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打从云冉成为景王府的女主人后, 景王府对外的交际来往是稍微多了些,但新一年的王府门庭依旧门可罗雀,只见礼物上门, 不见送礼的人。
云冉也知这症结皆因过去六年,司马璟的名声太差——
日积月累的恶名,想要一朝转变,绝非易事。
不过她也不着急。
不出意外, 她要当一辈子景王妃。大不了景王府用六年积攒起来的恶名,她用六年去洗刷。
她就不信长安的世家大族、黎民百姓都是耳目闭塞的傻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有一天,旁人提及景王府不会再竦魂骇目,避之不及, 提及司马璟也不会一口一个天煞妖邪、地狱阎罗。
然而对于她这番美好畅想,司马璟不以为然。
“现下这样就很好,清清静静,不必和那些不相干的人虚与委蛇, 浪费口舌。”
他单手支着额头, 看向云冉:“倘若真有一堆人登门拜年,哪有你我如今的清静自在?”
躺在床上气息尚未均匀的云冉:“……先把你放在我身上的手拿开再说。”
司马璟:“……”
却是没挪, 只道:“是你说的腰酸。”
云冉:“那你揉的是腰吗!”
她怎不知她的腰何时长到胸上去了。
眼见小娘子要炸毛, 司马璟只得松开那柔嫩如酥的盈盈小月, 往下替她揉腰。
只还没碰上,手就从被子里拽了出来。
云冉板起潮红未褪的小脸,肃声与他道:“今日的一次已经结束,不许再乱碰了。”
司马璟:“抱也不行?”
云冉:“……不行。”
她知道过年这阵子她养了点肉, 軟绵绵的抱起来挺舒服,可他未免也太喜欢抱她了——
从前还克制些,自打做了真夫妻,动不动就将她揽在怀里,亲亲摸摸,揉揉捏捏。
云冉觉得她都快成他的随身挂件了。
除了这点,云冉最后悔的莫过于自己提什么“春一夏二秋三冬藏”,现下好了,司马璟揪着这一点,每日都要来一次。且也不知道他是无师自通,还是熟能生巧,每次都延捱得极长。
很多次她觉得终于要结束了吧,他又亲亲她的嘴,咬咬她的耳朵:“不泄就不算。”
完全是作弊。
可又的确符合房道中阴阳交合的定义,有理有据,叫云冉完全无法辩驳,只得咬着被角催他快些。
转过天从床上醒来,云冉望着绣花床帐外明亮的天色,觉得这样真的不行——
太堕落了!
从初四到初八,连着四天她基本就没下过床,更别提打太极、早晚课。
也正是如此,她才忍不住去想,若是景王府像其他府邸那般正常交际,每天都有亲朋宾客上门拜年,或许司马璟就不会天天这么闲,把全部的气力都留着折腾她了?
而她也不会这般堕落,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唯一的活动量除了陪小狗玩,就是和司马璟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殿下,这样下去不行的。”
初八这日的“春日一耕”结束后,云冉看着身侧的年轻男人:“你年纪轻轻,不该成日沉溺于女色。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你就没有什么计划么?”
才将饱餐一顿的男人听到这话,眸光轻动。
再次低头,俊美眉宇间也透着一丝餍足的慵懒:“你想我有什么样的计划?”
云冉微怔:“你的计划,你问我?”
司马璟:“嗯。”
云冉:“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司马璟:“那你问我这个作甚。”
云冉一噎,而后偏过脸,小声咕哝:“还不是你成日就知道抓着我做这事……”
司马璟眸色幽暗,俯身凝着她:“你不喜欢?”
云冉再次噎住,才降温不久的耳根子又热了起来。
“不应该不喜欢。”
司马璟道:“这两回,你分明咬的那么……”
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一只小手捂住。
“你别说话了!”
云冉也没想到有生之年她会觉得司马璟话多,她捂住他的嘴,鸦黑羽睫也迅速颤动两下,声音渐低:“便是喜欢,那也不能天天这般啊。”
“就像我喜欢吃糖醋小排,但你让我天天吃,那我也会吃腻的。”
“所谓不贪不婪心自宽,有度有节行更远。不论是行房,还是吃肉,都得节制,方为长久之道。难道殿下天天做这事,都不觉得腻么?”
司马璟:“……”
满打满算,吃了还不到十日,哪有天天。
便是天天做……
他垂下眼,看在躺在锦被里娇媚可人的小娘子,喉头轻滚。
一天一次,已是十分克制。
云冉一本正经说着道理,陡然见男人看向她的视线又变得炽热,赶紧裹紧被子:“你你你你别这样看我了,今日的已经做完了!”
司马璟看她:“那你别再招我。”
云冉:“……?”
她与他说正经话,哪里又招他了?
分明就是他自己太贪,还赖她!
不过想到明日计划,她也没再争辩,只与他商量道:“明日我要早起出门,房事得放在夜里,殿下早上可别碰我。若是实在……实在想的话,你自己去净房好了。”
司马璟:“……”
暂时放弃纠正她将房事当任务的想法,他看着她道:“明日你去哪?”
“明日初九,乃是玉皇上帝的诞辰。这可是我们道家的大日子,我打算去趟玄都观,参加金箓醮仪,祭拜天爷。”
云冉说着,想到什么,侧眸看向身旁的人:“殿下若是没事,一起去?”
提到玄都观,司马璟就想婚前与云冉在竹林相见的场景。
当然,也包括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男人——
那个已记不得名字的崔家子弟。
尽管已忘却那人的名字和相貌,司马璟却记得清楚,那人一脸坚定的要他的王妃诈死逃跑,千万别嫁给他。
王妃虽没答应,却笑着与那人道谢,还亲亲热热喊那人“崔家哥哥”。
哥哥。
她都没这般喊过他。
“殿下?”
云冉见司马璟眉眼间忽然沉冷,不禁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去不去给个准话呀。”
手腕却忽然被牢牢扼住。
云冉惊了一跳:“殿下?”
下一刻,身上蓦得一凉,锦衾被掀开,男人炽热又沉重的身子再次覆了上来。
“殿、殿下,你这是……唔!”
唇瓣被堵上,男人吻得十分用力,像是要将她两片唇瓣与小舌都要吃入腹中。
云冉在这骤雨般的炽吻中意识昏昏,她不懂他怎么说来就来,而且还这般气势汹汹。
换气间隙,她试图唤回男人的理智:“今天已经……唔……已经有过了……你犯规……犯规……”
司马璟却是想到那不知所谓的崔家小子,心底也燃起一阵无名火。
那算个什么东西。
竟敢跑到他的王妃面前大言不惭。
可恨小傻子没心没肺,不但没看出那人的觊觎之心,还傻乎乎与人道谢,叫什么哥哥。
“云冉。”
他低下头,两手握着她的腰肢,将人抱坐在怀中:“叫声哥哥来听。”
云冉本就被吻得七荤八素,冷不丁听到这话,湿漉漉的明眸更是迷茫:“什么?”
司马璟摁着她撑进去,附耳哑声:“叫我哥哥。”
云冉吃力地抓住他的胳膊,咬唇咽呜:“为、为什么?”
“不为什么,叫便是。”
“……不要。”
她浑身无力,却还残留一丝理智:“你才不是我哥哥。”
司马璟扶着她的腰,不让她逃:“唤旁人能唤,唤我便不能?”
她哪有唤别人哥哥?
且明明在聊玉皇大帝的生辰,如何又扯到了哥哥头上。
云冉摸不着头脑,但被撞得都快破碎般,只得妥协,眸光潋滟地喊:“哥哥,殿下哥哥……”
这称呼虽奇怪,但她如愿喊了哥哥,心口那股不平的火气好歹平息了些。
只是如今已吃上了,叫他半途而退,却也不能了。
遥夜沉沉,月影婆娑。
时不时刮过窗棂的一阵呼啸北风稍稍遮掩了夜色里那细碎的啜泣。
到底还是对小妻子存了几分爱怜,见她最后哭得厉害,且明日还要去那法会,半个时辰便鸣金收兵,唤了热水。
饶是如此,翌日云冉醒来时,两只眼睛仍桃子般红,走路的步子更是虚浮。
司马璟自知理亏,拿斗篷将人围住,一路抱上了马车。
待到马车辚辚行驶在朱雀大街,听到外头喧闹的动静,云冉终于舍得将脑袋从斗篷里探出来。
只是目光触及司马璟那张清清冷冷的俊美脸庞时,还是忍不住狠狠瞪了瞪——
禽兽。
登徒子。
讨厌鬼。
司马璟面不改色地接收了她满满的怨念,又道:“可以骂出来,不必在心里骂。”
云冉:“……”
昨晚骂他那么多句,他都毫无反应地继续欺负,足见他的脸皮之厚。
云冉真的十分郁闷,好端端的一个人,如何到了床上就变得那样不要脸了。
怀揣着这份疑惑,半个时辰后,马车也停在了玄都观门前。
时隔半年再来,玄都观依旧雄伟巍峨,香火鼎盛。
尤其今日正值新春,又逢玉皇上帝的诞辰,观内更是人潮涌动,车马不绝。
云冉从车窗看到外头人山人海的拥挤景象,忍不住看了司马璟一眼:“殿下,这么多人,你确定你要一起吗?”
司马璟睇着她:“你不愿意我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人太多,挤得你难受。”
说到这,她面露怫然,瞥他一眼:“你干嘛把我想的那么坏。我若不想你来,早在出门前就撇下你了。”
司马璟闻言,眸光微缓。
少倾,他握住她的手:“我既来了,便不会在意拥挤。”
“那好吧。”
云冉点点头,又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可有什么面巾帷帽之类的?”
司马璟瞥过她身侧放着的帷帽:“这不是?”
“这是我的。”
云冉蹙眉道:“嗯,不然你戴我的吧。”
司马璟拒绝:“哪有男人戴帷帽的?”
