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重逢
说来惭愧。
沈佑跟酒吧里的姐姐学了一大堆追人的小技巧, 倾囊相授,童叟无欺,一点不掺水份的那种, 最终却止步于期末。
别再说谈恋爱不会影响学习了!不管早恋晚恋中午恋都一样影响学习啊啊啊!
之前堆积了太多兼职没清,加上临近期末了,所有专业课都开始布置期末作业,还要着手准备期末考试。
加上他几乎是“净身出户”,虽然还清了债款,但也一分钱没剩了, 不想饿死只有重新打工赚钱。
沈佑一天天忙得连轴转, 完全没时间琢磨谈恋爱,只能有些心虚地……先用李思敏教给他的技巧之一试试水。
[第?条:忽冷忽热才能钓住对方的注意力。]
——忙中偷闲发了一条消息勾引霍先生,就像是伸出小狗尾巴撩一撩人,以免这人工作太忙忘了他。
对方说了可以, 却又迟迟不来找他。
沈佑为此忐忑许久, 猜来猜去, 然后惊觉这个追人技巧完全没达到效果不说, 反而精准作用到了自己身上, 导致复习进度都有所减慢。
遂痛定思痛, 决定先把期末搞完。
……
转眼间,两周时间流水般过去了。
沈佑将最后一个期末作业检查了一遍, 打包发送给了老师, 还没等喘一口气,就又到了打工时间。
已经一月出头了。
A市的气候变得很冷, 时不时就下一场大雪,大学城里均是一片银装素裹,还残留着一点圣诞的气息。
出了校门, 刚好遇上放学赶往小吃街的人潮。
沈佑只好双手插兜慢慢跟在后面,想着过了红绿灯先。
“哎,你听过最近一个传闻没有?”
等绿灯时,一个女生突然肘击了一下朋友,朝学校门口对面示意了一下。
“看到那辆车了吗,这半个月一直雷打不动停在那里,然后七点钟准时离开,很奇怪吧?”
朋友嚼着泡泡糖,“什么玩意,等小孩放学的家长吧?”
“旁边就是私立学校,那边特别难停车,先在这边停了然后走路去接人,不是很正常吗。”
女生却反驳道:“不是这样的,表白墙上有人投稿说自己是校门口发传单的,天天看车子开到那里停下,却没有人下来,等到七点钟又自动把车开走,绝对不正常!”
不等她朋友接话,旁边突然有人附和出声,“对,我也听说了,不会是那种变态跟踪狂吧?”
“……感觉像是在蹲点,也不知道谁那么倒霉会被盯上。”
众人讨论得热烈,警惕又害怕地看向马路对面,有没听过这个传闻的找不到位置,那个女生还热心地指给她看。
沈佑也被激起了一点好奇心,抬眼看向她示意的位置。
他心里藏着点隐秘的期待,但扫过去基本都是陌生的车。
而且是那种普通家庭都能买得起的八九万的车,而那个人不可能会开这种车。
年底公司的事务最多了,霍先生大概也是被工作绊住了脚,才没空来找他吧。
但怎么连一个解释,或者一句话也没有呢?
沈佑有些沮丧地呼出口气,看着白雾飘散在半空中,又将脸埋进羊绒围巾里,决定先不继续深想了,打工要紧。
这时,绿灯亮起。
他跟着人潮过了马路,又经过那片停车场,再没在意那辆奇怪的车,在路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走了。
……
晚上九点,宝悦小区。
“不是粗心,是你其实没有理解这道题到底想考你什么……”
沈佑正拿着笔,在试卷大题上圈圈点点勾画关键词,不急不缓地分析着解题思路,学生家长突然推开门提醒道。
“沈老师,你电话响了。”
他应了一声知道了,手下动作不停,想着等讲完这道题再说,学生家长犹豫了一下。
“那个……我看备注是容医生,可能是有什么急事,你要不先打回去看看?”
沈佑动作倏地一顿,挑出一道同类型题让学生先做,拿起手机才发现足足有三个未接来电。
见他不接电话,对面直接甩了个地址过来。
[妙手回春容大医生:某人在酒吧里酩酊大醉,但我有急事要先走,重金招有缘人来善后!]
[妙手回春容大医生:转账8888.88]
转账甩得十分痛快,生怕他不答应似的。
沈佑的视线停在那个酩酊大醉上,直觉里面的夸大成分不止一点,但也没时间贫嘴了。
他点进那个地址导航了一下,发现才一点多公里。
[右仔:就来。]
“楚玉妈妈,我突然有急事先走了,这节课就不收费了哈。”
沈佑扬声道,将斜挎包甩到背上,胡乱围上围巾弯腰穿鞋,不忘叮嘱道:“让她做完我带来的资料,下节课要讲,还有麻烦您亲自检查一下她的作业。”
“哎呀,本来就快上完了,肯定要给你钱的。”
楚玉妈妈见他走得着急,连忙道注意安全,“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去吧去吧,如果之后要请假也可以和我说。”
沈佑说了一声好,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
蓝夜酒吧。
整个酒吧里音乐声震天,男男女女的欢呼声吵闹又刺耳。
容良坐在半包围的包厢里,紧张地环顾四周后,第一百次拿起手机查看消息。
终于——
[沈佑:就来。]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正靠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男人,又扫了眼桌上或站或倒的酒瓶,摇晃了一下霍矜年的肩膀。
“喂!醒醒,你醉了吗?”
霍矜年蹙了蹙眉,有些不舒服地抬手别开了他。
这点酒还不至于灌醉他,但也许是因为很久不喝,身体对酒精的耐受度没那么高了,又或者是心里藏着事难以纾解。
他居然真的感到了一点昏昏沉沉的醉意。
世界好像被蒙在了水里,所有喧嚣吵闹都隔了一层,他任由自己在难得的醉意中放空了一会,不知道过了多久,肩膀再次被轻轻摇晃。
“霍……你……”
有细碎的光在眼前晃动,他慢慢浮出了水面,看到了沈佑皱着眉难掩担忧的脸。
“还好吗?霍先生……”
又是幻觉吗?
霍矜年微阖了眼,无动于衷地看着伸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人,感觉脸颊被轻轻拍了拍,指尖抚过时带来一点奇异的痒。
应该也是幻觉吧。
不只是画面和声音,偶尔他会连触感也感知到,但回过神来,这个人还是会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
“霍先生喝了多少啊?怎么会醉成这样?”
沈佑见他怎么晃都没反应,疑惑地转头看向容良,“你们怎么会来这里喝酒?”
容良不能说经过调查,这里距离他家教的地方最近,只好心虚地咳了一声。
“那个……咳!其实没喝多少,就是我给放了一点那个药才会这样。”
见沈佑诧异地看着他,容良立刻竖起三根手指发誓。
“就是一点点安全无毒纯助兴的药,我保证绝对没有后遗症!甚至很多人拿来当做去湿气的邪门偏方来用……我也不知道效果会这么好。”
沈佑还没回过神来,手里就被塞进一张酒店房卡。
“来来来,这是我在附近定的酒店,你们好好交流一下。”
容良倒吸了一口气,“我真是受不了这家伙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样子了,这种状态严重拖慢了治疗进度,不干预不行了!”
“总之你看着办吧,看在红包的份上开解开解他,让他努力积极乐观面对治疗。”
容良给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身后有鬼追一样迅速跑路。
沈佑愣愣地看着他甩手走人,又看了看那张酒店房卡,抿了抿唇塞进了口袋里。
他转身看向身后揉捏着太阳穴,表情似乎有些难受的人,半蹲下来有些不满地询问道。
“为什么喝酒?”
如果霍先生还清醒,他大概不会多说什么,毕竟都已经分开了,自己也没资格管他了,但这人现在并不清醒。
沈佑有些闷闷不乐,“不是答应我不再抽烟喝酒,要健康生活健康作息了吗?”
霍矜年垂了眼看他,慢了一拍回过神来,声音有些沙哑地道:“……对不起。”
沈佑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又想犯浑了,托着腮懒洋洋地道:“说对不起就有用吗?你不应该补偿我点什么吗?”
