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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云冉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寝殿, 司马璟正坐在琴桌前,调琴弄弦。


    古琴有五音,宫商角徵羽, 清音如昆山凤凰叫,随便拨弄都好听,何况司马璟的琴技不错。


    云冉站在屏风旁静静听着,直到男人抚下琴弦, 抬眼看来:“在那偷偷摸摸作甚?”


    “谁偷偷摸摸了,我行事一向光明磊落。”


    云冉撇了撇嫣红唇角,缓步走去:“倒是殿下怎的来了?不是搬去应铉殿,想一个人静静么。”


    司马璟自然听出她刻意咬重的“一个人”,视线落向她的雪白红润的脸庞,又往下……


    “你你你……你眼睛往哪看呢!”


    他目光一往下移,云冉立刻掩住胸口, 红着脸瞪他:“不许看!”


    司马璟:“……”


    方才真没往那方面想。


    现在,倒是往那方面想了。


    看着她绯红明媚的脸颊,便想到昨夜,他亲一下, 她就颤一下, 喉间还发出猫叫似的,軟绵绵的嘤咛。


    可惜床帐间光线漆黑, 无法看清她的模样。


    但, 应当很美。


    “都说了不许看了!”


    云冉见琴桌后的男人还在看, 哪怕视线一直落在她脸上,可那目光如有实质般,滚烫锐利,叫她浑身都变得不自在:“你要是再看, 我就……我就……”


    她就怎样呢。


    云冉想了一圈,好似也寻不到什么可威胁司马璟的,干脆走上前去捂他的眼。


    不捂还好,一捂倒给了司马璟可趁之机。


    长臂一抬,正好环住小娘子那抹纤纤细腰,脑袋再往前倒,正好埋入那团盈盈。


    云冉:“……!”


    天都没黑,他竟然就这般无耻!


    幸好司马璟从不要宫人在旁伺候,不然要是被人瞧见,她真的没脸再出门了。


    “你…你走开!”


    云冉伸手去推他。


    司马璟已一个白日没见到她,好不容易将人抱住,又岂会撒手。


    “是你自己过来的。”


    小姑娘身形单薄,小月盈盈,并不丰腴。


    但隔着一层薄袄,也能感受到那温暖的柔軟,想到昨夜亲吻含咬过的滑腻触感,司马璟喉咙不由得发紧。


    从前不懂诗中将此称作玉露团、凝脂酥,昨夜亲身体会过,方知诗中所述,并不作伪。


    甚至,更甚之。


    明明水豆腐般,娇嫩香軟,担心亲破、咬破,可骨子里的恶劣凶性,又难抑地想去摧毁、占有……


    所以昨夜她呜咽着骂他混蛋,他并不否认。


    的确是混蛋。


    一边对她做着恶劣的事,一边筹谋着更恶劣百倍的事。


    “殿下,别这样。”


    云冉明显感觉到男人的呼吸重了,喷薄的热息隔着袄子都能感受到,她立刻投降:“给你看,你随便看。但现下先松开吧,我在外头玩了大半日,肚子饿了。”


    司马璟也知此刻不合时宜。


    反正还有一晚上的时间,他便依言,松开了手。


    腰间束缚一松开,云冉立刻蹦出老远,满脸通红道:“你继续弹吧,我出去传膳。”


    也不等司马璟开口,她逃也般的跑了。


    可无论云冉往哪逃,或是如何延捱时间,夜里躺在一张床上时,还是照样被司马璟圈在怀里,亲得面庞滚烫,气喘连连。


    只是这一回,感受到领口被拨开,那乌发茂密的脑袋即将覆压下来时,云冉死死地捂住了胸口。


    “不行!”


    “……”


    司马璟呼吸都炽热发烫,高挺的鼻梁擦过她的颈间细肉,嗓音沉哑得仿佛喉咙里蒙着一层细沙般:“为何?”


    “你还好意思问!”


    云冉轻喘的嗓音带着满满羞恼:“你是属狗的么,今早我起来,都咬破皮了!而且你亲得到处都是,东一块儿,西一块儿,你当我是画板呢。”


    司马璟:“……”


    昨夜黑灯瞎火,他并未窥见具体情况。


    今早起来倒是想看一眼,但晨起本就火气旺,还是放弃了火上浇油的可能,去了净房。


    如今听得她这般忿忿声讨,他撑起半边身子,道:“我看看。”


    云冉:“……!?”


    他怎的现下如此不要脸了,这种话竟也能直接说出口。


    “才不要!”


    云冉捂着胸,义正言辞:“这是能随便给人看的吗。”


    司马璟:“……”


    亲都亲过了,竟还不许看。


    “此处的确不能随便给旁人看,可我并非旁人,而是你的夫君。”


    司马璟起身掀开半边杏子黄缠枝莲纹的幔帐,外头昏黄的烛光立时照了进来,也微微照亮了云冉的模样——


    锦绣鸳鸯枕间,娇滴滴的小娘子乌发迤逦,亵衣凌乱,一双乌眸被亲得水光潋滟,小巧樱唇更是红润微肿,此刻粉面通红,双手掩胸,一脸誓死不屈。


    殊不知这清艳中又带着倔强的模样,愈发撩人心怀,难以自持。


    司马璟也是在此刻才知,他的自制力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坚定。


    明知不该,视线却不可控般,沿着那修长白腻的脖颈子往下……


    “我只看一眼破皮处。”


    司马璟哑声道:“不碰。”


    他嗓子都沉哑成这样了,云冉才不信:“不要,我自己看过了,只要你不再……不再这样那样它,它过两天就好了。”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司马璟眸色却是愈发深暗。


    因他又想起昨夜这样那样它的感受,食髓知味。


    “行了,明日还要去赶集呢,再不睡就起不来了。”


    云冉被男人那幽暗又炽热的眼神看得尾椎骨都发麻,赶紧裹紧被子,朝里滚去:“我要睡了,你不许再闹我,不然……不然明日不给亲你,也不和你睡一块儿了。”


    见她眨眼功夫便裹成个蚕蛹,司马璟一时失笑。


    也不再提看一眼的事,重新扯下幔帐,将那蚕蛹捞入怀中。


    云冉以为他贼心不死,挣了挣。


    屁股却被不轻不重拍了下,男人清冽嗓音在耳畔响起:“就一床被子,你都裹了,想冻死我?”


    原来是要被子。


    虽误会了他,但他怎么能打她屁股!


    “橱柜里又不是没有被子,你再去拿,干嘛非得和我抢。”


    云冉咕哝着,但还是抵不过他“破茧”的力道,将被子分给了他一半。


    不过趁着重新分被子的时候,她假装“不小心”踹了下男人的大腿,以报他打屁股之仇。


    司马璟心下嗤了声“幼稚”,也没再闹她,只将人牢牢圈在怀中,低声道:“不许再动。”


    “不然,就把你别处咬破皮。”


    “……?!”


    可恶的司马九。


    不,司马狗!


    云冉一边暗暗发誓“明日绝对不再让他亲了”,一边没骨气想着“别说,这人虽然狗了些,但火炉一样的身子冬日里的确是个宝贝”,很快就沉沉睡去。


    听到怀中的小呼噜声,司马璟都有些羡慕她的睡眠质量。


    在她头顶亲了下,他也阖上了双眼。


    寒夜茫茫,好梦正酣。


    **


    翌日,云冉的作息终于恢复正常。


    早起晨练,做完功课,用罢早膳,两人便换了寻常百姓的打扮——


    司马璟一袭深蓝长袍,腰系丝绦,乌发以木簪固定,腰间系着个葱绿色底蛇纹的细布荷包,正是云冉之前送的。


    饶是如此朴素清简的打扮,也架不住他的好皮囊,愣是穿出一种出尘绝艳的矜贵气质。


    云冉不禁啧啧:“殿下,就你这张脸,随便披条麻袋,那也是乞丐中的大美人,丐中之魁!”


    司马璟:“……”


    再看云冉今日的打扮,梳着个娇俏的缕鹿髻,头顶斜插一支嵌宝蜻蜓形金簪,一袭藕荷色的云雁锦缎长袄恰到好处勾勒出她娇小纤娜的身段,黛绿色的裙衫之下是一双做工精细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


    ——这已是云冉能在箱笼里找到最低调的衣裙首饰了。


    饶是这般,也一眼看得出是个不愁吃喝的富贵小媳妇。


    “殿下,我这样可以么?”


    云冉双手提裙,转了圈,乌鬓间那支蜻蜓发簪也随着她的动作轻颤蹁跹,十分灵动。


    司马璟颔首:“可以。”


    云冉这才放心,见外头太阳已高高升起,也不再耽误,拉着司马璟就往外走。


    为了低调行事,外头候着的马车也是最寻常的青帷马车。


    司马璟一向不喜有人跟着,是以此次出门,只带了常春和青菱,一个赶车的小太监,以及四个暗卫。


    当赵太后得知他们只带了四个侍卫,顿时坐不住了。


    “这不是胡闹么?出门只带这么点人,万一遇上什么事,那该如何是好。”


    赵太后想另外加派人手,兰桂嬷嬷连忙劝道:“太后难道忘了殿下上次说的话?您是一片好心,可也得人家领情啊。”


    赵太后闻言,也想到前两日小儿子与自己对峙的冷漠模样。


    原以为此次一道来温泉行宫,能抓紧机会亲近亲近,缓和一下母子关系。


    未曾想事与愿违,雪上加霜。


    “罢了。”


    赵太后沉沉吐了口气,只是坐在榻边,依旧忍不住牵挂:“小镇里鱼龙混杂,又挤又闹,阿璟一向喜静爱洁,去那种地方岂不是活受罪?冉冉也是,行宫可玩的地方这样多,为何非得往宫外跑,万一遇到什么危险……”


    兰桂嬷嬷知道赵太后这是昭德之乱留下的阴影。


    她沏了盏酽酽的日铸雪芽,双手奉上:“娘娘,如今的大晋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的大晋了,外头河清海晏,太平着呢。何况青岩镇就在骊山脚下,有禁军在周围驻守,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是嫌命长了不成?”


    “且依着老奴这些时日的观察,殿下在王妃的影响下,也不像从前那般孤僻清冷,毫不近人了。您看,王妃如今都能说动殿下去赶集了,假以时日,没准也能改变王爷的主意,叫他不再遁世避俗、离群索居,过上寻常人的日子了。”


    赵太后原本蹙起的眉头也缓缓舒展。


    “若她真有那本事,便再好不过了。”


    也不枉自己给她这一场富贵荣华。


    只是想到那日母子对峙,阿璟对生死仍是那副可有可无、满不在乎的态度。


    最多在遗言里给那云家小娘子安排了退路。


    可见云家小娘子虽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却还没重要到能牵绊住他。


    要她说,还是得早日圆房,有个孩子。


    孩子便是父母的软肋和牵挂。


    妻子死了可以再娶,丈夫死了可以再嫁,唯有血脉相连的孩子不同——


    瞧,皇帝将唯一的皇子看得眼珠子般重要,可见一斑。


    “啊切——”


    辚辚前行的马车里,云冉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对座的司马璟拧眉,递给她一块素白帕子:“着凉了?”


    云冉接过帕子揉了揉鼻子,摇头道:“不是,就是鼻子突然有点痒,许是有谁在背后想我呢。”


    司马璟眯眸:“想你?”


    云冉:“对啊,难道殿下没听过,打一下喷嚏说明有人在想你,打两下喷嚏说明有人在骂你,打三下喷嚏说明……”


    司马璟:“说明着凉了,得去看大夫。”


    云冉:“才不是,打三下说明有人在一直念叨你呢。”


    司马璟:“……”


    歪理邪说。


    云冉:“殿下不说话,是不是在心里骂我胡说八道?”


