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孤独の小狗


    公交车在站点停下。


    沈佑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来, 往居民区里走了几百米,拐进一家名叫万家福的小超市里。


    “小佑回来了?好久没见你来买东西了,学校放假了没?”


    收银台后是个微胖的大姐, 抬头看见他一下子笑开。


    “没呢,就周末回来呆两天,下周一还是要回学校。”


    沈佑笑着和她拉了几句家常,很快有人来付钱,他便拉上口罩侧身进去了,“我先去买菜了萍姐, 下次聊。”


    超市里的菜肉比菜市场的便宜一些。


    早上来买会比较新鲜, 但到了下午和晚上,没卖完的菜就会蔫掉,开始大降价几毛一斤甩卖出去。


    沈佑撕了袋子,挤进一众挑选的大叔大妈里, 眼疾手快地扒拉开上面发蔫发黑的菜叶, 一点点把还能看的捡进袋子里。


    一把上海青, 一颗娃娃菜, 两个番茄, 打价总共才一块五, 两块钱一袋用小红网装起来的鸡蛋,大概有四五个, 非常划算。


    他又买了五块钱猪肉, 让师傅切片装在袋子里,拿在手里颇有些分量。


    不到十块钱, 就足够吃周末两天的早午晚饭了。


    沈佑去结账,林萍扫码录入完积分,又神神秘秘地从柜台下面拎出一小瓶花生油塞给他。


    “上次搞活动没送完的!我留了几瓶下来, 上个星期就想拿给你来着,谁知道你一直没来……快拿走,别让人家看见。”


    沈佑哇了一声,顿时笑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谢谢萍姐!”


    “唉哟,说什么谢谢,去吧去吧。”


    ……


    沈佑拎着袋子走出小超市,拐进一条老巷子里,光线顿时暗淡下来。


    污水垃圾的臭味萦绕不散,周围则充斥着炒菜时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穿插着夫妻间的拌嘴和小孩子的大声叫嚷。


    上了二楼,检查了一下门口没什么异样的痕迹,开门进屋。


    “我回来了。”


    沈佑朝屋里扬声道,顿了两秒,反手关上门。


    出租屋除了厕所是隔开的,其余地方一眼就能看尽,厨房就设在玄关处。


    将手里的袋子放上料理台,沈佑先淘了一筒米进锅,看着电饭锅加热的红灯发了几分钟呆,才慢吞吞地把菜和肉拿出来。


    ——他不怎么会做饭。


    除了煲饭煮面,就只能做些勉强能入口的食物,稍有不慎就有糊锅底的可能,再不慎一点甚至可能把厨房都烧了。


    他自认不是笨手笨脚的人,各种工作干下来都挺利索,但就是受了诅咒一样次次烧糊菜。


    不烧糊的话就是夹生,甚至一半糊一半生,而且要么没味要么齁咸,恰到好处的时候很少。


    说起来也挺神奇的。


    他妈能烧一手地道的川菜,他爸则对粤菜研究透彻,家里的阿姨更是横贯中西的能人,三人一碰头就是一桌满汉全席。


    偏偏生了个仔,天生烧得一手烂菜,仿佛命里克锅。


    “……!”


    沈佑深呼吸了一口气,利落地洗菜切肉,分别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又洗干净平底锅架上灶台,拧开火放到最小。


    等锅底的水珠被烧干,就能下油了,这是第一步。


    这些步骤并不复杂,已经全部刻在他的脑子里了,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一个好的开头能促使事情逐渐向好发展。


    说不定这次能顺利烧一个菜出来。


    【哎呀,是不是该放油啦?锅底都有点冒烟了。】


    【再等下去锅底都烧穿了仔仔,这可是家里新拆的锅了!】


    沈佑盯着锅,拿起一旁的油罐子,手腕微微倾斜而下——


    油噼里啪啦炸了!!!


    第一步就如脱缰野马狂飙,锅前的人顿时睁圆了眼,手忙脚乱想去拿菜又想先把火关掉。


    但什么都想做的结果是什么都做不成,只能眼看着油星子越炸越高,四处飞溅。


    【别慌,下菜下菜!】


    【菜里有水分的,先下锅再说,等会翻炒翻炒就好了。】


    终于摸到一旁盛菜的盘子,急忙忙将里面的菜一股脑倒了下去,水入热油,一阵更加激烈的噼里啪啦声响起!


    【走远一点别被烫到了,下次倒菜时不要急,慢慢来,不要怕就好了。】


    等油没溅得那么激烈了,便开始用锅铲来回翻炒。


    但不知道哪一步出错了,那青菜没有越炒越出水,反而将油都吸完了,锅底越炒越干越炒越黏糊,甚至开始冒白烟了。


    【看,菜的状态已经变啦,记住从生变熟的颜色变化,之后就可以靠直觉判断了。】


    【……情况看起来不太妙啊老婆。】


    随着一次次翻炒,锅里青菜的颜色好像变得暗沉了些,看起来比刚洗出来时软了许多,被翻一次就有几根吊在锅铲上。


    应该是快熟了……吧?


    【哎,放点小米辣吧。】


    【要加小米辣一开始放蒜下去炒香的时候就要加了,现在加不入味的老婆,放点盐、耗油和生抽就可以了。】


    猜测应该快熟了,便打开盐罐子,舀起小半勺又犹豫地一点点抖少了,然后均匀地撒在菜上面,又拿起耗油倒在锅铲上。


    少了,少了……啊,多了!


    撇掉多余的耗油,又赶紧伸到菜里翻炒了一下,但盐粒和黏在锅铲上的耗油还是清晰可见,还是太干了。


    加点酱油冲一下。


    啪一下掀开酱油盖子,小心翼翼地把酱油倒在锅铲上,这次没倒多,然而酱油一接触青菜,滋啦啦的声音瞬间变大。


    还没来得及翻炒几下,一阵焦糊的味道就从锅底弥漫而出。


    ……又糊了。


    【还是糊啦?没关系,下次再自己试一试吧,不用爸爸妈妈在旁边指导。】


    【等你学会怎么炒菜做饭,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就是真正的独立了,到那时候我们就不用担心了。】


    咔哒一声,关了火。


    锅里的动静很快消失了,但那股焦糊味仍在鼻尖萦绕不散。


    沈佑拿着锅铲,身形仿佛凝固住了,半晌才眨了眨眼,恍然回过神来,和锅底青黑黄相间的一坨大眼瞪小眼许久,还是认命地铲到了盘子里。


    算了,也不是不能吃。


    又艰难清炒了一个肉片,和那盘青菜一起端上了小桌,电饭锅也滴的响了一声,喷出了带着清香的蒸汽。


    他洗了三副碗筷,盛满了饭放在小桌板上,在两碗饭里立了一对筷子,推到对面去,然后有些艰难地缩着两条长腿坐下,开始分菜。


    “妈妈一筷我一筷。”


    “爸爸一筷我一筷。”


    “妈妈一筷我两筷。”


    “爸爸一筷我三筷。”


    沈佑边吃边含糊道,吃完了自己的,他又起身到对面坐下开始吃妈妈的饭,吃完妈妈的又开始吃爸爸的。


    全部吃得一点不剩。


    但没过两分钟,他突然双目无神,直直往后倒去。


    ……啊,胃好痛。


    他炒的菜居然有这么毒吗?


    沈佑躺着休息了一会,情况仍然没缓解,只好一只手用力按住胃部,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呼吸急促而压抑。


    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拼命咬着牙忍耐,只偶尔哼出一点难耐模糊的鼻音,舌尖从左到右数过下齿列,又从右到左数回来,试图转移一下注意力。


    出租屋的隔音很不好。


    而下午六七点正是一个家庭活跃起来的时间。


    住在上一层的是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孩子,妈妈是幼师,爸爸是工厂流水线的工人,小孩在市区的一个小学念三年级。


    “你个倒霉孩子!”


    “五根手指加五根手指是几根手指?十根,对了!那十根手指加两根手指是几根手指?这点东西你要脱鞋算吗?”


    “好,十二根手指对吧……那五加七等于什么?”


    “十三十三,哪里来的十三?你生出来的?你都知道十加二等于十二了,五加七不就是五加五加二,就是十加二等于十二吗!”


    ——吃完晚饭,小孩妈妈就会开始辅导作业。


    沈佑听了一耳朵,忍不住闷笑出声,不小心牵扯到痛的地方,又嘶嘶嘶地倒起气来。


    然而没过多久,耳朵又捕捉到一道清脆的炸响。


    “老子每天辛辛苦苦出去赚钱,供你吃供你穿,喝点酒怎么了?!你不在家里好好做饭洗衣服教孩子,还管起老子来了?”


    “喝点酒怎么了,你说怎么了?天天就知道喝酒!又要交学费了你不知道吗!”


    抑制不住的怒吼和哭喊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打砸声,混在许许多多嘈杂的声响中,并不显得如何突兀。


    “上面的吵什么?!”


    “还能不能消停了,还不容易下了班还要听你们在那里狗叫狗叫,再吵我报警了!”


    “汪呜!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时间慢慢地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人声也渐次消停。


    远远的却又听到小广场里响起吱吱呀呀的戏曲声,千回百转,却又无端萧瑟。


    “万紫千红别有春,采的鲜花下人世,好分春色到凡尘。*”


    “国色天香世无伦,百媚千娇我画不成……”


    天已经彻底黑了,浅淡的月光爬过窗沿,流泻而入。


    沈佑睁着眼,透过小桌板下四条细瘦的、交叉的腿,看到不远处白花花的墙面,像是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痴痴看着铁窗外的方寸世界。


    比疼痛还要难熬的病,恰是此时此刻满室漂浮的孤独。


    不知道躺了多久,手机突然嗡一声震响。


    他缓过一阵,松开死死按住腹部的手,慢吞吞地从地板上爬起来,却不急着去拿手机,而是先开了灯,把桌子上的空碗筷洗干净叠在塑料篮里。


    屏幕的光已经自然熄灭,点开才发现是一条微信消息。


    [程老大:组局吗?]


    [程老大:我们玩点刺激的@右仔@。]


    瑞鸿国际的总裁程济程总。


    当时在宴会上给他名片的人不少,唯独这个人让他有点在意,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自称是霍先生朋友的人。


    他们互换了联系方式,但私下其实并没有聊过,沈佑刚刚才发现程济把他拉进了一个小群。


    群里只有三个人:他自己,程济,还有霍先生。


    [程老大:夜生活这么丰富,别老宅在家里了,出来嗨啊!]


    [程老大:别装看不见,我知道你下班了@。]


    沈佑没有贸然回复,切到了和霍先生的聊天框,上条消息还停留在六点多他分享的晚饭照片上,但到现在对面还没有回复。


    [右仔:要玩什么刺激的^^]


    [右仔:去三无黑馆打黑拳吗?]


    [右仔:小狗is watching you.jpg]


    又等了几分钟,OxO真的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OxO:去不了。]


    沈佑往后倒在床上,举起手机哒哒敲字回复。


    [右仔:为什么呀?]


    [OxO:被你咬了一身牙印,你说为什么?]


    没料到这个回复,他呼吸一滞,随即想起打拳击都是要换工字背心的,会露出手臂、颈脖和锁骨的大片皮肤。


    那些地方现在已经成为“重灾区”,被打上了某人的专属标记。


    光是想想,熟悉的热度就涌上脸颊,沈佑整个人都静止了一会,突然扔开手机,在床上来来回回蛄蛹起来。


    啊啊啊啊啊!


    他无声嚎了半晌,把被子卷进怀里鸵鸟般埋住脑袋,试图闷死在胸腔里活蹦乱跳的兔子。


    被扔在床角的手机屏幕再度亮起。


    沈佑缓了缓,又把乱成鸡窝的脑袋扒拉出来,摸过手机看了眼,发现霍先生引用了那张晚饭的照片。


    [OxO:你自己做的?]


    [OxO:别吃了,点个外卖吧。]


    [OxO:转账:50000元]


    [右仔:退回转账]


    [右仔:不用啦,我已经吃完了,别有一番风味:3]


    小群里,程济绝望地这个拍拍那个拍拍,全然不知道两人正背着他聊得热火朝天。


    [程老大:发送位置Dion Bar(总店)]


    [程老大:这家酒吧听说还不错。]


    [程老大:人呢?为什么没人理我?@右仔@。]


    沈佑点进去看了一眼,发现这间酒吧离这里还挺远的,打车都要三十分钟的路程。


    刚才没吃药只是硬熬过去,他的胃还有点隐隐作痛,最好是今晚早点睡觉修养一下,不然很可能情况加重半夜痛醒。


    [右仔:霍先生要去吗?]


    [OxO:你想去吗?]


    但唯独今晚,他实在不想一个人留在出租屋里。


    [右仔:想见你。]


    [OxO:那就来。]


    作者有话说:


    *黄梅戏《天女散花》选段


    第32章 酒吧


    酒吧。


    昏暗的灯光中, 舞池的人身体紧贴激烈地扭动着,在旋转闪烁的灯光下显露出几分疯狂来。


    昂贵的酒百瓶百瓶地开,丝毫不心疼地溢出、冲荡、倾倒, 笑闹和尖叫震耳欲聋。


    沈佑刚一进来,就被狂乱的氛围糊了一脸,他眯了眼试图找到熟悉的面孔,但收效甚微。


    艰难穿行了一会到了吧台,调酒师很快发现了这个一脸茫然,无论打扮还是气质都格外青涩的小帅哥, 顿时眼前一亮。


    “甜心, 一个人来的?”


    Eric挑了挑眉,用标准的气泡音低声笑道,随手调了一杯百利甜酒移到沈佑面前。


    “这杯是我请你的。”


    什么?


    酒吧里实在太吵了,沈佑疑惑地看了看那杯酒, 笑着指了下耳朵, 表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被这个笑容近距离冲击了一下, Eric脸上兴趣更浓, 但还没等俯身更进一步, 吧台周围就被清出一片空间来。


    众目睽睽之下, 这个白得发光的小帅哥被经理毕恭毕敬地带走了,从黑钻通道上了二楼的会员专属包厢。


    ……


    “晚上好啊。”


    包厢里, 程济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 见他进来,笑眯眯地抬手打了个招呼。


    扫了一圈, 没见到想见的人,沈佑眼底的期待收敛了些,客气道:“程总。”


    程济颇为玩味地观察着他的微表情, “那么客气干什么?叫我程哥就行了,就是出来玩一玩,不用那么拘谨。”


    沈佑道:“程哥。”


    “哎!”