霍矜年消化了他的话,露出了一点无措的神色,唇角微抿。
“补偿你要自己想,要么就说你以后不喝酒了,再喝就是小狗,我要录视频为证……”
沈佑碎碎念道,突然感觉身前覆过来一片阴影,如雪般冷淡又好闻的香气将他笼罩其中,还混杂着些许醉人的酒香。
一个吻落在了他的眉心。
那触感湿润、柔软、一触即离,呼出的气息滚烫而凌乱,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暖得几乎要将人灼伤。
霍矜年起身拉开距离,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颊,轻声道:“现在能原谅我了吗?”
沈佑微微睁大了眼睛,在原地愣了好久。
他现在才真正意识到霍先生喝醉了。
不管是在生意场上,还是平常朋友组局的酒会,无论喝了多少酒,这人从来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脸不红心不跳的。
除了那张薄唇会染上点水色外,几乎和平常没什么变化。
但这会他从耳朵根到颈侧都泛着淡淡的粉,狭长眼尾也晕开一抹红色。
就连那双总是显得漠然而严肃的丹凤眼里,眸光也融化了些似的,不再那么拒人千里。
看起来居然……有点乖。
好像他提什么要求都会被答应,也允许自己对他做任何事。
沈佑摸了摸额头,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个吻的触感,很神奇的是,那点郁闷和伤心也随着这个吻烟消云散了。
他站起身,决定不再折腾人,“走吧,我带你回去。”
霍矜年定定看了他一会,点了点头。
他站起来,身形摇晃了一瞬就迅速站稳,还记得拿起椅背上的大衣重新穿上,有那么几个瞬间完全不像是喝醉了的人。
“小心。”
沈佑托了一下他的臂弯以防跌倒,牵引着人往外走。
但还没走两步,就被一声吊儿郎当的声音打断了步伐。
“喂!小子,对就是你——那家伙可不是你能碰的。”
不远处卡座里围坐着三四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这边,为首那个轻佻的吹了个口哨,挑衅意味十足。
“不识货的小土狗,你拉着的那个男人身上一条领带都比你这个人值钱,别以为拉着人睡一晚就能攀上枝头变凤凰了。”
那个卡座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侮辱意味十足。
就连原本没注意到这边的,也被动静吸引看了过来,一时间两人顿时成了视线中心。
沈佑皱了皱眉,却不打算理会这些人渣,眼下还是带霍先生去醒酒要紧。
他不想惹事,那些人却偏偏不让他走。
为首的男人猛地踢翻一张椅子,起身大喇喇地拦路,“别多管闲事,这家伙我早就盯上了。”
“啧啧,瞧瞧这浑身上下的派头,几十万一件的大衣,几百万的手表,还有手工定制的西装和皮鞋……”
他眼里冒出贪婪的绿光,“这么个有钱人居然会到这种小酒吧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沈佑平静道:“滚开。”
男人脸色猛地沉了下来,“你他妈别不识好歹——”
“我最后说一次,滚开。”
沈佑眼皮微掀,五指攥成拳头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因为酒吧太吵并没有人听到。
面前的人却愈发猖狂,甚至想要越过他对霍先生动手动脚。
他忍无可忍,正要一拳打掉这人的牙,一阵凌厉的拳风突然身后袭来,狠戾地将那张猥琐的脸揍到变形!
男人的鼻血瞬间喷了出来,连哀嚎声都发不出就歪倒在了吧台上,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沈佑则被按住肩膀,拨到了这人身后。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到霍矜年不复柔软的神情,灰蓝色的眸光漠然凌厉,居高临下地看着死狗一样的人,声音像淬了冰。
“谁给你的胆子,去碰我的人。”
男人被揍懵了,回过神来顿时痛吟出声,一边往外吐血一边暴怒地道:“给我打、打死他们!竟然敢……给我上!”
还不等他缓过来,霍矜年直接上前一步,单手掐住了这人的脖子,拎小鸡仔一样把人扯了起来,五指铁钳一样不断收紧。
很快,男人就脸色涨红口吐白沫,断断续续地求饶起来。
“不……求你……放开……”
其他人原本都要冲上来了,但被霍矜年淡淡地瞥了一眼,又迟疑地停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了。
酒吧经理很快被惊动,出来扫了一眼就知道闯祸了。
他立刻示意保镖将那几个闹事的按下来,无视了那个被霍矜年掐得半死的男人,毕恭毕敬轻声细语地赔罪。
开玩笑,这个店还比不上人家一件衣服值钱!
见霍矜年不为所动,那经理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沈佑,希望他能劝劝这人。
虽然是受到骚扰的一方,但最好还是不要闹得太大,有人报警了今晚就没法休息了。
沈佑拧眉,抬手按在霍矜年的小臂上,轻轻将他的力道卸下,“霍先生,我们走吧。”
霍矜年看了他一眼,在众人惊恐的视线里松了力道,漠然又嫌恶地抽出手帕擦了擦手。
这下没人敢再拦他们,沈佑带着人顺利出了酒吧大门。
……
今晚的小雪已经停了,月亮却还没有出来,寒风呼啸,针扎一样往衣服里刺。
【谁给你的胆子。】
【去碰我的人。】
【我的人我的人我的人。】
沈佑脑子里还在循环播放着这句话,嘴角忍不住翘起,眼角眉梢都漫上了笑意。
但他还记得李思敏说要变得成熟可靠,各方面都独立,恋爱中年长的一方才能逐渐依赖他,不会一直把他当小孩子对待。
有拙劣勾引被反将一军的前例,沈佑痛定思痛,这次绝对不能被牵着鼻子走了。
不能太吵闹,也不能太黏人,更不能幼稚行事……
沈佑在脑子里盘点着学习到的技巧,余光注意到霍矜年伸过来的手,似乎是想要牵他,下意识将手塞进羽绒服兜里避开了。
嗯,牵手也不行。
他感觉到霍先生似乎是愣住了,但还是狠下心来置之不理。
用另一只手拿着手机,自言自语地道:“真的要去酒店吗?还是直接打车回家去……”
沈佑往前走了几步,却没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顿了一下,回头看去。
才发现霍矜年不知道为什么蹲了下来,双臂伸直搭在膝盖上,低头将脸埋在那片小空间里,像是闹别扭的小孩一样,不愿意跟着他走了。
他这会倒是顾不上洁癖了,昂贵的大衣下摆拖在了地上,沾上了被踩得乱七八糟的残雪和淤泥。
像是月亮在尘泥里滚了一圈,染上了好些烟火气。
“怎么了?”
沈佑走过去,也跟着蹲了下来,看着男人乌黑的发顶,突然想:原来这个人也会示弱、会因为不给牵手就委屈成这样。
好像他不用掌握什么技巧,不用忽冷忽热,不用蓄意撩人……
这个人也会自然而然为他牵动心绪。
第72章 情侣酒店
“好啦, 和你牵手行了吧。”
沈佑呼出一口气,心软地牵住霍矜年的一只手,指尖在那手心里轻挠了挠, 诱哄道:“大家都在看着呢,快起来吧?”
霍矜年不为所动,却捏住了这人的一根手指不让他缩回去。
沈佑挣扎了一下挣脱不开,只好先这么着了。
“哇,我都不知道……”
他凑过去用鼻尖蹭了蹭这人的头发,唇瓣在那冰冷的耳侧辗转, 往里吹着热气, 笑道:“霍先生喝醉了酒这么不讲道理的。”
李思敏教过他一招屡试不爽的方法,目前是无数人和小说情节验证出来的真理——
[在必要的时候,要变成被雨淋湿了的小狗狗。]
但怎么还不等他变,霍先生就先变成被雪淋湿了的大猫?还安静又乖巧地朝他敞开了肚皮, 让人忍不住心疼。
不过双双对着蹲在雪里也不是个事, 酒吧大门口还是有人来往的, 说不定就有谁会认出这人的脸, 登上明天的头条新闻。
《惊!大企业总裁竟在酒吧门口干这事……》
沈佑突然用力抽出了手指, 然后站了起来。
霍矜年瞳孔微缩, 还以为他不耐烦要走,下意识也跟着站了起来, 但还没等看清就被紧紧纳入一个怀抱中。
“好了, 我们快走吧,这风吹得我头都痛了。”
沈佑半撒娇半建议地道, 保持着这个姿势抱着人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快走快走——”
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紧密地合二为一, 像是刚出生的小胖企鹅,分外笨拙又可爱。
霍矜年也伸手回抱住他,熟悉的、独属于这人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轻易消融了冬夜带来的寒冷,也融化了梗在喉间的坚冰。
他长睫轻颤,呢喃道:“……原来真的不是幻觉啊。”
被抱得太紧了,沈佑艰难地抽出一只手,从羽绒服口袋拿出酒店房卡看了看上面的信息。
“不想打车了,看看容医生给我们安排了什么好东西。”
五分钟后,酒店大门。
沈佑牵着霍先生的手推门而入,顶着前台奇异的目光快步进了电梯,一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才脸皮微烫地松了口气。
房间是A802。
沈佑掏出房卡嘀一声解锁,丝毫没有防备地推开了门,然后浑身一震——
房间里灯光昏黄,飘散着淡淡的精油清香,气氛十足暧昧。
而房间的正中间摆着一张柔软的圆形大床,床单上用玫瑰花瓣摆出了一个爱心的形状,爱心里还放着一个小礼盒。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酒店正经房间。
容医生,你居心何在啊?!
