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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这是成婚以来, 云冉第二次见司马璟穿红袍。


    新婚那夜,他虽着喜袍,但那时不熟, 心下对他又敬又惧,也没敢细看。


    可眼下,这人红袍玉带,乌发轻挽, 墨眉朱唇,当真是珺璟如晔,雯华若锦,风华无双。


    方才还惦记着的“摆脸色”瞬间抛到了脑后,没有一个小娘子看到这张艳若桃李的俊脸能克制住嘴角不上扬——


    云冉也不例外。


    她双眸明亮,只觉司马璟这副皮囊,便是扬州城里最有名的花魁怕是也不比过。


    就在一句“殿下, 你好美啊”即将脱口而出,马车动了下。


    云冉的身子晃了晃,腰酸、背疼、腿痛霎时也都袭来,叫她从眼前之人的美色陷阱里清醒过来。


    再好看又如何, 还不是个混蛋!


    画着淡妆的明丽小脸又板起, 云冉挨着车门坐下,尽可能与司马璟保持着最远的距离。


    看着门边那只拿着个饱满圆润的后脑勺对着自己的小王妃, 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景王:“……”


    车外传来常春毕恭毕敬的询问声:“殿下, 现下可要启程?”


    司马璟语调微提:“走。”


    不多时, 马车稳稳当当朝前行进。


    眼见门边那人仍是个后脑勺,摆明与他冷战的模样,司马璟浓眉蹙起。


    默了片刻,他开口:“冉冉。”


    这唤声一入耳, 云冉的肩背就应激般绷起。


    旁人这般唤她,她只觉亲切,可司马璟这般唤她,她脑中满是昨夜被他拥在怀中,一边被他不遗余力地折腾,一边被他咬着耳朵、吻着脖颈,哑声地唤——


    “冉冉乖。”


    “冉冉听话。”


    “冉冉放松些,太紧了。”


    “冉冉?”


    “不要这样叫我了!”


    云冉抬手捂住两只发热的耳尖,试图赶走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司马璟见她这副羞得几欲钻地的模样,也明白她为何不肯坐过来。


    原来还在害羞。


    他往门边坐去,抬手揽住她的肩:“你我早已成婚,昨夜之事天经地义,不必害羞。”


    云冉见他靠近,搭在肩头的那只大掌暖融融的,隔着猩猩红的绫袄都能感受到热意,一时更是脑袋通黄,无地自容。


    “你别碰我。”


    她仍是背对着司马璟,捂着耳,闭着眼:“我想一个人静静。”


    司马璟:“……”


    按理说昨夜俩人做了真夫妻,今日应当更加亲密才是,如何她反倒疏远他?


    “冉冉。”


    “都说了别这样叫我。”


    “为何?”


    “……”


    见她执意要当缩头乌龟,司马璟一边去拉她捂耳的手,一边道:“你若再背对我,我就亲你了。”


    说着,他低头,高挺的鼻梁擦过她白腻的后颈。


    那喷薄的热息立刻勾起昨夜在浴桶里的记忆,云冉忙缩着脖子:“你别……”


    司马璟见状,漆黑眼底掠过一抹浅笑。


    长臂仍勾着她的腰肢,鼻尖也蹭着她:“那你好好说话。”


    云冉被他弄得发痒,又羞又气:“明明是你不好好说话,松开!”


    “不松。”


    司马璟道:“除非你告诉我,为何一上车就与我置气?”


    他体格本就高大,云冉又身形娇小,骨骼纤细,被他这般从后圈着,就好似裹着一条沉甸甸的熊皮大氅。


    她想挣都挣不脱,只得垂着脸,咬唇咕哝:“你还好意思问我?自己做了什么事不知道么。”


    司马璟默了片刻,拧眉:“若是指周公之礼,这是你亲口应下的。”


    没喝酒,没中药,状态清醒地应了个好。


    司马璟并不觉得他昨夜做的有何不对。


    云冉见他如此坦然,一时噎住,少倾,她忿忿咬牙:“是我答应的不假,可是你……你怎能那般欺负人?”


    司马璟垂下眼。


    看着怀中小娘子那张红得滴血的娇柔侧脸,也想起昨夜种种。


    说是欺负,倒也不算冤他。


    他原怜惜她初次,二人体型差距也不小,本想像拥抱、接吻那般,循序渐进,慢慢让她适应。


    可他到底低估了她的可爱,高估了他的自制力。当听得她在怀中小声啜泣,心口愈軟,那处却愈硬。


    男人骨子里的劣根性在床笫之间暴露无遗,理智告诉他此乃禽兽行径,慾念却驱使着他占有更多。


    根本停不下来。


    直到她体力不支晕在怀中,方才止住放肆。


    今早替她上药时,看到她雪肤遍布的桃痕,他也意识到昨夜有多失态——


    饶是如此,上药时险些又要失态。


    “你怎的不说话?哼,理亏心虚了是吧!”


    云冉见身后之人半天都不吭声,一时愈发生气,低头去掰那揽在腰间的手:“松开。”


    才掰开一根手指,男人低声道:“昨夜是我不对。”


    竟这么快就认错了?


    云冉愣怔:“你真的知错了?”


    “嗯。”


    “那你说说错哪了?”


    “不该那么用力。”


    司马璟薄唇轻抿:“下次,我轻点。”


    云冉愣了愣,玉靥更红。


    什么嘛,哪有这样道歉的!


    “才没有下次。”


    云冉继续去掰他的手,双颊滚烫地咕哝:“你就是个骗子,我再也不信你了。”


    司马璟:“……”


    他亦是初次,于此事也无章法,只凭本能。


    本能便是那般,他也无奈何。


    他没再辩驳,只揽着怀中之人,心想今夜须得克制些。


    云冉见他突然就不说话了,心里有点纳闷。


    但她都决定了今天不要理他,若再主动开口,岂不是落了下乘?


    她也是要面子的好吧。


    于是她也不再出声,只静静坐着。


    许是昨夜太累,男人的怀抱又太暖,静谧的车厢摇摇晃晃,不知不觉间,困意袭来,她脑袋一歪,倒靠在身后的人肉靠垫上。


    司马璟感受到怀中那放松的绵軟身躯,垂眼看去,一袭猩红绣蒲桃纹袄裙的小娘子双眸轻阖,樱唇微张,气息均匀,已然睡去。


    这样都能睡着?


    他失笑,视线触及她眼下那被薄粉遮盖的淡青时,眼底笑意又敛起。


    大掌扶着云冉的脑袋,调整一个更为舒适的角度,司马璟拿过一旁的乌云豹氅衣替她盖上。


    确定她睡得安稳,他单手支着额头,久久凝着怀中这张恬静的睡颜。


    这大抵是五岁之后,上天对他最慷慨的一回了。


    **


    护国公府,郑家。


    眼见午时将至,却还未见到景王府的马车,护国公寻到自家三妹郑月娥,也就是长信侯夫人郑氏:“你确定景王和王妃今日会来?”


    郑氏看着天边高照的日头,柳眉轻蹙:“今早景王府是这样传话的。”


    护国公夫人道:“老爷不必着急,今日初二,路上车马不少,没准是堵在坊市了。”


    护国公自然不敢埋怨景王,毕竟景王愿意来给他这位妻族娘舅拜年,也是给他们国公府体面。


    只是一想到那位深居简出、性情孤僻的景王殿下,护国公心底总有些抵触——


    若有的选,他并不想与景王过多接触。


    但谁能想到太后娘娘乱点鸳鸯,偏偏将自家外甥女,配给了这位王爷。


    郑氏是个大家族,旁支众多,但嫡系这一脉,护国公郑毅与二弟郑勉、三妹郑月娥乃是一母同胞,兄妹三人自小就亲厚。


    所以哪怕看在自家妹子的份上,护国公心里不乐意,面上也摆出一副亲厚欢迎的姿态。


    “那就再等等吧。”护国公交代夫人徐氏:“你去厨房盯着些,莫叫席面凉了。”


    徐氏应声,刚要退下,便见管家快步跑来:“来了,来了!王府的马车已进坊门了。”


    这话一出,护国公立刻肃正神色:“快将大郎他们叫来,随我出门迎客。”


    眼见着长兄带着子侄们出门迎客,郑氏也长松口气,她差点以为女儿女婿不来了。


    她并未出门相迎,而是回到正堂,陪着自家老爹老娘,与他们招呼道:“您二老的外孙女和外孙女婿来拜年了。”


    护国公府的老太爷和老太太都长寿康健,耳聪目明,听得这话,乐呵呵点头:“好、好。”


    约莫一盏茶,正堂外传来了热热闹闹的说话声。


    一屋子女眷抬眼看去,只见在郑家人的簇拥下,一对身着红衣的璧人从庭中缓步而来——


    那身形修长的年轻郎君,面如冠玉,红袍灼艳,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而他身旁的红袄小娘子,云鬓花颜,粉面娇丽,端的是灿若春花,皎若秋月。


    二人并肩携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话本里的才子佳人走了出来,当真是世间第一等般配。


    堂中众人都看直了眼,还是钱似锦掩唇,轻笑道:“瞧这俩口子多有默契,都穿红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新娘和新郎官呢。”


    她这一出声,堂中众人也都回过神。


    再看那穿着红袍的小夫妻,当真似新婚般喜庆。


    郑氏之前还一直遗憾云冉出嫁那日,景王未能来迎亲,也没见到夫妻俩都穿红袍的模样,今日倒是如愿了。


    “阿娘。”


    云冉第一眼就看到坐在外祖父外祖母旁边的郑氏,与她笑吟吟递了个眼神,才带着司马璟给上座两位长辈行礼。


    “外祖父,外祖母,这是我的郎婿,景王殿下。”


    “老臣/臣妇拜见殿下。”


    郑老太爷和老太太起身与司马璟行礼,司马璟虚扶了一把:“二老不必多礼。”


    “二老是王妃的长辈,便是本王的长辈。”


    司马璟道:“今日初二,特来与王妃向二老拜年。祝二老新禧康泰,福寿绵长。”


    这话一出,莫说是郑老太爷和老太太,堂内其他人也都难掩惊诧。


    眼前这温润有礼、神态平和的俊美男人,真的是传言中那位阴冷可怖、不好相与的活阎王?