    司马璟眸光轻晃,看她一眼。


    云冉一副“我看穿你了”的表情:“哼,你可别不信,有些说法传下来是有道理的。我师父也说过,这世间万物皆为道,也皆为玄妙,而玄之又玄,便是众妙之门。”


    司马璟静默不语,云冉则是打开话匣子,噼里啪啦与他分享着她念经悟出的道理和见解。


    渐渐地,司马璟从一开始的不以为意,也发现他这年纪不大的小王妃并不像外表那般简单天真。


    她的一些感悟与思考,有超出她这个年龄的成熟,但又不会因过于成熟而显得市侩。


    知事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


    怪不得她第一次到玄都观,就能从皇帝都未能请动的紫清道长手中请来那么多符箓。


    看来也是入了紫清老道的眼。


    “殿下这般看我作甚?我方才说的,你有在听吗。”


    云冉见司马璟只望着自己不说话,不由嘟哝:“罢了,你不爱听这些,我不和你说了。等回了长安,我去找玄都观的师兄们聊。”


    闭门造车不可取,多多交流方能精益,提升道行。


    从前在水月观,她要是遇到不懂之处,还能去问师父师姐,可到了长安,身边能与她论道辩经的没几个——


    大哥云仪和大嫂李婉容饱读诗书,涉猎颇广,倒能聊上一二。


    三哥忙着科举,没空搭理她。


    三嫂倒是有空,但三嫂既拜佛祖也拜老君,用她的话:“哪个灵我就信哪个。”


    至于四哥云商,提到佛家,他嗤道“一群秃驴”,提到道家,他嗤道“一群神棍”。


    后来还是看在云冉的面子上,只骂秃驴,不骂神棍了。


    而司马璟,日常交流都少,更别说聊这些。


    对此云冉倒也无所谓,道法自然,最忌强求。


    就在她打算去看窗外风景时,司马璟道:“我在想你方才讲的那些。”


    云冉惊愕:“啊?”


    司马璟:“有些道理。”


    云冉更惊了,身子也不由朝他倾了些:“你真的这样觉得?莫不是唬我的吧。”


    “为何要唬你。”


    司马璟语调平静:“术业有专攻,你学了这么多年道,在这方面,我才是外行。”


    云冉见他一本正经,并不是糊弄或吹捧她,而是实打实这样觉得,嘴角也不禁翘起:“我也就在你们面前能班门弄斧一下,在同门面前还是个小喽啰,可不敢造次。”


    但被人肯定,还是很叫人欢喜的。


    带着这份愉悦好心情,云冉和司马璟来到了骊山脚下的青岩镇。


    老话说,过了腊八都是年,青岩镇的年味便顺着街巷漫了开来。


    只见还算繁荣的小镇里,两侧商铺都挂起了鲜亮的红灯笼,糖画摊子前围了不少人,熬得琥珀色的糖浆在小贩手中流转,转眼间便化作腾飞的龙、憨态的兔。


    隔壁的腊肉铺子飘出浓郁的咸香,肥瘦相间的肉条挂满屋檐,而不远处的戏台上,锣鼓声断断续续传来,混着商贩的吆喝、行人的笑谈,更是热闹非凡,年味十足。


    云冉牵着司马璟的手走在人群里:“殿……九郎,你跟紧我啊,可别丢了。”


    司马璟:“……”


    眼见她娇小的身影如一尾小鱼儿,在拥挤的人群里灵活地游走,沉默片刻,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云冉诧异看他:“怎么了?”


    大街上的搂搂抱抱,会不会太亲密了?


    司马璟:“人太多,挤。”


    他不喜拥挤的一点,便是会与旁人有身体接触。


    但此刻,他更不想让旁人碰到她。


    哪怕衣角,也不行。


    云冉倒没想到那么多,只当司马璟怕她被人撞到,难得这般体贴,她也回以一个灿烂笑容:“九郎饿不饿,我请你吃梅花糕?”


    司马璟:“别这样唤我。”


    云冉:“那我唤你什么?司马九?”


    司马璟:“……郎君、夫君都可。”


    云冉歪着脑袋想了会儿,点点头:“那唤你夫君吧?听着更亲切些。”


    司马璟眼波微动,面上只轻轻嗯了声。


    云冉早就瞧见了那个卖梅花糕的摊子,这可是金陵的特产,没想到在这能碰上。


    “老板,你这梅花糕怎么卖的?”


    “小娘子好,梅花糕三文一块,五文两块。”


    摊主是个肤色黧黑的圆脸妇人,掀开蒸笼,白雾裹挟着糯米的甜香扑面而来,她笑吟吟问道:“娘子要几块?”


    云冉一看那刚出炉的梅花糕顶着焦脆的红糖壳,上面还撒着花生碎、葡萄干和红绿丝,形状恰似雪中绽放的梅花,既精巧又香甜,从荷包里拿出二十文来:“给我来八块吧。”


    “好嘞,娘子稍等!”


    摊主接过铜钱,立刻利落打包。


    司马璟见那梅花糕的个头不算小,眉心微蹙:“怎的买这么多?”


    “一人两个呀。”


    云冉接摊主递来的梅花糕,转身拿了一半给身后的常春和青菱:“都别客气,更别推脱,付了钱的我可不退!”


    常春和青菱面面相觑,惊喜又惶恐。


    青菱了解自家主子的性子,从前娘子也没少给她分吃的,是以抬手接过:“多谢娘子。”


    常春则是看向自家殿下。


    司马璟虽不喜云冉这种说是给他买糕点,却雨露均沾、人人有份的做法,但……为了一块糕饼和太监婢女计较,委实丢人。


    “既是夫人赏的,拿着吧。”


    “是。”常春忙接过,又满脸堆笑与云冉道谢。


    云冉笑了笑,又拿竹签叉起一块梅花糕,送到了司马璟的面前:“喏,夫君快趁热尝尝,冷了就不好吃了。”


    看着那递到眼前的梅花糕,司马璟忽又觉得她雨露均沾的做法并非不可原谅了。


    起码,她只喂了他。


    他俯身,低头咬下那块梅花糕。


    云冉:“……?”


    不是,他怎么就直接吃了,她的意思是叫他自己拿着吃啊。


    不过他既然已经吃上了,她便也没多说,只道:“怎么样?”


    司马璟:“还不错。”


    “还不错就是好吃的意思。”


    云冉也插了一块吃了起来,刚出炉的糕饼香甜软糯,很有嚼劲儿:“这味道和我在江南吃的差不多。”


    吃罢一块,她仰脸与司马璟道:“这些小吃就得现买现吃,之前给你打包带回府的那些,味道总差了些,不过今日你可是有口福了!”


    她一脸豪横的拍了拍荷包:“今日赶集,你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想买的,尽管去买,我请客!”


    别问,问就是发达了,不差钱。


    司马璟见她这嘚瑟模样,薄唇轻翘:“这怎么好意思?”


    云冉摆摆手:“咱俩谁跟谁,甭客气。”


    她嫁给他后,别的不说,银钱方面真是半点不用发愁。


    当了王妃,有了诰命,朝廷每个月还会给她发俸禄——


    且因着她品级高,每月的俸禄比她大哥的还要多,简直把她高兴坏了。


    怪不得从古至今,官太太的最高追求就是得封诰命呢。


    这不单单是面上光,更是能实打实拿到手的真金白银。


    小娘子如此大方,司马璟也不再推辞。


    反正王府的管家钥匙在她手上,一切银钱随她支使。


    接下来的一路,云冉带着司马璟在各个小吃摊前流连穿梭,恨不得将所有好吃的,都让他尝一遍。


    主仆四人一路嘴巴就没停过,午饭都没吃,直接被各种小吃填饱了。


    吃饱喝足之余,还一起逛了绸缎铺、首饰铺、脂粉铺子,虽说长安城里应有尽有,但云冉还是淘到了不少东西。


    不知不觉,常春和青菱的怀中抱得满满当当,就连司马璟也提了好几个盒子。


    云冉有些不好意思:“夫君,我拿着吧。”


    司马璟手中提着的那几个,都是她给阿娘、兄长、还有三嫂和她腹中的小娃娃买的。


    “不必。”


    司马璟淡声道:“你挽紧我,别丢了便成。”


    云冉听着这话,再看男人一贯清冷的脸庞因着赶集透着淡淡的绯红,蓦得有种高高在上的矜贵仙君终于走下神龛,有了几分人间烟火人气儿的感觉。


    相比于长安城里那位冷言寡语、死气沉沉的王爷,云冉更喜欢眼前这个司马璟。


    让她感觉,和这样的他过一辈子也还不错。


    司马璟捕捉到小娘子眼底那一抹如春水滉漾的温柔,喉间蓦得有些发紧,“怎的这般看我?”


    云冉回过神,狡黠一笑:“没什么,只是觉着……很高兴。”


    高兴?


    不等司马璟再问,云冉就挽住他的胳膊,笑道:“走吧夫君,再去前头逛逛!”


    第52章


    当两人逛到镇东的河边时, 夕阳已斜斜挂在山头,将河面染成金红。


    寒冬腊月,河面上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或是踩着滑落、或是骑着竹马和滑板,在河面上滑行嬉戏,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入耳。


    云冉见状,眼睛也直发亮:“殿下, 那就是冰嬉么?”


    南方的冬日不似北方那般严寒凛冽,大雪稀少,河面更是结不了这样厚实的冰面,所以云冉也从未冰嬉。


    事实上“冰嬉”这个词,她还是从兰桂嬷嬷口中知晓的,说是曾经有位不受宠的美人儿作冰上舞,一舞搏得帝王欢心, 从此恩宠不断,一飞冲天。


    她听得兴致勃勃,追问:“然后呢”。


    兰桂嬷嬷却是笑了:“一个故事罢了,哪还有然后。”


    而这会儿, 云冉将这故事与司马璟说了, 又跃跃欲试的问:“殿下,你玩过冰嬉吗?”


    司马璟拧眉不语。


    戎狄的冬日比长安还要严寒, 每年十月便已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直到次年二月才稍微回暖。


    那长达半年的漫长冬日,于他而言,是红肿流脓的冻疮、是冻得青紫的四肢、是不愿回忆的苦痛煎熬。


    至于云冉说的那个作冰上舞的美人,他似乎有点印象——


    那一年冬日, 父皇突然从温泉行宫回来一个美人。


    不过没多久,那美人就死了。


    至于如何死的,他并不清楚。


    只知那一天太监带着他在庭院中玩陀螺,有人来与母后禀报,说是某个嫔死了。


    他问母后:“什么死了。”


    母后朝他笑:“没事,后院一只猫死了。”


    兰桂嬷嬷之所以没继续往下,大抵也是不想吓着她。


    ……


    云冉见司马璟始终不出声,只当他也没玩过,期待地晃了晃他的胳膊:“不然我们试试?”


    司马璟:“不试。”


    云冉:“为何?你看他们玩得多开心啊。”


    司马璟:“不想。”


    他讨厌冰面,也讨厌河。


    “好吧,你不想玩就算了。”


    云冉闷闷应着,但看着冰面上的孩子们玩得满脸兴奋,笑声不断,眼底也不禁浮现出羡慕。


    看起来真的很好玩。


    为什么他总是拒绝尝试新鲜事物呢?


    司马璟看出她眉眼间的失落,沉吟道:“你若感兴趣,让常春和青菱陪你。”


    岸边就有个茶摊,他道:“我在那等你,一盏茶。”


    云冉闻言,立时又欢喜起来:“真的吗?太好了!”


    她飞快上前抱了下司马璟:“多谢夫君!”


    转身就叫上青菱和常春:“快把东西放进茶摊里,只有一盏茶功夫,咱们抓紧玩。”


    司马璟:“……”


    不多时,他在茶摊寻了个正对河面的位置,身边则是堆满了赶集的“战利品”。


    茶摊老板难得见到这般俊美非凡的郎君,又见他周身气度不似常人,想来应当是从长安来的世家子弟。


    于是毕恭毕敬给司马璟上了碗茶汤,又顺着他的目光朝河边看去,笑着搭话:“那是郎君的夫人吗?看样子才成亲不久吧。”


    司马璟一向没有与人闲谈的兴致。


    这会儿听得茶摊老板的话,却是稍抬眉梢:“为何这样说。”


    茶摊老板一副过来人的表情:“也只有新婚燕尔时,方才有那耐心大冷天的守着小娘子呢。要是成婚多年的夫妇,哪有这样好的耐心”


    司马璟闻言,并不言语,只朝不远处的冰面看去。


    只见夕阳斜照,金红色的余晖笼罩着那个张开双手、小心翼翼踩着滑轮保持平衡的年轻小娘子,明明害怕,但尝试的勇气让那张莹白脸庞上的笑容,灿若春花,明媚动人。


    司马璟觉着茶摊老板说的不对——


    眼前这一幕,不仅今年。


    明年、后年、往后的每一年,他还愿再见。


    不多时,云冉那边状态渐佳,不用常春他们在旁扶着,自己也能慢慢滑上一段。


    司马璟见她像只小蜻蜓般在冰面上溜达,眼底也不觉染上一丝浅淡笑意。


    再看碗中茶汤,已喝了大半,也该走了。


    但她玩的那样高兴,或许再续一碗?