    “程哥。”


    “哎!”


    等等……怎么莫名有种八戒叫猴哥的感觉?


    程济摸了摸鼻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干嘛?”


    沈佑唇角笑意狡黠,见好就收地道:“霍先生来了吗?”


    “没呢,估计还在路上。”


    程济的注意力登时就被转移了,兴致勃勃地道:“哎我跟你说,这可是姓霍的第一次答应来酒吧这种地方玩。”


    “我都怀疑他是那种老年夕阳红作息,晚上十点就睡觉,然后第二天六七点起床遛鸟,完全没有成年人该有的夜生活。”


    沈佑迟疑了一下,“没有吧……”


    之前他和霍先生一直做到凌晨两三点,也不见这人神情困倦,不像是习惯早睡的,成年人的夜生活也肯定是有的。


    说不定只是不想和程总出来而已。


    这种可能性还蛮大的,但沈佑觉得还是不要提醒他了。


    包厢的门再次打开,被念叨的人走了进来。


    很难得的,霍矜年今晚穿了一件高领毛衣,堪堪遮住了凸起的喉结,衬得人颈部线条修长,无端显得禁欲。


    他外面穿着长款黑色风衣,款式宽松落拓,往常一丝不苟梳好的头发放了下来,一向严肃又冷硬的眉眼也放松了些。


    “哟,来了?吃饭了没,真是好不容易才请到你啊。”


    程济空前热情地招呼道。


    他呼朋引伴寻欢作乐的时候多了,但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真能把这人叫出来玩,恨不得拍照留念一下此时此刻。


    “嗯。”


    霍矜年摘了手上的黑色皮手套,放进外套口袋里,神情很淡地应了一声,抬眼对上沈佑看过来的视线,又微微顿了一下。


    不过几天没见,他居然有种分别了许久的恍然。


    ……以及一丝不知道该如何相处的情怯。


    “霍先生。”


    沈佑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弯了眼睛笑道:“晚上好啊,刚刚才下班吗?”


    霍矜年在他身边坐下,“对,刚刚和客户吃完饭,回公司洗了个澡就过来了。”


    程济满脸无语地看着他。


    哇塞,这不对吧阿sir?


    他这么热情地迎接就得到一个嗯,人家问一句刚刚下班吗就恨不得回十句是吧?


    和这种重色轻友的家伙真是没话讲。


    “程少,”酒吧经理在一旁适时出声道:“您看还需要点什么?我去叫人拿过来。”


    “哦,人太少了,玩啥都不热闹,去叫几个会来事的进来。”


    程济随口道,又点了几瓶酒吧的招牌酒,单单一瓶就叫价好几万,“霍总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玩个过瘾可不行。”


    “好的好的,程少您稍等!”


    很快,包厢里鱼贯而入几个男男女女,气质各异,但都跟模特似的,一看就是酒吧的门面。


    经理向他们挥了挥手,咬重了字音道:“好好伺候老板们,有点眼色,知道没有?”


    沈佑原本正玩着手机,突然闻到一阵香风袭来,下一秒,身旁的沙发震动了一下。


    他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往后仰了一下。


    “好可爱的弟弟,第一次来酒吧玩?”


    漂亮姐姐勾唇笑得灿烂,撩了下头发轻声道,而后又慢慢俯身靠了过去。


    随着她的接近,沈佑微微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像根扭曲的面条一样柔软地往后弯。


    漂亮姐姐脸上笑容一僵,咬了咬唇不死心地想继续靠过去。


    一进一退,再进再退。


    捉迷藏一样的景象让众人顿时笑出了声,也没想到鱼龙混杂的人里,居然会藏着这么个未经污染的小孩,还蛮新奇的。


    “程少,这弟弟好可爱啊!”


    “小老板给个面子吧?”


    “是呀是呀,又不会真对你做什么,只是方便玩游戏而已。”


    “我……”


    沈佑正想说些什么,就被人猛地一拽羽绒服帽子,整个人猝不及防往后倒去。


    骤然失重让他有些慌乱,乱挥的手摸上一条紧实的大腿,手感居然还有些熟悉,脸颊也陷入了一片黑色的布料中,鼻尖嗅到一点冷淡的、好闻的浅淡香气。


    他睁圆了眼睛,对上正上方一双狭长淡漠的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霍先生……”


    霍矜年的手还攥着这人的衣服,此刻垂了眼看他,只觉得怀里长出了朵毛绒绒的大蒲公英。


    那一头自然卷张牙舞爪也就罢了,羽绒服的兜帽外还有一圈蓬松的毛,看着更是柔软好摸,勾得人手痒心也痒。


    “别乱碰。”


    他抬眼扫过面前尴尬的一众人,那眼神极淡,没有多少诘难意味,却带着沉沉的压迫感,让众人眼神都清澈了许多。


    程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去,你们也真是胆大,居然敢当着霍总的面挖他的墙角,也不怕这酒吧明天就在A市消失哈哈哈哈……”


    经理抽筋一样猛地眨眼示意,漂亮姐姐有些惴惴不安地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啊。”


    沈佑很想说没事,但他还在霍先生怀里躺着。


    ——以及十分想贯彻“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的人生信条,毕竟大腿是真的很好枕。


    但数双眼睛正探照灯一样看着他,存在感十分强烈,仿佛他们就是在大庭广众下黏黏糊糊秀恩爱的可恨小情侣。


    不犯法,但不道德。


    “我起来啦?”


    沈佑耳尖有些泛红,脑袋在这人怀里蹭了蹭,然后七手八脚地爬了起来。


    一旁,程济已经从看热闹的状态变成完全没眼看了,朝其他人一挥手。


    “别管他们了,我们来玩点刺激的!”


    经理赔笑着退了出去,剩下的人找地方坐下,闻言有人促狭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


    “程少想玩什么刺激的?就是喝酒也有很多玩法的,嘴对嘴喂呀,含冰块接吻呀,或者用别的地方喝呀……都可以的。”


    还有人提议,“真心话大冒险?还是国王游戏?”


    程济砸吧了一下嘴,这些他都玩过了,其实已经不新鲜了,主要是玩的人有什么区别罢了。


    他转头询问这两人道:“哎,你们想玩什么?”


    霍矜年只道随便。


    而沈佑沉吟了一会,突发奇想道:“不如我们来玩——”


    “斗地主吧!”


    一时间,全场寂静。


    ……


    “对A!还有没有,快出!”


    “不能藏牌啊,有就出!”


    “对三!这可是黑桃三,没有比我更大的了吧。”


    “想什么呢,大王小王都在我这里,三条七带对五,谁要?”


    包厢里五六个人围坐着,紧盯着自己手里的牌,神色有点怀疑人生,但又……有点上瘾?


    玩游戏吗?确实是游戏。


    刺激吗?


    输了的人除了要自罚三杯,还要被画小乌龟,羞耻度直接拉爆,确实很刺激。


    程济此时左脸一个右脸一个额头一个下巴一个王八,神色从狂傲到怀疑人生再到呆滞,在前两次牌局就开始喃喃自语着。


    “不对吧……我今天怎么会这么倒霉……我被资本做局了……对,一定是!谁在给我做局……”


    明明拿的也不是很烂的牌,但怎么会不顺成这个样子?


    把把都被截住,轮了几回下来就他手里的牌最多,完全打不出去。


    “我要。”


    沈佑笑眯眯地跟了,“三条九带对六,霍先生要跟吗?”


    霍矜年应了一声,看了眼牌,打出三条Q带对四,再接着连打出两次三条,最后再甩出一张J,手里的牌第一个空了。


    他顿了一下,唇角笑意一闪而逝,“我又赢了。”


    对,又。


    程济呆滞的目光移到他脸上,目光逐渐凶狠——


    几轮下来,场上的人或多或少都被画了,唯有这人脸上干干净净,干净得甚至有些可恨。


    “你,就是你!你个冷漠无情的人,邪恶的资本家!哇塞,你看看你自己,每个毛孔里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愿赌服输,程总。”


    霍矜年漫不经心地道,没有理会崩溃边缘神神叨叨的程济,抬眼看向对面正摇头晃脑地看着牌,神色似乎遗憾的人。


    “啊呀啊呀,真是太可惜了,我也想给霍先生画小乌龟……”


    这小孩从打牌开始就很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是时不时的抬头看向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微微上挑的眼尾染着醉酒的绯红。


    脸颊上还有只吐水的小乌龟,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又想起那句【想见你】,霍矜年眸光微沉。


    “我也没牌了。”


    周围嚎叫笑闹声一片,沈佑懒洋洋地哼笑一声,将手里最后一张牌打出,这次也不是他输,而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但一抬起眼,他就对上了霍先生的视线,当即有些疑惑地歪了下头。


    这时候,程济刚好兴致勃勃地代替霍矜年上前,在输的人脸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大王八,前倾的身体挡在两人面前。


    等他终于坐回去,霍先生已经收回了目光。


    沈佑:“?”


    他没来得及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程济就越挫越勇地指挥着人洗牌发牌,准备开新的一局。


    “再来再来!”


    牌转瞬发到了面前,沈佑拿起牌,将这一点疑惑压下去。


    而接下来的牌局,他一路大开绿灯,直线起飞——


    拿的明明是有些烂的牌,却总是能非常顺畅地把牌打出去,简直像是有谁故意给他打掩护一样,顺心得不可思议。


    不过偶尔也会有这种很幸运的情况。


    沈佑没怎么放在心上,早早将手里的牌打完窝进了沙发里,托着腮看着对面的霍先生。


    他至今为止就输了一次。


    但那三杯酒度数不低,这会酒劲上来了,不仅觉得脸颊和耳尖滚烫,连视线也有些模糊了,眨眼都慢了半拍。


    “我操,你输了?”


    程济难以置信的大叫拉回了沈佑的注意,只见这人瞪大了眼睛,一脸见鬼的样子,看了看牌局又看了看霍矜年。


    “——你居然输了?你他妈鬼上身啊你?!”


    “失手。”


    霍矜年平静地应了一声,将那几张牌在手心里一整合,随手扔到了面前的牌堆里,倒了三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愿赌服输!这可是霍总亲口说的,别想着赖账哈。”


    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程济立刻反应了过来,双眼放光地掏出了手机打开相机。


    “谁赢了谁赢了?快快快给他画王八!”


    沈佑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是我赢了。”


    他拿了马克笔,起身来到霍矜年身前,还没上手就有些为难地询问道:“非要画王八吗,不能画点其他的吗?”


    这张脸和王八实在不适配。


    程济的抗议声几乎要震塌楼顶,沈佑无奈地拔了笔盖,弯下腰一只手抬起霍矜年的下巴,另一只手执笔落在这人眉头。


    “会有点痒,不要乱动哦。”


    笔尖落下,慢慢勾勒出小乌龟圆圆的脑袋圆圆的壳,胡乱扒拉的四个爪子,尖尖的短尾巴,最后再点上两个乌黑的眼珠子。


    “大功告成!”


    沈佑翘起嘴角,移开马克笔,双手捧着霍先生的脸,好好端详了自己的杰作一番。


    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闷笑出声,实在是——


    太反差萌了。


    然而下一秒,一抹微凉的温度抚上他的腕骨,细细摩挲。


    沈佑猝不及防间一低头,只见霍矜年也正看着他,唇角笑意浅淡,声音微微沙哑地道。


    “开心点了?”


    作者有话说:


    程济:不是哥们?全场只有我在意输赢是吗?[小丑]


    第33章 人类的本质是


    时间已经很晚。


    包厢里动静初歇, 刚才玩得太过疯狂且酣畅淋漓,现在所有人基本只剩下喘气的份。


    咔哒。


    包厢门被轻轻带上。


    沈佑的视线追着霍先生出去,一直到被门板隔绝才收回来, 懒洋洋地抬手挡住了眼睛。


    ……光太亮了,刺得人眼睛疼。


    程济点的酒都是好酒,每一种味道都很特别,混着喝也很不错,他也不是真的酒精过敏,便忍不住嘴馋地又喝了好几杯。


    虽然不至于醉得不省人事, 但整个人也还是晕晕乎乎的。


    沈佑躺了一会, 又忍不住回想起刚才的小插曲。


    他在来酒吧之前确实情绪不高,但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完全调理好了,玩游戏的时候没有特别活跃,但也绝不至于扫兴。


    怎么莫名其妙就被哄了呢?


    甚至还故意输给他, 让他画小王八高兴一下, 简直跟哄小孩似的, 真是……


    沈佑看着从指缝间漏出的光亮, 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 压在胸口的最后一点郁结也消失不见, 只剩下醉酒后纯然的微醺。


    有人试探性地问道:“老板,请问还需要后续服务吗?”


    程济抹了把脸醒酒, 朝这些人挥了挥手, “散了散了,都出去吧, 所有费用记我账下就行了。”


    包厢很快空了,只剩下他和沙发上快要睡着的沈佑。


    ——好机会。


    “哎。”


    长舒一口气靠在沙发里,程济喝了口酒润润喉, “你知道那场宴会后,设计那场‘意外’的霍家人都怎么样了吗?”


    沈佑悄无声息地放下手。


    “霍天川,也就是那个拿刀捅人的,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大概下半辈子都出不来了。”


    说到这里,程济余光瞥了眼这人的神情,但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便继续道:“背后谋划的人还在被追究责任,至少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了。”


    “还有几个没能被抓住把柄的毒瘤存在,就这么流窜在各个地方,说不定还在计划着什么犯罪计划……”


    沈佑出声道:“程总突然告诉我这些,是想表达什么?”


    见人上钩,程济放下杯子。


    “你知道一旦你们分开,也就是你不再跟着霍总之后,会因为这件事遭到怎样的打击报复吧?”


    其实他就是吓吓这人,发生了这种事,姓霍的无论如何都不会甩手不管的,哪怕最终分道扬镳了也一样。


    但出乎意料的,沈佑只是很平淡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所以呢?”


    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而承担相应的责任,他早就知道了。


    “倒是有种。”


    闻言,程济挑起半边眉,神色从漫不经心变得正经许多,转过头来正视他。


    “所以我特别特别好奇——”


    他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辉,“你们到底是怎么发展成这种关系的?简直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不可思议!”


    沈佑本来还严阵以待,闻言有些无言地看着他,“程总,您这燕国的地图也太短了。”


    “说说呗,又不会少块肉,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


    程济哀嚎了一声,又开始威逼利诱,“你告诉我,我就许给你三个好处怎么样?”