云冉:“普通男人当然不用戴,可你长得这么好看,待会儿往人群里一挤,鹤立鸡群,整个观里的人都要看你了。”
似是想到那被人注视的场景,司马璟神色果然肃冷三分。
只是看着眼前云发丰艳,蛾眉皓齿的王妃,他沉吟片刻,还是将帷帽戴上她的脑袋:“随他们看去。”
云冉都诧异了。
等到被司马璟牵着下了车,她都忍不住挽住他的手,小声道:“殿下,我发现你真的变了很多。”
司马璟:“你觉得是好是坏?”
云冉想了想。
他不再深居简出,成日待在那古木森森的深柳堂。
也不再死气沉沉,一副阴郁似鬼、不近人情的模样。
甚至还愿意和自家哥哥们一起交流来往,愿意陪她赶集、拜年、参加法会……
高坐神龛的木胎泥塑,终于染上烟火气,有了活人的气息。
“我觉得是好事。”
云冉掀起帷帽轻纱一角,朝他狡黠眨眨眼:“我喜欢这样的殿下。”
她笑意灿烂,如灼灼昭阳,司马璟心口一阵滚烫。
薄唇轻抿了抿,他道:“进去吧。”
若说道观外人满为患,那道观内更是摩肩接踵,人流如织。只见观内旗幡高挂,香烟氤氲,沿着山势的每一层殿宇都挂满彩旗,在冬日新春里,猎猎飘扬,喜庆又隆重。
云冉他们赶到时,斋天仪式正好开始。
只听得一阵唢呐、管子、笛子、笙声响起,而后拥挤的人群里让出一条长长的道路,一队身着黄衣云边服,头系蓝布巾的道士手举夹板,伴随着筛锣、鼓、铰子、七星子、三星子、呆锣、爆锣的鼓点,走着行香步,缓缓地朝着玉皇阁走去。
百姓们也都手持香烛、或是鲜花、茶果,满脸虔诚地跟在这队道士之后,慢慢地爬上楼梯。
待行至玉皇阁前,殿宇的小广场前早已设上祭坛香案,其上供奉着丰盛的贡品与花木,两侧的仙鹤铜炉里也袅袅燃烧着上好的沉水香。
云冉和司马璟挤在人群里,看着那香案供奉之丰盛,熏香之华贵,不禁咂舌:“不愧是皇家道观,用的都是顶顶好的东西啊。”
司马璟对这醮仪并无兴趣,但见自家王妃看得津津有味,也时不时应和两句。
随着彩旗宫灯开道,又一队盛装的道士手持法器,缓步而来。
祭坛周围也插满了龙旗、三清幡、圣像、凤旗、飞虎旗等旗帜,五彩斑斓,庄重恢弘。
云冉还在那后来一队负责主祭的道士里看到好些熟面孔,其中一个便是上回她来时,负责接待她和嫂子们的知客师兄!
身着蓝色法衣的知客师兄显然也看到了她——
虽然云冉戴着帷帽,但架不住她身旁的司马璟身形颀长,又生得芝兰玉树,哪怕穿着普通锦袍,人堆里那么一站,也是鹤立鸡群般的醒目。
云冉掀开帷帽轻纱,欢喜地朝那知客师兄眨眨眼,以口型打着招呼:“玄灵师兄。”
玄灵道士惊诧过后,也略一颔首,以作回应。
司马璟在旁瞧见:“你们认识?”
云冉点头:“上回我和嫂子们来玄都观,就是玄灵师兄接待的。他人可好了,待人和善,又深谙道法,我和他很是投缘!若非上次时日太短,他又事务繁杂,我真想在道观里挂单,与他多几日。”
揽着那单薄肩头的手掌不禁拢紧,司马璟看着那朦胧轻纱掩映下的白皙侧脸,胸口发闷。
她怎的与谁都投缘?
是了,她这性子,谁能不喜?
便是今日她的夫君换做旁人,怕是也能鹣鲽情深,如胶似漆。
云冉不知身旁男人所想,只觉他搂得很紧——
大抵是四周挤满人,怕她走散吧。
她没再细想,只专心致志看着眼前的祭拜仪式,默默跟着那群穿着紫袍、红袍、蓝袍的前辈们一起诵《玉皇经》、拜玉皇忏。
这场仪式持续了一个时辰方才结束。
道长们依次离开,百姓们则蜂拥而上,挤到玉皇阁里上香祭拜。
云冉虽然也很想进去拜一拜,但见众人都要把门槛踏破了,还是没进去挤,只与司马璟叹道:“这般看来,道观小也有小的好处,起码不用和人挤着去上香。”
“本来还想在这用顿斋饭的,但看这情况,怕是也人满为患了。”
云冉挽住司马璟的胳膊:“殿下上次也来了玄都观,可吃过这里的斋饭?”
司马璟道:“未曾。”
云冉顿时一脸大憾:“那真是太可惜了!虽说我也没吃过几家道观的斋饭,但他们这的斋饭,算是我吃过最好的!尤其是太极豆腐羹,还有如意蔬菜卷,那叫一个鲜香可口,回味无穷。”
“不行,等下回人少了,你一定得来尝尝。”
云冉不允许司马璟错过任何好东西:“不吃会后悔一辈子的!”
司马璟听得这熟悉的话术,不禁失笑——
去岁泡温泉,她也是这样说的。
不过,温泉的确挺舒服。
至于斋饭……
他反握住她的手,“好,下次你再带我来。”
云冉一口应下,刚准备和司马璟爬去初遇的那片翠竹林看看,身后传来一道清朗唤声:“云小娘子!”
云冉脚步顿住,回头看去,便见一袭蓝色法衣的玄灵师兄走了过来。
“师兄,福生无量天尊。”
“福生无量。”
俩人互相行了个礼,云冉也不忘与玄灵师兄介绍道:“这是我的夫君,景王殿下。”
玄灵方才见到云冉身旁的男人时,就暗暗猜测这会不会是景王。
如今得到亲口证实,眼前这仪表非凡的男人正是外界传得邪门可怖的景王,仍觉惊诧:“小道拜见景王殿下,殿下万福。”
司马璟淡声开口:“不必多礼。”
“玄灵师兄,你们观中的祭拜委实隆重,我今儿个真是一饱眼福了。”
云冉毫不吝啬地将仪式夸了一通,末了还不忘夸玄灵:“你今日这身法衣也好看,颜色鲜亮不说,绣工还这般精美。”
她实在羡慕极了。
从前在水月观,也就师父和大师姐有法衣,还都是从师祖那传下来的。
做工还算精致,但因放置多年,颜色略旧,如何也比不得玄都观这些道士的鲜亮华贵。
幼年的云冉特别向往师父穿法衣,主持祭坛的模样,也幻想有一天能穿上那漂亮法衣,像师父一样成为主持大局的厉害道士——
虽说现下她已有了许多漂亮华贵的衣裙,但高阶道士的法衣,依旧是少年时的梦想。
玄灵听得她的夸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后脑勺:“云小娘子谬赞了,我这法衣十分普通,师父师叔他们的紫袍法衣好看多了。”
云冉深以为然。
不过紫袍法衣可不是人人都能穿,就如朝堂官员的官袍也分三六九等,道家法衣也按颜色分不同品阶。
“小娘子今日可要在斋堂用饭?”
玄灵记得上回云家小娘子对他们道观的斋饭可是赞不绝口。
云冉摇头:“今日人多,就不吃了。”
稍顿,她问:“对了,方才如何不见师叔祖?天爷生辰这样的大日子,他不主祭?”
玄灵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云冉口中的“师叔祖”是主持紫清道长。
“今日国师也来了,主持忙着招待他呢。”
“国师?”云冉诧异。
“是,国师蓬丘子。”
玄灵看向云冉:“小娘子不知道?”
云冉:“……!?”
也没人和她说过啊。
玄灵见她这迷惘模样,解释道:“蓬丘子道长,按照辈份,咱们得喊他一声师伯。他原是洛阳太虚观的,后来一直在终南山苦修。大概四五年前吧,他出山来长安,得了陛下重用,获封国师,这些年一直负责主持皇家各种祭仪,也替陛下炼丹。”
云冉闻言更惊了:“陛、陛下有在服丹?”
玄灵没说话,只往云冉身旁的男人看了眼,心底纳闷——
景王不是陛下的亲弟弟么,这些事,他竟没与云小娘子提过。
夫妻俩手挽手,瞧着也不像不熟……
云冉也顺着玄灵的目光看向司马璟,明眸同样流露着“这种事怎么都没听你提过”的惊诧。
司马璟:“……”
默了片刻,他看向玄灵:“这没你的事了,先退下吧。”
玄灵一怔,而后讪讪颔首:“是。”
刚转过身,忽又听到司马璟道:“还有——”
玄灵:“殿下?”
司马璟看向他:“王妃已嫁我为妻,你应当称她景王妃。”
语气虽淡,可那黢黑眸底的沉沉寒意,仍叫玄灵心头打抖。
“贫道知错,还请殿下恕罪。”
眼见玄灵行礼请罪,云冉赶紧抬手止住,又扯了扯司马璟的袖子,“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司马璟看她一眼,不语。
视线再度转向眼前的年轻清秀的蓝衣道士:“看在王妃的份上,这次算了。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玄灵连忙颔首:“是、是,多谢王爷,多谢……王妃。”
眼见玄灵师兄逃也似的背影,云冉凝眉:“一个称呼而已,殿下何必如此计较,瞧把玄灵师兄吓的,我下回还如何找他说话。”
“那就别找。”
司马璟道:“何况他算是你哪门子师兄,叫得这般亲热。”
云冉:“啊?”
“不是,我道门中人皆是这般称呼同辈师兄的,哪里亲热了?”
