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澄清不行吗?


    酒吧里音乐声震天。


    事态紧急, 林飞承三言两语将前因后果说清楚了,“你他妈快告诉你那位,赶紧控制一下事态啊, 别被弄得要退学了!”


    谁懂在酒吧喝酒喝得好好的,突然旁边人一个手机伸过来,好奇地问他这人你认识吗?听说是A大的,被圈子里的老男人包养了的救赎感。


    “喂喂喂,你有没有在听……”


    在这短短一分钟里,沈佑的脑子一片空白。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 说了一句知道了, 冷静地挂了电话。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当初霍先生带他参加宴会的时候,就已经足够显眼了,不过对外仍然是说推荐能力强的校友,提拔一下小朋友什么的。


    但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 也没人会信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而且也确实是有的, 他确实是被包养的那个, 因为爱, 因为不可多得的机会, 把自己按斤论次兜售给了这个人。


    他沉浸在这段时间的甜蜜中, 几乎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忘了这种关系有多么见不得人, 以及……


    脆弱到一击即溃。


    沈佑在走廊里站了一会, 直到被风吹得浑身冰凉,才关上窗户点开林飞承说的那个大群。


    群里现在非常热闹, 他略过一切嘲笑、惊讶和猜测的消息,找到了最开始的那条爆料。


    密密麻麻的一长条文字配上照片,看起来非常唬人。


    沈佑认认真真看过去, 发现上面列出了他最近的疑点。


    比如没在学校里打工了,奶茶店的兼职也辞了,本来穷到天天在一楼平价餐厅吃三块钱的炒面,却穿上了当季最新款的羽绒服,还有一到晚上就不见人影,显然是伺候老男人去了……


    好像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似的,一条条列罪证,就等法官宣判后高呼一声青天大老爷了。


    而被偷拍的那张照片,是那天他们吃完螃蟹宴后,他在校门口越过车窗和霍先生的告别吻。


    照片能看到他的清晰侧脸,但车里的人被挡住大半,只能看到西装袖口下露出的一支手表。


    豪车的牌子和手表被重点圈了出来,都是几百万的昂贵品牌,拥有者必然非富即贵。


    沈佑再三确认,通篇没有提到这个“老男人”的身份,只穿插以大款和大老板代称,这个脏水没泼到霍先生身上。


    其次,这个爆料的人未免对他太熟悉了,很难说不是内鬼。


    ……还是个挺聪明、懂得隐藏自己的内鬼。


    “嗡嗡嗡——”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赫然显示出缪青教授四个字,沈佑愣了一下,唇角无意识抿起,但还是接了起来。


    “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电话那头,这个一向沉稳持重的教授语气失望又难以置信,听起来甚至有些颤抖,“刚才有好几个老师打电话给我,我认真地问你,这是真的吗?”


    沈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缪青愈加失望,几乎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是一个很优秀很有冲劲的孩子,学习能力很强,态度也很积极。”


    “我之前就跟你说了,如果缺钱可以申请补助,有什么困难也都可以和我们说,等毕业了以你的能力多少钱赚不到,为什么非得……”


    沈佑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见到了一片模糊的空白。


    那些失望的话像一根根细密的针,尖锐缓慢地扎进血肉中,带来绵长的、挥之不去的刺痛。


    多说无益,缪青也不愿意多埋怨什么,最后语气有些生硬地道:“参加比赛的学生身上不能有重大污点,那个名额我只能给其他人了,你好自为之。”


    “对不起,老师。”


    沈佑终于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意外的沙哑,“但我不后悔。”


    他没能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外面下起了大雨,豆大的水珠激烈地击打在玻璃上,滑落道道水痕。


    沈佑回到病房的时候,医生已经离开了,而霍矜年倚靠在床头,拿着平板正批复工作邮件。


    他身上的病号服换成了黑色丝绸睡袍,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薄薄的镜片挡不住专注又沉静的目光,但似乎精力不济,效率不算高。


    “咳嗯!”


    他清了清嗓子,看到霍矜年动作一僵,立刻收起了平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回来了?”


    可爱得有点超过了。


    沈佑忍不住笑了一下,走进去在自己的病床上坐下来,斟酌再三后轻声道。


    “学校那边出了点事。”


    霍矜年顿时眉心紧蹙,沉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沈佑犹豫了一下,还是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听了个开头霍矜年就掀开被子下床,给张南理打去电话,“哪个媒体将消息泄露了出去?”


    对面,张南理错愕,“什么?我这边没有收到消息——”


    沈佑出声道:“应该是我身边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想要用这种手段诋毁我,让我在学校里呆不下去。”


    霍矜年动作一顿,而后将电话挂断,转眼去看他。


    “不过所有的信息都没有牵扯到霍先生。”


    沈佑手肘抵着膝盖,低了头看着交错的十指,又强调了一遍,“这件事我会尽快解决的,保证不会牵连到你。”


    霍矜年眉心皱得更紧了,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这小孩抗拒地梗着脖子,低头时露出了头顶的两个发旋,犟得很。


    垂落的发丝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的唇角,似乎很是忐忑,但还是忍不住嘟囔。


    “不知道这算不算违反了合约,你别……”


    别赶我走。


    霍矜年莫名读出了他的未尽之言,失声半晌才近乎苦涩地轻笑一声,心尖从未像这样又酸又涩,揪着一阵阵疼。


    但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清楚。


    “这件事你想怎么解决,是要澄清还是要认下来?”


    沈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霍矜年观察着他的微表情,了然道:“你想认下来。”


    不等沈佑回答,他又问道:“但你说不想牵涉我,怎么个不牵涉法?”


    霍矜年揉了下眉心,几乎能想象出来他会说什么话,“你承认自己被包养,又觉得这都是你自己的私事,关其他人什么事?”


    沈佑无处反驳,但又觉得没什么不对,“不该是这样吗?”


    “做了我就承认,但再怎么样都是我自己的事,而且照片都有了,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霍矜年注意到这个点,敏锐地追问道:“照片没拍到我?”


    沈佑点点头,把那张照片发送给他。


    霍矜年仔细放大看过,而后很轻地舒了口气,“行了,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你就别担心了,有几百种方法可以撇清你被包养的传闻。”


    撇清。


    这两个字出来时,沈佑蓦地一慌。


    就好像他们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一样,没有这几个月相伴的时光,没有肆意滋长的情愫。


    有几百个理由可以让他们一刀两断,却没有哪怕一个合理的理由,可以让他们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之下。


    “不澄清不行吗?”


    一股强烈的失控和不安感袭来,他突然不管不顾道:“我就是同性恋,我就是被包养了,做了就是做了还不敢承认吗?!”


    霍矜年错愕地看着他。


    “……我不想和你撇清关系。”


    听到那一点发颤的尾音,他才隐约明白过来,一时间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心酸,忍不住温和地摸了摸这人的脑袋。


    “抬头,看着我。”


    霍矜年直视着沈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一个人在社会上生存,就不可能不受到主流价值观,以及他人眼光的裹挟和影响,为了另一个人背叛世界是很天真的想法,没有人值得你这样。”


    霍先生好像知道我喜欢他。


    沈佑有种突然被扒光了一样的颤栗感,同时感到一股无地自容的羞惭。


    明明这份喜欢足够坦然,他也从没刻意隐瞒过什么,但在此时此刻被似有若无地提点一句,就好像长辈在面对孩子不该有的濡慕时,叹了口气说你要好好学习不要想东想西一样。


    更何况这段关系,一开始就是他强求来的。


    “我们可以不是包养关系,但你……最好明面上不要和我扯上关系。”


    霍矜年轻声道,但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这会又不是他一头热想着表白的时候了?


    明明并非对这人无意,却还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人,简直虚伪至极。


    那场车祸,似乎把他仅有的疯狂和勇气也撞碎了。


    可他要对他的人生负责的。


    沈佑硬邦邦地道:“我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眼光,又不是他们代替我和霍先生在一起,又不是他们在过我的生活——”


    “不是在不在意的问题。”


    霍矜年也强硬道:“是你绝对不能沾上这些东西,知道吗?那些污名化的标签,还有各种各样的猜测,都不能让它落到实处。”


    沈佑紧闭着眼,呼吸有些急促,耳朵到颈侧全部红了,“那我现在不就是沾上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要是在乎这些一开始就不会找上霍先生,我们做都做了这么多次了……!”


    “哪怕这就是事实,你也不能承认。”


    霍矜年眸光沉冷,语气斩钉截铁到近乎冷酷,“你还太年轻,看不清未来和前路有多宽广,不要为了一时的冲动做傻事,不然一定会后悔的。”


    沈佑憋着气,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我不会后悔。”


    “你会的。”


    “我说了我不会!”


    沈佑恶声恶气地道,他不想再听了,摇头甩开男人的手,掀开被子盖住了头。


    “明天我就回学校。”


    这小孩第一次背对着他睡。


    霍矜年看着他的背影,指尖无意识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却恍若未觉,好半天才转身关了灯。


    “那到时候我让司机送你回去……现在先睡吧。”


    关了灯后,病房里一片漆黑,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霍矜年摘了金丝眼镜放在床头柜上,摸黑坐到这人床边,将那盖过头的被子拉下来掖好,却突然听到了一声闷闷的晚安。


    他愣了一下,似乎伸手想碰一碰,又克制地蜷缩起指尖。


    最终只是回了一句晚安。


    翌日,早七点半。


    天还没有完全亮,沈佑已经坐上了车,他压了压头上的黑色鸭舌帽,落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睑处淡淡的乌青。


    他等了一会,身旁的车门突然被打开。


    司机将一个热乎乎的袋子递了过来,“沈先生,这是霍总让我买给您的,他叮嘱我要看着您吃完。”


    沈佑接过来,发现是一个新鲜出炉的豪华版手抓饼,里面的料塞得满满当当,拿在手里沉甸甸、热乎乎的。


    他正愣神,又被司机塞了一杯热豆浆,“……谢谢。”


    司机转身打开驾驶座的门,扯了安全带系上,嘴里不忘絮叨道:“霍总还说,让您什么时候都要好好吃饭。”


    “我也觉得是啊,人不就是靠着一口热乎饭撑起来的,早不吃晚不吃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沈佑咬下一大口,将脸颊撑得鼓起来一大块,他慢慢咀嚼着,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这种事确实不能大张旗鼓承认,昨晚是他情绪上头了。


    但从车祸开始,那种似有若无的失控感就在心头徘徊,好像有什么要从手心里溜走,要远远逃开了一般。


    沈佑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突然有些担心几个月后该怎么办了。


    明明不久前还觉得,只要那个人高兴怎么样都好了,哪怕最终要离开也无所谓,现在却想着怎么费尽心思留下来。


    不只是一年,而是好多好多年。


    ……是他变得太贪心了吗?


    七点五十分,车子在那条熟悉的暗巷停下。


    沈佑将最后一口豆浆喝完,将垃圾在手心里揉成一团,又从书包里翻出一个口罩带上。


    “谢了刘叔。”


    他开门下车,将鸭舌帽往下压了压,阴影下露出的一线眸光锋锐,夹杂着些愤怒和不悦,却因此显得分外明亮。


    别的先暂时抛在脑后,把罪魁祸首锤了要紧。


    第62章 反击


    回到宿舍, 沈佑第一时间翻出了摄像头,确保它一直开着。


    然后点开那个下载了但是几乎没打开过的无线监控APP,将里面的内容导入电脑, 开始一帧帧拉片。


    这几天,他的衣柜没有人接近过了,林飞承和季斌来来回回,看着似乎也没什么异样……


    等等。


    沈佑动作一顿,又拉回去反反复复看了一个片段,发现是季斌在拍他的书桌, 看起来行迹十分可疑, 但没到石锤的地步。


    想了想,他还是点进了那个全校大群。


    那个发爆料的显然是个新注册的小号,发完之后就退出了群聊,甚至还注销了, 非常谨慎。


    但只要是牵涉到互联网, 就不可能完全无痕。


    十五分钟后。


    沈佑用了点见不得人的手段, 曲曲折折找到了这个小号的各种信息, 期间还遇到了一点拙劣的反追踪手段——


    但瞬间就被破解了, 查找, 定位,对比, 最后找到了铁证。


    之前只是有所怀疑, 但发现真的是季斌之后,沈佑还是觉得荒谬又匪夷所思, 有些烦躁地抓着头发陷入沉思。


    平时面都见不到几次,这人为什么这么恨他?


    他有哪里惹到这个人了吗?


    随即沈佑的动作一顿,突然想起之前季斌说要竞选学生会会长, 以及林飞承说过他私下去找缪青教授,要求公平竞争的事。


    他虽然和学校里的各种八卦脱节,但有些信息还是知道的,比如学生会会长大概率会落到另一位叫李继礼的男生头上。


    这个竞选者家里背景雄厚,本身实力也非常强劲,是以家族继承人的标准培养的。


    不过因为年纪轻轻就进了家里的公司学习,没空参加那么多竞赛和镀金的活动,不是特别符合选拔的标准。


    季斌想要赢过他,就只能在竞赛、奖杯、保研名额、以及各种摆出来唬人的资源上下功夫。


    他想要的不仅是那个参赛的名额,还有那个名气很大、实力也很强的缪青教授看重并提拔的弟子身份。


    桌面上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OxO:我的人已经介入澄清,你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下一秒,又发来一个摸摸头的表情包。


    沈佑勾了勾嘴角,切换了群聊一看,果然风评有所逆转。


    其实经过上一次的极地反转后,很多人对这次的传言是将信将疑的态度,作着壁上观,只是照片都出来了确实比较锤。


    他将刚才搜集到的东西全部保存下来,发给了霍先生。


    [右仔:找到人了,还是和上次一样处理?]