    眼前的人沉吟许久,不知道是在回忆还是在放空,就在他觉得希望渺茫,说不定永远无法解答这个疑惑的时候。


    沈佑突然道:“我是在路边捡到的霍先生。”


    程济:“?”


    沈佑又想了想,“我们怎么在一起的?这个主要是靠我。”


    程济:“??”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沈佑笑了一下,坦诚道:“我是靠死缠烂打留在他身边的,算不得什么好手段,霍先生应该到现在都觉得我很烦人吧。”


    程济不由得直起身来,脸上神情宛如见鬼,嘴角抽动着冷汗直流,“……你在说什么鬼话。”


    “那家伙可是圈子里公认的,最忌死缠烂打达成合作的NO.1啊。”


    这下轮到沈佑神色惊诧了。


    程济清了清嗓子,“生意场上那些案例我就不说了,一个个都惨烈着呢,就说圈子里一个流传很广的小故事。”


    “说有一天那家伙的别墅门口来了只流浪小三花,等着他回家然后上去蹭,明显是求收养,我听说那小猫很会撒娇很可爱,还怎么都撵不走,甚至到最后保安都被它攻陷了,舍不得抓。”


    “这么有缘又通人性,要是我可能就养了是不,就算不喜欢小动物也可以随便扔到另外的住处让佣人去养,也算是积积德。”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逐渐怪异,“……但那家伙完全不为所动,直接让保镖抓了送到几十公里外的宠物医院嘎了蛋,然后送进动物保护协会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三花怨念太深,那之后,别墅方圆一公里内再没有一只动物踏足。”


    对这种冷漠无情的人,死缠烂打是最没用的招数了!


    惹烦了甚至还可能被送去嘎蛋变成太监,谁敢纠缠他啊?!


    “有可能只是时间地点不对,霍先生没心情搭理才会这样的。”


    沈佑试图狡、不是辩解,“而且后面应该是吩咐了保安,不要再放流浪动物进来吧,哪有那么神神叨叨的。”


    他试图强调,“霍先生是很好的人。”


    程济嘁了一声,但也没否认这个说法。


    “我当然知道那家伙很可靠,但同时他也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有自己的一套行事作风且不容撼动这么多年,所以我才觉得匪夷所思。”


    之前他手下公司出事的时候,连家里的人都在看笑话作壁上观,反而是当时还在和他竞争的霍矜年出手帮忙稳住了股价,把他感动得眼泪汪汪。


    但生意场上,该是对手还是对手,丝毫不带放水的。


    程济想起什么,匪夷所思地啧了一声,“你是用什么手段‘死缠烂打’的?”


    沈佑迟疑,“微信聊天。”


    他只是实话实说,却没想程济登时炸了,显然积怨已久。


    “不是吧,真的假的?!”


    “那家伙有事说事无事滚开的铁血作风,我记得还是集团员工之间流转的第一条准则吧?汇报的时候敢多说一句废话,就等着被吓软了腿哭吧。”


    “我之前还试着在晚上邀请他出去喝酒,那边直接甩了一句什么事过来,我说单纯聚一聚玩一下,这家伙超级冷漠地拒绝了。”


    “我就多劝了两句,他居然直接把我删了!!”


    说到伤心的地方,这人还挤了两滴眼泪出来,目光炯炯地盘问沈佑道:“不可能,你消息轰炸他,他就没删过你?”


    沈佑摇头。


    “他也没拉黑过你?”


    沈佑又摇了摇头。


    “他甚至没有冷暴力过你?”


    沈佑这次点了点头,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一开始的时候确实很冷淡,后来就句句有回应了。”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一个是气得快要厥过去,一个则是一脸令人憎恨的无辜神色。


    “……!”


    沈佑微微睁大了眼睛,抬手遮住了下半张脸,隐去了嘴角难以抑制的笑意,不断眨动的眼睛却昭示着他现在有多开心。


    原来对霍先生而言,他也算很……特别吗?


    不是对金丝雀的不在意,也不只是对小孩子的纵容,而是真的有别于朋友和合作伙伴的,更特殊的一个存在。


    他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好像也已经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另一边,程济复盘着刚才的对话,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


    “人为什么能如此双标……气死我了啊啊啊……”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之前的那场宴会。


    霍矜年的亲叔叔疯了一样拿着刀想杀他,当时在场的人要么唯恐避之不及,要么冷眼讥笑旁观,连他也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只有一个人冲了上去。


    和这人有仇的人恨不得拍手称快,没有交情的人及时避险无可指摘,就连朋友或合作伙伴也可以说没有舍己救人的义务。


    所有人都有理由,所以所有人都是这人亲手设置的舞台剧目上可有可无的NPC。


    可是有一个人冲了上去。


    打破常理,不由分说,仿若横空出世。


    那天之后,其实程济已经不把沈佑当作单纯的金丝雀来看待了,毕竟没有被包养的人能为金主将生死置之度外。


    如果那是演戏,这人未免也太可怕了。


    想到这里,程济忍不住转过头,看向不知道在想什么,止不住浑身冒小花的人,在那张漂亮的脸上扫过——


    世界上好看的人多了去了,能被大老板看上并包养的,姿色能差到哪里去?


    甚至娱乐圈的明星、超模、偶像下海的都不少。


    美貌是没有上限的,清纯的、妩媚的、可爱的、聪明会来事的……这个世界上的帅哥美女太多了,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圈子里尤其多。


    本质不过一堆红肉白骨,你情我愿,好价抛售,不值一提。


    可真心稀少。


    这样热烈、坦荡又坚定的真心更是稀缺,就像是泥浪里的粒粒金沙,可遇不可求,更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遇见。


    第一次见面,他就注意到了那双清亮的眼睛。


    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却也让人始终无法真正看穿。


    此时此刻,他也能在这双眼睛里看到火焰燃烧过的痕迹,滚烫、果敢而执拗,那光亮不是贪婪和野心勃勃,而是另一种更柔软,更饱含温情的东西。


    程济盯着少年人一无所知的眉眼,无意识喃喃道。


    “……你这样的,说不定还真能攻陷那个死人脸。”


    第34章 酒酣耳热


    “哗啦啦——”


    冷水从指缝间淌过, 打着旋冲进了下水道。


    霍矜年洗完手,抬眼看到面前镜子里,自己脑袋上还顶着个活灵活现的小王八, 正想伸手擦掉,又莫名犹豫了一下。


    很快,厕所又进来一个人,似乎喝醉了酒,走路摇摇晃晃,突然靠近了洗手台。


    “哟, 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霍矜年眼皮微掀, 在这人脸上淡淡扫过,又漠然垂下了。


    不认识,也无关紧要。


    “是我啊,李子皓。”


    李子皓神情清醒了些, 抹了把脸又靠了过去, 一边说话一边挤眉弄眼的, 语气带着些神神秘秘的、促狭的深意。


    “一月份, 麓枫酒店。”


    霍矜年动作微顿, 神色却丝毫不为所动, 转身就像离开,却被突然攥住了臂弯。


    李子皓没想到人直接走了, 急得直接上了手, “别急着走啊!不留下来叙叙旧吗?”


    霍矜年瞥他一眼,“放手。”


    李子皓心脏一颤, 立刻放开了手,却忍不住回想起记忆深刻的一幕——


    滚烫烟头按在皮肉上滋滋作响,逐渐散发出焦糊的气味, 血还来不及流出,就已经被灼烧成了一个鲜红的痂。


    分明是很可怕的,却也让人在心底隐秘地生出一丝快感。


    黑的发,白的皮。


    红的肉,黑的血。


    他长这么大连一只鸡都没杀过,却很快掌握了怎么让一个人最痛的技巧,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简直跟疯了一样。


    当时唯一的要求是不能伤到脖子以上,更不能留下印子。


    但他一时昏了头,忘记了这条准则,鬼迷心窍一样想要往那段修长瘦削的脖子上掐。


    那时候,这人就是这么回头看了他一眼。


    极淡又极冷,没有多少沉溺的神色,只有一抹极其锋锐的、淡漠的光亮,仿佛解剖台前的医生,鲜血飞溅,仍习以为常。


    李子皓甚至怀疑就算解剖的是他自己的身体,这人也丝毫不会手软。


    那时他明明是完全意义上的上位者和施暴者,却会害怕一个束手就擒、伤痕累累的猎物。


    仿佛一头收起爪牙的雄狮,任由蚊虫欺凌不过是因为疲惫不堪,但一旦有人胆敢触碰到安全线,便会被瞬间开膛破肚。


    结束之后,已是半夜。


    这人点了一根烟坐在床边,慢慢穿上有沾着血迹的衬衫,像是重新披上理性的外衣。


    听到动静转过来的眼神里,却连一丝活人气都没有。


    吓得他当时拿了钱就落荒而逃,生怕自己是遇上了鬼。


    刚才进来时,李子皓瞥到洗手台面前的人,还很难以置信,生怕是自己看错了,但那张脸实在让人难以忘怀。


    而又看了几眼,他便震惊地发现不过短短大半年,这人居然有了这么明显的变化。


    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变得稍微有一点像人了,尤其额头上居然顶着个小乌龟,更是冲淡了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但刚才那一眼又直接打破了他的幻想。


    李子皓唯恐避之不及地后退了几步,嘴里讪讪地嘟囔着,“不叙就不叙,这么吓人干什么。”


    “……真是神经病。”


    这三个字清晰地落入耳中。


    霍矜年身形一顿,却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


    霍矜年从厕所出来不久,就在包厢门口捡到了一个醉酒的蘑菇,还是个伞盖爆炸的菇——


    这小孩正抱膝蹲在包厢门口,前后摇晃着身体,头发翘得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是在哪里蹭的,还是自己抓的。


    “程济呢?”


    沈佑捕捉到声音,慢半拍地从臂弯里抬起头,拉长了声音道:“哦——他走了。”


    说着什么你自己和那家伙甜甜蜜蜜去吧,他不要再当电灯泡什么的就走了。


    还特地把他赶出了包厢,说让他蹲在这里等人来领就行了。


    霍矜年皱了皱眉,“走了?”


    沈佑点头,“嗯嗯。”


    酒的后劲彻底上来了,走廊的灯光昏暗暧昧,视线也有些模糊,但他能嗅到霍先生身上浅淡的气息,让人很是安心。


    面前的人没有离开,但似乎是打了一通电话出去。


    沈佑听到他在说话,但并不是对自己说的,一点被忽略的委屈涌上心头,忍不住抓住男人的风衣下摆摇晃,拖着尾音撒娇。


    “霍先生——”


    正让司机过来接人,霍矜年感觉到毛茸茸的触感在身前蹭来蹭去,视线一扫下去,发现这小孩都快蛄蛹进自己风衣里了。


    刚才的意外让他很是不悦,甚至有些心烦意乱,但此时被这人黏黏糊糊地蹭着,心情却奇异得好多了。


    霍矜年摸了一把那柔软的头发,“起来,我送你回去。”


    沈佑闭着眼睛哼唧了几声,一昧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呼吸灼热又凌乱。


    “很不舒服?”


    霍矜年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触感滚烫,上面潮红未散,眉心刻痕愈深,“想吐吗?我让他们送杯蜂蜜水过来。”


    又忍不住沉声训了一句,“酒量这么差,下次不要喝酒了。”


    沈佑慢了好几拍才道:“……没有不舒服。”


    霍矜年握住了他的手臂,想直接把人拉起来,却猝不及防被攥住了毛衣前襟猛地往下拉,下意识闷哼一声。


    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方式抱在一起,脸贴着脸,呼吸交错,几乎称得上耳鬓厮磨。


    “霍先生……你说……”


    沈佑紧闭着眼睛,贪婪地汲取着怀中的温度和触感,但开心劲过了,那点疑惑和难过又浮泛出来,断断续续地往外倾吐。


    “月亮为什么就不能属于我呢……?”


    他近乎呓语地道:“……是因为我是个坏小孩,所以才什么都不配拥有吗?”


    “什么?”


    霍矜年轻声追问,他被抱得太紧几乎没法动弹,只能感觉到炽热吐息喷洒在颈侧,含混低语紧贴着耳朵响起。


    他顿了许久,等怀里的人安静下来,才伸手将人拉了起来。


    “我带你回去。”


    酒吧门口。


    沈佑迷迷糊糊地被牵出来,猝不及防被秋夜针扎似的冷风一吹,顿时打了个寒噤。


    但下一秒,毛绒绒的羽绒服兜帽就把他罩住了。


    “对,就在正门口,直接开进来就行。”


    霍矜年从后面按着这人的脑袋,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指引司机过来,很快,明亮的车灯划破黑夜,稳稳当当地停在大门前。


    “霍总。”


    司机率先下车,为他们拉开后车门。


    霍矜年正要将人塞进车里,就感觉到衣袖被扯了扯,一股不妙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果不其然,他回过头,见到沈佑正弯着眼睛冲他笑,“霍先生,我不想坐车回去,会晕车。”


    “那你想怎么样?”


    “我们一起走一段路嘛。”


    “不行。”


    霍矜年神色微沉,一口回绝,“你醉了,不要在外面吹冷风,不然明天肯定要头痛。”


    可是沈佑觉得自己没醉。


    他的意识非常清醒,视线虽然有些模糊,但在光亮的地方也能看清人,刚才被拉起来后也不需要搀扶,自己就会走路。


    只是思维稍微有点慢,要等一会才能反应过来。


    “我没醉,我已经醒酒了。”


    沈佑信誓旦旦道,又在被反驳前率先竖起一根手指,“不要说那句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醉,很容易误伤真正没醉的人的。”


    霍先生好像没信。


    他登时有些不服气起来,把兜帽从这人手里抢过来,朝右边走了几步,自认没有摇晃,没有走弯,也没有顺拐。


    ——但实际效果就像是小狗追着尾巴在原地转了个圈。


    “快看,我可以走直线!”


    沈佑得意洋洋地叉腰,“我就说我没有醉吧。”


    一旁的司机不敢出声。


    霍矜年按揉着眉心,深深吸了一口气。


    ……


    夜已经很深,就连霓虹也零零星星的,安静又漂亮地闪烁,路灯打下的光晕模糊。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只偶尔有一辆车驶过,轰鸣声由远及近,又一瞬间远去。


    霍矜年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不然怎么会大半夜顶着萧瑟的秋风,陪一个醉鬼幼稚至极地轧马路。


    还要在这人撞上电线杆,和石墩子比划拳脚,被盲道上的花纹绊倒之前进行紧急干预,以防发生一些可以预见的意外。


    “等会你想回哪里,学校还是出租屋?”


