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滚出去。”


    沈佑原本在房间里偷偷摸摸赶DDL。


    前段时间接了一个师兄的作业, 本来距离截止还有几天的,没想到他那节课的老师之后要出差学习,就把交作业的日期提前了, 想要先把学校的任务搞完。


    他都是严格安排好时间段的,没办法说提前就提前,但奈何那师兄哭得太惨,又把价钱翻了足足三倍。


    这人给的实在太多了.jpg


    但白天他挤不出时间,只能晚上开夜车,又为了不让霍先生发现, 只能悄咪咪摸黑敲电脑。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如果是在出租屋,那么沈佑现在应该是坐在床上赶进度,单人床旁边就是陈旧的窗户。


    玻璃上全是擦不掉的污渍,窗框和铁栓上锈迹斑斑, 不知道哪里坏了总是关不紧。


    冰凉刺骨的风会呼呼吹进来, 带走为数不多的暖气, 如果是今晚这样的暴雨, 那一半床铺都会被淋湿, 基本没法睡了。


    但别墅里不会有这种问题。


    这是一个太坚实而温暖的家, 别说抵御一点风风雨雨了,就算龙卷风来了都能屹立不倒。


    “哒哒哒……哒哒……”


    沈佑有点敲累了, 往后倒在柔韧软乎的电脑椅里, 看着电脑屏幕发出莹莹的亮光,把自己放空了好一会。


    不知道是不是外面雨声太大, 他总觉得心里不太安定,明明这种天气是最适合睡觉的。


    凌晨三点四十。


    他终于把作业收了个尾,发给了对面一边等待一边熬夜打游戏的师兄, 立刻收到了转账和“感谢义父救我!”的表情包。


    沈佑点了收款,把已经发热得可以煎鸡蛋的电脑合上,打算洗洗睡了。


    这时,外面却轰然落下一道惊雷,将室内照得雪白一片,正刷牙的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差点把满嘴的牙膏泡沫吞下去。


    霍先生应该不怕打雷吧……?


    心里模模糊糊闪过这个念头,但很快就被席卷的困意淹没,沈佑简单洗漱完,猛地扑到了床上,盖上被子闭眼入睡。


    砰!


    他睡得不算安稳,灵魂游离在躯壳之外,一瞬间捕捉到有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这么大半夜的……大概是哪个人又喝得醉醺醺回家了吧……


    沈佑往被子里缩了缩,试图屏蔽掉耳熟能详的尖叫和怒骂,半晌,却倏地睁开了眼。


    不对。


    这里不是那个城中村的出租屋,怎么会有摔东西的声音。


    如果不是别墅里进贼了……就是霍先生出事了。


    沈佑一瞬间睡意全无,利落地翻身下床,连鞋都没穿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敲了敲这人的房门,“霍先生?”


    “我刚才听到有东西碎掉的声音,没出什么事吧?”


    门里没有人应答,近乎一片死寂。


    想着可能是敲门声太小,被雨声和雷声掩盖住了,沈佑又用力拍了好几下面前的门。


    但还是无人应答。


    他都敲得震天响了,就算睡死了也该有点反应,何况霍先生不是什么睡眠质量很好的人,时常惊醒和失眠,不可能听不到。


    “该死……”


    沈佑瞳孔微缩,视线落在房间门锁上。


    平常霍矜年出门的时候会双重加锁锁住房门,但这会他进去睡觉了,外面便只剩下一个密码锁……而他不知道密码。


    事已至此,他只能跑下楼拿了手机上来,打开手电筒观察电子屏上的指纹印,试图通过一些细微痕迹猜出这人常按的数字,再推测出密码来一个一个试。


    并暗自希望霍先生没有把那把手动上的锁锁在门里面了,不然就算破解了密码也没用。


    ……


    与此同时,房间内。


    霍矜年喘息着缓过一阵,大脑的眩晕感却愈发严重,视网膜上泛起大片黑斑,耳鸣声尖锐。


    他不知道现在过了多久,恍惚记得自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沈佑怎么会过来?


    “哈啊……呃!哼……”


    来不及深思前因后果,霍矜年胸膛深深起伏一瞬,下意识就想尽快将自己和房间收拾好,之后再说点什么敷衍过去就行。


    他不想让那小孩看到他现在这幅样子。


    在床上的嗜痛癖好和真正的精神病发作是两码事,前者他始终能保持理智清醒,能控制住话语和身体的反应,就算弄得过激些也不算什么。


    但真正的疾病发作不一样,他被生生抽掉脊椎骨,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上。


    别说控制住痉挛抽搐的四肢爬起来了,他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控制不住,只能急促又狼狈地仰头汲取空气。


    本来只要熬过一夜,等待药物发挥作用,太阳重新升起时他就能重新起身收拾好一切。


    却没想到会被突然发现。


    窗外雷声渐歇,霍矜年能听到房门被捣鼓的窸窸窣窣声,猜测沈佑应该是放弃敲门,转而想攻克密码进来了。


    不是什么复杂的密码。


    那小孩迟早会破门而入的。


    他摸索着垂下的束缚带,发着抖在掌心绕了几圈,但不知道是脱力还是失血,好几次想要借力却使不上劲,只是把自己弄得更加凌乱不堪。


    像只在泥潭里挣扎的小虫子,脑袋和四肢被黏成一团,再怎么拼命挣扎都是徒劳。


    “呼……赫咳……!”


    强烈的无力感席卷全身,又试了几次,霍矜年终于放弃了,蜷缩在地上抬手挡住了眼,喉间压抑的痛吟几乎像是抽泣,喘息声声,酸涩异常。


    这一刻,时间被无限拉长,像是锋锐的刀将人寸寸凌迟。


    他突然想起了妈妈。


    那个二十多年前就离他而去的人,那个很美也爱美的女人,也曾在四岁的他面前犯病过。


    她发病的时候也像这样瘫软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发抖、痉挛和赫赫喊叫,身上漂亮的裙子皱巴巴的,淡金色的长发湿漉漉的黏在那张痛苦又狼狈的脸上。


    那时候的他毫不知情地进了房间,却没想会撞到这一幕,正想把妈妈扶起来,却被猛地推倒在地,摔得眼冒金星。


    “滚出去!”


    她浑身发抖,彻底崩溃了,歇斯底里地哭喊道:“给我滚出去听到没有——”


    之后妈妈躲了他很长时间,就算不小心碰上了也立刻咬着下唇转过头,不愿意正眼看他。


    外祖母和他说这些都是疗养会出现的正常情况,说他以后就能理解了,让他不要怨妈妈。


    终于到他五岁多的时候,妈妈的状态好了许多,甚至都能对他露出笑容了,而她偶尔几次出门回来,门口就会出现一辆陌生的车,会有一个年轻男人帮忙拉开车门,两人拥吻一番后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他隐约明白自己也许要有继父了,但会被扔出去也说不定,毕竟一段崭新的蜜里调油的感情里,容不下格格不入的累赘。


    但某一天,霍矜年却看见她失魂落魄地回家了,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沾了眼泪、汗水还是涎水,身上的裙子也是脏的,沾着大片秽物,似乎是在地上打滚了几圈,整个人一片狼藉。


    一回到家,她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忍无可忍地痛哭起来,怎么哄都哄不好。


    直到外祖母托人去问,才知道在约会的时候,她在外面发病了,在她的新男友面前发病了,把人吓得不轻。


    于是她再次被抛弃了。


    那次之后,她的精神状态一落千丈,治疗也只能暂停,而三个月后,她跳楼自杀了。


    那时候,霍矜年还觉得不理解,不过是生病而已,不过是意外出了丑而已,比起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这些身外的眼光轻若鸿毛,却这样轻易将她压死了。


    但时至今日,陷入相同的困境里逃脱不得,被架在烈火上反复煎熬,他居然有点理解了她的选择和绝望。


    不管愿不愿意,有些病就是能让人尊严扫地,丑态百出。


    自己的时候也就算了,谁受得了在喜欢的人面前这样呢?


    “砰——”


    房间门突然打开,力道太大撞上了墙又反弹回来,然后一道身影迅速冲了起来。


    “霍先生?!”


    沈佑来不及开灯,借着窗外月光看到了一片狼藉的床,又发现了满地凌凌的玻璃碎片,走近了才看到蜷缩在阴影里的男人。


    “霍先生,你还好吗?”


    他半跪在地上,把霍矜年的侧躺的身体放平,胡乱摸过这人冰凉的脸和剧烈跳动的脉搏。


    想起来正确的施救方式,又俯下身在男人耳边喊道:“喂喂喂!能听见我说话吗……”


    没有回应,沈佑咬了咬牙,脑子里极速闪过几个急救方案,但都迅速否决了。


    他不知道霍先生的情况如何,冒然上手只会添乱。


    “出去……”


    沈佑正要拨打120,却感觉手臂被推了一下,差点抓不稳手机,怀里的人似乎醒了过来,挣扎着哑声说了句什么。


    他一时没听清,“什么?”


    霍矜年咬着牙,浑身巨颤,却仿佛回光返照一般,陡然生出了点力气,伸手拼命推拒正抱着他的人,“滚出去——”


    沈佑只觉那只手冷得像冰,抚过皮肤时激得人一颤,他眼睫一颤,陡然生出点难言的恐慌,下意识反手捂住这人的手,试图传递一点体温过去。


    “手好冰……刚才霍先生是摔到了吗?有没有伤到哪里……”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男人脸上的神情,分辨他现在到底处于什么状态,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后知后觉没开灯。


    沈佑松开手,半跪着起身去摸索床头边的开关,但这个意图很快被察觉到。


    “?!”


    他的腰被一只大手死死按住了,然后又被抓住了胳膊,像被八爪鱼一样缠住了大半边身体。


    成年人的体重沉甸甸地压在身上,一片黑暗中,有凌乱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边,男人的声音沙哑至极,几乎像是哀求。


    “不准开灯、不……”


    沈佑已经摸到了开关,闻言倏地一顿,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灯啪一下开了,房间里光亮如昼,所有事物都无所遁形。


    霍矜年像是被光照到就会消失的鬼魂似的,猛地侧过了脸不看他,只是弓起的脊背紧绷到了极致,正微微颤抖着。


    他露出的小半张脸和颈脖上全是抹开的血污,床头柜前的地板上更是血迹斑斑,出血量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让人胆战心惊。


    沈佑猝不及防,瞳孔骤缩,又惊又怒道:“你流血了!”


    他拽着霍先生的睡衣领口,强行别开这人遮挡的小臂,“给我看看……手上全是玻璃渣子,别捂着脸了!现在就去医院让医生清创还有吊针——”


    霍矜年这次没再反抗,他闭着眼沉默喘息,凌乱额发垂落眉间,再开口时声音嘶哑而尖锐。


    “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来吗,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当做耳旁风?”


    他几乎要被种种激烈的情绪熬干,却也像是即将爆发的活火山,刚才这人执意开灯的举动便成了最后的导火索。


    沈佑愣在了原地,看着霍矜年抬起眼,眼眶周围一圈都是红的,神色却前所未有的冰冷,几乎要将他戳个透心凉。


    “要么立刻给我滚,要么立刻终止合约,你自己选。”


    第52章 抬头,看着我


    “为什么要让我走?”


    近距离直面这份暴怒, 沈佑瞳孔微缩,也下意识呲出了一点虎牙,但还是伸手扶住霍矜年的肩膀, 防止这人再次摔倒。


    与此同时,他固执地追问道:“为什么不准我进这个房间?这里面到底有什么?”


    “……滚出去。”


    霍矜年却又转过了头,对这些追问置若罔闻。


    他露出的小半张侧脸神情恍惚,显然仍未从那股足以撕裂他的痛苦中缓过来,只是依靠着意志力强撑,声音嘶哑又执拗地重复让他出去的话。


    “别乱看, 别惹怒我, 现在出去,我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沈佑却道:“随便。”


    他看到霍先生肩膀一颤,似乎很冷,便伸手抱住了这个人, 将下巴抵在那凌乱却依然柔软的黑发上, “要扣钱要取消合约要追责都随便, 但我不会滚出去。”


    少年人的眉弓沉沉下压, 语气认真又斩钉截铁, 明明轮廓还带着点青涩, 却具备了很多成年人都没有的担当和责任感。


    “——这种时候,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所有预测的反应都落了空, 还被揽进一个暖得足以击溃所有防线的怀抱里。


    霍矜年咬着牙浑身巨颤, 汗水流进眼眶里刺痛酸涩,攥着沈佑睡衣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最终还是鸵鸟一样将一塌糊涂的脸埋在这人怀里,近乎狼狈地道:“别看我……”


    但沈佑已经看到了,或者说从冲进来之后, 他的视线就没有从这个人身上移开过。


    他从没见过霍先生这个样子。


    就算是在一开始相遇,男人满身是血、伤痕累累地坐在长椅上抽烟时,也依然是清醒理智又游刃有余的。


    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的那一眼,那狭长的丹凤眼里漂亮的灰蓝色眼珠冷淡而沉静。


    还有之后那么多次,哪怕弄得有些过分了,最后人都有些失神,或者低低喘着气意识涣散,笑骂他一声小混蛋。


    这个人也从没露出过这样难堪又痛苦的表情。


    仿佛被扒光了丢到大街上,暴露在刀一样的视线里,从身体到灵魂都裸露得一干二净。


    “好了好了,我不看了……”


    沈佑用力收紧双臂,像安抚一只刚被救助回来惊惧不安的猫一样,从后脑勺抚摸到后背,沿着脊骨来来回回轻拍。


    但他仍然疑惑未消,为什么霍先生会变成这样,是做了噩梦还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又为什么要赶他走,明明都已经难受到无法自主处理眼前的……


    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让他倏地顿了一下。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霍先生不想被看见这幅样子。


    他在害怕被我看见现在的样子,狼狈不堪,一片狼藉,连最基础的身体反应都无法控制。


    但是每个人生病都是这样的啊,没有人生病的时候会是漂漂亮亮妥妥帖帖的,为什么……要介意这种事情?