但来都来了,霍先生也需要及时安顿下来。
沈佑只能硬着头皮进去,结果靠近那张圆床后抬头一看。
得,天花板上还有一面大镜子,清晰地倒映出床上那个玫瑰花瓣摆成的大爱心。
沈佑几乎瞬间明白了它的用途,只要稍微一想到那个画面,刚刚降下一点热度的耳朵顿时滚烫起来。
真是……太O乱了啊啊啊!
他抿了下唇,强行镇定下来,抬手将床单上的花瓣拢起来抖到了角落里,又把霍先生往浴室的方向推了推。
“先去洗个澡吧,一身酒味我都不想闻你了。”
“……好。”
沈佑看着这人脱了大衣走进浴室,看起来还算清醒,能走直线和自己弯腰换上浴室拖鞋,便放心地没跟上去。
他开启手机摄像头将酒店房间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监控或者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知道容医生有没有给我们准备睡衣……应该没有这么周到吧?不然感觉有点变态了。”
沈佑突然想起来什么,在那堆玫瑰花瓣里翻出了一个小礼盒,打开一看全是套,什么尺寸和香气都有,服务十分贴心。
甚至还有凸点和螺纹的。
他捂着脸喃喃道:“……这酒店就够变态的了。”
突然,房间里传来嘀一声轻响,清晰得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卧槽、等等……?!
在沈佑惊悚的视线里,浴室隔间的磨砂玻璃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从原来的隐约可见缓缓变成了高清无码。
淋浴间里的景象一览无余。
霍矜年似有所觉地侧过头,和惊恐的沈佑对视一眼,却没有露出想象中惊讶羞赧的表情,反而似有若无地轻笑了一下。
他半跪了下来,将右手背到了身后,开始给自己做清理。
隔着一层清晰的玻璃门,沈佑能看到霍先生正紧闭着眼,头颅微扬迎接着花洒的冲刷,肩膀向外扩张,柔韧的脊背下塌,露出一枚漂亮的腰窝。
这个姿势让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每一根线条都饱满而优美,像是劲瘦的豹子翘起尾巴伸着懒腰,就连横陈在皮肤上的伤疤也变得生动。
但他的动作并不是像紧张的狩猎,富有节奏、慢条斯理,或轻缓或急促的呼吸声和动作互相呼应,显得异常黏糊而煽情。
“嗯……啊哈……”
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啦地响,混乱的呼吸和低吟被冲刷得七零八落,只随着飘散的水雾从缝隙里飘出来。
一只只勾人的小手似的。
即使是对霍先生而言,也是难得大胆的举动了。
沈佑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眸光却分明极亮,透出股安静又热烈的欲望。
那个姐姐教导过他,要懂得好好运用眼泪和撒娇,让那个人为他心软,为他心疼,一步步退让,最终得到他想要的。
他大概是没多少眼泪的,演也演不出来,但撒娇和得寸进尺还是会的。
浴室的门突然被拉开。
沈佑顿时被热水兜头浇了个通透,半身衣服都湿了。
他却不管不顾地俯身亲吻这个人,湿漉漉的水珠就沿着鼻尖滑落,滴落在霍矜年的脸上。
热水淋漓间,白雾升腾而起,新鲜而潮闷的水汽让人呼吸不过来,唇舌却灼热依旧,难以抑制地辗转交融。
直到双方都有些缺氧,才抵着额头低喘着分开。
沈佑关上花洒,“这里太滑了,浴缸又太小……”
“去外面吧。”
……
灯光昏黄朦胧,为房间里的一切镀上了一层蜜般的色泽。
床上还有些没被扫落下去的玫瑰花瓣,被夹在床单的褶皱之间,一点点被碾出鲜红的汁水,渗出淡粉色的痕迹。
星星点点,艳丽非常。
“……感觉怎么样?”
霍矜年闭着眼,呼吸越来越急促。
他舌尖有些僵直,几乎说不出话来,酒的后劲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将脑子融成一片浆糊。
偏偏沈佑还要在他耳边说话,声音沙哑地碎碎念,“霍先生好激动啊,因为太久没这样了吗?所以感觉会格外强烈一点?”
“怎么不说话?嗯?”
霍矜年皱着眉喘息,视线有些模糊地看着那只手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沿着剧烈起伏的腹部上下抚摸着。
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能在他体内掀起惊涛骇浪,撩起扑不灭的热火,轻而易举将血肉熬干。
明明不该这样的……
如果要断就最好不要再来往了,更遑论这么不清不楚地滚到一张床上。
但他真的太久没喝酒,也太久没有真正触摸到这个人了。
久别重逢,再情难自禁。
许久没听到回答,沈佑有些不满地咬了他一口,余光瞥到那个让他有些尴尬的镜子,忍不住翘起嘴角。
“霍先生——”
他说,“抬头看看你自己。”
霍矜年无意识眼皮微掀,失神地看向天花板上的镜子,但一瞬就被烫到般收了回来,但仍然止不住浑身巨颤。
他侧过头闭了眼睛,鸵鸟一样怎么都不肯再看了。
沈佑在那红透了的耳侧落下一吻,语气全然无辜,半是撒娇半是难缠地强迫道:“为什么不看?多漂亮啊……我也很喜欢。”
他说到喜欢的时候咬字含糊,清晰地感觉到男人的脊背绷直了,像是猫竖起了耳朵,似乎有些紧张的样子。
才慢悠悠地补充完剩下的话,“——很喜欢这面镜子。”
沈佑如愿以偿使了个坏,忍不住低低地闷笑出声,手上的速度却丝毫不减。
像是在摸大猫最脆弱的尾巴根,沿着那毛茸茸的触感从头顺到尾,再逆着方向再来一遍,有时候还会波及到猫蛋蛋。
霍矜年甚至不被允许咬着下唇,少年人修长的手指正仔细地探索着他的口腔内部,检查牙齿和舌头的发育情况。
他的耳膜里全是擂鼓般的心跳声,和响亮又细碎的水声,让人窘迫至极,偏偏避无可避。
这小孩却冷不丁道:“霍先生,你四颗智齿都长出来了?位置还这么正,好难得。”
真是……一点情调都没有。
霍矜年失神许久,忍不住从喉间挤出一声自嘲的轻笑。
分明不合时宜,他却无可救药地感觉到潮涌的兴致不仅一点没降,反而好像被打上了烙印一样,因为精准识别到了是这个人而愈发高涨。
这小孩勾一勾手,他就忍不住跟了上去。
不用开口邀请,他就自动开放了身体的使用权。
……说不定之后再怎么被玩弄也无所谓了。
沈佑额头从后面抵着男人的肩膀,一时间脑子里闪过无数句撩人的话,有别人教的,有自己自学的。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霍先生,我是真的喜欢你。”
沈佑用力抱紧了他,声音很轻地道:“不是因为这张床,不是因为这面镜子,也不是因为这些姿势,就只是喜欢你而已。”
“——你也说喜欢我吧?”
他知道这个人听到了,忍不住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期待一个确切的回答。
作者有话说:
容某:殚精竭虑狗头军师[狗头叼玫瑰]
第73章 地下情人
“你也说喜欢我吧?”
