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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司马璟往她背在身后的双手瞥了眼, 道:“梅花。”


    平静的语气让云冉惊住:“你怎么猜到的?”


    为了不露馅,她还特地竖着拿的!


    “你手臂反握的姿势,以及……”


    司马璟扫过她月白绣鞋上粘着的半片花瓣:“你说了今日午后要去逛梅园。”


    “好吧, 殿下可真聪明。”


    云冉从不吝啬夸奖,笑吟吟地将身后那几枝开得灿烂的红梅拿了出来:“你看,这几支是我特地给你挑的,朵儿开得最盛, 颜色也最艳。我昨日瞧见寝殿窗台有个白瓷瓶,用来插花正好。”


    说着,她又环顾一圈书阁,指了指书桌:“殿下觉得摆在那里如何?这样你不论是坐在桌边看书写字,还是在榻边下棋歇息,都能看到梅花了。”


    司马璟看着她抱了满怀的梅枝,红灿灿的娇艳梅花, 映着她的雪肤红袄,不知道还以为是哪朵小梅花成了精,误入这俗世红尘。


    “殿下?你这样看我作甚?”


    云冉察觉到他的注视,黛眉轻蹙:“难道你不喜欢这些花?还是你不喜欢红梅?”


    “其实我先前纠结了好一会儿, 是给你剪绿萼梅还是白梅。那两种花儿颜色虽清雅, 但摆在屋里未免冷清。你成日待在书斋本就枯燥,再摆那样清冷的花儿, 心情怕是更消沉。还是红梅好, 热闹鲜艳, 也应了年节的气氛,瞧着就觉心里欢喜,你觉着呢?”


    原来她并非随意剪了几枝花带回来,而是仔细考量过。


    司马璟清冷的侧脸不禁柔和几分, 再看她怀中的花儿,颔首:“红梅很好,多谢。”


    云冉:“……!”


    这是他今日与她说的第二次“很好”了。


    非但如此,还说了“多谢”。


    “嗨呀,殿下别跟我客气,你喜欢就好。”


    云冉笑眸弯弯:“那我现下就去插瓶,待会儿给你送来。”


    也不等司马璟开口,便雀跃地跑了出去。


    司马璟:“……”


    她一天天的到底哪来这么多的气力?


    不多时,云冉就将那个质地细腻的白瓷梅瓶抱了过来,边调整着花枝角度,边与司马璟聊起她今日的见闻与趣事。


    说起打叶子牌,她一脸敬佩:“母后真的十分聪明,我感觉每局打到一半,她就算出我和皇后表姐手中还剩什么牌了。之前把把都是她赢,后来许是看我们输得太惨,才放了水,让了我们。”


    说起逛花园,她更是眉飞色舞:“太漂亮了,那些梅花养得太好了,园子也修得十分雅致,我问过之后才知是苏州那边的师傅营造的,我说怎的瞧着那般熟悉,就像回了扬州似的。”


    最后,她说起近期外头对司马璟的风评:“闺秀之间都夸你生得龙章凤姿,芝兰玉树呢。”


    云冉说完,还狡黠地朝司马璟眨了眨眼。


    却见司马璟面不改色,好似与己无关一般,端起茶盏慢慢喝着。


    云冉不解:“殿下,你不高兴吗?”


    司马璟撩起眼帘,看她:“为何要高兴。”


    云冉:“大家在夸你长得好看啊。”


    “大家是谁,与我何干?”


    司马璟眉宇间是一贯的淡漠:“夸也好,骂也罢,我为何要在意他们的想法?”


    云冉:“……好吧。”


    她悻悻垂下眼,继续侍弄花枝。


    待到梅花收拾妥当,云冉看着自己的杰作,又开心了起来,献宝似的让司马璟欣赏,还与他聊起另一件事:“九娘说骊山脚下有个青岩镇,十五那日会有年前最后一次大集会,可热闹了。殿下,你想不想去赶集?”


    司马璟浓眉轻折:“赶集?”


    “对,赶集。”


    云冉见司马璟面上仍是疑惑,恍然明白他这身份可能并不知民间的赶集是何意,于是言简意赅与他解释了一遍,末了还道:“一般山区周围的村子都七零八散的,也就只有赶集的日子大家才凑到一起,互通有无。”


    司马璟弄清赶集这回事,眉头却仍拧着:“不去。”


    云冉:“为什么?”


    司马璟:“人多。”


    云冉:“……”


    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好吧。”


    她颇为遗憾摊开手:“那我叫上我四哥、樱樱和九娘他们去。”


    司马璟:“……”


    彼时窗外天色渐暗,廊下的宫灯也依次点燃。


    云冉正要出门去催膳,榻边的男人冷不丁道:“我去。”


    云冉愣了下,等回过头,才反应过来:“赶集?”


    司马璟嗯了声:“不过,只你和我。”


    那双深邃如潭的黑眸深深看向云冉:“不许再带旁人。”


    “可是赶集就是人多才好玩呀,樱樱和九娘也就罢了,我四哥也不算旁人吧……”


    云冉小声咕哝着,见榻边男人的脸色似是越来越沉,虽觉得他有些蛮横了,但想到此行是她力邀他来,且今早太后还给了她一大盒东珠,让她多陪陪他……


    “那行吧。”


    云冉深吸一口气,点头答应下来:“就我和殿下,不喊旁人。”


    话落,男人紧绷的脸色才稍稍柔和。


    他从榻边起身,经过云冉身旁时,无比自然拉过她的手:“去用膳。”


    云冉也没多想,由着他牵着一道去了饭厅。


    行宫的御膳比之王府里的手艺,摆盘雕工更精致,但论味道,云冉还是觉得王府的厨娘们做的更有滋味。


    与司马璟聊过之后,她才知宫里御膳送到桌前时,都要经过好几道的查验,这一遍遍的勘验,刚出锅的锅气自也散了。


    而她湛露堂的饭菜,是一出锅就直接送上桌,半点不带耽误,吃的就是个热气腾腾、新鲜滋味。


    一顿晚膳用完,照例弹琴交吻消磨掉一个时辰,云冉再次对司马璟发出邀请:“殿下,泡温泉真的很舒服,不舒服我把头给你,你就去试试嘛。”


    司马璟:“……”


    他要她的头作甚。


    但她的盛情,他的确感受到。


    只是——


    “不去。”


    司马璟垂下黑眸,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你自去便是。”


    云冉:“……”


    不理解,一千一万个不理解。


    但男人神色如此决然,她知自己再劝也是无益,只得耷下脑袋:“哦。”


    她抱着换洗衣物,带着青菱等一干宫人离开了。


    夜色沉沉,腊月的冷风吹过脸颊,却吹不散云冉心底的郁闷与不解:“你说殿下他到底怎么想的?我是叫他去泡温泉,又不是要拉他下油锅,他为何一次又一次的拒绝我呢?”


    青菱也不理解。


    若说是介意男女共浴,可他们俩都同床共枕,夜夜亲得嘴都肿了,还会在乎这个?


    可若是说景王不喜欢泡温泉,可他一次都没泡过,又何来不喜欢?


    想来想去,也只得将此归结于性情古怪。


    “娘子不必为此怏怏不乐,殿下不来是他的损失。您既然喜欢泡,就多多享受,这样的好机会一年也才一次呢。”


    “你说得对,我可不要像他那样有福不享,自讨苦吃。”


    云冉一向听劝,很快便打起了精神,还懒洋洋哼起了小调:“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夜阑人静,雪意昏昏。


    万寿殿内,青鹤瓷九转顶炉里檀香袅袅。


    赵太后慵懒斜坐在美人榻上,一头乌发散落着,身着一袭暗黄色的锦缎寝衣,正由着大宫女替她通发。


    待听得大太监说完飞鸾殿的动静,赵太后不禁紧紧拧眉:“连着两晚都是景王妃自己去泡温泉,景王一次都未去?”


    大太监张德海点头称是,稍顿,又补了一句:“据说王妃一直劝殿下去,是殿下坚持不去。”


    赵太后也猜到是怎么个情况。


    “这么好的机会,怎能就这样浪费了?”


    她凤眸轻眯,呢喃道:“得想个办法才是。”


    沉吟良久,赵太后抬手示意大宫女带人退下,又轻敲了敲案几。


    张德海会意,连忙上前,将腰弯得更深,“奴才在。”


    赵太后从榻边坐起,压低声音絮絮吩咐了一番。


    末了,她轻抚衣袖,淡声道:“好生安排吧。”


    ***


    翌日清晨,云冉照样起床洗漱,晨练早课。


    司马璟也照样看着她晨练,待她做完早课,再与她一道用早膳。


    因着今日要骑马,云冉特地选了一身轻便利落的藕荷色绫缎小袄,裙子也选了条耐脏的黛青色细布料子,一头浓黑茂密的黑发未加任何珠钗首饰,只单单以一根簪子盘成个螺髻,身上更是图行动方便,未戴任何首饰。


    这般简简单单的妆扮,却因生着一张精致如画的脸蛋,非但不会觉得寒酸,反而有种天然去雕饰的清丽之美。


    “殿下,我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廊下的司马璟回过头,映入眼帘便是小娘子雪白素净的脸庞。


    明眸皓齿,柔靥如樱,便是未施粉黛,颊边也透出气血充盈的淡淡绯红。


    这一瞬间,司马璟鬼使神差想到她曾经说过的——


    「殿下可听说过食色性也?说的便是吃饭、喜欢美色,乃是人的天性。」


    「就如婴孩,看到美好的东西会下意识去亲近……」


    天性使然。


    譬如此刻,想捏一捏她软乎乎的脸。


    “殿下?”


    云冉看着男人突然伸过来的手,微诧:“是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司马璟如梦初醒,长指也僵在半空中。


    默了两息,他抿唇:“我看错了。”


    说罢,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外。


    云冉一边思考着“这么近的距离怎么会看错,难道殿下年纪轻轻眼神就不好了?嗯,肯定是看书看太久把眼睛给看坏了,回头得劝劝他得劳逸结合,适当放松”,一边快步追上去——


    “殿下,你走慢些,等等我啊!”


    骊山行宫依着山势而建,夏日清凉幽静,最宜避暑。冬日则引山腹深处温泉水,顺着玉石渠蜿蜒入数十座汤池,取暖休闲。


    除此之外,行宫西边还有一大片围场,占地千亩,隔以篱笆绳索,内里有人工放养的黄羊、麋鹿及獐子,也有本就生在骊山的豺狼虎豹、山鸡野兔等。


    夏狩冬猎,一直都是皇室热衷的活动,先帝在世时,也常常带着后妃皇子们来骊山打猎消遣。


    但对于云冉和司马璟而言,俩人都是头一回来围场,对这块地方也全然陌生。


    好在俩人身份摆在这,又有常春这个在宫里多年的老油子,还没进入围场,便见围场的掌事太监带着好些太监侍卫,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奴才恭迎景王殿下、王妃娘娘。”


    司马璟一向不爱应付这些,只朝常春瞥了眼。


    常春立刻会意,清了清嗓子道:“殿下今日要教王妃骑马,劳烦薛公公引路马厩,由殿下挑两匹好马。”


    那负责围场的薛公公一听,忙道:“启禀殿下,昨日太后娘娘便派人吩咐奴才们了,奴才们早就为您和王妃娘娘备下了咱们这里最好的几匹,还请殿下与王妃移步。”


    司马璟闻言,眉心微不可察皱了下,又侧眸去看身侧的小娘子。


    云冉抬起头,朝他讪讪一笑:“昨日打叶子牌闲聊,就随口提了这事。只是没想到母后这般上心,竟还特地派人来吩咐。”


    司马璟并未出声,只拽着她的胳膊,往前走去。


    云冉也从男人握着的力道,隐隐感觉到他的不悦——


    可这有什么好不悦的?


    太后娘娘也是为了方便他们啊。


    心下虽疑惑,但一到马厩,她顿时将这点疑惑抛到脑后。


    马厩里弥漫着一股干草与皮革的气息,因着冬日天光昏暗,哪怕是白日,梁柱旁也都点起一盏盏的油灯。


    昏黄的光落在一排排马槽边,也照亮了那一匹匹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或是威风凛凛、或是身姿矫健的骏马。


    身材矮胖的薛公公迎着他们走到那特地牵出来的几匹顶级良马前,正要好好介绍一番,却被常春拦住了。


    薛公公疑惑:“……?”