“……”
“殿下如何这般不讲道理。”
云冉觉得司马璟有点莫名其妙,玄灵师兄又没惹他,好端端的何必对人如此敌意。
且她方才还想让玄灵师兄带个路,引她去给师叔祖拜个年呢。
现下好了,人被他吓跑了。
想到这,云冉板着小脸,甩开司马璟的手,自顾自朝着一层的太清殿走去。
第67章
云冉才将寻到太清殿后的藏书阁, 隔着一段转廊,便瞧见仙风道骨的紫清道长正送着一个头戴五老冠的紫袍道士出门。
那紫袍道士瞧着五十来许,身量中等, 凤睛长须,举止间怡然,似是有些道行。
“这就是蓬丘子。”
身后冷不丁传来男人的嗓音,云冉一个激灵, 回头见司马璟站在身后,暗松口气:“你突然出声,吓我一跳。”
司马璟不懂她为何要这般鬼祟,既然好奇,上前见面不好?
云冉则是屏息,直到那位国师带着两个道童翩然离去,方才再度看向司马璟:“殿下之前见过他?”
司马璟颔首:“见过一回。”
云冉:“才见过一回?在哪见的?宫里?”
司马璟:“大皇子的周岁宴, 蓬丘子为其送童子。”
所谓送童子,又称还童子,是给那些命中带“童子煞”的举行的解厄仪式。
通常以草人或纸人作为替身,或土埋或焚烧, 来破灾除厄。
从前在水月观, 云冉的师父也接过一些送童子的活计,这活儿轻松, 来钱多, 算是一桩美差。
倒没想到大皇子命中带童子。
却也不知带的是真童子, 还是假童子。
云冉思绪飘忽了一阵,想起更重要的事:“陛下还不到三十,如何就开始服丹了?”
司马璟闻言,眉心微动:“我也不知。”
云冉有些狐疑的瞥他:“殿下是真不知, 还是不想告诉我。”
“……我一直在王府,极少入宫,便是入宫,也懒得去过问他们的事。”
司马璟沉吟片刻,道:“我只知四年前的春日,他病了一场,那一阵频频召见御医。之后这蓬丘子就入了宫,据说敬献了一颗仙丹,他的病就好了。直到今日,蓬丘子还留在宫中,他似乎也一直在服丹。”
听到这些,云冉也知司马璟没在瞒她。
毕竟他对宫里的疏远态度,她亲眼见过。
“若是治病,偶尔吃一两颗丹药倒也无妨。可若是身体康健,还是少碰这些为好。”云冉摇头道。
司马璟看向她:“怎么说?”
“我虽不擅丹道,却也知丹药炼制多取金石矿物。譬如朱砂含汞、雄黄含砷,还有那硫磺、铅丹,皆是性烈之物。”
云冉道:“医家用药讲究‘以偏纠偏’,若身有沉疴,需借这些猛药之力攻伐病灶,还得辅以草药调和,拿捏好剂量时辰,方能险中求胜。可康健之人脏腑平和,气血顺畅,本无需外力干预。这丹药里的金石之性无处可泄,便会在体内淤积。”
“初时或觉精神振奋,实则是脏腑被药性扰动。久了,汞砷之毒浸蚀脾胃,铅气伤及骨髓,反倒损了根本。寻常人不懂辨证,只道丹药能强身,却不知是药三分毒,无病服药,好比无火添柴,反倒引火烧身,得不偿失啊。”
她越说眉头皱得越深:“便是陛下不通医理,应当也读过史书吧?前朝服丹的皇帝和达官显贵也不少,可真正长生不老的有谁?都不说长命百岁,有的甚至盛年而……”
一个“亡”字还没出口,云冉及时止住。
祸从口出,这话若传出去,告她一个诅咒君王那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云冉只是不理解:“你看我们道门中人,一个个清心寡欲、念经修炼,一修就是一辈子,顶多活得长寿一些,也没几个能飞升成仙。而那些达官显贵、王侯公卿,一个个大鱼大肉、纵情声色,却觉得他们靠丹药就能长寿成仙……那不是白日做梦么。”
真要叫他们靠捷径长寿升仙了,他们这些虔诚苦修的道士岂不是成了笑话?
何况道家丹道,以内丹修炼为主,靠外丹……
嗯,风险太大,轻易别试。
“陛下服丹这事,太后和皇后知道吗?”云冉问。
司马璟思索片刻,道:“应当知道。”
“那怎么都没个人劝劝陛下?据我所知,真正有用的外丹术,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是……骗子。”
最后两字,她还是见左右无人,才压低声音说出来。
倒也不是她诋毁同行,实在是道门招摇撞骗的骗子太多,不得不防。
司马璟见她忧心忡忡,心念微动:“你很担心陛下?”
“当然啊,怎么说他也是你的……”
云冉一顿,陡然想到司马璟与太后、皇帝疏远的状态。
嫣色唇瓣翕动两下,她轻咳一声:“怎么说他也是我表姐的夫君,是大皇子的父亲,更是天下人的君主。”
“如今海清河晏、四方太平,作为皇帝,陛下也算是位勤勉仁善的贤君。”
云冉边说边觑着司马璟的脸色:“不过殿下放心,私事上我定是站你这边的。”
只是从公心而论,皇帝有个三长两短,朝野动荡,遭殃的还是老百姓。
司马璟见她揪着自己衣袍的纤手,眼底的情绪几番涌动,半晌,他道:“我知道。”
“其实,我也不想他死。”
他牵住云冉的手,平静语气听不出半点情绪:“但他自己要作死,谁也拦不住。”
云冉悻悻,心道殿下你这话说得也太直接了。
不过……
文宣帝服丹这事,的确与作死也没差别。
除非那位国师,真是个有本事的仙人。
可那几率——
一向乐观的云冉都忍不住在心下打了个零。
稍定心神,云冉不再说这些,而是拉着司马璟去拜见紫清道长。
紫清道长正在复盘着方才的一局棋,忽闻门外传来一道清澈笑音:“师叔祖,我来给您拜年啦。”
抬眼看去,便见门边探出一道俏生生的藕荷色身影——
可不正是那嫁入王府、半年未见的小侄孙。
紫清道长笑道:“当真是贵客临门,快请进吧。”
未曾想进来的不止一人。
那玲珑小娘子身后还跟着个影子似的年轻男人。
俊眉修目,肤白如玉,玄袍革带,端的是鹤骨松姿,雅望非常。
只一眼,紫清道长便猜到来人的身份。
“原来是两位贵客。”
紫清道长朝司马璟拜道:“景王殿下,福生无量。”
司马璟听得云冉唤他一声“师叔祖”,也愿给这老道三分尊敬,抬袖回礼:“主持客气。”
云冉则是笑吟吟给紫清道长行了个小辈礼,又一脸骄傲地介绍:“师叔祖,我家殿下生得很俊吧!”
那眉开眼笑的模样,再无当初求他写符箓的惶恐。
“殿下乃是天潢贵胄,自是非凡。”
紫清道长笑着看向这小侄孙:“这些时日,贫道也听说了王妃舍身救人的善举,王妃当真是功德无量,善哉善哉。”
云冉没想到这事竟也传到老前辈竟耳中,一时双颊发烫,连连摆手:“哪里哪里,举手之劳而已。”
紫清道长笑而不语,只示意他们入座,他自去门外吩咐小道童送茶。
再次折身,就见那沉默寡言的年轻男人凝眸盯着棋盘,而一侧的娇丽小娘子则双眼放光盯着墙上悬挂的那柄七星剑。
紫清道长缓步走近:“景王殿下也对下棋感兴趣?”
“略懂一二。”
司马璟的视线从那纵横捭阖的棋局上收起,看向紫清道长:“这棋局精妙,方才多看两眼。”
“也不怕景王殿下笑话,这是贫道方才与一徒侄对弈之局。”
紫清道长摇头自嘲,“嗐,许是贫道真的不中用了,哪怕处处防备,却还是叫人杀得溃不成军……”
司马璟闻言,却是往棋盘上又看了眼。
“道长若不介意,可否允我走三步?”
“殿下有雅兴?您请自便。”
紫清道长来了兴趣,看向那已呈败局的棋,目露期待。
云冉见司马璟要下棋,视线也从七星剑转到了棋局上——
不过她只会下五子棋,围棋实在看不懂。
只见司马璟修长如玉的指尖捻起一枚墨色棋子,落在黑白纵横的棋盘上。
紫清道长拧了下眉,不懂他这步垂死挣扎的棋有何意义,但还是执起白子落下。
司马璟又落下一枚。
紫清道长眼皮微跳,似有所感,但面上不显,仍是下了最有利的一步。
直到司马璟落下第三枚棋子。
出其不意,力挽狂澜——
紫清道长先是一愣,而后抚掌:“妙,妙啊!”
云冉:“……”
还是看不懂。
但能叫师叔祖夸成这样,她看向司马璟的目光顿时也变得亮晶晶。
她家殿下可真厉害!多才多艺的!
司马璟自也接收到自家王妃的崇拜眼神,一时嘴角也微翘。
不多时,小道童送上香茶。
云冉喝着茶,与紫清道长东拉西扯了好一阵,末了,话锋一转:“我听玄灵师兄说,国师也来拜访师叔祖了。师叔祖和他关系很好吗?”
紫清道长微怔,余光瞥向一旁静坐,宛若影子般的景王,方才缓声道:“都是道门中人,加之今日天爷圣诞,他顺带来和贫道喝杯茶,下局棋罢了。”
言下之意,不熟。
云冉便也不好多问了。
因着今日观中盛会,琐事繁多,云冉也没多坐,喝过一杯茶,就和司马璟起身告辞。
紫清道长也如送国师一样,送他们出了藏书阁的门。
分别时,紫清道长却特地叫住云冉,低声叮嘱:“国师的事,你少打听,能不沾就不沾,最好全当不知。”
云冉一听这话,眼珠转动:“师叔祖是不是知道什么?”