    思忖间,一阵尖叫陡然从前头传来:“啊——”


    司马璟抬眼看去。


    只见冰面上一个穿着红袄子的小男孩,大抵是太心急,脚下一滑,竟直愣愣地朝着未结冰的河心缺口冲去。


    伴随着 “扑通” 一声,孩子霎时掉进冰河之中。


    “不好了,有孩子落水了!”


    “救命,快来人啊!”


    周围的人顿时慌了神,有人惊呼着后退,有人试图找竹竿却一时找不到。


    司马璟蹙眉。


    但见云冉他们三人还好好的待在冰面上,眉宇也松开些许。


    他并没有多管闲事的打算。


    只是看到云冉脱了冰鞋,似乎要去凑热闹,到底还是搁下茶碗,打算将人叫回来——


    那乱糟糟的场面,万一被挤下河面,得不偿失。


    “老板,东西先放你这。”


    司马璟搁下一锭碎银,“我过会儿来拿。”


    茶摊老板也伸长个脖子站在栏杆旁看热闹,一见那锭碎银,忙亮了眼:“好嘞,您去便是,东西我定给您看好。”


    他只当这位气质斐然的郎君是要去瞧热闹。


    毕竟谁不爱瞧热闹呢。


    只是不等司马璟走出茶摊,又听冰面上传来一声尖叫:“娘子!”


    茶摊众人都循声看去。


    待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藕荷色身影毫不犹豫地朝着冰湖扎了进去,司马璟漆黑的瞳仁遽然缩紧。


    ……


    跳下河之前,云冉猜到水会很冷,却没想到会这么冷。


    直冷得她头皮发麻,浑身发僵。


    幸好方才冰嬉,手脚都活络了,不然毫无热身的跳下来,大概率要抽筋。


    她努力忽略着那无孔不入的湿冷感,用力挥动手臂,摆动双腿,朝着那个已经往下沉的男孩游去。


    这大抵是她学会凫水以来,游过最艰难的一次。


    好在孩子已失去意识,没再胡乱挣扎,她才能顺利地拽着他,吭哧吭哧地往冰面游去。


    冰水已然浸湿她的衣裳,紧贴着浑身肌肤,冻得她胳膊发麻,却不敢松一点劲。


    “娘子!娘子!”


    “王妃,您小心点啊——”


    青菱和常春站在岸边,一个双眼通红、急得跳脚,一个则紧张地恨不得跪在地上,朝河神老爷磕几个。


    “咳……我没事……”


    云冉已经喘得不像话,用力的将那男孩往前推:“快搭把手。”


    围观的大人们也都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帮忙。


    众人齐力将那小男孩拉上了岸,又去拉云冉:“这位娘子,来!”


    云冉刚要去抓其中一个村民的手,头顶就被一道深色影子罩住。


    不等她抬头细看,冻得通红的手腕就被一只宽厚大掌握住,而后又一只手抓住她的肩。


    云冉只觉自己像个萝卜似的,“哗啦”一声被那双手从刺骨冰冷的河水里拔了出来。


    下一刻,她这个萝卜就被揽入一个坚实又炽热的怀抱。


    云冉一惊。


    哪怕脑子被冰水冻得有些迟钝,本能也叫她立刻去推开身前之人:“放开!”


    她扬起脸,入目却是一张熟悉的秾丽脸庞。


    “殿下?是你啊。”


    云冉松口气,她还以为是什么胆大包天的登徒子趁乱占便宜。


    可她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男人的脸色阴沉如墨,眼底更是淬着火般,欻欻往外冒着火星。


    而那紧紧揽着她的双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般。


    “殿……夫君,你、你松开……”


    一个“我”字还没出口,男人死死盯着她,沉哑的嗓音透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儿:“云冉,你是不是疯了?”


    云冉怔住:“什么?”


    “你是蠢还是傻!”


    司马璟见她还一脸懵懂茫然,更是压不住的火气,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稳:“你知不知道方才多危险?知不知道河水有多深、有多冷?但凡你抽筋了,但凡那孩子拽你后腿,又或者你体力不支死在了河里,你怎么办?”


    云冉本就冷得发抖,又被他捏得骨头疼,现下听得他凶巴巴的质问,鼻尖蓦得一酸,眼圈也不禁红了。


    “我是做了什么坏事吗?”


    司马璟一怔。


    “我就是想救人而已,我做错了吗?”


    云冉吸了吸鼻子,抬起冻得红白交错的脸,细糯嗓音也因寒冷发颤:“如果没错,你为什么要这么凶我……”


    看着眼前乌发湿透,面色惨白的小姑娘,司马璟心头蓦得揪紧。


    “……”


    他摁着她的脑袋,紧紧将人拥入怀中:“冉冉,对不起。”


    他只是,太害怕。


    看到她跳进河里的刹那,他也如坠冰窖。


    十六年前在河中挣扎却被无情抛弃的绝望也再度袭来。


    他以为他早忘了,但那种可怖的、冰冷的潮湿感却那样清晰,梦魇般紧紧缠绕,令人窒息。


    “……是我不对,不该凶你。”


    男人沙哑的呢喃再次传来,云冉错愕之余,耳朵紧贴着他的胸膛,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司马璟的心跳——


    咚咚咚咚,似夏日暴雨,又似鼓点。


    那样激烈,那样混乱,又那样的响亮,震得她的耳膜都有些发麻。


    他的心,怎会跳的这样快……


    相比于她之前的症状,他这种情况,更像是病了吧?


    “郎君,夫人身上的衣裙都湿了。”


    常春战战兢兢地上前提醒:“还是先找个地方换衣衫吧。”


    司马璟这才回过神,将怀中之人打横抱起。


    常春极有眼力见,一把拿过青菱手中抱着的白色狐皮斗篷,赶紧递上前:“郎君。”


    司马璟用斗篷将云冉裹得严严实实,云冉却扯住他的衣襟,探出个脑袋:“那孩子怎么样了?”


    都冻成这样了,竟还有闲心去问那些不相干的人。


    强压下心底的躁闷,司马璟看向混在人群里的暗卫:“去看看。”


    那暗卫立刻挤开人群,去摸孩子的脉和气息。


    “主子,还活着。”暗卫道。


    司马璟嗯了声,待对上云冉写满期待的莹润黑眸,薄唇抿了抿,沉声道:“你留下照应,确保他活。”


    说完,不再停留,大步往岸边走去。


    常春、青菱和其他三位乔装打扮的暗卫连忙跟上。


    直到一干人走远了,冰面上围着的百姓们才如梦初醒,小声议论。


    “方才他们是唤了殿下、王妃吗?”


    “……好像是。”


    “殿下是亲王的称呼吧?”


    “……好像是。”


    “那跟着的仆人面白无须,举止阴柔,不会是太监吧?”


    “……呃,是吧?”


    “啧啧,不得了,这杨家小子还真是命大,竟被那样的贵人救了?”


    “杨家祖坟真是冒青烟了……”


    云冉不知她此番救人举动在小镇留下何等的议论,她只知见义勇为的英雄不好当。


    她这会儿头昏脑涨、四肢发软,简直快要难受死了。


    饶是司马璟以最快速度将她抱去镇上的客栈,寻了热水、姜茶、干净衣裳,却也耗费了好一阵功夫。


    待她坐上回宫的马车,整个人宛若襁褓中的婴孩般蜷在司马璟的怀中。


    云冉虽晕得厉害,但还有几分意识,借着车内昏黄的烛光,她看到男人从河边就一直皱着的眉头。


    “殿下,你别皱眉了……”


    她试图伸手,去抚平那两道形状好看的浓眉。


    才伸出来,就被司马璟握住,不由分说又塞回了棉被里:“别乱动。”


    虽竭力克制着,语气却依旧透着一丝冷硬。


    云冉咬了咬唇:“殿下,你别生气了嘛。”


    司马璟:“没生气。”


    云冉:“还说没生气,你的脸黑得都像锅底了。”


    司马璟下颌微绷,垂下眼,看着被包裹在蓝色锦被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小姑娘:“你做好事,我为何要生气,我该替你高兴才是。”


    云冉:“……”


    这是在夸她么,她怎的觉得有些阴阳怪气。


    “殿下,我知道让你担心了,可是情况紧急……”


    话还没说完,嗓子就一阵发痒:“咳咳!”


    这一咳,就咳个不停,直咳得一张雪白小脸都涨得通红。


    司马璟见她这可怜模样,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又拿起一旁的水囊,给她喂着温热的姜茶。


    云冉就着他的手,垂着浓密睫毛,小口小口喝着茶,司马璟看着眼里,胸口却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涨。


    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冰面上聚了不少人,别人都不下去,就她一猛子扎进去。


    旁人的性命与她何干,她不是一向最惜命,不是嚷嚷着要活到一百岁?


    当真是念经念傻了不成。


    “好了,不喝了。”


    云冉虚弱地摇了摇头。


    司马璟将水囊放在一旁,看着烛光下她病得通红的脸,伸手一摸,脸色霎时更沉。


    云冉却凑上前,柔嫩滚烫的脸颊主动蹭了蹭他的掌心:“殿下,别生气了好不好。”


    她烧得难受,眼神都迷离了,口中还喃喃道:“我不喜欢你皱着眉,板着脸的样子。”


    “……更不喜欢你凶我。”


    “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你别凶我好不好……”


    “我也会难受的,差点就要哭了……”


    一声又一声呢喃,气息却愈发虚弱。


    司马璟的胸口好似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快要喘不上气。


    半晌,他低下头,抵着少女滚烫的额,哑声道:“好,我不皱眉,也不板着脸。”


    “更不会凶你了。”


    大掌拍着她的背,他低哄着,语气是他从未有过的轻缓柔和:“现下别再说话了,闭上眼睛,乖乖睡一觉。明早睁开眼睛,一切都会好了,嗯?”


    云冉在这宛若春风般温柔的嗓音里渐渐放松,但还有一丝理智挣扎着:“真的吗?你别骗我。”


    “真的。”


    司马璟亲了亲她的眼睛:“夫君不骗你。”


    听得这肯定的话,云冉终于阖上了双眼,放纵自己的意识沉沉睡去。


    司马璟继续与她额对额的贴着,直到听到她的呼吸变得轻缓而均匀,方才直起身。


    怀中之人双颊虽还烧得通红,但睡得还算沉。


    他盯着这张乖巧恬静的睡颜,眸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晦涩。


    ***


    “你是疯了吗?”


    “你是蠢货,是傻子吗?”


    “云五,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有多远走多远……”


    一片黑暗里,云冉被男人无情地推开。


    下一刻,她便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潭之中,直直地往下坠。


    “不,不要!”


    云冉大喊着,陡然睁开了双眼,光洁额头上已是一片细细密密的冷汗。


    而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杏子黄缠枝纹幔帐,并非漆黑冰冷的深潭。


    “冉冉,你醒了?”


    帘子外传来熟悉的唤声,云冉刚偏过头,便见一袭石青色袄裙的郑氏快步走来,那张慈爱温柔的脸庞上满是忧心:“你可算醒了,真是吓死阿娘了。”


    云冉诧异,沙哑的开了口:“阿娘?”