    [右仔:可是我好生气^^]


    ……


    与此同时,医院病房里。


    霍矜年微垂了眼看着屏幕,很轻地呼出口气。


    他知道这人只是看着很软,实则是一大块棉花糖里包裹着一颗刺猬球。


    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和不甘,曾经被迫弯下腰、跪在地上的生活没能折断他的尖刺,时不时就冒出头来,将那些招惹他的人刺得头破血流。


    但太坚硬了也不是好事,随时有伤及自身的危险。


    “霍总,要不您还是多修养几天?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张南理有些迟疑地道,看着男人扬手穿上黑色毛呢大衣,里面一身西装革履,是一贯强大利落的气场。


    只是脸色仍然苍白,唇色浅淡到近乎透明,透着些许难以掩盖的病气,更适合卧床休息而不是去公司加班。


    “没事、咳……走吧。”


    霍矜年皱着眉咳嗽了几声,转身率先朝病房外走去,不忘叮嘱张南理给他打掩护,“要是他问起来,就说我在疗养。”


    “和司机共享一下路线,如果他要来医院提前半小时告诉我。”


    张南理一脸忧心忡忡,老板的命令却不得不执行,“是。”


    这几天为了避人耳目,但又要时刻盯着某人。


    沈佑没再回到别墅或医院,堪称平静地和林飞承以及季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正常上课下课,洗澡睡觉。


    他眼看着季斌的表情从一开始的细微紧张、忐忑,到越来越坦然,甚至能和他保持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


    要不是手里握有铁证,还真的会以为这人真就这么好心。


    三天后,晚上七点半。


    根据消息,学生会选拔在三教六楼会议室举行。


    这个会议室很大,最前面是一个多媒体大屏幕,专门用来投影和放PPT的,话筒和小讲台则设置在旁边。


    沈佑进来的时候,前面的评委席上已经坐了好几位老师,然后就是统一制服的学生会成员。


    再后面几排坐着的,就是懒懒散散前来观摩的同学。


    “……”


    沈佑随便挑了一个后排的座位坐下,单手撑着下巴,居高临下地将前面正在默念背稿的两个竞选者收入眼底。


    季斌无意识间一回头,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视线顿时凝固住了。


    沈佑怎么会来这里?


    想起之前发出去的东西,他手心登时冒出了汗,但也只能强行镇定下来。


    那人甚至朝他挥了挥手,一副来支持舍友竞选的模样,只是戴着口罩和鸭舌帽,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


    这些天以来,一直如此。


    想到这里,季斌不自然地撇开了头,细微的愧疚之情涌了上了,让他有些后悔之前的冲动。


    但做都做了。


    奶茶店那件事是因为有人刚好拍到了视频,才导致最终舆论反转,但这次他亲眼见到沈佑和车里的人接吻,还拍下了照片。


    就算这人死咬不认,其实也没办法彻底洗干净名声了。


    从来都是事情发酵开、热度最高的时候,给围观群众留下的印象最深,而后续的解释啊澄清啊,大家其实都不在意了。


    我只是把真相说出来了而已。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这人不被包养,不出卖自己,不自甘堕落,哪还有这么多事呢?


    还有那个粗糙的小游戏,没有资本的托举和宣传怎么可能热度这么高?钱都赚够了还想自诩清清白白吗?


    这些天里,季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些话,居然也慢慢理直气壮起来了。


    现在是竞选的关键时期,这么多老师同学看着呢,这人就算察觉到什么,应该也不会那么大胆打断竞选……


    自己吓自己,反而乱了阵脚。


    “喂喂喂……可以听见吗?”


    主持的师姐拍了拍话筒,确认能听到声音,又转过头来看两人,“两位,准备好了吗?”


    李继礼随意比了个OK,表情十分无所谓。


    虽然什么都要争最好的,但和家族和公司比起来,一个学生会会长在他眼里还是跟玩一样。


    相比而言,季斌却显得紧张多了,虽然故作松弛,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可以了师姐,开始吧。”


    “尊敬的各位指导老师,还有学生会的各位,大家晚上好,我是……”


    由师姐简单介绍后,李继礼率先上去演讲和展示,紧接着就到了季斌,不过PPT里面倒是没有提到缪青教授的比赛名额。


    不知道是刻意没写上去,还是名额即使空了下来,也仍然落不到这人头上。


    两个人准备的材料都很多,结束后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主持的师姐再次上台,“好,两位竞选者都已经演讲完毕。”


    “如果没有异议的话,就请指导老师点评一下,学生会的各位可以打开群里的投票软件——”


    沈佑举起手。


    师姐的话音卡壳了,“呃……这位同学,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沈佑仍然举着手,漫不经心地道:“我有异议。”


    季斌猛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而台上的师姐已经愣在了原地。


    不是,还真有人有异议啊?!


    前排的领导老师回过头,看到底是谁在捣乱,周围的同学面面相觑了一阵,窃窃私语起来,会议室里登时一片闹哄哄的。


    竞选不能中断,师姐硬着头皮道:“你有……请问这位同学有什么异议呢?”


    沈佑却没有着急说,朝一旁管理道具的同学招了招手,那人一脸懵地指了指自己,又顺着视线看到自己手里的备用话筒。


    话筒被一路传递上来。


    电量是满的,信号是充足的,拍一拍音箱都跟着震,整个会议室范围能听得清清楚楚。


    沈佑随手摘了鸭舌帽,露出有些凌乱的卷发。


    这头卷发太过显眼,很快就有人认出他来,小声卧槽起来。


    万众瞩目之下,他举起话筒放到嘴边。


    “我要举报竞选人季斌品行不端,未经允许跟踪、偷窥并拍摄隐私照,以不正当手段抢夺比赛名额,蓄意网暴他人,没有资格参与学生会会长竞选。”


    仿佛投下一颗深水炸弹,偌大的会议室登时炸了锅。


    季斌豁然起身,脸上又惊又怒,“你他妈疯了?!”


    因为要演讲,他就坐在最前排,距离旁边的领导老师很近。


    “老师,这人完全是胡说八道!他就是那个最近传闻闹得沸沸扬扬的,被大款包养的学生,他自己品德败坏还想拉我下水!”


    被揪住的中年女老师还没说什么,就听到沈佑拿着话筒慢吞吞地道:“如果不是你做的,你怕什么?”


    季斌几乎要被气笑了,“被疯子缠上我为什么不能怕……”


    沈佑慢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话,他手里把玩着一个银色的U盘,示意了一圈,“哦,你是该怕,毕竟我手上有证据。”


    眼看事态就要失控,主持师姐试图插话,“这位同学,现在是竞选时间,私事我们还是……”


    “证据,什么证据?有你被偷拍的那张照片更实在的证据吗?”


    季斌被这两个字刺激到了,但从一开始的强烈冲击中回过神后,他的头脑反而冷静了下来,嗤笑着反问道。


    不过因为他没有话筒,必须扯着嗓子喊,才能确保大家都听到,于是显得分外狼狈,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狰狞。


    沈佑眉梢微挑,“关于这件事,两天前就已经澄清了。”


    季斌冷笑一声摇了摇头,语气夸张地道:“都和车里的男人卿卿我我亲来亲去了,还好意思狡辩说自己没做过?”


    关于这一点,霍先生早已经有对策。


    就像男人说的,就算被拍到两人光溜溜抱在一起的照片,他也有千百种方式可以澄清关系。


    沈佑语气平淡地道:“照片里我只是低下头而已,车里的是外国来的游戏合作商,他们有贴面礼告别的习俗,反倒是拍照的人别有用心……”


    季斌登时炸了,“放屁!我明明亲眼见到——”


    但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沈佑的神色冷了下来,眸光沉沉,咬字清晰地重复道:“哦——你亲、眼、见、到的啊。”


    季斌死死咬牙,冷汗发了一身。


    他气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却也有些侥幸,这人费尽心思去诈他的话,那个所谓的证据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呢?


    这场闹剧再继续下去就乱套了。


    前排的领导老师站起来,接过台上的师姐递过来的话筒,正要说几句,“这位同学……”


    沈佑没有不依不饶,干脆利落地道了歉。


    “很抱歉让老师们看到这场闹剧,但我想还是及时打断比较好,毕竟如果这人真的当上了学生会会长,却官司缠身,恐怕会造成很不好的影响。”


    季斌浑身一震,“什么官司,你在说什么……”


    沈佑微垂了眼,睨着下方一脸惊慌的人,一字一顿道:“意思就是,我会起诉你。”


    这两个字一出,会议室里的声音静了一瞬。


    季斌睁大了眼睛,神色错愕又难以置信,浑身震悚起来。


    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到底惹出了多大祸,如果真的进了局子留下案底,那他这辈子都完了!


    上次那件事,舆论反转过后,那个造谣的人不是被网友骂了一顿就过了吗?为什么会提到官司、起诉……


    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了。”


    沈佑放下话筒,将鸭舌帽戴上,起身就要从后门离开。


    选择在这一天和季斌公开对峙,让一众筹备竞选的学生会成员的努力付之东流,他也觉得很是过意不去。


    但如果不在万众瞩目、消息流通迅速的时候撕破脸,那么所有人都只会记得关于他的事,真正的加害者却就此隐身。


    “哦,不过有一点是对的。”


    突然想到什么,沈佑突然停下脚步,深呼吸一瞬后转过身,对上无数双神色各异的眼睛,像是一排排空洞的聚光灯。


    那种被凝视、被剖开的感觉让他浑身发毛。


    胸口却仿佛有一小簇火苗在熊熊燃烧,烧光了惶恐畏惧,带来一往无前的温暖和勇气。


    “我确实是同性恋没错。”


    迎上季斌怨恨的视线,他唰地竖起一根中指。


    “但关你屁事,记住了,少管闲事才能活得久一点。”


    第63章 报恩的小狐狸


    前段时间布下的网越收越紧, 终于到了瓮中捉鳖的时刻。


    在一次彻底的打击后,霍家剩余的资产全部被清缴,剩余的几个霍家人均被揪住了各种违法犯罪的漏洞, 被警察追得四散。


    霍怀远弃了几处住所,被警察逼到了一处废弃工业区里,还在负隅顽抗藏匿着不见踪影。


    霍骏倒是机灵得很,早在几天前便断尾求生远逃国外,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隐患。


    此刻,车内。


    霍矜年正在前往那片废弃工厂的路上, 他务必要见到霍怀远被捕才能放下心来, 同时也防范这人有什么后手。


    他一手支着额头,眉眼有些疲惫。


    车祸后还没修养几天就被迫继续工作,不仅要处理大量文书,还要跟着警察跑来跑去, 就算是铁人也撑不住。


    但这些其实还不是最麻烦的, 最难处理的其实是——


    [030:方便打视频吗?]


    感知到手机震动, 霍矜年睁开眼就看到这么一条消息, 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立刻道。


    [。:不太方便, 我在上厕所。]


    [。:等会还要做一个脑ct,晚上我打给你吧。]


    这场车祸带给这人的心理创伤, 远比身体上的伤害要大, 哭过一场后,他很快就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 看起来没心没肺的。


    只是从那之后,这小孩的粘人程度变得更上一层楼了。


    他在床上躺着时还好,但一旦要起身活动或者要去洗漱, 立刻就会有一道视线紧紧跟随,然后身上就会刷新出一条八爪鱼。


    甚至有时候上厕所也会跟着,迫使霍矜年不得不出声安抚然后无情地将人赶到一边。


    [030:小狗疑惑.jpg]


    [030:这两天怎么老是上厕所?会不会是车祸后遗症,尿频尿急尿不尽什么的吧……]


    霍矜年选择性忽略了这条消息,问他在学校里怎么样,如果实在不舒服就不要硬撑了,请几天假好好休息。


    对面的消息停顿了一下。


    [030:还好呀,一些无关人员的议论而已,如果这是和霍先生待在一起的小小代价,那我很愿意承受(笑脸)(笑脸)]


    霍矜年指尖一颤,从那两个笑脸几乎能想象出这小孩此刻的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满不在乎,眉眼间却尽是认真和坚定。


    但是和他在一起的风险,可远远不止一点议论这么简单。


    这段时间,他被那人亲着抱着,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温柔乡,被澎湃汹涌的感情冲昏了头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高处不胜寒,他身边群狼环绕,全都眼冒绿光虎视眈眈地盯着世聚这块肥肉,不是霍家人也会有林家人李家人。


    现在他们还认为沈佑是他的小情人,关系不会长久,也无关紧要,但如果真的在一起了,就相当于他有了外置的软肋——


    那些人会无所不用其极地、用尽一切阴损的招数对付那小孩,比那场车祸还要恶劣百倍。


    这次只能说足够幸运,但下一次天灾人祸时,他未必能全须全尾地护住这个人。


    霍矜年很轻地自嘲一声。


    他许久没回话,沈佑倒也不纠结,话音一转就粘着人东扯西扯,发来几张抱着猫的自拍。


    [030:看!这只狸花原本好凶的,被喂了半个月就任摸了]


    照片里,一张硕大的猫脸占据了大半空间,看起来有些生无可恋,紧贴着它脑袋的沈佑露出一只同样圆睁的眼睛。


    [030:看这个眼神,是不是超级冷淡高傲不屑!真的好像霍先生呀哈哈哈哈哈哈]


    霍矜年指尖轻抚过照片里这人的眼角眉梢,动作轻柔缱绻。


    与此同时,他脸上的神色却有些晦涩不明,阴影笼罩在那英俊眉眼上,显出几分难以挥散的浓重阴翳来。


    ……


    “霍总,我们到了。”