    感受到怀里的人情绪稍缓,也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


    沈佑调整了一下姿势,一边揽过男人的肩膀,另一边穿过膝弯,把人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而后他起身清扫地上的玻璃碎片,顺便环顾着房间内部。


    这里实在是太空旷了。


    除了一张床,就只有床头柜、衣柜、沙发和配套的茶几这些最基础的家具。


    色调大黑大白,简约至极,某种意义上甚至显得压抑,而要说和别的房间有什么不同——


    如果他刚才摸索着开灯时没有感觉错,这里的墙壁上贴着一层白色的海绵,柔韧绵软,触摸时指尖会轻微下陷。


    甚至连床头柜和茶几的四个角也包裹上了厚厚的海绵。


    沈佑眼珠微动,看向身旁这张大床,在床沿看到了垂下的束缚带,显然是特意加装的。


    那纯黑色特殊材质的束缚带上伤痕累累,显然已经用了有些年头了,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厚海绵、束缚带、圆角保护……这是精神病院才会有的装修,为了防止病人发作时无意识伤害自己的特殊设置。


    直觉告诉他,霍先生不想让他看到的,就是这些。


    沈佑拧了眉,唇角微抿。


    可是生病了就要吃药,医生开什么就吃什么,医生说要每天锻炼就要努力锻炼,建议在房间里安装这些设施那就安装。


    生病从来不是一件遮遮掩掩羞耻不堪的事。


    反正他也不会离开霍先生。沈佑理所当然地想。


    清扫地上的玻璃碎片时,他还发现了一些类似向日葵花瓣的东西,不过也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有些难以分辨。


    他刚才是光脚跑上来的,情急之下又直接冲了过来,还好没踩到玻璃碎片,不然两个人都成伤患了,在一左一右两张病床上执手相看泪眼,像什么样子。


    “来,把手给我。”


    沈佑又去接了一盆热水放在床头柜上,用干净的毛巾浸没后拧干,一点点擦拭着这人脸上和手上的血迹。


    仔细检查发现没有大出血也没有特别深的伤口,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很不放心。


    “霍先生,好点了吗?真的不需要打120或者让你的私人医疗团队过来吗?检查一下也好啊,要是留下什么后遗症怎么办?”


    “……不用。”


    霍矜年眼睫微颤,眼尾仍然泛着些红,抬手遮挡在眼前,挡住太过耀眼的白炽灯光。


    他薄唇微动,前一个字几乎没能发出声音,清了清嗓子才低声道:“我现在不想看见他们。”


    沈佑把灯光调成温馨模式,闻言倒也没有太坚持,只道:“明天还是要去医院检查一下的,看看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热毛巾擦过脸和手,霍矜年才后知后觉那里火辣辣地疼,应该是不小心被划破了。


    刚才吃下去的药物效果强烈,虽然他多半都吐出来了,但也还有相当一部分药力已经渗入身体,此刻正逐渐发挥着效用。


    那些在耳边尖叫的、纠缠不休的、来自过去的阴影,在被一个怀抱安稳接住时,也终于不甘不愿地散去了。


    “抱歉,我刚才……”


    突然发病?情绪失控?陷入臆想的恐惧中无法自拔?


    霍矜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张了张嘴又闭上,只觉得脑子很空,整个人很疲惫又很茫然,可能是药物的影响。


    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话。


    “我患有……一些精神疾病,几年前就已经确诊了,今天可能是受雷雨影响才突然发作。”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几乎有些破罐破摔的自厌和轻松,“抱歉,吓到你了吧。”


    我没有被吓到。沈佑心想,被吓坏的人是你才对。


    但他觉得现在是绝佳的和好时机,便也弯了弯眼睛道:“对不起啊,我不该突然闯进来,门口的密码被我破解了,霍先生明天换一个密码吧。”


    霍矜年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撑在床沿起身靠在床头,又屈起一边腿维持平衡。


    刚才在地上挣扎时身上的衣服也被弄得凌乱,男人此刻睡衣领口大开,露出苍白凌厉的锁骨和大片起伏的温软线条来。


    那柔软的黑发垂落下来,将原本英俊凌厉的眉眼衬得温和许多,灰蓝色的眸光凝视着沈佑,眼尾还泛着些许湿红。


    和平常冷漠沉静、不怒自威的样子相去甚远,看起来……有些需要一个拥抱。


    后面是沈佑擅自加上的猜测,毕竟生病会把人变成一坨小小的、脆弱的又很柔软的东西。


    会流很多的眼泪,会突然变得很不像自己,会需要比平时更多的理解、拥抱和安全感。


    “——来抱一下。”


    沈佑直觉如此,便也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将男人抱进了怀里,他抱得一点都不煽情,堪称最直男的那种拥抱,但也是那种最紧接触面积最大的拥抱。


    怀里的身体一开始仍然很紧绷,但很快就慢慢放松了下来,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


    察觉到这种变化,沈佑闭上眼睛,嘴角微微翘起,他轻声道:“我早就猜到了。”


    “我早就猜到霍先生应该是生病了,因为平常都不只是嗜痛的程度而已,我看过很多论文的,知道没有这么简单。”


    霍矜年身上有着一种极其割裂又和谐的特质,像是冰与火、南北极的荒诞交融。


    这一点在他们做的时候最明显,每每到情深时,那张冷峻的、漠然的脸会泅出动情的潮红,毫不掩饰乱七八糟地叫着让人脸红耳热的话。


    极其坦然……将自己剖开到了一种奇怪的地步,甚至让人有些害怕。


    沈佑看着他,注视着那双极浅极淡的眼睛,就会发现那里面的坚冰从未融化,那厚厚的冰墙后面,只有一个小小的模糊的不成形的影子。


    那是霍先生吗?


    沈佑不知道。


    但他记得霍先生会一次次要求他再用力一点,再深一点,再痛一点,要求身上的人掐住他的脖子,挖开他的伤痕,甚至于剐掉他的眼睛舌头……


    这个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带着一种极其尖锐的痛快,一种非要拿着刀将自己戳得稀巴烂的痛快,一种极其不对劲的情态。


    而等回过神来,他又会忘记自己说过这些话。


    偶尔的时候,沈佑会趁着他失神偷偷观察那双眼睛,以为在这难得的脆弱时刻,能看到那眼底一抹更真实、更清晰的影子。


    但他失败了,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甚至无法倒映出他的身影,只有一片无机质的麻木和空茫。


    ——他在那具躯壳里,找不到真正的霍先生。


    是又逃脱了吗?


    还是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要怎么样才能出来?


    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这是一扇没有对他敞开的大门。


    有时候沈佑觉得这个人很远,有时候又觉得他很近,有时候觉得他像是悬浮在天上,难以捉摸,无法触摸,有时候又觉得他像是浸没在了水中,就算再怎么努力去捞也不过一场幻梦。


    但此刻,男人就蜷缩在他怀里,苍白,疲惫,受了伤,却显得无比真实。


    就好像……这个人终于成了他的所有物,不再是天上水里的什么月亮,就只是他的霍先生。


    “霍先生。”


    沈佑轻声道,他无声地睁开眼睛,放开了抱着这人的手,“抬头,看着我。”


    霍矜年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到一双乌黑又明亮的眼睛,正微微闪烁着,眼尾的弧度柔软,像盛着一湾温柔的阳光。


    他有些怔愣,少年人温热的唇却已经凑了上来,细密地、啾啾地啄吻他的眼角眉梢。


    那柔软的触感如棉花糖般将不安的思绪包裹住,一点点融化在滚烫而湿润的舌尖。


    沈佑低下头,唇瓣辗转间含糊地低声道:“生病了就不要逞强,好不好?”


    “我会一直陪在霍先生身边的,我们一起看医生、吃药、治病,好好活下去,好不好?”


    霍矜年闭了闭眼睛,半晌,断断续续地笑出了声,但那笑却比哭还难听,像是茫然又像是释怀,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还是不习惯将这些情绪外露,似乎生怕被窥视被刺痛,抬手想用手背挡住脸,但又被沈佑小心地握住揣在了怀里。


    这个人还在亲他,却记得签合约时他说不喜欢接吻时黏糊糊的触感,说觉得恶心,便只是亲吻他除了唇舌以外的所有地方。


    他在这样热烈的、纯粹的吻里,从经年不化的冰山融成了涓涓春水,从一块冷硬的顽石变成了松软土壤,早已枯槁的血肉骨骼也开始孕育出新的生机。


    “……你还太小了。”


    才十八岁呢,比他整整小了十二岁,根本还是个孩子。


    霍矜年出神地凝视着少年人尚显青涩的眉眼,喉结上下滚动着,声音沙哑地喃喃。


    “不知道生病是多么消磨心力的东西,陪着别人治病又需要蹉跎多少年的光阴进去,而且最后也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


    沈佑轻声道,捏了捏这人的指尖,“我知道,很难很苦,我从初中开始就拼命赚钱照顾妈妈,给妈妈治病,整整持续了四年。”


    “但是我从不觉得被妈妈拖累了,或者蹉跎青春啊什么的,只是后悔没能再有用一点,不然她也不会就这样离开。”


    他笑起来,露出一点尖尖的小虎牙,显得有些孩子气又执拗得惊人,“我又不怕苦。”


    “我想一直陪在霍先生身边,不仅仅只是合约的这一年。”


    眼前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真挚得仿佛在念“无论贫穷还是疾病”的结婚誓言,带着前所未有的巨大诱惑,让人无法拒绝。


    霍矜年抬手按着眉心,陌生又强烈的酸涩泪意将他击中,催促他为滚烫太阳而融化,他近乎颤栗地道:“你怎么这样……”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不要让他觉得好像怪异也无所谓,软弱也无所谓,无能为力也无所谓。


    虚幻的希望是致命的,甚至让人粉身碎骨也甘愿。


    “我怎么样了?”


    沈佑直接趴在他怀里拱来拱去,闻言还嬉皮笑脸地道:“我不仅要这样,我还要像鬼一样死死缠着霍先生!怕不怕?”


    “我现在就要死死地缠着你,让你哪里都不准去,只能立刻躺下来休息,然后明天也不准去上班,我们一起去医院做检查……”


    但下一秒,他的睡衣领口一紧,被人拎了起来,“?!”


    沈佑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到霍矜年低垂的、颤抖的眼睫,后知后觉感觉唇上一片温软。


    他被这个人主动亲吻了。


    第53章 同床共枕


    这个吻突如其来, 滚烫,湿润,让人情不自禁沉迷。


    “嗯……”


    沈佑被亲得发出含糊的哼哼声, 下意识伸手揽上男人的后颈加深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唇舌辗转、紧贴又分开,牙齿磕磕碰碰,津液交融,交换着咫尺之间灼热的呼吸。


    霍矜年心如擂鼓,原先剧烈的耳鸣被急促又凌乱的呼吸声取代,失去了一贯的沉静和不动声色, 前所未有的失控起来。


    往常这种情事, 他不过凭着比这小孩多了十几年人生经验,端着年长者游刃有余的架子。


    哪怕被弄得一再失神,也勉强维持住清醒理智。


    这个吻却像一把大火,顷刻间烧光了以往他所有的沉静、忧虑和踌躇, 什么技巧全都抛之脑后, 只剩下愣头青一般的笨拙、热烈和痴迷。


    ……好热。


    人的口腔内部居然是这么软、这么烫的吗?


    沈佑在迷迷糊糊中想。


    啾啾亲了一会, 他睁开一边眼睛, 发现霍矜年近在咫尺的眉眼正微微蹙着, 似乎有些难受, 眼尾处的红晕已经往下蔓延。


    似乎不太对。


    在一次换气间隙,沈佑突然伸出手抵住了这人的额头, 上面的滚烫触感让他顿了一下。


    这个人发烧了。


    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低, 几乎相当于没开,半夜突发急病后摔倒受伤失血, 之后又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这么久,再强壮的人都受不住。


    更何况霍先生的身体本来就不算多健康。


    被问及现在的感觉,霍矜年只垂了眼, 声音沙哑地道没事,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怎么可能没事,你正在发烧,难受怎么不说?”


    沈佑皱着眉道,往下摸了摸这人的后颈和背,摸到了一手的冷汗,房间里的气温这么冷,这具身躯却蛮不讲理地发起热来。


    霍矜年微微抿唇,“抱歉。”


    此时此刻,男人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尽数垂落眉间,模糊了那冷峻又凌厉的轮廓,增添了些柔软的气质。


    他脸颊上的血渍还有些没擦干净,受伤的手掌用绷带包扎好了,但在刚才的动作里又隐隐渗出血色。


    简直像在外面打架回来的猫老大,带了一身新鲜的杀气和伤口,但偏偏主人一摸,就心虚又乖巧地翘起尾巴低下头。


    几乎称得上温顺。


    沈佑收回手,起身下床,“退烧药在哪里?”


    “第一层抽屉。”


    沈佑没注意这人的迟疑,径直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猝不及防看到了满满一抽屉的药盒,而且似乎才经历过一场搜刮,很多药片都散落在外面。


    “刚才发病的时候吃了很多药?还记得都是些什么吗?”


    “有胃药、镇痛药……还有一些……”


    霍矜年揉着眉心试图回忆,半晌后还是诚实道不记得了。


    当时情况太过混乱,他只下意识拿了些需要的药吞下,但已经不记得都有些什么了。


    沈佑翻了一下,果然找到了退烧药,但想了想还是将抽屉重新关上,“你吃了太多药了,不知道有没有和退烧药相冲的。”


    “我给你量一下温度,要是烧得厉害一定要去医院,如果只是低烧就喝了热水睡一觉,明天再去医院,好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


    霍矜年低低地应了一声,接过他递来的热水慢慢喝下。


    这期间,沈佑打开衣柜拿了一条他的新睡衣搭在床尾,又端了满满一盆热水过来,浸没毛巾又拧干的动作娴熟。


    他啪啪地拍着枕头,“躺好,我给你擦一下身体。”


    之前妈妈生病的时候,这些事情他就经常做,几乎比得上训练有素的护工。


    霍矜年抬眼看他,神色似乎惊愕,但很快就垂眸敛去,他放下水杯,按住了沈佑跃跃欲试的手,“不用,我去洗个澡就好……不用这么麻烦。”


    “发烧的时候最好不要洗澡,会着凉加重病情的。”


    沈佑疑惑地看着他,显然这是人人知道的常识。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霍先生不是不懂常识,他只是不习惯被这样照顾——


    这人早已习惯了承受痛苦,却很不习惯被善待、被照顾。


    自诩着年长者的责任和义务,将所有事情都安置得妥妥贴贴,却疏于对自己好一点。


    沈佑突然把毛巾丢回盆里,将人强硬按着躺了下来,“给我躺、下!”


    “等……!”