因为姿势的原因, 霍矜年背对着沈佑,看不清这小孩脸上的表情,但想也能想象出来。
他在猛烈的、几乎要将人击倒的快感中咬住了舌尖, 在刺痛中尝到蔓延而起的血腥气,却又很快被三根手指撬开了齿关。
滚烫的、黏稠的糖浆将人从头浸没,将心脏泡得饱涨又酸软,原本就岌岌可危的防线被一举冲破。
他失了神,轻声呜咽道:“……喜欢。”
第一声时,沈佑还没反应过来, 却又听见男人断断续续、却又动情至极地道:“喜欢你、很……喜欢……”
声音含糊又沙哑, 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水雾,几乎像是哽咽。
“?!”
沈佑瞳孔微微收缩,而后一口咬在男人后颈上,犬齿辗转研磨着那块软肉, 像是终于将猎物按在了爪下, 吞没在唇齿间。
在昏暗中,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喜悦。
窗外, 月光如泻。
激烈又沉闷的暧昧声响在房间里响起, 久久没有停歇。
翌日,早上七点。
还好打电话让司机送来了两套衣服, 两人才不至于要穿昨晚皱皱巴巴的衣服上班上学。
沈佑刷牙洗脸出来, 看到了坐在床边换衣服的霍矜年。
男人换上了干净笔挺的衬衫马甲,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 遮住了身上不堪入目的痕迹。
因为条件有限,总是抹在脑后的发丝垂落了一些下来,看起来没那么严肃了, 漠然冷硬的眉眼却依旧显得拒人千里。
大概任谁也想不到,这位严肃的霍总昨晚坐在他身上又哭又喘,眼尾湿红,情难自抑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喜欢他。
想到这里,沈佑忍不住翘起嘴角,猛地扑到霍先生背上,黏黏糊糊地蹭来蹭去,“早上好!”
他笑嘻嘻道:“那霍先生现在就是我男朋友啦?”
在这人的观念里,互相说了喜欢就可以在一起了,不过结婚涉及到的东西太多,所以理所当然取居中值变成了男朋友。
霍矜年系纽扣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看他,只道。
“床上的话是算不得数的。”
沈佑愣住,然后一下子爆炸了,“为什么不算数?!”
“毫无防备的时候吐露的话就是真心的,难道霍先生说的是反话吗?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他哇哇大叫着缠在霍矜年身上,势必要这人给个说法,然而越嚎越委屈,眼眶有些红了。
“不是男朋友的话,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说不喜欢我还和我上床,我是霍先生的炮友吗,还是免费的一夜情对象?”
“不是。”
霍矜年脱口而出,而后微抿了下唇角,拉开沈佑揽在他脖子上的手,终于转过头来看他。
“不是炮友,也不是免费的一夜情对象。”
他顿了一下,轻声道:“你包养我吧,我来当你的地下情人。”
等等……
你说谁包养谁???
沈佑感到极大的震撼,一时间连难过都忘了。
但眼前人的表情让他知道,这句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他恍恍惚惚道:“但我没钱。”
“霍先生包养我都是一次十万了,反过来身价肯定更高,但我现在所有的存款加起来也就两千八百三十七块五毛。”
沈佑说着说着也清醒过来了,难过又不解地看着这人。
就像酒吧里的那人说的,霍先生身上一件大衣都十几万,戴的手表都是几百万的大牌子,更别说浑身上下都是高定……
他连这人的一根头发丝都养不起,更遑论包养一整个人。
霍矜年却深吸了口气,转身半蹲在沈佑面前,闷声道:“没关系,给口吃的饿不死就行了。”
“不需要你做什么,也不需要给多少钱,其他和之前的条款一样,你可以要求我回你消息,让我固定时间过来找你做……”
“我想让这段关系有段缓冲的时间,让我们都能好好想清楚。”
他放飞了一只小鸟,想要让它自由,无论飞向哪里都好。
可是它在外面转了一圈,就又飞回了他身边,眼睛亮亮的啾啾叫着,像是在说哪怕外面的天地再广阔,它也只爱这里。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能剥夺它选择的权利。
当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不是再次断崖式分开,也是为了安抚某些在他身体里日渐庞大的东西。霍矜年苦笑一声。
“一直到你厌倦之前,我都会以这样的方式留在你身边。”
他说出包养的条件,却像是引颈就戮的献祭,“如果你想继续,可以,如果你想走,也没问题,提前告诉我一声就好。”
可是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关系。沈佑想。
但他垂了眼,看见霍矜年将额头抵在他的大腿上,露出的小半张侧脸苍白消减,眉心隐忍地蹙起,便知道这是这个人目前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明明互相喜欢,却不愿意光明正大在一起。
沈佑不是很理解这人的想法,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弯弯绕绕的脑回路,互相磨合就是要走好长好长一段羊肠小道。
而他选择一条路走到黑。
“好吧。”
沈佑呼出口气,盘算着那两千块钱要怎么花,同时气不过地抬手将大腿上的脑袋揉得乱七八糟的,恶狠狠地道。
“我要开始穷养你了,也不知道大少爷受不受得了这份苦?”
容良找的酒吧位置偏僻,就在旁边的酒店条件更是好不到哪里去。
酒店后面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这个点大家都起床准备上班上学了,巷子里热闹得很。
今天刚好没有早八,霍先生是老板也不怕迟到。
沈佑便决定先带人吃早餐,兜兜转转在一家很多人的早餐店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扬声道:“老板,两叠肠粉两杯豆浆,在这里吃。”
“好嘞!一共十二块。”
付款码就贴在墙上,沈佑举起手机扫了一下。
输入金额,付款。
叮咚。
两千八百三十七块五毛变成了两千八百二十五块五毛。
他们来得巧,前面来的人已经基本都吃上了,没等两分钟,老板娘就把两叠肠粉端了上来,又倒了一人一杯豆浆。
沈佑微抬下巴,“吃吧。”
霍矜年看他一眼,抽了两双一次性筷子,掰开后仔细摩擦掉木刺,才将筷子递了过去。
“……谢谢。”
沈佑鼓了鼓脸接过来,剩下那点不爽也没了。
这种很多人吃的早餐店味道都不错,肠粉滑嫩,酱汁浓郁,他三两口吃完顺带喝完豆浆,仍然感觉意犹未尽。
但霍先生还在吃,举手投足间动作慢条斯理,完全不像他这样狼吞虎咽的。
“味道怎么样,好吃吗?”
“还不错。”
虽然说着要穷养,但沈佑看着已经被老板擦过一遍,但还是油腻腻的桌子,还有上了年头泛着水渍的破旧小门面。
以及对面正垂着眼安静吃着早餐,因为一丝不苟地穿着大衣西装,而显得格格不入的人,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在一起这么久,都是霍先生带他改善伙食和生活条件,反过来后却简直是云泥之别。
这样下去不行。
沈佑表情严肃,开始计划如何快速赚钱,带着人吃香喝辣。
那个游戏赚的钱以及版权他都送给霍先生了,后续的收益自然和他无关,之前做的几个网页小游戏倒是陆陆续续有进账。
兼职的话,单单家教肯定是不够的……
“嗡嗡。”
电话响了,霍矜年放下筷子,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眼备注后接通。
“霍总,我已经到了,但是前面的巷子口车进不去,您出来一下可以吗?”
“知道了。”
霍矜年挂了电话,将豆浆一饮而尽,带着满头雾水的沈佑出了早餐店。
“走吧,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们穿过巷子,回到酒店门前的大马路边。
司机见他们过来,连忙打开后备箱,拿出一个行李箱递了过来,“霍总,您要的东西。”
霍矜年接了过来,又转头递到沈佑面前,“之前的合约虽然撕毁了,但你已经履行了义务,所以报酬是一定要给的。”
“还有你的游戏也是,辛辛苦苦做出来,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沈佑却恍若未闻,注意力全在那辆车和车牌上。
这不是之前那辆低调但很贵的黑色豪车了,而是一辆非常普通而大众的车,车牌号还和之前他在校门口瞥到的一模一样!
“沈先生,怎么了吗?”
他再三确认,连司机都投来不解的注目。
沈佑震惊,“蹲守在校门口的怪人居然是你?!”