    他们怎么瞧着很好相与,且一点都不可怖呢?


    郑家六郎与云商年纪相仿,躲在人群里,都忍不住拿胳膊撞了下自家表兄:“四哥,这真是景王殿下吗?不会是假的吧。”


    “放你的屁。”


    云商白了他一眼:“早和你说了,我这位王爷妹婿乃是人中俊才,龙章凤姿,整个长安城挑不出比他还要出众的儿郎,外头那些都是胡说八道,以讹传讹。平白叫我这妹婿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实在可恶!”


    郑家六郎咂舌,之前云表哥和他各种吹嘘景王的俊美出众,他还不信,以为表哥这是在替自家人挽尊——


    毕竟再糟糕,也是他的亲妹婿,他总不能打自家的脸,说自家的不是。


    但如今亲眼看到这位芝兰玉树的景王殿下,郑六郎忽然理解了为何从前有传言,说是先帝和太后都偏宠幼子。


    景王殿下虽与当今陛下一母所出,但论姿容,差距实在过于明显。


    饶是文宣帝是自家亲姐夫,郑六郎也无法昧着良心替皇帝说话。


    儿郎之间议论纷纷,郑家女眷们自也少不了窃窃私语,一个个皆为景王的姿容和态度所惊诧。


    云冉和司马璟本就赶在饭点过来,如今给郑家的长辈们拜完年,便也准备入席用膳。


    二人虽为小辈,但身份尊贵,自然是坐在主桌,席位也仅次于郑家老太爷和老太太。


    对面则是坐着护国公夫妇、二房夫妇以及长信侯夫妇。


    至于郑家那些表兄弟、表姐妹们,和云冉的兄嫂们一起,分别坐在左右的次桌。


    席面很是丰盛,虽然氛围始终有些拘谨客套,远不如在长信侯府的松弛自在,但也算得上融洽。


    云冉吃席的时候还注意到,她的大舅父对司马璟十分恭敬,甚至恭敬到都不敢与司马璟对视——


    这就有点奇怪了。


    虽说司马璟贵为王爷,身份尊贵,可大舅父可是国舅,皇帝还是他女婿呢。


    就连自家还是个白身的四哥都敢和司马璟主动搭话了,大舅父为何要这样惧怕司马璟?


    云冉蹙眉,隐隐觉得不对劲。


    “怎么,饭菜不合胃口?”


    司马璟一偏头,正好瞧见云冉皱眉模样:“若是不喜欢,不必勉强。”


    云冉回过神,摇头:“没有,这些菜都很好吃。”


    生怕司马璟再问,她忙夹了筷子菜放进他碗里:“殿下别管我了,你多吃些吧。”


    这人真是的。


    不知为何,今日总是旁若无人盯着她瞧。


    三嫂都悄悄地朝她挤了好几次眼,指不定背后如何笑她呢。


    一顿午膳用完,年轻郎君们张罗着去投壶射覆,女眷们则回后院,约着一起斗草。


    云冉也想与外祖母、舅母和表姊妹们聊天说话,毕竟平日难得见面,好不容易在过年时候凑在一起,正是交流感情、闲聊八卦的好时候。


    她与司马璟道:“殿下若不想与我哥哥他们一起投壶的话,便回客房歇个晌?”


    哪知司马璟静了两息,道:“我随舅兄们一起。”


    云冉惊了:“你也要去投壶?”


    司马璟:“不行?”


    云冉眨眨眼,一时也觉眼前的男人好似变了个人般,好半晌才道:“没、没有不行。只是有些惊讶,殿下不是一向不喜热闹……”


    司马璟:“的确不喜。”


    云冉:“那你这是?”


    司马璟低头看她:“你的兄长,不是外人。”


    云冉怔了下,而后心底也轻轻泛起一丝涟漪。


    “嗯!我兄长他们都很好的!”


    云冉一时也不再记恨司马璟昨夜的行径,起码这会儿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表现得并不混蛋,甚至还叫她心里暖融融的。


    她道:“那殿下你和他们去玩吧!差不多要回去的时候,我派人给你传信。”


    司马璟轻嗯了声。


    云冉想着这或许是司马璟第一回参与年轻儿郎们的交际来往,离开前,还特地揪住自家三位哥哥,认真叮嘱:“殿下寡言少语,不善言辞,你们可得多照顾他一些,莫要叫人欺负了他。”


    云家三兄弟:“……?”


    妹妹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别说护国公府了,便是整个长安世家,有哪个敢欺负你家殿下?嫌命太长,自寻阎王么。


    兄弟三人心情复杂,忍不住去想,景王在妹妹面前到底得多装,才能叫妹妹产生这种需要别人照顾的错觉。


    无论怎样,终归是分为两拨人,各自散去。


    一步入后院的抄手游廊,钱似锦就挤到云冉的身边,亲亲热热挽住她:“看来你与你家殿下当真是甜如蜜了,竟还约着一起穿红的。”


    吃饭的时候,云冉就看出三嫂有一堆话要打趣她。


    如今终于逮到机会,果不其然。


    “我真不知他今日也穿红的。”云冉耳根微烫:“出门前瞧见,我也惊了一跳。”


    “你家殿下穿红的那样好看,谁不惊一跳呢?你怕是不知,你们进门那一会儿,郑家那些小姊妹都倒吸一口气呢。”


    钱似锦柳眉轻挑,笑吟吟道:“怕是个个都羡慕你,竟得了这样一位美郎君。”


    司马璟的美貌毋庸置疑,云冉也不否认:“他皮肤白,的确适合红色。”


    姑嫂俩又闲聊两句,钱似锦也问到了正题:“快与我说说你在骊山救人的事吧!”


    云冉诧异:“三嫂如何知道?”


    “还说呢,昨日那户人家上你府上谢恩,这事都已经在长安传开了。”


    钱似锦娇嗔:“你这嘴也是真够严实的,出了这样的事,除夕那晚愣是没听你提起过。我今日本不打算来的,也是为着问你这事才出门了。”


    云冉讪讪:“就是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哪有必要特地去提。”


    “大冬天的跳进冰河里,这还是小事?妹妹啊妹妹,我看你真是菩萨心。”


    钱似锦心下感叹,换做是她,绝不敢跳的。便是真跳了救人,定要大传特传,赚一波美名,也省得外头将她说成不知廉耻攀高枝的浪□□。


    云冉到底架不住钱似锦的追问,将那日的事大致说了遍。


    走在前后的李婉容和郑家小娘子们耳尖捕捉到只言片语,也都好奇地凑上前。


    不一会儿,云冉就被她们围成一圈,七嘴八舌地追问。


    云冉也是这时才意识到,短短一日,这事竟传得这么广。


    当表姐、表妹和表嫂们七嘴八舌夸她“心善仁厚”、“菩萨心肠”,她嘴上摆手说着“哪有哪有”,心里也有点飘飘然。


    众人有说有笑,很快到了后院。


    妇人们坐着闲话家常,小娘子们玩起斗草,云冉也跟着玩了几轮,便在郑家丫鬟的带领下,去了趟净房。


    回程路上,她远远瞧见对侧的月洞门后走过一道膀大腰圆的健硕身影——


    正是她的大舅父,护国公郑毅。


    云冉脚步不禁停下。


    脑海中也闪过今日大舅父见到司马璟后那一份敬而远之的古怪态度,还有嫂子们说过的,当年昭德之乱爆发,赵太后一人带着两个儿子逃难,即将落入贼手之际,是大舅父神兵天降,救下了太后和文宣帝,又一路护送他们到达蜀地,与先帝汇合。


    正因着这份功绩,当年还是个四品中郎将的大舅父,一跃成为从一品的护国公。


    而他的嫡女郑玉嫣,也被聘为皇后,位居中宫。


    郑氏一门自从中兴,有了今日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


    大舅父既是亲历者,定然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冉只短暂思忖了两息,便决定去问问大舅父,当年逃难,为何就司马璟一人落下了。


    毕竟若不是那回被落下,也就没有之后敌国为质,遍体鳞伤的遭遇。


    一炷香后,前院书房。


    听闻景王妃在外求见,护国公面上也难掩诧色。


    自己这位并不算太熟的小外甥女突然单独求见,所为何事?


    长指摩挲了两下茶盏,他道:“请王妃进来吧。”


    下人很快应下,转身去请。


    轩窗明净,檀香袅袅,护国公静坐桌边,蹙眉思忖。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他抬眼,便见那云鬓高盘,红裙明艳的小外甥女袅袅婷婷走了进来。


    “大舅父万福。”


    她大大方方打着招呼,又毫无怯色地走到一旁坐下:“冒昧打扰,还请舅父莫怪。”


    护国公看着外甥女这般自来熟的模样,倒是想到自家妹妹幼年模样,原本皱着的眉宇稍稍舒展些许,他缓声道:“王妃说这话就生分了。”


    待下人送上香茶糕点,悄声退下,护国公看着榻边那不喝茶也不吃糕点的小外甥女:“不知王妃特地寻来,所为何事?”


    云冉也不爱弯弯绕绕,尤其自家这位舅父一看就是个聪明人。


    “这里没外人,我也不与舅父绕弯子了。”


    云冉说着,挺直腰背,一双清亮乌眸定定地看向书桌后的护国公:“舅父能与我说说,当年太后带着陛下和景王逃难,我家殿下因何落单么?”


    第62章


    护国公的表情僵住。


    不过一瞬, 他抬眼看向斜前方的外甥女,眉头拧起:“王妃怎么突然问这个?”