    霍矜年猝不及防低喊道,但到底没能拗过这人,被迫侧躺下来拉下睡衣,露出上半身。


    沈佑的动作很熟练,也没什么旖旎的心思,拿着毛巾擦过那微微弓起的、线条漂亮的脊背,擦去上面的冷汗和灰尘,然后又开始擦胸口和腰腹。


    他专心致志,没注意到这人被擦拭时身体微颤,似乎很是不知所措,僵硬着身体许久没能放松下来。


    指尖却一点点勾住他的睡衣,将那团布料攥在手心里,用力到骨节泛白。


    擦完身体,又利落地给人换了一件睡衣。


    “好了。”


    沈佑将被子也严严实实掖好,直起身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将毛巾往盆里一丢,哼着愉快的小曲去倒水。


    霍矜年视线追随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有些失神。


    这样的经历实在陌生。


    刚发完病,过量吃药镇压,受了伤,还来势汹汹地发起烧。


    每一个字都昭示着他现在应该又冷又痛,打碎了牙混着血往肚子里吞。


    就像一颗格外坚硬又执拗的顽石,直面猛烈的撞击、敲打,和漫长岁月中的流水侵袭,苦熬着等待太阳升起。


    但他现在干燥、温暖又安全,甚至还有点困倦。


    掌心被刺破的伤口隐隐作痛,那疼痛鲜明又不适,霍矜年动了动指尖,忍不住想要蹙眉。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他之前从不会在乎这种小伤口的,更不会觉得受伤和疼痛是一件这么不舒服和麻烦的事。


    出神间,这小孩已经倒完水出来了,正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神色明显很是期待,“我好了!怎么样,霍先生感觉好点了吗?”


    霍矜年回过神来,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期待什么,利落地掀开了一半被子。


    “进来。”


    沈佑无比丝滑地扎了进去,不等被子落下,就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


    是同床共枕!嘿嘿。


    蓝胡子的妻子窥见了阁楼的秘密被杀死了,他窥见了霍先生的秘密,却被宽容地邀请进了被窝一起睡觉,好幸运。


    沈佑终于蛄蛹到舒服的位置,又伸出手摸了摸这人的额头,还是有些发烫。


    他想起抽屉里只剩了一点的退烧药,“霍先生经常发烧吗?”


    霍矜年也正凝视着他,发丝垂落眉眼压在枕头上,显得柔软而没有防备,“也没有经常,只是熬夜和发炎引起的低烧,吃了药熬一两天就没事了。”


    噩梦,失眠,受伤,发炎。


    对这个人来说是家常便饭,所以病痛和不适也如影随形。


    沈佑啊了一声,突然想起来什么,“那我们第一次之后,霍先生也发烧了吗?”


    霍矜年停顿了一下,很低地嗯了一声。


    他当时看到这人发过来的消息,清理肯定是清理干净了,但因为没有润滑,所以有些流血撕裂,而且前一晚醉酒又受伤,第二天状态不可能好。


    回去后没过几小时,他就发起低烧来。


    但那天还有工作要处理,他吃了点药就去了公司,不知道什么时候烧就退了。


    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就连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值一提。


    霍矜年却亲眼看着这小孩面露懊恼,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看起来很是自责,“可恶……我应该早点起来去买药的……如果提前上药,好好休息……”


    每一次都是这样。


    这个人就是会毫无道理、极度偏心眼、恨不得能穿越时空扭转过去地去心疼他。


    霍矜年眸光沉沉,伸手抚过沈佑凌乱的头发,卷起一簇格外卷翘的在指间缠绕许久,才终于道:“睡吧,明天不是还要上课吗?现在都已经凌晨了。”


    沈佑却道:“我明天要请假,陪你一起去医院。”


    不等回应,他就窸窸窣窣地起身越过这个人关了灯。


    咔哒。


    房间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只能听见近在咫尺的呼吸。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敲击着窗玻璃上,滑落一道道水痕,有丝丝缕缕寒气渗透进来,却无法进入裹得严严实实的被窝里。


    霍矜年凝视了一会对面的黑暗,还是闭上了眼睛。


    他很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以往做噩梦惊醒后连安眠药也不会再起效,剩余的这几个小时应该就是闭眼熬过去。


    但不知道是喝了热水吃了药,还是伤口被好好包扎好了,抑或是……身旁这个人身上传来的暖意太过熨帖而灼烫。


    他只是这么闭着眼,居然也慢慢地睡着了。


    但半梦半醒间,噩梦似乎要卷土重来,难以遏制的恐怖和失重感穿透四肢百骸,他正咬牙挣扎着,却被揽入了一个怀抱。


    那双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撸猫一样胡乱抚摸着,轻易赶走了那些经年纠缠不清的梦魇,取而代之的是一起一伏的呼吸,偶尔还混杂着含糊的呓语。


    在这个怀抱里,那些噩梦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霍矜年最终还是没醒,又沉沉陷入了梦中,只是忍不住微微蜷缩了起来,埋在这人的怀抱里,被那薄荷的清香,还有阳光烘烤过的气息萦绕和包围。


    仿佛第一次约定见面时,垂首轻嗅过的那束向日葵。


    有太阳落在他怀里。


    第54章 螃蟹宴


    翌日, 早九点半。


    谢尔兰私立医院。


    霍先生在做无痛胃镜,沈佑便抱着手臂坐在检查室外等待,有些困倦地闭了眼睛假寐。


    昨晚熬夜之后又出了那档子事, 他一整晚都没怎么睡觉。


    “哎,外面坐着的是来看病的吗?还是哪个病人的家属啊?”


    工作日又是早上,这会病人不多,有护士路过走廊回到护士站,突然压低声音问道:“谁去接待一下,咳、顺便要个微信。”


    有护士白了她一眼, “上班时间想什么呢你?”


    “戴着口罩都掩盖不住的帅气, 肯定是个大帅哥!而且看衣着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的少爷,怎么就不能发展一下了?”


    最开始问的护士不忿地道,被骂了一句,她也想着就这么算了吧, 但还是有些蠢蠢欲动。


    “能来这里看病的哪个不是非富即贵, 不是咱们高攀得起的, 而且据我所知, 现在正准备做胃镜的——只有那、位。”


    这两个指代性极强的字一出, 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瞬。


    谢尔兰毕竟是一所私人医院, 哪怕也服务很多其他有钱有权的人,但到底还是某人的所有物, 也就是那位霍总。


    不过话音刚落, 护士长就进来了,笑问道:“刚才在说什么呢?怎么我一进来都不说话了?”


    几个护士面面相觑, 小声把刚才的话题重复了一遍。


    护士长挑了挑眉,直接掐灭了她们的希望,“别想了, 那个男生就是等待的家属,而且人家已经名草有主了。”


    霍总今天过来检查,医院里最顶尖的医生都被调了过去,而她也被叫过去跟进各项事宜,郑重接待了那个年轻男生。


    她本来想把人请到更舒服的待客室等待,但他还是坚持等着外面,说不放心想要看着。


    想起那小朋友眉眼带笑,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有点骄傲和自豪,说自己是霍先生家属时的样子,护士长一时失笑。


    她笑骂道:“别胡思乱想了,专心工作专心工作!”


    ……


    浑然不觉自己在被议论,沈佑歪着脑袋闭目养神了一会,还是抓了抓头发坐直了。


    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坐在上面的时候昏迷了都不知道,医院的椅子很滑,一放松整个人都会慢慢往下掉,非常不适合睡觉。


    “呼……”


    沈佑呼出口气,口罩里顿时升腾起白色的薄雾,温热潮闷。


    他今天穿了一件宽松有型的黑色长款风衣,里面搭配高领毛衣、黑色长裤和短靴,脖子上还围着一条浅灰色的羊绒格子纹围巾,显得十分高挑又帅气。


    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微低下头时凌乱卷翘的发丝撩过眉眼,仿佛自带氛围感。


    别说护士了,就连周围零星几个看病的病人,视线也似有若无地往这边瞟。


    还要十几分钟检查才结束,沈佑百无聊赖地刷了一下手机,又随手拿在手里把玩,看到手机屏幕上自己的倒影,又有些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


    这不是他的穿衣风格,而是霍先生的,早上出门的时候,那人面不改色地从衣柜里拿出了适合他尺寸的一整套衣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置办的。


    至于他为什么要戴个口罩……


    昨天亲太久,嘴巴肿了。


    沈佑抿了下唇角,仿佛还能感觉到炙热唇舌交缠时的柔软和滚烫,胸膛里忐忑跳动的心脏,还有霍矜年近在咫尺的眉眼。


    这是他们在清醒时的第一个吻。


    沈佑不确定这是什么意思,感动他说的那些话,还是表示也有点喜欢自己……?


    但霍先生不排斥和他接吻这点,还是让人十分喜闻乐见的。


    他一直都记得这人说的觉得接吻恶心的话,但昨晚亲了又亲亲个不停的时候,他突然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舌尖扫过上腭的时候,霍矜年的眼睫会抑制不住地轻颤,感觉似乎特别强烈。


    在他有意来来回回地吸吮、舔舐和按压后,那眼尾很快便泛起一抹红,微微湿润了,鼻尖哼出难耐而模糊的低吟。


    没亲几分钟就蹙起了眉,按住了他的肩膀想要推开,实在是……很不耐亲。


    沈佑却还没尽兴,小狗追着骨头跑一样去追这人的唇舌,论缠人和黏糊程度,这人在他面前只能甘拜下风,很快就被结结实实压在床上亲了又亲。


    而很快,他感觉肚子被戳得有点不舒服,往下一摸。


    这人起反应了。


    破案了,霍先生不是真的觉得接吻恶心,而是口腔内部特别敏感,很容易就会被亲热了亲软了,像蛇被掐住了七寸一样。


    难怪之前给他咬之后咳得那么厉害,嗓子哑了两三天。


    不过后面当然是没能继续亲,也没时间继续深入思考,察觉到霍先生生病之后,他就满脑子都是喝水吃药睡觉休息,幸好今早起来发现烧基本退了。


    面前的门打开了。


    “状况还行,没多大事……”


    容良翻着手里的报告走出来,霍矜年则落后了几步,正整理着身上的大衣。


    “那个,你好——”


    沈佑连忙站了起来,刚才过来得太匆忙,他只和这位容医生打了一个照面,然后霍先生就被赶进了检查室准备胃镜。


    “你好你好,久仰大名!”


    容良抬头看到他,表情似乎有点稀奇,但更多的是热情,握住他的手上下摇晃,笑得仿佛黄鼠狼看到活蹦乱跳的小鸡。


    沈佑也跟着寒暄了几句,笑得眉眼弯弯特别灿烂。


    但……怎么就久仰大名了?


    他下意识看向霍矜年,用眼神询问他在容医生面前是怎么说自己的,却见到霍先生低咳了一声,转过了头。


    沈佑:“?”


    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他连忙问道:“医生,他没事吧?昨晚……”


    容良挥了挥手,轻松道:“没什么大问题,我已经开药了,之后定时定点吃就行了。”


    他特意在定时定点四个字上咬了重音,余光瞥了眼霍矜年,笑得十分鸡贼,“麻烦你看着他点,治疗吃药不能轻易断的,偶尔吃偶尔又不吃根本没用嘛。”


    沈佑郑重其事点头,“好。”


    只是一眼,他就和容良对上了脑电波,“我会看着霍先生定时定点吃药的,您放心好了。”


    含沙射影,出息。


    霍矜年轻哂,眸光扫过眼尾笑意狡黠的人,没多说什么。


    但下一秒,沈佑感觉脑袋被拍了拍,男人宽大的掌心抵着他的头,搓揉有些凌乱的头发,指腹很轻地摩挲过额角的一处。


    他舒服地微眯了眼睛,在这人手心里蹭了蹭,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霍先生在抚摸他之前被奶茶砸中的地方。


    当时破皮流了血,但很快就愈合了,没留下什么疤痕。


    霍矜年又看向容良,淡声道:“来都来了,你给他做一个全面检查,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得令。”


    又是一番检查,不过这次的对象换成了沈佑自己。


    因为只是常规体检,医院第一时间就出了报告,但容良看了一会,脸上神情却不容乐观。


    “轻度营养不良,胃也不太好,偶尔会胃痛是不是?”


    他一一指出毛病来,“骨头上有一些陈年旧伤,下雨天可能会痛……长得很高啊,但对于这个身高来说体重却是偏瘦的。”


    闻言,霍矜年神色微沉,接过他手里的体检单看过去,听到容良苦口婆心的话。


    “你多给他吃点东西,补补身体,别一天到晚跟着你吃那些没滋没味的营养餐,不像话!”


    沈佑张了张嘴,试图在两人之间插上话,“霍先生没饿着我,是我小时候……”


    “知道了。”


    霍矜年看了他一眼,声音沉稳,“你给他开点滋补的中药,回去我搭配日常饮食一起补补。”


    容良应了一声。


    沈佑看着他们三言两语定下他的滋补疗程,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顿顿中药,就瞄到了男人手上体检单的一栏……嗯?


    “霍先生,我好像长高了。”


    他又看了一眼确认没看错,顿时眉开眼笑起来,眸光亮晶晶地道:“之前是181,现在是184了,长高了整整三厘米!”


    沈佑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抬手和眼前的男人比了一下,发现他们原本身高相仿的,但现在自己比他还要高一些了。


    “嘿嘿。”


    他没什么男人之间幼稚的攀比心理,只是美滋滋地想着这样就能更好地抱住霍先生了。


    听说有一点身高差会让怀里的人更有安全感,而且抱起来会更加契合,虽然霍先生看起来比他还要结实一些。


    “……长高了?”


    霍矜年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沈佑凑过来的脑袋,回过神来愣了半晌,好像这会才意识到他包养的小孩才十八岁。


    甚至还在长高的年纪。


    他眉眼间冷硬的弧度软了下来,摸了摸这人的耳朵,叹了口气,“多吃点,你太瘦了。”


    容良也听到沈佑嗷的这一嗓子,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霍矜年,眼神中满含谴责,冷飕飕地道。


    “霍总,真刑啊。”


    ……


    做完全副检查,已经接近十一点了,该是吃午饭的点了。


    容良好不容易见到好友的小老公一面,当然不能放过相处了解的机会,当即道:“之前我说要见你一面,然后我们一起去吃螃蟹的,这家伙问过你没有?”


    沈佑点点头,“我知道。”


    “已经订好餐厅了,现在过去大概也要半小时,刚刚好吃午饭了,我叫上我女朋友一起。”


    容良联系另一个医生调了一下班,霍矜年则打电话联系了司机,而后三人一起出门上了车。


    这是一个很高档的餐厅,但又不是那种端着样子吃一点点难吃东西的米其林。


    进了门就能察觉到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伴随着肥美螃蟹的香气,轻易勾动肚子里的馋虫。


    服务员在前面带路,进了一处环境幽雅的独立包厢。


    因为距离更近,容良的女朋友提前到了,坐到了订好的位置上,见他们进来起身打招呼。


    那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笑眯眯地和沈佑握手道:“你好,我叫叶锦,很高兴认识你。”


    和出身平常在私人医院任职的容良不同,叶锦是豪门叶家排名第三的女儿,现在在公司担任首席设计师,身份显贵。


    几人寒暄过,专门服务的厨师就进来了,恭敬地鞠了一躬后开始现场制作螃蟹大宴。


    这家饭店是著名的老字号,厨师的手艺和味道都是过硬的,美味的海鲜一道连着一道上,眼花缭乱,让人目不暇接。


    好吃!