    车子停在工厂里的一片空地上,不远处已经拉起了警戒条。


    鉴于霍怀远之前有买凶杀人等一系列危险行为,他被列为重点抓捕对象,甚至出动了武警帮忙,生怕这人安装炸弹和所有人同归于尽。


    霍矜年从车上下来时,最前面突然爆发出一阵怒骂声。


    霍怀远已经被死狗一样拖了出来按在地上,挣扎着蹭了一身的灰和泥,看起来格外狼狈。


    他不甘地嘶吼着什么,看起来已经失去了理智,但瘫痪已久的身体孱弱非常,武警一只手就能把他按得动弹不得。


    不该这么快的……


    这家伙和霍家作对十几年了,双方互相牵制互相忌惮,或许是心有余力不足,或许是还念着那点稀烂的亲情。


    这人的压制虽然狠,却从来没想过彻底的斩草除根。


    为什么……哥……


    霍矜年隔着一排拿枪的武警,居高临下地睨了这人一眼,近乎漠然的神色狠狠刺激到了趴在地上的霍怀远。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猛地挣扎开束缚,断了腿的蜘蛛一样疯狂爬过来,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这人的西装裤腿。


    “我恨你、我诅咒你,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就算我死了,也要变成厉鬼死死缠着你——”


    对此,霍矜年平静道:“那你得领号排队,前面已经有十几位要我命的了。”


    霍怀远一哽,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就被武警拎起来押进了警车,拼命探出头嘶吼,“要么就杀了我,要么等我出来把你们都杀了!尤其是那个贱人……”


    砰。


    车门被武警无情地关上了。


    霍矜年转了眼,礼貌地朝为首的警察点了点头,“辛苦,我这边还有一些没整理完的证据,届时会一起给您。”


    那警察是个精干的老油条了,闻言顿时笑得灿烂,眉飞色舞地说了些感谢配合调查感谢提供证据的套话。


    这豪门争斗他们参与不进去,但一等功可是实打实的,一下子抓到这么多漏网之鱼可谓意外之喜。


    不过他还是有点担心,生怕又生什么波折,刚才嫌犯那一声哥他可是听见了,便话里话外试探了一下。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霍矜年不为所动,抽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灰尘,堪称冷面无情地道:“该判的罪名一个不会少,请相信我司律师团的能力。”


    警察连声道那当然,随即告辞上车离开了。


    短暂的嘈杂过后,这片废弃工厂恢复了静寂。


    周围一片空空荡荡,模糊的日光从头顶斜斜射入,将半空中漂浮的灰尘映照得清清楚楚。


    霍矜年站在原地,背影平静却沉寂,压在心上这么多年的石头终于被彻底搬开,他却有些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茫然。


    原本清晰的道路被截断,唯余一片没有回响的大雾茫茫。


    但很快,身后又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有声音焦急地响起。


    “霍总,出事了!”


    霍矜年顿了一下,回过神来转身向后看去,只见张南理一句废话不多说,举起手机放到他面前,点击视频播放。


    “因为是私人账号发送的,没有经过媒体和营销号,所以没能及时察觉,现在已经有了一定播放量了……”


    “大家好,我叫刘昌建。”


    一阵抖动过后,屏幕里露出了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他长相普通而黝黑,一双眯缝眼偶尔混沌偶尔精光,看起来神叨叨的。


    下一句话,惊雷炸开——


    “大概没有人知道我,但大家一定知道世聚集团吧?这所A市最强龙头企业的掌权人霍矜年霍总,就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A大学生的金主!”


    这人神情亢奋到有些诡异,故弄玄虚地嘘了一声,“而且这件事远远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这位霍总早在十几年前就看上这位A大学生了!在那小子初一的时候,就通过帮助贫困生的名义暗下毒手,不知道玩了多少年,今年才被爆了出来!”


    霍矜年瞳孔骤缩,神色惊愕地看着这个视频,满心都是难以言喻的荒唐。


    这个世界疯了吗?还是他血债太多终于得到报应了?


    一个连名字都不认识的人,信誓旦旦地说着认识他,说他早就认识沈佑,在那小孩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还说他是个变态恋童癖,借着资助的名义对初中生下毒手。


    真是……荒谬至极。


    张南理语速很快地道:“已经安排人着手封禁处理了,我们还查到这个叫刘昌建的家伙,正好是那个刘立宇的舅舅。”


    “应该是A大的舆论起来后,这两人互通了消息,又因为之前是被世聚的律师团告了,所以才会联系到您身上。”


    “至于视频里提到的这件事……”


    说到这里,张南理的声音卡顿了一下,“时间太过久远,我还没查到具体的前因后果。”


    霍矜年蹙着眉没说话,视线紧紧盯着视频中的男人,居然真的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


    视频里,刘昌建露出了回忆的神色,“我可不是信口开河,我当时就在那所初中任教,那小子不服管教顶撞老师,还被我狠狠教训过,没想到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随着这人的讲述,记忆里一个尘封的小角落也被撬了起来。


    【这个混账!简直是个小畜生,看我不打死你!】


    狼崽子一样凶的小孩,咬了他的手一口,饿得有些脱形,龇着牙护食,身上伤痕累累,头发卷卷,眼睛又大又圆……


    【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当时这位霍总就把他带进了单独的房间里,不知道在里面干了什么,出来就把我还有另外一个领导给赶出学校了。”


    “啧啧啧,这里面的内幕黑暗着呢!那小子当时才一米二多点吧,也不知道能不能经得起折腾……”


    【我说对不起,刚才咬了你……你可以咬回来,或者扇巴掌和踢肚子也可以。】


    “我看根本就没有什么受害者,这两人就是一对狼狈为奸的狗男男!不知道背地里做了多少龌龊事,最近才被爆出来而已!”


    “我怕什么?我被这人报复,再也进不了教育这行,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有本事就弄死我啊!”


    【霍总,这是您误会了,这些伤痕不关学校的事,是那个小混账自找的,我就是管教一下他而已。】


    【来来来,抽根烟,您就当做这件事没发生过,可以吗?】


    “……去找。”


    张南理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却在看清楚男人表情的瞬间倏地打了个冷战。


    “——不管用什么手段,把这个人带到我面前。”


    他听到这人从喉间挤出来的声音,几乎像是猛兽被激怒到极致的轻吼,轻易让人遍体生寒。


    张南理不敢多看,声音发紧地应下,“是。”


    霍矜年大步往外走,工厂外的日光分明耀眼,那浓重的阴翳却没从他眉眼间离开,反而越积越深,让人不寒而栗。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早就见过,而且这小孩也一直记得他。


    所以后来才会一见面就粘过来,叽叽喳喳地关心他,怎么赶都赶不走……那不是自由吹到他身边的风,而是千里迢迢找他报恩的小狐狸。


    沈佑当然喜欢他,毕竟自己曾经帮过他一次。


    但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爱?感激?吊桥效应?抑或是三者混杂?谁又能分得清。


    霍矜年拉开车门坐进后座,又重重摔上了门。


    他神色分明苍白疲倦,身体却像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几乎要被惊愕、愤怒和自责压垮。


    是我引诱你吗?*


    是我毁了你的青春年华,花费多年时间去追逐一个男人吗?


    甚至现在也……


    许久,霍矜年抬手捂住脸,深深地吸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1、“是我引诱你吗?我會经向你说过好话吗?我不是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我不爱你,而且也不能爱你吗?”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


    第64章 赔罪


    这场声势浩大的舆论终止于一纸公告。


    世聚集团发布了一条公告,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表明沈佑是他们公司的新晋游戏设计师,双方已经达成了长期合作。


    公司非常欣赏他的才华和奋斗精神,又知道了他的困难处境, 便提前预支了一部分项目收益让他改善生活,却没想到会被有心之人歪曲云云。


    这次舆论不仅影响了个人,还严重抹黑了公司形象,内部高层极为重视,法务部已经着手搜集资料,决定要追责到底。


    公告话里话外都是袒护, 却足够官方而具有威慑力。


    这条公告发出来之后, 法院传票便雪花般发了出去,虽然没想过引起恐慌,但罪魁祸首以及大肆辱骂传播的必然逃脱不了。


    不过一周,这件事彻底尘埃落定。


    ……


    季斌休学了。


    他被记了一次大过, 精神和心态都崩得彻底, 不得不休学一年调养和应付接下来的诉讼。


    他家里人来接他的时候, 沈佑刚好在宿舍里敲代码。


    抬头就看到两男一女进了宿舍收拾季斌的东西, 应该是他爸妈和亲戚, 长得很斯文气, 如果没记错的话一家子都是读书人。


    期间那个挽着长发的女人屡次看过来,表情欲言又止, 似乎打算说些什么, 但最终还是沉默地拿着东西离开了。


    “已经走了?这么快?”


    林飞承看着空了一半的宿舍,还没从季斌背刺捅刀的震惊回过神来。


    沈佑仍然看着面前的屏幕, 语调有些心不在焉,“对,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新的人搬进来。”


    林飞承拉开椅子坐下,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呃……你和霍总怎么样了?”


    邀请这人参加生日宴时,他没想到事情最终会弄成这样,作为阴差阳错牵桥搭线的那个中间人,他似乎要对此负一点责。


    沈佑眨了下眼,嘴角无意识微微勾起,“还是那样。”


    想到霍先生,他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好了许多,听说那边霍家人也基本落网了,接下来应该就没什么人再跳出来了吧。


    “那就行。”


    林飞承转着电脑椅,若有所思,“对了,我听说缪青把名额收回去了?现在舆论都压下去了,你要不要和他解释一下,争取把名额再要回来?”


    沈佑呼吸一滞,而后舒了口气,“不了,就这样吧。”


    季斌是侵犯了他的隐私,用不正当手段到处宣扬引导网暴,严重损害了他的名誉和精神,也是因为这一点才被告上法庭。


    但他没办法欺骗老师,说自己清清白白没有污点。


    毕竟他确实是被包养了没错,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无论他抱持着怎样的情感,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总而言之,他脾气顽固得很,你别和他硬犟,慢慢来,道理还是可以讲得通的。”


    “好,多谢您。”


    霍矜年又确认了一遍时间地点后,他挂了电话放下手机,起身回到休息室整理了一下仪容。


    确认一切完美,回到办公桌前按下内线电话。


    张南理的声音响起,“霍总,您吩咐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


    三十分钟后,竹霖轩。


    “三番两次送礼物来,一次比一次贵重……哎呀,都知道这位霍总舍得下血本了,倒显得是我不知好歹了。”


    缪青沿着走廊往前走,环顾着周围清雅又处处显贵的环境,不阴不阳地道:“连张校长也得给他当说客,面子还真是大。”


    “那孩子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他人不坏,你就听听他的话吧。”


    张明琼苦笑了一声,语气柔和地劝慰了一下。


    最近学校里的流言闹得沸沸扬扬,她这个当校长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居然会和霍矜年有关。


    她也记得另一个叫沈佑的孩子,非常优秀,在开学典礼的时候就作为新生代表上台讲话,似乎很爱笑,人长得也格外俊。


    包养……肉体交易……


    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到了,就是这里。”


    服务员在前面带路,拉开了一扇古色古香的竹门,缪青一看,组织饭局的那位已经到了,见他们进来立刻起身来迎接。


    那是一个气质极好的男人,宽肩窄腰,身形高挑,昂贵的黑色毛呢大衣搭配深色高定西装,发丝被一丝不苟地抹到脑后,露出英俊深邃的面容。


    一看就是那种名流商圈里搅弄风云的人物,浑身上下气派得不得了,活脱脱的资本家。


    装模作样……还对十八岁的学生下手,简直是衣冠禽兽!


    缪青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故意没有去接这人的寒暄,拉着一张脸拒不配合,冷眼旁观张明琼笑着和他打招呼询问近况。


    张明琼叹息道:“真是好久不见,没想到下次见面居然是这样的……”


    “都别站着了,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吧。”


    霍矜年轻笑道,主动引导二人入座,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几乎显得有些殷勤。


    他是在查看季斌的调查资料时,发现沈佑被撸掉了一个竞赛名额的,那小孩一声不吭,显然是想吃下这个闷亏了。


    这位缪青教授教过他一个学期,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对方未必还记得,但那时这位的臭脾气就已经初露端倪。


    这段时间,他三番两次牵桥搭线,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只好请了张明琼从中调解。


    被笑脸相迎,缪青脸色愈臭,“惺惺作态。”


    霍矜年似乎不觉这份赤裸裸的针对,盈盈笑意几乎焊在了脸上,让人完全挑不出错处,“教授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我就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包养他?有没有对他做那种事?”


    缪青倏地打断他,显然不想再废话了。


    霍矜年瞳孔微缩,他张了张嘴,镇定自若地道:“没有。”


    “公司那边已经发了公告,从始至终我们都只是在合作而已,他很有能力,我有意将他培养成亲信,没想到会被有心之人盯上歪曲……”


    他抬眼对上缪青审视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解释,却只换来一声冷笑。


    “你以为我是老糊涂了,随便送点什么就能打发,嘴上说一句不是就能翻篇过去。”


    张明琼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脸上流露出担忧来,试图从中劝解一二。


    砰!


    缪青却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霍矜年的鼻子骂。


    “别装模作样了!从一开始,那家伙就承认了你们的关系,还说什么‘不后悔’之类的傻话!”


    “我看他就是被你骗了,一个连校门都没出过的学生,心思单纯,涉世未深,哪里玩得过你们这些八百个心眼子的商人?!”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几乎是指着霍矜年的鼻子骂道。


    “你是不是拿钱诱惑他、哄骗他、威胁他了?”


    “我拿回名额不是因为对他不满、想要惩罚他,我是想要点醒他!放着正道不走搞歪门邪道,别以为就能一步登天了,其实只会失去更多而已。”


    一时间,空气都凝固了。


    “我们……”


    霍矜年突然道:“确实在谈恋爱。”


    缪青错愕,“什么?”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回过神觉得这人简直厚颜无耻。


    但缪青看着霍矜年脸上的神色,在褪去了那有些虚假的盈盈笑意,却并不显得激怒或冷漠。


    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反而表现出一种异样的坦诚。


    “我说我们现在正在谈恋爱。”


    霍矜年不退不避,咬字清晰道:“我很喜欢他,他不是很可爱,很聪明,也很优秀吗?”