霍矜年猝不及防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认出来。
沈佑皱起眉,不解地道:“想把东西给我,在微信上和我说一声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每天等在学校门口对面……”
他突然意识到,霍先生如果只是想把东西给他,是不会这么闲每天在大门口等人的,还都是六点半多到七点这个时间段。
这个人只是想来看他。
但是——
“霍先生要是想见我,直接在微信上和我说,我们每天打个几分钟的视频都行啊。”
沈佑凉凉地道。
“这样也不用被表白墙挂,被全校人当成变态了。”
他们简直和A大的表白墙犯冲,一个两个全被挂了。
霍矜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半晌才继续之前未完的话,“还有那些文件本来就是给你的,我拿回去也用不上……”
沈佑却发现他的耳朵慢慢红了,在明亮的晨光下,显出一种近乎通透的粉色光泽。
直到现在,他才有了种心头大石落地的真实感。
霍先生又回到了他身边。
作者有话说:
精贵有精贵的养法,穷有穷的养法(?
一段时候后……
沈佑:怎么越养钱越多了[害怕]?!
第74章 吻麦
沈佑正式开启了包养前金主的生活。
听起来简直是倒反天罡, 但不得不说真的挺爽的。
他觉得这个包养协议就和召唤阵法一样,什么时候寂寞了,什么时候想让人陪了, 就打开手机传送中介,开始召唤神兽。
自从学会这个魔法后,沈佑一共用了三次召唤阵。
第一次是让霍矜年下班后,来A大附近的一个甜品店等他。
等男人急匆匆赶来的时候,沈佑喜滋滋地拉着人参与了第二份半价活动,在车里吃完了两份超大草莓冰淇淋圣代。
吃完冰淇淋后的嘴巴冰凉凉的, 亲起来口感特别好。
第二次是因为姜琳打电话给他, 说他们经常喂的小橘被校外的汽车碾断了后腿。
沈佑连忙和她一起将小橘送到了附近的宠物医院,却被医生告知基本没救了,他们的手术设施和医生水平有限,无法支持这种高精度的接骨。
而且手术费用昂贵, 没必要花个大几千上万的救个流浪猫。
沈佑便试着打电话问霍矜年能不能帮忙。
这人很快戴着个口罩开车来了, 身后还跟着专业的兽医团队, 将小橘小心翼翼地接走了。
这时候他才知道霍先生对猫毛过敏。
——被圈里人口口相传的大魔王事迹谜底至此揭晓。
那小三花实在是运气不好找错了铲屎官, 不然早过上吃香喝辣的生活了。
还有, 最终小橘平安出院。
第三次和前两次的情况有点不一样, 是沈佑接到了张南理的求救电话。
说是临近年关事情杂乱,有不少人试图浑水摸鱼, 一个子公司的副总被发现挪用千万资金中饱私囊, 霍总发了好大的火,让他赶紧来安抚一下。
沈佑一直等到了晚上, 确认事情已经处理完毕,才开着小电驴闪现到了公司门口,把霍先生召唤下来去吃烧烤。
在饱受折磨的公司员工眼里, 大概就是一个身高腿长、包裹严密的年轻人,姿势潇洒地跨在一辆小电驴上——
把他们的大魔王屯屯屯地载走了。
张南理随即宣布“全体解放速速下班!”获得了全公司牛马的欢呼崇拜,对这位身份成谜的真嫂子,更是感激到痛哭流涕。
玩包养游戏很快乐,但沈佑很快就没再用过这种召唤术了。
不是因为新鲜感过去了,而是因为——
期末周真的开始了。
期末,一种不可名状但恐怖程度直逼SSS级的克苏鲁生物,每隔那么四五个月,就要挑选固定的日子来吞噬全国的大学生。
首先被吞噬的就是从头到尾混日子,连死到临头了都毫无所觉甚至根本无所谓的大学生。
而一部分日常好好训练听课的大学生,在面对这种怪物的时候,压迫感和恐惧感会稍微减轻一些,活命的几率也会高很多。
当然还有那么一小撮,是想要完爆这种怪物获得大宝箱,并登顶大佬积分榜的大学生,这就需要下很大的功夫了。
在沈佑每天早出晚归去图书馆自习后,林飞承也有了极大的压力,终于忍不住在一天睡前开启夺命三连问。
“去图书馆吗?”
“你几点去图书馆啊?”
“你走之前叫我一声可以不?”
从此,投身这场伟大战争的人又多了一个。
但受苦受难的并不只有面临期末的大学生,还有他们的男朋友/女朋友——
“霍先生,我最近可能都没法来找你了。”
“什么时候考完?我看看……一月二十六号才考完,有一天连考三科,但又有一科隔了五天才考,我们专业是最晚考完的。”
“我要去图书馆自习到十一点,第二天六点半又要起床抢位置,没时间煲电话粥了啊。”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面前,无一人幸免。
当然,社畜有他们自己的期末考试。
“霍总!”
“霍总,这是公司年终晚会的企划书……”
“哎,霍总您在这呢!股东大会您看什么时候开合适?”
“霍总——”
临近年关,霍矜年还是不可避免地忙起来了,各种需要他批复的文件,需要亲自出席的会议,将日程挤得满上加满。
时间如流水般过去,终于来到了年终晚会这天。
霍矜年否了挑选有才艺的员工又唱又跳的文艺汇演方案,选择了大型抽奖兑奖活动,还有各种优秀员工颁奖环节等。
中低层领导和员工们在主要场地举办年终盛会,公司老总们则有自己的晚宴要参加。
举杯换盏,觥筹交错。
“霍总,我敬你一杯!”
“哎哎哎?不喝难道是看不起我王某……”
这样的场合,霍矜年还是不免喝了些酒。
他游刃有余地说着十年不变的恭维客套话,和那些八百个心眼子的老狐狸来回交锋,一整晚下来,还是不免有些疲倦。
但刚走到餐桌旁随便拿了点吃的,就有精心打扮的女明星瞅准了时机凑了上来。
“霍总!我还真幸运,居然有能和您单独说话的闲暇……”
她笑吟吟地敬了霍矜年一杯酒,嘴里说着挑不出错处的场面话,流转的眼波却黏在他身上下不来了,暗示意味十足。
霍矜年冷淡应了几句,任谁看起来都兴致缺缺。
女明星却不想就这么放弃,凑近他道:“霍总这么年轻有为,风华正茂,身边怎么没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呢?”
霍矜年淡声道:“冷了热了我自己会开空调。”
女明星噎了一下,但还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您喜欢什么类型的?漂亮的还是可爱的,温柔的还是会撒娇的?”
她突然瞥见桌上有一道特别应景的点心。
是一小块烟熏的法式鹅肝,点缀了些绿叶,上面还罩了个小金丝笼子,非常精致。
“这金丝笼子好漂亮,不过里面好像少了点东西,感觉有些空落落的,霍总不觉得这小笼子很衬我今天的裙子吗?”
闻言,霍矜年端着酒杯,淡漠地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警告意味浓重,女明星顿时僵在了原地,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惹了这位霍总的不快,惴惴不安地等待发落。
霍矜年却收回了视线,“我看过你的电影,演技不错。”
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却听到眼前的男人不急不缓地道。
“你本身很有能力,金华娱乐也能给你不错的托底,放弃捷径脚踏实地,终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好的,谢谢您。”
女明星咬着下唇,低声道谢后匆匆离开了。
霍矜年余光又扫到那个小金丝笼子,忍不住拿起来端详了一番,突然有些啼笑皆非地想。
这个小笼子也挺配他的,毕竟他已经是别人的金丝雀了。
——他的小金主甚至还在努力学习,争取在期末考试中取得好成绩。
金丝雀啊……
在所有人眼里,金丝雀就是个可以随意糟践的小玩意。
想要怎么对待都可以,没有尊严也没有话语权,只要金主一根手指就能按死。
即使他和沈佑的相处模式从一开始就很特别,也改变不了他们签了交易合同的事实,肉体买卖,钱货两讫。
从一开始,那小孩就处于这段关系中的低位,就算再没心没肺,也会从潜意识里看轻自己。
凡事都讲究一个公平。
金主和金丝雀的身份来个互换,对这段感情有益无害。
霍矜年垂眸看了许久,将这个小金丝笼子放回餐盘上,看着不远处落地窗外霓虹闪烁的夜景,突然很想见那个人一面。
明明才几天不见,想念便悄无声息疯长。
也许是冥冥中真的有心电感应,下一秒,西装口袋里手机震动,他拿出来一看,正好是沈佑打来的视频通话。
霍矜年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露台,然后立刻接通了电话。
“查岗!”