紫清道长都想敲她脑袋了:“才叫你少打听,你就打听!我要是你师父,非得罚你。”
云冉悻悻,赶紧拱手道:“好好好,您老消消气,我记住了。”
紫清道长这才道:“去吧。”
他瞥一眼那廊下负手而立的清贵身影,喃喃道:“纵有麒麟子,难敌化骨龙。”
云冉没听清:“什么?”
紫清道长低头,看着面前这羽睫纤长,眼瞳清亮的小娘子,心下更是感叹。
管他麒麟子还是化骨龙,天爷还是多多庇佑这误闯天家的小侄孙吧。
***
从藏书阁离开,云冉还想着师叔祖的那句“少打听”的叮嘱。
唉,来到长安城,到处都是谜语人。
真是愁煞她小道士。
心下正感叹,忽然一道身影跌跌撞撞朝她冲了过来:“娘子稍等,稍等!”
云冉悚然一惊,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被司马璟一把揽到身后。
她下意识揪住司马璟的衣袍,定睛再看,却是个抱孩子的蓝裙妇人。
眼见这会儿正在太清殿前,四周都是上香的百姓,云冉也放下心底那份紧张,缓缓从司马璟身后出来:“这位大姐,你这是……”
话没说完,那蓝裙妇人“扑通”就跪了下来:“王妃娘娘,真的是您,太好了!”
云冉又被吓了一跳,刚要上前去扶,却被司马璟拽住胳膊。
他浓眉紧蹙,眼底始终凝着冰冷的戒备。
云冉虽然不觉得这大庭广众之下会有什么危险,但见他警惕,她也并未上前,只保持着距离,虚虚抬手:“这位大姐,有话起来说吧。”
“王妃娘娘,求您帮帮忙,给我家巧巧赐福吧!”
蓝裙妇人依旧跪着,仿若看到救命稻草般,仰脸看向眼前之人:“我家巧巧才三岁,是再乖不过的孩子,她命不该绝的!娘娘您是仙姑转世,是活菩萨,求您救救她!我给您磕头了!”
云冉傻眼了。
也顾不上纠正“仙姑”和“菩萨”压根就不是一路神仙,只悻悻想着——
她就一寻常俗人,没还俗之前也就是个平平无奇小道姑,她自个儿都隔三差五求财神爷多多来财,哪来的本事给人赐福?
“大姐,你先起来吧。”
云冉看着她怀中那个脸色惨白、双眼紧闭的小女童,眉头微蹙:“你许是弄错了,我不是什么仙姑转世,我……”
“不,不会错的!大家都说您是鸿运齐天的天降福星,是救苦救难的仙姑,您都能平平安安嫁入王府,能在数九寒天救下落水的孩子,定也能救我家巧巧。”
蓝裙妇人眼中闪着狂热的光芒,再次用力磕头:“王妃娘娘行行好,民妇实在是没办法了!求您开恩施法!”
云冉:“……”
虽说她从前也做过有朝一日能成为斩妖除魔、救苦度人的高人梦。
但做梦归做梦,真看到苦主跪地求她赐福,她只觉汗流浃背——
不是她不想,是她真没那本事啊!
但看着这蓝裙妇人憔悴狼狈的模样,她也不忍直接拒绝,只硬着头皮道:“你…你家孩子是怎么了?”
蓝裙妇人一听,忙抹了眼泪鼻涕,哽咽道:“大概是七日前,孩子在家门口玩得晚了些,当日夜里就起了高热,冷汗不止,浑身抽搐,嘴里还一直说糊话。我请了大夫瞧,大夫开了两幅退热汤药,吃了也不见好转。”
“坊里的老人说是沾上脏东西了,吃药没用,得请人驱邪。我便去坊间的神婆那请了两道符水,可喝了之后巧巧上吐下泻,情况变得更糟……”
“家里人都说孩子不行了,叫我早早准备后事,可我不信。好好的孩子怎的说不行就不行呢?我听闻玄都观特别灵,今日又是玉帝诞辰,这才带着孩子过来,想求玉帝庇佑!没想到真的这么灵!竟叫我遇上了王妃娘娘您!”
蓝裙妇人的目光带着孤注一掷的炽热,紧紧望着云冉:“那杨家老俩口在景王府谢恩时,我正好挤在人群里瞧热闹。娘娘您菩萨心肠,您是仙姑转世,您能救那男娃儿,定能救我家巧巧的,求您了,民妇给您磕头——”
云冉:“……”
她下意识看向司马璟。
司马璟眉头紧拧,面色沉肃。
云冉知道他这人最嫌麻烦,再加上这样大的动静,越来越多的百姓也都聚集过来,别说司马璟了,就连她也浑不自在,头大如斗。
“殿下。”她轻轻拉住司马璟的袖子,示意他耐心往后。
司马璟一眼就明白她要做什么,薄唇轻抿,到底还是退后一步。
云冉走到那蓝裙妇人面前:“大姐别磕了,免得将孩子颠到。”
果然一提孩子,蓝裙妇人冷静不少,小心翼翼抱着孩子望向她:“王妃。”
这些时日,云冉成日都待在府里和司马璟厮混,全然不知外头将她传得神乎其神。
但看着眼前病恹恹的小女孩,她想到小时候问师父的话:“师父,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师父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又说:“人活着,总得信点什么。好歹有个支柱,能让人把日子继续过下去。”
也许她道行浅薄,并无神力,但此刻在这蓝裙妇人眼里,她就是那一根救命稻草——
深吸了口气,云冉道:“大姐,我只是个寻常人,并无神力,能做的也只有为你女儿念一段经。”
说着,她抬手,轻轻搭上那小女孩的额,垂眸喃喃:“天雷即荣,愿得长生,五脏君常,自享安荣……”
蓝裙妇人见她念念有词,也无比虔诚地端正神色。
周围循声而来的百姓们看着眼前这一幕,也都屏气凝神——
烟气缭绕的神殿前,一袭素色袄裙的少女站在阶上,身形轻俯,伸手抚着孩子的头顶。
她身前是含泪跪着的妇人,身后则是气度卓然的俊美郎君,一袭玄袍,眉眼肃穆,宛若神女最忠诚的护法。
而神女的侧脸白皙如瓷,乌睫轻垂,淡金色的暖阳洒在她身上,宛若神龛上的木胎泥塑在圣光照耀下,降世显灵。
百姓们不觉看痴了。
直到“神女”收回手,又从荷包里掏出碎银子递给那蓝裙妇人:“我已给她念过经,至于灵不灵,全听天爷的意思。不过东市街角有家济世堂,看病不贵,大夫也实诚,你可以去看看。”
蓝裙妇人愣怔,而后赶忙摇头:“不可不可,娘娘愿意赐福已是大慈悲,这钱我不能要。”
“既然碰上,也是缘分。”
云冉望着那小脸惨白的女孩,不禁想到当年师父捡到她时,估计也是这幅病猫儿模样:“一点心意,拿着吧。”
也不等蓝裙妇人拒绝,她将银子塞到她手上,便转过身:“殿下,我们走吧。”
司马璟颔首,上前牵住他的手。
才将提步,人群里忽然又跪下两个百姓:“求王妃娘娘也给我们赐福!”
一旦有人起头,霎时更多人跪下:“求王妃娘娘赐福!”
云冉汗颜,这外头到底传得多邪门啊?
几乎毫不犹豫,她拽着司马璟的手一路狂奔,只留下一句——
“今日是天爷诞辰,要赐福也是让他老人家来,你们快些拜他吧!”
一直跑上马车,气喘吁吁,青菱和常春等人都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
云冉也没空解释,爬上马车就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喝水。
谁能想到大冬天的烧个香,竟能跑出一身汗?
连喝三碗茶水,她方才气匀,再看对座的司马璟,冷白脸庞也跑出一丝薄红。
美则美矣,云冉却不好意思欣赏,只赔罪般给他倒了杯茶:“殿下喝茶。”
司马璟接过茶盏,一杯饮罢,方才看她:“跑那么快作甚?若他们真缠上来,自有侍卫阻拦。”
“那不至于。”
云冉摆摆手:“他们也没坏心,只是从众跟风罢了。”
司马璟不语,只掏出帕子递给她:“擦擦。”
云冉接过,边擦脸,边心有余悸地感叹:“不过方才那场面怪吓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邪教。这外面到底把我传成什么样了?怎的连仙姑、菩萨都出来了,未免太过离谱。”
司马璟见她满脸郁闷,眉梢轻挑:“这么多人崇拜追捧你,你不高兴?”
“高兴?”
云冉想了想,连连摇头:“还是别了吧。”
“若我真是个道行深厚的高人,那他们崇拜我,我会高兴。可我压根就没道行,也没法力,顶多就给人算算八字、看看风水,再捣鼓一些辟邪镇宅的小法器——还只能对付一些浅薄小鬼。便是我师父那个道行,都不敢大言不惭给人赐福,何况我这小鱼虾……”
“常言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这个人呢,优点虽不多,但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司马璟听得她这话,扯唇笑了。
“是,德不配位,必有殃灾。但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他接过云冉手中的帕子,细细擦去她额角的汗:“你优点很多,也很好。”
云冉微怔,耳尖不禁热了:“真的吗?”
司马璟的指尖漫不经心划过她变红的耳尖:“真的。”
那些所谓的“仁君慈母”都能居庙堂之高,毫不心虚地承千万人顶礼膜拜,凭何她不能?
第68章
东市街角, 济世堂。
原本二月就要倒闭的小医馆,忽然变得门庭若市,红红火火。
一切都要从初九那日, 一个蓝裙妇人抱着个孩子寻上门说起。
济世堂的许大夫把完脉,便对孩子的症状有了数,与那蓝裙妇人道:“你家孩子乃是正气不支,邪气内陷, 方才导致脏腑闭塞不通,昏迷不醒。我家倒是有一套祖传针法,可以一试,只是……”
“钱是吗?我有的,有的!”