    但时间已经过一点,A大是十一点门禁,现在应该进不去了,还是说送回出租屋?但醉了酒没人照顾很容易出意外……


    “不去,我哪里都不想去!”


    沈佑跳了一下,看着眼前宽阔又寂寥的街道,唇齿间呼出一片温热的白雾,大声耍无赖道。


    “我没地方去……就不能让我睡在大马路上吗?”


    “不行。”


    霍矜年蹙着眉,生怕他直接在大街上躺下了,按着肩膀把人转过来,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发红的眼睛,顿时瞳孔微缩。


    他放轻了声音,“怎么了?”


    沈佑浑然不觉自己的不对劲,吵吵嚷嚷道。


    “我又不是没睡过大马路,有什么不行的……不对,会弄脏衣服的,不能弄脏这件羽绒服,这可是霍先生送给我的……”


    霍矜年伸手捏住他的脸颊,强迫他看着自己,放缓了声音一字一顿道:“你今天很不开心,发生了什么事?”


    沈佑顿住了,有些怔愣地看着他,沉溺在那抹荒芜又淡漠的灰蓝中,许久没能回过神来。


    “因为网上那些言论?”


    沈佑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因为我今天没空来见你?”


    沈佑这次没摇头了,只是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猜对了。


    霍矜年心下一松。


    想起这人债务还没还清,少约出来一次就少了整整十万,不开心也正常。


    他们本质上仍是金钱交易关系,他不该忘记这一点的。


    “那十万我稍后补给你。”


    沈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霍矜年“嗯?”了一声,尾音有些疑惑地微扬。


    沈佑突然挣脱开他的手,又闭着眼睛往前走,游魂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横冲直撞。


    但很快,他的额头撞进一个人的掌心里。


    一道温热气息喷洒过耳侧,沉默而包容,正如此刻覆在眉眼上的手心干燥温热,骨节修长有力,指腹上生长着薄薄的茧。


    “今天是我妈妈的忌日。”


    沈佑闭着眼睛,突然道。


    第一句话说出口,其余零碎的片段便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像是在心里打转了千百次,终于找到了一条被击穿的缝隙。


    “出租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抔不会说话的骨灰。”


    “那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才不是又脏又黑的灰尘。”


    “她最爱干净了,爱说爱笑,喜欢跳舞……一定不会喜欢待在那个小罐子里,这样还怎么和爸爸一起跳华尔兹呢?”


    “为什么她不能再等我几年?为什么他们都不能等我长大?”


    “我怕鬼,但我宁愿他们能变成鬼回来找我,如果是他们的话我一定不会吓到……”


    霍矜年垂了眼,薄薄的眼皮褶皱漂亮,就这么安静地看着谁时,显得格外冷淡而温柔。


    这人的发丝在颈侧蹭来蹭去的,柔软又带着点奇异的温暖,像是什么在怀里拱来拱去的小动物,正不安地寻求安慰和抚摸。


    手心的触感有些湿润,但只是肌肤相贴时渗出的薄汗,往下一些,鼻音凌乱却克制。


    那呢喃的声音很轻,并不过于悲伤,只是有些困惑和迷茫。


    “今晚我自己做了饭,但又把菜炒糊了……”


    “每次都这样,妈妈说我命里克锅是不是真的啊?”


    “但这不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意思吗,为什么我还会挨饿这么多年?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这个人,他大概早就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沈佑睁开眼睛,视线逐渐聚焦,看到面前是一根电线杆。


    而如果不是那只手及时接住了他,他现在已经撞得头破血流了,此刻,男人也正从身后揽着他,安静地听着他的胡言乱语。


    沈佑在一片寂静中,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深呼吸了一下,突然拉下额头上那只手,转过身恶声恶气地倒打一耙。


    “我本来都承诺过了,这一天不准不笑的,这么多年我都做到了,偏偏就是今年失败了。”


    “这都要怪你,霍先生!”


    霍矜年来不及避开,被脑袋顶撞得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扶住他的肩膀防止他摔倒。


    他回过神来,有些无奈地道:“怎么就怪我了?”


    “你为什么会看出我不开心,为什么要特地哄我,为什么要让我画小王八,又为什么要陪我出来散步——”


    沈佑正一桩一件地细数男人的“恶行”,无意中一瞥,又看到这人额头上的小王八,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他后知后觉自己又被哄了,自暴自弃地哀嚎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洗掉这个王八,真是太可恶了!”


    霍矜年伸手把他滑落的帽子带上,指尖按住那个胡乱挣扎的脑袋,轻啧一声。


    “你的王八不也还在脸上?”


    像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沈佑呆呆地去摸自己的脸,手指果然蹭上了一点墨水。


    所以他们刚才就是这么穿过人挤人的酒吧,在赶来的司机面前拉拉扯扯,又在幕天席地的大马路上一路走过来的吗?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霍矜年眼睁睁看着这人的脸一点点涨红了,在彻底炸毛前,堪称熟练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好了好了。”


    ……


    凌晨一点半,霍矜年终于将人塞进了车里。


    一路回到住处,给人喝下解酒药擦干净脸上的涂鸦,在床上彻底安顿好,已经是两点多了。


    房间里的白炽灯明亮。


    天气冷了,阿姨提前将床品换成了羽绒被,整理得柔软又蓬松,沈佑显然很喜欢,迷迷糊糊中直接全部卷进了怀里。


    霍矜年打开暖气,起身将窗关好,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出神。


    在酒吧被拦下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那人是谁,连那段日夜不分不断往下坠落的生活,恍惚间也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不过才短短一个月,他竟然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唔……”


    静立良久,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含糊的低声。


    回过神来,却只见沈佑突然皱起眉,眼皮下的眼珠子不安地颤动着,好像正在做噩梦。


    霍矜年碰了一下他的侧脸,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


    这人眼睛都没睁开,却突然嘟囔道:“霍先生,晚安。”


    说完后就心满意足地继续睡了,仿佛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大事一般。


    霍矜年怔了一下,而后失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将被子掖好了些,以防他半夜被冻醒。


    啪嗒。


    离开之前,他身形微顿,余光瞥过被子里睡得正香的人,抬手关了灯。


    房间门被轻轻关上。


    第35章 乌龟大王


    无论昨晚是几点睡的, 生物钟总能把人在固定时间叫醒。


    沈佑在早上七点准时睁开眼睛,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宿醉的头痛欲裂。


    他抱着被子蹭了好一会,眼皮还没睁开就迅速黏回原处, 朦朦胧胧中正想睡个回笼觉……


    等等。


    出租屋的被子又硬又糙,抱起来不可能是这种触感。


    沈佑无声地睁开了眼睛,按揉着剧痛的太阳穴坐起身,在视线恢复清晰时愣了一下。


    原来是在霍先生家里,还是上次睡的那个客卧。


    危机解除。


    他又啪叽倒回床上,一边抱着被子来回蛄蛹, 一边慢吞吞地回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宿醉让大脑皮层一片光滑, 实在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会,沈佑从被子里摸出手机按亮屏幕,想看一下现在几点了——


    下一秒,他睁圆了眼睛。


    这个屏保是什么鬼?!


    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他和霍先生的大头合照。


    他笑得很灿烂, 微眯着眼睛吐了一点舌头, 朝镜头嚣张地做了个鬼脸, 而旁边是仿佛被绑架过来的霍先生, 有些无奈地抿了唇, 露出一点很浅的笑。


    两人脸上的王八清晰可见, 一个在脸颊,一个在额头。


    昨晚的片段逐渐在眼前闪回, 有意识的, 无意识的,全都让人不忍直视。


    “不行, 不能白白丢脸……我们留个纪念吧!”


    “来来来,看镜头,霍先生笑一个嘛。”


    “王八哥和王八弟, 哈哈。”


    哈哈。


    沈佑心如死灰地丢开手机,把脸蒙在被子里无声哀嚎起来,试图闷死自己逃避现实。


    他再也不喝酒了啊啊啊!


    ……


    从来没这么磨蹭地洗漱完。


    沈佑一步一停,一步一张望地出了房门,默默祈祷霍先生和上次一样不在家,只留下司机送他回去。


    但刚下到客厅。


    他就见到霍矜年穿着正装,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拿着一个平板似乎在处理工作。


    “早。”


    霍矜年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眼,薄唇轻启,“乌龟大王。”


    沈佑原地裂开。


    他游魂一样茫然地看了看周围,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不然怎么会听到霍先生叫他乌龟大王……?


    “你昨晚让我叫的,说以后见到你就要敬称大王,还要说乌龟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霍矜年饶有兴趣地复述道,这么羞耻的台词他念得一字不差,甚至还主动给自己加戏,“大王来用早膳了?”


    “大王想吃什么,我让御厨做了呈上来……呃!”


    下一秒,他就被恼羞成怒的乌龟大王撞得闷哼一声,手里的平板都掉在了地毯上。


    半小时后。


    沈佑左手一个香菇肉包,右手一个糯米鸡,猛猛吃着乌龟大宰相奉上的贿赂,发丝间露出的耳朵尖通红。


    他面前是摆了一桌子的豆浆油条灌汤小笼包红米肠煎蛋香肠培根金枪鱼寿司小蛋糕……


    横贯中西,足见诚意。


    沈佑正吃得起劲,余光却瞥到霍先生微皱了眉,随手挑了一个包子,配着豆浆几口吃完,似乎便打算停手了。


    吃这么少,没胃口吗?


    霍矜年刚擦完手,就见前面暗戳戳地推过来几个碟子。


    抬起眼,只见某乌龟大王正假装不经意地别过头,实则竖起耳朵留意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连示好也是小孩子式的。


    他有些无可奈何,两三口吃完那几份精致的早点,没觉出几分饥饱来,麻木的舌尖却陡然泛上了点咸香鲜甜。


    不知道是不是厨师又去进修了厨艺。


    沈佑吃完最后一口,审视了一番确保没有浪费,又将干净的小碟子一一叠了起来,方便等会来人收走。


    与此同时,霍矜年起身接了一通电话,让司机现在过来别墅门口。


    “霍先生要出去了吗?”


    闻言,他应了一声,又几乎鬼使神差道:“我今天要回我外祖父母那,你要不要一起去?”


    半晌没听到回复,霍矜转过身,却见沈佑正认真活动着手腕,把手指按压得咔咔作响,压低的眉眼露出一点凶恶来。


    一副随时准备好拳打恶毒亲戚,脚踢讨厌老登的样子。


    他低笑一声,在外字上咬了重音,“是我外祖父母家。”


    外祖父母,也就是……


    沈佑这才回过神来,而后眼睛倏地睁圆了。


    就这么见、见家长了?!


    秋日的金阳灿烂,但天气还是又干又冷。


    车子一路驶出市区,向着郊外的山林而去,又沿着精修的山道一路蜿蜒向上。


    沈佑坐在车上,眼看着周围景色从热闹熙攘变得寂静无人,在手机上悄悄百度起了这地方的介绍。


    这里是专门投资修建的富人区,因为包含了独栋别墅、大型商场、滑雪场、马场和高尔夫球场等娱乐设施,所以建在郊外。


    这里的别墅已经被炒到天价,而且想要住在这里不是有钱就可以,因为还象征着恐怖的资源和人脉网,必须达到标准才有机会入局……


    沈佑匆匆扫过那一连串形容,以及预估价格时数也数不清的0,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真的好有钱。


    因为要上门做客,他临时买了水果和牛奶。


    虽然对于住在这里的人来说,应该连小小小卡拉米都算不上,但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对了。”


    突然想起来什么,沈佑在羽绒服的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个U盘递过去。


    “霍先生,这个给你。”


    霍矜年正闭目养神,闻言睁了眼伸手接过来,“是什么?”


    沈佑轻描淡写地道:“我做的小游戏,你帮我发行出去吧,就当是销掉那个许愿的机会。”


    仔细想想,他没什么迫切要实现的愿望,也不想在霍先生身上拿走些什么,但就这么一直搁置也是个问题。


    还是把手头上的游戏发出去,先赚点钱好了。


    霍矜年眉梢微挑,看着手里的银色U盘,像是在看着什么又可爱又好笑的小玩意似的。


    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这个承诺的重量是什么?


    能轻而易举攫取无数资源、财富的机会,值得聪明人精打细算数月来确保利益最大化,结果就用来发行一个小游戏?


    霍矜年沉声道:“你确定?”


    沈佑点点头。


    他又问,“不后悔?”


    沈佑不点头了,字正腔圆地道:“不后悔。”


    “好。”


    霍矜年笑了一声,将U盘收在大衣口袋里,决定尊重他的意见,同时给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孩一点教训。


    “以后要是后悔了我可不认。”


    很快,车子停在一道闸门外,安检后顺利进入了这片区域,又行驶了大概十五分钟左右,就来到了一处别墅前。


    沈佑抱着水果牛奶下了车,被眼前的奢华景象震撼了一下。


    和这里相比,霍先生在市中心的独栋都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先生。”


    管家已经在门前候着,见车子停下恭敬地迎了上来,“老爷和夫人已经等您许久了。”


    霍矜年颔首,余光看到沈佑正神色震惊地看着他,眼里仿佛写着几个大字:哇,原来你真是大少爷啊。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然后就见到面前的管家也震惊地看着他,“好久没……”


    “进去吧。”


    霍矜年打断他未出口的话,帮沈佑提了一箱牛奶,带着人进了大门。


    “回来了,吃过早饭了没?”


    安娜斯塔西娅早就听到了动静,放下手里的花洒,等着见自家外孙和被外孙带回来的朋友。


    这么多年,没见她外孙带谁回来过,说不定这次就是结束单身的关键。


    “您好。”


    沈佑难得有些拘谨,看着面前上了年纪、满脸慈和的老人,笑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


    “第一次来,不知道带点什么才好,所以买了点水果和牛奶。”


    安娜斯塔西娅正小心地打量着他,闻言哎呦了一声,赶紧接了过来递给管家,“来就来,怎么还带东西呢?”


    她看着这小孩,只觉得越看越合眼缘,又可爱又懂礼貌,难怪自家外孙喜欢呢。


    都带回家了这关系能一般吗?她可不能当那封建可恨、棒打鸳鸯的讨人厌外祖母。


    “叫奶奶就行了,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行,知道了吗?”


    沈佑利落地应了,响亮地喊道:“奶奶。”


    “哎!”


    “奶奶。”


    “哎!”