    “是我。”


    郑氏走到榻边,一把握住了女儿的双手,见着她憔悴苍白的小脸,眼圈不禁红了:“你这孩子,怎就那么冲动!见义勇为虽好,可这大冷天的,那样冰的河水,你怎么说跳就跳?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要阿娘怎么办……”


    云冉见她红了眼,心下也很不好受,小声道:“阿娘,对不起,叫你担心了。”


    说着,她便要坐起身。


    郑氏忙将她摁下:“你高热才退,身子还虚着,莫要乱动。”


    云冉眨了眨眼:“我…我想喝水。”


    “那你也别乱动,阿娘给你倒。”


    郑氏很快去倒了杯水,又拿了个迎枕给云冉垫在身后,扶着她喝水:“慢点慢点,别呛着。”


    云冉本想说她自己能喝的,但被娘亲照顾的感觉很不错,她舍不得拒绝。


    就着郑氏的手喝了两杯温水,云冉的喉咙也舒服不少,但身上还是软绵绵的没力气:“阿娘,您怎么在这?殿下呢?”


    “这不是听说你病了,便赶过来看看你的情况。至于殿下……”


    郑氏伸手捏了捏云冉的鼻尖:“你这折腾人的小家伙,昨日烧了一整夜,嘴里还一直喊着殿下殿下的,殿下就在你床边生生守了一整夜。要不是我赶过来,好说歹说让他去歇息,他怕是要一直守着你醒过来。”


    景王是太后的心尖尖,郑氏可不敢让景王继续守下去。


    若是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没准要怪自家冉冉恃宠而骄了。


    不过郑氏这回也看出来,景王明显对女儿看重了不少,而自家不开窍的女儿也知道惦记景王了。


    “方才还听你喊殿下呢。”


    郑氏故意摆出一副愠色:“怎么,这才出嫁多久,就不想见阿娘,只想见郎君了?”


    云冉怔了怔,而后一张脸也莫名烫了起来:“才没有!”


    她拉住郑氏,满脸认真:“我见到阿娘可高兴了。只是好奇殿下去了哪里,才问了一句。”


    郑氏哼笑:“最好如此,不然有了郎君忘了娘,阿娘可要心碎了。”


    母女俩又亲亲热热说了会儿话。


    得知昨日的来龙去脉,郑氏既为女儿的善心和勇气而骄傲,又打心眼的心疼与担忧。


    好在太医看过,说她的底子好,又及时喝了姜汤,只是受凉引起高烧,并未伤及根本,只要好好休养一阵,便无大碍。


    “只是日后不许再这样冲动了!”


    郑氏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有阿娘、有你爹爹和兄长嫂子,还有景王殿下,这么多人都在意你、关心你,你若有个什么不妥,我们都会难过的,知道吗?”


    云冉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只当是看到孩子落水,无人相救,一时情急也顾不上那么多。


    现下想想,的确有些冲动了。


    “我知道了,阿娘。”


    郑氏见她乖乖听话,也没再多说,只往外看了看:“你先躺着,我让人端些吃食过来。”


    云冉:“有劳阿娘了。”


    郑氏揉了揉她的脑袋:“傻孩子,说这种见外的话。”


    她很快起身出去了。


    躺了一天一夜,云冉这会儿的确有些饿了。


    她一边懒洋洋躺在迎枕上等着饭食,一边回想着昨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想了半天,却只想起她被司马璟抱在怀中,他好像还特别温柔地哄她,说什么再不会凶她,也不会骗她……


    这是真的,还是她烧迷糊了幻想出来的?


    明明醒来之前,她还梦到他凶巴巴的推开她,说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忽然,屏风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云冉也从乱糟糟的思绪里回过神,朝床外看去。


    却见从屏风后那端着吃食,缓步而来的人并非郑氏,而是一身玄袍、瞧不出情绪的司马璟。


    第53章


    “殿下, 怎么是你?”


    云冉一见到司马璟,就想起昨日他凶她的模样——


    那是司马璟第一次对她发脾气,说重话。


    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司马璟情绪如此外露的样子。


    说实话, 有点可怕。


    司马璟自也看到床榻上的小娘子那闪躲的目光,端着托盘的手不禁拢紧。


    “天色不早,我让侯夫人回去歇息,明日再来看你。”


    他走到榻边, 将托盘搁在一旁的边几,视线在云冉仍显憔悴的脸庞扫过:“你现下感觉如何?”


    云冉低着脑袋,纤细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大红锦被上的绣花,小声道:“好多了。”


    司马璟将她这小动作尽入眼底。


    默了片刻,他掀袍在榻边坐下,见她肩头微颤,似要往榻里挪去, 胸口一阵钝闷。


    “云冉。”


    他拉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抬起头,看着我说话。”


    纤长鸦黑的睫毛颤了颤,云冉迟疑片刻, 还是抬起脸, 又朝榻边男人挤出一抹讨好的笑:“殿下要和我说什么?”


    司马璟:“……”


    他抬手,捏住她的脸。


    怎么一声不吭就动手了?


    云冉怔怔唤道:“殿下?”


    “别这样笑。”


    司马璟抿了抿唇, 道:“你没错, 是我不对, 不该那样凶你。”


    云冉再次怔住。


    昨日司马璟与她道歉时,她冻得厉害,大脑混混沌沌的也没多想。


    可这会儿,他再次与她道歉。


    态度认真, 语气郑重,叫她心底的那一丝恐惧与疏离也随之消散。


    “我知道啦。”


    云冉拉下那捏着脸的手,再次露出个笑,只这次的笑容发自内心,双眸弯弯如明月:“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才会那样,没有真的生你的气。不过——”


    她话锋一转,故作愠恼:“你发脾气的样子真的挺吓人,我昨晚做梦都梦见你在骂我。”


    司马璟:“……”


    “好了好了,我与你开玩笑呢。”


    云冉眨眨眼:“反正你以后有话好好说,不要再发脾气就行。”


    司马璟抿着唇角,望着她:“只要你日后不再贸然冲动,我便不会再如此失态。”


    经过昨日一事,他方才意识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的情绪受她的影响竟如此之深。


    深到脱离了他的掌控。


    理智告诉他,这并非好事。


    可他却不想克制。


    “其实我也不算贸然冲动了。最开始我也没想着去救的,可周围都没人下去,且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趁手的工具。我刚凑上前的时候,那孩子还能扑腾两下呢,后来就直接往下沉了。”


    云冉回忆起昨日场景,两道细眉也不禁蹙起:“我个会凫水的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就那样淹死在我面前吧。”


    哪怕被司马璟凶了,哪怕生病很难受,但让云冉再选一回,她还是会选择跳下去。


    “真的什么都不做的话,我怕是要后悔一辈子了。”


    云冉抬手按住心口的位置:“我师父说了,做人,最重要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如果一个人连良心都不要了,与禽兽无异,是绝不可深交的。”


    司马璟:“……”


    见着男人略显沉郁的脸庞,云冉意识到什么,忙讪讪道:“殿下你别多想,我没有骂你的意思……”


    “没多想。”


    司马璟面无波澜:“我本就冷血无情、薄情寡义。”


    “我不期待旁人的良心,旁人也不必期待我的良心。”


    “且这世上的人,本就多为汲汲营营、蝇营狗苟者,像你这样的……”


    他眼神轻晃,看着眼前这张皎若明月的白净脸庞,依旧难以理解:“少之又少。”


    “倒也不能这样说罢。”


    云冉觉得司马璟实在太悲观了:“是,这世上的确有不少猪狗不如、卑鄙阴险的恶人,但大部分人还是踏踏实实、本本分分过日子的普通人。人心本就是复杂的,所谓一念成魔一念成佛,若用非黑即白去断定一个人,未免太片面了。”


    “就比如我,你觉着我昨日跳河救人是善举,但我也做过坏事的。”


    “什么坏事?”


    “……”


    云冉一噎,她只是随口打个比方,没想到他竟然会追问。


    不过话都说了,她也只能尴尬的自爆恶行:“有一回我嘴馋,和四师姐偷了别人家园子里的桃子。还有一回,师父带我去一家宅子做法事,那宅中郎君对我师姐出言不逊,我就趁他上茅房,往坑里丢了串爆竹……”


    “我原本只想吓吓那登徒子,炸他一屁股粪,没想到他胆子那么小,竟然直接掉进粪坑里了。”


    后来那登徒子病了一场,迟迟不好,师父与主家说是邪魔附体,又赚了一笔单费。


    她那时还觉得挺高兴,既报了仇,又赚了钱。


    现下想想,那并不算一件能宣之于口的光彩事。


    “那都是我小时候做的事了。”


    云冉讪讪道:“我现下不偷东西了,也不随便吓人了。”


    司马璟并不觉得这算什么恶行。


    若这也算恶,那他挖眼割耳、杀人分尸,算是什么?


    也对,她与他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行了,先吃点东西。”


    司马璟端过托盘上的那碗菘菜鸡肉粥,拿勺舀着,送到她嘴边:“太医说了,你高烧虚弱,近日得吃清淡些,切忌大鱼大肉,荤腥油腻。”


    云冉看着递到嘴边的肉粥,不大自在道:“殿下,我自己来就行,不必劳烦你。”


    “不劳烦。”


    司马璟并无将勺子递给她的意思,只道:“就当为昨日凶你赔罪。”


    云冉:“……呃,好吧。”


    既然他非得喂,那就喂吧。


    云冉配合着张开嘴,他一勺,她一口。他再一勺,她再一口……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一碗肉粥喂完之后,司马璟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云冉心下咕哝,这男人难道把她当兔子了不成?


    填饱肚子后没多久,赵太后和郑皇后也来了飞鸾殿探望。


    只是不等她们入内,司马璟就走了出去:“不巧,王妃刚喝了药,睡下了。”


    不论这话是真是假,他既这样说了,赵太后和郑皇后也不好再入内探望。


    司马璟虽不耐烦应付,但人都上门了,也不好立时赶走,只得强压着不耐,陪着她们在侧殿小坐。


    赵太后寻来青菱问罢云冉的情况,得知并无大碍,也稍松口气。


    只是瞧着司马璟眼下淡淡的乌青,不禁皱眉:“既然王妃并无大碍,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若是人手不够,尽管开口。”


    司马璟:“人手够用,不劳费心。”


    赵太后一噎,霎时无话。


    郑皇后见状,赔着笑道:“母后也是一番好意,毕竟这大冷天的落水,实在危险。王妃的身子又那样单薄,身边还是多些稳重的人手为好。”


    司马璟执杯,并不言语。


    一时间,侧殿氛围冷了下来。


    郑皇后如坐针毡,心下懊悔,早知表妹睡了,她就不来了。


    赵太后倒是想与小儿子多说会儿话,但见他仍是这副冷若冰霜的态度,就如面对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般,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几人干坐着喝了半盏茶,赵太后终是起了身:“既然王妃歇下了,那就让她好好休息,待她好转了,再来探望。”


    郑皇后也赶紧起身,命人将带来的补品补药留下,便与赵太后一道告辞。


    回去的路上,天色灰暗,寒风凛冽。


    而赵太后的脸色比寒风还要阴沉,朱色唇瓣紧紧抿着,明显不悦。


    郑皇后跟在后头,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直到分岔路口,赵太后停下脚步,回首看了眼小心翼翼的郑皇后,沉声道:“景王妃既是你的妯娌,更是你的姑家表妹,你们俩年纪相仿,又血脉相连,有些话我这做婆母的不好说,你作为嫂子与表姐,也得多教导她。”


    “她虽生在乡野,没学过规矩,但既然寻了回来,又嫁进皇室,成了王妃,也该时时刻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小事上有失礼数也就罢了,可这等涉及生死的大事,她岂可这般冲动莽撞?”


    “也就是她运气好,此次并无大碍。倘若她真有个三长两短,她置长信侯府于何地,置景王于何地?难道她还嫌外头对景王的诽谤不够,想做实外头那些克妻鬼话不成?”


    最后一句话,语气里已然透着明显的火气。


    郑皇后心头一颤,忙不迭跪下:“母后息怒。”


    两边跟着的宫人们见状,也齐齐跪下:“太后息怒。”


    赵太后的确愤怒。


    她原先还挺喜欢云冉的天真纯良,可听说她竟为了个村里的孩子,不顾安危跳河救人,霎时只觉愚不可及,蠢出升天。


    区区一个孩童罢了,哪就值得她王妃之尊,亲自下场救人。


    幸好没事——


    性命无碍,也没伤到底子,不妨碍日后怀嗣。


    不然她定要拿长信侯府问罪,如何教出这样一个毫无大体、枉顾大局的女儿。


    难道她以为她的命,还如从前那般轻贱如草芥么?