    常春道:“殿下喜静,最烦旁人在耳边聒噪,你尽管站着听令便是,殿下自己会挑。”


    若今日来的若是旁人,薛公公定要怀疑常春是怕他在主子们跟前露脸,故意压着他。


    可眼前之人乃是那位一向神秘、性情古怪的景王殿下,哪怕他一直在行宫当差,却也听说过这位王爷的恶名——


    听说他院中养了毒蛇无数,一旦心情不好,或是有奴才伺候不当,就会被丢去蛇洞,万蛇啃噬而死。


    罢了,这等可怖人物,还是保命为先。


    薛公公讪讪的闭上了嘴,顺便朝常春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常春默默受了,便聚精会神,注意着马厩里的动静。


    “殿下,这匹马的瞧着很不错,膘肥体壮的,一看就很能跑!”云冉指着一匹头顶带白的黧黑骏马道。


    司马璟没说话,只抬手抚过那匹黑马的鬃毛。


    那马立刻打了个响鼻,前蹄在地上刨了两下,透着股烈性。


    “这匹不行。”


    司马璟道,“性子太躁,不适合初学者。你要是被它甩下来了,轻则断胳膊断腿,重则当场毙命。”


    “这么恐怖?”


    云冉骇然,霎时不再去看那匹黑马,提步走向一匹栗色马,“这匹呢?”


    司马璟伸手摸那马的脑袋,那栗色马没闪躲,反倒配合地去贴他的掌心。


    云冉见状十分惊喜:“这匹倒是很乖,应当不会把我甩下来吧。”


    司马璟:“这匹虽温顺,但年纪稍长……”


    顶多再骑两年,便无法带她肆意驰骋了。


    云冉显然也想到这点,虽有些遗憾,但还是摸了摸栗色马的脑袋。


    就在她要走向隔壁那匹银灰色之际,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响。


    云冉微怔,转头却见马槽边立着匹身姿修长健美的白马。


    只见它浑身鬃毛如月光泼洒,唯有额头嵌着块胭脂红的胎记,像一朵初绽的梅。它正低头嚼着干草,听见脚步声便抬了头,琥珀色的眼睛温驯地望过来,睫毛上还沾着点草屑。


    “殿下,你快看这匹马,额头上的印记像不像梅花?”


    司马璟嗯了声,伸手试了试它的性子,指尖触到马颈时,白马也十分温驯地蹭了蹭他的手背。


    云冉也忍不住伸手抚那梅花胎记,触感温凉,白马也将脑袋靠向她的手,半点都不怕人。


    “殿下,不然就它吧?”


    “这马性子不错,也年轻。”


    司马璟难得点了头,又扫过一直在旁小心伺候的养马太监:“这马是什么来历?”


    “回殿下,这匹马叫‘雪点梅’,是匹已满四岁的母马。”


    负责养马的太监躬身道,“乃是大宛贡来的,性子柔却脚力好,前日刚驯熟了。若是王妃要学马,这匹马活力充沛,反应敏捷,正是适合调教和骑乘的好时候。”


    “哇,才四岁。”


    云冉立刻觉得眼前高大的马儿变得可爱起来,弯腰拿了一把草料喂它:“小乖乖,你可愿意让我当你的主人?”


    小白马正是活泼亲人时候,乖乖吃着云冉手中的草料,还打了个高兴的响鼻。


    司马璟见她和这马十分投缘,便选定了这匹。


    至于他的马——


    “今日主要是教你骑马,一匹就够了。”


    “我们两个骑一匹?”


    云冉惊愕,再看白马,目露担忧:“它才四岁,我们两个人会不会把它压垮?”


    司马璟:“……”


    一旁的养马太监忙道:“王妃不必担心,马儿四岁相当于咱们人的二十岁,正是最矫健结实的时候呢,别说两个人了,三个人都压不垮。”


    云冉从未养过马,听到这话,不好意思笑笑:“那就好。”


    养马太监问:“王妃可要给它重新取个名儿?”


    云冉想了想,摇头道:“就叫雪点梅吧,这名字贴切可爱,可见当初给它取这名的人是用了心的,那我便也承了这份用心。”


    巧的是,雪点梅正是这位负责介绍的养马太监一手喂大的。


    他十三岁便被分来骊山围场当差,一晃眼便在这养了三十多年的马,寒来暑往伺候了两朝的皇帝贵人,也送出去不少马儿。马儿们跟了新主子,自然都是要改名字的。


    这还是头一回遇上沿用旧名的贵人。


    且她不单单是因着“雪点梅”这名儿贴切,更是为着那不值一提的养马人的“心意”。


    待将那位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景王殿下和那位脸上总挂着笑容的景王妃送走,那养马太监站在马厩里,望着雪点梅之前待着的位置,默默红了眼圈。


    旁的太监瞧见了,笑他:“老尹,你这是咋啦,雪点梅能被景王妃看中,那可是它的福气!又不是第一次送马儿出去,怎的跟嫁女儿般哭哭啼啼。”


    养马太监抬手一抹脸,啐道:“你懂个屁,老子这是高兴。”


    至于高兴啥。


    他也说不出来,但就是……像人一样的,高兴?-


    “殿下,太、太高了!”


    云冉刚被司马璟握着腰,举上了马背,霎时就搂紧了马脖子,吓得小脸雪白:“怎么这么高!”


    司马璟看着她这怂样,低笑了声。


    又拍开她的手:“别搂这么紧,马儿也会不舒服。”


    云冉:“可是这太高了……”


    站在下面还不觉得,真坐在马背上往下看,全然是另一副感受。


    司马璟没说话,一只手扶着她的腿,另一只手撩起袍摆插进了腰带,而后单手扶着马鞍,翻身上了马。


    云冉只觉马背轻晃了下,下一刻,身后就袭来一阵熟悉的热意。


    她回头看去,正对上司马璟似笑非笑的冷白脸庞。


    “还趴着?”


    男人一贯淡然的语气里也好似噙着一份笑意。


    云冉还是第一次见司马璟这般松快的时刻,坐上马背的仿佛不再是那个命运多舛、死气沉沉的景王,而是一个寻常的、俊美如玉的二十二岁青年。


    不过这份感觉也只维持了刹那。


    等她看第二眼的时候,那份肆意自在的情绪宛若朝露,迅速消失。


    “你若想一直这样趴着骑,我也不介意。”


    司马璟说着,双腿轻夹马腹,马儿很快就走动起来。


    不动还好,一动起来,那一捻柳腰正好在他眼前柔柔塌着。


    又因她今日穿的是件短袄,伏趴之际,腰后一小片白腻肌肤,随着颠簸,时隐时现。


    女子的腰,怎能这样细,又这样白。


    司马璟喉间隐约发紧。


    原本随意搭在腿边的手动了动,少倾,朝前伸去——


    “好像是没那么可怕了?”


    云冉忽的直起身,却觉得腰后好似撞到了什么东西。


    刚要回头看去,两条结实的长臂便收拢了些,将她牢牢地圈在了怀中。


    这类似于拥抱的亲密姿势叫云冉一愣,又听男人低下头,在她耳畔低声道:“别乱动,我带你跑几圈,适应一二。”


    他是老师,云冉自然听他的:“好,我不动了,殿下你走吧。”


    司马璟便维持着这虚虚环抱她的姿势,驱使着白马,腰胯也在不动声色中往后退出一段距离。


    接下来,二人便沿着马场小跑了好几圈。


    云冉也渐渐适应了马背高度和颠簸感。


    司马璟便将缰绳递到了她手中,“你来跑。”


    云冉心下既紧张又期待,握着缰绳,扭头看他:“那殿下能不能先别下去,就在马上陪着我?”


    看着那双近在咫尺、满是恳求的莹润明眸,司马璟喉头滚了滚,发出的嗓音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哑:“好。”


    云冉闻言,长松口气。


    有司马璟在身后,她下意识觉得安心。


    就在她握着缰绳,驱着马慢步溜达时,围场外忽然传来一声细长的通禀:“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第47章


    云冉一惊, 身子也不稳的晃了晃。


    一只温热大掌及时握住她的腰,背后的男人俯身凑到她耳畔,低沉的嗓音听不出情绪:“我在这, 你慌什么?”


    云冉:“我没慌,只是惊讶。”


    她往大门那边看去,果然见到文宣帝和郑皇后正携手而来。


    今日天光明媚,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帝后剪裁得宜的骑装上, 一派利落飒爽。


    “陛下和皇后也来骑马吗?”云冉问。


    “管他们做什么,我们骑我们的。”


    “虽说如此,咱们也得下去见个礼。”


    云冉回头,扯了扯司马璟的衣袖:“殿下?”


    司马璟薄唇抿了抿,还是松开手臂,翻身下马,又握着云冉的腰, 稳稳当当将人抱了下来。


    云冉也是在这个时候,才觉出男人生得高大的好处——


    抱她上下马,特别方便,还不用担心摔着。


    且说围场太监们也没料到帝后今日也来了, 匆匆忙忙迎上前。


    文宣帝今日一袭月白色骑装, 端的是面如冠玉,风光霁月, 他抬手示意众人免礼, 也瞧见了并肩而来的景王夫妇。


    “臣/臣妇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看着眼前一齐行礼的小俩口, 文宣帝笑意和煦:“不必多礼。”


    待两人直起身,文宣帝先是扫过司马璟那一张俊美疏冷的脸庞,见对方的薄眼皮半垂着,始终未曾朝他这边投个正眼, 嘴角笑意微不可察淡了淡,又很快挪开视线,看向云冉那张向来笑容明媚的脸。


    “昨日皇后与朕说,你们夫妇今日要来骑马,朕还不大相信。”


    文宣帝含笑与云冉道:“方才见弟妹骑得不错,先前在家骑过?”


    云冉没想到文宣帝会直接与她说话,余光瞥过身侧板着脸的司马璟,倒也悟了——


    他那脾气,陛下与他说话,估计也是爱答不理的。


    “陛下谬赞了,我……臣妇这是第一次骑马,多亏我家殿下教得好,臣妇方能骑上一段。”


    云冉说着,又看向帝后:“陛下和表姐也来骑马吗?”


    郑皇后今日一袭黛蓝绫缎骑装,乌发高盘,多了几分平时未曾见过的疏阔之气。


    只是听得云冉发问,她眼底飞快掠过一抹歉意,笑意也有些勉强:“是,陛下见今日天气好,又听说你与璟弟也在这,便也来了兴致。”


    云冉点点头:“原来如此。”


    文宣帝抬眼看向一言不发的司马璟:“阿璟不会怪朕与皇后打扰你与王妃吧?”


    见司马璟置若罔闻的模样,云冉心下一紧,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


    活祖宗诶,陛下和你说话呢!


    司马璟被扯了两下,方才撩起眼皮:“陛下说笑了,围场这么大,不至于连四个人都容不下。”


    文宣帝眉心微动,而后扯唇:“说的是。”


    稍顿,他往后头那匹白马看了眼,道:“那就是阿璟选的马?”