    云冉仔细注意着护国公的每一个神态表情:“并不是突然问,我很早就想知道了, 可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机会。今日可算得空能与舅父坐下聊聊,我便寻来了。”


    “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王妃何必再问。”


    护国公紧抿着唇,一脸肃正道:“我看你与景王殿下相处得很是不错, 作为舅父,我也是真心替你高兴。王妃,大舅劝你一句,好奇心太重并非好事,你踏踏实实与景王将眼前的日子过好,那便是最好。”


    他越是这样说,云冉越是怀疑当年的事。


    “舅父,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家殿下当年被俘,我只是想知道其中细节,这有何不能说的?”


    云冉蹙眉:“还是说,当年殿下被俘, 另有隐情?”


    护国公额心一跳。


    再看外甥女这一脸好奇期待的模样, 他也不禁肃了语气:“王妃来问这些,景王殿下可知?”


    云冉微怔, 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护国公:“那你又何必问?”


    “因为他是我的夫君啊。”


    云冉抿了抿唇瓣:“我自然好奇他、关心他, 想知道他的一切。”


    她说的理直气壮, 护国公一时噎住。


    “舅父,反正这里也没外人。虽说我与您统共也没见过几回,但我阿娘时常与我提起您,说我刚出生的那会儿, 您和二舅可高兴坏了,大热天的跑来看我,还差点跌一跤。她还说我小时候,你们时常扛着我骑大马,每回都会给我买许多好吃的好玩的……”


    云冉放软了语气,一脸真诚:“虽说那些事我都不记得了,但我阿娘总不会骗我。老话说得好,最香不过龙肉,最亲不过娘舅,您可是我亲舅舅,如今我不过是想与您打听一些往事而已,您就行行好,告诉我吧。”


    护国公对上外甥女那双写满恳求的清润乌眸,心下既不忍又无奈。


    当年小外甥女刚出生时,两府都为之欢喜不已。


    他和二弟作为舅父,也都十分疼爱这个糯米团子般的小外甥女,说是当女儿来疼也不为过。


    后来小外甥女走失了,他们整个国公府也都难过消沉了好一阵。他见自家妹子成日以泪洗面,眼睛都要哭瞎了,还动过心思,将自己的女儿过继给妹子,以作抚慰。


    不过妹子还是拒绝了他这好意,只说:“宝珠就是宝珠,谁也代替不了。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不会放弃寻回我女儿。”


    大晋疆域辽阔,想寻个小女娃,无异于大海捞针。


    护国公心下觉着妹妹太傻,倒不如趁着还能生,再要一个。


    未曾想一晃十几年,竟真叫妹子寻到一丝线索,顺藤摸瓜,千里迢迢寻去了扬州。


    如今明珠归来,眼前这小娘子稚嫩却又倔强的眉眼,与当年的妹子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舅父,就当冉冉求您了!”


    云冉从榻边起身,抬手就朝护国公作揖:“您就告诉我吧,我保管不往外说。我可以对老君发誓,今日之事倘若往外透半个字,我就……就天打五雷轰!”


    “哎,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


    护国公也连忙站起,上前去扶:“可不准乱说!要叫你母亲知道你乱发誓,回头非骂死我不可。”


    他那妹妹对外温柔慈爱,护起犊子当真是个惹不得的母老虎。


    云冉仍躬着身,只稍稍抬起脸:“那您与我说吧。您若不说,今日我就赖在这不走了。”


    护国公怔住。


    怎么说也是堂堂景王妃了,怎的还像是个孩子般无赖。


    云冉可不管那么多,她好不容易揪到一个知情者,且还是自家亲娘舅,此时不无赖更待何时?


    护国公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外甥女瞧着嫩生生,实则是个厚脸皮。


    沉吟良久,他长叹一声:“罢了。”


    眼皮稍撩,他瞥过她:“不过你保证,绝不往外漏。便是有人问起,也别说是我说的,可能做到?”


    “能,肯定能!”


    云冉一口应下,信誓旦旦:“您别瞧我年纪小,遇到正事,我口风可严了。”


    护国公不置可否,只扯扯唇,示意她坐下。


    云冉立刻坐下,又抬手做了个请:“舅父也坐。”


    护国公掀袍入座,沉沉吐了口气,方才酝酿好情绪,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反贼是趁夜攻入长安的,先帝得到消息,就带着精锐禁军,从唯一还没被反贼占领的重玄门跑了。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她知道消息时,反贼已杀进了长安,直逼宫门。她便带着太子和景王,改换成宫女太监的模样,趁乱从密道出宫。”


    “她在宫外寻得一支京兆府府兵护送,混在流民队伍里,顺利逃出长安,直奔蜀地追赶先帝的队伍。只可惜她的行踪被暴露,叛贼和戎狄兵分两路,一路追击。那时我正好被派去岐山巡察,得知皇后和太子他们逃到此地,便带着一帮兄弟赶去支援。”


    “我们赶到时,皇后身边的护卫已被杀得不剩几个。瞧她孤儿寡母的身边总不能没有护卫,我们便接下了这护送的差事,送他们往蜀地……”


    可追兵源源不断,他们那帮兄弟也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只剩下他和一个副将。


    当时,山河破碎,遍地战火。


    听说叛贼周昊天已经在长安称帝,改国号为周,司马氏的晋朝岌岌可危,随时可能覆灭。


    各地也发出悬赏,若能交出皇后和太子,加官进爵,黄金万两。


    云冉听到这,忍不住问:“舅父都不动心么?”


    护国公斜她一眼:“把你舅父当什么人了?虽说那时我只是个四品小将,却也是个忠君爱国、铁骨铮铮的热血男儿。那周昊天算个什么东西,私通戎狄的杂胡小儿,凭他也能当皇帝?呸。”


    云冉登时一脸崇拜,双手托腮:“要不说舅父您能当护国公呢!”


    外甥女如此捧场,护国公胸口也生出一股当年英勇的激荡,不无得意地摸了摸短须:“所谓富贵险中求,时势造英雄,当时我便想着,若这差事办成了,日后大晋复兴,定然也少不了咱的好处。便是办不成,死在了路上,他日史书工笔,咱也是一个爱国忠君的英雄!”


    云冉也被自家舅父这描述带回那战火纷飞的动荡年岁,心下澎湃又感慨。


    然而下一刻,便见舅父眉头拧起,方才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也陡然落下,垂眼道:“但那些该死的戎狄兵追得实在太紧,我和副将,还有皇后母子三人扮作一家五口,改陆路为水路,买了条船南下。”


    “船行没多久,戎狄兵就追了上来,混乱之中,两位小殿下一道落了水。”


    “前有湍流,后有追兵,时间紧急,只能救一人。”


    “……皇后说,救太子。”


    护国公闭了闭眼,多年前那紧急的一幕还深深印在脑中——


    夜里的江水汹涌湍急,他与皇后在前舱商定着之后的逃跑路线,不知怎的,本该在船舱里睡觉的两位殿下一道落了水。


    一个是六岁的景王,一个是九岁的太子。


    兄弟俩都在江水里挣扎着,口中喊着:“母后,母后救我。”


    皇后站在船边,看到落水的兄弟俩,脸色大变,目眦尽裂:“快救他们,快!”


    然而追兵的箭矢如流星般从后射来,船只若此时停下,全船都要被俘。


    他只得咬牙道:“卑职只能来及救一位殿下,还请娘娘速速决断!”


    江水里的殿下们一声又一声喊着:“母后!”


    皇后泪如雨下,最后捂着胸口道:“太子,救太子!”


    他一得令,半刻不敢耽误地跳了下去,救起了太子。


    只是奋力上岸时,好似还能听到小殿下逐渐微弱的哭喊声:“母后——”


    “皇兄……”


    还有,“郑叔。”


    他爬上船,皇后抱着浑身湿透的太子,扭过脸,闭着眼,哑声命令:“走,快走。”


    船迅速走了。


    江水里的哭声越来越弱,直到再听不见,远远看去,戎狄兵的船好似靠岸停了。


    之后的一些时日,护国公总是出现幻听。


    耳畔总是会传来小殿下那稚嫩而绝望的呼喊——


    “郑叔。”


    “郑叔,救我。”


    那样懂事乖巧的小殿下。


    逃难路上不怕苦、不怕累,还会抱着他的脖子说:“郑叔,等见到了父皇,我让父皇给你很多很多金元宝”。


    他说:“好,卑职谢小殿下赏。”


    可那样好的孩子,被他们弃在了身后。


    他夜夜难眠,只求上天怜悯,让小殿下早登极乐。


    直到和先帝的队伍汇合,方知小殿下并未死在江里,而是被戎狄所俘。


    “我当时既高兴又忧心,高兴的是他还活着,忧心的是那样小的孩子落在戎狄人手里,恐怕要遭罪。”


    护国公下颌紧绷,眉宇间也是化不开的忧愁:“敌军用景王威胁先帝,先帝虽然不舍,却只能顾全大局,忍痛无视……”


    景王又一次成了弃子。


    上一次,是被他的生母。


    这一次,是被他的生父。


    说到这,护国公说不下去了,只沉沉叹道:“冉冉,殿下是个可怜人。”


    云冉知道司马璟过去吃了不少苦,也曾亲自抚过他身上那一道道狰狞可怖的疤痕。


    却没想到一切源头,竟是因为落水——


    难怪她那日跳河救人,他的反应那样大


    难怪他与太后、皇帝的关系这般冷淡疏远。


    哪怕当时情势所迫,但作为被母亲权衡利弊后放弃的那一个,换做是谁,很难不怨。


    不患寡而患不均。


    财物如此,感情亦是如此。


    “冉冉,舅父今日与你说的这些,你切莫往外提,更别在景王殿下说。”


    隔着袅袅青烟,护国公那张成熟沧桑的脸庞说满是凝重:“往事不可追,再提除了叫人难受,毫无意义。若非你今日再三追问,我只想把这些事烂在肚子里,再不愿想起。”