画面都还没刷新,就传来了干脆利落的两个字。
霍矜年忍不住轻笑一声。
视频的背景有些昏暗,周围还隐约传来背书声,应该是这小孩学累了,见缝插针跑到图书馆天台给他打了个电话。
沈佑凑近摄像头,似乎是想观察他的状态,同时盘问道:“今晚有没有喝酒抽烟?要如实回答不能撒谎。”
霍矜年倒也没瞒他,“喝了一点,推不掉。”
沈佑微眯了眼睛,用视线表示了强烈的谴责,不忘絮絮叨叨道:“那等会散场了回家喝一碗醒酒汤,早点睡觉不要熬夜,不然明天又要头疼。”
“好。”
随便聊了一会,霍矜年又问,“还剩几科没考?”
一说到考试,沈佑的脸也有点发绿,不过熬了这么久终于快要苦尽甘来了。
他眉开眼笑地道:“还有一科,明天下午四点就能考完了,等考完就能放寒假了。”
霍矜年低声道:“那到时候,你……”
“之后我要回家一趟。”
沈佑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
“就是我在C省的家,还不确定要回去多久,几天十几天或者一个寒假吧,到时候就不能陪你了,不过我们可以打视频。”
他说完,又问道:“霍先生有什么安排吗?”
霍矜年拿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唇边呼出了点白雾,“要去英国出差一周,后面还不确定有什么安排。”
他们东扯西扯了一会,直到沈佑被天台的风吹得瑟瑟发抖,哆嗦着道:“外面好冷啊,才出来一会我的手就要冻僵了。”
霍矜年催他回去,“快回去吧,我挂电话了。”
“好。”
两人都安静等了一会。
沈佑疑惑道:“霍先生,你怎么不挂电话?”
霍矜年嗯了一声,“就挂。”
两人又安静地等了一会。
沈佑摇了摇手机,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网出问题了,有些纳闷道:“……还是没挂啊。”
下一秒,他听到了很轻却很清晰的吻麦声,像是透过遥远距离,亲在了他的耳朵上。
沈佑微微睁大了眼睛,听到话筒传来一道低沉的轻笑。
“再见,好好学习。”
第75章 放寒假了
“考试结束, 请考生停止答题……”
考试结束铃声响起,沈佑放下笔停止检查。
很快监考老师便将试卷和草稿纸收走,最后一科也考完了。
试题还挺难的, 很多人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奋笔疾书,要么就是早早心如死灰倒头就睡。
这会终于考完了,大家勉强回了点血,但已经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了。
前排的同班同学回过头问他,“等会聚餐去吗?校门口新开了一家烤肉自助,老周说有优惠券要请我们搓一顿。”
沈佑心动然拒, “不了, 没时间,我等会直接走了。”
“行吧,下学期再见——”
他订了两个小时后的火车票,昨晚就抽空将行李收拾好, 考试的时候直接带过来放在教室门外了, 现在直接去赶车就行。
这会霍先生还没下班, 大概也没空和他依依惜别。
沈佑发了两条消息过去, 拉起行李箱奔赴车站赶车。
[右仔: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去远航.jpg]
[右仔:不要太想我哦^^]
这趟火车坐了两天一夜。
下午两点, 火车在终点站停靠, 沈佑转了一个小时的巴士到达小镇客运站,再兜兜转转走两公里路, 来到小镇下面的农村。
说是农村, 其实更像是一个小小城镇。
沈佑回到的时候,刚好赶上晚饭的点, 各家各户都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整条街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骨碌碌……”
他拉着行李箱走在大路上,很快就有个大娘认出了他, 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热情地招呼道:“哟,小佑回来啦?”
然后便一石激起千层浪。
“吃晚饭没呀,今晚要不先来阿姨这里吃?”
“去大城市上学的感觉怎么样啊,物价是不是特别贵?”
“A大漂亮吗?我听我女儿说,这学校都有一个镇子那么大,去上课都要坐公交车!”
也有过年才难得回家的人不认识他,好奇询问道这是谁,大娘便指着村里边到处拉起来的横幅,骄傲地道。
“这可是咱们这里第一个考上A大的大学生,还是省状元哩!”
沈佑被团团围住,转眼行李箱上就被挂了几个装着年货的袋子,有个阿姨甚至还手撕了个鸡腿冲过来投喂他。
“唔唔唔……!”
脱身已经是半小时后。
沈佑扛着重了一倍的行李,嘴里还咬着个大鸡腿,顶着逐渐黯淡的夕阳,艰难地一步步往家里走去。
其实他家距离村口很近,是一个红砖青瓦砌起来的小平房。
这个破旧的小房子不是当初租的那间地下室,而是几年前遗留下来的教师宿舍,是他高中时候的班主任送给他的。
班主任姓文单字一个正,教语文,一辈子不婚不育到退休,沈佑是她教的最后一届学生,也是“最心疼的一个学生”。
妈妈去世,家里依旧债台高筑,沈佑不得不一边上学一边打工还债。
但学校无法容忍这种无纪律行为,要求他要么办走读要么就安安分分念书,或者干脆休学。
办了走读就不能在学校宿舍住了,但他当时连地下室也租不起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文正老师收留了他,让他住在分配的教师宿舍里一直到高中毕业。
刚一毕业,学校就迁了校址,这些零零散散的民房条件落后,没有一起搬迁的价值,就这么被搁置下来了。
也是毕业的那年,文正老师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去世。
那两年村里的人见他困难,里里外外帮过他不少,大家和文正老师一样,都是很好的人。
所以即使出去了,沈佑也依旧会选择回来过年。
“吱呀——”
掏出钥匙开了门,里面果然传出一股潮闷的灰尘味。
沈佑把行李放在门边,把所有窗户都打开来通风透气。
C省位置朝南,温度没有北方那么低,却是那种绵里藏针的阴冷,进到屋子里感觉更甚。
沈佑啃完了鸡腿当晚饭,着手简单清扫了一遍屋里屋外,又将发霉的棉被拿出来抖了一下灰尘,想着如果明天有太阳,就铺在天台上晒一晒。
等简单拾掇完,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冬夜的冷风呼呼吹着,沈佑用柴火烧了一锅热水洗澡,被冻得整个人都有点微死,想着或许可以安装一个热水器。
头发还没擦干,他就掀开帘子回到隔出来的小卧室,给霍先生打去了视频通话。
……
伦敦,海德公园。
午后的阳光是金色的,温暖而耀眼,不远处湖面波光粼粼,悠然地游着几只白天鹅。
“霍先生,晚上好呀!”
霍矜年接通电话,闻言轻笑道:“下午好。”
屏幕里,这小孩正托着腮冲他笑,身上套了一件明黄色的连帽卫衣,似乎刚洗完澡,整个人都散发着柔软的水汽。
他头发微湿着散落下来,看起来随性又懒散,瞳仁被水洗过似的,玻璃一样透亮。
“你现在在英国出差吗?”
霍矜年放松地靠在长椅上,反转摄像头绕了周围的景色一圈,“对,我在海德公园。”
见沈佑好奇,他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个英国最著名的公园,“以后有机会带你来,或者你自己找时间来也行。”
“你现在回到家了?”
沈佑嗯了一声,“对,刚刚洗完澡,灯怎么一闪一闪的……”
他捣鼓着头顶的灯泡,但很快又放弃了,“好久没回来,老鼠把电线都咬坏了,等明天我起床看能不能修一下。”
“冷不冷?住着难受就去住酒店,不要感冒了。”
哪怕隔着昏暗的光线,霍矜年也能看到那房子又小又旧,连电都供不上更不可能有空调,在这种地方睡一晚肯定不舒服。
他皱了一下眉,缓声道:“又不是没钱,抽空把房子翻新一下吧,住起来舒服点。”
沈佑不甚在意地说了一句没事,“早就住习惯了。”
霍先生的别墅他适应得很好,由俭入奢易嘛,但也没什么由奢入俭难的问题。
多烂的房子多恶劣的环境他都住过,适应性强到堪比小强。
“霍先生是来这里散步的吗?出差任务已经完成了?我好像看到湖面上有两只黑天鹅——”
他定睛一看,“快快快把手机转回来,它们在交配!不要偷看人家恩爱啊!”