    “教授应该深有同感才对,应该没什么人不喜欢他吧?”


    那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好像压抑了很久的某些东西,再也经受不住一点质疑和否定,一股脑地、不管不顾地涌了出来。


    “我知道我们之间相差了十几岁,身份地位悬殊,很容易引发一些不好的联想和舆论,虽非我本意,但还是给学校和您造成了恶劣的影响,非常对不起。”


    缪青直接愣在了原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你……”


    霍矜年站起来,然后深深地弯下腰,朝他鞠了一躬。


    “——但这全是我的过错,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他的能力和品性绝对没有问题,还请不要收回属于他的名额。”


    “你这是干什么?”


    缪青瞠目结舌,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被这个大礼惊得连一开始放的狠话都忘了。


    “喂,赶紧起来!怎么搞得好像我是那种恶婆婆,要棒打苦命鸳鸯似的……”


    之前收到那么多次礼物,从十几万加码到几十万、上百万,甚至走了学术圈那边的关系,弄来了十分珍贵的资源。


    他还以为又是那种一身铜臭味高高在上的资本,只会仰着下巴用鼻孔看人,是那种用从手指缝掉出来的一点东西欺骗好学生的人渣。


    没想到临了这人居然来这么一出,看起来完全和忧心忡忡,着急帮家里小孩上下打点不惜到处送笑脸的家长一样。


    缪青的脸色几度变换,看着这人弯下的脊背,嘴里嘟嘟囔囔地道:“行了,我再考虑考虑……本来短时间内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你快起来!”


    霍矜年这才直起身,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谢谢。”


    “我就信你一次,你们谈就好好谈,别闹得那么轰轰烈烈,也别把人带上什么邪门歪道!”


    “我知道,谢谢您的忠告。”


    但缪青心头还是堵的,也没什么心思吃东西了,说自己等下还有事就要匆匆离开。


    霍矜年连忙要拿起在一旁椅子上放着的礼物,但还没递过去就被毫不留情地拍开。


    “拿开拿开,赶紧拿开!”


    缪青脸色嫌弃,拔腿三两步飞速离开,生怕被这些官僚气沾上似的,“对了,之前送来的那些也叫你助理全部收回去,我不稀罕这些东西。”


    他一走,包厢内一时间恢复了安静。


    张明琼看完了全程,再转头看向有些出神的霍矜年,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喜欢就好好追人家,学别人搞什么包养?”


    她轻声细语道:“刚才你说的那些,其实都不是阻碍,只要你是认认真真在谈就行了。”


    “不过也要多包容着点,别欺负个没出社会的小孩,知道吗?”


    霍矜年长睫微颤,将手里的东西放回椅子上,声音很轻地自嘲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露出了一点迷茫的神色,眉眼间还带着些未愈的病气,显得苍白而疲倦。


    明明在商场上大杀四方,定夺那么多项目的生死,掌管着数以千万甚至过亿的资金流,此刻却像是个在十字路口瞻前顾后、战战兢兢的孩子。


    或许是因为太过珍惜,容不下丝毫差错,才会宁愿停滞不前甚至倒退,也不敢往前踏一步。


    张明琼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在这人看过来时笑道:“跟着心走就好了。”


    竹霖轩距离A大不过几分钟的路程,霍矜年却坚持要送张明琼到行政楼下。


    两人在门口告别。


    这会刚好遇上放学,车子只能在人流中缓慢前行。


    大道上栽种的梧桐树婆娑,落下一片沙沙的阴影,细碎的金光沿着车顶漂亮的线条流转。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霍矜年坐在后座,拿出手机点开置顶聊天框,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沈佑他来A大了,耳朵就忽然捕捉到一点熟悉的动静——


    篮球在地上砸出砰砰的声响,在空旷的篮球场上激起阵阵回音。


    那篮球被一只瘦削有力的手带着,冲刺,腾转挪移,跳起入篮,又乖巧地跳回到那人怀里。


    霍矜年突然道:“停车。”


    透过车窗,他看着这人小小的欢呼了一下,又继续重复扣篮的过程,偶尔来一个三分投篮和背身投篮,玩得不亦乐乎。


    却忽然想起上次来学校里,第一次撞见沈佑的光景。


    那时候这人也在打球,但和现在不同的是,他身边有队友、对手和观众,那么多人为他欢呼雀跃,在赢球的时候激动地扑过来抱住他。


    像是天然的发光体,在聚光灯下的舞台熠熠生辉。


    但现在……偌大的球场里只有他一个人。


    周围放学的学生三三两两结伴,要么去食堂吃饭,要么没课了往外走去玩,热热闹闹,熙熙攘攘,只有他是独自一人。


    学生的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相比沉闷平淡的学习生活而言,一点奇闻轶事都能惊起波澜,然后迅速传播开。


    就算不是包养又如何,就算说是恋爱又如何。


    一旦成为话题中心,被当成怪胎好奇揣测嘲笑讥讽,就注定了沈佑只能特立独行,走在和大众相悖的道路上。


    而那条路,万般艰难。


    不知道看了多久,一直等到日头微微西斜,司机才试探着出声道:“霍总?”


    霍矜年堪堪回过神来,垂眸收回了视线,“走吧。”


    作者有话说:


    有人心疼了hhh,但实际情况是→


    佑仔:一个人占领篮球场,美汁汁OvOY


    第65章 终止合约


    “我回来了!”


    沈佑反手关了门, 换上拖鞋踢踢踏踏地往里走。


    这个时间点霍先生应该在书房才对,但一转眼,他就看到这人坐在沙发上。


    茶几上放着厚厚一沓文件, 看着不像以往的工作文件。


    “霍先生在这里干嘛呢?”


    说着,他才注意到客厅昏暗的灯光,啪一下把灯开了,“为什么不开灯?”


    霍矜年正看着面前的文件出神,突然被大亮的白炽灯一晃,捏了下眉心回过神来, “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沈佑把书包甩到沙发上, 疑惑问道:“是什么?”


    霍矜年往后倒在沙发靠背上,只道:“打开看看。”


    “这么神秘……霍先生吃饭了没?刘叔和我说这几天你总不好好吃饭,肯定又要生总裁病了,要我快点回来住呢。”


    沈佑拿起最顶上的文件, 一边絮絮叨叨地道。


    不过他总觉得今天的霍先生不太对劲, 但仔细看了看, 男人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 那双丹凤眼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让人莫名紧张又忐忑。


    他咽了口唾沫, 才将手里的文件打开。


    “让我看看,这是什——”


    沈佑定睛一看, 脸上的笑意凝固住了, 视线停留在第一页被曲别针扣住的两张照片上,透过那熟悉又陌生的布局, 久远明亮的回忆沸腾而起。


    这是他以前的家,爸爸妈妈都在的那个家。


    他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 才意识到这不是幻觉,几乎语无伦次地道。


    “这个、这是从哪里,总之谢谢……谢谢你……”


    沙发对面,霍矜年不错眼地看着他,见这小孩开心得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无意识地勾了勾唇角,但想起什么又悄然扯平。


    他数了几份一起递过去,“这部分都是,你一起看看吧。”


    沈佑哇声一片地翻完这人递过来的文件,看向茶几上剩余的两份,随手拿起来一看,却赫然看到一份不动产赠与合同。


    ——被赠与的正是现在他所在的这栋别墅。


    这个他前不久才住进来,每天都打开门喊着我回来了的家。


    沈佑的情绪还没缓过来,止不住眉开眼笑的开心,但还是切实感到了疑惑,“这是什么意思,这里不是霍先生常用的住所吗?“


    他翻了一下合同,发现霍矜年已经签字了,只等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合同就成立了。


    霍矜年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递过去,“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就和那把吉他一样,签下名字,它属于你了。”


    沈佑本该觉得高兴的。


    但凡是个正常人,一下子被天降财富或者天降豪宅砸中头,都会欣喜若狂的,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他没有着急签什么字,而是看向最后一份文件。


    “这份又是什么?”


    但还没拿起来,一只手就突然按住了沈佑的手背。


    男人宽大的手背上经络分明,淡青色的血管微微鼓起,他按得很用力,连骨节都有些泛白,似乎还在轻微地颤抖。


    “霍先生?”


    霍矜年胸口深深起伏一瞬,因为剧烈的动作,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落了几缕下来,几乎显得有些狼狈。


    沈佑伸出左手,想要摸一摸男人的脸,却同样被抓住了,然后他听到一句,“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可以描述一下吗?”


    直到这时,他才彻底意识到这人的不对劲。


    沈佑眨了眨眼,撅起嘴嬉皮笑脸地道:“很……开心?很激动,有点意外,然后很想亲你算吗?来嘛,真的不要啵啵吗?”


    霍矜年打断他,“没有感激吗。”


    沈佑无意识皱了皱眉,试图探头去看他的表情,嘴上却不忘语调轻快地笑道:“有啊,我一直以来都最最最感谢霍先生!”


    “也不仅仅是感谢你,我还会感谢很多东西,比如那天晚上临近下班点了好多奶茶的人,让我错过了最后一班公交,才能遇到小公园里的霍先生。”


    “还有邀请我去参加生日宴会的舍友,如果不是他,我大概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和霍先生见面。”


    他演戏剧一样浮夸道:“甚至连那个找茬被我打飞牙的蠢货,我也偶尔会在心里悼念一下,感谢他并不伟大的牺牲。”


    “还有……”


    霍矜年突然倾身吻住了他。


    这个吻急切而热烈,近乎失控地攻略城池,非常不像这个人的作风。


    好几次牙齿磕磕绊绊地撞到一起,激起一阵酸痛,滚烫唇舌却只短暂分开,便又黏糊在了一起,辗转,交融,气喘吁吁。


    “嗯……哈啊……”


    沈佑伸手揽住男人的后颈,闭上了眼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不知道亲了多久,一直到嘴唇微肿,一舔就泛起刺痛才作罢。


    两人互相抵着额头喘息许久。


    在交错的凌乱呼吸中,看着对方渗出一点生理泪水而湿漉漉的、格外明亮的眼睛,几乎像是溺入深潭。


    霍矜年仍然没放开他,掌心捧着沈佑的脸轻轻摩挲,突然哑声道:“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只是想报答我?”


    沈佑慢半拍地舔了舔嘴唇,还没回过神来,“什么?”


    “只是帮了你一次,就这么让你念念不忘吗。”


    这句话一出,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凝固。


    沈佑微微睁大了眼睛,愣住许久,“你……知道了?”


    他分明将这个秘密藏得很好,只在夜深人静的梦里拿出来聊以慰藉,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连对霍先生也没有说过。


    霍矜年垂眸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对,我知道了。”


    “我看到你初中老师拍摄的一个视频,他叫刘昌建,是在那件事中被牵连丢掉工作的人之一。”


    他平铺直叙道,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当时的做法很严厉,不仅让他丢掉了工作,还让他彻底不被教育行业所容。”


    “他大概非常恨我,才找准时机发了这个视频。”


    “但也是托他的福,我才想起来曾经是去过一所乡镇初中,帮助过一个伤痕累累的小苦瓜……”


    “没想到,六年过后,小苦瓜长成了大甜瓜来找我了。”


    沈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听到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耳膜。


    霍矜年放下手拉开了距离,神情似是怀念又像是无奈,最终近乎温柔地叹息了一声。


    “都长这么大了啊。”


    “只有我腰高的小土豆,现在居然比我还高了,看来确实有听我的话好好吃饭,好好学习。”


    沈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在那瞬间忽然有些恍神。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教师餐厅里,看着男人拿着洁白的手帕,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手上的伤口。


    那天的阳光是金色的,温暖的,这个人身上的气味浅淡而好闻,是无数个梦里让人踏实又心安的味道。


    “你是在看着我,想念六年前的我吗?”


    霍矜年突然出声道,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色彩梦幻的泡泡。


    沈佑并不是真的喜欢他,至少不是喜欢现在的他,虽然早有准备,但真正意识到这一事实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满心酸涩。


    他知道自己二十四岁时什么样。


    那时候他终于彻底脱离霍家,成立了自己的公司集团,事业堪称一日千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便格外意气风发,见谁都带着点笑意。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历尽磨难,满身伤痛,早已变得黯淡无光。


    他给不了这小孩想要的东西,无论是热烈的喜欢,还是一往无前的爱,甚至模仿不出年轻时的样子供人怀念。


    “我们终止合约吧。”


    霍矜年终于说出口,“这场交易从头到尾就是个错误,我不想再将错就错下去了。”


    高悬于头顶的刀锋终于落下,没有鲜血飞溅,也没有任何人伤亡。


    沈佑却觉得好像有什么被永远地切断了,疼得他眼泪都快飚出来了,脸上故意挤出来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急切地询问,连声音都在发抖,“是不是我给公司抹黑了,霍先生才急于和我撇清关系?”


    “不是。”


    “还是因为我任意妄为说的那些话,让你觉得太越界了?”


    “没有。”


    沈佑声音紧绷,胡乱地列举出可能惹这人生气的事情,却又被一一否决,只能徒劳道:“可是我们的合约还没有结束。”


    霍矜年却道:“结束了。”


    他拿起最底下那份文件,“这份就是终止合约的文件,里面有后续的补偿事宜,因为是我单方面违约,所以理应作出补偿。”


    “刚才你看过的文件都是补偿,里面有你以前住的房子,和一些股份和资产等,还有这栋别墅,你不是很喜欢吗?签字后它就是你的了。”


    沈佑却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他呆愣许久,近乎失魂落魄地轻声道:“……我还以为,霍先生也是有点喜欢我的。”


    霍矜年浑身一颤,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力到手背青筋蜿蜒鼓起,才没在那个瞬间举起白旗缴械投降。


    他声音喑哑,自嘲道:“我说过,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还以为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骗人……如果霍先生是坏人,这会早该偷笑了。”


    沈佑哑着声音反驳道:“没花多少钱就能让一个人死心塌地,然后压榨出更多的剩余价值,不就是资本家最爱做的事吗?”