    吃饱喝足,沈佑搁下筷子,看了眼自己的碗盘,又扫了下桌上剩余的份量。


    大家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霍先生本身饭量一般,甚至相比普通成年人来说偏少,叶锦要控制体脂率吃得非常克制,容良倒是吃得多,但又很想聊天,始终孜孜不倦地引起话题。


    就导致还剩好多没吃完……好可惜,好浪费啊!


    沈佑微抿着唇角,表面上看波澜不惊,实则心都在滴血。


    但这是宴请别人的饭菜。


    容良是霍先生很重要的朋友吧,不然也不会特意约出来见一面,容医生女朋友身份也很高,举手投足间姿态优雅大方。


    他不想让霍先生丢脸。


    纠结了好一会,沈佑又拿起了筷子,试图往嘴里多塞一点,虽然已经很饱了……但还是努力多吃一条波士顿大龙虾吧!


    它被辛苦烹饪得这么好吃,怎么能不好好品尝就丢掉?!


    对面。


    容良放松地倒在椅背上,看着沈佑和那条横截面比拳头还大、长度堪堪有小臂长的波龙奋战,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这吃得是真香啊……这么喜欢吃东西的人,之前居然给自己饿成了营养不良,也太惨了。”


    刚才他生怕冷场,拼命活跃气氛挑起话题,还时不时cue沈佑一下,不想让这小孩觉得自己在被孤立,说什么都插不上话。


    但事实证明,是他多虑了。


    这人眼里只有吃的,吃饭的时候堪称百分之一万的专注,拉着人家聊天就是纯打扰。


    叶锦捂着嘴很轻地笑,“小孩子能吃是福,想吃多少吃多少,这个年纪吃多少都不会长胖的,不像我天天要控制体重。”


    霍矜年抬眼,视线在沈佑皱起的眉心上停留一瞬,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这顿饭吃了两个小时。


    解决了那条波龙,沈佑感觉自己是真的一点都塞不下了,只好万分不舍地搁了筷子。


    你好波龙,再见波龙。


    如果下次有机会再见你的同胞,我一定会全部吃完,让它们死得其所……


    霍矜年按下无线呼叫按钮,神色平淡道:“服务员,打包。”


    沈佑猛地抬起了头。


    容良神色诧异,纳闷道:“你喜欢吃让他们做新的送过去不就行了,干嘛要打包剩饭?”


    霍矜年余光瞥了他一眼,只道:“不要浪费食物。”


    “什么鬼,你什么时候成环保大使了?之前办宴会的时候挥霍得比这多得多了,也没见你……”


    容良满脑子问号,觉得无情资本家还装模作样起来了,但无意间扫过一瞬间眉开眼笑的人,又被叶锦怼了一下腰。


    再联想到之前轻度营养不良的病例单,他顿时明白了什么,暗骂了自己一声。


    “怎么了?”


    这边的暗流汹涌似乎被那小孩察觉到了,正疑惑地抬头看过来,容良低咳一声,胡乱指了几样让服务员分装打包。


    “确实是点多了,剩了不少,有些连筷子都没动过,打包回去当晚餐也不错……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分装出来我带回去吧。”


    本以为补救得不错,没想霍矜年看了他一眼,神情冷漠,“龙虾本来就剩一条,你别吃了。”


    是这辈子没吃过龙虾吗?跟个小孩抢吃的?


    容良猝不及防受到一万点暴击,“不是——”


    不是,这人怎么这样?!


    他风中凌乱间,服务员已经打包好了食盒,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沈佑正打算拎起来,霍矜年就先一步拿走了。


    “好了,走吧。”


    沈佑连忙跟上,在这人身边探头探脑,“霍先生,这个重不重啊,分一半给我拿吧?”


    “我们也走吧。”


    容良被叶锦拍了拍背,才回过神来一起往外走,他看着前面两人的背影,慢慢地,好像才真的明白了点什么。


    沈佑不需要这样的“照顾”,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维护什么,他和霍矜年其实是一类人。


    是他的态度不对,一直想着照顾想着迁就,实际上却只显得自以为是。


    不是迁就,而是认同。


    而这家伙,甚至把喜欢的人的原则,当成了自己的原则去执行和捍卫。


    容良看着毫不知情黏黏糊糊的两人,后知后觉被塞了满满一嘴糖,齁得他逐渐面容扭曲。


    卧槽,吃到恋爱脑了!!!


    作者有话说:


    没见面前:


    容良:恋爱拯救世界[星星眼]!


    亲眼看到xql黏糊后:


    容良:卧槽,这死恋爱脑[愤怒]!


    第55章 我让他踩


    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豪车悄无声息地停在A大南门。


    沈佑推开副驾驶的门下车, 绕过车头敲了敲车窗,玻璃降了下来,露出霍矜年英俊的侧脸。


    “霍先生。”


    他扶着车顶弯下腰, 眼睛亮晶晶地笑道,“我走了。”


    霍矜年颔首:“好。”


    沈佑说要走,却没有真的走,又拉着人东扯西扯了一会,然后才意犹未尽地道。


    “——我真走了哦。”


    那点小心思在年长者眼里几乎无所遁形,霍矜年指尖敲了敲方向盘, 好整以暇地嗯了一声。


    沈佑憋不住了, “不来个告别仪式什么的吗?”


    比如拥抱,比如亲吻。


    拥抱不方便的话,告别吻也应该有一个吧!


    霍矜年侧头避开这人期待的目光,轻轻一提大衣袖口, 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 “再过五个小时, 我们就会在家里吃晚饭。”


    换言之, 似乎没有告别的必要。


    沈佑失落地哦了一声。


    但没等他直起身, 就被一只大手按住了后颈, 浅尝辄止的吻落在唇上,仿佛蝴蝶降落。


    霍矜年声音微哑, “再见。”


    沈佑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个吻, 一瞬间耳朵似乎捕捉到咔嚓的声音,他立刻警觉地睁开了眼睛, 余光却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现在刚好是中午两点,住校生刚刚起床的时候,学校里还没有热闹起来, 校门口空无一人。


    大概只是他神经过敏。


    沈佑收回视线,心满意足地翘起嘴角,后退了几步挥了挥手,“回头见,这五个小时里我会想你的!”


    霍矜年也和他挥了下手,一直看着这人转身小跑进校门,才收回视线升上车窗。


    “喂,你还记得我在这里吗?”


    后座的容良嘴角微抽,午饭只是七八分饱,但刚才不慎吃到了不明物体,已经快要吐了。


    霍矜年淡淡说了句记得,但:“那又怎么样?”


    容良微笑,“呵呵。”


    刷脸进了校门。


    还没走几步,沈佑就在艺术楼底下碰到了季斌,他正在扫码一辆共享电动车,似乎刚从外面赶回教室上课。


    沈佑和他对上视线,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听说你成为学生会会长培养对象了?恭喜!”


    季斌顿了一下,“谢谢,意料之中,倒也没什么好恭喜的。”


    他若无其事地道:“倒是你,怎么不打工了?学校里经常见不到你,晚上也不回宿舍过夜。”


    沈佑摸了下鼻子,“哦,找了份高薪的夜班上,下班A大都门禁了,就直接住租屋了。”


    这半个月,平时除了上课,他基本不回宿舍。


    专业书什么的也被搬到别墅去了,和这两个舍友也只有在课堂上才能见一面。


    但林飞承是个爱玩的,经常夜不归宿,季斌前段时间也早出晚归,他还以为没人注意到他。


    “快上课了,我先走了。”


    季斌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追问,骑上了电动车先走一步。


    看了眼时间,确实快上课了,再不走就赶不及了,沈佑也一路小跑起来,汇入前往各个教学楼上课的学生大流中。


    今天下午只有一节课,上到四点二十分就放学了。


    沈佑将专业书收拾好放进包里,一旁的林飞承路过他,随口问了一句,“刚下课就又要去参加训练了?这么惨。”


    沈佑应了一声,“对,怎么了?”


    林飞承很久没在宿舍见到他了,忍不住落后其他人一步唠嗑起来,“是缪青带的那个全国性比赛吧?我听说他手里有两个保研介绍名额,一个已经给你了?”


    沈佑纠正道:“没,就只是比赛而已,学校的保研名额是自己申请的,满足条件就行了。”


    林飞承:“这样啊,但另一个名额也定下来了吧?我听说是数计院的那个系草?家里蛮有背景的,他爸和我爸之前合作过。”


    缪青教授当初把一个名额给了他,另一个名额给了数计院一个叫林野的男生,脑子很聪明,就是性格有些冷淡孤僻,眼高于顶,不太好相处。


    沈佑无意议论别人,笑了笑就准备离开。


    他们耽误的这会功夫,教室里已经空了。


    林飞承双手插兜走在后面,随口道:“我记得季斌也想要那个名额来着,还私下去找过缪青。”


    “说希望能公平竞争什么什么的,缪青好像出了份题给他,不过最终应该是没过关……”


    沈佑没能听完之后的话,他在教室门口和林飞承分道扬镳,然后来到四楼会议室。


    “不好意思,现在才下课。”


    他敲了敲门后推门而入,负责这个比赛项目的教授已经来了两位,正在和林野讨论着什么。


    沈佑放下书包,拉开椅子坐下,也加入了专属特训中。


    下午六点,特训结束。


    这次的特训颇有成果,两位老师满意地复盘完,大手一挥,放两人提前一步去吃饭。


    今晚说好了和霍先生在家里吃的,沈佑就没去饭堂,但半路想起一门选修课的书还没拿,他便先回了一趟宿舍。


    林飞承和季斌都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


    衣柜里好像还有衣服没拿走,之前霍先生给他挑了不止一件羽绒服和大衣的……


    但即将碰到衣柜门的时候,沈佑指尖顿了一下。


    宿舍里的衣柜是不搭配锁的,需要学生自己在小卖部买小锁和钥匙锁上。


    那时候刚开学,各方面支出都比较大,他攒的那一点钱不够花的,只能节省节省再节省,一个小锁五块钱,他就没买,直接裁了一截绳子绑了个结。


    他记得,上次自己离开的时候,这个蝴蝶结是朝内的。


    但现在,衣柜门上的蝴蝶结变成了朝门的方向,也不是他一贯的绑法,看起来……就好像有谁动过他的衣柜一眼。


    沈佑微抿了下唇,扯开蝴蝶结打开了柜门。


    里面的衣服一件没少,还是他离开前的样子,他翻找了一下,没看到什么湿纸巾啊乱七八糟的涂鸦啊之类的东西。


    他拿了需要的东西塞进背包,又把柜门关好绑上了蝴蝶结,然后打开手机网购了一个微型摄像头。


    无论是小偷还是宿舍里的谁,这个行为都已经严重过界。


    以防万一。


    世聚。


    刚刚开完股东大会,众人起身离开,唯有霍总和另一位李姓股东还坐在原位不动。


    张南理整理了一下会议记录,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项目计划书递了过去。


    “霍总,这是关于沈先生的那个游戏全套宣发和上线流程的项目计划书,请您过目。”


    本来最近要和霍家和另外几家公司斗,公司上上下下运转忙碌,这种紧急程度不高的项目是要往后推的。


    但张南理有种直觉,这份项目书直达霍总后,会被优先一切事务受理。


    果不其然,霍矜年的视线离开了面前的合同,将文件夹接了过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会议桌对面,李建明抱臂靠在椅背上,突然出声道:“我听说你包养了个小情人?”


    张南理闻声看去,又下意识低下了头。


    这位股东也算是公司的元老了,几乎从公司建立起就在,但相比那时候的姜明,这位的性格严肃古板,言辞冷硬刻薄,得罪过不少人。


    霍矜年不置可否,又翻过一页纸。


    见他几乎是默认的态度,李建明当即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你想玩什么怎么玩我不管你,反正那种货色,随便给点钱打发一下就行了。”


    “但你居然用公司的资源来托举这种人,实在不可理喻!一个学生随便做的小游戏,竟然也值得你这么上心,我看是被狐狸精蒙蔽了眼睛,迟早全副身家都被骗出去……”


    霍矜年终于抬起眼,狭长的丹凤眼里眸光沉沉,冷淡锋利。


    “比不上李叔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包养费都抠抠搜搜不肯给,导致小情人闹到公司里来,丢尽了脸面。”


    “你!”


    李建明没想到他一点情面都不给,当即气得涨红了脸。


    “我都调查过了,什么A大的高材生什么能力优秀,全都是虚的!就一张脸长得好看,这样就把你迷得找不着北了?!”


    霍矜年却将文件夹一合,还给张南理道:“不错,尽快发行,不要节省资金,用最好的渠道和平台,有意外随时汇报。”


    见自己居然被无视了,李建明猛地站起来,愈发口无遮拦。


    “你没玩过这种破烂货色,不知道那种人为了谋取利益手段有多下作,谈什么感情什么爱不爱的,就是想踩着你上位吸血吸资源的蚂蟥而已——”


    “我愿意让他踩。”


    霍矜年出声打断他,语气波澜不惊,“那又如何?”


    什么?!


    李建明简直目瞪口呆,一时间只觉得这人简直无可救药,你你你了半天还是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最后愤怒甩袖而去。


    张南理深深低下头,只希望能自戳双目双耳,不要纠缠进霍总的私事里。


    也许只过了几秒,也许已经过了几个世纪。


    “去吧。”


    张南理终于听见了霍总的命令,应了一声是后立刻夹起公文包离开了会议室。


    门砰一声关上,会议室恢复了寂静。


    此刻四下无人,霍矜年才终于收敛了工作时的冷漠状态,眉眼间泄出一丝疲倦来。


    他抬手按了一下眉心,耳边仿佛又响起李建明的话。


    相处的这两三个月来,他谨慎地构想过无数种情况,可能的不可能的,也……想过李建明口中的这种可能。


    这个人只是在演戏。


    只是想玩弄感情,谋夺更多利益。


    就是有人能演得那么真,那么真情实感。


    他是真的喜欢你。


    但十八岁的半大少年,什么不喜欢呢?