    “都起来吧。”


    赵太后深深缓了两口气,方才虚扶了郑皇后一把:“嫣娘,你是一国之母,天下女子之表率,该当好好教一教你这弟妹,叫她学会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王妃,而非一个脑袋一热就莽撞行事的乡野村妇。”


    郑皇后悻悻应着:“臣妾知道了,待妹妹身体好转,定然转达您的教诲。”


    “不必特地说是我的意思,免得她口无遮拦,回头与阿璟一说,又叫阿璟误会了我。”


    赵太后拍了拍皇后的手,道:“哀家也是爱之深,责之切。”


    郑皇后垂下眼:“……是。”


    送走了赵太后,皇后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她知道太后在顾虑什么,但真要她拿那些话去规训云冉,却又不忍。


    这世间像她这样的女子,已经多如牛毛。


    难得有个像云冉那样至纯至善、勇敢无畏的女子,却又要用这套规矩去套住她,将她也变成她们这样的人……


    郑皇后心下一阵悲哀。


    **


    是日夜里,云冉喝过药,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


    “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啊——”


    她哀嚎着,可怜兮兮看向窗边坐着的男人:“殿下,你不给我看话本,也不让青菱陪我说话,那你总得给我找点事做吧。”


    司马璟抬眼:“我并未拦着你的婢子陪你说话。”


    云冉:“但你在这守着,青菱紧张,放不开。”


    司马璟:“那是她的问题。”


    云冉:“……”


    片刻,她又抱着被子哀嚎起来:“我不管,反正好无聊好无聊,我躺了一天,快要憋疯了。”


    好想去泡温泉,去看梅花,哪怕练琴也好。


    司马璟见她躺在床上也不安分,思忖片刻,走到床边,低头解衣袍。


    云冉惊愕:“殿下这是?”


    司马璟:“不是无聊?陪你睡觉。”


    云冉:“……?”


    天才刚黑不久,这么早她哪里睡得着。


    可压根不容她拒绝,司马璟就躺上了床,拉下半边幔帐。


    “太医说了,高热未愈,须得静养,切忌费神费力。”


    那大红色绣并蒂芙蓉的迎枕足够大,司马璟躺靠着,又将云冉揽入怀中,掖好被角,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方才继续道:“你若想尽快好转,就得谨遵医嘱,不可轻怠。”


    云冉被他牢牢圈在怀中,动弹不得,闷闷咕哝:“……你简直比兰桂嬷嬷还要严苛。”


    前两回生病,兰桂嬷嬷虽管得严,却并不妨碍青菱陪她聊天解闷。


    现下好了,他非得守在身边,弄得青菱紧张磕巴,话都说不利索,而他呢,自个儿又是个闷葫芦。


    想到这,云冉十分郁闷地戳了戳男人的胸膛。


    “别闹。”


    司马璟摁住她的手,闭眼道:“你生病了,今晚不能亲。”


    云冉:“……?”


    她什么时候说要亲了?


    “我戳你是因为、因为……你不说话!憋着我了!”


    云冉道:“殿下,平日都是我与你说话,今日我生病了,你与我说说话呗?”


    司马璟默了片刻,道:“说什么?”


    云冉:“就……想到什么说什么呀。比如你今日做了些什么,比如你最近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再比如你以前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有趣的人,或是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事……聊天不就是东南西北瞎扯么,又没有规定必须聊什么。”


    今日做了些什么。


    司马璟道:“看书,陪你,没了。”


    最近有趣的事。


    “教你骑马,和你赶集。”


    以前遇到的趣事趣人……


    “没有。”


    他道:“都是些讨厌的人和讨厌的事。”


    不想提,更不想污了她的耳朵。


    他过去的人生,昏暗无光,乏善可陈。


    云冉见他三两句就把天聊死了,心里直叹气。


    “要不是生病了,我就拉你去泡温泉了……”


    想到舒服到每个毛孔都张开的温泉水,云冉再次戳了戳司马璟的胸膛:“殿下,等我病好了,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司马璟眉心皱起。


    “去嘛去嘛。”


    云冉从他怀里仰起脸,水灵灵的黑眸可怜兮兮朝他眨了眨:“你忍心拒绝一个病人么?”


    司马璟看着她故作可怜的小模样,心下好笑。


    只是他身上那些伤疤……


    眸光不禁黯下,忽的,领口忽然摸进了一只软绵绵的微凉小手。


    他身子陡然一僵。


    “你在做什么?”


    大抵是仗着生病的缘故,云冉胆子也大起来,迅速地在男人胸膛摸了好几下。


    等到手腕被扼住,她也只睁着亮晶晶的黑眸,一脸无辜:“你都把我身上亲破皮了,我摸两下都不行吗?”


    理直气壮的语气叫司马璟眉心一跳。


    “这不一样……”他哑声道。


    “有什么不一样。你既能拿第二个要求亲我。那我也能拿第一个要求摸你,这才公平。”


    她挣了挣手腕,又放軟了语气:“殿下,你就让我摸摸呗?大不了等我病好了,我都给你亲。”


    司马璟:“……”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闭上眼,他沉沉吐了两口气,方才压下胸口那股蠢蠢欲动的燥意。


    再次睁眼,怀中之人依旧睁着那双满是期待的水润乌眸直勾勾望着他——


    实在磨人。


    半晌,他沉声道:“你不怕?”


    “怕什么?那些伤疤吗?”


    云冉道:“我说过了啊,不怕。谁身上还没两块疤了?”


    她说着,抬手展示掌心:“喏,我不是也有嘛?”


    司马璟:“……”


    又一阵沉默后,他松开了扼住她的那只手。


    云冉见他默认,生怕他会反悔,赶紧伸手又探入男人的衣襟。


    虽瞧不见,但掌心下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的触感,十分明显。


    当然,肌肉的线条也十分明显。


    她如探索宝藏一般,掌心沿着男人胸膛慢慢地往下,又往他背后抚去,所触之处,皆是凹凸斑驳的伤疤。


    不知为何,心底忽然酸酸涨涨的,像是下起一场潮湿的雨。


    她忽然明白,他为何不愿提及过往,就如他身上这些不愿显露人前的伤疤——


    或许他的心,也如同这具躯壳般,满目疮痍。


    不知不觉,她低下头,钻进了被子里。


    当感受到心口处贴上一抹柔软,司马璟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


    低头再看,怀中之人趴在胸膛,淡粉色唇瓣正小心翼翼亲吻着他心脏的位置。


    刹那间,一阵前所未有的情绪伴随着电流般的酥麻,自心口涌遍全身。


    司马璟喉头发紧,按住了她的肩头,嗓音低哑得不像话:“你做什么?”


    云冉被他捏得肩疼,从他胸前抬起头,乌眸像是被雨水洗过般湿漉漉的,眉心微蹙,笼着一层柔柔的忧色:“我……我也不知道……”


    “我想亲亲你,或许就不疼了。”


    “……”


    轻轻的一句话,却叫司马璟心口震动,四肢百骸都阵阵发麻。


    “不能亲吗?”


    云冉见他眸色幽幽,却一言不发,心底也蓦得有些发虚。


    但他前两日也都这样亲她了,且她只是轻轻碰了下,他又是咬又是啃的,她都没拦着他呢。


    不管了,他不说话,就当默认。


    像是证明她的公平,她亲了他左边一下,又亲了他右边一下——


    尽管她不懂,这有什么好亲的。


    她亲两下就觉得够了,他之前怎么能摁着她亲那么久?


    难道是因为她的皮肤比他光滑细腻,还有她的那两团口口比他更軟,口感更好?


    司马璟只觉他快要被她玩死了。


    想压回去,但她还病着。


    不然……


    “够了。”


    他一把扼住她两只作乱的手,将人往上拉了拉,又板着脸扯上衣领,道:“等你病好了,我陪你泡温泉。”


    云冉又惊又喜:“真的?”


    司马璟:“真的。”


    摸也摸了,亲也亲了,他相信她是真的不怕了。


    “太好了!”


    云冉高兴地往他怀中靠去,又抬手无比自然地圈住他的腰身:“殿下相信我,一定会特别舒服的。”


    司马璟淡淡嗯了声。


    舒不舒服,他不知道。他只知叫她继续玩下去,今夜定然会很难熬。


    “时辰不早了,睡吧。”


    他移开身后的迎枕,带着她躺下,又将另外半边幔帐拉上。


    许是药效也上来了,云冉此刻也有了些睡意。


    她懒洋洋窝在司马璟的怀中,双眼轻阖:“殿下,你能再答应我一件事吗?”


    司马璟:“……说。”


    云冉:“等我们回长安了,能让我进柳仙苑看看吗。”


    司马璟:“为何想去那?”


    云冉:“就是想去。”


    司马璟:“你不怕?”


    这已是云冉今夜听到的第二句“你不怕”了。


    她有些不服,觉得被看扁了。


    “外头都说你是克妻的活阎王,我都敢嫁了,区区几条蛇,有什么好怕的?”


    话落,昏暗的帐子霎时静了下来。


    这份陡然的寂静让云冉心头也敲起小鼓,她是不是恃病而骄,有些得意忘形了?


    就在她纠结着要不要解释一下,头顶传来男人平静的嗓音:“好。”


    云冉错愕:“啊?”


    “带你进柳仙苑。”


    司马璟捏了下她腰间的軟肉:“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不是区区几条蛇,一共是一百八十五条。”


    云冉:“……”


    怎么还有零有整。


    “这、这么多啊。”


    她干巴巴咽了下口水:“难怪要送那么多小鼠呢。”


    司马璟听出她话中瑟缩之意,轻笑:“你若喜欢,还能拿小鼠喂它们。”


    “它们胃口很好,像你一样。”


    “……”


    别人都是拿花喻人,他却拿她和蛇比。


    云冉暗暗腹诽着,司马璟抬手将她的脑袋摁住:“行了,睡觉。”


    云冉被他身上暖融融的龙脑香笼得晕乎,眼睛一阖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54章


    云冉原以为她底子好, 这次生病也与之前一样,吃过药隔日就能好。


    却不知是那日的河水太凉,还是头两日在星辰汤落了水本就有些咳嗽, 隔了两日高热虽退去,咳嗽却一直未好。


    对此,她颇为郁闷,还特地卜了一卦。


    卦象显示, 两水重叠,坎水为险。


    云冉盯着那卦象,只觉脑壳疼。


    “殿下万福——”


    听见外间的动静,云冉立刻伸手将卦象抹开。


    司马璟甫一入内,便见一袭桃红色薄袄的小王妃跽坐榻边,正神色慌张地拾铜钱。


    他瞥了眼:“在打卦?”


    云冉讪讪笑了下:“随便算着玩的。”


    司马璟:“卦象如何?”


    云冉抿了抿唇,没答, 只咕哝道:“许是今日打卦的时辰没选好,我下次选个黄道吉日再卜。”


    司马璟听她这样说,也猜到卦象不好。


    “人定胜天,不必过于相信这些。”


    “我知道。”


    云冉将铜钱装进了荷包里:“不过有的时候, 老天爷给了指示, 还是得信一信的。”


    司马璟在榻边坐下,淡淡乜她:“比如?”


    云冉摊手, 一脸无奈叹道:“比如我还是离水远些, 最近不要再去泡温泉了。”


    司马璟见她这夸张模样, 眉梢轻抬:“你咳疾未愈,本就不能去。”


    “可是泡温泉真的很舒服,而且你好不容易答应和我一起去了,我却不能去……”


    云冉颇为遗憾, 忽然想到什么,眼巴巴看向司马璟:“不然殿下你下池子泡,我在旁边看你泡?”


    司马璟额心微跳。


    片刻,他抬手探向云冉的额头。


    云冉:“……?”


    司马璟:“看看你是不是把脑子烧坏了。”


    方才频频口无遮拦,尽说些虎狼之词。


    “我脑子好着呢!”