    霍矜年扯着嘴角笑了笑,道:“那看来你还是不了解资本家,我们这种人最在意脸面了。”


    沈佑瞪着他,眼眶周围一圈都是红的,呼吸凌乱而急促。


    “既然你是我之前资助过的学生,知道了之前有过这么一段过往,我再心安理得地维持这种交易,不就真的是衣冠禽兽了吗?”


    “……这也是为了你好。”


    【要好好活下去,带着爸爸的份一起。】


    【妈妈不能再连累你了。】


    【这是为了你好。】


    【这是为了你好。】


    【这是为了你好。】


    这句话在脑子里重复到第四遍时,沈佑猛地暴起,将桌面上的文件全扫落在地——


    噼里啪啦!稀里哗啦!


    “全他妈冠冕堂皇说什么屁话?!”


    他红着眼睛低吼道:“你们全都是一样的,嘴上说着什么为你着想,说着什么爱啊保护啊结果全都是骗人的!”


    “一个两个都是懦夫,没勇气的软蛋!”


    霍矜年惊愕地看着他。


    像是看着一头小野兽暴走,疯狂地撕扯自己的痛苦,生生剖开半愈未愈的伤疤,再次露出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


    “爸爸就这么抛下我和妈妈走了,什么保护不保护的,我他妈恨死他了!要不就和我们一起活下来,要不就带我们一起死啊!”


    沈佑越过茶几,用力攥住了霍矜年的西装领口,声音颤抖地道:“妈妈也是这样……”


    “我告诉你她不是癌症死的,她是自杀的,一条麻绳吊死在风扇上面,我一放学回家就看到她的脚,在空中晃晃悠悠地转。”


    一字一顿,无比残忍。


    “哦对,她还留了遗书,说她知道我为了她放弃重点高中留在这里了,说她只会拖我的后腿,说她不想再连累我了。”


    “我应该感恩戴德吗?我应该感动开心吗?!”


    豆大的、奔涌而出的水珠落在脸上,又顺着霍矜年的脸颊往下滑落。


    他像是没撑伞站在一场倾盘大雨里,被愤怒和悲伤淋得湿透,心痛得难以言表。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自作聪明说要为我好,然后轻而易举舍弃自己的生命?为什么要说着为我好,然后丢下我?!”


    “这里是霍先生的房子,为什么要送给我,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去哪里啊?”


    那一瞬间,沈佑终于崩不住嚎啕大哭,眼泪混着破碎的自尊和期盼,流淌得一塌糊涂。


    “——带我一起走啊。”


    第66章 分道扬镳


    沈佑见过很多留守儿童。


    他们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自己陪自己玩,不小心跌倒了扯着嗓子哭也不会有人理会,只能哭累了抽抽噎噎地止住。


    看起来特别可怜。


    他不想自己看起来也那么悲惨, 所以几乎不怎么掉眼泪。


    “好了,好了……”


    但在这少有的掉眼泪时刻,他被紧紧地按在一个怀抱里,有一只手用力搓揉他的脑袋安慰,耳边则是男人低沉和缓的声音。


    沈佑死死咬着后槽牙,将未尽的哽咽吞入腹中, 整个人绷成了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肩膀微微发着抖。


    “不哭了,嗯?”


    霍矜年轻声道,来回抚摸着这人的肩颈,伴随着有节奏地轻拍, 直到颤抖逐渐平息下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也许有一个小时, 也许只有几分钟。


    沈佑深呼吸了几下, 将那些不断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了下去, 撕开被湿漉漉的泪水糊住的眼睫毛, 捂住了一塌糊涂的脸。


    他接过霍矜年递过来的纸巾,粗暴地擦干脸上的泪痕, 声音沙哑地道。


    “……抱歉, 我刚才反应过度了。”


    也许是刚哭过一场。


    那些毫无理由的、自认为被再次抛弃的悲伤和愤怒,也随着眼泪一同流出去了, 只剩下难以言喻的沮丧和空荡。


    他没有被谁抛弃,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被谁真正接纳过。


    霍矜年没有说话, 视线停留在这人低垂的、被水液粘成一缕缕的睫毛上,却突然想。


    这是他第三次惹哭这小孩了。


    因为刚才帮忙擦了眼泪,他的手现在湿漉漉的一片,那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水太过汹涌,在指缝间滴答流淌而下,又在手心里盈出一小片晶莹的湖泊。


    他想说对不起,想说他原本是打算告白的,想说我们干脆撕毁合同在一起吧。


    但这些话被卡在喉咙里截断在舌尖,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梗得人喉结滚动几欲干呕,眼尾被逼出一抹猩红。


    他想着杀人不见血的世俗流言,想着大概率不会有结果、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耽误人的这份感情。


    那些话就被紧咬的后槽牙一点点碾碎,混着新鲜的血腥气在口腔里蔓延。


    有那么一会,两个人相对而坐,都没有说话。


    沈佑看着手里被揉成一团的纸巾发呆,突然想起来什么,又清了清嗓子道。


    “我有些话一直想对霍先生说,可能之后没什么机会了,我就趁现在说吧。”


    哪怕被继续误解,他也一定要说的话。


    “不知道霍先生还记不记得,在那个教师餐厅里,临近告别的时候……”


    一顿饭的功夫能有多久。


    眼看着男人就要走了,小沈佑下意识跳下椅子追了两步,想挽留却看到了自己油腻腻的手,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人身后。


    “对了。”


    霍矜年似乎想起来什么,突然停下了脚步。


    猝不及防的小沈佑一下子被撞倒摔了个屁股蹲,又被男人好好地扶了起来,毫不嫌弃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霍矜年从口袋中抽出一支钢笔,拔开笔帽,指腹揉了揉这小孩的胳膊,在上面轻而迅速地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之后觉得撑不下去了,就打这个电话给我,知道了吗?”


    小沈佑愣愣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那串数字。


    他抿了下嘴角,卷翘的睫毛下眼睛亮晶晶的,“……嗯!”


    那之后,小沈佑很宝贝地保护着这串号码,甚至洗手的时候也会刻意避开不搓这个地方。


    但那墨迹还是没几天就淡下去,最终完全消失了。


    这期间,他一遍遍地默念着这个电话号码,很快就将其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每次一想起来,就觉得身后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承托着他,那股站在悬崖峭壁上随时会掉下去的恐慌感也散去不少。


    但一直读完初中三年,哪怕中途再缺钱再困难,小沈佑也没打过这个电话。


    他始终觉得还能再咬牙忍一忍,还不到被逼上绝路的时候,事情总会有转机,生活总会继续下去,不需要去麻烦霍先生。


    直到那个高一的寒假。


    沈佑推开门回到家,一句我回来了的尾音还没落下,就看到妈妈吊死在了风扇上。


    等恢复记忆的时候,他站在床上够着手去解那条麻绳,将妈妈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


    也许是吊死的缘故,怀里妈妈的尸体脸部肿胀绀紫,眼球暴突出来,直直瞪着天花板,伸出了半截舌头,惊恐万分的样子。


    不管生前有多漂亮,死亡都一视同仁将所有体面带走。


    他把妈妈的尸体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又伸手合了她的眼睛,在昏暗中呆呆地坐了一会。


    ……不需要联系救护车了,那么是直接打电话给殡仪馆吗?


    火葬场会把尸体烧成骨灰,但家里没有钱买不起墓地……


    就装在小坛子里放在家里吧,和爸爸的放在一起。


    然后呢?


    他突然想:那之后呢?


    外面的天色已经非常黯淡了,为了省下一点电费,家里很少开灯,就算很黑也只会开床头柜的一盏小台灯。


    沈佑回家之后,就会搬一把小凳子坐在那里写作业,还可以顺便照顾妈妈。


    这时候妈妈通常是清醒的,她会安静地看着他写作业,苍白的脸上是一抹浅淡的笑意,仿佛还是之前温馨幸福的生活。


    他想,要开灯写作业了。


    这次考了年级第一,学校还发了助学金和奖状给他。


    奖金本来足够支持妈妈去医院继续治疗一阵子的,但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不过妈妈很喜欢看他的奖状,会借着台灯的光看很久很久,然后很珍惜地放在床下的铁盒里,和之前获得的奖状一起。


    咔哒。


    ……台灯没亮。


    沈佑顿了一下,又用力按了几下开关,咔哒咔哒咔哒。


    他拍了拍那泛黄的塑料外壳,将松掉的充电头拔了又插。


    灯泡噼啪闪了两下,散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天彻底黑了。


    原来是这样啊……


    是他说要节省电费,所以妈妈就不开房间里的灯,但是现在台灯也坏了,她在一片黑暗中等他回来,肯定又做噩梦了,所以才会想不开。


    沈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努力学习没意思,拼命挣钱也没意思,但最没意思也最没意义的,大概就是活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所以他决定去死。


    沈佑背着书包离开那间狭小的出租屋,找了很久才找到一栋废弃的烂尾楼,爬了很多层楼梯来到顶楼。


    他坐在天台上,双脚悬空,感受着从下而上呼啸而来的风。


    ……


    霍矜年怎么都想不到,沈佑会跟他说这些。


    他瞳孔收缩,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人,这段深埋已久的经历被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却丝毫不减损其威力。


    只要稍微想象一下,经年的梦魇就几乎要将他吞噬。


    惊愕、心疼和惶恐被混杂在一片锋锐的痛楚中,像是凌迟的刀,在漫长的每一分每一秒中将他剐得血肉模糊。


    “那栋楼很高,能俯瞰到很远的地方,但因为已经是后半夜了,几乎看不到什么光。”


    只是即将松开手的一瞬间,沈佑突然想起那串电话号码,一串被郑重地、又轻又痒地写在他手臂上的号码,突然顿住了。


    他突然想,我应该和那个人告个别。


    “那会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我就犹豫要不要给你打电话,一会觉得扰人清梦实在很不好,霍先生为我做了这么多,不仅得不到回报不说,还要凌晨四点接到午夜凶铃,实在太惨了。”


    “一会又觉得我都要死了,为什么不能任性一回呢?最终还是决定打这个电话。”


    “然后我又想,如果电话打通了要说点什么?”


    肯定要说一句谢谢,谢谢那个人在他最痛最饿最困难的时候,如同天外来物一样出现,毫不吝啬地给予他食物和饱足。


    还要说一句对不起,因为他决定今晚去死,白白浪费了三年的好饭好菜,也浪费了霍先生对他的期待和祝福。


    但也不能只说这些。


    这些年,他积攒了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对那个人说,反正都要死了,不如一次性说个痛快。


    说太多说太久也不行,说不定会被察觉到然后报警,那样他就死不成了。


    于是沈佑就坐在天台上,对着那部小灵通纠结来纠结去,为了避免紧张到说不出话来,又开始一遍遍打腹稿。


    他没注意到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逐渐变得能够看见大致轮廓,浅淡的、柔和的光线从地平线上悄悄蔓延过来。


    直到一抹耀眼的光刺破天际,黎明破晓,金光万丈。


    沈佑抬起头,才发现这个他人生中最漫长、最难熬的夜晚,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听说人的一生中只有一次求死的机会,错过了再痛苦都只能活下去了,那一晚他活了下来,从此再也没想过死。


    但他有了一个新目标,无论如何,他都想再见那个人一面。


    “——事到如今,我想告诉霍先生的是。”


    “你没有害死身边的人,也不是谁都救不了谁都护不住。”


    沈佑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因为刚才哭得厉害,连薄薄的眼皮都有些红肿。


    但此刻他的眼睛里有光,掺杂着没擦干净的泪水,亮晶晶的,在那绽开的灿烂笑容中,显出一种纯粹的温柔和骄傲来。


    “你阻止了我的坠落。”


    霍矜年微微睁大了眼睛。


    难以言喻的震悚在那一瞬间击中他,将他定格成一具不会思考也不会说话的雕像。


    那个黎明升起的光,越过遥远的六年光阴向他奔袭而来,在这一刻将他淹没。


    脚下阴冷黏腻的血潭在暴晒中变得干涸,那些拼命撕扯、想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的手,也在那一瞬间灰飞烟灭。


    “我……抱歉,我现在……”


    他此刻混乱不堪,甚至显得狼狈,下意识抓住了沈佑的手贴在脸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没关系。”


    沈佑指腹轻轻摩挲着这人的脸,想了想还是坦诚道:“我……很喜欢霍先生,非常非常喜欢。”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隐藏自己的私心。


    只是相比说出那句喜欢,他更希望有一天能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站在爸爸妈妈面前,站在霍先生前面,说那个总是被安慰、被保护、被迁就的小孩子终于长大了。


    他不再软弱,不再绝望,不再无能为力。


    找到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家,有一个全身心去爱的人,有充满希望的值得与之奋斗的未来……能够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聊起那些腐烂的深埋的往事,然后一笑置之。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获得了这些幸福——


    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他要做些什么,才能成为那个人呢?


    这些年来,他有多不甘又有多渴望,为之刻苦奋斗,为之委曲求全,为之呕心沥血,咬着牙忍着辱,苦苦支撑到现在。


    但沈佑忘了,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而他从来都缺少那一两分幸运。


    不过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其实已经足够幸运了。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霍先生在帮我,先是解决了温饱问题,然后又无形中救了我一命,这份交易也让我偷得了片刻喘息。”


    “我好像没什么能回报的。”


    沈佑吸了吸鼻子,又笑了起来,隐约能看到小虎牙的尖。


    “但我希望至少在这几个月里,霍先生的正面感受是大于负面感受的,没有后悔和我交易,今后也能继续保持好心情。”


    他抽出手,拽过自己的包,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霍先生打给我的钱,有一部分我先拿去还债了,剩下的全都在这张卡里没动过,游戏发行后我就把赚的钱全划进卡里了,填补完空缺后应该还有很多。”


    “其他东西我也不要了,尤其是这栋房子,我自己没有家就算了,不能再抢走霍先生的家。”


    说完后,沈佑拿了书包起身想走,却被猛地攥住了手腕。


    他脚步一顿,没再坚持往外走,安静地等着身后的人开口,但等的时间越长,他眼里的光也逐渐黯淡下去。


    “霍先生,记得吃晚饭。”


    沈佑轻轻挣开手腕,在玄关换好鞋推开门,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我走了,反手关上了门。


    砰。


    徒留一室寂静。


    第67章 酒吧


    “沈佑。”


    教授低头看着名单, 等了一下没听到有人答到,疑惑道:“沈佑,没来吗?”