霍矜年依言把摄像头转了回来,唇角忍不住微微勾起,“对,刚刚和客户吃完饭,然后今天就没什么日程了。”
“你回家后有什么安排?”
沈佑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他悄悄看了霍先生一眼,眸光微微闪烁,沉吟片刻。
“嗯……”
“明天检查房子修补坏的地方,然后帮隔壁的李奶奶晾晒一下粮食,准备一些过年的年货,帮忙杀杀鸡什么的。”
“下午去镇子上进货点鞭炮小玩具,晚上到文化广场去卖,快过年的时候,广场上总是特别热闹,我之前很喜欢去这里。”
“等过了年,我抽空把混账人生模拟器2做出来吧,来个不一样的版本,然后等新学期开学,我再筹备工作室的事。”
“——大概就是这样。”
霍矜年安静地看着他,等到沈佑把洋洋洒洒的计划说完了,才很轻地嗯了一声,却突然很想问:那我呢?
你对于未来的计划里,怎么没有我的一席之地呢?
他唇角微抿,还是将这句话吞了下去,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患得患失、疑神疑鬼的神经病,看起来太不游刃有余了。
长椅的扶手上突然落了只鸽子,姿态优雅地踱来踱去,很快被沈佑察觉到了,“是鸽子!”
“霍先生带面包片了吗,要不要试着喂一下它?”
霍矜年也回过神来,淡声道:“没带,我去买。”
左右不过是一件小事,没必要花时间纠结太多。
他起身道:“你要看喂鸽子吗?前面广场有很多鸽子可以喂,我带你去云体验一下。”
第二天,早上六点。
外面的天色一片漆黑,公鸡就嘹亮地鸣叫起来。
沈佑下意识想用被子捂住脑袋,就被发霉的味道闷醒了。
外面传来走动还有扫地的声音,一听就是村里闲不住的老人起来打扫做饭了,他眯了一会睡不着,索性掀了被子起床。
一打开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忙里忙外。
沈佑双手呈喇叭状搭在嘴边,喊道:“奶奶,在做什么呢?闻着好香啊。”
“哎,小佑回来啦?快来奶奶这里吃碗馄饨,今天早上现擀的面现剁的肉馅,新鲜着呢!”
李奶奶催促他道:“快过来,你的碗我还留着呢。”
沈佑拼尽全力,但仍然无法抵挡馄饨的香气,顺着味道就飘到桌前坐下了,开始沉浸式感受奶奶的手艺。
汤汁浓郁,肉馅新鲜。
能在寒风呼啸的大清晨吃上一口,简直是最顶级的享受。
吃到一半,李奶奶喊着让让,沈佑熟练抬头,一个大木勺啪的一下加了半碗馄饨进去。
“多吃点,锅里还有,奶奶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
李奶奶年纪大了,但身体还很硬朗,虽然累活重活干不了,但摘菜下厨擀面还有纳纳鞋垫什么的,都很得心应手。
她动作利索,平时闲暇时间又多,导致鞋垫不知不觉就纳多了,在墙角堆积如山,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竹篮子和手工艺品。
沈佑吃得干干净净,一抹嘴指着墙角的那堆东西道。
“奶奶,鞋垫和竹篮子给我吧,等会我去镇子上进点货卖,顺便把这些东西一起卖了。”
“拿去吧拿去吧。”
李奶奶一口应下,又想起隔壁老张,“隔壁的老张头做了很多竹蝈蝈,也一起拿去卖吧。”
吃完馄饨,又帮奶奶扫了下地,洗了一下中午要做的菜,时间转眼就八点多了。
家里还有辆快要报废的小三轮,沈佑翻出来擦了一下灰尘,又给链子上了点油,哼哧哼哧地骑到了镇上。
……
沈佑熟练地进货,砍价,拿货,运送到地方,然后布置小摊口,忙完之后才下午两三点。
他便在外面吃了顿午饭,回来的时候发现文化广场对面多了个算命先生,面前也摆着个小摊子,手里还拿着个算命幡。
这个算命先生看起来非常年轻,三十几岁的样子,但那股装模作样的气势还挺像的。
沈佑走近一看,摊子上摆着桃花剑、八卦图、几枚铜钱、一个竹签筒,还有……
一个水晶球和一幅塔罗牌。
横贯中西,两头通吃。
但不等他转身离开,那算命先生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咕哝道:“这位小友,我看你最近恐有血光之灾啊。”
“要不要我给你算一卦?”
沈佑转头看他,只觉得这句话十分熟悉——大概算命就是从随机诅咒路人开始的吧。
他笑了笑,没有生气,也不打算当这个冤大头。
“不用了,我命硬着呢。”
第76章 上上签
卖了一晚上的小玩具和手工艺品, 纯利润是两百二十五。
沈佑一直卖到晚上十点多,利落地把小摊子一裹一收,骑上小三轮回家了。
老人家睡得都早, 回到的时候隔壁房子已经没有灯了。
他盘算了一下,觉得直接给钱李奶奶绝对不会收,不如明早拿去换成鸡鸭鹅鱼腊肠等,再悄悄混在奶奶准备的年货里。
简单洗漱一番后,沈佑倒头就睡,然后第二天又被奶奶做的鸡汤面香醒, 眼睛还没睁开就自动飘到了小桌前。
就这么循环地过了两天, 很快就到了大年三十。
“这么重要的日子,乖仔就别去卖东西了吧?”
沈佑从碗里抬起头来,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一时没听清。
“今天晚饭回家吃, 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李奶奶闭着眼躺在椅子上, 苍老的脸上尽是风霜的痕迹, 却连每一条皱纹都显得温柔平和, 语气却带了些埋怨。
“那几个不成器的又不回来了……也不知道一天天的在外面做什么, 忙成这个样子, 连自己妈妈也不来看一眼了。”
她老伴去得早,含辛茹苦拉扯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大, 结果全都去了外地工作, 没办法在身边陪着,只有偶尔节假日或者过年了才会回来。
跨省的机票贵, 这些子女有时候都不会回来,只是花钱托同村的人来看看她,问候几句。
沈佑笑得灿烂, 拖长了声音道:“好。”
……
不过虽然不打算出去卖东西了,但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做。
这几天,小镇上非常热闹,除了正热火朝天准备过新年的本地居民外,还有不少来寺庙求签的游客。
前几年旅游业发展高峰期,镇长抓住了这个关口,和旅游局一起将镇子还有四周连片的山脉发展成了景区。
上一年还推出了一座状元峰状元庙。
——打的甚至还是他这个省状元的名头,吸引了不少家长和学生来求签保佑,沾沾这个被编得天花乱坠的文曲星的喜气。
沈佑不打算自己求自己,感觉实在太诡异了,但还是想给霍先生求一支签。
花了半小时登上石梯,来到人潮如流的寺庙门口,到处都是卖祝福玉佩、祈福香囊的地方。
有一颗特别大的榕树上挂满了带着红绸带的许愿牌,下面还有人不断往上面扔牌子。
见小摊子前有人停下,那疑似睡着了的道士头也不抬地道:“二十块抽一支签。”
沈佑讨价还价,“十块。”
“求签还砍价,这位施主心不诚啊……”
那道士嘿了一声,没好气地抬起头,却意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哟了一声,“这不是那个命硬小子吗?怎么还来求签呐?”
沈佑也没料到是他,诧异地睁圆了眼睛,“怎么又是你,前几天还说我有血光之灾,今天又来诅咒游客了吗?”