    恰好就是缺钱需要还债的时候,碰上了可以迅速还清欠款的方式。


    刚好金主长得也不难看,对待他也不算刻薄。


    背叛和不信任的尖刺如荆棘缠绕,越是沦陷,越是缠紧,将人逼得几欲发疯,就像四年前他看谁都像要捅他一刀,神经质到差点被强制入住精神病院。


    【霍先生!】


    【霍先生——】


    【霍先生啊啊啊啊啊!】


    可后来却发展到只要沈佑一扑上来,八爪鱼般抱住他,在他怀里拱来拱去,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温热的唇舌啾啾地亲上来,他就再也无法思考了。


    像是麻痹,像是上瘾,像是上升,像是堕落。


    那晚之后,他们时常睡在一起,噩梦已经逐渐不来侵扰了,但霍矜年依然会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脑子里被这些杂乱的思绪塞满,辗转失眠,直到天亮。


    就算是在公司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踌躇不定过,反复无常,令人生厌。


    人们常说,坠入爱河。


    坠落的滋味确实轻飘而美妙,恐怖和失重却也如影随形。


    如果合约结束,那小孩还清了欠款,觉得大好的未来就在眼前了,他拍拍翅膀就可以飞走,还会回头看向他吗?


    他那么鲜活,那么热烈,叽叽喳喳,生机勃勃,那么多人爱他,那么多人比他更适合他身边的位置——


    等到那时……他要怎么样才能留住他?


    那之后的第三天,一款游戏横空出世。


    由世聚名下游戏公司牵头,各平台联合宣发,各大营销号和大v纷纷预热,堪称超豪华阵容。


    但,这个预热并不是宣扬游戏本身有多好多好的——


    #《混账人生模拟器》#


    #卧槽恶俗啊!!!#


    #红温了这什么鬼游戏#


    #觉得生活太顺利,就去玩这个游戏#


    #这什么沙雕游戏?!#


    反其道而行之,反而吸引了更多人好奇,点进去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游戏,然后一进去……


    就彻底出不来了。


    第56章 卧槽恶俗啊!!!


    一周后, 游戏正式发行。


    公司已经有一套成熟的运营机制了,宣传热度持续高涨,但也由此引来了一些不好的声音。


    一些自诩业内人士, 暗搓搓透露今年度皖鱼公司的游戏项目中,并没有这款游戏的备案,却比一些早有投入的制作更快发行,显然是有内幕的。


    但这些消息数量不多,张南理亲自监控游戏风评,很快就把控住了舆论风向。


    但另外一些, 就不是那么好处理的了。


    毛毅是一个资深游戏主播, 直粉丝数20w+,以毒舌吐槽大热游戏里乱七八糟的bug,还有各种骚操作而闻名,积累了一批忠实粉丝。


    晚上八点, 他正直播不断秀骚操作的时候, 弹幕里突然有些粉丝提议道。


    [主包主包, 要不要玩一下这几天大火的《混账》看看?]


    [听说特别坑人, 不过我还没买]


    [刚才看一个主播玩这个, 给我笑到脸抽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道是制作者更骚, 还是主播更骚,期待一个]


    毛毅挑了挑眉, “那个《混账人生模拟器》是吧, 我也注意到了,还从我朋友那知道了一些小道消息……”


    “什么小道消息?不能说, 公司规定要保密了,说了我朋友工作还要不要了?”


    他一边操作着角色蜜汁走位,引起弹幕一阵哈哈大笑, 一边嗤之以鼻道:“是真骚还是假骚,我一试就知,明晚这个时候来看我打爆这个游戏。”


    [支持主播!一个粗制滥造的小游戏,热度那么高,不可能没有内幕]


    [打爆!打爆!打爆!]


    [又有乐子看了,希望这个游戏能撑久一会]


    第二天晚上八点,毛毅准时开播,并将直播间名字改成“打脸被资本家托举的丑孩子”。


    几分钟观看量就高达八千+,弹幕上齐刷刷笑得期待又猖狂,催促主播赶紧开玩。


    “别急兄弟们,我还没买游戏呢。”


    毛毅点开官网搜索主页,很快搜出了一个像素风封面的独立游戏,随口道:“这种游戏啊,基本上就是来圈钱的,营销玩得这么六,我看没个99下不来……”


    但他鼠标一滑,看到了标价:9.9。


    [九块九?这么便宜?我吃顿早餐都不止这个数]


    [666主播大翻车!]


    毛毅有些意外,嘀嘀咕咕地把游戏买了,下载,安装,打开游戏,抓耳朵的小曲儿就响了起来,“画面有点粗制滥造哈,想不到这么大的公司,原画居然还存在手绘的痕迹。”


    “来来来,开始玩了。”


    [家庭:很幸运!你出生于小康家庭,温饱无忧。]


    [父母:你的爸爸妈妈很负责任,而且很爱你!]


    [孩子: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这个开局应该还可以吧。”


    毛毅仔细看了一下规则,“很简单嘛,生命条和体力条,就一简简单单的跑酷+养成小游戏,能鬼畜到哪里去?”


    他一边吐槽一边打,发现这圆头圆脑的小人尤其脆。


    奶粉喂不够,生命值飞速下降!


    尿布没及时换,体力值飞速下降!


    哭了没哄好,生命值飞速下降!


    毛毅磕磕绊绊地养着,没发现自己的吐槽次数逐渐降低,生怕一不小心给孩子养没了。


    但一个手抖,出去玩的时候没避开流浪狗,小人当晚就细菌感染发烧40度,嘎巴一下没了。


    [主包,你把孩子奶死了]


    [老公,孩子没了!]


    [主播,好好养咱们的乖儿]


    [它还会甜甜叫爸爸呢,朱波你怎么忍心QAQ]


    “啧,不简单啊。”


    毛毅兴趣上来了点,又重开了一局。


    本想一命速通的,但直播时长耗不起,最终还是决定合理运用存档选项,每隔十分钟存一次档,不小心无了立刻就能读档重来。


    “这个存档功能应该是制作者故意设计的,不然每次死了都要重来确实很麻烦,不过这样难度就直线下降了,挺没意思的。”


    艰难把孩子奶到六岁后,毛毅看着弹出来的题傻眼了。


    当初填学历时他还吐槽过,说制作者其心可诛,把人分出个三六九等特别不舒服,小学初中专科毕业的没得罪过你吧?


    一开始还简单,是小学数学加减法。


    后来随着年级逐渐增长,题目的难度越来越高,还有时间限制,哪怕靠着粉丝四面八方的援助,毛毅还是做错了很多题。


    【你获得了“这孩子弱智吧”成就!】


    金牌弹出来的时候,毛毅顿时炸锅了,“我屮艸芔茻!说谁弱智呢,学习不行我还不能发展点其他的吗?!”


    玩到这里,他其实已经非常心惊了。


    这游戏看起来简单易玩,里面的内容却非常大而深,游戏自由度也很高,足够支撑玩十几个小时以上,如果要集齐所有成就和可能性,则需要更多的时间。


    绝对不是9.9就能买到的质量。


    果不其然,学习不好,毛毅一番操作之下,小人参加了运动会准备一展风采,看能不能试试体育生的路子。


    【你获得了“运动会吊车尾”成就!】


    以此为转折,之后小人的人生堪称一泻千里。


    【你获得了“离市重点高中十万八千里”成就!】


    【你获得了“暗恋即失恋”成就!】


    【你获得了“双非大学文科狗”成就!】


    【你获得了……】


    弹幕已经炸开了锅。


    [这个时候我们就要问了:主包主包,你怎么把好好的孩子养成一坨了?]


    [好现实……好惨淡……好无力……]


    [仿佛看到了自己orz]


    [看到了自己+1,这他妈的混账人生啊!]


    [人生这杯酒,谁喝都得醉(沧桑.jpg)]


    这时候,直播间人数已经突破两万。


    毛毅看着逐渐不妙的弹幕,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初心,连忙出声挽回道:“别慌兄弟们,我自有计划!真别慌,看我骚操作打爆这游戏!”


    刚好小人要大学毕业要进入社会了,他连忙思考着各种能骚操作的地方。


    但……现实十分真实。


    这个游戏地狱到有点让人想死了。


    顺利毕业,小人终于要去找工作了,但因为没考进985211,就是个双非二本文科生。


    投了国企央企进不去,再怎么亡羊补牢加智商和体力也没用,从小就是个木头脑子。


    想着文科生考公考编吃香吧,又转了路子拼命复习,但果不其然没考上,打工艰难求生。


    毛毅还在惦记着骚操作骚操作,然后无比艰难地——


    把小人奶成了萎靡社畜,一天到晚被毒打,玩得男默女泪。


    [主包别玩了,我的尸体有点死了]


    [呃啊啊啊又要丝血了!]


    [确实,现在连看剧吃东西都不能安慰到我了……]


    “制作者也太悲观了吧,虽然很鬼畜吧……虽然都有这种情况吧……”


    毛毅嚷嚷道:“但现实里还是有很多美好的啊!”


    “考公考编考不上,那也还有别的路子可以赚钱,不一定会这么惨兮兮的,比如主播我就是专科出身,甚至还没它起点高呢,现在不一样过得美滋滋?”


    他玩得心态有些崩,制作者却好像洞察了玩家的心理,很快就弹了一个是否转岗摸索其他人生方向的选项出来。


    “转转转——去和我一起做直播起家!”


    然后,小人开启了疯狂掉坑、疯狂掉血、疯狂被PUA的一段路程,堪称过五关斩六将,鬼畜十足地狂奔许久,才终于得到了月薪过万成就。


    但毛毅一时忘记存档,小人就不小心吃到了酒杯和药片。


    一阵眩晕和伤害bug袭来,好不容易熬过去了,小人却变得破破烂烂,跑酷的速度也降低了很多,看起来已经不堪重负了。


    [我草好惨]


    [这是被叫去陪酒了吗?]


    [做主播就是会这样啊,各种各样的咸猪手防不胜防TT]


    [补药啊,这可是我们一手奶大的孩子啊补药这样对它啊……]


    直播间里弹幕层层叠叠,很快有人注意到主播的脸色有点不对了。


    [主包你还好吗?怎么不说话了?]


    [兄弟,你为何如此呆滞?]


    毛毅紧盯着屏幕上的小人,手指一动存了个档。


    明明现在正是直播间人数最多的时候,再接再厉打到凌晨都可以,但他白着脸勉强打了一会,还是决定下播了。


    “不好意思啊家人们,不知道是不是晚饭吃错东西了,我现在肚子好痛……不行了不行了,今天先下了,明天看情况继续!”


    下一秒,直播间黑屏了。


    [什么情况???]


    [晚饭吃到菌子了?]


    [泼天的流量来了都接不住,你也不中用啊朱波!!!]


    这场直播有头没尾地结束了。


    但经过这场“打假”后,观众对游戏反而更加好奇了。


    不少游戏主播和大v开始挑战起了一命速通混账人生,扭转开局地狱模式成为人生赢家等等。


    而这些主播打游戏时的崩溃画面被做成了鬼畜视频,无数坑爹片段混剪配上bgm,几天时间就被疯传。


    让这款游戏一时间热度风头无两,甚至压过了那些正经宣传发售的手游网游。


    “挖槽恶俗啊!这什么玩意啊——”


    大课间休息,教室里突然传来一声崩溃的呐喊,沈佑从面前的题目中回神,余光无意中扫过一旁同学的手机屏幕。


    上面熟悉的画面让他顿了顿。


    这款游戏他已经托付给了霍先生,之后的宣发和上线都和他有过沟通,但总归还是公司那边全权负责和运营。


    其实他在游戏里埋了一个小彩蛋,千万分之一触发隐藏线路的概率。


    是他送给那个人的小彩蛋。


    不过依照现在的热度和玩家体量,隐藏结局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他还挺期待的。


    “寄刀片!我要给制作者寄刀片!”


    思忖间,身后又传来一声怒吼,“我要暗杀掉这个坑爹东西——”


    似乎有无形的刀片在后颈嗖嗖地飞,沈佑下意识脑袋一缩,埋头在题海里权当无事发生。


    无良游戏制作者的锅,关他一个无辜大学生什么事?


    “呵呵呵,你满意了吗?让这么多人受到这个游戏的荼毒,你很春风得意吧?”


    幽魂一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飞承目光怨愤地冒出头来,“我之前玩的还是半成品,还真没想到做完后,这个游戏的奇葩程度还能再上一个档次。”


    沈佑浑身汗毛倒竖。


    林飞承呵呵笑着,“你说,要是让他们知道,游戏制作者就在身边会怎么样?”


    沈佑冷静道:“你想怎么样?”


    林飞承穷图匕见,咬牙切齿地道:“给我游戏攻略!快!”


    沈佑沉默一瞬,“没有。”


    这个游戏他就是纯粹放飞了自我做的,怎么丧心病狂怎么来,怎么玩得愉快怎么来,代码能跑起来就行了,不管怎么跑起来的总归是向前狂奔了。


    ……根本没考虑过攻略这回事。


    你他妈说什么?!


    林飞承瞳孔地震,堪称山崩地裂。


    沈佑心虚地转过眼睛,“你等大家把攻略总结出来吧,加油。”


    ……


    差点惨死在怨念深重的林飞承手下,沈佑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逃脱出来。


    原本还满脑子往年的比赛题目,现在也分出来注意力到这个游戏上。


    他和公司那边共享后台数据,能看到页面上的购买人数很快超过了三十万,哪怕只要9.9就能买断一个游戏,只要数量足够多,也能赚到好大一笔钱。


    这个游戏是他敲了三个月键盘写出来的,包括配曲画面都是他一手操办,整体投入不算太多,但回报已经足够丰厚。


    还不错。


    沈佑翘起嘴角,紧了紧斜挎包的带子,在寒风凌冽中向着校门外小跑而去。


    这个时间点,司机已经在等着了。


    从校门外再走一段路,到了偏一些的老巷里,他搜寻了一圈,却没看到车子停在熟悉的地方,又找了一会才找到。


    “老图,这次怎么停在这,之前那地方我看还有停车位……”


    沈佑随手拉开车门,下一秒,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坐在驾驶座上的不是和和气气的中年男人,而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也再期待不过的人——


    “霍先生!”


    沈佑惊喜地哇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霍矜年眼帘微掀,唇角微勾,“怎么,我不能来?”


    沈佑关上后座的门,绕过车头坐进副驾驶。


    “当然可以!不过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从公司到这边要半小时车程,霍先生居然迟到早退。”


    霍矜年启动车子,将车倒出去,漫不经心道:“没办法,我是老板,没人敢记我缺勤。”


    几句话的功夫,车子已经驶入大道,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


    原本打算回去再说的,但没想到现在就见到了这人。


    沈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亮出手机屏幕,眼睛亮晶晶地道:“看,三天就赚了几百万!”