    一来一回几次,沈佑也不紧张了,又支棱起来了。


    他从小就很讨长辈喜欢,这个被动技能一直延续到现在都没消失,只是小时候更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让人又爱又恨。


    进了客厅,茶水点心早已经备好了。


    沙发前还有一个精神镬烁的老人,身上穿着一件朴素的军大衣,能看出年轻时身量高大,可惜现在只能坐在轮椅上。


    见到来人,他臭着脸哼了一声,“还知道回来?”


    霍矜年从身后推了沈佑一把,示意他去沙发上坐着,闻言不软不硬地道:“我上周才回来过,怎么就不知道回来了?”


    “别管他,每次回来就知道说这句!”


    安娜斯塔西娅有些生气了,有客人来还这么任性,肯定会给人家留下坏印象。


    “我都怀疑他是复读机成精,人老了记忆不好就算了,脾气也顽固起来了……来来,坐这里!喝茶,还有刚烤好的点心。”


    沈佑坐在沙发上,吃点心喝茶看戏。


    几人吵嘴不忘把他安排得妥妥当当,早上吃得有点撑了,但烤得酥脆的黄油曲奇是真的香。


    一口一个,再一口一个。


    不过他注意到两位老人中文虽然说得地道,但还是带着点外国人口音,比如重音会咬得有点奇怪,有些字会念得比较生硬。


    而且眼睛也都是蓝色眼睛的,原来是因为有异国血统吗?


    沈佑吃得正香,正闷闷不乐的伊万突然看了他一眼,来了点兴趣,“小子,会下棋吗?”


    他连忙咽下嘴里的东西,点了点头,“会。”


    ……


    眼看着沈佑和两位老人相处愉快,霍矜年回书房见缝插针地开了一个跨国会议,等结束已经是半个小时后。


    他回到客厅,却没见到应该在沙发上吃点心的人。


    还没等问,安娜斯塔西娅就示意了一下露台的方向。


    霍矜年了然,拿出手机看了眼,见时间还早,便向两人下棋的地方走去。


    还有几步距离,他就听到了两人关于能不能悔棋展开的激烈辩论,而那个以固执著称的老头居然显露败势。


    “嘿,怎么就那么固执呢?”


    伊万吹胡子瞪眼地道,第一次觉得自己踢到了铁板。


    说不能悔棋就不让他悔棋,打个商量都不行,嘴里大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犟得跟头小牛犊一样。


    “爷爷,规则就是规则,如果能轻易修改规则的话游戏就不好玩了,古代都是以棋交友,以显现出一个人的心性品行如何。”


    沈佑眉眼认真,抛出了两个很高大上的古代成语,“不然怎么有棋逢对手,惺惺相惜一说呢?”


    他又仔细解释了一下成语的意思。


    伊万的神色突然肃然起敬,半信半疑地说了句“真的?”,也开始觉得确实是自己无理取闹,看轻了下棋的本质。


    “好好好,不悔棋就不悔棋,接着下!”


    沈佑顿时眉开眼笑地嗯了一声,继续琢磨下一步该怎么走。


    霍矜年已经来到这人背后,闻言来了点兴趣,垂了眼看他们下了一会棋,半晌,从胸腔真切地泄出了一声叹息。


    两个如出一辙的臭棋篓子,谈什么棋逢对手、惺惺相惜。


    ……某种意义上还真是。


    沈佑突然发现了他,转头笑道:“霍先生。”


    伊万顿时警惕道:“哎,你不准给他提示啊!就我们两个下,谁都不能场外求助。”


    两人迅速统一战线,将唯一一个会下棋的人排除在外。


    “你们下吧。”


    霍矜年倒也不争辩,径直转身离开,毕竟他这次回来不是玩的,还有其他事要做。


    至此,战况一发不可收拾。


    沈佑和老爷子下棋下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偶尔你略胜一筹,偶尔我智计频出,打得有来有回,有输有赢。


    短短两个小时,两人就变成了忘年之交。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


    伊万拍着轮椅扶手,常年皱着的眉头难得舒展开了,看着沈佑的眼里全是相见恨晚的欣赏。


    “那混小子一天到晚给我放水,根本找不到下棋的乐趣,真是好久都没玩得这么痛快了……”


    沈佑:“嘿嘿。”


    时间快要正午,日头渐渐晒了,露台外也变得燥热起来。


    安娜斯塔西娅让佣人去叫他们回来,在客厅里休息休息,等会就吃午饭了。


    客厅的超大荧幕上正播放着时兴的短剧,没几分钟就演绎出了我爱你你爱她她爱他他又爱着我的六边形修罗场剧情,让人脚趾扣地又十足上头。


    沈佑无意中看了几眼,就沉浸在狗血的艺术中无法自拔了。


    直到被轻轻推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安娜斯塔西娅的神色有些忧愁,语气轻柔地道:“该吃午饭了,你去叫叫那孩子行吗?”


    沈佑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那孩子是在指代霍先生。


    “他现在应该在书房里,佣人去叫了几次都没有回应,应该是又忙着工作忘记吃饭了,但说不定他会听你的呢?”


    安娜斯塔西娅生怕他拒绝似的,连忙哄道:“我先暂停电视,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看。”


    沈佑一骨碌从地毯上爬了起来,“好,我去了。”


    第36章 一幅母亲的画像


    “霍总, 已经得到确切消息了。”


    “霍骏约了今天下午湾水的骑马场,来和咱们抢智飞科技的新项目了,他背地里收买了项目负责人, 这次来不过是走个过场。”


    “对,已经收集到私下贿赂的证据发给林副总了,那边承诺会给我们多让利一成……”


    将手里的文件合上,霍矜年随即挂了电话。


    他这次回来主要是处理这件事,霍家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连逃散的猢狲都比别家膘肥体壮, 又十足难缠。


    霍雷茂死后, 霍骏就疯了一样追着他咬。


    到底也算是有点能力和资本的,不然怎么会哄骗得季家的小女儿对他死心塌地,求着父母拿出一亿把这人从变动中摘出去。


    即使婚后生下孩子,发现霍骏在外还有个私生子, 居然也这么原谅和忍受过去了。


    私生子……呵。


    霍矜年嗤笑一声, 眉眼难得有些阴郁。


    在国外连结婚证都领了, 在结婚期间怀上的孩子, 也能叫私生子吗?


    他突然觉得很是烦闷, 连带着书房里熟悉的布局都觉得处处不顺眼, 起身走到书房窗边,却发现露台外的人已经不见了。


    日光正盛, 让人有些恍神。


    霍矜年垂眸看着那里一会, 放下撩开窗帘的手,在西裤口袋里摸出了半包烟。


    ……


    书房在二楼靠近楼梯口, 而再往里走一些,尽头是一间从来不开放的房间,鲜少有人踏足。


    霍矜年每次回家, 都会来这里看一眼。


    推开门,里面的景象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不过早已不是原来的地方了,不过是方便生人缅怀的复刻品。


    房间刚被佣人打扫过一遍,窗户被打开来通风,清风卷起洁白的帘子,灿烂阳光洒落床头。


    房间正对着床的墙面上,挂着一副巨型油画。


    面中的女人有着一头柔软的淡金长发,微垂的丹凤眼极美,灰蓝色眼珠,玫瑰红的唇,还有奶油般白皙的肌肤,姿态优雅大方,像是千娇百宠出来的公主。


    她还很年轻,容颜就定格在了二十五岁,从此往后,只有画外的人在一年年长大、变老。


    “……”


    霍矜年站在画前,点燃一根烟夹在指缝间,突然有些出神。


    他的母亲是俄罗斯人,在冰天雪地中自由地奔跑、学习和长大,却在十九岁时和出差的霍骏相识相爱,甚至翘掉大学课程跟着他跑遍各国。


    一年后,两人在荷兰结婚。


    没有通知双方的家长,婚礼一切从简,这在日记里被他的母亲称为“逃离世俗的浪漫私奔”,是“最为纯粹的爱与真情”。


    任谁看来,都傻得可笑。


    婚后,她大概也是过了一段很幸福的日子的,只是没几个月,罗曼蒂克的幻梦就破裂了。


    霍老爷子坚决不同意自己儿子娶一个外国女孩,觉得霍家的血统尊贵不容污染。


    而且对方也没有任何家族的助力,不过是个普通人。


    一番软硬兼施下,霍骏为了能保住自己总裁的位置,哄骗她去英国旅游散心,把人扔在那里一个人回国了,甚至私下抹掉了自己的结婚记录。


    那时候,她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到了这种地步,就不能不告诉父母了,折腾一段时间后她跟随父母回了俄罗斯,但精神仍遭受了重大打击,将他生下来后很快就患上了产后抑郁。


    之后几年,有父母陪伴身侧,她本来已经在慢慢变好了。


    但某一天后,她的精神状态突然一落千丈,每天以泪洗面,甚至开始做些疯疯癫癫的举动,最终从楼顶一跃而下。


    那年他五岁。


    霍矜年将烟雾深深吸入肺中,又从唇间轻缓地吐出,半空中弥漫的白雾遮住了他的眉眼,让人看不清藏在后面的表情。


    关于母亲的记忆他其实已经遗忘大半,毕竟那时候还小,后来受了刺激大病一场,连着两三年都浑浑噩噩的。


    说到底,为了爱情这种虚无缥缈又廉价至极的东西,舍弃故乡舍弃自我,也真是够傻的。


    这种价值观,他实在无法苟同。


    霍矜年仰头,看着这幅清晰又模糊的画,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她的声音,也忘记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二十多年的处心积虑和机关算尽,走到现在,他已经舍弃了太多东西,甚至连一开始的心情都忘记了。


    每次试图回想,那些丑恶又扭曲的面容就会挤占脑海,成为不得不继续前进的理由。


    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


    好像不在书房啊。


    沈佑屈指,又敲了敲那扇门,还怀疑了一下是不是门太厚了里面的人听不见,但几分钟后还是确定了。


    ——人不在书房,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环顾了一圈别墅内辽阔的空间,无数不知道干嘛的房间,决定沿着走廊走一走,说不定就能偶遇到霍先生。


    别墅内空间虽然大,但佣人好像也就五六个左右,现在都在一楼待命。


    沈佑一路来到走廊尽头,发现了一扇风格特别的房间门。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跳快了两拍,莫名有种强烈的预感:霍先生就在里面。


    叩叩。


    沈佑抬手敲了敲门,扬声道:“霍先生,你在里面吗?”


    他没等多久,厚重的门扉后就传来一道模糊的低声。


    “进。”


    沈佑推门进去,果然看到了房间正中的男人,“该下去吃午饭了,你……”


    他还没说完,就微微睁大了眼睛,被那副巨型油画吸引了视线,下意识放轻了声音道。


    “霍先生,这是你妈妈吗?”


    霍矜年应了一声,掐了烟藏进手心里,起身开窗散味道。


    “她好漂亮啊——”


    他勾了勾唇,看着这小孩眼睛亮晶晶的,来来回回欣赏个不停,还不断发出无意义但表惊叹赞美的语气词。


    沈佑看了一会,突然转头笑道:“你们长得好像啊。”


    霍矜年动作一顿,“从来没人说过我们长得像。”


    “从来没有吗?但就是很像啊,你看——”


    沈佑眨了眨眼,目光描摹着油画中人的眉眼,一一细数道。


    “眼睛是最像的,都是丹凤眼而且是蓝色的,眉眼都很深邃,鼻子也高挺,长得也很白……”


    霍矜年偏过头,不以为然地轻哂一声。


    说得好像人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所以大家长得都很像似的。


    “很遗憾,除了一双眼睛,其他地方我都长得很像霍骏。”


    他嘴里说着很遗憾,却没有显露出几分情绪来,仿佛早已接受了这个既定的事实。


    “如果你见过他,应该也会这么觉得。”


    沈佑却还没说完。


    “——而且看起来都很温柔,气质也很好,站在一起别人一眼就能看来是母子那种。”


    霍矜年有些怔怔,许久没说出话来。


    沈佑还在仔细端详着画里的女人,她看起来二十多岁了,如果是这时候生下的霍先生,三十多年过去,应该也五六十岁了。


    “不过你妈妈怎么……”不和父母住在一起?


    沈佑想到很多种可能性,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是去哪里玩了吗?还是说不喜欢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所以在别的房子住了?”


    霍矜年看着窗外晃眼的日光,语气平淡,“她跳楼死了。”


    沈佑瞳孔微微收缩。


    跳楼,死了。


    这样陌生又冷淡的语气,仿佛他口中描述的不是亲人的永远离去,而是舞台剧上一个悲剧角色的落幕。


    很遗憾,但也只是如此了。


    沈佑轻声道:“节哀。”


    但有个词引起了他的注意。


    ——跳楼。


    在秦书雪的讲述里,霍老爷子霍雷茂也是跳楼死的。


    他一时间感觉自己仿佛打通了什么事的关窍。


    霍先生的妈妈跳楼去世是因为霍家吗?所以霍先生才会潜伏这么多年只为毁掉霍家。


    那霍老爷子在医院跳楼,又是因为什么?


    是……想要报复霍先生吗?


    平白背负起两条人命的重量,任谁也不可能泰然置之,这种巨大的精神压力,能轻易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逼疯。


    霍矜年嗤笑一声,眉眼间神情漠然,无端多出一分尖锐来。


    “没什么可节哀的,她恨我,我对这个母亲也没什么感情,只是霍家害死了她,我就不得不做些该做的事。”


    他天生就是黑发,骨子里又继承了霍家一半的血,所以从小就不讨她喜欢,在一起生活五年不过是相敬如宾。


    这个为了爱情私奔远走,一腔赤忱的女孩,终究还是没有被苦难磨砺成面目可憎的模样。


    她不会将愤怒和眼泪通通倾泻到孩子身上,只是怎么也爱不起来,只好装作不熟和看不见。


    一直到她以那种方式离世,她都没有回应过他一声妈妈。


    小的时候他时常会想,如果自己也有一头金发,眉眼也随了母亲或外祖父母该多好。


    这样就不会在家里这么格格不入,像个亟待抹去的污点。


    但后来他就不这么想了,至少这样在伪装身份进入霍家时,只需要掩饰眼睛的颜色,不需要更多的修改和微调。


    毕竟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是霍骏的儿子。


    ……没有什么感情吗?


    沈佑转身看向站在窗边的男人,神色有些困惑,“可是霍先生看起来很难过。”


    霍矜年静了一瞬。


    而后他关了窗转身往外走,没接这句话也没看沈佑,“下去吧,不是说要吃午饭了?”