蓝裙妇人立刻掏出碎银:“只要您能救我的女儿,我便是砸锅卖铁也会把银子凑齐。”
许大夫讪讪:“不是钱的事。是你这孩子送来的太晚,这会儿施针, 我也只有五成把握……”
“试!试!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试试。”
蓝裙妇人哭着应道,家中已放弃了这孩子,说不过是个女娃, 与其费神费钱就诊治, 不如早点准备后事。
女娃如何,女娃也是她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又怎忍心弃之不理。
许大夫见蓝裙妇人答应, 方才拿出针匣, 与孩子治病。
也是老天保佑,一套针法施毕,孩子便睁开了眼。
转过天去,也能喝水进食, 认人喊娘了。
那蓝裙妇人喜极而泣,又是给大夫磕头,又是跑去玄都观还愿,当然也不忘跑去景王府门前磕头报喜。
初九那日的玄都观本就人多,不少百姓都看到这蓝裙妇人抱着孩子跪地苦求的憔悴模样,如今见她那本该病死的女儿竟转危为安,真的治好了。
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景王妃仙姑转世的名声愈发响亮,而被仙姑亲口推荐的济世堂也是水涨船高,从经营不善、门可罗雀,变得熙熙攘攘,大排长龙。
店里的学徒都快转成陀螺了,但看着那哗啦啦进账的银钱,便是再累,心里也快活:“师父,您说这景王妃为何会推荐咱们铺子?难道您认识她?”
许大夫也纳闷,“我若是认识这等高门权贵,不说财源广进,也不至于入不敷出,难以为继。”
小学徒:“那她咋知道咱们济世堂的?难道嘴瓢了,想说的是前头松鹤堂?”
许大夫:“……”
他也不是没怀疑过这个可能。
但这几日,他求证了好几位当日在玄都观现场的香客,他们都说王妃明明白白提及济世堂,还说“看病不贵,那老大夫为人实诚”——
他们这看病的确实惠,比那松鹤堂便宜不止一半。
至于大夫,也的确够老。
实诚……
嗯,学医多年,济世救人的初心倒也未曾变过,勉强也担得起这词。
老大夫左思右想,又打听了景王妃的样貌,脑中也浮现出一个疑似客人——
去年初冬的一个清晨,有位没病找病的小娘子。
其人十五六岁,衣着富贵,花容月貌,还操着一口江南口音。
倘若那位娘子便是景王妃的话,那她那位“不行”的丈夫,岂非就是景王殿下?!
许大夫觉得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怪不得景王妃要偷偷来……
夫妻俩房事上不协,的确是件棘手的事。
思虑良久,许大夫觉得景王妃送了他这一场造化,他也要投桃报李,回报王妃——
当日夜里,便开始翻遍医书,记下各种滋阴补阳、催情合欢的秘方。
熬了三个大夜,终于整理出一份簿册,装匣送去了景王府。
云冉收到这份来自济世堂许大夫的谢礼时,还愣了好一会儿。
“谢礼?他谢我作甚?”
“娘子在府里或许不知,那济世堂因着您一句话,如今生意好着呢。”
青菱笑吟吟道:“外头也个个将娘子您夸作仙姑,据门口侍卫说,每日都有人来咱们府门前磕头呢。”
云冉额角一跳。
被夸是好事,但夸赞太过,名不副实,实在叫人惶恐不安。
略作思忖,她道:“你传我的话,吩咐门口侍卫,若有磕头的,立刻拉起赶走。”
青菱脸上笑意微顿,不解:“为何啊?”
云冉皱眉:“我们这是王府,又不是道观寺庙。且我也不是什么菩萨仙姑,拜我毫无作用。”
更何况,活着的“圣人”不是没有,却是在皇宫里。
只能庆幸她是个女子,被百姓这般膜拜,也不会叫人怀疑她有什么不臣之心。
这要是换做司马璟被百姓这般膜拜……
哪怕她对朝政并不了解,都下意识觉得这并非好事。
“你就照我说的去办吧。”
云冉叮嘱道:“赶的时候别太凶,叫他们走开就行。若有那等死活不肯走的,也别动粗,一左一右将人架出去就是。”
青菱:“……是。”
她将匣子放在桌边:“娘子打开看看?”
云冉想到那小医馆的拮据模样,也有些好奇对方会送什么。若是贵重之物,她也不好意思收。
未曾想打开一看,里头静静躺着一本簿册和一封信。
青菱在旁瞅见了,一脸奇怪:“送本书做什么?”
云冉拆开信,薄薄两张信纸,字迹工整,洋洋洒洒表达了许大夫的感谢以及那本手抄方子的用处。
册子共分两部分,一部分是阴阳滋补,一部分是欢情催爱。
云冉:“……”
看来许大夫是猜到她的身份,并且深深误会了。
她扶额,将信放进匣子里,又看向青菱:“一本医书罢了,你先去忙吧。”
主子的事,青菱也不敢多嘴,忙躬身去了。
眼见屋内没了人,就福豆儿这只小狗趴在腿边睡大觉,云冉默默拿起那本薄册看了起来。
补阳那部分,她直接略过——
可不能再补了,再补她怕是真要下不来床了。
云冉原以为济世堂许大夫送礼物的事挺隐蔽,没想到夜里沐浴过后,司马璟冷不丁问了句:“那医馆的大夫给你送了什么?”
云冉通发的动作一顿,站在镜子前没敢回头,只含糊道:“没什么。”
话落,察觉榻边之人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不依不饶。
她只好添补一句:“就一封感谢信。”
司马璟:“就这?”
云冉:“……不然呢?人家就一个小医馆穷大夫,总不可能送什么百年人参千年灵芝给我吧。”
司马璟闻言不语,放下手中茶盏,缓步走到梳妆镜前。
云冉见他陡然靠近,仅穿着牙白亵衣的身躯宛若一座高大巍峨的山峰般矗立在身后,拿着螺钿牙篦的手也不禁微颤:“殿下站我身后做什么?”
“坐久了,起来活动一二。”
司马璟从那宽大的菱花镜里看着俩人交叠一起的身影,手掌也不禁搭在她的肩头:“你梳你的,不必管我。”
虽然他只是这般站在身后,并未做什么,可云冉却无端紧张起来——
自打初一那夜有了夫妻之实,她基本再未空过床。
且这两日,他与她欢好的地方也不再限于床上。
像是前日,便是在窗边那张长榻。
明明上一刻她还在与他说着开春后,她打算在府上也办一场春日宴,邀请一干世家命妇贵女来玩,下一刻就被他抱在腿上解了衣衫,压倒在榻边。
还有昨日,在侧间好好练着琴,她弹错个音,他照往常一般握着她的手纠正,可纠着纠着,他从后亲住了她的脖颈。
她痒得缩了缩脖子,叫他别闹。
也不知如何就戳中了他的点,他反而闹得更凶。最后浑身无力,伏在琴案上,被仔仔细细里里外外调弄了一番。
云冉觉得她起码半个月之内,都不想再练琴了——
她甚至都无法再直视那张上好的古琴!
至于今日……
云冉看着站在身后的男人,握着牙篦的手微微收紧。
他不会又起了兴,今夜要在梳妆镜前吧?
这念头一起,云冉纤薄的肩背都不由绷紧。
不行,绝对不行!
琴她可以半月乃至半年不碰,可是梳妆镜是每日都要用上的地方,绝对不允许这登徒子玷污了!
霎时间,云冉头也不梳了,撂下牙篦就要起身:“那个……唔,我也梳得差不多了……”
两边肩头都被摁着,她又坐了回去,心下也咯噔一下,看着镜子里倒映的身影,默默咽了下口水:“殿、殿下,你要是想照镜子的话,你自个儿坐着照,我就不碍着你了。”
她再次起身想跑,司马璟再度摁住她,缓缓俯身:“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云冉:“……”
哪有不吃,每次做那事时,分明恨不得把她吃到渣都不剩!
“冉冉有事瞒我。”
因着距离拉近,她能清晰感受到男人说话间的热息拂过耳根,眼睫也不禁轻颤:“瞒你?哪有?”
司马璟:“那大夫真的就送你一封信当谢礼?”
云冉:“……真、真的。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最重要的是那份心……唔!”
一个“意”还没说出,圆润的耳垂便被含住。
云冉痒得一个激灵,语气也变了调:“别,好痒。”
她偏头去躲,司马璟却从后圈着她,细细含咬了两下,方才低声道:“我应该说过,你撒谎的样子很明显。”
眼见着他又要亲,云冉生怕勾起他的火气,真在梳妆镜前做了那事。
连忙求饶:“我说、我说,你别咬了……真的好痒。”
她抬手去拦,镜子里一张白皙脸庞都羞成桃粉色:“还有一本手抄的药方册子。”
“什么药方?”
司马璟看着铜镜里俩人脸贴脸的亲密模样,一时也对“耳鬓厮磨”一词有了具象体会。
“就是一些寻常的……养身健体的补药方子罢了。”
察觉到大半个身子都要被圈入身后那健硕坚实的胸膛,云冉赶紧转过身,双手去抵他:“殿下问这些做什么?”
司马璟见她转了过来,却并未往后退,只垂眸看她:“担心那大夫给你送些乱七八糟的药,便随口问问。”
“原本你坦白说了,我也不会多问。偏你含含糊糊,遮遮掩掩……”
他黑眸轻眯,视线锐利地盯着怀中之人:“若只是补药方子,你支吾什么?”