    司马璟没说话,云冉赶紧接茬:“对,那是殿下给臣妇选的马,叫雪点梅,可温顺了。”


    文宣帝轻轻嗯了声,视线又转回司马璟身上:“咱们兄弟俩分离多年,朕还不知阿璟是何时学会了骑马。”


    “戎狄人以马为生,会走路便会骑马。”


    司马璟一脸漠然:“臣在那十年,怎能不会。”


    这话一出,周遭的空气好似骤然冷了几分。


    云冉和郑皇后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文宣帝却叹了口气:“朕无意提及你的伤心事,只是得知你会骑马,叫朕不禁想起了先帝。”


    司马璟眸色一沉,又听文宣帝继续道:“你可还记得幼时,父皇答应要带你来骊山行宫,教你骑马?可惜此事还未成,就出了那事……后来这事也成了父皇的一桩心病,直到驾崩前,他还与朕提到你。”


    “那时父皇已病得神志不清,却还拉着朕的手道,不知阿璟可学会骑马了。”


    “朕也不知该如何应他,叫父皇带着这桩遗憾走了。若是父皇在天有灵,知晓你已学会,想来也能瞑目了。”


    文宣帝的嗓音不疾不徐,待看到司马璟那愈发沉郁的脸色,他嘴角却是掀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又很快压下:“话说回来,你归来多年,却还未曾去父皇陵墓前祭拜。父皇在世时那般疼爱你,无论为人子,还是为人臣,你都得去一趟才是。”


    司马璟不语,只抬着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看向文宣帝。


    云冉不知内情,却察觉到气氛越来越不对劲,尤其是司马璟的脸色,就如暴雨来临般阴沉压抑。


    对危险来临的本能,驱使着她赶紧抱住了司马璟的胳膊:“殿下。”


    她语气放得轻软,抱着他的胳膊却很紧:“时辰不早了,还是赶紧教我骑马吧。”


    说着,她又看向文宣帝,挤出个笑脸:“还请陛下莫要怪罪,臣妇实在愚笨,只能勤能补拙,多多练习,才能尽快学会。至于您方才说的……祭拜先帝,是,这个的确是我们这些做小辈该尽的礼数。您放心,臣妇回头定与殿下好好商量,选个合适日子再去祭拜。”


    “表姐,你还没挑马吧?快与陛下去吧。”


    云冉煞有介事往天边瞅了瞅:“这太阳升得老高,再不抓紧跑两圈,便要用午膳了。”


    郑皇后会意,颔首道:“妹妹说的是。”


    她看向文宣帝:“陛下,璟弟还要教冉冉骑马,就先放他们去练吧。”


    文宣帝扫过郑皇后和云冉的脸,又意味深长看了司马璟一眼,方才笑道:“既如此,朕也不耽误你们夫妇俩了。”


    云冉长舒口气:“那我们先告退了,你们玩的开心。”


    她迫不及待拽着司马璟离开。


    “陛下,您又是何苦?”


    看着那两道走远的身影,郑皇后蹙着柳眉:“本来还能与璟弟他们一同跑马,亲近一二,现下这弄的……”


    文宣帝脸上的笑意也已敛去,盯着那道离去的玄色身影,沉吟许久,才道:“是他还耿耿于怀,心怀怨怼。”


    “朕是他的兄长,更是他的君父,可你瞧他方才的态度。”


    “……”


    郑皇后语塞,她知晓陛下需要的是一个听话敬服的弟弟,只要景王能服个软,低个头,便能和和气气,弟恭兄友。


    偏偏景王像头倔驴,想叫他低头,倒不如直接砍头更简单——


    一个等着服软,一个不肯服软,实在无解。


    “走吧,陛下。”


    郑皇后牵住文宣帝的手:“臣妾陪您跑马。”


    另一头,云冉刚被司马璟重新抱上马背,男人也掀袍上马。


    “坐稳了。”


    他沉声说着,单手勾住她的腰,猛夹马腹:“驾——”


    刹那间,雪点梅宛若疾风“咻”得飞奔出去。


    云冉“啊”得一声,慌张地抓紧男人的手臂。


    直到马匹跑进密林,身影都瞧不见了,围场太监们依旧能听到景王妃那难掩惊恐的尖叫。


    密林重重,寒风凛冽,刺骨贯耳。


    饶是已经狂奔了好一阵,云冉仍是吓得恨不得整个人都缩在司马璟的怀中。


    疯了,他疯了。


    好可怕,她不骑了,她要下去!


    “殿……呕……殿下,呕——”


    “司马……司马璟……”


    “呜呜呜,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哪怕他的骑术再精湛,每次都能及时绕过迎面而来的树木,云冉还是受不了这过于强烈的刺激——


    “放我下来,司马璟你这个混蛋,我要吐了!”


    一开始云冉还是轻拍他的胳膊,这会儿感受到胃里翻江倒海,手上的力气也不由加重,拍得啪啪作响。


    直到手都拍疼了,身后的男人才如梦初醒,拉住缰绳:“吁——”


    马速渐渐慢下,最后完全停住,云冉那种五脏六腑都错位的呕吐感方才平缓不少。


    “你…可还好?”


    司马璟低头看着怀中那鬓发微乱、脸色苍白的小娘子,眸底也闪过一抹自责。


    “你还好意思说!呕——”


    云冉抬手牢牢捂着嘴,努力将那种反胃感压回去。


    缓了好一阵,待心跳逐渐平复,她才抬起一双泪光潋滟的湿润乌眸,忿忿瞪着他:“你想谋杀就直说,何必要这样折腾我!我刚才真是要吓死了!”


    难以形容那种可怖的刺激感,总之强烈的颠簸仿佛将她的脑浆都摇匀了,五脏六腑更是颠得乱七八糟,身子在前头跑,魂魄在后头追。


    面对自家王妃愤愤不平的声讨,司马璟默了两息,低声道:“抱歉。”


    云冉微怔,再看他眉宇间萦绕的那份沉沉郁色,也猜到他此刻的心情也很糟糕——


    是因为陛下?


    还是因为陛下提起了先帝?


    罢了,看在他道了歉,也没真的把她摔下马的份上,这次就不与他计较了。


    “你下次别再这样了!”


    云冉依旧凶巴巴地瞪着双眼:“就算你实在不高兴想跑马,你就把我放下来,自己去跑!”


    司马璟:“……”


    撂下她,自己跑?


    心底蓦得升起一阵说不出的荒诞,他薄唇轻扯,并未出声,只环顾了四周,而后翻身下了马,又将她也抱了下来。


    云冉刚一落地,双脚还有些发软。


    幸好司马璟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她的腰。


    却又一次换来云冉一个幽怨的眼神——「都怪你!」


    司马璟自知理亏,只沉默地搀扶着她,走到一块大石头坐下,方才回身系马。


    云冉坐在石头上,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没想到胡乱跑来的这片密林,风景很是宜人。


    先前的积雪未化,细碎的白雪覆盖在高大茂密的树林上,在午时的光线里泛着碎银般的光。而右手边是条没被冻住的小溪,活水潺潺淌过鹅卵石,水汽袅袅升起,在岸边结出晶亮的冰花。


    而溪边散落的石头旁,除了几朵倔强开放的小花儿,还有好些野菜。


    云冉打眼那么一扫,就看到了刺老芽、婆婆丁和荠菜。


    这些野菜可都是她的老伙计了,从前在道观时,不知道摘过多少回。不夸张的说,整个后山的野菜都是被她一人薅光的。


    司马璟那边系好了雪点梅,也缓步走来。


    云冉见状,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一块地方。


    司马璟默然不语地坐下。


    雪林里本就空旷寂静,两个人都没说话,便愈发显得静谧,只听得溪水叮咚声。


    云冉思忖半晌,还是扭过脸,轻轻开了口:“殿下,你怎么了?”


    司马璟眉心微动,却仍沉默着。


    云冉实在有点受不了他这闷葫芦的性情,干脆起身走到他面前,又鼓起勇气,双手捧起了他的脸:“殿下,我不是前不久才与你说过,有事就说,别憋在心里。你这样憋着,别说你难受了,我也会很难受的!”


    司马璟未曾想她竟这般大胆,浓眉轻蹙了下,又对上她那双比冬日溪水还要明净的眼睛:“你难受?”


    云冉:“对啊!你有话不说,真是要憋死我了!”


    司马璟:“……”


    静了两息,他拿开云冉捧脸的手,再次将她拉到身旁坐下。


    云冉见状,有些丧气,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个哑巴夫君。


    若他是真哑巴,那也就算了,可偏偏长着一张嘴,却用来当摆设,可恨!


    正腹诽着,身旁冷不丁响起一道清凛嗓音:“只是想到了我父皇。”


    哑巴开口了?


    云冉怔然,别过脸看他。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仍是一片平静,那双黑眸却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淡淡的琥珀色。


    “先帝怎么了?”云冉问。


    司马璟薄唇轻抿:“他的确曾经答应过,教我骑马。”


    云冉:“然后呢?”


    “然后……”


    司马璟侧脸看她:“我被抓了。”


    云冉:“……”


    真该死,怎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思忖再三,云冉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讪讪道:“殿下,你要是很难过的话,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靠。”


    说着,还挺了挺那“毫不宽厚”的肩。


    司马璟:“……”


    他其实已不会再难过。


    但——


    “过来。”


    他望着她,张开双臂:“抱。”


    云冉:“……”


    成吧,抱着总比干坐着当哑巴强。


    她挪着屁股坐了过去,整个身子埋进了男人结实的怀抱里。


    刚开始衣料还有点寒气,可抱了没一会儿,彼此的体温交融,也逐渐热了起来。


    云冉懒洋洋地靠着,感受到男人的脸埋了下来,她还配合歪了歪脑袋。


    男人的鼻梁很高,埋进来时有点痒,还给云冉一种他随时要咬她脖子的错觉。


    “殿下,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


    云冉拍拍司马璟的背,轻声道:“我觉得你已经很厉害了。先帝虽没教你,但你还不是自己学会了?还骑得这么好,刚才跑那么快,都没撞树,也没摔跤……你可不知道,好几次穿过林子,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咱俩要成为守株待兔里的笨兔子,自己把自己撞晕了。你说这深山密林的,若是没人发现,咱们俩岂不是要便宜了老虎豹子?”


    她絮絮夸着他的骑术有多厉害,司马璟却想到第一回骑马的场景——


    那是被抓去戎狄的第二年,恰逢赛马节。


    他被装进笼子里,带去赛马节的现场。


    原本是戎狄的王公贵族们赛马,戎狄王最宠爱的十三公主却起哄,让他也上场。


    他并不会骑马,且他们牵上来的那匹,是匹高大烈性的野马。


    他知道,戎狄公主是在报复他,不久前她溜进俘虏营,拿了根骨头丢进笼子里,要他学狗叫。


    叫一声,给他一根肉骨头。


    与他关在一起的其他部落俘虏争先恐后的喊着:“公主,奴会叫!汪汪汪!”


    可那被宠坏的公主只看好戏般盯着他:“大晋皇子,你叫。”


    他隔着笼子,道:“边夷贱类,豺狼狗贼。”


    十三公主气急败坏,派人抽了他十鞭。


    可惜那十鞭子没抽死他,所以在赛马节,她想摔死他。


    但对一个并不惧死的人而言,被鞭挞至死与马背上摔死,并无区别。


    他与戎狄汗王借了一把匕首,便爬上了那匹野马——


    马性极烈,几次将他甩下来,最终还是败于他的难缠与匕首之下。


    也就是在求生的过程中,他学会了骑马。


    他至今还记得浑身是血,从马背滚下来的场景。


    鲜血湿热而腥膻,浓稠包裹着他,他握着匕首的手不可抑止地在颤抖。


    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诡异的兴奋。


    他想,匕首真是好东西,若能像宰马一样,宰了这群戎狄人多好。


    ……


    “殿下你放心,有你这么厉害的师父,我一定会好好学,绝不给你丢脸!”


    少女清灵的嗓音传来,若一阵清爽微风吹散那腥臭不堪的血色回忆,司马璟回过神,手臂也不禁收拢,将怀中这具馨香绵软的身躯抱得更紧。


    “好。”


    他低低应了声,又闭上眼,贪婪且克制的嗅着她脖间的馥郁香气。


    云冉并不知男人在想什么,她只知他洒在她脖间的呼吸格外炽热。


    那熔浆般炽热的气息快要将她融化般,叫她一颗心也扑通扑通直跳:“殿下,你好些了么?若好些了,你松开我吧,我想摘点野菜。”


    司马璟:“……?”


    他皱起眉,看着怀中之人轻扭着腰肢,挣脱怀抱。


    许是抱得太久,云冉的脸颊红扑扑,乌发也微乱,像只潦草的兔子:“你倒是误打误撞挑了个好地方,瞧,这么多野菜!”