    但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的小臂猝不及防被一只手抓住,温热触感瞬间透过衬衫布料传过来。


    像是被施了定身术,霍矜年的身形陡然凝固。


    沈佑抬了眼,专注地看着男人的侧脸,注意到那下颌线倏地绷紧,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他张开双臂把人抱入怀中,又微微低了头,将下巴搁在这人肩膀上,轻声喃喃道。


    “你抱我,我抱你……”


    “……这是礼尚往来。”


    因为在家,霍先生脱了大衣,只穿着一件长袖衬衫。


    透过薄布料,能触摸到下面温软的皮肉,以及挺拔坚硬的骨骼,被揽着的腰只有窄窄一段。


    一直到怀里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甚至有余裕摸了摸他的脑袋,沈佑的手也一直没松,还用毛茸茸的头发蹭了蹭那颈侧。


    霍矜年声音沙哑,像是微微融化了的冰,有些湿润。


    “好了,我们下去吧。”


    第37章 骑马


    吃过午饭, 沈佑还想继续看会狗血短剧,就注意到霍先生穿上了那件纯黑色大衣,还特地戴上了皮手套。


    他一边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电视, 分出一边落在这人身上。


    “霍先生要出去吗?早去早回……”


    话音还没落下,沈佑就被大步走来的男人拎了起来,“带你出去玩,不要老是闷在房子里。”


    来到地下车库,霍矜年打开门坐进驾驶室,示意沈佑坐上副驾驶, 系上安全带。


    车子一路行驶出车库口, 转向另一条有别于山道的道路上。


    ……


    沈佑眼看着车子驶入了繁华的商业区,又径直驶了出去,车窗外的景象逐渐变得寂静荒芜。


    大概二十分钟后,车身稳稳停下。


    沈佑下了车, 才发现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顿时有些惊叹。


    这里居然有一整片草场!


    此时天气极好, 日光灿金而不刺眼, 眼前嫩绿油亮的草地一望无际, 和极目处蔚蓝的天空交融一体。


    三三两两穿着马术服的人正在骑马, 要么悠闲慢走,要么哒哒小跑, 看起来就很好玩。


    “我们是去骑马吗?”


    沈佑倏地转过头, 卷翘长睫下的瞳仁分外明亮,闪烁着满满的期待和跃跃欲试。


    简直跟迫不及待出去撒欢的狗崽子一样, 身后无形的尾巴都疯狂旋转了起来。


    “对,走吧,去换衣服。”


    服务人员在前面指引, 霍矜年带沈佑来到独属的更衣室。


    房间装修得和中世纪赛马场一样,透着狂野又原始的气息。


    沈佑的视线扫过涂装成铁马护栏的门,暗忖道这个装修是不是弄反了,搞得人在里面好像马在栏里一样。


    “换上。”


    他接过霍先生递过来的衣服护具,利落地拆掉外面的包装。


    天气还是有些冷。


    沈佑便没脱下面自己的毛衣,直接戴上了黑色的头盔和护甲,又换了专门的马术长靴,还有白色的马术手套。


    但一抬头,面前的人连个头盔都不戴,潇潇洒洒地穿着风衣站在那里,和他的全副武装形成了鲜明对比。


    “霍先生,你不换吗?”


    霍矜年回过张南理的消息,闻言头也不抬道:“我是熟手了,不需要这些东西也可以。”


    “好厉害啊。”


    沈佑赞叹道,又有些好奇起来,“做饭也会,下棋也会,骑马也会……那高尔夫球呢?滑雪?钢琴或者小提琴?”


    霍矜年漫不经心地点着头,突然间眸光微动,好整以暇地道:“你也很厉害啊。”


    霍先生好像要夸他!


    沈佑微微抬起下巴,正要坦然迎接赞美,下一秒,就听到这人施施然道:“你吃饭很香。”


    ……这算什么厉害的地方?


    他脸上的期待一垮,有些闷闷不乐地把脱下来的羽绒服叠好收进袋子里,本来还不甘心地想要反驳一下。


    但一低头,就闻到了沾染在衣服上午饭的香味。


    五星级大厨倾情打造,菜式品种多样,色泽鲜润漂亮,香味经久不散,味道鲜美已极——


    他一不小心就吃得太饱了。


    霍矜年忍不住低笑一声,垂眸拿过一旁的纯黑马鞭,声线轻缓又沉稳,“我还没说完呢。”


    沈佑立刻竖起耳朵。


    “你的性格很好,阳光开朗,又聪明机敏……很讨人喜欢。”


    沈佑嘴角抿起,努力不让自己第一句就破功。


    “还是万中无一的高考状元,大一就能独立研发游戏,学习能力和专业能力都很强。”


    会云多云,再来几句。


    沈佑情不自禁翘起嘴角,因为是背对着这人,所以一时片刻还没被发现。


    嗯?怎么不说了?


    他忍不住回过头,却见霍矜年正抬眼凝视着他,唇边浅淡弧度似有若无,“不生气了?”


    沈佑心跳猛地漏了半拍,后知后觉刚才的举动完全是在调情,耳朵顿时有点热。


    “我本来就没有生气。”


    见他们在更衣室里太久,工作人员试探着敲了敲门,表示已经给他们准备好马匹了。


    “走吧。”


    ……


    从另一条通道出来,就踏进了那片漂亮的草地。


    工作人员牵了两匹毛发油亮的高头大马出来,一黑一白相映成趣,喷着响鼻哒哒走着时,鼓起的肌肉线条流畅又漂亮。


    霍矜年左手拿着马鞭,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那匹黑马,“他第一次骑马,好好教一下他。”


    “好的老板,您就放心吧!”


    那个工作人员的皮肤被晒成了深棕色,一看就知道是骑马场的资深员工了,闻言立刻笑出两排雪亮的牙。


    沈佑整理了一下护甲,然后被带到了白马前面。


    他第一次直面这种灵动而庞大的动物,有些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下意识想去抓裤边,就被握住手腕引导着慢慢去抚摸它。


    “这匹马叫照夜玉狮子*,是咱们马场最俊俏的几匹马之一,来,您先摸摸它,互相熟悉一下,培养一下感情。”


    沈佑脱了手套拿在手上,右手小心地碰了碰马脑袋。


    玉狮子深邃明亮的蓝色眼睛凝视着他,显得温顺而友好。


    “你好漂亮啊,好乖……”


    “乖宝宝……”


    他很快就和这匹马熟络起来,一边抚摸一边轻声哄着,微扬尾音里浸着喜爱的笑意。


    “照夜玉狮子在三国演义里可是赵云的坐骑呢,你跑起来肯定也和那匹名马一样威风凛凛……”


    见时机差不多了,马武便主动上前道:“我给您讲解一下上马的步骤吧。”


    “就好像要从左侧超车一样,咱们也从左侧上马。”


    “您先抓住马的缰绳,然后将脚蹬朝外的一面转向自己,紧接着左脚踏进脚蹬,这么一蹬!”


    “——同时右腿一跨,就像骑自行车一样,嘿,就上马了。”


    他仔仔细细讲了步骤,接着便打算亲自做一下示范,但余光瞥过正看着这边的霍老板,突然眼珠子一转。


    “要不,老板您给他演示一下?”


    马武暗暗吸了一口气,向这位身份极高的霍老板提议道。


    随即,他就被那淡淡的目光扫了一眼,心下一紧,正准备说点什么找补时,就听见耳边小老板惊喜的声音。


    “好啊,我也想看霍先生上马,肯定很帅!”


    霍矜年便收回视线,单手抓住缰绳,浑身肌肉瞬间发力,长腿一迈翻身上马,风衣下摆在半空扬起又落下。


    他的动作极利落漂亮,没有一分冗余或犹豫,看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连马都没什么感觉,骑手就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好了。


    只有内行知道这有多难,而就算是外行也会被帅瞎眼。


    沈佑微微睁大了眼睛。


    回过神后,他眨了眨眼,眸光里流转着奇异的光芒,一眨不眨地咬住了这人。


    “……好厉害啊。”


    最俊的马配最尊贵的客户。


    而服务客户最重要的不是你本身马术如何,而是要懂得讨客户的欢心。


    眼看着这位向来冷面的霍总,在这位年轻小老板的一片哇声中冰山消融,甚至隐约可见浅淡笑意,马武暗道自己猜对了。


    不过还是需要适可而止,太过僭越便不讨人喜欢了。


    马武握住缰绳,热情招呼沈佑道:“来,您也试试。”


    “不要怕,跨右腿的时候小心不要踢到马,不然马动起来就会有点颠簸,不过没事儿!我给您牵着呢,不会有问题的。”


    沈佑点了点头,在这人的大嗓门里回想了一下霍先生刚才的动作,伸手握住了缰绳。


    “这第一次接触骑马的人呀,好久上不了马是正常的,熟练了就好了,您……”


    ——他浑身猛一发力,利落地飞身上马。


    仿佛一只猎豹轻盈地跃起,灵活矫健,游刃有余,又聪明得很,不必反反复复教导和示范,一次点拨就已足够融会贯通。


    “嚯,漂亮!”


    马武脱口而出。


    沈佑握紧缰绳,驱使白马转过身,有些得意地翘起嘴角,“怎么样,我学得还不错吧?”


    霍矜年勾了勾唇,“很好。”


    他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又道:“你先在这里玩一下,我去见个客户,大概一小时后结束,到时候再来找你。”


    沈佑应了一声,看着这人执鞭策马离开,一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我们走吧。”


    “好嘞!”


    第一次见到这么天赋异禀的学生,马武难免起了爱才之心,也翻身骑上自己的马,决定进入快班教学模式。


    草原上驰骋过两匹马。


    前方的马好似一抹飘逸的云影,轻盈地掠过草地,驾驭者穿戴着全套护具,像是初学者又没有多少青涩笨拙的影子。


    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开,露出干净英挺的眉眼,眼角眉梢的笑意飞扬,足见此刻之畅快。


    当真是意气风发、策马扬鞭的少年郎。


    而后面的人苦苦策马追赶,还在不死心地大喊注意事项。


    “脚轻轻夹一夹马肚子,或者用小腿敲一敲,马就会跑起来,用多大的力气就是多快的速度,您自行控制就行!”


    “电视剧里都是一声‘驾!’就跑起来了,您也可以这么喊……”


    “上半身要挺直,不要随意晃动或者过度前倾,不然玉狮子不知道您要干嘛,就难控制了……”


    沈佑微眯了眼睛,也笑着回应道:“知道了!”


    他骑得专注,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以及急促的喘息,没注意身后的声音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直到周围的景色逐渐变化,连一个人都看不到的时候,沈佑才回过神来,慢慢降低了速度。


    好像跑得有点远了。


    沈佑骑着马转了一圈,发现身后已经不见工作人员的身影了,立刻决定原路返回。


    但没骑多久,一阵哒哒声由远及近,很快就靠近了这边。


    有人过来了?


    沈佑分出了些注意力,下一秒,眼前猛地扑过一道黑影,他立刻攥紧缰绳险之又险地避开!


    “吁——”


    玉狮子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又猛地一扭身体,护着骑手安全落地不被撞倒。


    耽搁的这么一小会,周围就无声无息地围上来几个骑马的保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为首的人不容置喙地道。


    “沈先生,麻烦走一趟吧。”


    作者有话说:


    *小说《三国演义》中,赵云的坐骑被称为照夜玉狮子


    第38章 总有刁民想害朕


    沈佑冷静道:“你们是谁?”


    他攥紧缰绳, 视线在周围扫过,没看到能逃出去的空隙。


    玉狮子也敏锐地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氛围,不安地喷出一个响鼻, 前蹄在地上来回踢踏。


    为首的人驱马逼近他,还是那句话,“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行,走吧。”


    沈佑没有反抗,骑着马和一众保镖搏斗还是太高难度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摔断脖子。


    只能希望半小时后霍先生能发现他不见了, 或者那个工作人员哼哧哼哧追上来找他了。


    似乎是生怕他跑了, 那几个保镖骑着马把他围在中间,和押犯人差不多。


    沈佑突然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保镖:“很快沈先生就知道了。”


    沈佑追问道:“反正等会就知道了,不能现在就告诉我吗?”


    保镖:“……”


    沈佑正色,“你们要绑架我吗?”


    保镖:“沈先生不必担心, 我们不做违法犯罪的事。”


    沈佑看了回答的人一眼, 被那冷酷的墨镜反光闪到了, “这种天气戴墨镜, 不会看不见路吗?”


    保镖:“沈先生, 我们是专业的, 不会看不见路。”


    沈佑哦了一声,收回视线, 又冷不丁问道。


    “你们是霍家派来的人吧。”


    回答的保镖神色微变, 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变得面无表情起来, 但已经暴露了。


    为首的人也意识到不对,冷声训斥多嘴的手下,“闭嘴!”


    沈佑也很识时务地闭嘴了。


    没想到真是霍家的人, 可能是之前宴会破坏了他们的计划,被盯上了,就是不知道等会他要见的人会是谁。


    ……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来到草地边缘的一栋建筑前。


    建筑大门敞开着,更多的保镖左右站成两列,一个男人被推了出来。


    “吁——”


    沈佑收紧缰绳,让玉狮子慢慢停了下来。


    轮椅上坐着一个过分瘦削的男人,能看出来健康时身量高挑,只可惜废了两条腿,本该合身的西装裤里大半都空落落的。


    他眉眼也算英俊,只是神情阴鸷,显得阴沉而难以接近,再配上萦绕不散的病气,看起来几乎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霍家的人,还坐轮椅。


    似乎只有一个人对得上——


    霍家出了车祸的少爷,霍先生同父异母的兄弟,霍怀远。


    “你就是那家伙的新狗?”


    霍怀远声音喑哑道,眉间泄出了几分赤裸裸的恶意。


    沈佑眉毛都不抬一下,“对,怎么了?”


    见他毫无被羞辱的自觉,甚至顺坡下驴般应了下来。


    霍怀远有些诧异,但下一秒就亢奋了起来,瘫软的腰身顿时前倾,又被束缚带顶住了。


    “我就知道!你那时候在演戏对吧?没想到演技还挺出神入化的,连那家伙都被骗过去了。”


    沈佑淡淡道:“你想多了,我没有在演戏。”


    “装什么呢?”


    霍怀远轻蔑地嘶声笑了。


    “像你这种毫无自尊,为了钱和资源能给人当狗的人,不是忍辱负重就是心机深沉,等到可以谋取更大利益的时候,分分钟就能背刺原主人。”


    沈佑没有说话。


    “他给你多少?我出双倍。”


    霍怀远推出自己的筹码,毒蛇一般的眼睛紧盯着眼前人的微表情,“五百万?一千万?三千万?还是许诺了别的?”