    云冉闻言,面露愧色:“舅父莫怪,实在是我一直不解殿下为何与太后、陛下的关系那般冷淡。我曾经也问过殿下,但殿下避而不谈,刻意绕开。我实在没辙,只能来问您了。”


    护国公捋了下短须,哼道:“是,你和你阿娘一样,都爱逮着自家人薅。”


    云冉赔着笑脸,给他递了杯茶:“谁叫您是我亲娘舅嘛。”


    护国公也不是真的怪罪云冉,他也看得出来,自家外甥女是真心在意景王,方才觍颜前来打探。


    喝过两口茶润了润喉咙,护国公再次望向眼前的小姑娘:“或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我的亲女儿嫁给了当年的太子殿下,我的亲外甥女嫁给了当年的小殿下……”


    他长长吁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冉冉,你从前也吃了不少苦,如今苦尽甘来,就安安心心和殿下过日子。只要你们小俩口恩恩爱爱,日后再生几个聪明活泼的孩儿,平平安安,无病无灾,舅父和你爹娘也都放心了。”


    云冉听出他话中的真切关怀,心下动容。


    她起身,再次朝护国公一拜:“冉冉多谢舅父。”


    这一次,是发自真心的敬。


    舅甥俩又聊了两句,云冉也不再多留,起身告辞。


    护国公目送着那道娇小纤细的身影离开书房,心底一片难以言喻的怅惘。


    谁能想到自家外甥女,竟嫁给了当年的小殿下。


    只盼这两个命运多舛的可怜孩子,往后能安安稳稳,万事顺遂吧。


    第63章


    云冉心事重重的回到了后院。


    怕被人看出端倪, 进门前,她强行让自己忘却在书房听到的一切,又做了几个深呼吸, 方才扬起个笑脸入内。


    好在今日后院女眷多,大家说说笑笑的,倒也热闹的过了一个下午。


    只是等到傍晚离去,和司马璟单独坐在安静的马车里, 午后大舅父说的那些话便又不可抑止地涌入脑中。


    云冉只得捏紧手指,尽量不去看司马璟。


    司马璟见她又如上午那般沉默疏远,眸色微暗。


    难道昨夜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但他已然克制了,才两次而已。


    沉吟良久,他主动打破车内静谧:“你若还在生气,大可咬回来,不必闷在心里。”


    云冉愣怔看他:“生气?”


    司马璟嗯了声, 将手伸到她面前:“昨夜我或许失了轻重,你若还觉得不适,咬回来。”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 云冉就想到了昨夜那关键时刻, 他也是将两根手指送到她嘴边,叫她咬着。


    那刹那, 像是被劈开般, 她闭上眼就咬了。


    他似乎也不好受, 在她耳边重重闷哼了一声。


    半晌,他没再动,只吻着她眼角的泪,似是让她慢慢适应那强势的存在。


    她咬着他的手指, 尝到淡淡的甜腥,好不容易缓过劲儿,他便摁着她的腰动了起来。


    她没忍住,又一口咬住他的手……


    昨夜床帷间昏黑一片,她瞧不清情况,现下在车厢里,她清楚看到司马璟那只修长白净的手上,好几道清晰的牙印。


    “……竟然这么明显。”


    她讪讪推开他的手:“我才不咬。”


    司马璟见她终于愿意开口说话,眸光微动:“不是生气么,给你机会报复回来。”


    “我又不是狗,才不爱咬人。”


    云冉撩起眼皮睇他一眼,咕哝道:“而且我大人有大量,不至于为那事与你生一天的气。”


    主要是午后得知了他过往的遭遇,气就消了大半。


    生怕他又提起昨夜的事,云冉挪到窗边,掀开车帘,假装看外头的风景。


    “可惜现下过年,那家烧鸡铺子关门了。”


    她看着窗外经过的熟悉店铺,惋惜道:“不然你今日也能尝尝新鲜出炉的。”


    司马璟顺着车帘的方向看去:“下次再来也一样。”


    云冉诧异回头:“你愿意出门了?”


    迎上她明亮的眸光,司马璟薄唇轻抿:“看情况。”


    云冉:“什么情况?”


    司马璟:“……”


    譬如,她邀他一起。


    “到时候再说。”


    他抬手,扭过她的脑袋,好叫她继续看窗外,不然那样仰着脸亮晶晶望着他,很难忍住不亲。


    马车回到景王府时,天光已黯,远处飘着一大片暮紫色晚霞。


    行至岔路口,见司马璟依旧与自己并肩,并无分开的意思,云冉不禁朝他瞄去。


    司马璟察觉到,也侧过脸:“怎么?”


    云冉迅速看向前头:“没、没什么。”


    司马璟:“……”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她不说,他权当不知。


    于是夫妻俩一道回了湛露堂,也不等云冉坐下,司马璟拿了一条黑绸带过来:“蒙上。”


    云冉:“啊?”


    司马璟:“带你去个地方。”


    云冉疑惑:“去哪?”


    司马璟:“去了就知道了。”


    云冉:“……”


    但看司马璟这神神秘秘的样子,她又实在好奇,最后还是接过那条黑绸带。


    待绸带系好,司马璟便牵着她的手往外去。


    视觉被剥夺的紧张感让云冉抱紧了男人的胳膊,好在走了不算太远,身旁的人就停下脚步:“到了。”


    “这么快?”


    云冉都惊了,边扯下黑绸带,边看向周围——


    就是她湛露堂的右侧耳房,并不稀奇。


    “汪!”


    一声清脆的叫声瞬间引起她的注意力,循声看去,便见一个小太监追着只小黄狗跑了出来:“哎哟小祖宗慢点。”


    云冉看着那只毛绒绒、胖嘟嘟,瞧着才月余的小奶狗,眼睛也亮了:“小狗!”


    她是养过狗的,所以知道撸狗、抱狗。


    何况这只奶狗这样小,她稍一弯腰,就揪着小狗命运的后脖颈,轻轻松松薅入了怀中。


    “汪汪!”


    小家伙两只眼睛黑漆漆,水汪汪,小爪子都是肉嘟嘟的粉色。


    “殿下,这哪来的小狗啊?”


    云冉抱着小狗,爱不释手的问着身旁的男人。


    司马璟看着她眉眼间那盈盈喜色,薄唇也翘起一抹浅淡弧度:“喜欢吗?”


    云冉:“喜欢啊,这小狗长得真不错,脸正,毛色也纯。”


    司马璟:“送你的新年礼物。”


    云冉愣了下:“送我的……礼物?”


    “你既送了我,我自要回礼。”


    司马璟走上前,也抬手摸了下她怀中的小黄狗,语气淡然:“我记得你之前养的小狗叫百岁?你也可以给这只取名百岁。”


    云冉却是摇了摇头:“不要,百岁就是百岁,无可替代的百岁。”


    她看着怀里那品相上乘的小黄狗,道:“不过这小家伙也很可爱,唔,如今正值新春,不如叫它春丫?”


    司马璟:“……”


    云冉从他的沉默里读懂了无语凝噎,歪头想了想:“春丫不好的话,那叫小二子?”


    司马璟黑眸轻眯:“小二子?”


    “殿下可别误会,我可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


    云冉一脸无辜眨眨眼:“这不今天正好初二么。”


    司马璟:“……”


    云冉:“那不然你来取?反正你学问比我高,看书比我多。”


    站在门外的常春打眼往里头一瞧,便见王妃怀中抱襁褓似的抱着条小狗崽,而自家殿下正神色严肃地给小狗取名——


    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家三口。


    常春心下忍不住感叹,要是来年春日,王妃怀中抱着的不是小狗,而是小世子多好。


    不过想到昨夜叫了两次水的动静,应当也能盼上一盼?


    经过几轮的取名,最后云冉决定让小黄狗自己抓阄选名——


    她将她取的“春丫”、“小二子”、“初二”、“旺财”等名和司马璟取的“秋禾”、“金酥”、“玉黍”等名写在纸上,揉成团儿,让小狗子去抓。


    最后小黄狗得名——福豆儿。


    “福豆儿好啊!寓意好,还朗朗上口。”


    云冉见小狗最后选的是她取的名,高兴抱着小狗亲了一口:“以后你就是福豆儿了。”


    小黄狗似是听懂女主人的话,也脆生生“汪”了一声。


    云冉一听,更欢喜了,抱着小狗就去给它寻窝。


    被忘在原地的司马璟:“……”


    也许该送她一条蛇。


    那这会儿她怀中抱着的应该是他了。


    因着多了个活泼小玩伴,云冉也渐渐将白日那份沉重抛在脑后,等到夜里用过晚膳,她一撂下筷子,仍是亲亲热热去抱小狗:“宝贝儿,福豆儿,今晚和姐姐一起睡好不好?”


    司马璟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他慢悠悠撩起眼帘,道:“狗不能上床。”


    “为什么?福豆儿洗得这么干净,香喷喷的,从前我养百岁,百岁都与我睡一张床呢。”


    云冉蹙眉:“再说了,福豆儿是和我睡,又不碍着殿下……”


    话说到这,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睁着一双黑黝黝的圆眸看着对座的男人:“你不会今晚还在这睡吧?”


    “不然?”


    司马璟盯着她,黑眸轻眯:“昨晚才答应我第三个要求,今夜就不认账了?”


    那投来的视线锐利又危险,直看得云冉心底发虚。


    她别过发烫的脸颊,支支吾吾:“你、你第三个要求是做夫妻,我们做了啊。”


    还不止一回呢。


    “谁家夫妻只做一晚?”


    烛光照耀下,一袭红袍的男人容色艳丽,目光却如瞄准猎物的蝮蛇般幽幽凝着她:“做一晚的叫偷情,你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当是做朝朝暮暮、长长久久的夫妻。”


    云冉:“……!”