    “反正来都来了,不挖白不挖。你瞧这荠菜长得多好,咱们挖点回去,不论炒鸡蛋还是炒年糕,都特别香。还有那个婆婆丁,泡茶清热解毒,嫩叶加点芥辣和葱蒜凉拌,我一个人能吃一盘……”


    她嘴上介绍着,手上也没闲着,弯腰就直接掐起野菜来。


    司马璟见她那娴熟的动作,眉头锁得更紧:“你若想吃,让宫人们来摘便是。”


    云冉嗐了声:“这不是碰巧遇见了吗,反正也不用摘太多,够炒两顿的,尝个鲜就行。”


    司马璟:“……”


    默了两息,他站起身,撩起袍摆,也弯腰摘了起来。


    云冉惊愕:“殿下坐着吧,我手脚很快的,自个儿摘就行。”


    司马璟头也不抬:“有这功夫,赶紧摘。”


    云冉:“………”


    片刻,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殿下。”


    司马璟仍未抬头:“不必再劝。”


    云冉:“……不是,你摘的都是草,没法吃。”


    摘菜的动作一顿,司马璟抬头,就见云冉举起她手中的野菜:“这些才是能吃的。”


    一阵静谧后,司马璟抿唇:“教我。”


    ……


    因着多了个得力帮手的缘故,云冉直接一波“野菜大丰收”。


    待两人兜了满满一披风的野菜回到围场,文宣帝和郑皇后也刚好跑马回来。


    见着先前还逃之不及的小夫妻,此刻却如大丰收的农人般,周身都透着一股满足愉快的气氛,文宣帝眯起黑眸。


    云冉则是无比热情地问着郑皇后:“表姐,你要不要野菜?我和殿下摘了许多,可新鲜了。”


    看着表妹澄澈的双眼,郑皇后不忍拒绝这份善意:“那就有劳了。”


    云冉很大方的给她装了满满一筐,还细心交代了怎么做才好吃。


    姐妹俩说话时,文宣帝则是看着司马璟摘野菜弄得脏污的双手。


    实在难以想象一向矜冷的他,竟会答应和王妃摘这些不值钱的野菜?


    司马璟自也感受到皇帝的注视,他面无波澜乜了一眼,便偏脸去看自家王妃灿烂明媚的笑脸。


    是日傍晚,除了飞鸾殿和皇后宫里,郑氏和云商的餐桌,还有赵太后的万寿殿,都多了荠菜炒蛋、清煮刺老芽、凉拌婆婆丁这三道野菜。


    乍一看到那三道野菜,赵太后眉梢轻挑:“这哪来的?”


    “回太后,这是景王和景王妃白日里在林子里摘的野菜,说是见着鲜嫩,特意让膳房做了送来给您尝尝。”


    行宫膳房的小太监边小心翼翼答着,边偷瞄着上座的太后。


    赵太后目光落在那三道摆满精致的野菜上,只见翡翠般的菜叶绿莹莹的,倒比御膳房的山珍多了几分野趣。


    不期然间,她想到当初逃难蜀地时,也曾困窘地吃过几回野菜……


    往事如梦,她恍惚一阵,轻笑颔首:“他们有心了。”


    尽管明白送野菜应当是小儿媳的主意,但得知小儿子也摘了野菜,赵太后很是捧场的将这三道野菜吃的干干净净。


    晚膳用罢,赵太后坐在榻边,以香茶漱罢口,便唤道:“张德海,哀家前日吩咐的事,可妥当了?”


    烛花 “噼啪” 爆了一声,立于殿角的大太监张德海连忙躬身:“回太后,一切妥当,只待入夜了。”


    第48章


    这日夜里, 云冉第三次对司马璟发出温泉邀请。


    毫无意外,仍是被拒。


    青菱都替她不平:“殿下那性子,娘子就不该再问。”


    云冉倒是心平气和:“事不过三, 今天已是第三回,明日我不会再问了。”


    一遍两遍是客气,第三遍再拒绝说明他是真的抗拒,她便不再强人所难。


    待泡完温泉回来, 云冉照样与司马璟睡一张床。


    只是夜里睡得正香,她却迷迷糊糊被叫醒了。


    云冉睡眼惺忪,见到叫醒她的是兰桂嬷嬷,还怔了半晌:“嬷嬷,怎么了?”


    兰桂嬷嬷:“王妃难道没发现殿下不见了?”


    她这一说,云冉才意识到床边少了个人。


    一时困意散了大半,她满脸错愕:“殿下呢?”


    兰桂嬷嬷:“老奴也是才知道, 殿下一个时辰前去了汤泉。这外头风雪正大着呢,殿下身边只叫常春一人跟着,至今还没回来,实在叫人担心。”


    “这么晚去汤泉?”


    云冉惊诧, 随后也意识到不对劲:“一个时辰, 这也太久了。”


    便是她这样喜欢泡温泉,顶多泡上两刻钟就已到了极限, 泡久了头晕不说, 皮怕是都要泡皲。


    “那快派个人去汤泉寻一寻吧。”


    云冉抬手揉揉眼, 嘟哝道:“殿下也是,大半夜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往外跑……”


    兰桂嬷嬷却道:“王妃是知道殿下的,他向来不喜旁人打探他的行踪, 且汤泉重地,奴才们若是贸然闯入,怕是……”


    她话没说尽,云冉却也听明白了:“嬷嬷想我去找?”


    兰桂嬷嬷立刻跪地:“王妃恕罪。实在是殿下情况特殊,不然老奴岂敢惊扰王妃……”


    云冉眼皮一跳,“嬷嬷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她边拉着嬷嬷起身,心里却隐隐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嬷嬷口中说着不想惊扰,但还不是把她叫醒了?


    是,大晚上去寻司马璟,的确不是桩好差事。


    但宫人们不愿去触霉头,就让她去么?


    “嬷嬷,您确定殿下是往汤泉去了?”


    兰桂嬷嬷:“守门的太监是这般说的。”


    云冉:“这么晚了,星辰汤还有宫人值守吗?”


    兰桂嬷嬷稍顿,垂下眼皮:“一般会留两个值夜的太监,总归汤泉一直热着,不似浴池还得留人专门烧水。”


    云冉沉吟片刻,掀被起身:“既如此,那我过去看看。”


    兰桂嬷嬷上前就要伺候,云冉摆手:“不必麻烦,我自己来便是。”


    反正大半夜的黑灯瞎火,她也懒得洗漱梳发,穿衣打扮,随便寻了条发带系上,又找了件厚实的带兜帽的狐皮斗篷裹上,便唤来太监们掌灯。


    兰桂嬷嬷送她出门,问:“王妃不用青菱陪着么?”


    今日负责值夜的是另一个大宫女月蔷,青菱这会儿估计在梦中。


    “不必了。”


    云冉摇头,她知道半夜睡着被人叫醒有多么痛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至于兰桂嬷嬷……


    走出飞鸾殿大门时,云冉冷不丁回过身,看向身后面容和蔼的老嬷嬷:“嬷嬷,你会等我回来的,对吗。”


    兰桂嬷嬷不防她这么一句。


    宫闱沉浮几十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却头一回僵在原地,口舌发干。


    也不等她回答,便见裹得严实的小王妃朝她粲然一笑,又把毛绒绒的兜帽一套,便转身离去。


    那娇小轻巧的身影,宛若一片轻盈的雪花。


    伴随着星星点点的灯笼红光,翩然而去,又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可不知为何,兰桂嬷嬷忽然觉得心里好似空了一块。


    就好像,失去了某种极为珍贵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叫住王妃,告诉她真相,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她只能自我安慰着,这是好事。


    哪怕有所隐瞒,那也是为着他们好。


    她没错。


    太后也没错……


    都是为着他们着想,如何会有错呢。


    夤夜时分,寒风呼啸,天色寂寂。


    云冉牢牢抱紧袖中的手炉,一边顶着寒风往星辰汤走去,一边想着司马璟现下的情况——


    他最好只是贪恋温泉,才迟迟未归。


    若是因为泡太久晕倒在池里,她定要拿这事笑话他一辈子。


    至于兰桂嬷嬷今夜的那一丝古怪,云冉不愿将人往坏处想,或许嬷嬷真的只是觉得她与司马璟比较熟,由她去找更为合适……


    无论如何,她希望嬷嬷是向着她的。


    怀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念头,云冉很快也到了星辰汤。


    深夜的汤泉殿远不如平日的灯火辉煌,廊下的烛光熄了好些,门口也再无守卫。


    云冉并不知深夜的宫里是个什么情况,她只当大半夜的,宫人们也要下值歇息,没人守门也正常。


    直到走到星辰汤门口,方才有两个太监匆忙迎了上来:“拜见王妃娘娘,娘娘万福。”


    云冉示意他们免礼,问:“景王殿下可在里头?”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而后其中一个圆脸胖脑袋的答道:“是,殿下正在汤泉里。”


    “他泡了这么久,你们都没个人进去看看?”


    云冉蹙眉,环顾四周:“常春常公公呢,怎的没瞧见他?他在里头伺候?”


    那胖脑袋太监道:“许是殿下另有吩咐,一刻钟前,奴才们瞧见常春公公往外走了。”


    云冉闻言,眉头皱得更深。


    这大半夜的,司马璟还会有什么吩咐?


    “那你——”


    云冉指着那胖脑袋太监,道:“你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我来了,问景王殿下泡好了没?”


    胖脑袋太监霎时面露惊慌,忙跪下道:“还请王妃恕罪,不是奴才不遵令,实在是殿下进去前,特地吩咐过,任何人不许入内,违者杀无赦。”


    杀无赦?这么严重?


    她心下疑惑,但看眼前这两太监战战兢兢的模样,不似作伪,且那个命令,的确也是司马璟会说出来的。


    “罢了,你们在门口候着。”


    云冉叹口气,道:“都把耳朵竖起来,若我喊你们进来,你们即刻入内,不准耽误片刻。”


    俩太监闻言,如释重负般,连连应下:“是,奴才们都听王妃的。”


    云冉看着那紧闭着的汤泉大门,抬手摘下脑袋上的兜帽,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推门走了进去。


    殿内不似屋外那边寒风凛冽,才将迈步,混着汤泉特有的硫磺气息扑面而来,暖意浓浓。


    雕花穹顶垂下的几盏宫灯晃着昏黄光晕,将四壁山水绢画染得朦朦胧胧,虽不如灯火通明时那般清晰,却有种误入另一个世界的迷离之美。


    “殿下?”


    “殿下,你在吗?”


    云冉对星辰汤已是轻车熟路,这个汤池并不算最大,只因离得飞鸾殿最近,来去方便。


    她连喊两声,殿内始终无回应,心口也不由揪紧。


    难道真的泡晕了?


    还是脚滑摔倒了?


    思及此处,云冉一时也顾不上其他,快步绕过那一座高达八尺、长六尺宽的沉香木雕四季如意屏风。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白雾缭绕的温泉汤池,尽管烛光昏暗,云冉还是一眼看到了斜对面的汤池角落里,正静静坐着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


    那人却并不是泡在温泉池水里,而是池中单独辟出的一片冷水池里。


    给云冉按摩的宫女寒露解释过,那冷水池是为了方便贵人们浸帕子擦汗用的。


    云冉一边纳闷着司马璟怎么去泡冷水池,一边绕着池子朝他走去:“殿下没听见我喊你么,如何都不应一声?”


    直到走近了,她才看清司马璟红得不正常的脸,以及他露在池水之外,遍布疤痕的胸膛。


    云冉的脚步顿住了。


    方才在对面,她还以为他胸口那些模糊痕迹,是宫灯投下来的影子,没想到……


    怎么会这么多伤疤?


    放眼看去,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狰狞交错,几乎找不到一处完整的好肉。


    头皮蓦得一阵发麻,云冉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不去看这些恐怖的、扭曲的伤痕。


    可很快,她又想到这些疤痕的主人。


    司马璟。


    “殿下?”


    云冉深吸口气,睁开眼,努力不去看男人脖子以下的可怖情况,快步走到他身旁蹲下:“殿下?你听得见吗?”


    “你这是怎么了?”


    “天,你的脸怎么这么烫?”