    “只要你愿意当穿插在那边的棋子,想要多少钱都不在话下。”


    沈佑还真迟疑了一下。


    当双面间谍说不定能搜集到什么情报,散播一点假消息,双方演戏配合瓮中捉鳖什么的……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的好。


    “是吗?”


    沈佑低笑一声,直接表明了态度,“只可惜,霍先生给我的什么,你都给不了。”


    见这人油盐不进,霍怀远也敛了笑,神情显出几分病态的阴鸷,但他仍然不相信有人会没有图谋跟在那家伙身边。


    没有被利益打动,只是利益不够大罢了。


    他微眯了眼,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突然道:“你知道我是谁对吧?而且也知道我的遭遇。”


    沈佑眼珠微动,目光落在他那空荡无物的裤管上,被刺痛般瞬间移开了眼睛。


    霍怀远恨声道:“你知道我的腿是怎么废的,车祸,意外……这些说法,我全都不接受。”


    他尖锐地笑了一下,“你不也一样接受不了吗——”


    已经预料到这人要说什么,沈佑脸上笑意残雪般消融了,只剩下漠然又荒芜的面无表情。


    “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寻找那些股东买凶杀死你爸的证据,寻找那个大货车司机被贿赂的证据。”


    沈佑咬紧牙关,“……闭嘴。”


    “你妈妈叫季莓柳对吧?”


    霍怀远冷笑一声,没有闭嘴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道。


    “26岁特招进顶级大学的舞蹈教授,可惜在那场车祸中被截肢了一条腿,再也跳不了舞了,又因为残肢情况恶化导致全身器官衰竭和癌变……”


    “我让你闭嘴,没听到吗。”


    沈佑倏地抬眼,眸光淬了冰般凌厉又摄人,将霍怀远的话音生生截断一瞬。


    保镖下意识上前挡住了雇主,生怕这人冲上来将雇主一顿暴打。


    “你一定能理解我对那家伙的痛恨。”


    霍怀远沉默半晌,又魔怔了般喃喃自语道:“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我都在恨当时遭遇车祸的为什么不是他,失去双腿的为什么不是他——”


    “你卧底在他身边,给我传递情报,我也帮你寻找之前的真相,怎么样?”


    终于穷图匕见。


    沈佑用力攥紧了缰绳,粗粝质感穿透手套勒进掌心,刺痛让大脑此刻无比清醒,却也失去了继续周旋的耐心。


    他连表面功夫都懒得装了,径直吐出一个字,“不。”


    “我家里的事和霍先生无关,别妄想拿这件事来威逼利诱,我和你不一样,不会连证据都没有纯靠臆测就对别人下毒手。”


    “你清高,你他妈是圣人!”


    霍怀远瞬间暴怒,“你明明应该是最懂那种恨的人!”


    沈佑垂眸看他,神情不为所动,“我不懂,我只知道你要害霍先生,而我要保护他,所以我们是敌人,没什么好说的。”


    说起来也真是难以置信。


    刚才这位霍家少爷的一顿痛苦吐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也没能让他的心底泛起一丝怀疑或动摇的涟漪。


    ——他是如此相信那个人秉性温柔,甚至胜过自己的理智和原则底线。


    “既然谈判谈崩了,能放我回去了吗?”


    沈佑不担心自己会被扣下,什么小白花霸总文只是调侃,都21世纪法治社会了。


    “绑架是犯法的,骑马场处处都有监控,霍少爷是准备以绑架罪和非法监禁罪进局子蹲着吗?”


    霍怀远难以抑制地喘着粗气,却突然阴恻恻地笑了,“我奉劝你,别把我们的交谈告诉他。”


    他似乎真心实意地建议道,话里话外将丑陋的人心剖出来,呈在沈佑面前。


    “你自认问心无愧,但他能笃定你的真心是真的真心,还是粉饰过的曲意逢迎?”


    “等他开始怀疑你,把你丢弃一边的时候,你猜我会用多少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沈佑也笑了,眉梢微挑地道:“就凭你?”


    他牵着玉狮子活动了一下前蹄,没在意警惕围上来的保镖,只近乎轻蔑地反问道,神情在阳光下有种近乎耀眼的骄傲。


    仿佛某种极坚硬、又极有勇气的东西在闪闪发光。


    “对,就凭我,凭霍家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底蕴。”


    霍怀远的神色愈发凶戾了,想证明什么一样不断找补道。


    “弄死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就跟碾死一只流浪猫没什么两样,你以为法治社会就没办法杀人了?还真是愚蠢又天真。”


    沈佑微眯了眼,认真道:“你说错了,我不是什么都没有。”


    霍怀远看到他笑了。


    “——我还有烂命一条。”


    咧出一枚尖锐的虎牙,像是茹毛饮血厮杀为生的野兽,又像是社会上混了许久的滚刀肉,悍不畏死,匪气十足。


    “真到了那个时候,你猜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和资料里天真命苦的小白花形象大相径庭,完完全全是一只披着绵羊皮的狮子。


    霍怀远眼角抽搐了一下,手指深深扣入轮椅的软垫中,几乎要抑制不住沸腾的愤怒和恨意。


    但最让他感到耻辱的,是刚才居然真的产生了一丝惧意。


    沈佑牵马转身,恶声恶气道:“我要走了,通通滚开!”


    这次没有保镖拦他了。


    但这人还记着一开始被胁迫的场景,让玉狮子狠狠踢了那保镖头子的马一脚。


    不忘吐槽了一句“你们的墨镜真是丑死了!”,才策马离开。


    风声在耳边呼啸,几乎掩盖掉狂跳的心跳声。


    沈佑不断收紧着缰绳,脸上的表情被寒风一点点刮去。


    直到前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他的神色才逐渐回归正常,又慢慢露出了细微笑意。


    霍先生似乎已经发现他不见了,而刚才不见踪影的马武正急切地对他说着什么。


    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两人都转过身来,还剩十几米的时候,沈佑放慢了速度将将停下,正想和他们报个平安。


    【奉劝你不要说实话。】


    冷不丁的,霍怀远的那些话又在脑海里冒出来。


    一字一句都饱含恶意,偏偏让人无法忽视,实在阴毒得很。


    【你自认问心无愧,但那家伙天性多疑又遭遇过背叛,怎么可能会相信你?】


    【别忠诚着忠诚着最后落到一个被抛弃的可悲下场。】


    沈佑气都没喘匀,脸上泛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抬了眼看着面前的霍先生,眉眼认真道。


    “总有刁民想害朕,还有朕的肱骨大臣。”


    第39章 骑马马


    马武是被舔醒的。


    一睁眼, 眼前赫然是一个巨大的马脑袋,他的头痛得要死,晕晕乎乎地起身后发现自己正躺在马厩里。


    回想起昏迷前的事, 小老板,跟丢了,保镖……?!


    马武瞬间清醒过来了,脑子里闪过万千念头。


    最终他还是一咬牙,跑出去将小老板被一群黑衣保镖拐走的消息通报给了霍老板,希望能够将功补过。


    “被带走了?”


    霍矜年神色沉沉, 凌厉眸光在马武身上一扫而过, 判断出他没有说谎,便立即转头道。


    “林总,抱歉突然有急事,那一成利便当做赔礼了, 按原价正常合作就好。”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分明只是通知。


    这位林副总慈眉善目地道了一声好, “没事没事, 霍总去忙吧, 剩下的会议桌上确认就好。”


    等人骑马走出一段距离, 他便忍不住啧啧称奇,和跟随的秘书道。


    “我还真是好奇, 到底什么事能让这位中断生意也要去处理, 好像还是事关某个人的私事。”


    “这个啊,您之前去夏威夷度假了不知道, 圈里都传遍了……”


    马武在前面匆匆带路。


    霍矜年左手攥着缰绳,分出一只手打电话联系马场主人。


    “封闭所有出入口,立刻调监控帮我查一个人的动向, 再调动三分之二的安保过来……”


    霍骏已经知道项目被拦截的事,也意识到背后的手段被智飞科技的林总知道了,甚至来到这里了都不敢和他见面。


    行事再怎么龌龊阴毒,也还是草包一个,藏头露尾,怕这怕那,干不出强行将人带走的事。


    ——能干出这种事的,只有这几年来愈加疯狂的霍怀远。


    那小孩再怎么聪明机灵,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学生,抗衡不了练家子的保镖,也抵御不了疯子的种种手段。


    更何况他大概能猜到那人会说些什么……


    霍矜年神色愈发冰冷,电话那头的人还在磨磨蹭蹭,他不由厉声道:“少废话,快点!”


    但随即,身侧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霍矜年下意识转身一看,发现了正骑着马向这边而来的沈佑,急急勒马停下。


    马的脚程很快,他看到这人没过几个呼吸,一人一马就来到他面前。


    “霍先生!”


    沈佑也停下马,喘着气喊道,可能是因为热,他一把脱下了脑袋上的头盔,露出一张渗着薄汗的笑脸来。


    霍矜年呼吸一窒。


    胸腔里的心脏在骤起骤落中剧烈跳动着,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大石落下的放松,还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


    这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然后……他要开始骗我了。


    这个念头悄悄地浮现出来,仿佛潜藏许久的毒刺,因为早几年间的那次背叛生长壮大,有如跗骨之蛆,多年不曾被拔除。


    一遇到相似的情境,便牵扯得人心脏脾脏肺都痛。


    “总有刁民想害朕,还有朕的肱骨大臣!”


    霍矜年的身体还是僵直的,缓慢地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嗯?”


    “我跟你说,我遇到你那个弟弟了,他看着好变态啊……”


    沈佑噼里啪啦把刚才的经历全倒出来了,不管有用没用反正都塞给霍先生,让他自行判断。


    就连很是敏感的、刚才惹得他冷脸的话题,还有最后霍怀远挑拨离间的那些话也一字不差转述给了对方。


    主打一个诚实大漏勺。


    沈佑并非不懂霍怀远说的那些,但在一切对眼前人的反应合理或不合理的猜测之前——


    隐瞒才是信任崩塌的开始。


    至于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真的太坏了,对吧?”


    沈佑愤愤不平地道,看着面前神色怔怔的人,有些疑惑地歪了下头,“霍先生,你怎么了?”


    霍矜年张了张嘴,第一个字是没有声音的,他偏过头用力清了清嗓子,才哑声道。


    “……对,太坏了。”


    那些沸反盈天、混乱又疼痛的记忆,在刹那间停止叫嚣。


    在这关切的明亮眼神中,他的灵魂在半空游走一圈,堪堪回到了躯壳。


    “真的没事吗?”


    闻言,沈佑狐疑地凑近他看了一眼,没发现什么端倪,便又絮絮叨叨道。


    “我没答应那人的建议,不过如果假装当间谍会不会好一点?说不定能套到什么情报呢……”


    霍矜年迅速眨了眨眼,收敛好过分外露的情绪,沉声道。


    “你没答应是对的,之后的事我来处理就行。”


    他打了几个电话出去,迅速将这件事善后,并通知张南理过来收拾残局,然后才转身又看向待在一旁的沈佑。


    “至于你父亲的事,我会帮你,你不要信他说的。”


    沈佑愣了一下,“好。”


    骑马回去的路上,他仔细看了看霍先生,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是吓到了吗?”


    “没有。”


    霍矜年短促地轻笑一声。


    好像从上次宴会开始,他就给这小孩留下了胆小的印象。


    会被捅刀的疯子吓得站着原地一动不动,说不定也会因为人突然被带走了吓到。


    他长睫低垂,掩去了眸底流转的晦涩难辨,“我只是在想,要怎么奖励你的……诚实。”


    “又是像上次的许愿吗?”


    沈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亮晶晶的,收紧缰绳上前一步拦住了霍矜年的马。


    “霍先生,我想骑马。”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人,毫不遮掩眼尾坏心眼的促狭意味,咬字微重道。


    “我、想、骑、马。”


    “嗯……!”


    更衣室的门已经被反锁,上面刻意复古的铁栏涂刷看起来格外应景,至少沈佑很有情景扮演的代入感。


    霍先生的衣服还好好穿在身上……至少是大半都好好穿着。


    被撇到一侧的风衣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摇晃,就像骑马时骏马甩动的长尾巴。


    沈佑也好好穿着护甲和手套,毕竟他还是新手,尽管天赋异禀,但还是需要小心谨慎。


    想了一想,他又觉得不对,骑马的时候马可是不穿衣服的,顶多就套上一个缰绳和坐垫。


    便又兴致勃勃地把那风衣、衬衫西裤、靴子和手套扒了下来,随意扔在一边,无视了身下骏马羞耻又颤抖的低\吟。


    他视线向下一扫,注意到什么,又偏了头随意咬下手套,垫在这人的膝盖下。


    “霍先生,舒服吗?”