    她和班里的学生面面相觑了一会, 在几秒钟的安静之后,突然有四五个声音异口同声地答了一声到。


    喊完之后,教室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凝滞。


    教授一下子笑了,倒也没生气,“没来是吧?人缘倒是不错,打个电话问问是不是睡过头了。”


    正倒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的林飞承突然被推醒, 一睁眼就迎来全班人的注目礼, 吓得睡意全无,“不是,你们干嘛……”


    好不容易来上个早八,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他?


    被提醒了之后, 林飞承才知道怎么回事, 一边举起手机打电话一边忍不住纳闷。


    不应该啊, 这人就没缺过课, 早上起来的时候对面床帘静悄悄的, 他还以为沈佑早走了, 结果居然没来教室吗?


    打了几个都打不通,老师还在上面看着呢。


    林飞承急中生智, 假装收到了微信消息, 扯着嗓子喊道:“老师,他说他发烧了起不来, 回头再补个假条。”


    “行,知道了,你回头陪他去趟医务室哈。”


    上午只有一节课, 十点多就能下课吃饭了。


    林飞承把书包甩到背上,本想去新开的旋转小火锅店搓一顿,但想到打不通电话的家伙,还是决定先回宿舍看一眼。


    他想着应该是有什么事,谁睡过头沈佑也不可能睡过头的,但一推开门掀了床帘——


    就看到了一个卷得严严实实的大蚕蛹蜷缩在墙边。


    林飞承卧槽了一声,“你还真在啊?!”


    “你居然还会睡过头?这都不是睡过头了,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了……不会真发烧了吧?”


    他嚷嚷得这么大声,就算是睡死也该醒了,床上的大蚕蛹动了动,似乎是抬了一下头,但很快又悄没声息地躺下了。


    林飞承手贱去推他屁股,“哎哎,哎,别睡了。”


    好半天,被子里才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听着像得了重感冒,“……我没事,别管我。”


    林飞承只好使出杀手锏,掏出一袋子食堂阿姨手工特制飘香四溢美味一绝的大肉包,在被子的脑袋一头晃来晃去。


    “给你带了大包子,香不香?吃几个吧,别给饿出毛病了。”


    转了两圈,被子动了。


    沈佑连眼睛都没睁开,顶着个凌乱的鸡窝冒出头来,伸手去够那袋热乎乎的包子,但在碰到的前一秒就被人收回了。


    林飞承放长线钓大鱼,转了转手上的包子笑得得意。


    “快点下床,刷了牙再吃。”


    ……


    “哗啦啦——”


    沈佑鞠了一捧水泼在脸上,打了个寒颤强制开机了。


    他撑在洗手台两侧,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镜子,发现薄薄的、低垂的眼皮上泛着些红肿,扒拉了一下,还有些干涩和刺痛。


    他不是敏感体质,受伤后几乎不会留疤痕,更不会说哭一场眼睛要肿一两天。


    眼睛到现在还发红发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不知不觉又流泪了,断断续续到天亮才堪堪止住……


    只是连梦见什么都忘记了。


    沈佑出神许久,猛地甩了甩脑袋,将头发上湿漉漉的水珠甩掉,又用毛巾擦干了脸。


    不准想了,吃早饭要紧!


    他打开阳台的门回到宿舍,看到林飞承在地上摆了个小桌子,上面除了那一袋大包子,还有一碗粥和一杯豆浆,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买回来的。


    见他出来,林飞承拉了两张小板凳坐下,拍了拍示意道。


    “行了,赶紧过来吃点吧。”


    沈佑坐在小板凳上,拿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又喝了一口粥,含含糊糊地道谢。


    食堂的大肉包是学生公认最香的,包子皮蓬松柔软,里面满满的肉馅香味扑鼻。


    有些僵硬的舌头被这么一烫,一点点回过味来,才觉得自己好像又落在了人间。


    “不是。”


    林飞承终于憋不住了,“你到底干嘛了,看着也不像发烧啊?”


    其实他没指望这人告诉他,虽然沈佑和谁都玩得开,但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久了,他知道这家伙就是头孤狼——


    沈佑看他一眼,吞下嘴里的食物,淡淡道:“我失恋了。”


    单方面恋爱也算是恋爱,所以单方面失恋也算是失恋吧。


    昨晚他走得潇洒,其实一关门就后悔了,在门前闷闷不乐地蹲了好一会,还是决定先回学校,和霍先生的事之后再说。


    他很想振作起来,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还是像个漏了气的小狗气球,一整个皱皱巴巴萎靡不振,只好蜷缩在被子里大睡特睡试图给自己充电。


    以往有这种情况,也是睡一觉就好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睡一觉也没好。


    “哦,失……什么?!”


    林飞承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震惊道:“你他妈什么时候谈恋爱了?我怎么不知道,你不是还和那个霍……”


    等等,脚踏两条船难度太高了。


    他突然顿悟了,“你说的谈恋爱,是和那个霍总吗?”


    沈佑啃着包子,点了点头。


    林飞承一瞬间想了很多,从第一次见到那人的初印象,想到这人种种恐怖的传闻,再到前段时间闹得很大的舆论,而对面始终处于隐身状态。


    最终定格在一个念头上——


    对面那副断情绝爱的样子,怎么可能真和谁谈恋爱,怕不是将可怜的小金丝雀玩弄在股掌之间,玩腻后就无情地丢掉了。


    他啧了一声,烦躁地挠了挠头,“你认真的吗,不搞钱不搞资源,居然搞纯爱?”


    圈子里这种事不少,在交易的前提下动了感情,最后闹得鸡犬不宁,真的很蠢,但他总觉得这种事不该发生在这人身上。


    “那有什么办法,心动不以本人的意志为转移。”


    沈佑坦然道,不过也不想多说什么,三两口吃完了包子喝完了粥,“早餐谢了,下午我会去上课的,不用担心我。”


    他起身整理桌上的书,昨天回来得仓促,别墅里还有很多东西没拿,电脑也还在书房里,要找个时间回去拿。


    如果能和霍先生再见一面就好了,也不知道别墅还有没有他的指纹……


    “那你以后都是回来住了?”


    沈佑点点头,“偶尔住宿舍,偶尔住出租屋吧,如果下班晚了我就不回来了。”


    “下班?”


    林飞承虎躯一震,“你还要兼职打工吗?你做游戏赚的钱呢,你的、咳包养费呢?那家伙不像这么抠门的样子啊?”


    “有啊,霍先生给了很多,但我全都还回去了,不过至少债务是还清了的。”


    林飞承……林飞承捂住了眼睛,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


    沈佑没在桌面上找到下午上课需要的书,想着要不和林飞承一起看得了。


    但一转过头,就看到这人不知道脑补了什么,一脸怜爱又悲壮的样子看着他。


    “走出一段恋情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恋情!”


    林飞承收拾好心情,就开始撺掇人去玩,“怎么样,要不要试试成年人的消愁方法啊?去喝点小酒然后……”


    “不用了。”


    沈佑想也不想拒绝,“我们只是分开了,又不是我不爱他了。”


    那那一瞬间,林飞承听到了一箭穿心的声音,大招音效震得他脑瓜子嗡嗡的——


    【惊天恋爱脑言论×3对您打出了10000点暴击!!!】


    晚上七点,蓝印清吧。


    “一杯长岛冰茶,谢谢。”


    林飞承死乞白赖得寸进尺割地赔款,终于把人带到了酒吧喝酒散心,再三保证不会有乱七八糟的派对、聚会和那些玩很大的狐朋狗友。


    沈佑在吧台前坐下,很快一杯酒就被推至面前。


    林飞承似乎和调酒师很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调酒师请他喝了一杯,又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肯定是你喜欢的款,要不要去搭讪一下?”


    林飞承原本已经准备坐下了,正要好好开解一下已经走向不归路的舍友,闻言立刻张望起来,“真的假的?你别驴我……”


    而后他眼睛一亮,随手锤了下沈佑的肩膀,“兄弟,你先喝,我去去就回。”


    沈佑可有可无点了下头,端起那杯酒喝了一口。


    入喉温润,酸酸甜甜,和果汁一样,还挺好喝的。


    这里不是上次生日宴会去的那种高级俱乐部,就只是一个年轻人聚集的清吧。


    歌手弹着吉他唱着脍炙人口的情歌,悠扬的旋律声声入耳。


    沈佑没找人说话,也没搭理各色人的搭讪,很快这个角落就被冷落下来了。


    他喝了小半杯酒下去,慢慢觉察出一点后劲,从耳朵到颈侧泛起一层薄红,不过在昏暗的灯光下并不显眼。


    微醺的感觉确实很好,不至于不省人事,却能让视线和意识一片朦胧,好的坏的全都蒙在一层薄纱后之后。


    难怪霍先生会喜欢喝酒……


    沈佑将酒杯推远一点,趴在了桌子上,看着吧台内部射出的一点目眩的光,被漂亮的玻璃杯折射出万花筒的繁华。


    有些他原本笃定不移的事,有些他原本满怀期望的感情,也像是酒杯里的微小气泡一样,迅速升腾而起然后破裂掉。


    怎么抓都抓不住。


    霍先生,二十四岁的霍先生,三十岁的霍先生啊……


    “小帅哥,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呀?”


    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随即身旁坐下来一个黑长直的漂亮女生,托着腮冲他眨眼睛。


    “看来有心事哦?”


    沈佑坐起身,余光扫了那女生一眼,同时听到了后面小桌上传来的,刻意压低了的窃窃私语和嬉笑声。


    他没什么心情应付,语气疏离道:“没什么。”


    “有什么糟心事可以和姐姐说一下呀,闷在心里多难受,让姐姐来给你出谋划策……”


    真心话大冒险输了,要随机挑选一个人搭讪。


    柯琪本来只是想应付一下,但坐下来,她才发现眼前的男生似乎是个难得一见的帅哥。


    因为刚才趴倒的姿势,男生一头卷翘的发丝凌乱,遮住了清俊锋锐的眉眼,却更衬得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漂亮,带着点学生气的青涩和忧郁。


    不会这么巧,就给她挖到宝藏了吧?!


    却没想这小帅哥若有所思了一会,桃花眼突然微微发亮了,兴致勃勃地转过头来问她。


    “——姐姐,你说,怎么看一个人到底喜不喜欢你呢?”


    柯琪刚生出来的少女心,登时哗啦啦碎了一地。


    好吧,她理解。


    帅气的男生不是gay,就是名草有主了,怎么可能会有野生的帅哥出没啊啊啊!


    第68章 所谓爱意


    “我回来了, 你要是觉得无聊……卧槽!”


    林飞承顺利要到了微信,心满意足地回来了,但定睛一看, 熟悉的吧台位置上连半个人影都没,顿时虎躯一震。


    要死要死要死!


    他真是被美色糊住了脑子,怎么能放饱受打击的恋爱脑舍友自己一个人喝酒,一时想不开怎么办?!


    好像酒吧外面就有一条河,他要不要现在冲出去看看?


    幸好调酒师看到了呆站着的林飞承,提醒了一句道:“找你朋友吗?我刚才看到他去那桌了。”


    不远处。


    一个半开放式的卡座里围着三四个女生, 均是神情凝重, 但又压抑不住那隐隐的兴奋感。


    气氛不像是撩到了帅气的男生,而像是……聚众八卦。


    对面正在被“审问”的背影,不是沈佑又是谁,林飞承刚刚摸过去, 就听到坐在最中间的漂亮女生认真问道。


    “她平时对你怎么样?你能从她的行动中感觉到爱和喜欢吗, 注意不是你主观杜撰的那种, 有比较实质性的证据吗?”


    沈佑想了想, “他会对我笑。”


    这句话一出, 顿时响起嘘声一片。


    沈佑没有介意, 只是继续道:“别人都说他是阎王,看着就让人腿肚子发抖, 很中二吧?”


    “但他在工作和平常的时候确实确实很少笑, 他的助理还兴致勃勃地给我翻旧账,数这是第几个被吓哭的下属了。”


    “不过他会对我笑, 哪怕不是很明显,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会不错眼地凝视着我, 神色专注又温和,眼尾是微微上挑的。”


    “所以我才觉得,他每次看见我,其实都是很开心的。”


    补充完后听起来像样多了,但柯琪还是谨慎道。


    “我看见我朋友也会很开心,看到家里的小猫小狗也会夹子音,所以还有更多细节吗?”


    林飞承终于插进话来,“不是,你们干嘛呢?”