    “……”


    司马璟只觉他处于一片烈火之中,那种万蚁噬身的酥麻感和燥热感交替袭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逼溃。


    最初感觉到不对劲时,他只当是怀中之人软绵绵的身子乱蹭,方才起了势。


    待那种燥热感愈发强烈,他也意识到,中药了——


    这种脏药,在戎狄时他也中过一次招。


    那次他生生咬掉了对方一只耳朵,挖掉了一只眼。


    他也不清楚是对方的惨叫带来的快感,平息了药力的作用,还是他被倒吊起来,挨了一鞭又一鞭,鲜血几乎流尽的同时,身体里那些肮脏的慾念也随之流出。


    总之那次中药的代价惨烈,至死怕也难忘。


    没想到时隔多年,在他司马氏的行宫,他再次中了药。


    他当然知道最简单的解药方法,就在他的怀中,唾手可得。


    可理智告诉他,不能。


    哪怕他渴望着她,哪怕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却也不该在这时。


    在他如此不堪之际,像是一头毫无理智、只知交姤的禽兽,趁人之危。


    这与那些戎狄人有何区别。


    尽管冰冷的池水稍稍缓解了那份燥意,却不知那下药之人到底用了多大剂量,这一次似乎比那一次还要难熬百倍。


    他尽量克制着,可一闭上眼,脑中满是云冉被他亲得双颊绯红、水眸潋滟的模样,耳边也一遍遍响起她轻柔的唤声:“殿下,殿下……”


    “殿下,你这到底怎么了?”


    云冉见他明明泡在冷水里,却还烫得烧手,吓得不轻,忙去推他的肩:“你能自己起来吗?若是不能,我去喊人进来帮忙。”


    只还不等她喊,搭在男人肩头的手猛地被扼住。


    她心下一跳,低头便对上一双黑涔涔的眼眸。


    那幽瘆眼底的深处似是闪动着一股汹涌可怖的暗涌,那暗涌仿若随时夺眶而出,将她吞噬殆尽。


    “殿…殿下?”云冉嗓音有些发颤,“你到底怎么了?”


    中邪,还是鬼上身?


    那握着她的大掌越来越紧,似是要将她往水里拖去——


    “不,不要!”


    云冉才不想下冷水池,冷死不说,她还没带换洗的衣裳,“来人,来人——”


    她朝外大喊着,殿外却迟迟未有响应。


    云冉面色煞白,真是见鬼了不成?


    “司马璟,你到底是不是司马璟?我不管你是什么鬼东西,你赶紧从他身上下来!”


    云冉正懊悔着出门太急,符箓什么的都没带,忽然看到自己手腕上那条雷击枣木串,赶紧抵到男人滚烫的额头上,口中振振有词:“天清地灵,符到邪惊,五雷正法,太上除魔,急急如律令——”


    一个“退”字还未出口,手腕就被猛拽,她整个人也不受控地栽进池中。


    “咳……咳咳……”


    饶是云冉会凫水,也呛了两下,等大脑反应过来,那无孔不入袭来的寒意更是叫她浑身发颤。


    一张小脸也冻得惨白发青,哆哆嗦嗦要往池边爬去,只还没划拉两下,就被男人长臂勾住,圈入怀中。


    “殿……唔!”


    唇瓣猛地被堵住,男人的唇舌是不同于池水的炽热,舌尖如蛇般灵活撬开着她紧闭的牙关,又无比熟练地勾缠着她的舌。


    云冉整个人都懵了。


    这样的司马璟太古怪了,难道是被某只胆大包天的色鬼缠上了?


    她一边睁开眼,一边用力拍着男人赤着的胸膛:“司…司马……唔,司马璟,你清醒点……”


    男人却吻得更凶,两根长指也牢牢掐着她的下颌,叫她不得已张开嘴巴,任他索求。


    云冉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吻得这么用力也就罢了,就不能换个池子吗。


    既然这只鬼已占据司马璟的心神,无法讲理,或许只能先顺着他——


    云冉原想着等他亲够了,再与他谈条件。


    未曾想下一刻,湿漉漉的氅衣下伸进来一只手。


    隔着一层单薄的亵衣,那冰冷又粗粝的触感,贴着腰臀的曲线摩挲着,宛若森冷鬼手,直叫云冉脚趾蜷缩,肩背紧绷。


    待那手几乎碰触到蹆根,脑中绷着的那根弦也“嗡”得绷断了。


    不,不行!


    强烈的排斥叫她再顾不上其他,把心一横,狠狠咬了下对方的舌尖。


    鲜血的腥甜很快在口中弥漫。


    男人吃痛,终于松开手。


    云冉得了空气,大口大口喘息着,一边惨白着脸恶狠狠道:“我警告你,我道行虽浅,但……但我上面可有人!”


    “你若再不从他身上下来,我定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


    司马璟黑眸微睁,浓稠慾念里终有了一丝清明。


    待看清氤氲白雾里,乌发披散、浑身湿透的小娘子,他蹙着眉,喑哑开口:“云冉?”


    云冉正骂骂咧咧地往池边扑腾,冷不丁听到这声唤,遽然回头:“殿下?”


    “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云冉窥见男人眼底的明晰,霎时惊喜万分,也不闪躲了,赶紧朝他靠了过去:“太好了,你可算回来了!”


    忽然,她似是想到什么,赶紧将腕间的那串雷击枣木撸下,又给司马璟戴上:“你先戴着,免得那只该死的邪鬼又缠上你。”


    舌尖的痛意渐渐消散,司马璟只觉身子里那股热意仍在窜动,可眼前之人……


    “你怎么在这?”


    他嗓音喑哑得好似也带着火。


    “我见你久久没回飞鸾殿,担心你,就过来看……啊切——”


    云冉打了个哆嗦,实在受不住这冷意,这回也不往岸边爬了,直接将沉甸甸的氅衣脱下,翻身朝隔壁的温泉池爬去。


    当温热池水浸没周身,云冉方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还没来及喘口气,余光瞥见冷水池里的男人眉头紧锁,额冒冷汗,似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殿下?殿下?”


    云冉连唤两声,隔着池壁去抓他的手,试图唤回他的意识:“你快与我念驱魔诀……”


    手却被猛地推开。


    云冉一惊,却见司马璟咬着牙,沉沉望着她:“走!”


    “殿下?”


    “我叫你走!”


    司马璟厉声道:“再不走杀了你!”


    云冉被吓住了。


    昏朦光线里,池中男人披头散发,满身伤痕,偏生一张脸艳若鬼魅。


    而那双狭长漂亮的眼眸,此刻正幽幽的、贪婪地盯着她,紧皱的眉宇间却是与眼神截然不同的冷戾与不耐。


    “好…好,我走……我这就走!”


    云冉怔怔地点了下头,而后迅速游到池子另一端。


    她的大氅没了,里头单薄的衣袍也浸得湿透,却也顾不上形容狼狈,匆忙绕到另一侧,取了两条宽大的巾帕将身子牢牢裹紧,便跌跌撞撞跑向门外。


    司马璟坐在池中,看着那道匆匆逃离恶鬼般的纤细身影,带血的唇角扯出一抹自嘲弧度。


    千算万算,最后还是这般狼狈不堪的暴露在她面前。


    她定要,恨死他了。


    ……


    ……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死寂的汤泉殿内再次传来声响。


    “快!都快点!”


    “不对,等等,你们先别进来——”


    司马璟躺在池中,意识昏沉,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下一刻,额头被贴上某个黄色的东西,再然后,一大片黑色落下,将他身上遮得严严实实。


    “好了,你们快点进来,把殿下抬出来!”


    外头的宫人们得了令,忙壮着胆子入内。


    此时药力也过大半,司马璟虽头昏脑涨、四肢发沉,却尚有一丝意识,明白她这是搬救兵回来了。


    被吓成那样了,竟然……又回来了。


    眼见那些太监即将靠近,司马璟沉沉吐了口气,勉力睁开眼,哑声道:“都滚出去。”


    声音不大,却不容置喙。


    太监们面面相觑,而后扑通跪在地上:“殿下、殿下饶命。”


    云冉此刻也换了条新的大氅,听他气息虽弱,但语调是平日里的沉稳冷静,不由得小心问道:“殿下,是你吗?”


    司马璟抬手,揭下了脑门上那道黄符,又瞥了眼那浮在水面上的黑色长袍。


    薄唇轻抿了抿,他捞过长袍,沉声道:“我没事了,你带着他们回吧。”


    云冉眼睛一亮:“真的没事了吗?”


    司马璟:“嗯。”


    云冉长舒口气,虽有心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好端端就中了邪,但看他一张脸已褪去潮红,转而变得青灰,显然也开始觉得冷了。


    “那你先收拾,我……我去外头等你。”


    “你回飞鸾殿。”


    也不等她再说,司马璟道:“这是命令。”


    云冉:“……”


    好凶。


    算了,他既已脱离危险,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她也懒得管他了。


    “那你记得早点回来。”


    她闷闷说罢,便带着太监们离开。


    再次回到飞鸾殿,天边都隐约泛出一丝青白,殿内的宫人也都惊醒了。


    毕竟王妃半夜突然折返,一边翻箱倒柜找东西,一边命人传太医的动静实在不小。


    这会儿见王妃一脸精疲力尽的恹恹状态,青菱吓得不轻,忙端着热姜茶迎上去:“娘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折腾大半夜,还落了一次冷水池,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云冉这会儿累到一个字都不想说,咕噜噜将热姜茶喝了,便倒在暖榻上,让青菱给她烘头发。


    青菱见她累成这样,体贴地闭了嘴。


    兰桂嬷嬷也没料到好好一件事竟会闹成这样,待见到王妃累到躺平的模样,虽是不忍,还是开口问道:“王妃,殿下呢?”


    云冉又累又困,睁开眼见是兰桂嬷嬷,出于对长辈的尊敬,还是打叠起精神,答道:“他在汤泉池,已经没事了,晚点应当就回来了。”


    说完,好似用光全部的力气,眼皮重重阖上。


    兰桂嬷嬷:“这……”


    青菱心疼自家主子,没忍住怼了兰桂嬷嬷一句:“我家娘子已经累成这样了,嬷嬷若实在担心殿下,就自个儿去看看吧,反正天也要亮了。”


    兰桂嬷嬷闻言,蹙眉看了青菱一眼。


    青菱到底还是怕这位宫里来的老嬷嬷,赶紧耷下脑袋,继续给自家主子烘头发。


    兰桂嬷嬷默了半晌,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


    听得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云冉一颗心也完全放了下来。


    都说当局者迷,汤泉池里情况太混乱,她也来不及思考。


    可现下想想,司马璟那个状态,真的是中邪吗?


    她怎么觉着更像是一个局?


    第49章


    云冉原本是想等司马璟回来再睡的, 但她实在太困了,头发又被热气烘着暖融融的,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 已是午后。


    云冉抱着被子坐起,望着透过天青色窗纱的阳光,脑子还有些混沌。


    温泉、伤疤、冷水池强吻、疑似鬼上身的司马璟……


    昨夜的一切,好似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如今梦醒了, 她独自睡在床上,身边依旧空无一人。


    “青菱?”云冉朝外喊了两声,嗓子有些不舒服的沙哑。


    一直守在外间的青菱听到动静,很快走了进来:“娘子,您醒了?您感觉如何,可有哪儿不舒服,或是再睡一会儿?”


    “我没事, 就是嗓子……咳,有点哑,可能是有点小风寒,待会儿多喝点热水就好了。”


    云冉按着喉咙, 清了清嗓子, 又问:“殿下呢,还没回来?我怎么躺在床上了?”


    青菱叹道:“娘子许是太累了, 奴婢才给你烘干半边头发, 您便睡了过去。殿下是寅时回来的, 得知娘子您睡着了,进来将您抱上了床,便吩咐奴婢们在偏殿铺了被褥,在那边歇下了。”


    云冉微诧。


    司马璟竟然去偏殿睡了。


    偏殿虽有一张床榻, 可那床榻较为简陋,远不如寝殿的拔步床宽敞舒适。


    他既然都把她抱上床了,为何不就在这边睡下,还另外费劲儿铺床……


    是不想打扰她,还是……为着昨夜之事?


    云冉更倾向于后者。


    “殿下他现下在偏殿吗?”


    云冉掀被起床,一边由着青菱伺候洗漱,一边追问:“他回来的时候,你瞧他的状态如何?可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殿下半个时辰前就带着常公公和兰桂嬷嬷出门了。”


    青菱拿了牙粉递给云冉,又蹙额回想着:“殿下回来时已是很晚了,状态么,瞧着似是心情很不好,脸色阴沉沉的像是要杀人一般……奴婢不敢多瞧,之后一直低着头。”


    她斟酌着问:“娘子,昨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云冉刷着牙,嘴里一圈白沫子,摇摇头:“说来话长。”


    待灌了清水咕噜咕噜冲了沫子,又是一声从肺腑而出的叹息:“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不简单。”


    她忽的想到什么:“对了,你方才说殿下带着兰桂嬷嬷出门了?”