    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做那事?


    他身体吃不吃得消她不知,但她绝对遭不住。


    眼见云冉抱着小黄狗,一人一狗都一副吓傻了的呆样,司马璟拧眉。


    她就这么不想与他同眠?


    只可惜,晚了。


    他淡了神色,直起身:“再允你和小狗玩会儿,等我沐浴回来,老实抱去耳房。”


    看着那道消失在檀木屏风后的清冷背影,云冉撸着怀中的小黄狗,忿忿撇嘴:“他都能上床睡,你凭什么不能?”


    小黄狗:“汪!”


    云冉:“是吧!你都不咬人呢,他还咬得我浑身都是!”


    小黄狗:“汪汪!”


    一人一狗无障碍交流了好一阵,最后云冉心满意足的抱住小狗贴贴,并得出结论——


    狗好,人坏!


    第64章


    入了夜, 熄了灯,杏色帷帐间一片静谧。


    明明是自己的床,云冉却绷着身子睡得板正, 既担心司马璟会做那事,又奇怪怎么躺半天了他还没动作。


    那种头上仿佛悬着一只靴子的忐忑感快把她逼疯。


    就在她想着与其被动等待,不如先抱为强之时,身侧之人总算有了动静。


    “不困?”


    司马璟侧过脸, 看着昏暗床帐里那道朦胧娇小的身影。


    云冉肩背微僵,踌躇片刻,弱弱出声:“殿下今晚不碰我吗?”


    话落,身侧静了两息,才道:“若你想的话……”


    “不不不,我没那个意思。”


    云冉忙道:“我只是问问而已!时辰不早了,咱们早些睡吧。”


    这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让司马璟蹙眉。


    原本不打算碰她, 但她这反应实在可气。


    他翻过身,长臂一揽,便将那道熟悉的温軟身躯再次拥入怀中。


    云冉霎时呆若木鸡:“你…你不是说不碰的吗,怎么出尔反尔?”


    “我没说过不碰。”


    司马璟头颅微低, 嗓音沉沉:“又不是第一次抱着睡, 这般紧张作甚?”


    “我没紧张……”


    云冉的鼻尖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贴着他的胸膛,男人身上那股冗杂着新浴湿意的龙脑香丝丝缕缕缠绕着她, 叫她呼吸都莫名发紧:“是你抱得太紧了, 我快喘不过气。”


    话虽如此, 司马璟却并未松开,而是抬手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的后背:“冉冉,与我说实话,你在怕什么?”


    云冉听到“冉冉”二字, 腰就不自觉发酸。


    那些话难以启齿,可他那手就像她撸福豆儿一般不紧不慢抚着她的背脊,渐渐也叫她放松警惕。


    最后还是揪着他的衣襟,小声坦白:“怕疼。”


    那抚背的手顿了下。


    暖香融融的幔帐里也好似静下来。


    两个呼吸后,司马璟垂下眼,嗓音微沉:“这会儿还疼?”


    云冉:“现下虽不是很疼了,但我身上那些印子还在,而且……”


    司马璟:“而且什么?”


    “太那个了。”


    云冉咬了咬唇瓣,声音愈发小了:“疼。”


    司马璟:“……”


    虽知不该,可她这般坦然的说出虎狼之词,还是叫他心口发烫,腹间也烧得慌。


    “初破或许难熬,第二回应当还好?”


    司马璟想到昨夜浴桶里那回,比第一次和谐不少,她应当也适应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云冉就来气:“不好,我都那么累了,你还欺负我。”


    司马璟:“……”


    她下地种田都不喊累,这事才做两回就累


    ——且都是他在出力。


    “熟能生巧。”


    抚背的手缓缓朝下挪去,司马璟亲了亲她的额头:“多试几次,就能适应了。”


    云冉分明感受到男人逐漸繃緊、蓄勢待發的肌肉,霎時警鈴大作,雙手抵著他的胸膛:“不行。”


    “……为何?”


    司马璟眸色幽暗,咬住她小巧的耳垂:“这回我轻点。”


    云冉如今已不太相信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且相比于轻重,她更在乎的是养生:“虽说阴阳交合乃天地之始,但房道须得节制。殿下可读过房中术之类的书籍?书上说了,凡精少则病,精尽则死,不可不思,不可不慎。”


    “按照我们道家的说法,行房应当遵循春一夏二秋三冬藏。其意为,春日一次,夏日两次,秋日三次,冬天便要休养生息,禁止外泄。虽说现下天还冷着,但按历法已是新春,做一次就够了。你昨夜来了两回,已是放纵,对身体并非是好事。”


    她说的头头是道,司马璟却只觉荒谬,“一个春日只一次?”


    “嗯!”云冉点头:“书上是这样说的。”


    “尽信书不如无书。”


    司马璟冷笑,扯開她的腰帶,翻身覆上:“何况你怎么就笃定那话的意思是一个春日一次,而不是春季的每夜都来一次,夏季的每夜都来两次,秋季每夜三次,冬日……”


    云冉被他的重量一压,思路也被带跑偏了:“冬日是什么?”


    “想知道?”


    司马璟低頭咬開她的衣襟,埋頭往下,磁沉的嗓音却是一片平静从容:“我试给你看,你便知道了。”


    云冉又被他口口口了,等意识到事態不對,衣裳已被剝下。


    男人生着薄茧的大掌似是帶著火,所到之處,都化作一灘綿軟滾燙的雪水。


    “殿、殿下,你这样不行的……”


    云冉双颊绯红,眼神都被亲得迷离了,却还保持着一丝理智:“你这样很伤身的,年轻时或许不觉什么,等年纪大了后悔都来不及了。”


    司马璟闻言,只觉他这王妃实在可爱得紧,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她那些养生长寿之术。


    “等老了再说罢。”


    他親著她的嘴角,掌心把玩著那兩團小巧玲珑却又暖玉般溫暖的口口,又以膝抵著她缓缓分開双腿,嗓音愈啞:“反正我也不介意叫你采阳补阴。”


    云冉霎時慌了神,昨夜痛意以及凿壁似的艱難再次涌上腦海,她下意識伸手去拦:“我…我介意!”


    她慌不择路的抓住司马小九后,耳畔也传来一声難抑的闷哼。


    昏昏黑暗中,云冉心跳咚咚跳得飞快,她小声提着要求:“我身上那些痕还没消呢,真的不能再来了。”


    司马璟只觉她或许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


    他咬着她的耳垂:“冉冉乖,放开。”


    云冉不鬆,反而握得更緊,还學他的口吻:“殿下也乖,今夜歇歇吧。”


    司马璟:“……”


    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偏偏那一声柔柔的“殿下”又喚得他愈發燥動。


    几个呼吸后,司马璟决定暂退一步——


    万一逼得太紧,叫她对这事真产生了抵触,日后怕是更要煎熬。


    “今夜可以不口口,但你得帮我。”


    男人刻意放缓的沉哑嗓音在耳畔响起,热息钻进耳廓,弄得云冉尾椎骨都一阵酥麻,疑惑道:“什么?”


    “若一直这般,会很难受。”


    他吻著她的脖頸,沉聲誘哄著:“帮我。”


    若是之前,云冉或许还得问一句帮他什么出来,可有了前两夜的记忆,她自然明白是什么。


    一时耳根子都红透了,长睫颤动着,犹犹豫豫:“你自己……自己不行么。”


    “不行。”


    司马璟并不想再退:“是你先招惹我的,总得负责。”


    也不给云冉辩驳的机会,窄勁的腰身往她掌心逼近,那落在脖間的嗓音也愈发沉啞:“腿和手,选一样。”


    “一。”


    “二。”


    “三——”


    尾音未落,云冉胸前那團小雲都要被他吞掉了,忙道:“腿、腿!”


    反正明天不用出门,蹆累点无所谓,手却还要端碗拿筷子吃饭呢。


    可她到底还是高估了男人在床上的信誉。


    翌日清晨,她尚在梦中迷迷糊糊,几个时辰前才重新穿上的衣裳又给剥了,手也被带去了萝卜地。


    她困得不行,半梦半醒间忍不住呜咽:“骗子……”


    那人也不辩驳,只默不作声吻过朦胧晨光下那具瑩白如玉的玲瓏身軀,像是雄獅梭巡属于他的地盘,一寸寸親吻,吞噬,不知疲倦。


    直到全数交予她温軟的手心。


    “睡吧。”


    云冉恍惚间听到有人在耳畔低语,“……冉冉,别让我等太久。”


    她想撑起眼皮看一眼,无奈困得不清,只感觉手被帕子擦了遍,又塞回了被子。


    之后床帷间彻底归于静谧。


    云冉再次醒来时,除了不像昨日那般酸疼,身上的红痕是半点没少。


    甚至腿边还红了大片,足见折腾之久。


    再抬手,那熟悉的酸痛感更是叫云冉羞恼不已——


    早知道手和蹆都逃不过,还不如允他进来,好歹只累一处。


    亏了。


    云冉一边懊悔一边疑惑,他的精力怎能如此充沛?都不会累么?


    且他瞧着淡然从容、清清冷冷,私底下竟是这般纵慾……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缓了好一会儿,云冉才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


    又被弄出一身痕,她都不好意思直接喊青菱进来,仔仔细细穿好了衣裙,方才唤人入内。


    待到青菱端水进来,云冉下意识问了句:“殿下呢?”


    见自家小娘子现在一开口就是问殿下的行踪,青菱忍不住莞尔:“殿下回深柳堂了。不过娘子别担心,殿下派人将他的日常用品与衣物都送来了,今夜……哦不,怕是日后就都在咱们这住了。”


    云冉:“……”


    这是什么很高兴的事么。


    她只觉得手疼、蹆疼、胸也疼,不禁怀疑那男人是不是冬日无蛇可盘,所以把她当蛇来盘了?