    “就算是五五分成,我也能拿到至少百万金额,这算是我赚的第一桶金了,厉害吧?”


    他本来就是打算卖掉这个游戏,把剩下的欠债一次性还清的,但之前的预测不过也就二三十万,没想过能窜这么高。


    ——主要还是前期的宣传太能打了,就这么硬生生水灵灵地把市场打开了。


    霍矜年眸光微动,视线划过屏幕上不断增长的数字,悄无声息地停留在这人的眉眼,声线轻缓道:“是很厉害。”


    “不过不是五五分成。”


    他指尖轻轻敲着方向盘,“这是你个人制作的游戏,你拿十。”


    “?!”


    沈佑微微睁大了眼睛。


    绿灯终于亮起,车子重新起步向前驶去。


    霍矜年收回视线直视前方,从喉间泄出一声轻笑。


    “合作才分成,许愿不用。”


    第57章 游戏发布会


    游戏发行已经有些时日, 目前形势一片大好。


    [现在就是想邀请老师参加游戏发布会。]


    [就是一个小型的发布会,简单聊聊一些关于游戏的设定,还有解答粉丝的疑惑等等,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就安排一下,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隔日,沈佑就收到了这样的消息,对面是公司派来和他对接的工作人员。


    游戏发布会。


    那岂不是要露脸了?他真的不会被暗杀吗……


    不过比起担心这个,沈佑还是比较抗拒面对那些长枪短炮,和被人拿着话筒追问的场景, 他搜了一些关于游戏发布会的词条, 视频里倒是一片和乐融融。


    [这是发布会的流程,您先看看。]


    正犹豫间,对面的员工已经将文件发了过来。


    [已经基本安排好了,发布会上还邀请了最近比较火的up主和游戏主播等, 如果老师有喜欢的可以告诉我, 可以告诉导演多安排互动!]


    沈佑翻看许久, 还是决定去看看。


    流程看起来蛮有意思的, 而且应该能结识到一些人, 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说不定对他之后开工作室大有帮助。


    [右仔:霍先生,我想参加这次游戏的发布会。]


    [右仔:转发文件]


    [OxO:什么时候?]


    [右仔:这周五晚上七点。]


    隔了整整三分钟, 霍矜年才又回了消息。


    [OxO:周五晚上我没空。]


    [OxO:你去吧, 我派保镖跟着你,注意安全。]


    [右仔:Yes Sir^^!]


    周五, 下午六点半。


    芒果直播平台,演播间。


    沈佑验证了身份,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来到场地准备。


    这个发布会并不是那种大型发布会, 其实更像是一场直播。


    公司联系了比较权威的平台,又邀请了几个正火的小游戏或者独立游戏制作组,打算以玩玩闹闹的形式把游戏宣传一下。


    现场已经来了不少人,除了导演摄影师主持人等工作人员之外,还有两个应该是和他一样被邀请来的。


    沈佑刚刚进来,就引起了几人的侧目,上前来和他攀谈。


    名为陈子宸的女生束着一头高马尾,显得非常干脆利落,主动自报家门道。


    “你好,我是星悦工作室的,最近那个比较火的猫咪厨房就是我们家的,非常治愈哦。”


    猫咪厨房,大公司大制作,从上半年就开始宣传了。


    “你好啊,我玩过这个,确实很可爱。”


    沈佑笑着和她打了招呼,又看向旁边瘦高的男生,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扭捏道:“就……那个耽美向的擦边黄油,你懂的。”


    陈子宸咳嗯了一声。


    沈佑给了他一个别担心,我懂的眼神。


    林有余咳咳咳地掩饰过去了,又好奇地问道:“你是代表哪个制作组来的?什么游戏啊?”


    沈佑诚实道:“哦,是那个《混账人生模拟器》,我还没组建工作室,但是应该很快了。”


    这话一出,两人顿时惊愕地看着他。


    陈子宸失声道:“什……那个混账游戏是你做的?!”


    林有余惊讶的则是另一件事,“你还没组建工作室,所以也没有制作组咯?游戏是你自己一个人做的?”


    沈佑连说了两个是的,随即就感觉到这两人的视线变了。


    变得……特别露骨而火辣。


    沈佑还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被工作人员喊到一边,帮忙戴上直播设备和耳返等,然后就被催着上台了。


    七点一到,直播准时开始。


    无数粉丝霎时间涌了进来,弹幕一片火热。


    [来了来了!]


    [小陈皮宝宝我来噜!活着就是为了妹宝~真是一如既往的可爱呀www]


    [我草这一期颜值这么高吗?]


    [中间那个好帅啊啊啊啊——感觉和别人都不是一个图层的!]


    圆环形的长条沙发上,主持人坐在最左侧,被邀请来的三人则隔了几米坐在右边。


    沈佑坐在两人中间,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白色长款羽绒服,搭配淡蓝色牛仔裤和板鞋,再配上那张尤为清俊的脸,干净的青春气质几乎扑面而来。


    明明搭配普普通通,却比其他看似随意实则精心打扮过一番的,看起来还要亮眼吸睛得多。


    就如直播间观众所说,帅得和周围的一众人分层了。


    “哈喽,万众期待的直播终于开始了!粉丝们都好热情啊……”


    主持人本想cue一下弹幕中有趣的评论,但翻了好几下都只发现了大量的彩虹屁和鸡叫,无奈只好开始了正题。


    “想必大家都很好奇,这一期发布会邀请了哪几个游戏的制作者吧?噔噔噔噔噔——”


    简单介绍过三人,还有背后代表的游戏。


    然后他们就从制作这个游戏的初衷开始,聊到了制作游戏的过程,期间发生的种种趣事,以及一开始的设定和现在设定有什么不一样等等。


    萌宠,经营。


    擦边,黄油。


    鬼畜,坑爹。


    这导演确实是个天才。


    不然怎么会想到将风格相差十万八千里远,但同样具有话题度的三款游戏聚集在一起,试图引发出奇妙的化学反应。


    “灵感来源吗?”


    沈佑愣了一下,而后微眯了眼睛笑开,“如果你玩过这个游戏的话……就会发现到处都是灵感来源不是吗?”


    陈子宸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林有余没玩过这个游戏,但也只好故作深沉地点头赞同。


    [呃啊啊啊赞同!]


    [在游戏里找到了自己的悲惨人生_(:з」∠)_]


    [我的人生就好像游戏的卖价一样,9.9大甩卖]


    [好帅嘿嘿……呲溜]


    “说起来——”


    沈佑转过头来,朝摄像机眨了一下眼,唇角笑意狡黠,“我在游戏里埋了一个小彩蛋来着,不知道有谁能第一个发现呢?”


    主持人顿时惊呼起来,“什么!居然有彩蛋?”


    一句话顿时引爆了直播间的弹幕。


    主持人连忙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我的天啊!好好奇,能不能悄悄透露一下是什么样子的彩蛋呢?新画面还是新剧情?”


    沈佑却只是狡猾地笑,没透露出一点口风。


    “其实只是概率问题,反正这么多玩家,肯定会有人玩到隐藏线的,让我们拭目以待好了。”


    主持人长吁短叹了一番,还是不再纠缠,念着弹幕将话头送到林有余嘴边。


    “有粉丝问主角的扔子为什么这么大……等等,扔子是什么?”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与此同时,世聚大厦。


    张南理尽职尽责地守在秘书部办公室,看着一个人面如死灰地从办公室出来。


    这几天天天如此,霍总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名单,狩猎似的精准狙击大大小小各个老板。


    不过倒是听说全都和十几年前那场事故有关。


    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总裁办公室内。


    霍矜年捻起一张照片,里面是一个有些陈旧的三层小别墅。


    这是沈佑小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住了三年的地方,公司破产之后,房子也被法拍填补窟窿。


    之后被一个老板看中拍下,但转手就忘在脑后了,一直到现在才被翻出来。


    转手过来后他找人检查过,房子里面已经落满了灰尘,家具也腐蚀朽坏了很多,但居然都还是原来的装修装饰,墙壁上甚至还挂着一张全家福。


    之后清理干净恢复原状,再作为礼物送给这小孩吧。


    这段时间,他断断续续要回了很多东西,但到底时间久远,那些股份、资金或者房产等,有些都已经被变卖又变卖,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不过还是有不小的收获。


    单纯只是买卖的,他就只是把东西拿回来,而胆敢落井下石的,都被他修理了一番。


    将照片放好,霍矜年捏了下眉心,往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了一会。


    为了拿回这些,还有应对霍家人疯狂的针对和狙击,一颗颗拔出那些深埋已久的钉子,他已经在公司睡了好几晚了。


    没过多久,他打开手机看了眼日期和时间。


    才惊觉今天是周五,沈佑说过要参加一个游戏发布会,芒果台七点开始直播。


    现在已经八点半了,不知道直播结束没有。


    霍矜年拿出手机下载软件,注册了一个新号,第一眼就看见了被推送到首页的直播间。


    他刚点进去,就听到这么一句话——


    “小哥哥有女朋友了吗……这是什么问题?”


    主持人作势板起了脸,但还是十分口嫌体正直地将话筒递到沈佑嘴,“请问这位帅哥,能否告诉我们可爱的女粉们,你是否有女朋友了呢?”


    [啊啊啊啊啊好赤激啊!]


    [这可是我们学校的系草!怎么可能名花有主,不要乱说呀!]


    霍矜年指尖一颤,无意识点在屏幕上,送出了一颗爱心,正好飘到沈佑的脸上。


    那双明亮如星辰、总是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的眼睛,正微微侧着看向一旁大屏上滚动的弹幕,眼尾盈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嗯……这个问题嘛……”


    屏幕里的人漂亮的眉心微蹙,作势思索了一下,将所有人的胃口高高吊起,然后才施施然道:“没有哦。”


    玻璃球轻轻掉在了地上,咯噔一声,没碎,所有人的心也骤然从紧绷变得松弛。


    主持人一下子绷不住了,“你吓死我了!这么久不说,害得我紧张死了——”


    霍矜年微垂了眼看着直播,花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呼吸,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但……这个回答才是正常的。


    他们之间从来不是能见光的关系,不只是男朋友女朋友的区别而已,几乎隔了一个社会的世俗道德观念,不会为人所容。


    夜色深浓,冬夜的天空渐渐飘了雪,寒风袭人。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寂静到几乎能听见回音。


    霍矜年将手机放在支架上,随手翻开桌面上的一沓文件,打算就这样继续处理工作。


    直播间里,主持人一脸八卦,还在吵吵闹闹地追问,弹幕更是刷得飞起。


    [或者问一下小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也可以呀~]


    [对,有没有什么理想型!]


    “理想型吗?”


    霍矜年笔尖一顿,在纸面上洇出一个突兀的黑点。


    他面无表情地移开笔,将这份写毁了的合同放到一边,又继续看下一份文件,但好半晌视线都没从第一行移开。


    “我喜欢年纪比我大的。”


    主持人一脸惊讶。


    “哦——喜欢年上的姐姐啊,真是想不到,还以为你会喜欢那种香香软软的小妹妹。”


    陈子宸眉梢微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其实还挺明显的,这不标准的小奶狗嘛,都是喜欢又酷又帅的姐姐类型。”


    沈佑笑笑,又继续道:“我喜欢那种表面看起来有些冷淡,别人都不敢招惹,实际上却非常温柔,很细心很会照顾人的。”


    霍矜年眸光微动,终于抬眼看向手机屏幕,捏着钢笔的指尖浅浅泛白。


    “外貌的话,我喜欢黑色的头发,最好是利落的短发。”


    沈佑托着腮,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脸颊,不知道是出神还是回忆。


    “还有深蓝色的湖泊一样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唇。”


    “总是紧抿着唇,唇色也浅淡,不熟悉他的人会觉得他心情很不愉快,或者很不好相处之类的,但其实只是习惯拒人千里之外,其实非常柔软……”


    主持人越听越不对,不应该是说些性格很好,温柔体贴之类的套话吗?


    理想型,具体到这种程度?


    ——这不是理想,这是日思夜想吧!


    他生怕事态失控,连忙出声调侃道:“等等等等,这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吗!只是还没有追到,没有变成女朋友而已。”


    “也许?”


    沈佑却眨了眨眼,巧妙地将问题抛给了一旁的林有余,浑然不觉弹幕里一片哀嚎。


    [A大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美女了?]


    [为什么帅哥都有心有所属了啊啊啊!]


    [这个描述……帅哥美女配一脸,我是路边被踹的狗]


    [还能说什么,就祝99吧]


    [999999999]


    ……


    张南理正苦大仇深地加着班,盘算着到底什么时候能处理完手头的这堆东西。


    盘算来盘算去,觉得不如两眼一闭跳下去比较快。


    他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亮着灯的总裁办公室,又安慰自己不是在独自奋斗,至少还有霍总和他一起加班——


    咔哒。


    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张南理连忙站起身,还以为这人突然有什么吩咐,却看到霍矜年一边往外走一边扬手穿上风衣,“您这是要回家?”


    霍矜年似乎才注意到他,头也不抬地道:“不,我要外出一趟,麻烦你留守一下公司了。”


    张南理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男人大步离开的背影。


    不是?


    别丢下我一个人加班啊!


    作者有话说:


    话筒:请问你的理想型是什么呢?


    佑仔:说到这个我就不困了balabalabalabala……(自信.jpg[墨镜]


    第58章 车祸


    “辛苦了, 直播非常成功。”


    直播终于结束了,主持人也松了口气。


    他看着正在工作人员的帮忙下摘掉直播设备的三人,在脑子里回顾了一遍, 还是觉得这期内容很不错,爆点连连,说不定能达到数据新高。


    沈佑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林有余就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沈哥怎么回去,要不要捎你一段?”


    “叫什么沈哥, 你比我大, 该我叫你林哥才对。”


    沈佑收起手机,笑道:“谢了,但是家里有人来接我了。”


    “行吧,那加个微信?”


    他和两人都加了微信, 又简单收拾了一下, 就原路返回出了芒果演播厅, 向大门口走去。


    不知道霍先生今晚回不回家。


    但反正他不愁回去, 这人拨过来的保镖有十几个人, 都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 开着车明里暗里护送他,简直是总统待遇。


    沈佑刚出到门口, 就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低声询问道:“您现在回家是吗?”