    最左边打扮很酷的女生朝他摆了摆手,“没看出来吗?我们正在帮这个小帅哥做恋爱辅导,你和他一起的?也一起来听听呗。”


    林飞承将信将疑地坐了下来,面前被推过来一叠花生米。


    沈佑和他对视了一眼,假装没看到这人眼里的痛心疾首和恨铁不成钢,他其实不太需要什么恋爱辅导,但确实想和别人聊一聊霍先生的事。


    他模糊了很多身份信息,也没说两人都是男的。


    这些热心的女孩子只知道他谈了一个大他十二岁的恋人,但最近两人分开了。


    “他很讨厌说废话,更讨厌别人对他说废话。”


    沈佑喝了一口酒润润嗓子,继续回忆道:“但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我每天给他发上百条无聊的消息,见到点什么都要叽里呱啦分享,他也不会烦。”


    “他不会每一条消息都会,基本就是有空了或者恰好看到了就回几句,我就没什么负担地继续分享了。”


    “嗯,可以说是变本加厉。”


    想起自己的粘人行径,沈佑低咳一声,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直到有一次,他开车来接我,我说了今天上课老师提到的一个笑话逗他,他一秒就猜到了谜底,还说之前已经说过了。”


    “我不相信,就去翻之前的聊天记录,成千上万条消息,我自己都翻不到在哪里,他却能准确说出是什么时候发的。”


    这句话一出,女生们顿时哇了一声,连声道好浪漫啊。


    柯琪秉持着严肃的怀疑精神,试图挑刺道:“可能她刚好对这个笑话印象深刻,所以才刚好记住了呢?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上午说完下午打火锅,结果转头就抛在脑后,一觉睡到晚上六点的人没资格说这句话吧!”


    “喂,不要揭我的短啊!”


    每一句话都面临质疑,沈佑也不反驳,只是有些懒散地托腮回忆着,一条又一条地说出觉得霍先生喜欢他的细节。


    到最后整桌人都沉默了。


    毕竟一个细节可能是偶然,十几个细节可能是误会,但大几十上百个甚至还源源不断的细节只能是爱意爆棚的结果了。


    尤其是坚信那个霍总是个斯文败类,骗人骗钱又偏心的大渣男的林飞承,嚼着嚼着嘴里的花生米都不香了,又震惊又惊悚。


    “这是什么霸道总裁小白花小说吗……”


    林飞想起宴会上,远远见过一眼的气场冰冷又强势的男人,和这人嘴里的没有一丝一毫相似,根本是距离十万八千里远。


    他喃喃,“你真没驴我吧?”


    “他其实有很严重的洁癖,受不了被子叠得不整齐,受不了浴室有头发,受不了有人穿着湿哒哒的拖鞋到处跑。”


    “我基本全部踩雷。”


    “但我们同居这么久了,这些还是家里的钟点工阿姨突然想起来,心有余悸地告诉我要注意,不然他会冷脸发脾气……”


    这个人真的极少、极少对他不耐烦或者说重话。


    说到这里,沈佑都有些恍惚了,似乎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当了这么久的睁眼瞎,看不到房间里沉默而庞大的大象。


    那个人从来没说过爱他。


    但仔细回想,才发现每一个缝隙里都是满到快要溢出来的在乎和爱意。


    都说人多多少少都有自知之明,坐在火堆旁的人怎么会感觉不到热意?享受着爱意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正沉浸在幸福中?


    ——但也许有些东西,真的需要分开才能看得清。


    之前程总组局的时候,趁霍先生不在他们聊过一次,那次他分明是感受到了这些偏爱的,后来为什么又觉得理所当然了呢?


    沈佑突然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被抛弃了。


    霍先生不愿意和他继续在一起是事实,但得到的这么多偏爱和纵容也不是错觉,不会因为一句终止合约就一笔勾销。


    对面,几人吃花生米吃得起劲,没喝酒都觉得十分上头,但有人想起来这场恋爱辅导的初衷,举手提问道。


    “那你们为啥分手啊?”


    沈佑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下道:“因为我们在一起,会引起很不好的舆论吧,他还说如果继续在一起,他就是衣冠禽兽了。”


    衣冠禽兽这四个字一出,众人都是虎躯一震。


    柯琪小心翼翼道:“你们……有血缘关系?”


    “没有。”


    最左边的女生道:“她是明星或者演员吗?一公布恋情就会事业泥石流那种。”


    “不是,他的事业牢固得很,感觉比东X明珠还要屹立不倒。”


    最右边的女生道:“分手之前你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吗?会不会有了新的喜欢的人?”


    “他是那种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加班的工作狂人,大概没兴趣认识什么新人。”


    林飞承没得到开口的机会,三个女生就齐齐点头,你一言我一语地道。


    “那我感觉是借口。”


    “我也觉得。”


    “像是那种会因为自己得了癌症,瞒着男朋友分手自己偷偷治病的人,因为害怕被抛弃或者连累别人,就全部自己承担。”


    “没错,又心软又心硬的,像是背着壳的蜗牛一样。”


    “但就是特别窝火啊!”


    沈佑突然想起来一句被自己忽视了的话,“对了,分手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在看着他,怀念二十四岁的他。”


    柯琪疑惑,“什么意思?”


    她突然想起年上这个身份,比恋人大十几岁的话,确实会有这种顾虑,“她可能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有点自卑?毕竟你还在读大学,完全是个小奶狗呢。”


    “等等,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最左边的女生叫李思敏,她想起什么,猛地一拍手心,“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个拉拉?”


    不等众人明白过来,李思敏继续道:“我之前谈过一个妈妈辈的女人,夸张了……她比我大十几岁吧,真的特别温柔体贴。”


    “不过她也确实像我妈那一辈的,从不轻易说爱啊喜欢啊,就只是管你,觉得自己有责任让你走上正道,觉得努力学习专心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李思敏啧了一声,表情甜蜜又痛苦的,


    “后面因为我要冲刺考研了,她觉得我和她恋爱是在耽误我,浪费我的精力,就提出分手了。”


    “她真的哪里都好,就是……配得感有点低,爱上什么人就会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舍不得受一点委屈,甚至可以漠视自己牺牲自己。”


    “完全是妈妈级别的,不过也因此会有种封建大家长的感觉,那个脑回路真的很烦人!”


    ……封建大家长。


    好贴切的形容词,沈佑乍由这个词一联想到霍先生,顿时笑得差点被酒呛到。


    李思敏哀嚎了一声,悲愤道:“从刚才起我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仔细想了一下,没想到居然是感同身受!”


    “这么一说,我男朋友的性格和你女朋友完全相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是养了只比格……”


    恋爱辅导会变成了抓马恋情分享大会。


    沈佑安静地喝着酒,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在一片热闹中,感觉自己也没那么难过了。


    也许愁绪就是要倾吐出来,在大家一起喝着酒吃着花生米说说笑笑间,自然而然就消失了。


    他沉吟片刻,突然出声道:“那要怎么办呢?”


    李思敏转头看他,“什么?”


    沈佑抬起眼,眸光在昏暗中也显得极亮,一字一顿道。


    “要怎么才把这个一意孤行的封建大家长追回来,让他承认自己爱我,不会再为了那些为你好的理由,再次把我推开呢?”


    李思敏乍一捕捉到那个一闪而逝的表情,突然有些发毛。


    她直觉这人身上有一股狠劲,就像是咬住了肉就死不松口的狼崽子。


    哪怕摔得头破血流,只要找到一丝可乘之机,就会生生将猎物连皮带骨吞下肚去。


    不过这个问题……


    “你还真是问对人了。”


    第69章 墓园


    墓园, 天气阴冷。


    寒风在墓碑间呼啸而过,发出漫长而幽微的呜咽,又卷起一枚干枯的黄叶, 送到铮亮的黑色皮鞋底下,踩出细碎的声响。


    “呼……”


    霍矜年凝视着面前的灰白色墓碑许久,将手里拿着的一束白百合放下。


    周围已经有两束品种不一但同样漂亮的花了,还有一些精致的糕点和漂亮玩意,在墓碑前面平坦的空地上摆了满满一圈。


    他将祭品往旁边挪了一下,空出一个坐下的地方。


    虽说是血脉相连的母子, 但他们毕竟只在一起生活了五年。


    五年, 占据他生命长度的六分之一不到,而那段短暂的时光也说不上愉快。


    每次霍矜年都会等外祖父母祭奠完,再单独来看一看她,这样就不必被拉着说肉麻的话。


    “好久不见。”


    这一年里发生的事还是挺多的, 尤其是这几天, 霍怀远锒铛入狱, 霍骏也于加拿大落网, 霍家算是彻底完蛋了。


    霍矜年语气平淡地讲述完, 停顿了一下, 天地间一切如常,空旷的墓园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无论她对这个结局满不满意, 墓园的风依旧冰冷萧条。


    所以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死人是听不到生者的告慰的, 还活着的人为之做出的种种努力,也不过是寻求一个心安和释怀, 从来无法真正传达出去。


    霍矜年呼出口浅淡的雾气,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半空中,下意识又伸手想去拿烟, 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早就戒烟了。


    他甚至戒掉了摸烟这个习惯——本以为戒掉了的。


    但想要抽烟这个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肆意疯长,那些被强行覆盖、淡化的戒断反应在一瞬间汹涌反扑,让他呼吸一窒。


    想抽烟……想在控制不住想抽烟的时候,被按住手腕压下后颈,然后被一个人亲吻……


    想在被戒断反应折磨时,被一个人顶撞填满再也想不到其他……想抽烟,想……


    很想他。


    这句话在脑海中浮现的时候,霍矜年难以抑制地失神一瞬,而后自嘲地嗤笑出声,捂住了脸深深吸了口气。


    明明才过去两天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浅灰色的天空飘起小雪,在男人的头发和肩膀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我说该治疗的日子你跑哪去了,原来是在这。”


    容良在距离几米远的地方站定,眉梢微挑啧了一声道:“医院那边打电话找不到人,让我赶紧过来送温暖呢。”


    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其实他是从英国包机飞回来的。


    就怕这人在经历了失恋的打击后,又马不停蹄地迎来母亲的忌日,受刺激太过一时想不开。


    现在确定了这人的安危,容良又忍不住开始嘴贱,“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什么吗?”


    男人坐在墓碑前的大理石台阶上,穿着一丝不苟的纯黑色毛呢大衣搭配高定西装,胸口还别了朵凄风楚雨的小白花。


    他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眼睑下是一抹疲倦的深青色,仔细观察还能看到眼睛里隐藏着的鲜红血丝,面无表情地盯着人时,简直比鬼更像鬼。


    “——像死了老公的寡妇。”


    霍矜年动作一顿,微微掀了眼皮看向他。


    容良本来就是大着胆子在捋老虎须,浑身肌肉都处于紧绷状态,在注意到他的动向后立刻连滚带爬蹿出去十几米。


    “喂,我是来给你做心理咨询的,刀下留人啊!”


    一直等到确认无危险,他才重拾自信踱了过去,摆出了一幅知心大哥哥的架势。


    “说说吧,发生什么事了,是你被甩了还是你甩了他?”


    不久前还蜜里调油的,这么快就分手了,里面必有隐情。


    霍矜年捏了下眉心,缓缓呼出一口气,三言两语说了前因后果,语罢又轻描淡写地道。


    “本来就只相处了两三个月,算不上建立了什么深厚感情,长痛不如短痛。”


    但容良一下就炸了。


    “报恩,报恩怎么了?!”


    他满脸不可思议地道:“古往今来的书生谁不想有只狐狸精来报恩啊,你这家伙很清高嘛,看不上来报恩的小崽子,觉得这份感情不纯粹了是吧?”


    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没想到是这人又钻进了牛角尖。


    容良苦口婆心地道:“什么两个月三个月的,感情的深度是用时间来衡量的吗?那我给你做这么久心理治疗,鞍前马后兢兢业业,你咋不爱上我呢?”


    “才几个月你们就天雷勾动地火,完全是天生一对嘛,恩情爱情友情有什么关系?”


    ——甚至这样才稳固呢。


    比起年轻人虚无缥缈的一见钟情,还是长远的责任感和负罪感更让人放心。


    至少能够支持到完成治疗,好好地调养几年。


    霍矜年无动于衷,只冷淡地看他一眼,“所以我就能心安理得让他和我一起接受舆论的审判?”


    “被人说是卖屁股的鸡、鸭?杀人犯?经济犯?”


    他可以不在乎外界对他的看法,却不得不在意那小孩会跟着他一起被污名化。


    容良呵呵一声,悍不畏死地调侃道:“那别人还叫你活阎王呢,他和你在一起得了个阎王老公的名头,多气派啊。”


    “所以我就能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拿刀捅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或者被掉下来的吊灯砸死,被随便什么药毒死?”


    霍矜年的声音分明很轻,却又几分带着近乎冷酷的残忍,“被车撞成一滩碎肉烂泥,或者眼睁睁看着我被撞成那样?”


    他声音沙哑,“那是他爸爸的死法,我不能对他这么残忍。”


    提到那场车祸,容良也敛了笑,沉声道:“你害怕了。”


    “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从来没害怕过,但现在你怕了。”


    他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对姓霍的说出这句话,这人从来对自己的安危和性命毫不在意甚至漠视不理,居然也有害怕得寸步难行的时候。


    “我为了复仇走到现在,早就得偿所愿,承受这些风险我心甘情愿,我早就写好了遗嘱,就算现在暴尸荒野我也不会有怨言。”


    霍矜年起身,看着身后伫立的墓碑,伸手抹去了上面覆盖着的薄雪,掌心下墓碑的触感十年如一日,坚硬而冰冷。


    “但他是来报恩的,他是来见我的,我不能害死他,害死一个本该有大好未来的孩子。”


    那个人却是温暖的,柔软的,会笑会哭,会跑会跳,还会唱歌弹吉他。


    他这么热烈地爱着这个世界,享受着当下的生活,甚至好不容易才向死而生,不能就这样变成一块冰冷的墓碑。


    “这些可能性都是很小的,你自己也知道。”


    容良深吸了一口气,秉持着心理医生的职业素养开解道:“你从八岁进入霍家一直到现在,经历的陷害暗杀比这多得多了,还不是活到了现在?”