    **……


    雪霁天明,深柳堂内。


    “殿下,箱笼已经都送去了湛露堂。”


    常春站在书房正中,眉开眼笑道:“到时候若还缺了什么,您尽管吩咐,奴才即刻补上。”


    榻边的男人一袭金线竹纹玄袍,手执黑子,缓缓在棋盘落下之后,方才嗯了声。


    常春弓着身等了一阵,见自家殿下再无其他吩咐,正准备像往常一样退下,榻边之人开了口:“派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常春愣了下,待反应过来,赶紧抬手抽脸:“奴才该死,竟险些忘了。”


    他道:“那日堵在门前的杨家人的确是青岩镇本地人,老俩口育有一子名唤杨明,原为掖州卫骑兵营丙字队的屯长,七年前战死沙场。杨明之妻得知消息,也在生产时不幸出血而亡,只留下那个叫杨破虏的孩子。”


    “至于那日一道前来的十二人,皆为杨明在掖州卫的同袍。听闻杨明此人忠勇仁厚,虽只是个小小屯长,待手下的兵将们却亲如手足。战事结束后,掖州卫的士兵或是卸甲归乡,或是论功行赏、调往别处当差。那日来的十二人里,有像耿东一样在北衙禁军当差的,也有在南衙十六卫当差的,还有两个是金吾卫……”


    见榻边的年轻王爷并无不耐,常春还细致的将每个人分别是什么差事职位都如实说了一遍,末了,他道:“他们虽然都是些大字不识的粗鄙军汉,却个个还挺讲义气。每年都会凑些钱买些米粮柴油,接济一下杨家老俩口。此番杨老汉一家入京,人生地不熟,这才寻上他们带路。”


    司马璟静静听罢,修长指尖摩挲了两下黑棋,才道:“知道了。”


    常春脑袋低了低,心道这会儿应当没别的吩咐了吧。


    念头才起,却听得上座冷不丁飘来一句:“这些事,你打算何时回禀宫里?”


    常春弓着的背脊一僵。


    再次抬头,他面无血色,嗓音都发颤:“殿、殿下这是何意?”


    “好歹也在我身边待了六年……不对,今年已是第七年。”


    司马璟斜乜着他:“你应当知道,我最烦有人在面前装傻。”


    “奴才不敢!”


    常春噗通跪下,以额触地:“奴才、奴才……奴才对殿下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似是听到什么笑话,年轻男人低笑了声:“从无二心。”


    这笑声极轻极淡,常春却觉得千钧巨石般压在了他的肩背。


    他身子不由伏得更低,直到一阵脚步声响起,眼帘之下映入一双绣暗金云纹的乌皂靴。


    “我早知你是母后暗插的人。”


    听不出喜怒的声音给他定了性,下一句却又叫他惨白的脸庞燃起一丝希望:“知道我为何留你至今?”


    常春两股战战,满脸冷汗:“奴才……奴才愚钝。”


    “你是那一批太监里,胆子最大的。”


    司马璟负手而立,淡淡睇着伏地颤抖的奴才:“若哪日我不在了,柳仙苑那些蛇也有人喂。”


    常春闻言,也想到七年前他被太后选中,和其他七个太监一起送到景王府贴身伺候的场景,霎时又悲又喜,险些要哭出声。


    刚从戎狄回来的少年殿下,可比现下更为邪性冷戾。


    他是真的将两个太监踢下了蛇窟。


    常春至今还记得那两个太监被百蛇缠身时的凄厉惨叫——


    他在旁看得险些尿裤子。


    七年过去,当初和他一批的太监,死的死,病的病,如今只剩他一人。


    “还请殿下明鉴,奴才虽是太后派来伺候您的,但这些年,奴才一直听您的吩咐,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您的事。”


    常春带着哭腔,生怕这大正月里,殿下心血来潮也要踢他喂蛇,连连磕头:“奴才对殿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啊。”


    司马璟并未出声,只冷眼看着地上不停磕头的奴才。


    这些年来,他对身边奴才一直是睁一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是跑到他面前犯蠢,他也懒得去计较。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想护着的不仅是柳仙苑那些蛇,还有一个人。


    “行了。”


    眼见凿花地砖上印出殷红血痕,司马璟慢声道:“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一仆不事二主的道理。念在你这些年还算妥帖,我可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常春怔怔地抬起脸。


    “若是当我母后的奴才,我会给你寻一个安稳去处。若是选择继续待在我身边……”


    司马璟垂下眼睑,道:“一旦叫我发现变节,你自己跳蛇窟罢。”


    常春姿势僵硬地跪在地上,面上呆滞,脑中却迅速转起。


    殿下并非今日才知道他会不定期将王府的事务与太后汇报。


    却为何会在今日突然发难,让他择一主而忠?


    是了,他今日汇报了些什么。


    掖州卫、杨家、北衙禁军、还有外头那些对王妃铺天盖地的赞扬,连带着他们景王府的名声也比从前好了太多……


    常春努力搜寻着这些之间的关联,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胆大的猜测在脑海中迸出。


    他虽无法笃定,一颗心却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他相信如果自己选择继续效忠太后,殿下会守诺,给他寻一份安稳的差事——


    殿下虽瞧着淡漠无情,但看他对那些蛇的态度,便知并非那等冷血狠厉之人。


    前者是安稳荣休,后者许是泼天的富贵权势。


    常春不得不承认,殿下说得很对,他的确是个胆大的。


    “殿下,奴才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常春端正跪姿,再次重重叩首,嗓音里满是情真意切:“往后您叫奴才往东,奴才绝不敢往西。您叫奴才杀鸡,奴才绝不敢捻狗。若有二心,奴才便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司马璟看着地上那伏爬之人,静了许久,才道:“退下吧。”


    常春忙磕头谢恩。


    就在他好不容易支着两条发軟的手走到门口,身后陡然又传来:“等等。”


    常春心下猛颤。


    这祖宗不会反悔了吧?


    他苦着脸,刚要再跪,却听榻边之人淡淡道:“去王妃之前买画册的书肆买些书回来。”


    买书?


    常春有些迷茫。


    待对上殿下那沉沉压来的目光,顿时福至心灵,悟了:“是是是,奴才这就去!”


    ***


    今日初三,照着长安的规矩,是给去岁有丧事的人家拜年。


    譬如今日长信侯府会派云仪夫妇前往崔家。


    昨日在护国公府听闻这个习俗时,云冉还悄悄问郑氏:“我们王府要派人送份年礼去吗?”


    怎么说那位早逝的崔家娘子曾与景王有过婚约,且云冉觉着她与崔泊序也算是朋友,或许得表示一二。


    郑氏思忖过后,却是摇头:“不必了,我知你是一片好意,有心之人却可能拿此事做文章,横生枝节。”


    云冉虽不知会横生什么枝节,但世家之间的来往交际,她还是选择乖乖听阿娘的话:“行,那我明日就老实待在王府,哪都不去。”


    不过待在府中,她也并不无聊。


    用过午膳,司马璟忽然来了。


    云冉看着窗外明亮的天色,莫名觉得与他真正做了夫妻后,俩人见面的次数都好似多了起来。


    从前只在晚上一起吃个饭,现下却是晚上睡一起,白天也见面。


    “殿下怎么来了?”


    云冉放下怀中的小黄狗,看着眼前又穿回深色的男人,视线却是不受控制地直往他腰下瞥去。


    不怪她,实在是昨夜和今早都亲密接触过,很难不去注意。


    司马璟自也感受到小娘子鬼鬼祟祟的目光。


    他走上前,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正经点。”


    云冉呼痛一声,捂住额头:“谁不正经了!”


    司马璟:“你。”


    云冉:“……那也是你先不正经。”


    她都睡着了,他还能牵着她手这样那样,当真是禽兽本兽了。


    “床笫之间,夫妻人伦,天经地义。”


    司马璟面不改色地对上她幽怨满满的声讨目光,道:“把鞋穿好,随我出去。”


    云冉微诧:“去哪?”


    司马璟:“不是说想去柳仙苑?”


    云冉惊喜:“真的吗?你愿意让我进去了?”


    眼见她听到去看蛇,比看到他还要欢喜,司马璟眸色微暗。


    可见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完全就是信口开河,鬼话连篇。


    强压下胸口那一丝不合时宜的闷意,他道:“答应你的事,就不会食言。”


    云冉闻言,撇唇不语。


    若是从前他这样说,她还会信。


    可他昨夜才骗过她,明明说好二选一,最后还不是全折腾了。


    腹诽归腹诽,入府这么久,终于能去传闻中那神秘可怖的柳仙苑一探究竟,云冉还是很高兴的!


    她很快就披上一条镶金线滚边的白色狐皮斗篷,兴致勃勃与司马璟直奔王府西边的角落。


    时隔两月,再次来到柳仙苑门口,云冉看着那块绿底墨字的匾额,依旧忍不住被上头铁画银钩般的遒劲书法吸引。


    “上次我过来,就想着打听一下这书法师傅,也给我湛露堂搞一块这样的匾,但后来事一多,就把这茬给忘了。”


    司马璟侧眸,看着她被毛绒绒斗篷衬托得精致乖巧的侧颜,“你喜欢这字?”


    云冉点头:“虽然我不懂书法,但第一眼看着这字,就觉得漂亮喜欢。”


    第一眼,就喜欢。


    司马璟浓睫垂下:“既喜欢,晚些时候替你安排。”


    “那多不好意思。”


    云冉道:“殿下告诉我是哪家牌匾铺子,我自己去定也是一样的。”


    前两日才收了他四千两红包,这会儿又要他掏钱,云冉觉得哪怕是夫妻,也不好处处都花他的钱。


    这话落在司马璟耳中,却叫他蹙起眉:“为何与我这般客气?”