    “对。”


    沈佑抬头,看了一眼这个高大寸头的男人, “麻烦你了。”


    他记得这人叫刘章,是那一小队保镖的大队长,沉默寡言但很有安全感, 主要职责是开车送他前往各个地方。


    ……


    停车场。


    霍矜年停好车熄了火,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公司大门口,却迟迟没有下车。


    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只是凭着一股烈火燎原、难以压制的冲动,穿上衣服开了车一路疾驰到这里,甚至都没提前告诉沈佑一声他来了。


    霍矜年降下车窗,深呼吸了一下,冰凉的空气顿时充斥肺部,让发热的头脑清明了一瞬。


    但也只有一瞬,哪怕几秒后冷空气将车内的暖气席卷一空,穿透大衣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也依旧……心如擂鼓。


    这一刻,他确信自己清醒而理智,而也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肆虐生长的疯狂。


    【我喜欢黑色的头发,深蓝色的湖泊一样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唇。】


    【总是紧抿着唇,唇色也浅淡,不熟悉的人会觉得他很不好相处,但其实只是习惯拒人千里之外,其实非常柔软……】


    那双熟悉的眼睛微弯着,璨若星辰的眸光直直看着摄像头之外,仿佛生生透过屏幕和遥远距离,坚定又执拗地看向他。


    在无数观众的见证下,在那么多眼睛和声音中……堪称赤裸地剖白心迹。


    坦诚、勇敢又热烈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


    可就是要这么滚烫的火,才能点燃那些沉重的、踌躇不前、瞻前顾后的念头,等一把火烧个精光,就只剩下胸腔里一颗孤单单跳动的心脏。


    霍矜年掌心紧攥着方向盘,用力到骨节都隐隐泛白,似乎要用尽全力去抓住些什么。


    告诉他吧,别挣扎了。


    心底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仿佛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这股冲动,就会错失一切。


    ——说出那些未曾出口的情愫,坦诚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告诉那个人此时此刻的心情。


    别去想什么结果什么未来,去亲吻他,然后……等待审判。


    霍矜年深深地低下头抵住手背,好半晌才自嘲地嗤笑出声。


    真是要疯了。


    天空中飘落的雪愈发大了,在世间覆上一层浅浅的白色,微微发着亮,漂亮又洁净。


    芒果直播公司的大门口被推开了,前前后后走出几个人。


    “呼……”


    沈佑呼出口气,温热的白雾从唇间升起又消散,“好冷啊,早知道把围巾也带上了。”


    他搓了搓手,放在嘴边哈了一下,余光扫过一旁的停车区,突然见到一辆十分眼熟的车。


    刘章正通过对讲机联系人把车开过来,就见到小老板突然往旁边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歪着头似乎在看什么。


    “您在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小老板欢呼雀跃地冲了过去,猛地抱住了他的顶头大老板。


    啊,小金砖抱住了大金砖。


    刘章默默收回视线,再一次催促同事们过来,别给两人磕着碰着了,出了事实在赔不起。


    “霍先生!”


    沈佑感觉自己都问出这句话好多次了,“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没空吗?”


    感受到怀里人结结实实的热度和重量,又被车外凌冽的寒风裹挟了全身。


    霍矜年才缓缓回过神来,那点高悬的恐慌被这人一下子砸进怀里,沉沉地、踏实地往下落。


    “我刚刚从公司赶回来。”


    沈佑嗅到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抬眼观察着这人似乎反常的表现,察觉到近在咫尺的心脏正激烈跳动着。


    他抬手抚上男人的大衣衣襟,有些疑惑地笑道:“霍先生,你的心跳得好快。”


    “是啊,我……”


    霍矜年长睫低垂,将面前的人深深印入眸底,他动了动唇,几乎就要将悬在舌尖上的话不管不顾倾吐而出。


    现在它们依旧沸腾着,想要寻找一个切实的归处。


    但他抬眼就看到了神色专业,目光炯炯的保镖队长。


    这人看起来实在不想在这里吃狗粮,但碍于职责只能一眨不眨地看着雇主秀恩爱。


    在别人公司大门口表白还是有点太潦草了,而且私密性也很差,指不定就会被藏在哪里的眼睛偷看到。


    霍矜年轻咬了一下舌尖,声音沙哑道:“先和我去公司一趟,到时候我有话和你说。”


    沈佑自然应允,“好啊。”


    大概是这人又给他准备了什么礼物吧。


    他迅速钻进霍先生的副驾驶,全然忘记了姗姗到来的保镖车,霍矜年也自然而然坐上了驾驶座,刘章欲言又止片刻,低声吩咐跟车保护。


    车子驶出大路。


    周五晚上是出行高峰期,道路上的车堵塞得严严实实,偶尔还有不怕死的四处乱窜,大大增加了跟车保护的难度。


    行驶了一段距离,刘章似有所觉,紧盯着后视镜里的一台白车看。


    片刻后,他眉头缓缓皱起,抬手打通了大老板的电话,“霍总,有车在后面跟着我们,车牌号是GA13……”


    “甩掉。”


    霍矜年扫了眼后视镜,也发现了那辆形迹可疑的车,神色顿时沉了下来。


    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迅速收敛心神,三言两语和刘章敲定了计划,猛地打方向盘超了一辆车,不忘叮嘱一旁的人道:“系好安全带,拉住车窗上面的把手。”


    从刚才听到有车在跟着开始,沈佑脸上的笑就消失了,他放在大腿上的手紧攥成拳,面无表情地紧盯着前方,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他的过度紧绷。


    急速变动的车身,刺耳的鸣笛声,都在一点点唤醒着多年前的那场噩梦。


    沈佑抓着把手,微微弓起身体,听到霍先生低沉和缓的声音,“怕就闭上眼睛,没事的。”


    他死死盯着前方,清了清嗓子,“……我不怕。”


    只是真的好危险。


    先是直接在宴会上差点被刀捅,后又被绑架身边的人威胁,不仅在生意场上被处处针对使绊子,现在还被不明车辆跟踪。


    在极致的利益诱惑之下,人的底线就和纸一样薄。


    沈佑没有闭上眼睛,也帮忙着四处张望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他面色如常,只是紧闭的嘴角隐隐渗出鲜红,像是被咬出了血。


    “滴滴——”


    霍矜年专心致志地盯着前方,几乎如臂使指地驾驶着这辆车,配合着四辆保镖车在汹涌的车流中不断穿插。


    这次出来得有些突然,还好提前安排了保镖,否则甩掉追踪的难度一定会更大。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章的声音再次传来。


    “霍总,已经甩掉了。”


    霍矜年抬眼,后视镜里果然已经不见那辆车的踪影,耳边是刘章松了口气的汇报声,“这边安排了1号车进行反追踪,应该很快就能抓住……”


    他的眉心却愈发紧蹙,倏地打断道:“另外两辆车在哪里?”


    “什……”


    “不是派了四辆保镖车跟车保护吗,剩余的车在哪里?”


    “霍总,2号3号车一直是跟着您的,红外追综仪上显示——”


    刘章倏地意识到什么,将对讲机一甩,一脚油门冲了上去,超过几辆社会车后,眼看就能追上那辆熟悉的黑色豪车。


    下一秒,令人胆寒的巨大爆炸声响起!


    左前侧道路上的一辆车突然原地自燃,失去控制,短短几秒内就冒出大量浓烟。


    始料未及的后车接二连三撞了上去,道路瞬间被截断。


    霍矜年直接踩死刹车,但还没卸下冲击,左前方一辆大货车就猛打着喇叭冲了上来,鸣笛声几乎撕裂了空气。


    滴——


    滴滴滴滴滴——!!!


    ……


    滴答。


    滴答……滴答……


    沈佑从一片昏沉中睁开眼睛,却没办法看清东西,只要一动视野里就浮现出大片黑斑。


    仿佛逐渐溺亡在深潭里,不断坠落和下沉。


    如果此时有一面镜子,他就能看到自己身上都是血。


    额角新鲜的、温热的血液一股股涌出,在眼皮上流淌而过,将睫毛黏糊在了一起。


    发生了什么……好痛……


    巨大的冲击让他短暂失聪了,耳膜里充斥着电视没信号时的沙沙和嗡鸣,还有自己微弱而急促的喘息声。


    滴答……


    外面似乎有灯光晃来晃去,闪得人眼睛疼。


    却也劈入了浑浑噩噩的深潭,引导着人不断往水面浮去。


    什么、声音……?


    沈佑慢半拍地、缓缓地眨了一下眼,忍着恍惚和剧痛转过头,看到了安全气囊上男人苍白的小半张侧脸。


    他安静地沉睡着,在一片破碎的废墟中。


    第59章 生长的恨意


    “滴嘟滴嘟——”


    尖锐的警笛声划破了A市的夜空, 无数救援人员向一片狼藉的事故中心汇聚,封锁现场,救治伤员, 清理残局。


    “这边!找到了,快带人过来,这里……”


    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张南理就联系了距离最近的子医院,立刻赶过去帮忙救援。


    因为是公司控股的私立医院,所以医疗资源和人员都调动得非常快, 给这场大型连环车祸的救援减轻了不少压力。


    明明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真的看到现场的时候,张南理的心还是狠狠颤了一下,“该死……!”


    和警察沟通过,他带着一队医疗人员往里走, 试图第一时间找到霍总的车。


    “真是奇怪……明明副驾驶才是最危险的位置。”


    张南理正紧急如焚, 突然听到有人纳闷地嘟囔了一句, 无意间往那个方向看去, 立刻睁大了眼睛。


    他厉声道:“在这里, 快点过来!”


    眼前的车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霍总专门定制的,车身构架外壳均用军用材料制作而成, 连车窗也是防弹玻璃的材质。


    即使遭到大货车碾压, 它也依旧□□地维持着基本原型,没有在一瞬间被蹂躏成一团废铁, 将里面的人碾碎成肉饼。


    堪称不幸中的万幸。


    张南理先后看过两边车窗,发现霍总已经昏迷了,伤势不明, 而另一边沈佑居然还醒着,睁着那双黑眼睛看着身边的人。


    救援人员训练有素,很快就把沈佑给架了出来。


    这人身上溅着很多血迹,有些是他自己的,有些则显然是……别人的。


    “放松!不要这么用力挣扎——”


    他看起来意识还算清醒,却执拗地不断扭头看向车里还没被救出来的人,用力掰着医护人员的手,死活赖着不愿意先走。


    “沈先生,先上救护车检查一下,霍总一定会没事的,你……”


    张南理半蹲下来,试图劝一劝让他不要意气用事。


    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木偶一样僵硬而呆滞,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甚至连情绪都没有多少。


    他几乎机械地剧烈挣扎着,即使又痛又脏地赖在地上,扒住车轮胎,也不愿意先行离开。


    张南理咬了下牙,抬手拦住了医护人员。


    “直接给他检查一下吧,如果没什么大事就不要硬拽他了。”


    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救援人员争分夺秒,终于将变形的另一边车门卸了下来,里面的人被小心翼翼地弄了下来。


    沈佑隔着重重人影,看到霍矜年被抬上了担架,脸上罩上了呼吸机,虽然浑身是血,但好歹没断胳膊断腿。


    ……和记忆中血肉模糊的画面不一样。


    张南理安排了人跟车,见状趁机道:“霍总要上救护车去医院了,沈先生也一起上去吧?到了你们医院就能见到了。”


    他使了个眼色,医护便顺势将失了力气的人抬上了担架,塞进了救护车里。


    两辆救护车一前一后飞速驶向医院。


    通过冲上去想要卡住货车,导致同样深受重伤的刘章,张南理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立刻安排人手协助搜捕逃逸的不明车辆。


    而那个大货车司机因为巨大的冲击,脑袋已经像烂西瓜一样爆开了。


    死无对证,非常麻烦。


    “对,现在立刻联系警方调取监控……”


    “医院、公司和别墅周围加强一倍安保……”


    张南理一通又一通电话打出去,在霍总清醒过来主持大局前,他绝不能白白浪费时间任由线索被消灭。


    “还有,帮我查找一个人的资料,搜寻贿赂或者不明资金往来的证据,快!”


    说到口干舌燥时,他余光扫到一旁的车子,无意识地打量了几眼,突然愣了一下。


    这辆车的驾驶室损毁严重,右侧车头却刚刚好卡在货车马路护栏间的狭窄空间中,内里的副驾驶被保护得堪称完好。


    比起全然的幸运,更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沈佑对之后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他被送上救护车一路来到医院,被推进抢救室深入检查,医生的嘴好像鱼鳃一样一张一合,一张一合,他直勾勾地看着,却听不见这人在说什么。


    只是一遍遍回想起霍矜年倒在安全气囊上苍白的侧脸,还有担架上浑身染血沉睡的画面。


    每想一次,他就从病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就要跑去找人。


    然后被发现的医生或护士或者什么人抓回来,被强行按在床上注射一针安定。


    在药物起作用之前,沈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睁着眼睛蜷缩在床上,听到有人在断断续续地说话。


    “看上去像是强烈应激,进入了解离的自我保护状态,单方面切断了对外界的感知。”


    “不排除心理创伤的可能……”


    “唯一能引起他反应的只有那位,安排进一个病房吧,不然他会偷偷跑出去看人,至少一个病房躺床上转个头就能看到。”


    “是家人吗?还是……”


    沈佑闭上了眼睛,彻底昏迷了过去。


    ……


    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沈佑转过头迎向晃眼的光源,而比窗外朦胧的晨光更吸引他的,是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人。


    轮廓利落,眉眼沉静,像是亟待吻醒的睡美人。


    他拔掉手背的针头,来到霍矜年的病床前趴下,描摹着那盛着一汪细碎光斑的眼睫,还有颜色浅淡的薄唇。


    看了一会,他又伸手去探这人的呼吸,感受到平缓的鼻息吹过指间。


    温热的,浅淡的,带来让人难以言喻的安定感。


    这个人还活着。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却需要一次又一次地确认。


    而在每一次看似波澜不惊的抬手、感受、放下的举动中。


    沈佑都能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不断积蓄,像是源源不断的溪流汇成江河大海,像是气球被吹得鼓起,塑胶表皮被撑得越来越薄,越来越薄——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将这幅脆弱又坚硬的外壳炸得稀巴烂,碎片飞得到处都是。


    这期间,有医生进来记录数据,也有护士进来换绷带换药。


    张南理也不时会过来查看情况,以便随时汇报工作,但很快就欲言又止地出去了,打电话联系了霍总的私人医生过来。


    似乎有人在扒拉他的眼皮,拿着手电筒在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拍拍拍,试图和他说话。


    但沈佑都不在意。


    然后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走之前不知道是谁打开了电视,新闻联播正在报道这次的事件。


    “小车发动机突然失火导致车辆失控,从而引发多起连环撞车事故……现场情况惨烈,救援人员立刻全力施救……”


    不知道被哪个字触动,沈佑突然掀了掀眼皮,余光扫过墙上的大电视。


    这次的车祸必然是人为。


    身处漩涡中心,哪怕不想接触,也会有意无意地知道很多辛密,他甚至知道这是谁干的。


    “经统计,这次连环车祸中死亡六人,受伤八人……”


    如果霍先生死了,他要怎么办呢?