云冉被他这目光看得浑不自在,后腰又被牢牢抵在梳妆台的桌沿,前头又有男人颀长高大的身躯,一时进退不得,双颊也烧得绯红,只得坦白道:“先前我去济世堂看过大夫……”
她将偷偷看大夫的事如实说了。
末了,难为情道:“许大夫可能误会了,觉得你……你或许是不行,所以送来的药方也都是养肾补阳、合欢助情的。”
司马璟早知道她偷偷去看大夫的事。
但见她去了一趟医馆什么药都没拿,转身就去了书肆买了一堆春宫册子,只当她是春心萌动,忽然对那些事生出好奇。
未曾想竟是去问“接吻为何会心慌”。
司马璟凝眸看着镜台前的小姑娘,喉头微滚:“那你如今的心还慌不慌?”
云冉怔了下,而后蹙眉思忖道:“接吻时倒是好一些了。”
看来许大夫和书肆老板娘说的也没错,阴阳调和之后,接吻心慌的症状的确有所好转。
司马璟却是继续问:“好一些,也就是说还会有。”
他头颅微低,薄唇几乎要贴到她额头:“告诉我,何时心还会跳得厉害?”
云冉仰着脸,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薄唇,心跳扑通扑通地想——
这会儿就跳得很厉害了!
“殿下,你别这样……”
她偏过脸,柔顺的乌发如缎子般披散在身后,却掩不住那红得滴血的耳尖:“你好好说话,别靠得这么近。”
司马璟看着她这般羞怯模样,眸色愈深。
这就近了?
他还想与她很近。
近到再无半分遮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好。
两根长指撩起她脸侧的一绺乌发,他哑声道:“那你先回答我,何时会心慌得厉害?”
不等云冉回答,他俯身,薄唇亲了她的耳尖:“是这样?”
薄唇又往下,擦过她肌理细腻的颈侧:“还是这样?”
再往下,大掌牢牢掐住她几欲逃跑的柳腰,那轻吻落在她的锁骨上:“还是这样。”
云冉的身子一颤一颤又一颤。
最后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逗弄,抬手抱住了身前的脑袋,清灵的嗓音都透着细细哭腔:“殿下别这样欺负我了……”
“这怎么叫欺负?”
司马璟缓缓掀起眼帘,眸光幽暗:“这是喜欢。”
云冉微怔,雾蒙蒙的眸子透着一丝迷茫:“喜欢?”
司马璟稍稍直起身,亲着她的脖侧:“对,喜欢。”
明明他已表现得如此明显,可这木头始终不开窍。
尤其她这会儿可怜又无辜的明眸,他真恨不得一口咬死这傻子算了。
省得她这般气人。
“若…若殿下真的喜欢我,那就松开我,咱们回床上吧?”
云冉还是想守住梳妆台这片净土,虽说春册里也画了不同地方的秘戏,但就前两天体验下来,长榻和琴桌都硌得慌,还是床上最舒坦。
司马璟却不这般觉着。
他喜欢明亮烛火下她的表情与反应。
美极,艳极,不可方物,叫人又怜又爱。
可惜她自己无法瞧见她那可爱娇媚的姿态——
“我倒觉着这里挺好的。”
他两手握着她盈盈纤细的腰身,稍稍一握,便将人抱在了梳妆台上:“试试?”
云冉的脸颊瞬间通红。
她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不要。”
她坚决不肯,湿漉漉的乌眸瞪着他:“你再乱来,床上我也不肯了!”
这人哪来的这样多的花样,难道他私底下也在看春册?
司马璟见她板着小脸,态度坚决,也猜到前两日有些过了。
倒也不着急。
“好,听你的。”
他再次抱起她,抵着她的额头,似是无奈道:“谁叫我喜欢你。”
轻轻的几个字传入云冉耳中,却像一颗又一颗熔岩滴在心尖。
明明“喜欢”二字,她也说过很多遍。可不知为何,从司马璟的口中说出来,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就好似喝了烈酒般,叫人心口滚烫,大脑恍惚。
还不等她细想这其中不同,身子陡然一轻,男人沉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抱紧些。”
云冉这才回过神,手下意识搂住男人的脖子,双腿也下意识缠住男人的腰——
活像是个树袋熊般,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司马璟稳稳当当抱着她回到了床上,云冉却是后知后觉的羞恼,自己现下缠他的腰怎的变得这样熟练了?
也不等她将腿松开,幔帐帘子便被扯下。
光线陡然转暗,男人的吻也不再克制,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
帷幌轻曳,春宵苦短。
转过天去,便是新春的最后一日,也是长安城最盛大最热闹的节日,上元节。
这日照规矩,景王夫妇也当入宫赴宴。
可是一直到落日熔金,也不见景王夫妇的身影。
一问之下,方知上午景王就递信入宫,今夜要陪王妃逛灯会,不便入宫。
赵太后得知这消息,倒也不生气。
上元节正是有情人约会玩乐的日子,小儿子愿意带新媳妇出门逛灯会,说明夫妻俩恩爱。
且她放在王府里的宫人也与她禀报,自正月初一开始,夫妻俩就搬到一块儿住,且每日都会唤一次水。
当真是喜煞她也。
她巴不得小俩口日日夜夜都黏在一块儿,最好明年这个时候她能抱上小孙子,那可真是如意圆满了。
文宣帝知道景王夫妇今日不入宫,却是不冷不淡笑了声:“他们夫妇声名正盛,怕是更加不拿朕与母后放在眼里了。”
郑皇后面色微变。
作为皇帝的枕边人,她最是清楚这些时日宫外吹捧景王妃,将其称作“仙姑”、“菩萨”、“福星”等夸赞,是何等的叫文宣帝不满。
她只能尽量宽慰着:“冉冉的性子殿下又不是不知,且那回在骊山落水救人,咱们也都知道。如今百姓们夸她,也是她种善因,得善果。”
文宣帝却是嗤笑一声,“若这世上真有善恶因果,你我岂不是要一起下地狱?”
郑皇后的脸一刹那惨白。
文宣帝也回过神,意识到自己那裹了火气的话太重了。
“嫣儿别怕。”
文宣帝揽过郑皇后的肩,将人抱在怀中:“是朕不好,朕方才胡说的,这世上压根就没什么善恶因果。便是有,那也叫朕一人受了,与你无关。”
“陛下何必说这话?我是你的妻,难道只能与你同甘,不能共苦么。”
郑皇后的脸色却依旧难看,细白手指也牢牢揪着文宣帝的衣襟,闭眼靠在他怀中:“只求陛下日后莫要再说那些话了。”
她怕。
真的怕。
她怕因果报应,却又做了一件又一件恶事,她不知未来会如何,至少现下她选择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文宣帝见皇后这战战兢兢的模样,心下也懊悔。
早知会将她吓成这样,就该敛起火气。
可她又是他在世上唯一能信任、唯一能说句真心话的人。
他在外头戴了太久的面具,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实在不想再掩饰。
揽着皇后一番好哄,还答应夜里带她和大皇子去放孔明灯,郑皇后才稍稍稳定情绪,只望向皇帝的目光仍带着几分无奈幽怨:“都过了这么多年,陛下也该放下心结,朝前看了。像如今这般,咱们有咱们的家,璟弟和冉冉有他们的小家,大家各安其份,各过各的,不好么?”
文宣帝沉默下来。
郑皇后刚要再劝,门外忽的传来太监的通禀声:“陛下,天机阁传来喜讯,新一炉的金丹练成了!”
“真的?”
文宣帝大喜过望,松开皇后:“太好了,半年了终于又练得金丹。”
起身要走,朱色绣龙纹的衣袖被拽住。
文宣帝回首,便见郑皇后拉着他,柔柔的嗓音带着恳求:“陛下……”
文宣帝知道她要说什么,拍了拍她的手:“国师乃是能人,皇后别扫兴。朕去去就回,不会耽误宫宴。”
望着那道兴冲冲离去的朱色背影,郑皇后捂着胸口,只觉无比痛苦。
她也是读过史书典籍的世家女,自然清楚从古至今那些服丹之人的下场。
可自从四年前蓬丘子敬献的丹药起了作用,陛下便对蓬丘子的本事深信不疑——
虽说他每次服丹之后,都红光满面,精力充沛,瞧着并无不妥,可皇后还是忍不住担忧。
只她劝也劝了,陛下却是不听,反说她太过谨慎胆小。
后来劝得多了,陛下也不耐烦,反问她是否在咒诅他。
这等诛心之言都说了出来,郑皇后除了落泪,再不敢劝。
反正她都想好了,若陛下日后真有什么不妥,大不了她随他一道去。
谁叫他是她丈夫。
谁叫她爱他。
第69章
月上柳梢头, 花市灯如昼。
上元节庆,长安城解除三日宵禁,以便百姓们通宵达旦的狂欢。
夜幕初降, 便见朱雀大街上已是星河落地般的盛景,两侧槐树上缀满绢制宫灯,朱红、鎏金、月白的灯影在暮色里次第亮起,将青石板路映得如锦缎般流光。
坊市街道两侧的商贩们也支起层层叠叠的灯架, 有做工精巧的走马灯,摇着银鳞般光晕的鱼形灯,倍受孩子们喜欢的兔子灯和螃蟹灯,还有小娘子们喜欢的琉璃灯和莲花灯,千万盏精致明亮的花灯,只叫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
早在扬州时,云冉便听说书人提过长安灯会的盛景。
半个时辰前, 灯光还没亮起时,她趴在马车上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花灯就已满是新奇与期待。
等坐在如意楼的雅间里,凭栏看到灯市上那仿若万千星辰的花灯时,更是连饭都顾不上吃, 一心想下去逛了。
不过大哥大嫂一家三口、三哥三嫂夫妻俩和四哥都还坐在席上用饭, 她也不好意思催着大家赶紧吃,吃完赶紧去逛。
“冉冉别着急, 灯会上的花灯会彻夜亮着, 有的是时间逛。”
坐在桌边的大嫂李婉容见她那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不禁轻笑:“这如意楼的玩月羹可是长安一绝,你先过来尝尝吧。”
三嫂钱似锦也道:“是啊,灯会就是得等天全黑了才好玩,太早下去反倒没意思。”
就连长安城资深玩家云商也点头附和:“亥时才放焰火, 戌正下去也不迟。”
他们都这样说了,云冉方从栏杆旁走了回来,难为情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盛大的灯会,所以才兴奋了些。”
话落,桌上众人不约而同都怔了下。
李婉容:我真该死啊,怎的忘记这是妹妹长大后第一次在长安逛灯会。
钱似锦:……破嘴,瞎跟着大嫂说什么。
云商:妹妹当年就是在灯会上被拐的,过去这么多年,怕是早忘记灯会上放不放焰火了。
大郎云仪和三郎云泽显然也想到这点,一时心底都有些沉闷。
云冉却没想到她随口一提,竟叫众人心思各异,只自顾自的端起她座位前的那碗玩月羹,“还别说,这汤羹卖相挺诱人的。”
只见那白瓷碗里盛着莹润的汤羹,米白的汤汁冻凝得透亮,卧着一枚玉团似的糯米丸子做“月”,四周还缀着几粒嫣红的糖渍樱桃和雪白梨丁,宛若散在月下的星子。
银匙舀开时,混着桂花蜜的清甜漫开来,羹体滑过舌尖,凉丝丝带着润意,糯米的绵密、樱桃的酸甜、梨丁的脆嫩,余味里还缠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桂花香,仿佛把上元节的月色,都化在了这一碗清甜里。
不一会儿,云冉就把这一碗汤羹吃得精光,意犹未尽地搁下碗时,余光瞥见司马璟跟前那一碗纹丝不动,不禁问道:“殿下如何不吃?这玩月羹的滋味真不错,很是值得一试!”