    云冉:“……”


    嫣红唇瓣翕动两下,待看到男人阒黑眸底那明显涌动的不虞,她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行吧,你要出就出。”


    司马璟深深看了她一眼。


    少倾,他还是拾级而上,打开了柳仙苑冰冷而沉重的铁门。


    第65章


    柳仙苑的铁门一共两层, 两扇门之间的夹缝有三尺宽,容纳一人有余,两人略挤。


    在第二扇门打开之前, 云冉踌躇问:“我上次来的时候,瞧着常春公公穿着竹衣,头上也戴着竹编的罩子……”


    司马璟侧眸看她:“你怕?”


    上百条蛇,且品种未知, 万一有什么竹叶青、眼镜蛇,别说怕了,当场吓晕都有可能。


    云冉挤出一个笑:“我和它们不太熟,还是防备些比较好。”


    司马璟眉梢挑起:“怕就跟紧我,我和它们熟。”


    说罢,打开第二扇门的锁。


    云冉见他径直入内,并没有给她竹编防具的意思, 一时紧张又懊恼,这人怎么这样!


    她看了看回头的路,又看了看男人站在门内,一副“你再不跟上来我就走了”的淡然表情, 想着来都来了, 还是咬牙走了进去。


    一靠近司马璟,她立刻抬手牢牢抱住他的胳膊。


    感受到手肘紧贴着一片馨軟, 司马璟稍稍低头, 便见身侧的小姑娘红唇紧抿, 忐忑又惊奇的打量着四周。


    他眉心微动,道:“蛇在冬眠的时候最温顺,只要你不伤害它们,它们会一直睡着。”


    饶是如此, 云冉看着眼前这间四面高墙,上方搭着巨大天棚,正中还有一个深达十米大洞的蛇院,以及那些或是盘旋在树根下,或是缩在墙洞里,又或是钻进茅草堆只露出一点尾巴尖的蛇群,仍是止不住头皮发麻,胳膊也冒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随着司马璟一道往里,每发现一条蛇的存在,抱着男人的手臂也搂得更紧。


    当随着司马璟绕过蛇洞,走进正屋,抬眼看到房梁上盘桓着一条半人粗、五米长的黑花巨蟒时,云冉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撒腿就要往外跑。


    “跑什么?”


    司马璟一把薅住她的后脖颈,将人提溜了回来:“它睡着了,不会咬你。”


    云冉顺势牢牢抱住了司马璟的腰,又往房梁瞥了一眼。


    见那蟒蛇的体型完全能一口吞下两个她,再次把脸埋进了男人怀中:“既然它睡着了,那咱们就不打扰它睡觉,先到外面去吧。”


    司马璟却没动,只垂下眼,看着紧紧缩在怀中的小妻子,薄唇轻翘:“可你都没好好看看它。”


    他抬手拍拍她的背,似是安慰:“大黑是柳仙苑里最大的一条,寿数也最长,若无意外,它也会陪我们最久。”


    云冉微怔,从男人温暖坚实的怀抱中仰起脸:“大黑?”


    司马璟:“它的名字。”


    云冉乐了:“谁取的名字,像狗似的?”


    司马璟:“……我取的。”


    云冉惊了,有些不敢相信。


    毕竟昨日他给小黄狗取名,都是秋禾、玉黍之类的文绉绉雅名儿,如何给他的宝贝蛇儿们取得如此随意。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司马璟淡声道:“我给它取名时才十岁。”


    稍顿:“也没读过书。”


    三岁启蒙,六岁被俘,一直到十六岁归朝,最适合进学的年纪里,他在努力活下来。


    给黑风洞里的蛇儿们取名,也都是凭着最直观的感受——


    黑蛇叫大黑,花蛇叫小花,白蛇叫小白,青蛇叫小青。翠宝儿年纪最小,是回朝之后,小青孵出来的蛇蛋之一。


    云冉也反应过来他的情况,不禁讪讪垂眼,暗骂破嘴。


    “大黑挺好的,朗朗上口,还很亲切。”


    云冉干笑两声,又抬眼仔细看了看那条黑花巨蟒:“殿下第一次见到它,会害怕吗?”


    司马璟从未与外人提过他在戎狄的经历。


    赵太后或温柔关怀、或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也只觉厌烦。


    可这会儿许是怀中人的身躯温暖柔软,抱着很是趁手,他并无抵触,情绪也十分平静:“害怕。”


    稍顿,又道:“但它们其实不坏。”


    刚被丢进蛇窟时,他看着那些密密麻麻游走而来的蛇,抱膝缩成一团,歇斯底里喊着:“别过来。”


    可惜蛇听不懂人话,还是朝他爬来。


    惊惧过了头,便是一片麻木的平静。


    当第一条湿润滑腻的蛇缠绕住他的脚踝,他只闭着眼想,算了,死就死吧。


    被蛇分食,也好过被畜生侮辱。


    何况他本就是该死之人。


    若是早点淹死在江水里,或许也不用遭这些年的罪。


    活着,痛苦。


    死了,倒是解脱。


    他的手脚渐渐放松,倒靠在山壁上,任由那些蛇将他包围、缠绕……


    嘶嘶嘶的蛇息在洞穴里响起,像极了生锈的铁器在潮湿的石面上反复摩擦,带着一股腐叶与土腥交织的冷意,顺着岩壁缝隙里渗出的寒气,一点点蔓延过他的皮肤。


    不知过了多久,他却还活着。


    正诧异着,一睁开眼,便看到盘旋在钟乳石柱上的大黑蛇。


    他那时饥寒交加,看到大黑蛇张开血盆大口朝他靠近,登时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竟然还活着。


    不但活着,还被挪到了山洞水源处,他一睁眼,就喝了个水饱。


    但与大黑初见的场面说出来有些丢人,司马璟并未细说,只说起后来在山洞与蛇儿们和平相处的岁月:“……蛇和人一样,也各有性格。有的争强好斗,有的凶猛冷淡,有的沉静内敛,也有的活泼亲人……”


    他说这话时,大掌也有一下没一下抚着云冉的背。


    云冉:“……”


    真把她当蛇盘了!


    虽说被他摸着说话怪怪的,但他难得愿意与她提及过往,云冉也不想破坏现下这气氛,只道:“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皆有灵。”


    “像我们道家不吃牛、狗、乌鱼、鸿雁,便是因着老牛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小狗一心看家护主,忠心耿耿。乌鱼在母鱼产卵虚弱时,会主动献身给母鱼吃,十分孝顺。至于大雁,一夫一妻,终身相守,乃是贞节德禽……”


    “蛇虽然常常与蝎一起,被称作蛇蝎心肠,引以为恶。但那是在咱们人的立场来看,才觉得蛇蝎狠毒,可恶透顶。可在蛇的立场来看,它有毒牙,也是为了保护自己能够活下来,本身并无过错。”


    云冉道:“我师父从前就常说,天地是属于万物的天地,并非只属于人。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也好,蛇虫鼠蚁、鸡鸭牛猪也好,在老天爷的眼里都一样,不分亲疏、好恶、高低、贵贱,生死枯荣,都顺应他们自己的道。”


    见她又开始念经论道,司马璟失笑。


    倒也不急,静静听她说完,方才抬手捏了下她的脸:“我虽不全部赞同,但以蛇蝎心肠骂人歹毒,的确对蛇蝎不公。”


    云冉微怔:“嗯?”


    司马璟浓睫覆下:“这世上最歹毒的,莫过于人心。”


    禽兽蛇蝎是为着生存而作恶,唯有人,生来就恶。


    云冉听到这话,自然而然想到他过往经历——


    一个多年来未曾得到过半分来自人类善意的人,不怪他这般想。


    她只环抱住他的腰:“世上的确有很多坏人,但也有好人的嘛。比如我师父、我师姐,还有我阿娘、爹爹和哥哥嫂嫂们……若殿下觉得他们还不够好,不是还有我吗?”


    云冉从他怀中仰起一张精致如玉的小脸,笑眸弯弯:“我在殿下眼里,应该够格算个好人?”


    触及那双清润如溪的乌眸,司马璟喉头微滚。


    何止够格。


    在他眼里,她哪都好。


    有时他都难以置信,老天如何会将她送来他的世界。


    她是艳阳,皎月,清风。


    他是孤鬼,沟渠,行尸。


    注定在黑暗里发臭发烂、寂静死去之人,陡然窥见一丝天光……


    哪怕拼尽一切,也想牢牢抓住。


    “殿下?殿下?”


    清灵的嗓音连连唤着,他低头,见她柳眉轻蹙:“你抱得太紧了,腰都要勒断了。”


    司马璟陡然回过神,修长的五指也稍稍卸了些许力气。


    “抱歉。”他道。


    “嗐,没事。”


    云冉看出他方才的走神,乌眸轻眨了眨:“我方才问的你还没答呢,我在你这作不作好?”


    司马璟看着她,没说话。


    下一刻,俯身吻住她的唇。


    云冉:“……!?”


    怎么又一言不合就亲!


    且这到处都是蛇,头顶还盘着那么大一条巨蟒,怎么看也不是适合接吻的好地方吧!


    好在这个吻,只是浅尝辄止。


    司马璟直起身,便看到少女莹白的肤色一点点染上红云,那双湿漉漉的乌眸也闪躲着,又羞又怯,很是可爱。


    可爱到,想再亲一口。


    只这回还没碰上,薄唇就被一只手捂住。


    “不许……不许再亲了!”


    云冉双颊滚烫看着他:“光天化日的还这么多蛇在呢!他们不都是你的朋友吗,在朋友面前好歹注意点形象!”