    “对,像是往太后那边去了。”


    青菱点点头,小心猜测:“难道是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云冉:“……”


    请安?


    呃,她怎么觉着更像是去问罪?


    云冉这边复盘着昨夜种种,万寿殿内,兰桂嬷嬷跪在地上,面如死灰。


    “殿下,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被痰迷了心,只想着尽快撮合您和王妃圆房,方才闯下此等祸事。”


    兰桂嬷嬷边说着,边跪行到那一袭玄袍的年轻郎君身旁,苍老的嗓音满是悲戚:“殿下要杀要砍,尽管冲着老奴来,是老奴狐假虎威,自作主张,您切莫因此而迁怒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全不知情啊!”


    司马璟瞥了眼地上那眼含热泪的老妇,只沉默地朝旁挪去一步,未置一词。


    最终还是上座的赵太后揉了揉额心,道:“行了,兰桂,不必替哀家遮掩。”


    兰桂嬷嬷一怔,含着热泪,连连摇头:“太后……”


    您怎么能认呢。


    赵太后却是清楚,小儿子既能当众将兰桂嬷嬷提来,这事在他心里就已定了性。


    多说无益,何况的确没什么好辩驳。


    “兰桂,你起来。”


    赵太后沉声命令着,又看向殿中笔直站着的那道身影:“阿璟,你可别忘了,你幼时是被嬷嬷抱大的。从小她疼你疼得跟眼珠子似的,你三岁时起了天花,是她不合眼的照顾了你七天七夜,整个人生生熬瘦了一圈,你方才平安熬过那一劫。”


    “现如今,她跪在地上与你磕头谢罪还不够,难道你真想叫她一死了之,方才解你心头之怒?”


    “太后,别说了,别说了……”


    兰桂嬷嬷捂着脸,难掩悲伤,她也想不通明明是好心,如何就办成了坏事。


    更不知殿下到底因何这般恼怒,明明只是添了些助兴的合欢散,为何他和王妃愣是没将事办成。


    赵太后也没想到,自己期盼的洞房花烛好消息,竟变成小儿子的兴师问罪。


    沉沉吐了口气,她看向司马璟:“说吧,你想如何?”


    司马璟看着上座一袭华服的雍容妇人,她矜贵的眉眼间有无奈、有不悦,却并无一丝愧疚。


    也是。


    眼前之人,早已不是他那个温柔慈爱的母亲,而是大晋权柄在握、尊贵无匹的皇太后。


    又怎能期待她会愧疚。


    “将你的人手从我和王妃身边撤走。”


    司马璟面无表情道:“日后我与她的事不要再插手,否则——”


    赵太后画得精致的黛眉挑起,等着他的否则。


    却见他语气极淡道:“太后富有四海,权势滔天,我身无长物,唯命一条,既是太后所予,也只有以命相还。”


    赵太后面色陡然一变。


    司马璟置若罔闻,黑眸幽幽直视着她:“我一直不明白,你当年既弃了我,为何还要将我接回?不若就当我死在了戎狄,你与司马稷也可眼不见为净……”


    “住口!”


    赵太后的脸色已变得灰青,单手紧紧握着宝座的雕花扶手,胸口剧烈起伏着:“你怎能说这种没良心的话,哀家可是你的母亲,你的亲生母亲!”


    司马璟静了下来。


    赵太后的眼眶泛着红,紧紧盯着他:“是,当年的事,是我不对,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掌心掌背都是肉,你与你兄长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放弃哪一个都是在剜我的心!你当我不悔、不痛么?可我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胸臆间的情绪波涛般翻涌着,赵太后几欲落泪,但多年的磨炼与隐忍早已叫她不会再掉泪。


    只是看着眼前的儿子,心口还是绞痛不已。


    他为何就不能体谅她,为何始终对她的敌意这么大。


    “难道你不喜欢王妃吗?”


    赵太后道:“你们早已成婚多日,私下里也相处得融洽,却迟迟未能做真的夫妻。哀家知道你们两个都是矜持性子,便想着推你们一把,早些促成好事,哪里就至于叫你以命相挟?”


    “促成好事,就是下药?”


    司马璟轻嗤一声:“今日好心下了脏药,若明日起杀心,毒药也不过一念之间。”


    赵太后实在不喜这讥讽凉薄的语气:“你好好说话!”


    司马璟:“我一直在好好说话,只是说的话不入你的耳罢了。”


    赵太后:“……”


    司马璟平静望着她:“母后怕是太后当了太久,早已忘了如何把人当人,而非小猫小狗,或是手底下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奴才。”


    “我不愿当奴才或是猫狗,相信王妃也一样。”


    “若母后还想我继续活,那就拿我当个人对待,若母后不肯,随时可赐毒酒一杯,我绝无二话。”


    稍顿,似是想到什么,他喉头微滚,嗓音沉沉:“只两件事。”


    “一,柳仙苑那些蛇,随我一把火烧了。”


    “二,放王妃归家。她本就是侯府掌上明珠,不该为我所累,在皇室蹉跎大好人生。”


    这是司马璟从戎狄回来后,赵太后第一次听到他的心里话。


    尽管是交代遗言……


    一时心下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难道,真的是她错了吗?


    他如何能这样误解她,将她想得如此不堪?


    明明这世上,她最爱的便是他——


    当母亲的如何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仙鹤香炉中青烟袅袅,就在母子俩一坐一立,僵持着无言时,殿外传来通禀:“陛下驾到。”


    赵太后和兰桂嬷嬷脸色皆是一变。


    司马璟面上并无多少情绪,却分明听到心底发出一声嗤笑。


    “兰桂,你先出去沏茶。”


    赵太后给兰桂嬷嬷递了个眼色,兰桂嬷嬷立刻会意,撑着身子从地上起来,又恭恭敬敬朝司马璟行了个礼,方才往外殿去。


    水晶珠帘轻晃着,内殿一时再无旁人。


    赵太后从宝座上起身,走到司马璟面前:“阿璟。”


    她伸出手,却被司马璟避开。


    赵太后眸光黯了黯,收回手,叹道:“好,这回是母亲不对,好心办坏事,母亲与你道歉。”


    “但母亲可以发誓,我绝无害你之心。就连往那菜肴里下的合欢散,我都特地问过太医,照着你们二人的剂量放的,只助兴,不伤身。”


    说到这,她拧起眉,颇为疑惑看向眼前人高马大的年轻儿郎:“那个药,你和王妃……没中?”


    不应该啊。


    昨夜膳房回禀,说是因着骑马消耗体力的缘故,送去的四菜一汤吃得干干净净,半点不剩。


    他们小俩口用膳,从不许第三人在场,也不存在将菜赏给下人吃的情况。


    若吃干净了,如何会一点反应没有?


    就王妃那般娇俏明媚的模样,中了药,壮了胆,衣裳一脱,媚眼一抛,哪个男人能忍住不碰?


    司马璟听得她这话,也蹙起眉:“你将药下在晚膳里?”


    赵太后:“是。”


    司马璟:“哪道菜?”


    赵太后这倒是不清楚了。


    下药这事自是交给兰桂嬷嬷办。


    司马璟见状,忽的想到什么,哂笑一声。


    赵太后被他这笑弄得背脊发麻:“你笑什么?”


    司马璟道:“也算是报应。”


    赵太后:“……?”


    司马璟:“王妃从不挑食,昨日晚膳四道菜,她都与我分食。唯有那道豆腐乌鱼汤,因着道家禁忌,不吃乌鱼,她一滴未碰。”


    兰桂嬷嬷在云冉身边伺候多日,最是清楚云冉注重饮食养生,膳前必喝汤,自然将药下在了汤里,确保俩人都会喝。


    若换做别的汤,云冉定要喝上大半碗。


    可偏偏那是道乌鱼汤,道教以乌鱼为“孝”,与牛、狗、雁一起归为四不吃。


    而云冉向来勤俭不浪费,愣是将整条鱼都捞出来,叫他一人吃了。


    司马璟还记得昨夜她劝他的模样:“殿下你多吃些,不然这鱼就白死了。”


    鱼是没白死,他差点被加倍的合欢散折磨而死。


    现下想来,母亲下的药,全叫做儿子的受了,何尝不是一种报应。


    赵太后显然也没料到好好的计划,却错在了这一环——


    时人兴佛轻道,她也信佛多年,又怎知道家不吃乌鱼!


    心下懊恼不已,再看司马璟那张带着讥诮的俊美面庞,更是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烧得慌。


    “阿璟,母亲不知……不知会弄成这样。”


    赵太后越想越心疼儿子,拧眉怨道:“可你这孩子怎就这么倔,王妃虽没中药,但她是你的妻子,你如何就……”


    余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司马璟一个清凛的眼神堵了回去。


    “她是我妻不假,但她更是个人。”


    望着那道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赵太后面上一阵青一阵白。


    却也不等她细想,外殿传来动静——


    “阿璟,你……”


    “陛下恕罪,殿下他这是……这是与太后娘娘闹情绪呢……”


    “……”


    外头很快响起皇帝温和询问的嗓音:“母后,儿子可以进来吗?”


    赵太后稍定心神,拿帕子掖了掖泛红的眼圈,深深缓了两口气,方才重回上首坐着:“进吧。”


    ***


    飞鸾殿内,云冉懒洋洋趴在榻边吃点心,忽见青菱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娘子,娘子!常公公回来了!”


    云冉一个激灵坐起:“可算回来了!”


    她从起床到用完午膳,都已经等大半天了。


    青菱见她兴兴头头就要往外去,讪讪补了句:“但……殿下没回来。”


    云冉脚步一顿:“啊?”


    青菱点头:“就常公公一人回来,没瞧见殿下。”


    “这不应该啊。”


    云冉嘟哝一声,晃了晃脑袋:“不管,出去问问。”


    她很快就在殿外见到了忙忙碌碌点人头的常春。


    一夜未见,常春也好似憔悴不少,两只眼下泛着明显的乌青。


    “常公公。”云冉跨出门槛,大步走去。


    常春见到来人,忙不迭行礼:“奴才拜见王妃……”


    “不必不必,你快起来,我有事问你。”


    云冉不耐烦这些虚礼,扫过廊下那一排战战兢兢的宫人,又看向常春:“殿下在哪?你点这些人出来作甚?”


    常春猜到王妃会问,垂眸答道:“殿下近日身体不适,暂居应铉殿,叫王妃不必记挂,安心玩乐。”


    “至于这些宫人……殿下那边要用人,命奴才调去办差。”


    这理由合理,云冉便也没多想,只蹙眉追问,“他身体不适,可请太医看了?”


    常春:“请过了,太医说并无大碍,静养即可。”


    云冉松口气,又看了看天色:“应铉殿在哪?我去看看他。”


    常春却拦道:“还请王妃恕罪,殿下交代了,他需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云冉:“包括我?”


    常春窘迫挤出一个笑:“殿下是这般吩咐的。”


    云冉闻言,只觉郁闷:“这人怎么搞的,穿上衣服就不认人了?”


    亏得她昨日冒着寒风去寻他,费神费力折腾大半夜不说,没得他一句谢,还被他“拒之门外”了?


    “那我若是偏要见他,他又如何?”


    “这…这,王妃您就别为难奴才了……”


    您快去找殿下吧,快去快去。


    常春心下祈祷着,却见王妃双手抱胸,皱着小脸,思忖半晌,最后哼了声:“不去就不去,谁稀罕找他玩似的。”


    说完,转身就要走。


    常春见状,一时急了,忍不住道:“王妃等等,其实殿下他……”


    云冉脚步停下,偏过脸:“他怎么了?”


    常春都想跪下说姑奶奶您去吧,可一想到自家殿下那张冷戾凉薄的神色,要是叫他知道自己多嘴,这回没准真的要被割掉舌头了。


    “没…没什么。”常春挤着笑。


    云冉:“……”


    莫名其妙。


    不过被他这一打岔,倒想起另一事:“兰桂嬷嬷呢,她怎的也没回来?”


    常春闻言,再次垂下脑袋:“太后思念兰桂嬷嬷,便将嬷嬷又留在身边伺候,日后无法再伺候王妃。殿下让王妃不必不舍,若缺人手,他自会替你安排。”


    嬷嬷竟然又被调回去了?