    云冉没好气推开他的手:“这不是怕你反悔,又不去了么。”


    司马璟知道她是一片好意,也不再逗她:“我今晚会去。”


    稍顿,又补充道:“我自己去,你老实待在飞鸾殿休养,不准乱跑。”


    云冉虽有些遗憾,但谁叫她病着呢,好在司马璟愿意去了,就让他替她享受得了。


    等这日夜里,司马璟泡完温泉回来,她满脸期待问他泡后感。


    司马璟:“还成。”


    云冉啊了声:“就还成?”


    司马璟:“不然?”


    云冉想了想,又问:“那你找寒露姐姐给你按摩了么?是不是很舒服?”


    司马璟:“寒露是谁?”


    云冉:“就星辰汤伺候的宫女呀。难道你泡完,没人问你要不要按摩?”


    司马璟:“……我不喜有人在旁伺候。”


    更别提让人近身碰触。


    云冉见他竟然错过了那样舒服的按摩,顿时扼腕:“泡完温泉不按摩,你真是亏大了!你是不知道寒露姐姐的手艺多好,每次她都能给我捏睡着,醒来之后,浑身筋骨都松泛了,那叫一个神清气爽!”


    见她絮絮夸赞着那个宫女的按摩手艺,全然不觉得让另一个女人碰他的身体有何不妥,司马璟的眸光缓缓沉下。


    “咦?殿下,你去哪里?”


    榻边男人陡然起身,云冉愣了一愣。


    “不用你管。”


    眼见着那道颀长身影快步离去,很快消失在寝殿之中,云冉坐在床上一头雾水。


    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了。


    她方才说错什么了吗?


    应该没有吧?


    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明白,倒是夜里吃的汤药起了效果,她打了个哈欠,抱着枕头躺进被窝里。


    虽然有心想等司马璟回来问个清楚,无奈睡眠质量太好,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直到半夜时分,她胸口闷沉,酥酥麻麻,又一次被啃醒。


    “殿下,别闹……”


    云冉困得不轻,两只眼睛还阖着,双手却习惯性抱住身前的脑袋,呵欠连天:“很晚了,睡觉吧。”


    怀中之人静了片刻,很快又继续。


    比之先前更用力,像是在刻意报复般。


    云冉彻底没法睡了,捂着胸前,皱眉道:“疼。”


    半晌,身上才传来低沉喑哑的嗓音:“你还知道疼?”


    云冉被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当然知道啊,不然换我这般弄你,看你疼不疼。”


    “……”


    男人不语,只埋头继续亲。


    这回倒是放轻了,只是亲着亲着,愈发往下。


    当腰间系带被扯开,云冉下意识并住两条腿:“殿……殿下?”


    床帷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彼此急促而凌乱的呼吸声。


    当那只粗粝而炽热的大掌贴上蹆根那片细腻肌肤,云冉的身子蝶翼般颤着,手也去阻拦:“不、不行。”


    “为何不行?”


    司马璟伏在她的肩头,偏脸咬住她的耳垂,黑眸深处是一片浓稠暗色:“这本就是夫妻之间该做的事。”


    云冉早就被他亲得浑身无力,现下听到他这话,脑袋更是嗡得一声。


    她自然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可他怎么大半夜的突然有了这打算?


    “不然、不然改日吧……”


    “为何?”


    “就……很突然,我都还没准备好。”


    云冉轻扭了下腰,试图躲开那摩挲着的手,黑暗中一张脸都红得滴血:“而且我咳嗽还没好,万一过了病气给你怎么办。”


    司马璟:“若没生病,便可以?”


    云冉想了想,点头:“可以吧。”


    正如他所说,这本就是夫妻要做的事。


    何况,若是和他的话,她并不抗拒。


    只是今日实在不是什么好时候,她美梦才做一半,这会儿只想睡觉。


    就在她又打了个哈欠时,贴在她腿上的大掌撤开,男人听不出情绪的喑哑嗓音在耳畔响起:“云冉,你可知做这事意味着什么?”


    云冉脑袋困得仿佛一团浆糊,听到他这问,迷迷糊糊道:“意味着……做夫妻?阴阳调和?繁衍生息?”


    怎么会有人大半夜不睡觉,来问这些啊。


    她抬手圈住男人的腰,脸颊在他肩头蹭了蹭:“殿下,先睡觉吧,有事明天再说。或者等睡醒了,养足了精神,咱们再做这事。”


    帷帐内却陷入一片静谧。


    静到云冉以为他默认了,身上的男人松开了她,平静地躺在了一旁。


    云冉并没多想,侧过身,习惯性往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个合适的角度,再次睡去。


    哪怕帐中一片黑暗,瞧不清怀中之人的模样,但司马璟能从这环抱的动作中感觉到她的依赖与亲近——


    可是,不够。


    他要的不仅是这些。


    她的关心、依赖与亲近。


    她的唇瓣、拥抱与身体。


    在她眼里,可以给任何一个担任她“夫君”角色的男人,哪怕那个人不是他,她也照样会这般依赖的、乖巧的依偎在那个男人的怀里,由着那人亲吻抚摸、为所欲为……


    一想到这点,心脏好似被无数条冰冷的蝮蛇缠绕着,它们张开尖利毒牙,深深撕咬着,注入致命的毒液。


    圈着怀中之人的手臂也不禁拢紧,他的脸埋入她的颈间,牙齿摩擦着那柔软的细肉。


    可恨,他没有毒牙。


    **


    眨眼间到了腊月二十三,御驾回銮的日子。


    就在行囊收拾妥当,云冉正准备上马车时,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琼枝寻来:“王妃,我们娘娘有请。”


    自打云冉落水后,司马璟成日在飞鸾殿守着她,除了郑氏入内探望,其他人统统都被拒之门外。


    其中也包括赵太后和郑皇后。


    如今皇后有请,云冉下意识看向一侧的男人。


    司马璟面色沉冷,眉宇微蹙。


    云冉心下无奈,她也不知这人最近又在别扭什么,好似从那夜她拒绝他后,他就又变得阴晴不定,冷淡疏离。


    她以为是他被拒了不高兴,隔日夜里主动趴在他身上,却被他推开。


    她问他怎么了,他只幽幽看着她不说话。


    弄得云冉也没招了——


    她早说过,她最不喜欢猜来猜去,可司马璟总是这般别扭。


    “殿下先上车吧,我去表姐那坐坐,晚点回来。”


    云冉朝他摆摆手,就跟着琼枝走了。


    看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司马璟胸口愈发沉闷。


    一旁的常春见状,小心开口:“殿下,外头风冷,您进车里坐吧,别着凉了。”


    司马璟不语,直到那道樱粉色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方才睇向常春:“如何才能叫她眼里只有我?”


    常春惊愕:“殿、殿下,你问奴才吗?”


    司马璟:“不然?”


    常春讪讪:“奴才是个无根的太监,这男女之事,奴才也不大清楚……”


    一个“但是”还没出口,便见自家主子点头:“你说的是。”


    常春:“?”


    司马璟道:“将云四请来。”


    半盏茶后,长信侯府马车里,云商瞪大了眼睛:“又是我?”


    常春挤着笑:“是呢,四爷这边请。”


    云商:“……”


    ***


    云冉并不知司马璟那边又将自家四哥请了过去,她只知今日的皇后表姐十分古怪。


    不但神态古怪,说出来的话也与她的性情相悖。


    就好似一个被操纵的傀儡人,处处都透着违和。


    待听得郑皇后说“日后再不许这般冲动,有事吩咐身边下人去便是”,她没忍住驳了句:“若是身边的人不会凫水怎么办?便是他们会凫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怕死,难道他们就不怕死吗?”


    这是云冉与郑皇后相交以来,第一次反驳这位皇后表姐的话。


    郑皇后也噎住了。


    好半晌,才艰涩开口:“冉冉,今时不同往日,你是本朝的正一品王妃。”


    云冉听出皇后语气中的柔软,也软了语调道:“王妃就不能救人了么?众生面前,人人平等,何况我道门教义便是仙道贵生,无量度人,要我抛却道心,枉顾生死,那我过去十几年的经不是白念了。”


    郑皇后再次噎住,少倾,她道:“可你已不再是道士了。”


    云冉:“……”


    她不懂,道士和王妃是不可兼得的身份么。


    “表姐,倘若那日是你在河边,你会凫水,看到那孩子落水,你会救吗?”云冉问。


    郑皇后对上自家表妹清澈如镜的乌眸,默了许久,垂下眼:“不会。”


    她道:“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勇气。”


    云冉道:“倘若……我是说倘若,倘若落水的孩子是大皇子,你可希望有人跳下去救他?”


    郑皇后:“……这是自然。”


    话落,两人都静了下来,没再说话。


    云冉看着皇后沉默垂下的脸庞,抿了抿唇,而后伸出勾住她的手,用极低的声音道:“表姐,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开始那些话,其实不是你自己想说的,对不对?”


    郑皇后心头一颤,愕然看向身前这张近在咫尺的明净脸庞。


    云冉道:“我不傻,你若不是中邪了,便是有人让你说这些。”


    “我猜……是太后?”


    “看你这表情,我猜对了。”


    云冉干巴巴扯出个笑:“我就说嘛,你今日的口吻与兰桂嬷嬷那般相似,原来真是太后娘娘吩咐的。”


    郑皇后反握住她的手,蹙眉低声:“冉冉,不得胡说。”


    云冉轻轻垂下了眼睫。


    郑皇后见她真不吭声了,以为是自己太凶了,犹疑两息,柔了语气:“我并非呵斥你……”


    “我知道的,表姐。”


    云冉仰起脸,朝她浅笑:“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思,而且我方才只是在想别的事。”


    郑皇后:“什么事?”


    在想怪不得殿下不喜太后。


    就连她,也不是很想与太后亲近了。


    淡嫣色的唇瓣翕动两下,云冉知道在宫里不能乱说话,尤其是涉及太后,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郑皇后分明看到小表妹的眼里一闪而过的防备。


    心底蓦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可转念再想,这或许是件好事——


    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


    时隔半月,再次回到景王府,云冉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安与踏实。


    明明之前那般期盼着去温泉行宫,可真的去了,发现也就那样。


    怪不得有句话叫做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云冉快活地在湛露堂的床上打了几个滚,外头的天色已然全黑,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她从床榻起身,问:“殿下呢?还没过来吗?”


    青菱迟疑稍许,方才躬身道:“奴婢先前问过常春公公,他说若是殿下过来用膳,他会提前派人知会一声,只这会儿……”


    她没往下说,云冉却明白了:“他不来?”


    青菱僵着笑容,没敢接这话。


    云冉虽有些纳闷,不过去行宫之前,她和司马璟也是各睡各的院子,如今回来了,恢复从前的状态,倒也合理。


    只是他从前还会来她这用晚膳,教她学琴,和她亲吻……


    这些,他都不做了吗?


    青菱见自家娘子蹙眉不语,只当她心里难受,忙道:“娘子,不若奴婢去深柳堂请一请?”


    “不了。”


    云冉看着窗外黑黢黢的天色:“他知道我每日用饭的时辰,要来的话早就来了,现在都没来,说明就没打算来,又何必叫你白跑一趟呢?”