司马璟侧眸:“你若喜欢,拿去吃。”
“吃一碗就够了,桌上还有其他好吃的呢。”
云冉摇头,小狐狸般狡黠地朝他眨眨眼:“何况灯会上还有许多好吃的,得留点肚子给它们。”
“不过这玩月羹真不错,殿下真得尝尝,不吃会后悔的!”
司马璟:“……”
人生哪有那么多可后悔的事。
不过见她双眸亮晶晶的望着他,到底还是端起那碗羹,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云冉见他没有浪费美食,心底也满足地松口气。
钱似锦恰好挨着云冉坐,见着寡言清冷的景王爷今夜几乎是对自家小姑子有求必应、百依百顺,不禁笑嘻嘻与她咬耳朵:“真没想到你家殿下瞧着冷清冷心,却也是个耙耳朵。”
云冉疑惑:“耙耳朵是什么?吃的吗。”
钱似锦笑道:“是我们蜀地的方言,专指怕媳妇儿的男人。”
云冉恍然,却不赞同:“殿下才不怕我呢。”
她悄悄瞄了一眼拿喝个汤羹都万分优雅的男人,低声咕哝:“我怕他才对。”
钱似锦微怔:“有吗?”
明明打从小姑子夫妇俩踏入这间雅间开始,景王简直和云家的男人们一般,给媳妇儿拉椅子、夹菜、端茶、倒水、挑鱼刺、递帕子……一系列举止可谓是行云流水、无比自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私底下找云家舅兄们讨教过。
反观自家小姑子,想吃什么吃什么,夹不到的给景王一个眼神,景王就立刻给她夹了——
这在云家倒是常见。
可放在外头,大都是妻子伺候丈夫,何况小姑子的丈夫还是王爷。
云冉却并未注意这些夹菜倒水的小细节,她看父亲是这般对母亲、兄长也是这般照顾嫂子,便以为这在长安算是正常的。
至于她“怕”司马璟,今日可算叫她逮住机会,好好埋怨一下三嫂了。
“三嫂你骗我。”
钱似锦错愕:“我哪骗你了?”
云冉见着大哥大嫂在照顾小侄子,三哥四哥在喝酒,司马璟在专心致志喝汤羹,似是无人注意她们这边,方才低声与三嫂狠狠吐了一番苦水,包括三嫂为何没告诉她,一次可以那么长,一折腾就是大半晚。
直听得钱似锦都傻了眼,一张脸也不禁发烫。
景王殿下这么天赋异禀的吗。
她原以为云泽那样的已经算是够折腾的了,竟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见钱似锦半晌不说话,云冉只当她心虚,哼道:“亏我那么信你,你只说舒服,却不说会那么累,以后再也不信你了。”
钱似锦:“……”
冤枉啊。
她真觉得和云泽做那事挺快活,方才真心实意地与小姑子推荐,谁能想到他们年轻人这般能折腾?
但也不对啊。
她和云泽刚成亲那会儿,岁数与小姑子夫妇差不多,如何云泽一次通常半个时辰,景王竟能长达一个时辰?
思绪纷飞了好一会儿,钱似锦低声道:“可能你们才刚开始,还需要磨合一阵?不然我叫你三哥给景王送几本书看看?”
云冉:“什么书?”
钱似锦红着脸,轻咳一声:“就和咱们女子压箱底的书差不多。”
云冉:“……”
她立刻想到她买的那些春册里的各种场景地点和姿势,毫不犹豫的摇头:“不了不了,你和三哥留着自己看吧。”
真叫司马璟学去了,遭罪的还是她——
她再也不做这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
又坐了小半个时辰,云冉还是向往灯会上的热闹,闲坐不住。
司马璟见状,起身牵住她的手,与云仪等人道:“诸位慢坐,我与王妃先下楼逛。”
他一出声,在场无人敢反对。
何况上元节正是有情人约会的良辰,他们已经聚着吃了顿晚饭全了“团圆”之意,接下来分开逛也好。
云仪语重心长交代着云冉:“灯会再好看,也别乱跑,一定要跟紧殿下。”
转脸又拜托司马璟:“也请殿下多多看顾冉冉,莫要叫她走散。”
多年前的今天,便是因着一家人挤着去看大鳌山,挤着挤着,一转身妹妹丢了。
后悔。
全家上下悔恨得肠子都青了。
云仪年纪最长,印象也最深刻,短短三日,父母就消瘦了一大圈,从来乌黑的头发也愁白了大片。
也是从那年之后,最爱热闹的长信侯夫妇再也不逛灯会。
便是云仪和李婉容带阿宗出来玩,夫妻俩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你们俩丢了,孩子都不能丢,知道吗!”
这样的话,云仪自然不敢对司马璟说,只能拱手朝他一拜。
司马璟正了容色:“舅兄客气了。”
他牢牢牵住云冉的手:“绝不叫她离我三步之外。”
云仪放心了。
等到小夫妻俩走出如意楼,云冉见司马璟松开手,更加亲密的揽住了她的肩,不禁挣了挣肩膀:“我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哪有那么容易走丢。”
司马璟却是瞥过她如今越发娇丽的眉眼:“拐子不但拐孩子,也拐年轻漂亮的小娘子。”
云冉一听,登时绷紧脸庞,忿忿握拳:“若我真是神仙就好了,一拳一个拐子,打得他们个个上天炸开花!”
司马璟被她逗笑。
云冉蹙眉:“你笑什么!难道拐子不该死吗?要我说,那些拐人的和卖人的都该蹲一辈子大牢,叫他们一辈子都不见天日,受尽煎熬。”
“是,那些人是该千刀万剐。”
司马璟拍拍她的背:“不过如此良辰美景,先别想那些糟心事,好好逛灯会吧。”
第70章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 灯会果然更加拥挤,各处的摊贩也都红红火火,杂耍的、说书的、玩皮影的, 到处都挤满了人。
云冉正排队买糖画,糖画铺子旁就是个小茶馆,而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开口便是:“且说那命运多舛却福运亨通的王妃娘娘——”
这熟悉的词语一入耳, 云冉的眉头猛的一跳。
她本不想听的,但排着队,闲着也是闲着,说书先生那些话自动就往耳朵里钻。
哪怕说书人已经模糊了故事里那位“王妃”的身份,还说是发生在前朝的事,但明耳人一听,便知道这说的就是本朝“景王妃”的故事。
作为当事人的云冉听那说书先生口若悬河, 大吹特吹王妃赐福之事,再次头大如斗,靠在司马璟的怀中小声嘀咕:“上元节乃是天官赐福之辰,他们不好好讲一讲天官爷的事迹, 乱编什么王妃赐福。万一叫天官爷知道了, 夜里给我托梦说,呔, 你这小孽徒, 竟敢在人间祸乱人心, 抢我的功德香火,看我不收了你,那我该怎么办……”
司马璟听着她这天马行空的碎碎念,再次失笑:“若真有天官, 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与你计较。”
云冉想想也是,点头道:“那等会儿咱们去给天官爷点一盏灯,烧三炷香,求他老人家赐福。”
虽说今日上午起来,她就已经拜过天官,但油多不坏菜,香多心更诚——
无论是正月十五的上元天官节、七月十五日的中元地官节,还是十月十五日的下元水官节,这三元节皆为他们道门的重大节日,不容轻视,须得慎而待之。
终于糖画排到了云冉,她要了个螃蟹的,转身问司马璟:“殿下可要?我请客。”
司马璟淡淡瞥了眼那糖画摊子:“不必了。”
云冉如今也知道他不喜甜食,便也没多问。
待一个螃蟹糖画做好,说书先生那边似乎也到了个小高潮,茶馆里一片叫好声。
云冉拿着糖画走远了两步,见说书先生又说起下一段故事,不禁叹口气:“不过就是救了个孩子,如何就以讹传讹,传到如此荒谬的地步。”
司马璟面无波澜道:“愚蚩蚩者,大都民智未开,盲目从众,不然如何有愚民一说?”