    云冉略作思忖,便猜到这就是个幌子,昨夜之事定与兰桂嬷嬷有关。


    只是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司马璟那人还躲着不肯见她,委实讨厌极了。


    “我知道了。你和他说,我不缺人手,我从娘家带来的人够用了。”


    长信侯府准备的丰厚嫁妆里,不但有金银财宝、珠宝绸缎和田庄铺子,还有从外院管事到后厨厨娘等一大堆下人,全都签得死契,意思是生是她的人,死也是她的鬼,自始至终也只认她一个主子。


    也就是太后忽然将兰桂嬷嬷派了过来,不然云冉最得用的应当是郑氏安排来的周嬷嬷。


    如今周嬷嬷在王府里替云冉管着嫁妆,平日里也从不与兰桂嬷嬷争先,老老实实替自家小主子守着钱财。


    常春见王妃并未多问兰桂嬷嬷的事,遂也放心下来,打了个千,继续清理人手。


    青菱陪着云冉回到寝殿,也察觉到不对劲:“娘子,兰桂嬷嬷她是不是……”


    云冉难得肃起面孔,朝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不论她做了什么,她都是太后的人,是非对错,都有太后处置,不是我们能管的。”


    青菱怔怔,又忽的被自家娘子拉着坐下。


    “殿下曾与我说,宫里的人不可信,我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但经过昨夜,我觉得有些话该信还得信。”


    云冉望着她道:“你是在扬州时,阿娘就派来照顾我的,足见阿娘对你的器重和信赖,日后……日后咱们在宫里行走,都小心点。”


    青菱比云冉还长上几岁,一向也觉自己比小娘子成熟稳重,不曾想如今竟被小娘子安慰叮嘱了,霎时既心软又心疼,反握住自家娘子的手:“奴婢记住了。”


    “也请娘子放心,无论何时,奴婢都是一心向着您,往后也只认您一位主子。”


    眨眼就入了夜。


    兰桂嬷嬷走了,常春也带走了十来个宫人,司马璟也不在,本就轩敞的飞鸾殿空了一半,顿时更显寂静。


    云冉本以为她不会被影响,但无论是待在飞鸾殿,还是在星辰汤里泡温泉,她满脑子都是司马璟。


    他到底怎么回事,为何要躲着她?


    是的,哪怕常春说是身体不适,但云冉的直觉无比肯定告诉她——


    他就是在躲她!


    她越想越烦,越想越郁闷,甚至连念经都压不住那阵情绪。


    一想到因为司马璟,毁了昨晚的睡眠,又即将要毁了今夜的睡眠,云冉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养生准则之一,气不过夜。


    她必须要找司马璟问个明白。


    念头一起,云冉当即从床上坐起,披衣靸鞋,裹上氅衣,直奔屋外。


    青菱正在外间打瞌睡,见着自家娘子出来,还惊了一跳:“娘子?”


    云冉肃着面孔道:“掌灯,我要去应铉殿。”


    夤夜沉沉,檐雪滚风。


    位于行宫北侧的应铉殿,地处偏僻,背靠冬山,格外静寂。


    寝殿内虽只亮着寥寥几盏昏暗灯火,却足够将窗台那一瓶白瓷红梅照得清楚。


    容色昳丽的男人坐在榻边,一头乌发随意披散,身着牙白寝衣,斜披着一条宽大的深青色绫缎外袍,正静静凝望着那几株红梅。


    烛火影影绰绰,笼罩着他俊雅的侧脸与颀长的身影,好似给白玉雕就的神像蒙上了一层朦胧轻纱。


    已过子时,她应当早已睡下了,没准连美梦都做了两个。


    想到今早将她抱上床,她睡着时都下意识拧起的眉头,司马璟眸色不禁暗下。


    千防万防,却还是将她牵扯进这些龌龊诡计里。


    或许,他的确是个天煞灾星。


    她就该离得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咔嚓咔嚓……”


    窗外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司马璟的目光登时锐利,从案几抽屉取出匕首,反手藏入袖中。


    那窸窣声响还在继续,像是有人在撬窗。


    司马璟皱眉,若是刺客,开个窗都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未免太蠢。


    若是小贼,殿内灯光未灭便敢过来,未免胆大。


    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第一种,山林间里的动物,黄鼠狼,松鼠,或是鸟。


    第二种……


    他喉头微滚了滚,沉默片刻,还是走到窗边,从里头打开——


    灯光昏昏,月色皎皎,一张明媚的小脸从积雪的窗边抬起,霎时照亮了整个清寂雪夜。


    第50章


    云冉不防司马璟会突然打开窗户。


    四目相对, 蓦得有种被抓包的尴尬。


    “殿下,好巧啊。”她讪笑。


    “……不巧,这是我的窗户。”


    司马璟垂下黑眸, 盯着她:“你怎么在这?”


    冷淡疏离的语气刹那吹走尴尬,云冉也想到自己大半夜过来,是讨说法的!


    不过在那之前——


    “殿下,你拉我一把, 这窗台太高了,我上不去。”


    “……”


    应铉殿依山势而建,为防虫蛇潮湿,地基以大块青石层层垒砌,拼接得严丝合缝,高度自然也不低。


    司马璟淡淡往外瞥去,也注意到云冉踩在墙根石头上, 而她那个婢子站在下方,牢牢抱着她的双腿。


    还真是别开生面的出现方式。


    薄唇轻抿了抿,他到底还是伸出双臂,托着云冉的腋窝, 将人从窗外抱了进来。


    云冉双脚一落地, 险些跌在男人的怀中,好在她及时稳住脚步, 拉开了距离。


    “青菱, 你不用管我了。”


    云冉转身趴回窗台, 朝下喊道:“去前头找常公公,让他给你安排个暖和的地方歇脚。”


    青菱仰头应道:“奴婢知道了,王妃自去忙吧。”


    安排好了青菱,云冉这才放心地合上窗户, 自然也注意到了窗边摆着的那瓶红梅。


    她眉心微动,却是什么都没说。


    等回过头,看到静立在平角白纱灯旁的青袍男人,她朗声道:“殿下,我是哪里得罪你了么?”


    司马璟微怔,眉心蹙起:“为何这样说。”


    云冉:“若不是得罪你,你为何要躲我?”


    司马璟:“……没躲你。”


    云冉:“有。”


    司马璟:“没有。”


    云冉:“有,就有!”


    司马璟:“……”


    平静的视线扫过眼前裹着白色狐皮大氅的小娘子,许是一路赶来,她雪白双颊和鼻尖都被冻得泛红,而那双清凌凌的乌黑眼眸正瞪着他,似嗔似怒,又透着一丝幽幽的委屈。


    她大半夜冒着寒风寻来,自己何必与她争口舌之快。


    “过来坐。”


    司马璟走到桌边,给她倒了杯温热茶水。


    云冉见状,撇了撇嘴角,还是走了过去。


    一盏热茶入腹,驱走了周身的寒意,也叫她更有精神“声讨”司马璟:“亏我昨夜还担心你,特地跑去星辰汤寻你,还用掉了一张上品符箓,可你倒好,一句谢没有也就罢了,还一声不吭地搬了出来……你对我有意见就直说,何必这般不清不楚,叫人捉摸不透?”


    想到昨夜的事,司马璟搭在桌沿的长指也不禁拢紧。


    良久,他看向云冉:“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云冉:“殿下嫌我吵?”


    司马璟:“……”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既然你嫌我吵,那我……我走就是。”


    云冉垂了垂浓黑长睫,似是有些难过,但又很快抬起眼:“不过在我走之前,你得把昨夜的事与我说清楚,不然我又得自个儿瞎琢磨,一晚上睡不着了。”


    司马璟看出她强装淡定的眉眼下透着失落,静默片刻,终是将昨夜的事说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云冉听罢原委,瞠目结舌:“我说兰桂嬷嬷怎么那么奇怪,你也跟中邪了一般。”


    原来不是中邪,是中药。


    云冉担忧看他:“那你现下感觉如何,可还有不适?我昨夜本想等你回来的,但实在太困,一个不留神就睡过去了……”


    司马璟见她听完全部,第一反应竟是问他的情况,心口蓦得发烫。


    再次开口,嗓音都有些喑哑:“太医已经瞧过,并无大碍。”


    “那就好。”


    云冉点点头,又轻叹口气:“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回事,太后和嬷嬷她们也忒着急了。这事有什么好急的呢?又不是今天不做明日就会死的事……就算她们真着急,直接和我说不就好了,咱当个事办了也不是不行,何苦要下药,弄得现在大家面上都难看……”


    司马璟:“……”


    什么叫当个事办了也不是不行。


    重点是这个?


    “不过兰桂嬷嬷已被调走,太后那边也表了态,殿下你也别再为这事耿耿于怀了。”


    云冉捋了下藕荷色的绣花袍袖,一脸正色道:“气大伤身,多思无益,往后咱们多多注意。”


    话说到这,她也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事说大不大,可细细想来,也怪可怕的。行宫内院吃饭,一个不注意就会被下药,而且下药的还是至亲之人……


    她不得不承认,太后此举真的过分了。


    哪怕是出于“好心”,却严重破坏了亲人间该有的信任。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要时刻防备,这多可悲。


    “殿下,我不会劝你原谅,但你也别再想这事了,不然难受的也是你自己,不值当。”


    云冉还想再安慰两句,但看男人默不作声的坐在榻边,到嘴边那些话还是咽了下去:“……既然你想一个人静静,那就静静吧。”


    “十五日的赶集,你若还想去,提前派人与我说一声便是。若是不去了,我也好提前约我四哥他们。”


    “唔,那我先走了。”


    想知道的事都弄清了,想见的人也见了,云冉觉得今夜应该能睡着了。


    未曾想刚从榻边起身,手腕就被扼住。


    云冉诧异地偏过头:“殿下?”


    司马璟仰起脸,黑眸深深望着她:“留下来。”


    云冉眸光轻闪:“可你不是说……”


    司马璟下颌微绷:“夜黑风大。”


    云冉:“我氅衣挺厚的,抗风,路上还有好些宫人打灯笼,不怕黑。”


    司马璟:“……夜已经深了。”


    云冉:“也还好啦,反正我也洗漱过了,回去倒头就能睡。”


    司马璟:“……”


    云冉不说话,只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他。


    她也不是傻子。


    看到窗台梅花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司马璟并非嫌她聒噪,只是他又别扭起来了。


    虽不知他为何又别扭起来,但他既要她留下,就得由他亲口说出来。


    她早说过,她才不想猜来猜去,劳心劳神——


    既有求,直接说。


    若不说,她就当不知道。


    反正最后难受的也是他自己。


    司马璟又如何看不出云冉在故意装傻。


    但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将内心封闭。


    无欲便无求,无求便无伤。


    理智告诉他,这世上无人可信,无人可依,便是至亲骨肉也会背弃,反目成仇,何况旁人。


    可掌心握着的那抹细腕,源源不断传来暖意是那样的叫人贪恋。


    不舍得松开。


    也不愿松开。


    喉头上下滚了滚,良久,他再次抬眼,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云冉,我想你留下来。”


    终于说出口了。


    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但一颗心却像被丝线悬吊在半空,等着她的回应——


    或是,施舍,怜悯?


    怎样都好。


    只要她点头。


    云冉并不知男人心底的诸般思绪,她只知道,他终于学会开口表达想法了!


    此刻的惊喜,丝毫不亚于小狗百岁第一次能接住她飞出去的肉骨头。


    她都想对百岁那样,冲上去抱住他,再亲他一下:“你可太棒了!”


    不过司马璟可不是小狗。


    她只得忍着那冲动,也克制着上翘的嘴角,眨眨眼:“那殿下不嫌我吵了?”


    司马璟看着她:“我从未嫌你吵。”


    “噢,这样——”


    云冉道:“那是我冤枉殿下了,我给殿下赔个不是?”


    “……”


    司马璟捏紧了她的手:“时辰不早了,既已洗漱好,便上床歇息。”


    也不等云冉再说,他熄得屋内只剩下两盏灯,转身拉着云冉到床边。


    应铉殿是临时收拾出来的殿宇,床铺远不如飞鸾殿的宽敞,云冉躺在里头时,明显感觉到身旁男人靠得更近。


    待苍青色床幔放下,床帷间陷入一片漆黑,两人的呼吸也变得愈发清晰。


    明明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了,可今夜的云冉,却莫名有点紧张。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就是感觉有什么不大一样了。


    许是因为今夜,是司马璟主动开口叫她留下?