    沈佑低声笑道,还恶趣味地“驾”了一声,逼得掌心下的躯体剧烈颤栗了一下,从喉间泄出难以抑制的闷哼。


    早在一开始霍先生给他示范上马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干了。


    高大的黑马上,这人的姿态优雅而挺拔,一手牵着粗粝的缰绳,一手执着纯黑色鳞纹马鞭,微垂了眼看他,仿佛中世纪骑着马征战四方的君王。


    却比那匹黑色的骏马,更适合被骑在身下。


    沈佑低低地喘着气,随意将汗湿的额发抹到脑后,一滴汗还是从鬓角滑落高挺鼻尖,蓄满了后倏地落下。


    ……落在那光裸的脊背上。


    他伸手去抹,指尖却忍不住顺着这柔滑的触感一路向下——


    那漂亮的肌肉线条流畅,随着毫不留情又乱七八糟的晃动起起伏伏,紧绷又舒张的脊背柔韧优美,就像是伸懒腰的猫。


    但霍先生不是猫那么脆弱的生物,即使处于下位,他也依旧显得矫健、强大又丰腴柔软。


    沈佑原本还想维持着骑马时挺直脊背的姿势的,但还是忍不住俯身趴在这人身上。


    就像是被什么很温暖、很有安全感的东西吸引了似的。


    “霍先生,你来之前还说如果后悔了你才不认,但我还没来得及后悔呢,就又可以许愿了。”


    这人像个专属许愿池。


    而他是乌龟大王。


    ——许愿池和王八绝配,那看来他们两个也非常登对。


    想到这里,沈佑忍不住闷笑出声,连带着胸腔也一阵轻震,紧贴着身下人汗湿的脊背共鸣。


    “……哈、啊……”


    霍矜年额头抵着冰凉的瓷砖,竭力控制着呼吸的节奏,咬着牙不让那些软弱的声音溢出。


    有咸涩的汗水倒流进了眼睛里,泛着些许刺痛,他迟缓地眨了眨眼,又摸索着将手背垫在额头下面。


    要是等会被磨出个奇奇怪怪的红印子,他也就不用回外祖父母家了,公司也不用去了,等什么时候消了什么时候见人。


    “霍先生,嘿嘿嘿……”


    霍矜年能感觉到这小孩正抱着他傻乐,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哪那么多黏糊糊的心思,简直跟个没心没肺的狗崽子一样。


    心血来潮说要角色扮演的是他,现在演到一半罢工的也是他,卡得人不上不下地难受。


    强烈的焦灼和空虚感席卷四肢百骸,在那甜蜜的欢愉中生生烧出一个洞来,愈发扩大——


    “……用力。”


    霍矜年视线涣散地看着瓷砖上的花纹,近乎失神地喃喃道。


    他另一只手往后胡乱摸索,抓着救命稻草般攀住了沈佑的大腿,从小臂到手背的皮肤冷白,青筋蜿蜒鼓起,不断痉挛着。


    他想要沈佑明白,却又不想这人真的明白。


    他想要更深,更重,更痛,想要毫不怜惜、肆无忌惮的掌控和疼痛,却又开始隐隐害怕会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这些。


    矛盾得自己都觉得可笑。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地板太凉了?”


    沈佑很快察觉了他的异样,毕竟正紧抱着人,对这具躯体的每一丝颤抖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霍先生的下腹正剧烈抽搐着,露出的小半侧脸涨红了,溺水一般张合着薄唇汲取更多的空气,显然正濒临失控的边缘。


    他神情似哭似笑,无意识地喃喃道:“呃、用力……快……”


    沈佑张了张嘴,又苦恼地闭上了。


    他伸手覆上攀着自己大腿的那只手,强行分开那紧绷的指间插入,十指相扣。


    “只是这样不行吗?”


    沈佑弯下腰,在这人肩头的一处疤痕上落下一吻。


    像被火星烫到般,霍矜年猛地瑟缩一下,但这不过是虚幻的感觉,甚至有些火上浇油。


    “这样也不行吗?”


    沈佑直起身,加快了骑马的速度和强度,不只是用小腿轻轻夹住马肚子而已,如果是玉狮子这会已经开始冲刺了。


    霍矜年猛地仰起头,露出剧烈滚动的喉结,哽住般说不出话来,半晌艰难地摇了摇头。


    “那这样呢?”


    沈佑张着嘴喘气,咧出一颗尖锐的虎牙。


    他俯下身,刚长出牙的狼崽子一样狠狠咬了自己的猎物一口,没有收着力气,很快那里就渗出一点血腥气。


    松口一看,一个深深的、深红的牙印清晰地印在上面。


    “不够……”


    霍矜年声音沙哑,浑身颤栗道:“还不够。”


    沈佑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突然直起了身。


    冷风吹过两人间骤然拉大的缝隙,让身下的人有些不安地拱起腰,想要回头却又生生忍住。


    很快,沈佑再次弯下腰,捡起了被丢在地上的马鞭。


    那马鞭是真牛皮纯手工制作的,纯黑的手柄和鞭身,光泽油润,鳞纹整齐,拿在手里颇有些分量。


    抽人也一定很痛。


    “没关系,想怎么玩都……”


    霍矜年咳呛了几声,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也看到沈佑拿起了那条马鞭,他失神了一瞬,而后哑声给出了免责声明。


    不需要对那些伤负责,也不需要自责或愧疚。


    反正不过是他咎由自取,自甘堕落,甚至强迫别人要来的惩罚——


    “霍先生还记得我们定下的安全词吗?”


    沈佑将那鞭子绕了两圈握在手里,打断了霍矜年的话音。


    在这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低垂的眸光锋锐又明亮,带着优等生从不空手上战场的、早有准备的笃定。


    “不要怕,交给我。”


    第40章 游戏测评


    周一, 早七点五十。


    这节课的教授还没来,教室里吵吵嚷嚷的。


    沈佑趴在桌子上补眠,口罩上方露出来俩硕大的黑眼圈, 像是一整晚偷鸡又摸狗,还被鸡狗主人打了似的。


    “哎、哎!”


    有人戳了戳他,沈佑困倦地撕开眼皮,看向那个戳他的同学,“学委,怎么了?”


    孟亮奇异地盯着他看, “你怎么每次周末结束都失魂落魄的, 被鬼吸了精气吗?”


    沈佑抹了把脸清醒过来,又晃了晃一团浆糊的脑袋。


    昨天从马场出去后他和霍先生没回别墅,而是回了A市内的住处,吃完晚饭后又大战三百回合, 将将到凌晨四点才睡下。


    偏偏周一有早八, 而霍先生的家距离A大将近半小时车程。


    他只能早上六点多就起床洗漱吃早餐, 眼睛都睁不开就被塞上了车。


    “你先照照镜子再说话吧, 釜山行找你演都不用化妆的。”


    沈佑懒洋洋地靠着椅背, “周一早八谁不被吸了精气一样。”


    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


    孟亮脑子也没完全开机, 不过很快想起正事,“对了, 辅导员找你, 让你中午放学去四楼会议室找她,有点事和你说。”


    沈佑应了一声, 又有些纳闷,“导员怎么不直接给我发消息,她有我微信啊。”


    “刚才她找我说奖学金的事, 可能就是话赶话吧。”


    孟亮又想起什么,“对了,今年贫困助学金你申请不?”


    沈佑也想起这茬了,嘴角微微翘起,“不了,留给更有需要的人吧,我暂时脱贫了。”


    “滚蛋,就你那样,还暂时脱贫了?”


    孟亮是知道他有多拼命赚钱的,见缝插针打无数份工不说,还接了数不清的大小兼职,就像是学校里随机刷新的NPC。


    说是时间管理大师都轻了,这人神得简直能掌控时间似的。


    不过最近好像是……不怎么见到他了。


    “中彩票了?还是继承神秘亲戚的遗产了?”


    孟亮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反正你别逞强哈,有需要就申请,别觉得申请贫困补助伤自尊,现在都什么时代了。”


    贫困补助伤自尊?


    那大概是人还没穷到快要死了,才会觉得救命钱伤自尊。


    沈佑乖学生一样举了下手,表示自己不会逞强,拉长了声音道:“知道——”


    通知到位,孟亮便起身回了自己的座位,后知后觉一拍脑袋,“艹,不对啊!”


    “这家伙以前不管周一二三四五六日都跟只比格似的,精力充沛到我都觉得可怕的程度,怎么可能因为早八困成这样?”


    果然还是被吸了精气吧。


    ……


    中午放学,沈佑来到四楼会议室。


    会议桌旁坐着学院辅导员文潭,缪青教授以及另一位他不认识的教授,见他推门进来,齐齐抬头看向他。


    “来了?坐下吧。”


    文潭招呼沈佑过来,简单介绍了一下两位教授,又道:“这次叫你来,主要是想问问你,有没有继续往上发展的打算?”


    沈佑的神色有些疑惑。


    “学校的保研条件你应该知道吧?我觉得你的绩点肯定是没问题的,但还需要拿到国家级大赛的奖,还有……”


    文潭介绍了一下保研的条件,还有之后的种种好处,“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很心动?”


    沈佑张了张嘴,迟疑道:“我还没有考虑过之后的事。”


    其实是有考虑过的。


    但继续升学,读研究生或者读博士,并不在他的计划内。


    研究所和博士肯定比本科更忙,需要全身心专注在学术和实验上,但那样他直接就断供了,家里没有人能支持他。


    除了补助没有多少收入来源的生活,会让他陷入很难熬的焦躁中,主要是心理方面的。


    两年内他主要想赚钱,等毕业之后继续赚钱。


    还完债,继续攒钱,给爸爸妈妈买两块挨着的墓地,还要把老家之前住的老破小买回来。


    如果可以,他还想在A市买套房,哪怕买不起霍先生周围的独栋别墅,也可以买相近的公寓或平层……


    但这些都不好告诉别人的,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梦想而已。


    文潭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哎呀,这怎么行?如果要继续深造的话,从大一就要开始打算了!”


    “您说得对。”


    沈佑没有反驳,知道辅导员大概还有事要讲。


    果不其然,文潭又转头去看缪青教授,示意他来说接下来的事,“事关学院荣誉呢,老缪你说句话啊!”


    “你一直上我的课,也总是被叫起来回答问题,你的水平我知道,也很认可。”


    缪青表情严肃,“这次来主要是想问你,想不想代表学校参加全国大学生数学竞赛?”


    “如果想的话我就把你收进我的组里来,提前培养,如果不想参加,或者没有时间精力参加的话,我就把名额让给别人了,总共也只有两个名额而已。”


    全国大学生数学竞赛。


    沈佑脑海里不由划过霍先生说过的话,居然真的应验了。


    他的神色认真下来,“这件事我可以仔细考虑一下吗?”


    “三天内一定给您答复。”


    第一次见有这么大的机会还不赶紧抓住的。


    缪青有些惊奇,但从课堂上答题的思路来看,这个学生确实喜欢剑走偏锋,有些解题方法连他都觉得惊讶赞叹。


    这么好的脑子,就该继续深入研究,而不是一心钻研怎么打工赚钱。


    对,和这个学生出色的成绩一样出名的,就是他打工狂魔的别称,在学生和老师圈子里都流传得很广。


    “如果是钱方面的考虑,你大可不必担心,到时候能申请下来的补助和奖金很多,足够你日常生活开销了。”


    缪青一锤定音,“月底之前回复就行,在你明确拒绝之前,这个位置一直给你留着。”


    “好,谢谢老师!”


    沈佑眉开眼笑地感谢道。


    又就着这个话题聊了许久,文潭看时间不早了,大手一挥示意他可以去吃饭了,“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我再叫你。”


    沈佑起身,向辅导员和两个教授鞠躬道别,拎起书包出了会议室,反手轻轻关上门。


    文潭看向从头到尾没说过几句话的教授,试探着道:“副校长,你觉得这个孩子怎么样?”


    这位副校长摸了摸下巴的胡茬,一锤定音。


    “不错,心性好,能力强,我看可以着重培养。”


    叩叩。


    张南理敲了敲门,得到进的回复后推门而入。


    总裁办公室里,霍总正一如往常坐在办公室后,翻看着手里的文件,一切都和以往的任何一个上班日一模一样。


    “霍总,这是今天待审批的……”


    张南理微微弯腰,将手里文件夹递过去,视线不经意间划过这人的颈脖,却猛地顿住了。


    等等,那是什么?


    在衬衫领口上面一点,红红的,不规则形状的,看起来就像是蚊子包一样的……东西。


    他递文件的动作僵了几秒,很快引起了霍总的注意,那双淡漠的丹凤眼微微掀起,不轻不重地扫了他一眼。


    张南理打了个激灵,立刻收回视线退了一步。


    ——开玩笑,谁敢盯着顶头上司脖子上的吻痕看啊?!


    不对,今天上午要见客户啊霍总!


    下午还要开股东大会,会议桌上那十几双眼珠子铮亮的啊!


    和沈先生疯狂之前也该考虑考虑现实情况吧霍总!


    但他的内心呐喊并没有被听到,霍矜年随意将这些文件放到一边,拿出一个U盘放在桌上。


    “这里面有个游戏,你全权接手带团队发行出去,完成得好下半年奖金翻倍。”


    听到游戏,张南理明白了什么,欲言又止。


    听到奖金翻倍,张南理闭上了嘴,领了任务转身离开。


    ……


    没几个小时,张南理迅速组了一个专业团队。


    集团的业务拓展得很大,主要方向是钻研新能源的,但同时也像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样发展了无数枝干,几乎涉及科研生活娱乐的方方面面。


    游戏行业,自然也有专门的公司和部门,在业内有基本盘,不愁火不了一个小游戏。


    气氛凝重的会议室内。


    “这里面有一部游戏,不管内容是什么质量怎么样,用尽所有办法营销到爆火并发行出去。”


    张南理神色严肃地将那个U盘放在正中间,再三强调道:“这是霍总亲口交代的,重要性想必不用我多说。”


    用尽所有办法营销。


    霍总亲口交代。


    众人的神色愈发沉重了。


    他们还以为这种事不会发生,那个冷面冷心的霍总不可能像小说里一样,老房子着火为爱痴狂不管不顾砸钱捧人。


    没想到啊没想到,霍总您这么浓眉大眼的,居然也会祭出霸道总裁的天凉王破大招。


    “都打起精神来!”


    张南理用力敲了敲桌子,开始画饼示意所有人重视起来,“在霍总面前好好证明自己的能力,以后升职加薪少不了你们的。”


    “好的,保证完成任务。”


    作为项目小组长,劳黎主动将U盘接了过去,明确了一下霍总的要求,等张南理离开后又开始了组内小会议。


    在此之前,他们的团队发行过不少爆款游戏,在业内已经把名号打得响亮。


    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大家自然有些傲气,自然看不起这种来路不明的个人制作小游戏。


    不知道要修多少bug,又要砸多少钱和资源营销,完全是在屎山雕花。


    “先看看是什么游戏吧。”


    劳黎将U盘插进电脑,开始下载游戏安装包,看着进度条缓慢加载,随口道。


    “没事,只要营销力度够大,就算是屎也能一飞冲天。”


    下载完成,安装完毕,打开游戏,旋律明快、甚至有些魔性的小曲顿时在耳边响起。


    与此同时,一行大字缓缓浮现在电脑屏幕上——


    《混账人生模拟器》


    一开始,所有人都很漫不经心。


    五分钟后,他们的表情变成了有点意思。


    十分钟后,劳黎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下一秒就直接喷得键盘都湿了,差点被呛死。


    ……


    半小时后,苦苦支撑的小人还是倒在了坑里。


    ——这些资深的游戏设计师和测评员,集思广益也没能逃过那一个个层出不穷、天马行空的深坑,玩得几乎要当场吐血。


    他们总算知道为什么叫混账人生模拟器了。


    不仅是游戏内容混账。


    这个游戏的制作者更是混账中的混账!!!


    劳黎放下鼠标,脸上是一片被凌虐过后的空白,缓缓道。


    “这个游戏火不了我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