    “你已经干掉了霍家,剩下的不过是些臭鱼烂虾,仇家再多又怎么样,他们能碰到你一根毫毛都是问题吧。”


    “我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


    霍矜年出声打断他,“但我确实失手了,差一点就和他爸爸一样,死在他面前了。”


    容良皱着眉劝道:“那就是一次……”意外。


    剩下两个字他说不出口了。


    那次确实是意外,但显然有人对这次意外耿耿于怀,那场车祸带来的后遗症,到现在还在折磨和刺痛着两个人。


    “爱情算个什么东西。”


    容良的视线落在他抚摸墓碑的动作上,眉心皱得愈紧。


    他意识到他们正在绕着什么兜圈子,而那正是这人最初的、最无法回避的阴影和执念。


    “……人死了一了百了,只有活着的人最痛苦。”


    是了,他怎么会忘了——


    霍矜年的母亲就是因为这什么狗屁爱情死的,他比谁都清楚这点,也比谁都痛恨这点。


    真他妈是个无解的死局。


    容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皱着眉思考了很久后道:“你考虑了这么多,有没有想过你和他本人的感情呢?”


    “感情可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你觉得是长痛不如短痛,对方可未必这么认为。”


    他小声吐槽道:“自作主张,封建大家长派头,被找上门来打一顿就老实了。”


    刚才这人的这些话,他认为都有道理,也认同其正确性,但感情这东西是不能只讲道理的。


    而且为还没发生的事焦虑,简直就是提前吃屎,偶尔来上那么几口就行了,天天这么干人不得精神病才怪。


    容良舒了口气,也放弃了继续话疗深入挖掘,掏出随身小本子,琢磨着要开点什么药。


    “行了,总之先缓一缓吧,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密,你压力太大了,而且治疗本身也会刺激病情,导致状况恶化……”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希望你自然而然就能想通,如果想不通就告诉我,我来想想办法。”


    看这家伙这幅样子,如果这段感情没有结果,他真的相信这人会守几十年活寡,太悲催了。


    而且治疗关键时期,怎么能因为一点小挫折功亏一篑?


    ——如果真的想不通,就别怪他用点强制手段了。


    第70章 疯长的思念


    “霍总, 您还不下班吗?”


    张南理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这几天明明没什么事,霍总却开启了疯狂加班模式,把公司积攒的大小事务全都过了一遍, 晚上也直接睡在了公司。


    他怀疑再这么下去,很快公司里将再没有文件需要霍总过目,到那时候他就要陪着满世界出差了,简直是无妄之灾啊!


    办公桌后,霍矜年头也不抬地道:“你先下班吧。”


    张南理不敢忤逆,忍气吞声地道:“是, 您注意劳逸结合。”


    沈先生, 您快回来吧……霍总需要您,公司也需要您!


    砰。


    关门声响起,霍矜年翻看文件的东西一顿,余光扫了眼办公室大门, 将金丝眼镜摘下来用力揉捏了一下眉心。


    除了药物, 工作是最能麻痹他的, 但一个集团的掌权人不需要事事过目, 更多时候把控大方向即可, 他现在除了必做的工作, 就几乎是在没事找事。


    但他不敢停下来,否则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孤寂就会淹没他, 想念藏在每一个呼吸和眨眼中, 让人心神俱颤。


    霍矜年闭目养神片刻,随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才发现现在是……周五傍晚六点半。


    以往这个时候,那小孩的轰炸短信已经来了。


    手比脑子更快一步打开那个聊天框,但最后一条消息已经是四天前的了, 那次分别过后,沈佑再也没给他发来一条消息。


    正如他所愿,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霍矜年垂眸看着那个聊天框,突然感觉厌倦至极。


    静了一瞬,他起身拿过搭在椅背上的大衣披上,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别墅门口,司机恭敬地将后车门打开。


    霍矜年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熟悉的别墅大门,被刺到般倏地别过了脸,沉声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司机有些惶恐地道:“是……是您说要来这里的。”


    他说的是回这里吗?


    霍矜年顿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有些恍惚,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上车时说了什么。


    见状,司机连忙重新坐回驾驶座,问他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却道:“……算了。”


    来都来了。


    霍矜年打开车门下车,一步步上了台阶,指尖即将碰到门把手时却顿住了,一时间竟有些近乡情怯的踌躇。


    半晌,他还是打开了门。


    走进玄关正打算换鞋,一弯腰就发现一只卡在鞋柜下面的海绵宝宝拖鞋,另一只更是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十分随心所欲。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霍矜年很轻地吸了口气,抽出那只拖鞋正想说沈佑几句,一起身面对着一片寂静的房子,才想起来那人已经走了。


    他愣了许久,绕着那一片搜寻了一圈,终于发现了另一只不翼而飞的拖鞋,将两只拖鞋齐齐摆放在一起。


    好像它们还在等着谁回来一样。


    霍矜年有些疲惫地扯松领带,来到客厅,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落地窗前的沙发,却一瞬间有些恍神。


    “你回来啦?”


    沈佑正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他的宝贝吉他,听到动静后仰头看他,笑出一点小虎牙。


    “欢迎回家!工作累不累呀,今晚刘叔做了油泼刀削面,霍先生要尝尝吗?”


    似乎是看到他眼尾的倦怠沉冷,少年人担忧地放下吉他扑过来抱了抱他,金色的夕阳下,那两枚亮晶晶的瞳仁泛着点浅棕色,甜如蜜糖。


    霍矜年屏住了呼吸,但这栩栩如生的幻象还是飞快消失了。


    再回过神来,身前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客厅,没有阳光,没有吉他,没有刀削面。


    也没有那个人。


    ……还是去工作吧,至少工作能麻痹神经。


    他上了二楼,将留下了太多回忆的一楼客厅抛在身后,脚步甚至有些仓皇,却在打开书房门的一刹那——


    “我今天尝试了新品种的咖啡豆,还挑战了超级复杂的拉花,要试试吗?”


    沈佑从咖啡机后探出头来看他,在满室微焦的咖啡香气中,骄傲地递过来一杯完美的小天鹅拉花咖啡,布灵布灵闪着光。


    “当当当当~请用!”


    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喝过无数杯有着奇形怪状拉花的咖啡。


    霍矜年深吸了口气移开视线,却猝不及防在斜放着书的书架间隙中,看到了一双圆睁的眼睛,见他看过来顿时笑弯了眼。


    “被我抓包了吧?霍先生不好好工作,居然在偷看我!”


    他动了动唇,想说我没有偷看你,想问你为什么无时无刻不在侵占我的记忆,在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打下烙印?


    但不等他辩解,那小孩就懒洋洋地趴在书架上,得意洋洋地翘起嘴角,理直气壮地道。


    “不要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因为我就是专门来偷看霍先生的。”


    霍矜年瞳孔微缩,而后豁然转身,快步走出了书房。


    他从三步并作两步到小跑,跨过楼梯来到三楼,却在路过一块明净的大落地窗,看到了一片专门开辟出的温室花房。


    每当阳光灿烂的午后,沈佑都会蹲在一堆名贵鲜花里。


    用让无数园丁目瞪口呆的狂野架势,灌溉地里的大白菜一样库库松土浇水施肥。


    “越精贵越要粗养,这样它们的生命力才会顽强。”


    沈佑扬起头来看他,脸颊上抹着一道道灰尘的痕迹,唯独一双眼睛闪烁如辰星。


    随即又放下小铲,在长势最好的那一片中挑挑拣拣,挑出最漂亮的那一朵玫瑰送给他。


    “霍先生,我给你挑一朵最漂亮的!我看看,哇这朵好肥美,胖嘟嘟的……”


    理直气壮地借花献佛,甚至这花本来就是佛的。


    ——偏偏又可爱得要命。


    霍矜年动摇了一瞬,却还是沉下脸将给他挑选花的沈佑抛在身后,经过温室再走几步,就是一片单独的健身区域。


    他将衬衫袖口折上去,拿过拳击绑带一圈圈缠绕在掌心,紧闭着眼试图放空自己,被激扬起的记忆却混乱不堪。


    跑步机上,运动单车上,还有……拳击场上。


    沈佑只偶尔来这里玩,却很喜欢看他打拳,更喜欢在看完他打拳后出了一层薄汗、气喘得厉害的样子。


    那之后,他怀里会钻进来一只八爪鱼。


    “你好热、好软……原来充血的时候是硬的,放松下来却这么软……”


    灵活的触手将他的黑色工字背心卷上去,甚至不需要低头,就能看到这小孩趴在他胸口拱来拱去,迎着他的视线嚣张地笑。


    “霍先生——”


    他笑着吐出一截舌尖,“你尝起来咸咸的。”


    霍矜年系拳击绑带的动作停了下来,在那一瞬间倏地无力垂落,任由自己被汹涌而至的回忆逼到没了立足之地。


    真是……要疯了。


    “嗡嗡。”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旁的手机突然弹出一条消息。


    他慢半拍地回过神来,拉开松紧绳弯腰下了拳击场,一边走一边将手上的拳击绑带拆下,拿起手机解锁屏幕。


    [030:我还有点东西在那,霍先生方便帮我寄过来吗?]


    [030:不方便的话就算啦,也不是很着急^^]


    霍矜年指尖一颤,在聊天框里删删减减许久,最终却只发出了两个字。


    [。:可以]


    [030:好,谢谢~]


    [030:那霍先生来的时候和我说一声,我出校门拿。]


    这小孩的语气轻松熟稔,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场分别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也是,在加倍困难模式中长大的孩子,不会轻易被一点挫折打倒,遇到什么事哭一场倒头睡一觉,明天又是崭新的生活。


    不会有什么伤痛过不去,也没有什么人能绊住他一辈子。


    ……他却好像出不去了。


    明明他也曾独自熬过漫长岁月,历经生与死、被信任也被背叛、走过巅峰也跌落谷底。


    却被轻易困在名为沈佑的罗网里,一点一点陷落下去。


    [030:爱心发射.jpg]


    霍矜年垂了眼,看着对面发过来的线条小狗表情包许久,唇角倏地紧紧抿起,生出一点不讲理的愤怒和难堪来。


    他没再回复,转身离开顶楼的健身区域,翻出一个小行李箱来到客卧。


    沈佑趁他不在时回来过一次,拿走了专业书和电脑,其他的东西却一概没动。


    似乎是任由他处置的意思,不管是留下还是扔了都无所谓。


    客卧里的东西本身不多。


    在同居之后,这人火速破解了主卧的密码锁,顺理成章占据了另一半床和卧室,从此就很少再回客卧睡了。


    找到这人说的东西,霍矜年又拎着箱子来到主卧,将之前为他准备的文件一份份清点、打包放进去。


    他直起身环顾四周,想把沈佑的东西全部打包走,将卧室恢复原来的样子,却后知后觉这里和记忆中的地方相去甚远了。


    床头柜上新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换上了新鲜的向日葵,不过因为缺乏照料,已经有些蔫了。


    床沿的束缚带被塞到床垫下面,而床上换了新的四件套,床单是冷淡简洁的深灰色,被子却是温暖蓬松的明黄色。


    ——是两个人争执不下,最终互相妥协的结果。


    不远处的小沙发上搭着一套换下来的睡衣,乱七八糟的,足见当事人快要迟到时的慌张。


    霍矜年来到沙发前半蹲下来,将垂落在地的裤腿捡起来。


    原本家里都是丝质高定睡袍,但沈佑穿不惯,说觉得滑溜溜的像鼻涕虫,便替换成了纯棉的睡衣睡裤。


    “什么都随手乱扔,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他低声道,拿起一旁的上衣,指腹摩挲着柔软的布料,下意识放在鼻尖轻轻嗅闻。


    熟悉的沐浴露气味,还有那人身上浅淡的薄荷清香,清爽又带着十足的少年气。


    说真的,谁在乎呢?


    霍矜年突然想。


    再多双眼睛的窥探,也看不到这栋房子这个房间里来,看不到他们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也看不到两人之间流转的温情。


    再多人在背后嚼舌根,他也有信心能堵上他们的嘴。


    等他把沈佑也托到足够高的位置,就再也不用去看不想看的东西,去听不想听的声音,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


    ……和他一起生活。


    但眼前快速闪过的惊骇血色,以及惨不忍睹的一幕幕场景,又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霍矜年一瞬间如坠冰窟。


    他闭了闭眼,将这套睡衣叠好,放进了行李箱里。


    周一傍晚,六点十分。


    A大校门口对面,一辆车缓缓停在路边。


    霍矜年抬手熄了火,指尖轻轻敲打着方向盘,看着校门里逐渐涌出来的人潮,扫了一眼副驾驶上的箱子,唇角微抿。


    他拿起手机,正犹豫着要不要发一条消息。


    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脑袋,卷翘发丝蓬松得像朵蘑菇,正被几个男男女女围在中间。


    沈佑穿着那件长款白色羽绒服,没戴口罩也没有围上围巾,原本白生生的耳尖被冻得通红,说话时唇边呼出白色的雾气。


    几天不见,这人似乎清减了些,脸色也有些苍白。


    霍矜年用目光描摹着这人的眉眼,总觉得他应该是没有按时吃饭,这几个月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好气色又消失不见了。


    他们正在等待红路灯,想从对面走到这边马路。


    几人的关系似乎很好,嘻嘻哈哈,勾肩搭背,散发出的青春活泼气息吸引了不少注目。


    透过车窗,能看到有个男生快要跳到沈佑背上了,他却毫不在意,笑着说了些什么,其他人就哄笑着打闹开,甚至能隐隐约约听到一声“爸爸我爱你!”


    很快,绿灯亮起。


    霍矜年握着手机的手用力到指尖发白,看着沈佑在人潮的裹挟下向这边走来,眼珠倏地凝固住了,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越来越近了。


    来到车头前。


    一步步越过了车门。


    背影很快被人潮淹没,消失在了后视镜里。


    霍矜年终于回过神来,脱力地往后靠在椅背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呼吸,同时发现自己心如擂鼓,撞击得胸口都闷痛。


    砰砰,砰砰砰。


    一声一声,都在叫嚣着疯长的思念,告诉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