    司马璟被这话逗笑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拿开:“他们不懂。”


    云冉:“胡说,万物有灵,蛇都知道生蛇蛋,怎会不懂。”


    司马璟微怔,而后笑出了声。


    这是云冉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明显。


    从前一片沉沉死气的男人,笑起来的眼睛竟也是弯弯的。


    那眼底的情绪也如冻雪初融,波光粼粼,使得那张本就秾丽俊美的面庞更加鲜活,就如蜀锦上魏紫牡丹被仙人点化,成了一朵融融春风里绽放的真花。


    云冉一时看呆了。


    好美,怎会有男人生得这样美。


    这样美,就该多笑笑啊。


    但凡他在外头,见人都这样笑吟吟的,保管不会再有人说他是“活阎王”,没准都要找个庙把他供起来,当做活天仙。


    司马璟笑了两下,也在自家王妃看呆了的惊艳眼神里渐渐敛起笑意,只唇角依旧微微翘起,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有这么好看?”


    “好看,特别好看。”


    云冉点点头:“从前我不懂‘卖笑’这个词,觉得人人都能笑,谁买谁傻子。可方才看见殿下笑,我顿时就悟了。像殿下你这样好看的人,我就愿意花钱来看你笑。”


    当然,也是她现下有钱了。


    若还像从前那样穷得叮当响,自然先紧着温饱。


    司马璟听着她这朴素又直白的夸奖,嘴角轻扯:“我可不稀罕你的钱。”


    云冉一愣,而后悻悻道:“那倒是,你也不差钱。”


    司马璟:“不过你若想看我笑,也不是没办法。”


    云冉虽觉得这黑心商人嘴里应该吐不出什么好话,还是好奇看向他:“什么?”


    搭在腰间的大掌将她往怀中拉紧了些,他低下头,附到耳边:“今夜再试试。”


    “试一回,我给你笑一回。”


    “……”


    云冉额心跳了跳,两手抵着男人的胸膛,推开:“你是不是当我傻?”


    她双颊羞红,黑眸也没好气瞪他:“今早的事还没与你算账呢!”


    提起晨间之事,司马璟自知理亏。


    但男人晨起本就兴奋,何况怀中还躺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天色不早了。”


    司马璟揽着她的肩,“去外头看看。”


    云冉见他转移话题,忿忿咕哝,不要脸。


    除了这间盘桓着大黑蛇的房间,其他地方大都是些体型较小的蛇。


    在众多冬眠的蛇里,云冉也瞧见了老熟蛇——翠宝儿。


    小家伙正缩在草垛里,睡得天黑地暗。


    哪怕在司马璟的鼓励下,云冉伸手戳了它两下,它也不为所动,完全睡死过去。


    “这也太能睡了。”


    云冉感叹,也不禁好奇:“这些蛇冬眠的时候,殿下怎么办?我听说戎狄的冬天比长安这边可冷多了。”


    司马璟垂下眼:“它们冬眠,我也冬眠。”


    戎狄人虽虐待他,却也不会真的叫他死了。


    隔三差五送来的吃食和衣物,勉强维持他留着一口气。


    只这些枯燥痛苦的事,他不愿回忆,更不愿与她说——


    说了无益,除了叫她可怜他。


    但他需要的不是她的可怜,而是爱。


    沉吟片刻,他与她说起一桩还算有趣的事:“有一年冬天,一头熊闯进了蛇窟。”


    果然这话一出,云冉的注意力瞬间从翠宝儿身上拉了回来,她屏息凝气:“然后呢?”


    “我躲在角落里,看了一出熊蛇大战。”


    司马璟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残忍的兴味:“最后大黑缠死了那头熊,我也过了最暖和的一个冬天。”


    云冉:“最暖和?”


    司马璟轻笑:“多了张熊皮,可不就暖和了。”


    事实上,不仅暖和,还很饱。


    他拿石头剖开了熊肚子,内脏肠子都掏出来喂蛇,血装了满满一大桶,更别说那堆成小山的熊肉。


    “那条熊皮我还留着。”


    提起为数不多可称作愉快的记忆,司马璟也头一次生出分享欲:“晚些带你去看。”


    云冉却是莫名有些心酸。


    哪怕司马璟说起这事,嘴角也一直翘着。


    但一个孱弱孩童面对一头突然闯入的熊,近距离看着野兽搏斗,怎么想都是恐怖大于兴奋。


    不过为了不扫兴,离开柳仙苑后,云冉还是随司马璟去库房看了那一条黑黢黢的熊皮。


    熊皮并不好看,且细看切面,凹凸不平,十分粗糙。


    就如司马璟身上的那些伤疤一样,斑驳粗糙,叫人看着心里说不出的沉闷。


    不知不觉,夜幕来临,王府灯火亮起。


    在湛露堂用过晚膳后,云冉练了半个时辰的琴,又陪福豆儿玩了一阵,方才去净房沐浴。


    至于司马璟,用过膳便去了书房。


    云冉都有些不解,他既不考科举,也不进文坛诗社,大冬天的这么用功作甚?


    不过他不在身边,她也不用担心又被他搂在腿上亲亲抱抱揉面团。


    只是夜深人静时,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不同于前两夜的有商有量,这晚司马璟一躺进床帐里,便将她抱入怀中,覆上她的唇。


    这沉默少语的吻,让云冉心跳飞快。


    她隐隐约约觉得今夜的司马璟有些不太一样了,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流程倒还是那一套流程,交吻,拥抱,爱抚,点火。


    点着点着,衣衫褪尽,热息交汇。


    “殿、殿下……”


    “今日身上应当养好了?”


    虽是疑问句式,语气却肯定。


    不知不觉,红了樱桃,湿了莲房。


    云冉咬着唇,乌眸也变得水濛濛的,昨夜的经历告诉她,道理是讲不通的,避也是避不开的。


    与其两处都遭殃,还不如就那处好了。


    阵阵发热的绯红小脸躲在男人的怀中,似请求般的小声嗫喏:“那你慢点。”


    “好。”


    “也轻点。”


    “嗯。”


    司马璟应着,两根长指也攫住她的下颌,再次低头吻上。


    窗外风雪潇潇,吹得廊下灯笼都摇曳,火光跳跃间,似有细碎哭声响起。


    今日青菱负责值上半夜,另一个宫女月蔷负责值下半夜。


    两人交班时,月蔷听得里头叫人面红心跳的动静,也不禁粉面染红:“青菱姐姐,里头还没叫水吗?”


    青菱这会儿也忧心忡忡,毫无睡意:“是啊,都一个多时辰了。”


    自家小娘子的哭声都逐渐微弱了,实在叫人焦心。


    月蔷安慰:“殿下正是壮年,小娘子又生得花容月貌,这时辰也长,也证明他们感情好呢。”


    青菱却是想到前日早上,小娘子走路的步子都是虚的。


    那回都没这么久,都那样了。今夜一次都这样久,明日小娘子还能下床么?


    月蔷道:“青菱姐姐,你先去歇息吧,这里我守着。”


    话落,里头的动静好似停了些。


    青菱与月蔷对视一眼,都当结束了。


    未曾想没多久,里头又响了起来,还伴随着一声明显微哑的哭腔:“司马九,你无赖……”


    那哭腔很快又被呜呜堵住。


    青菱、月蔷:“……”


    “算了,我先去睡了。”


    青菱叹了口气,又往光线昏暗的屋内瞟了眼,默默祈祷,小娘子平日里身体康健,一口气爬楼也不带喘气,希望她那份气力也能助她在床笫之间多撑一会儿吧。


    转过天去,天色大明,寝屋的门仍是掩着。


    青菱打着哈欠走到门边,听到里头还响着熟悉的哭声,顿时傻了眼。


    “这怎么回事?”她摇醒披着被子在门边熟睡的月蔷。


    月蔷睡眼惺忪地揉了眼:“昨夜叫了一回水。”


    青菱:“……”


    所以这是早上又来了?


    良久,屋内终于再次传来低哑的声音:“送水。”


    寝屋内,平角白纱灯里的烛火早已燃尽,灯台上堆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烛蜡。


    杏粉色幔帐依旧遮得严严实实,帐内兰麝香浓,暖意绵绵。


    云冉伏在绯色锦绣衾被之间,一头乌发散乱披在雪白的后背,锦衾与乌发的掩映之下,是一道道或深或浅的桃痕。


    她已彻底无力,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日后再也不信司马璟的鬼话。


    昨夜,她与他说:“须节制。”


    他说:“我已翻过你道家典籍,所谓的春一夏二秋三冬藏,众说纷纭。有赞同你那种说法,也有赞同我的说法。”


    “既并无确切定论,我决定照我的理解来。”


    “如今正值新春,每日一次,应当无妨?”


    “……”


    云冉听他这歪理时,上下两张嘴都已经被堵住,简直想辩驳都无法,只得闭着眼睛自我安慰,一次就一次吧,前日两回都熬过来了,一次也不算太难。


    只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可以那么久,久到仿佛要破皮了,竟还在继续。


    她都有些急了:“你怎么还没那个……”


    司马璟:“什么。”


    “就那个啊。”


    “不懂。”


    “……”


    他故意的,他绝对故意的。


    云冉捂着脸决定不再理他。可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你快点那个啊。”


    司马璟亲着她柿子似的红脸颊:“冉冉得明白说出来,我才知道你的意思。”


    云冉闭着眼,偏过脸,呜咽:“我讨厌你……”


    “说喜欢。”


    司马璟掰过她的脸,眸光幽幽,语气却极其温柔:“冉冉多说喜欢,我才能如你的意。”


    云冉虽已不大相信,但她也实在没招了,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搂着男人的脖子,一遍遍道:“喜欢殿下。”


    “我最喜欢殿下……”


    “殿下最好了。”


    “……”


    好个鬼,无赖,骗子。


    一回故意延捱那么久不说,今早又来,美名其曰新的一天,新的一次,不算犯规。


    云冉哭都没有力气了。


    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她得回侯府躲上几日,顺便好好声讨一下三嫂——


    她也是个骗子,说什么闺房之乐,床笫之欢,也没说这么累啊。


    没多久,热气腾腾的浴桶送了进来。


    一番清洗过后,云冉被抱回了床,终于能安安稳稳睡觉。


    于是正月初四这日,云冉是在床上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