云冉闻言一噎,下意识想反驳,却也明白这话虽刺耳,却是事实。
“天下之大,民众之多,大多数百姓为了温饱生计就已筋疲力竭,哪有读书识字明理的机会。”
云冉道:“也是这几年时局稳定,天下太平了,百姓们才得以喘息。我听师父说,先前天下乱起来,又是打仗又是闹灾的,老百姓穷的都卖儿鬻女,刨树根吃观音土,更有人吃人的事……”
想到那场景,她忍不住打了个颤,又心怀感慨地朝天边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天下百姓都能过上衣食无忧,读书识字的日子。读了书,开了智,便也不会再如现下这般愚昧无知,盲目从众了吧?”
司马璟听着她这话,只觉天方夜谭般,傻得可爱。
且不说从古至今,除了文人墨客笔下的桃花源有那样的大同社会。就算人人都读书识字,只要人心有欲求与贪婪,依旧会变得愚蠢盲从。
人就是这般的,无可救药。
但他并不想破坏小妻子心目中的“桃花源”,并未反驳她,只提醒道:“尝尝这糖画的味道如何?”
云冉回过神,低头咬向那栩栩如生的螃蟹糖。
一口下去,左边钳子没了,她咔嚓咔嚓嚼着糖道:“甜丝丝的。”
“我尝尝。”
也不等云冉反应,司马璟低下头,顺着她方才咬过的地方咬了口:“嗯,甜的。”
看着一下子就瘸了半边的螃蟹,云冉目瞪口呆地看他:“你你你你你……”
司马璟:“怎么?”
云冉瞪他:“你方才不是说不吃么,如何又吃了?”
“突然又想吃了。”
司马璟垂眼看她:“不行?”
云冉一噎,再看眼前男人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禁哼哼:“那你怎么不咬右边钳子?现下左边空了一块,都不对称了。”
“特地留给你咬。”
司马璟将舌尖最后一丝糖吞下,道:“若觉得不好看,我去买个新的。”
说着就要折返,云冉拉住他:“不必了,吃太多糖晚上会牙疼,而且……”
她撇撇嫣色的唇角:“一口糖画而已,我也没那么小气。”
司马璟嗯了声:“往前逛逛,遇到什么好吃的我给你买。”
云冉耸肩:“好吧。”
全然没注意到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得逞笑意。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手里很快多了两盏精巧华美的琉璃花灯,还有一袋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
云冉也算是发现了,司马璟口口声声说不爱吃,但若是她吃了的东西,他都要凑过来咬一口——
她私心觉得,或许是他幼年过得太苦,缺衣少食,才有了这抢东西吃的坏习惯。
这样一想,也不再埋怨他抢。反正她一个人也吃不完这么多,有人帮忙分担,她还能多试几样长安小吃。
就在俩人准备排一家酒酿糯米饼时,人群里迎面走来一道熟悉的月白色身影。
彼时云冉正咬着司马璟剥好的糖炒栗子,看着那提着一盏桂树玉兔灯的年轻郎君,还愣了一下。
长安还真是小啊。
没想到时隔小半年,竟在灯会遇上了崔泊序。
出于礼貌,她掀起幔帐轻纱,打了声招呼:“崔家哥哥。”
这脆生生的声音一出,崔泊序也怔了一瞬。
待看清那站在人群后老老实实排队的小俩口,险些惊掉了下巴:“景……景……郎君,云娘子……你们、你们怎的在这?”
若非云冉忽然出声,司马璟压根就没注意到崔泊序这个人。
现下见这人提着花灯走来,且自家怀中的小傻子还一口一个“崔家哥哥”叫得甜,面色不禁微沉。
“崔家哥哥,真是你啊。”
云冉笑道:“许久未见,我还以为是我认错了呢。我和殿……我家夫君出来逛灯会,你呢?也出来玩吗?”
那一句“我家夫君”说得无比自然,且她依偎在司马璟怀中的姿态也十分放松亲昵,俨然一对如胶似漆、恩恩爱爱的新婚夫妻,崔泊序一时只觉心口发涩,连带着脸上的笑意也有些勉强:“是,我与友人约好去鳌山那边参加诗会。”
“诗会?好玩吗?”云冉好奇。
“这不是二月便要春闱了,各地的学子们聚集长安,闲来无事,便组织了一个诗会应应景。”
崔泊序其实不大敢多看那一袭紫袍、长身玉立的景王,只垂眼朝着云冉的方向道:“云娘子若是感兴趣,也可以与景郎君去看看。”
云冉眉梢轻挑,虽然她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但却有一颗向往诗情画意的心,“那好……唔!”
口中陡然被塞入一颗香甜饱满的栗子。
她诧异回过头,郁闷看向身后的男人,她还在说话呢,怎的这个时候喂她吃的。
司马璟却是微笑地又往她嘴里递了一颗栗子,黑眸斜乜着崔泊序:“诗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崔郎君今夜没准也与佳人有约,我们还是别去打扰了。”
云冉一左一右两边腮帮子都塞着一枚栗子,气鼓鼓瞪了司马璟一眼,但想到他方才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只迅速嚼着栗子,含糊地朝崔泊序点点头:“崔家哥哥自去忙吧,我们待会儿有空再去逛逛。”
崔泊序:“……”
同为男人,他怎看不出景王那护食的劲儿。
只是万万没想到外界传得不近人情的景王,竟然这般能吃味。
虽然今夜并无佳人相约,却也不好反驳景王的话,崔泊序抬袖道:“那我就不打扰二位赏灯的雅兴,先走一步。”
云冉颔首:“上元安康,崔家哥哥回见。”
崔泊序轻笑:“云娘子……和景郎君也安康,回见。”
他转身离去,直到走远了,没忍住回头看了两眼。
见那站在灯火阑珊处的一对璧人,不知在聊什么,景王抬手捏了捏王妃的脸,而王妃则是羞恼般锤了下他的胸膛——
这恩爱甜蜜的一幕,更是叫崔泊序心底五味杂陈。
虽说这阵子频频听闻景王妃的善举,也知晓景王娶妻后似乎变了不少,再不像从前那般离群索居、不与外界来往,可旁人说千道万,都不如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他们竟能如此恩爱。
恩爱到堂堂一个王爷愿意放下身份,陪着妻子在寒风凛冽的路边小食摊子排队,脸上却并无半分不耐。
恩爱到他竟亲手给小娘子剥栗子,还旁若无人地亲手喂食……
而云家小娘子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而习以为常地受用了。
想到云家小娘子那莹润眉眼间,仿佛比上回见到还要明艳动人,崔泊序心头发酸的同时,又涌起一股悲哀的苦涩——
难道云家小娘子真如外界传言那般,是福星转世,气运极佳,方才没被克死,平安至今么?
若非这个理由,那包括他妹妹在内的先前三位贵女为何会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有此疑问的不止崔泊序一人,此时的云冉在见到崔泊序后,也自然而然想到那位不幸早逝的崔家娘子。
虽然知道上元灯节问这个有些不合时宜,但云冉实在好奇。
借着宽厚大氅的遮挡,她悄悄抱住了司马璟的腰,仰脸望向他:“殿下,先前与你订过婚的三位贵女,你可派人仔细追查过她们的死因?”
司马璟冷不丁听到她这问题,眉宇间霎时变得沉郁。
云冉见状心下骇然,抱着那窄劲腰身的手却未松开,只软了语气道:“你别生气,我知道她们绝不是被你克的,你的八字压根就不克妻,外头都是胡说八道。再说了,若你真的克妻,那我不还好好的,能吃能喝能睡的么。”
当日她在竹林与崔泊序说的一番话,司马璟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她在这方面,对他并无太多偏见——
便是新婚夜给他贴符,后来她解释,也是有备无患,以防万一。
新婚第二天,她便统统收起来,再也没用过。
“殿下,你生气了吗?”
云冉见眼前的男人半天不说话,不禁抱着他的腰轻轻晃了晃,又抬起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睛可怜兮兮望着他。
司马璟抬手捏捏她的脸:“没生气。”
云冉:“那你怎么不说话,还板着张脸,怪吓人的。”
司马璟抿了抿薄唇,又沉默了下来。
云冉:“……”
好吧,看来他是真不愿提这些。
也对,毕竟算不上什么好事,提了也徒增难受。
“好了,我不问了。”
恰好队伍排到了他们,云冉赶忙拉着他往前,与摊主道:“麻烦拿两个酒酿饼,一个桂花的,一个玫瑰的。”
买完饼,俩人又一道去猜灯谜、套圈、放河灯……
等看完亥时的第一场焰火,云冉也彻底将那不合时宜的问题抛到了脑后,全身心享受着这场长安城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
只是等回到景王府,洗漱完躺到床上,司马璟便沉默地覆了过来。
云冉逛了一整晚,这会儿也有点累了,抬手抵着男人热息滚烫的胸膛,与他打着商量:“今日的先欠着,明早我再补上。”
男人却不语,只低头吻着她的脸颊和脖颈,长指剥粽子似的不疾不徐拨开她的衣衫。
待将她亲得绵軟如水,双眼迷离了,方才咬着她的耳朵哄道:“你睡你的,今日不摆弄你。”
云冉以为的不摆弄,是亲一亲就睡觉。
实际上的不摆弄,不换姿势。
云冉:“……”
这叫她怎么睡!
最后还是她搂着司马璟的脖子,哭唧唧求他摆弄两下吧,不然一直躺着她也有些遭不住。
司马璟如了她的愿。
可云冉也发现,今夜的司马璟似乎格外的沉默。
平日里他偶尔会说一两句无赖话逗她,还会哄她“好冉冉”、“冉冉乖”,可今夜就如灌了哑药般,格外沉默。
越沉默,越凶。
甚至子时一过,还连着把十六这日的也一并做了,委实把云冉折腾得够呛。
到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她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是不是疯了?
不管了,待明日养足力气,她定要与他分房睡!
然而转过天去,她魂归悠悠再度醒来,正准备去狠狠声讨那禽兽男人的禽兽之举,却听青菱道:“殿下吗?他一个时辰前就被召进宫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