    嗯,应该是这个缘故。


    她盯着黑漆漆的床顶,试图平复自己失序的心跳,身旁却传来男人的声音:“困了?”


    云冉微诧,而后摇头:“还好,怎么了?”


    司马璟:“没什么。”


    稍顿,“只是前几日,你躺上床都有许多话要说。”


    今晚却安静得不可思议。


    云冉:“殿下想与我说话吗?”


    司马璟:“若你有话说。”


    云冉:“……”


    嘁,傲娇怪。


    可是要说什么呢?


    云冉想了想,发现她这会儿最想问的,是司马璟身上的那些伤疤——


    昨夜掉进池子后,她才发现除了胸膛,他的背上、腰上、臂膀上,到处都遍布伤疤,且那些伤口除了纵横交错的鞭伤,还有不少烫烧伤。


    她的三师姐就不小心被烫伤过,隔着衣袍,手臂都燎起一片红肿燎泡,那阵子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夜里睡觉都疼得抹眼泪,后来好不容易好了,也留下了一片难看的疤。


    师姐手上那不算太大的烫伤都痛得不轻,云冉难以想象司马璟身上那么多伤,得有多疼。


    尽管之前听姚大人说过,司马璟在戎狄备受折磨,可当字面上的“折磨”以触目惊心的伤痕呈现在眼前,云冉也更加深刻的感受到那份沉重。


    司马璟等了半晌,见身旁仍是一片静谧,自也察觉到不对劲。


    “怎么了?”


    他问,刚要侧过身,怀中却滚入一团温软。


    司马璟身形一僵。


    当小娘子那双纤细手臂牢牢抱住他的腰身,脸庞也抵着他的胸膛时,他幽邃的眸色也随之柔缓,抬手将人圈住。


    两人静静地,都没说话,只拥抱着彼此,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与气息,传递、交融。


    良久,司马璟听到怀中之人发闷的嗓音:“殿下之前一直拒绝泡温泉,是顾虑身上的伤疤吗?”


    司马璟的呼吸一滞。


    少倾,他闭上眼,嗓音微哑:“吓着你了?”


    “殿下瞧不起谁。”一只柔软的小手抚上了他的背,很轻很轻:“我连妖魔鬼怪都不怕,怎会怕那点伤疤?”


    “……”


    司马璟低下头:“你不觉得丑?”


    云冉:“还好吧。乍一看是有点唬人,但多看两眼,就不觉得了。难道殿下觉得丑?”


    司马璟没出声。


    “没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殿下若是觉得丑,我也能理解。不过要是因为疤痕而放弃泡温泉这等乐事,实在是得不偿失。”


    云冉轻声道:“不然明日问问御医有什么淡疤美肤的药膏,看看涂一阵能不能管用?若药膏不管用,也能寻来文身师傅,用刺青把伤疤遮住。殿下不是喜欢蛇吗?绣一条螣蛇怎么样?从肩膀绕到背后,再绣几朵祥云,绣日月星辰,应当挺威风的。”


    司马璟:“……”


    他想象过她见到这身伤疤后的厌恶、嫌弃和抗拒,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竟若无其事的给他想纹身图案。


    “如果不喜欢螣蛇,绣凤凰、青龙、白虎,也都挺好看……”


    云冉边回忆着从前见过的纹绣图案,边热情地给司马璟介绍着,只说着说着,她又静了下来,摇头道:“当然,最好还是别绣。”


    司马璟:“为何?”


    “反正除了沐浴和泡温泉,平日你也不会光着身子在外乱跑,纹龙绣凤虽好看,但我听说针扎进去可疼了,还是不要为了爱美,白白受那个罪了。”


    云冉叹息着,又忍不住伸手,隔着牙白亵衣去摸男人胸膛上的斑驳疤痕:“殿下,是不是可疼了?”


    不知是被她柔软的手抚着,还是因她这声柔软询问,司马璟只觉心底好似有什么在融化。


    那暖暖的热流在空荡荡的心腔里涌动着,又随着血液流遍这具不堪入目的躯壳,那些凹凸不平的丑陋伤疤也随之舒展、抚平……


    他忍不住低下头,薄唇吻上她毛茸茸的发顶,又循着本能,一点点往下。


    落在她的额头、眉心、脸颊、鼻尖……


    最后,在静谧黑暗里,吻上了那抹柔软馨香的唇瓣。


    这个吻很深,却很温柔。


    云冉感受到一种十分不同的情绪——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第一次在床上躺着接吻,可她清晰感受到一种被珍而重之、被小心翼翼呵护在掌心的爱意。


    爱意?


    她被亲得气息混乱,对自己这一瞬的判断也产生了怀疑。


    可不等她细想,搂在腰间的那只大掌握得更紧,而她也明显感觉到肚皮被某个匕首状的长物膈着。


    有了上次的目测,她霎时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一时双颊滚烫,心跳慌乱。


    怎么会,怎么会突然起来了。


    开始明明还没有的啊。


    黑暗里,司马璟停下了这个吻。


    他的气息也不算平稳,热意扫过云冉的脖颈,引得一阵发痒。


    “殿、殿下,睡觉吧?”


    云冉想着,今晚的亲亲也结束了,也该睡了。


    未曾想男人的吻再次落了下来,这一回是她的脖颈。


    云冉:“……”


    虽然脖子会痒,但之前也亲过几回,亲就亲吧。


    可亲着亲着,她就感受到不对劲了,她的衣领如何敞开了?他的脑袋怎么锁骨之下去了?


    “殿…殿下!?”


    云冉的呼吸凌乱,双手也下意识抱住怀中乌黑的脑袋:“你这是做什么?”


    怎么能亲那里,犯规了!


    胸前传来的嗓音又沉又哑:“别忘了,第二个要求。”


    “……我没忘,适应你的碰触不是么。”


    “不仅是嘴巴习惯。”


    鼻尖满是那柔軟的幽幽甜香,司马璟的喉头难以自持的滚了滚,抬手将那条单薄的绣花绸布往上推去,再次俯首,眸色幽暗:“从头到脚,都得习惯。”


    “……!”


    “唔……”


    云冉感觉到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抱在身前脑袋的双手收得更紧,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古怪感觉,又舒服又难受,还莫名有些想哭。


    她觉得司马璟这是在欺负她。


    可是他那个要求,的确没说仅限于嘴唇碰触。


    她想反驳他,都找不到理由。


    何况她也清楚司马璟这会儿对她做的事,是夫妻之间本就该做的——


    阿娘给的小瓷人,她买的那些春册,还有三嫂说的那些话,都是围着这件事来的。


    可是书上也没说,被这般亲着,竟是这样一种感觉。


    云冉感觉她又要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了。


    她死死咬着唇,边强忍着,边晕晕乎乎地想,殿下怎么能亲这么久。


    皮好似都要被他咬肿了。


    而当那两根温凉的长指触及腰间系带时,云冉浑身一颤,忙去按住男人的手:“殿…殿下……”


    嗓音轻軟细糯,又仿若裹着一层浓浓蜜糖般,透着几分撩人不自知的媚态。


    司马璟从那如云团般的绵軟里抬起脸,嗓音已哑得不像话:“怎么?”


    云冉真的快要哭了,今晚这个刺激已经快到她极限。


    “很晚了。”她吞着呜咽:“睡觉吧。”


    司马璟能感受到掌下的颤抖。


    原本也没打算今夜就吃了她。


    只是她主动滚入他的怀中,又说了那样一番话,亲着亲着就勾起了火气,克制不住地想再亲几口。


    方才剥了粽叶,品尝那晶莹剔透、细腻绵密的白米粽子。


    滋味比他想象的更好。


    恨不得一口吞了。


    可粽子颤颤巍巍的投降了,实在可爱得叫人心软。


    罢了。


    再等等。


    起码不是在行宫,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


    深深缓了两口气,司马璟拢了拢她的衣领,重新躺回她身侧,只是长臂始终圈着她,并没有打算松开的意思:“睡罢。”


    云冉:“殿下……”


    司马璟:“再不睡,我真不让你睡了。”


    云冉:“可是……”


    司马璟:“一。”


    云冉:“我的……”


    司马璟:“二。”


    云冉:“……!”


    可恶,他到底把她的兜衣丢去哪了!


    不穿兜衣睡觉,真的很没安全感啊。


    她有心想爬起来找,可男人抱着她很紧,且那“匕首”还气势汹汹的存在感十足。


    求生欲告诉她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云冉只得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兜衣的事,凝神静心,放空思绪。


    大抵是折腾到半夜,加之昨夜也没休息好,她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听到怀中那均匀平缓的呼吸声,司马璟缓缓睁开了眼。


    借着床幔缝隙透进来的一丝微光,他凝视着怀中那张安稳熟睡的乖巧面庞,蝮间虽还石更如铁,心头却是一片柔軟。


    送到嘴边的小粽子。


    就算被吃干净,也不能怪他。


    是她自己说的,食色性也。


    **


    云冉这一夜睡得很沉很沉。


    再次醒来时,窗外天光已经大明——


    她又错过了晨练的最佳时辰。


    意识到这一点,她懊恼地从床上坐起,却觉得身上一阵凉意。


    低头看去,脸颊顿时滚烫。


    只见单薄的牙白亵衣松松垮垮的半敞着,细白皮肤上深深浅浅的桃痕,一路往下,直到腰间。


    而那两团不算太大的口o口,果然如她预测的一样,破皮了。


    云冉一时鼻尖发酸,既羞愤又委屈。


    他这人怎么这样,当真属狗不成?


    心里将司马璟骂了无数遍,终于在床尾找到了她的兜衣。


    被压了一个晚上,皱巴巴的。


    尽管她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被脱掉的,但也不妨碍她继续在心里骂司马璟。


    飞快的将衣服穿好,云冉下了床。


    却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缘故,被男人亲过的皮肤好似都变得陌生,仿佛还残留着被唇舌亲过的温热触感。


    她边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子,边朝外唤人。


    青菱很快走了进来,眉眼间透着一股和畅笑意:“娘子醒了?”


    云冉见状,好奇:“是有什么好事吗,你怎么这么高兴。”


    “有吗?”


    青菱抬手摸摸脸,笑容更盛:“应当是见殿下和娘子和好如初,奴婢心里欢喜呢。”


    云冉更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与他和好了?”


    虽然她也不觉得她有和司马璟吵架。


    青菱笑道:“殿下一早就赏了应铉殿全部宫人一人两个金锭子,奴婢也得了两个,虽没说为什么要赏,但常春公公说,这说明殿下心情极好,定是托了娘子您的福。”


    一人两个金锭,好大方!


    可为什么被啃的是她,她却没有两个金锭!


    云冉暗暗腹诽着,但见青菱这般高兴,也为她高兴:“得了赏就好生收着,等过年了,我也给你发金锭子。”


    青菱立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福身:“那奴婢就先谢过娘子了!”


    “好说好说。”


    云冉伸了个大大懒腰,便让青菱打来热水洗漱。


    待梳洗完毕,云冉听说司马璟在偏殿看书,想了想,唤来个小太监:“若是殿下回头问起,就说我回飞鸾殿,今日要去找我阿娘和四哥,让他自行安排吧。”


    他亲得她身上这会儿还酸痛,起码现在她不是很想再见到他。


    留下这句话,云冉就带着青菱离开应铉殿。


    待回了飞鸾殿,用过一顿早午膳,她派人请来郑氏和云商一道入宫赏景。


    转眼便到了傍晚,暮色沉沉,红霞漫天。


    在盆景园与郑氏、云商分别后,云冉径直回了飞鸾殿。


    还没走进正殿,就见常春守在墙根旁。


    一见到云冉,他立马上前请安:“王妃可算回来了,殿下一直等着您呢。”


    云冉微诧,却也不是十分意外:“他搬回来了?”


    常春笑而不语,只一脸佩服地朝云冉作了个挹。


    云冉:“……”


    说不上不高兴,也说不上高兴。


    就是胸口好像又开始隐隐作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