    青菱忙道:“为主子办事,不算白跑。”


    “知道你忠心,只是没必要。”


    云冉耸耸肩,撑着双手从床上坐起:“他不来就不来嘛,又不是少了他,我一个人就不能吃饭了。快去传膳吧,我正好饿了。”


    青菱见她想得开,倒也松口气,转身便去传膳。


    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娘子渐渐黯淡下来的眉眼。


    **


    这一夜,云冉沐浴更衣,上床歇息。


    许是过去的半个月,她已经习惯了身旁都有个暖烘烘的男人抱着,忽然一个人躺在偌大的床上,莫名觉得空荡清冷。


    她辗转反侧许久,最后抱了个枕头,心里默默劝着自己:“云冉啊云冉,你都多大的人了,早该学会自己一个人睡觉了。”


    哄着哄着,倒真把自己哄睡着了。


    与此同时,长信侯府,四郎院里。


    漫漫长夜,夜阑人静,云商枕着脑袋躺在床上,冷不丁就想到了白日里,景王将他叫上马车,并以“我有一个友人”为开头的对话。


    景王道:“我那友人和他的夫人乃是盲婚哑嫁,先前并无感情。只相处下来,友人对夫人日渐爱重,夫人虽温柔可亲,对友人关怀有加,却主动将友人推给旁的女子,允许旁的女子近他的身。舅兄说说,他这夫人是贤惠大度,还是压根就不在意我……这友人。”


    “包不在意的。”


    云商拍着胸脯道:“这天底下无论男女,就没有不妒的。就不提我家那凶悍泼辣的三嫂,入门第一天就将我三哥院子里的婢女都换成了男仆,据说她还与我三哥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倘若我三哥另纳二色,她立刻和离回家,绝不多留。”


    “就说我大嫂,那可是长安世家里出了名的懂规矩、知礼数,人人夸赞的贤德妇人,可她有孕时,她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照规矩去伺候我大哥,她面上不说,背后掉泪。我大哥哪里舍得叫她伤心,当即将那些陪嫁丫鬟都送回李氏,方才安了我大嫂的心。这不几年过去,我大哥还是守着我大嫂一个人过,夫妻俩和和美美,我大嫂也从未贤德得‘主动’给我大哥纳妾。”


    “虽说我还没成婚,可我上头三个哥哥三位嫂嫂,我敢说他们谁的院里多个人,那日子定然鸡飞狗跳,哪有如今这般安定?除非——”


    云商幸灾乐祸笑了笑:“除非像王爷您的那位友人,他夫人压根不在意他,甚至还有些烦他,方才着急将他推给别的女人。”


    他说完,景王安静了许久。


    云商只当景王在为那友人可惜,还安慰道:“没事,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他夫人既不在意他,他也硬气点,像个爷们一样,纳它七八个美貌小妾,只要人不是太差,总能寻到一个在意他的吧。”


    说完,车内仍是沉默。


    云商当时也没意识到有何不对。


    毕竟景王一向话少。


    可现下想来,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很大的漏洞——


    景王生性孤僻,常年与蛇为伍,他哪来的友人!?


    而那所谓盲婚哑嫁、日久生情,温柔可亲、毫不在意的夫人……


    怎么越想越像自家那个情窦未开、成日傻乐的妹妹!?


    云商一脸惊悚地从床上坐起,回忆起自己信誓旦旦与景王说“包不在意”的笃定模样,顿时只想回到过去抽死自己——


    就你有嘴!


    翌日一早,云商便顶着两个黑眼圈赶去景王府,而云冉正在湛露堂看着仆人们垦地。


    她后院那片地,总算得空开垦了。


    得知四哥来了,云冉喜出望外:“快去请来!”


    这可是她嫁来景王府后第一位上门的客人。


    来之前,云商还挺担心王府里会像外头传的那样蛇鼠横行、瘴气萦绕,但对妹妹终身幸福的忧虑,压过了心头的畏惧,他咬咬牙,还是迈进了景王府——


    却见府中红灯笼、紫幔帘,花花绿绿,热热闹闹,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待在后院见到指挥下人垦地的妹妹,云商更是一脸复杂:“你这是?”


    “垦地啊。”


    云冉笑吟吟招待他喝茶:“等明年开春,我打算种些蔬菜水果,像桃子、李子、梨子、枇杷、葡萄、石榴,都种起来,这样一年四季既有花看,又有果子吃了,是不是很好?”


    云商:“……呃,不错。”


    云冉:“四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早知道你今日要来,我就提前让人去买好酒了。”


    云商:“先别买酒了,我今日过来,是有要事与你说。”


    迎着云冉疑惑的目光,云商将昨日马车上的对话如实道出。


    云冉听得一愣一愣,末了,恍然:“难怪呢。”


    云商心下一紧:“难怪什么?王爷与你生芥蒂了?还是他真去找别的女人了?”


    云冉:“那倒没有。”


    不过……


    殿下竟然觉得她不在意他?


    可她明明对他很好了,倒是他,忽冷忽热,捉摸不透。


    思忖良久,云冉看向云商:“那要如何做,才能叫他知道我在意他呢。”


    云商:“……你问我?”


    云冉:“嗯嗯。”


    眼看着自家妹妹认真又期待的眼神,虽然至今光棍却肩负“兄长”责任的云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深吸一口气,道:“你去跟他说,你喜欢他,特别特别喜欢他,喜欢到想和他生七八个孩子,想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余生共度不离不弃!”


    云冉皱起了眉:“七八个孩子也太多了,还是改成两个吧。”


    她握拳击掌:“嗯,那就这样定了,今晚我便与他说!”


    第55章


    这日夜里, 天色暗下,灯烛渐次亮起。


    青菱火急火燎地赶去了深柳堂:“常公公,常公公!”


    作为王妃跟前最得脸的大丫鬟, 深柳堂守门的太监们见到她这副急赤白脸的模样,也不敢呵斥,只小声提醒:“青菱姐姐,殿下院前不可喧闹, 常总管在里头伺候呢。”


    青菱道:“劳烦你们替我给常公公传句话,就说王妃傍晚头晕不适,这会子又起了高热,还请殿下前去探望。”


    守门太监一听这事,霎时不敢怠慢,忙进去传话。


    常春这会儿也实在不大好过——


    他不知殿下和王妃又怎么了?


    明明前些时日还如胶似漆,黏黏糊糊, 忽然又冷了下来。


    现下好了,殿下每日膳食用不了几口,话也说不了几句,周身气场倒是比之从前更为沉寂阴冷, 真是苦煞了他们这些当差的!


    待听到守门太监的传话, 常春眼睛陡然一亮:“真的?”


    守门太监:“千真万确,青菱姑娘就在门口等着呢。”


    常春知道青菱这婢子一向忠心, 毕竟那可是敢和兰桂嬷嬷顶嘴的丫头, 换做自己都没那胆量。


    “你与她说, 我知道了,叫她在外稍候。”


    撂下这话,常春抬手掐了一把大腿,挤出些许泪光, 快步走到书房门口:“殿下,不好了!”


    虚掩的木门后静了两息,才传来男人沉冷的嗓音:“说。”


    “湛露堂来禀,说是王妃又起了高热,人都烧糊涂了,还喊着要见殿下您。频发高热可不是小事,殿下可要去看看?”


    常春说这话时,其实也捏不准王妃这病是真是假——


    装病邀宠,乃是深宫后宅用烂了的手段。


    但他们这位王妃一向实诚,也不像那等会用手段邀宠的人。


    万一真是病了……


    唉,造孽哟!


    就在常春边竖起耳朵听动静,边掺了三分真心的担心起这位王妃,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一双绣着金丝暗纹的乌皂靴映入眼帘。


    不等常春抬头,那道修长的深色身影已然朝外,拾级而下。


    “殿、殿下,天黑路滑,您仔细脚下!”


    常春又惊又喜,抢过一旁太监手中的白纱灯笼,麻溜地掀袍跟了上去。


    今日正好是小年夜,湛露堂内彩绸飘飘,灯笼高挂,屋内的一应摆件也都换上了喜庆又吉祥的红珊瑚和黄珐琅瓷器。


    只是四周静悄悄的,并不像从前那般欢声笑语。


    青菱跟在身后,小声提醒:“殿下,王妃在寝屋歇息呢,容奴婢进去通禀一声。”


    司马璟:“不必。”


    他提入内,绕过那扇高大华贵的紫檀木绣屏,里屋只燃了稀疏几盏灯,昏昏暗暗地笼着那幔帐紧闭的拔步床。


    而床边左右两侧的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里正燃着上好的安神香,清香怡人,细闻的确掺杂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司马璟浓眉轻拧,走到床边,掀开幔帐一角,便见一道裹着大红锦被的娇小背影。


    她总爱这种严严实实裹得像只蚕蛹的睡法。


    司马璟在榻边坐下,迟疑片刻,伸手揽过她的肩:“云冉。”


    明明才一天一夜没见,唤出她名字的刹那,竟莫名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小姑娘的身子软绵绵,他一揽,人便转了过来。


    只见她一头丰茂乌发披散着,如云般堆叠在脸畔,身上穿着件单薄的牙白亵衣,被他这般一揽,大红锦被松了些许,连带着亵衣领口瞧起来也松松垮垮,隐约可见一缕凌乱的乌发沿着领口,贴着雪白的皮肉蜿蜒入内。


    许是烧得厉害,她双颊也红通通的,像是抹了一层过于艳丽的胭脂。


    司马璟见状,眉头皱得更紧:“好端端的如何又起了高热?”


    是昨夜贪凉了,还是白日垦地累着了?


    云冉没说话,只半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看着他。


    司马璟见她这般,胸口也闷得慌。


    刚要去探她的额头,就被云冉挡住:“不要。”


    司马璟:“……?”


    云冉目光幽幽:“殿下来做什么?不是与我生气,故意冷落我么?”


    司马璟默了两息,缓缓开口:“我没……”


    “有,就有。”


    云冉推开他的手:“既然故意冷落我,那我生不生病,与你何干?”


    司马璟:“……”


    良久,他道:“我并非冷落你,只是近日思绪繁杂,想静一阵。”


    “又是这样。”


    云冉咕哝道:“上回也是说想一个人静静,就撂下我一个人跑去了应铉殿。”


    这样看来,不在意的人分明是他才对。


    云冉实在不懂,但想到四哥教授的法子,还是压下腹诽,假意虚弱道:“那殿下其实还是关心我、在意我的,对不对?”


    答案毋庸置疑。


    可想到云家四郎说的“不在意”、“甚至厌恶”,司马璟眸光轻晃,喉咙也好似被一只手扼住。


    “殿下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不关心我、不在意我,也不喜欢我?”


    “……不是。”


    “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


    云冉拧着黛眉,撒娇般催道:“我头晕得厉害,殿下靠近点说。”


    看着小娘子白里透红的娇嫩面庞还有那双水光潋滟的莹眸,司马璟薄唇抿了抿,还是弯下腰,朝她凑了过去:“我没有不关心、不在意,或是……不喜欢你。”


    相反,太在意,太喜欢。


    当他意识到不对时,情绪已超过他的掌控。


    他的心,也变得欲壑难填。


    而眼前这没心没肺的傻子,压根也没打算去填。


    这念头甫一冒出,一双柔软馨香的手忽的勾住他的脖颈。


    司马璟微怔,垂眸看去,便见方才还病恹恹躺着的小娘子眉眼狡黠,仰着脸就朝他亲了过来。


    他来不及躲,迎面便被她“吧唧”亲了响亮一口。


    愣怔间,小娘子大半边身子又贴进他怀里,嫣色唇瓣凑到耳边:“既然殿下关心我、在意我、喜欢我,那我也很在意殿下、喜欢殿下。”


    司马璟肩背僵住,心头也好似被猛撞了下。


    大掌不觉握紧了怀中那一抹细腰,他哑声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啊。”


    云冉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猫儿似的拿脸蹭了蹭,嗓音轻柔而清晰:“我喜欢殿下,特别特别喜欢,喜欢到想和殿下生七八……不对,生两个孩子,想和殿下一生一世一双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余生共度不离不弃!”


    她一口气说完后,明显感觉到那握在腰间的大掌更用力了,连着呼吸都好似重了。


    看来四哥的办法真的有用,他听进去了!


    云冉心下一喜,贴着男人的耳朵,不要钱似的说着更多的甜言蜜语。


    “殿下,我真的太喜欢你了,你看你长得这么高大俊美,皮肤那样白,头发那样密,鼻梁那么高,睫毛还那么长,简直美得像是天上谪仙人,山间狐狸精。而且你不仅长得好看,还这般聪明博学,多才多艺……”


    虽说她从前并未与人说过这些,但漂亮话都是相通的。


    她从前在道观和信众们说吉祥话,总能哄得他们乐呵呵的掏钱,多买几条长命缕平安符,如今哄个男人,应当也非难事?


    “总之,我太喜欢和你在一起了。每次一见到你,我就高兴,见不到你,我就伤心,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香,一天天的那叫什么……对,相思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忧心忡忡。”


    “殿下,别与我闹别扭了好不好?我是真心在意你的,比真金还真!”