    沈佑突然想,然后很快得出了答案。


    ——他会活下来,然后把所有涉事者都杀光。


    但下一秒衣服就被碰了碰,他许久没能回过神来,直到被握住了手指,才眼珠微动看向病床上的人,刚好对上一双眸光流转的灰蓝色眼睛。


    “咳、在想什么……”


    霍矜年一睁眼就看到这小孩在发呆,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就连转过来看他的样子也愣愣的。


    好像觉得他是幻觉似的,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霍先生,你醒了啊。”


    沈佑慢吞吞地道,好像才想起来这个时候应该笑,应该开心才对,于是咧嘴笑了起来。


    “医生说你没事。”


    “表面的伤口不深及骨头,身体内部的损伤只有轻度脑震荡和软组织挫伤,简直是奇迹……”


    “我也没什么事,就是脑袋磕破了,流了一点血。”


    他说着简直是奇迹,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至少霍矜年见过他无数种笑的样子,都从没见过这样夸张、别扭又僵硬的弧度。


    笑容像是坚硬的牛奶瓶,痛苦却早已满溢而出,让看的人仿佛也感同身受了那尖锐的痛楚。


    “来抱一下。”


    霍矜年长睫微颤,轻轻地咳嗽一声,朝这人张开了怀抱。


    沈佑脸上的笑凝固住了,看起来有点滑稽,画上去的假面里逐渐渗出一点点不知所措来,却比刚才鲜活了许多。


    他还是没动,不错眼地看着这边,似乎茫然又似乎警惕。


    “空调开得有点低,很冷,过来抱抱我吧。”


    闻言,沈佑下意识看向空调,又看了看他,似乎抓不准是要关空调还是上去抱住他,像个CPU烧坏了的小人机。


    “吓坏了?这可不像你。”


    霍矜年哑声轻笑道,感觉身体里恢复了些力气,虽然伤口还有些刺痛,但已经没有大碍,便又朝这人招了招手。


    “……来嘛,抱一抱我吧?”


    他极有耐心,眼角眉梢都是疲倦而沉静的温柔,像拿着糖果哄一个惊恐的孩子靠近,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低语。


    沈佑眨了眨眼,慢慢俯身抱住了他。


    他将脸埋在这人的颈侧,闭眼嗅闻着那好闻的、冷淡的独特香气,那根紧绷到濒临崩断的神经逐渐放松了下来。


    “……”


    霍矜年感受喷洒在颈侧温热的呼吸,被那卷翘的发梢戳得有些发痒,忍不住伸手摸上了这人的后脑勺,上上下下地抚摸着。


    很快,他就听到了一道抽气声。


    细碎、压抑,本该被闷在喉间、咬碎在后槽牙的声音,伴随着凌乱的呼吸时不时泄露出来。


    汹涌而出的水液将病号服浸湿了大片,又顺着他的脖子一路往下淌,积聚起一滩温热的小湖泊,分明是微凉的,却又滚烫得仿佛能把人烧穿。


    这小孩平常总是叽里呱啦的,爱笑爱闹,喝醉了酒更是疯得可爱。


    愤怒和悲伤时却如此安静,静寂到了极其反常的地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别担心了。”


    霍矜年也闭上了眼睛,刚醒过来意识还有些昏沉,可他现在顾不上这些,只绞尽脑汁想着一些安慰的话。


    “张南理有没有和你说过,那辆车的防御都是军用级别的了,不会这么轻易被碾碎的。”


    “你看,我还是很惜命的,不会这么容易就死……”


    是他的错。


    是他放松了警惕,以至于被趁虚而入。


    他差点就死在了这人面前,以一种最不该、最惨烈的死法。


    “……我要、杀了他们……”


    一句含糊不清、却斩钉截铁的话混在浓重的鼻音中,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却显然比湿润的水液更有力量,一字一句,都坚硬得几乎要在地上砸穿一个坑。


    霍矜年抚摸的动作一顿。


    他知道那是什么,像刀像火又像冰,轻而易举就能剖开血肉,冻结血液,蛀空骨髓……最终将一个人吞噬殆尽。


    那是新鲜而浓烈的恨意。


    作者有话说:


    霍先生昏迷:


    仔仔:杀杀杀光你们!!!


    霍先生张开怀抱:


    仔仔:委屈啜泣.jpg


    第60章 风雨欲来


    “失败了?”


    来汇报的人咽了下口水, 声音干涩地试图解释。


    “是的,那辆货车明明已经撞上去了,却没能把那辆车撞碎, 我们之前都查过……”


    霍怀远神情阴鸷地盯着他,突然暴起将办公桌上的东西全部扫了下去,怒吼道:“全他妈是一群废物!滚出去!”


    他情绪太过激动,腰上的束缚带被挣脱开,整个人立刻无力地歪向一边,像只爬虫一样狼狈地倒在轮椅一侧。


    却没人敢上来扶住他。


    “又出什么事了, 怀远?”


    一直等霍骏听到动静, 快步走过来将霍怀远扶正,佣人这才连忙上去帮忙,被甩了一巴掌也不敢吭声。


    霍怀远从抽搐中缓过来,脸上的表情愈加扭曲, 看着自己这幅残破的身躯, 眼里恨意更深。


    “又失败了……这人还真是福大命大, 我费尽心思创作出这么大的连环车祸, 居然连条腿都没让他断。”


    他低声笑起来, 神情逐渐癫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幸运总是在眷顾他,为什么他还不能体会到我的痛苦, 为什么他还不去死——”


    霍骏又叫了一声怀远, 神色疲惫又无奈。


    这段时间,他们和世聚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 但比起之前霍老爷子还在的时候,他们这只能算小打小闹了。


    不仅处处被压制不说,还被顺藤摸瓜拔掉了无数暗桩, 甚至好几个亲信都被抓住把柄送进了监狱,可能下一个就是他们了。


    要不是真的没办法了,他也不会想着彻底放手一搏。


    毕竟只要人死了,很多事情就死无对证了。


    “赫赫……”


    霍怀远喘着粗气,似乎才注意到他,从喉间挤出一点悔不当初的遗憾。


    “爸爸,从那杂种被认回霍家的时候,你就该掐死他的。”


    霍骏犹豫了一下,“算了,我们斗不过他的,连爸也被他逼死了,不如趁现在手里还有些钱和资源,我们一起去国外生活,重新开始。”


    “到时候如果可以,就带你妈妈一起走,如果不行……那就没办法了,那家伙一定会彻查到底,这场车祸总要有人顶锅。”


    霍怀远却荒谬地嗤笑一声,“逃走?你在开玩笑吗?”


    他看着眼前年过半百、满头花白的中年男人,只觉得自己在看一头被折断了尖牙利爪,衰老得近乎衰竭的老狼王。


    年轻时的张狂和锐气一去不复返,只剩下畏畏缩缩的软弱,见到一点危险就被吓破了胆子,实在让人看不上眼。


    “好啊,你要走就走呗。”


    霍怀远甩开他的手,哼哧呼喘地推着轮椅到了书房,用力到脖子上青筋四起,“但我不会跟你走的,就算死,我也要拉这狗杂种垫背。”


    “他不是喜欢那个包养的小情人吗……既然威逼利诱不行,就只能毁掉那小杂种,逼得他们不得不分手了……”


    他在那一堆文件和资料中胡乱翻找,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喃喃道:“就算是死,我也要给他们留点纪念品。”


    霍骏看着这个陷入疯狂的儿子,嘴唇轻微哆嗦着,神情里闪过一丝退却和厌恶,挣扎了一番后又隐藏了下去。


    “算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爸爸会支持你的。”


    谢尔兰私立医院,病房。


    张南理拎着快要爆满的公文包,一份份往外拿文件,不忘担忧地道:“霍总,您现在可以工作吗?要不还是多休息一会……”


    “不用,继续汇报。”


    霍矜年在病床上坐起身,在床上撑起一个小桌板。


    他上身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肩上披着一件短大衣,唇色有些苍白,显露出几分未愈的病气来,神情却冷淡而凌厉,手下签字的动作更是利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030:还有半小时哦^^]


    霍矜年扫了一眼,淡声催促道:“说重点,加快速度。”


    张南理连忙在剩下的那一小堆文件中,挑出了霍总应该最关心的东西,“昨晚以EK日报为首的好几家媒体联系了我们。”


    那是厚厚一沓照片,同样的人物,不同的场景。


    霍矜年眸光沉沉,接过一张张翻看了起来。


    最顶上那张是宴会上,沈佑站在他身边正和别人握手,之后是两人一同骑马时的景象,拍到了策马同骑时的侧影。


    再然后……


    都是他和沈佑同框的照片,里面蕴含的意思不言而喻。


    截获的不只是这些照片,还有几十篇标题炸裂、内容添油加醋的通稿,显然和之前那个奶茶事件不是一个体量的舆论。


    其中包养、肉体交易、威胁学生、拜金、堕落等字样写得尤其醒目,十分刺眼。


    霍矜年抽了几张出来,其他的全部放回文件袋里,“对面报价多少?给双倍。”


    “让他们多注意着点,一旦有类似消息发出来,立刻报告给我并且直接删除。”


    霍怀远那个蠢货,显然是偷袭不成就想打舆论战了,也不想想A市哪家媒体敢不经他允许,擅自发布这种东西。


    张南理应了一声是,但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但消息泄露的风险还是很大,如果有那种无良的个人营销号,或者我们的竞争对手拿到了这些……”


    他是为数不多的知道霍总和沈先生有一份包养协议的人。


    虽然平常两人之间的相处自然又亲昵,不像是金主和小情人,更像是谈恋爱的小情侣,也无法消除那份合约的存在。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霍矜年动作一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张南理立刻站了起来,利落地道歉道:“抱歉霍总,我不是……”指责您的意思。


    他们耽误的这一会,某人努力争取来的工作时间只剩下几分钟了,病房门口的小窗上悄摸出现了一双圆睁的黑眼睛。


    强烈的注视感顿时传来。


    某人is watching you.jpg


    “……”


    霍矜年收回了视线,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将桌子上装照片的文件袋夹在一众文件里。


    “出去吧。”


    张南理立刻接了过来,试探道:“那我下午再过来?”


    他知道养伤期间,这人被限制每天只能工作两个小时,但要注意集团内外变动,还要防范霍家人闹出来的幺蛾子,两个小时明显是不够的。


    “我让你过来再过来。”


    霍矜年没有把话说死,显然是想再争取争取,而后又看了他一眼,“这几天我不在公司,辛苦你多上点心了。”


    张南理连忙道不辛苦,然后就得到了年终奖翻倍的消息,心满意足地抱着文件夹出去了。


    这人出去之后,沈佑就推门进来了,抬手示意了一下手上的食盒。


    “该吃午饭了。”


    他伤得不算重,或者说没伤到腿不影响行动,在床上躺了一天就受不住了,在这家环境优美的私立医院里到处跑。


    一日三餐,把三层食堂的饭菜都吃了一遍。


    “今天有玉米排骨汤,蜜汁鸡翅,红烧茄子,白灼生菜……”


    沈佑把保温盒放在小桌上,一边层层打开一边报菜名。


    “这里的食堂味道超好!本来我还想夹点虾的,但突然想起来不能吃海鲜发物,所以就没拿。”


    最底层是两个方形的不锈钢饭盒,沈佑递了筷子勺子过去,就拿起自己的那份开吃。


    霍矜年却没有立刻动筷子,斟酌再三道:“公司的事有点多,可能需要远程办公开个会。”


    虽说吃饭的时候谈事不是什么好习惯,但这个时候这小孩的防备心是最低的,特别好说话。


    沈佑抬头看他,嘴里还塞着东西,眉头已经蹙起来了。


    ……但他没办法开口说话,只好干瞪眼表示不满。


    霍矜年趁热打铁道:“就下午再工作两个小时,三点到五点,晚上就真的好好休息了。”


    沈佑终于空出嘴来了,开始讨价还价,“一个半小时。”


    “两个小时。”


    霍矜年语气和缓,却没有退让,“两个小时已经是压缩再压缩的结果了,开会没有那么快的。”


    “一小时四十分钟。”


    “两个小时。”


    无声对峙片刻,沈佑率先败下阵来,“那吃完晚饭,霍先生要陪我去外面的花园透透气。”


    霍矜年从善如流,“好。”


    他无声松了口气,看着这人一边感觉不对一边继续吃饭,大有化悲愤为食欲的架势,却突然间没了胃口。


    某种意义上,张南理说得其实没错,如果不是他无耻下流包养了一个十八岁的大一学生,也不会有这样的报道出来。


    再怎么解释包装,也改变不了包养的事实。


    被包养、出卖自己、同性恋、鸭子……被贴上任何一个标签,都有可能毁了这个人。


    沈佑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霍先生,你前两天要和我说的话是什么啊?”


    霍矜年夹菜的动作微顿,神情一瞬间有些凝滞,但很快就垂了眼,轻描淡写道:“忘了。”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沈佑哦了一声,没太在意。


    下午两人去花园晒了下太阳,半小时后因为要换药提前回了病房。


    见一排的医生护士围着霍先生询问,沈佑就准备先去洗澡。


    私立医院vvvip服务之豪华,简直刷新了他前十几年的世界观,单单一个病房就像是豪华的总统套间,所有东西一应俱全。


    唯一突兀的就是主病房里的两张床。


    本来只有一张在正中间的,第二张全靠护工们硬塞进去。


    洗完澡出来,沈佑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沿着走廊回到病房,视线落在一旁半开的窗户上。


    冬天的天空总是黑得早,才七点多就已经阴沉沉一片了。


    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远处的天空完全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吹来的风中夹杂着潮湿的水汽,闷闷的。


    沈佑放下毛巾,伸手将两扇窗户都推开,冬夜凛冽的风顿时席卷而入,将额前的发丝往后吹去,十分凉爽。


    他正出神,突然听到手机震动的声响,直接接了起来。


    “怎么了,老师晚修点人了?我……”请过假了。


    电话那头,林飞承猛地打断了他,“他妈的出事了!”


    “你和霍总那档子事,不知道被谁给捅出来了!发在了全校的大群里,有PPT有瓜条还有好多照片,现在已经传疯了!”


    沈佑瞳孔微微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