    “……”


    倘若她只说一句喜欢,司马璟定然心潮滂湃。


    可她说得越多、越腻歪,那油腔滑调的口吻也像极了她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里,哄骗闺秀私奔的穷酸秀才。


    “……殿下,我对你的心,当真是苍天可鉴日月可表。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


    “……”


    司马璟拿开她紧搂着的手臂,眸色晦暗:“够了。”


    云冉被他扒拉下来,跌坐回床边时,还有些迷茫:“嗯?”


    难道这些甜言蜜语,他不爱听?


    不应该啊,《春娘秘史》里的张秀才,就是不停给春娘写情诗、说情话,才哄得那清冷娇媚的大小姐愿意与他月下私奔,俩人你侬我侬,脸儿相傍,唇儿相依,脱了衣裳便化作连理枝、比翼鸟,快活似神仙。


    司马璟沉着脸,盯着床边之人,“你并未发高热,是么。”


    云冉微怔,有点心虚地别过脸:“我……”


    她试图解释:“那是因为怕你不肯过来,方才说我病了,殿下你别生气。”


    生气?


    的确气。


    但相比于她真的病了,他宁愿被她骗。


    “那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司马璟看着她,眸若寒潭,幽幽沉沉:“云四?”


    云冉没想到他一猜就猜准了:“不…不是,和我四哥无关。”


    司马璟嗤道:“都这会儿了还替他瞒着,你们兄妹俩感情倒真好,可要我派人将他请过来,当面对质?”


    “别别别,我说,我说!”


    云冉生怕他真的派人,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仰起可怜兮兮的脸:“我四哥也是一番好意,担心我与殿下之间起了误会,方才特地赶来提醒我。”


    司马璟虽在深柳堂,却也知晓云商今日入府之事。


    略一思忖,便明白他那位小舅兄大抵是回过味来了。


    只是没想到他竟教云冉说这些鬼话。


    司马璟脸色沉冷,一时既悔自己病急乱投医,一时又觉云冉也是个傻子,她那哥哥胡乱教,她竟也跟着学。


    害得他白欢喜一场,以为这木头终于开了窍。


    回头一看,原是两个臭皮匠。


    “殿下,你别生气嘛……”


    云冉见他一张俊颜青白交加,阴沉沉得怪吓人,不禁将他抱得更紧,语气也柔下:“虽说那些话是四哥教我的,可我对你的在意是真的,我也是发自真心的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对着老君发誓!”


    说着,她还抬起手指,一脸诚恳。


    要不是司马璟看着她目光清明坦荡,毫无缠绵情意,差点就要信了。


    “你在意我?”


    “嗯嗯,在意的!”


    “喜欢我?”


    “嗯嗯,也喜欢的!”


    “想和我在一起,生两个孩子?”


    “嗯嗯,一个像你,一个像我,如何?”


    “……”


    恍惚了好一瞬,司马璟方才从她的“甜言蜜语”里清醒过来——


    假的。


    这油腔滑调、满口谎言的小骗子。


    手臂从她温软的怀抱里抽出,司马璟沉沉吐了一口气,方才哑声道:“你根本就不知什么叫喜欢。”


    云冉啊了声,见他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清冷模样,急了:“我知道啊,我真的喜欢你啊,真的!我都用老君发誓了,要是撒谎了会被雷劈的!”


    司马璟凝着她:“我要的不是你这种喜欢。”


    云冉:“……?”


    司马璟:“罢了。”


    他心烦意乱,抬手扯过一旁的被子将她裹严实了,方才起身:“你我都静一静。”


    见他又走了,云冉坐在床上,双眼茫然。


    为何她都说了这么多遍喜欢和在意,他还是不信?


    难道要她把心挖出来,他才肯信吗。


    而且,喜欢不就是喜欢吗,怎的还分这种那种?


    “娘子,娘子——”


    青菱急急忙忙跑进来:“殿下怎么走了?”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云冉长叹一声,抱着被子直接往床里倒去。


    大红幔帐上绣着精巧无比、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花纹,她双眼发空地看着,忽然发现嫁过来这么久,她好像一直就没看明白过司马璟。


    难道真的像他说的,她并不知什么叫喜欢?


    寒夜漫漫,锦衾无眠。


    大年将至,景王府虽然人口不多,但第一次掌家的云冉没了兰桂嬷嬷帮衬,和周嬷嬷重新磨合,也的确费了不少心力——


    毕竟能成为当朝太后身边的得力干将,兰桂嬷嬷那办事能力和见识,自然不是周嬷嬷能比拟的。


    这个时候,云冉就有点庆幸司马璟的孤僻冷淡了。


    他没朋友、没交际,她都忙得有些晕乎,勉强对付过去。


    若他正常与人来往社交,又没有兰桂嬷嬷的帮衬,她怕是要焦头烂额,心力交瘁了。


    年前的日子就在忙忙碌碌中度过,转眼到了大年三十。


    按照惯例,这日一早,云冉和司马璟便得入宫,给太后、皇帝和皇后请安,再在宫内参加一整日的宴会。


    只司马璟从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往年他都是延捱到除夕夜宴,方才入宫点个卯,喝过一杯年酒便算是又应付了一年。


    他有不循规蹈矩的资本,云冉却没有。


    那日回程,郑皇后与她说的那些话,她虽不赞同,却也清楚地意识到了一点——


    太后并不喜欢她。


    或者说,太后喜欢的是一个乖巧贤惠、一心一意为景王的“景王妃”,而非“景王妃”身份之下的那个云家五娘,云冉。


    最开始意识到这点,云冉还有点小失望。


    毕竟中秋宫宴那回,赵太后拉着她的手又是夸又是送镯子,分明表现得十分喜欢她。


    却原来,那喜欢也是有条件的。


    云冉实在也不喜欢入宫了,但想到她如今的身份,不单单是景王妃,还是长信侯府嫡女,哪怕为着家里人,为着那个她明明就很喜欢却非得说她不喜欢的景王殿下,她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毫无顾忌。


    到底起了个大早,涂脂抹粉,盛装华服,坐上入宫的马车。


    只是没想到踩上杌凳,掀开靛蓝色藕花车帘,却见一人,紫袍玉冠,腰系革带,正大马金刀坐在车内。


    哪怕车内光线昏暗,却掩不住他妖颜如花,眉眼如画。


    时隔五日,再次相见,云冉愕然:“殿下,你怎么在这?”


    司马璟抬起眼,淡淡看着她:“入宫赴宴。”


    云冉:“……”


    她钻进车内,扫过两侧的位置,并未像之前那样挨着他坐,而是挑了个侧窗坐下。


    再次抬头,她抿了抿唇,道:“我的意思是,你往年不都是晚上才入宫么,如何今年这么早就去了?”


    见他不语,她道:“你不说的话,我就厚颜猜测,你是担心我一个人入宫,特地陪我,对不对?”


    司马璟:“……”


    云冉一副“果然被我猜中”的得意模样朝他挤了挤眼睛,又道:“其实我也不是全然不懂你,还是有了解的。”


    司马璟不知她为何忽然发出这句感慨,但隔了几日相见,她似是消瘦了些。


    哪怕浓妆艳抹,也掩不住她眉眼间那淡淡的疲态和黯然。


    印象中的她,一向精力十足,神采明媚,便是生病的时候,两只眼睛也是亮晶晶的闪着光。


    搭在膝头的长指拢了拢紧,待到马车动了起来,他终是开口问了句:“可是近日没休息好?”


    云冉本来都做好了沉默一路的准备,没想到他主动搭话了。


    “睡得倒还行,就是白天忙过年的事,有些累了。”


    云冉抬手摸了摸脸庞,道:“难道我的脸色很难看吗?”


    司马璟:“不难看。”


    她一直都长得好看。


    今日盛装打扮过后,虽少了几分清灵飘逸,但宫鬓堆鸦,玉肌袒雪,一袭绯红袄裙绣着芙蕖与芍药,说不尽的花团锦簇,富贵逼人。


    很符合过年的氛围,叫人见着便心生欢喜。


    “不难看就成,毕竟过年呢,就得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


    云冉说罢,上下打量起对座的男人。


    见他今日竟穿着一袭紫袍,鬓若刀裁,肩宽腰窄,少了几分不染尘埃的清冷,却衬得气质愈发矜贵,冷艳靡丽。


    云冉看了一眼,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光看还不够,嘴上还夸:“殿下,你穿艳色真好看。”


    真美得跟个狐狸精似的,她要是书生,魂怕是都要被他勾住了。


    司马璟淡淡回望了她一眼,并未言语。


    云冉:“……”


    好吧,不说话就不说话,反正她有备而来。


    默默从怀中抽出一本话本,她靠在窗边便看了起来。


    这般一路无话进了宫里。


    司马璟与云冉一道给赵太后请安后,便去了藏书阁。


    他将常春派给了云冉:“有任何事,随时来禀。”


    云冉也受了他这一片好意,之后在宫中走动,都带着常春和青菱。


    宫中过年,说不无聊吧,大多数时间与那些诰命夫人喝喝茶、吃吃糕,说着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


    说无聊吧,午后的戏班子和杂耍都十分精彩,那唱腔、身段和打斗,是云冉在宫外从未看过的精湛。


    若非要顾及王妃的端庄,她都想起身拍掌,大声叫好。


    不过看完戏,她命常春给戏班子上下都放了赏,也算表达了她的满腔喜爱。


    转眼间,夜色降临,一年之中最重要的除夕夜到了。


    云冉的心情也随着那渐渐暗下的天色,变得低沉。


    司马璟看到她耷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模样,还以为她白日在后宫行走遇到了什么麻烦。


    寻来常春一问,一切顺利。


    景王妃这个身份摆在这,并无任何人敢寻她的不痛快。


    但她的安静与失落,是实打实的存在。


    司马璟斟酌一阵,将她单独拉到廊下:“谁欺负你了?”


    云冉微怔,摇摇头:“没人欺负我。”


    司马璟:“那为何闷闷不乐?”


    云冉抿了抿唇瓣,抬脸看他:“殿下想知道?”


    司马璟:“不然我何必问你。”


    “既然你诚心诚意发问了,那我也不瞒你。”


    云冉道:“我今日的确不大高兴。”


    “首先呢,是因为殿下。”


    司马璟:“我?”


    云冉:“对!我明明喜欢你,你非不信,还说什么想静静。可我静了这些天,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我没错。”


    “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复杂。你觉得我不懂,我看你才是……无理取闹。”


    最后四个字,她声音变小,含含糊糊。


    饶是如此,一向耳力极好的司马璟也听清楚了。


    只是不等他开口,云冉又道:“其次就是……今日是除夕,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她稍顿,左右环顾一圈,确定并无旁人,方才怏怏地叹了口气:“我流落在外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寻回来了,却还没能与家里人好好过一个团圆年,便匆匆忙忙的成了婚,嫁了人。”


    她想与家里人一起热热闹闹的过年。


    而不是在这看似金碧辉煌、华丽热闹的皇宫里,和一些她压根就不熟、也不在乎的人守岁迎春——


    这样的除夕夜,完全失去了该有的意义。


    当然,她也知道,她如今是成了婚的妇人。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成了婚的妇人,只能等正月初二回娘家,大年三十都得在夫家。


    这是规矩,民间妇人得遵循,景王妃更得遵循。


    可……


    还是会遗憾呢。


    云冉心下轻轻叹了口气,再次抬头,她敛起眼底黯淡,与司马璟挤出个笑:“说出来舒服多了,殿下不必太担心,我没事的。”


    虽然不能与家里人一起过年,但她身边好歹还有个喜欢的人。


    有司马璟在,这个除夕也不算太糟糕。


    “宫宴应当要开始了。”


    云冉牵住了司马璟的衣袖:“走吧,迟到了可不好。”


    袖子扯开,人却未动。


    云冉错愕。


    还不等她问,手腕却被反握住,男人拉着她大步往外。


    “殿、殿下?你带我去哪?宫宴不是这个方向吧?”


    寒夜朦胧,走在前头的那道紫色身影未曾停顿半分。


    晚风吹得他鬓角微乱,袍袖飞扬,而那颀长身影巍峨如山,挡住迎头袭来的凛冽寒风,只送来一句云淡风轻的——


    “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