这个穿着道士服、不伦不类的算命先生拍桌而起,“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我乃茅山派第十代大师,当今茅山派的领军人物……”
沈佑起身,决定去其他求签摊子看看。
“嘿,没我的允许,他们不敢求签给你的。”
沈佑看着这道士优哉游哉地敲着二郎腿,十分气定神闲的样子,蹙眉道:“我才不信。”
“爱信不信。”
那道士冷笑一声,等沈佑走远了,从袖子里掏出个手机,点开了一个名叫有钱大家一起赚的群聊,发了一条消息出去。
[@所有人注意注意!有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卷毛小子,是别地文旅局派来要捉我们高价求签漏洞的卧底,大家不要搭理他!]
沈佑出去逛了一圈。
但居然真的所有卖祈福袋、可以求签的老板看了看他,都摆了摆手表示不做他的生意。
他大受震撼,只好又回到了道士的小摊子,忍气吞声道:“二十块就二十块,我要求一支签。”
见人吃瘪,那道士也见好就收,把签筒拿了出来,“你要给自己求,还是给别人求?”
沈佑道:“给别人求。”
道士看了他一眼,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也行吧,给谁求都没差,反正你们俩的命运也是绑在一块的……”
沈佑深吸了口气,摒除了脑海的杂念,双手抓住签筒虔诚地上下摇晃,一次,两次,三次。
很快,啪的一声,一支竹签掉了下来。
他满怀期待地拿起来一看,读了一遍上面的签文——
大凶,下下签。
下!下!签!
沈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觉得今天真的出师不利,但一时间逆反心理也上来了,拿出手机又扫了二十块进去。
“再抽一次。”
他摒弃杂念,又抽了一次,然后拿起来一看。
下下签。
还是特别符合血光之灾的那种。
沈佑觉得自己真是中邪了,咬牙切齿道:“为什么祈福的竹签筒里,会出现那么多根下下签?”
按理来说应该一根下下签都没有才对,最次也该是中签,是为了顾客求出下下签的时候顺理成章卖这人的鬼画符吗?
新年来求签的无非是讨个彩头,谁想猝不及防讨个晦气。
真没人怒上心头把这奸商揍得鼻青脸肿吗?!
那道士似乎也有些意料不到,翻看着那几根签子,喃喃自语道:“命该如此呀……”
沈佑抿了下唇,把签筒里的签子都倒出来看了一下,发现上上签和平签还是很多的,签筒里似乎也没什么机关的样子。
他呵了一声,又扫了一百块进去,“人的命运是掌控在自己手里的。”
等他把这些下下签全部摇完了,出来的不就是上上签了吗?
苦尽甘来的寓意也挺好的,前半生是下下签也无所谓,后半辈子全是上上签就行了。
沈佑把抽出来的下下签放到一边,继续开始摇晃签筒。
很快,啪的一下,掉了一根签子出来。
他不抱希望地拿起来看了一下签文——
平安顺遂,圆满如意。
是一枚上上签!
沈佑顿时眉开眼笑起来,眼睛里迸发出亮晶晶的光彩,骄傲地举着那根上上签道。
“我看这个蕴意就很好。”
道士眉头一松,也抚掌赞叹,“恭喜恭喜,迎来转机了。”
沈佑扫了那些被抽出来的下下签一眼,突然道:“这些下下签我都买了。”
道士回过神,连忙道:“这可不行,二十块钱只买了这签子的使用权,所有权可还是我的。”
沈佑摸了一下那根上上签,坚持道:“刚才不是扫了一百块进去吗?这签子不算什么好材质,几十块都够买一整筒签了。”
“多喜庆的日子,猝不及防抽到一个下下签,人家要么哭丧着脸回去,要么生气了要揍你,闹得谁都不开心,干脆卖给我吧。”
道士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还有你这种既没哭丧着脸,也没有生气要揍我,反而犟得要死砸钱逆天改命的。”
沈·冤大头·佑:“……”
那道士捋着不存在的胡须片刻,还是嫌弃地摆了摆手。
“行了,拿去吧拿去吧。”
沈佑道了一声谢,拿了那几根签子起身离开。
下山路上,他把那些下下签一根根折断,扔进了垃圾桶。
最后只剩下了那根上上签,他对着阳光看了又看,还是觉得很喜欢,很珍惜地放进了羽绒服内侧的口袋里。
等过了这个年,他就偷偷跑去找霍先生,给这人一个惊喜。
大年三十,菜市场里还是很热闹,尤其是笼养鸡鸭鹅的老板,正十分热情地给大家展示自家的鸡有多肥多好吃。
沈佑左手抓着一只肥嘟嘟的走地鸡,右手拎着一只虎视眈眈的大鹅,搭上了一个村里阿叔的三轮车,在村口下车走回了家。
但还没走近,就看到两辆小车停在李奶奶家门口。
大黄狗汪汪地叫着,几个小孩一边玩鞭炮一边大声尖叫,平时格外冷清的地方变得很是热闹,终于有了点过年的感觉。
沈佑探头看了一下屋里,确认李奶奶的三个子女都回来了。
他调整了一下心情,扬了扬手上的东西,“大家好啊,这些是给奶奶的,我能拿进去吗?”
李奶奶的小女儿见到他,愣了一下,连忙热情地道:“哎呀,怎么还专门拿东西来呢?真是太客气了。”
她掂量了一下那鸡和鹅,拿进屋里后装了一袋橙子苹果和零食塞进沈佑手里,“很快就开饭了,等会留下来吃顿饭吧?”
沈佑摇摇头,“不用了,我回家吃就好。”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他这个外人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
晚上的时候,沈佑还是去了镇上。
大年三十,文化广场上非常热闹,不少人拖家带口来这里守夜和看烟花,见到商机过来摆摊的小摊贩也很多。
他随便找了个角落猫着,把摊子摆好,然后给霍先生打了个电话,响了十几声后接通了。
“晚上好啊——”
沈佑话音刚落,就看到屏幕里的霍矜年正穿着黑色的长款军大衣,戴着特色非常明显的毛毡帽,从头到脚都裹在厚衣服里。
他站在一片雪里,远远大于A市下雪时能积累的深度,身后则是一片连绵不绝的松树林和雪山,还有夕霞烂漫的天空。
“我接个电话。*”
电话那头,霍矜年和外祖母打了个招呼,便拿着手机往外走去,就听到这小孩疑惑的询问。
“霍先生现在在哪,不是说出差回到家了吗?”
“俄罗斯。”
他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坐下,呼出口带着白霜的雾气,“外祖父说今年想回家一趟,我们就一起回来了,你现在在哪里?”
屏幕里,那小孩顿了一下,笑道:“外面,卖东西呢。”
沈佑把手机立了起来,托腮看着周围热闹的景象,“我们这边要跨年了,虽然俄罗斯那边还早,但我想和霍先生一起跨年。”
还没说几句话,一个小男孩牵着妈妈的手过来了,开始挑摊子上的玩具。
“妈妈,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只能挑一个。”
“妈妈,今天是大年三十!”
“好吧好吧,随便你挑——但是要从你压岁钱里扣。”
清晰的对话从手机那端传过来,霍矜年的视线始终凝聚在沈佑脸上,这会他要接待客人,并没有看向这边。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寂寞,又有多欣羡。
那男孩很不情愿,但还是抵不住玩个痛快的想法,一下子挑走了好多。
“小飞机五块,摔炮十二块一盒……一共二十五。”
沈佑扯了个袋子结账,然后无情地拿走了小男孩的压岁钱红包,“新年快乐,玩得开心。”
他正想继续聊天,耳边却倏地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要是我和你一起回去就好了。”
沈佑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一下就乐了,“别呀!”
“这里真的很破旧,房间床就只够一个人睡,多一个人都转不开身,霍先生肯定不适应。”
他拿起手机,看着男人近距离放大的英俊眉眼,上面覆了一层洁白的霜雪,寒气逼人,但那灰蓝色的眸光仍是流动的。
是俄罗斯一望无际的雪原里,最惊心动魄而温柔的湖泊。
霍先生说,至少现在这种时刻,我想陪在你身边。
“你现在不是在陪着我吗?”
沈佑的心尖像被揪了一下,一时间酸软得不行,他却难以抑制地翘起了嘴角。
那些失落的、孤单的情绪都落在了棉花糖上,难以言喻的饱涨感充斥四肢百骸,将心口空落落的洞也填补得满满当当。
“这样就够了,霍先生也有自己的家人要陪不是吗?”
他轻声道,将手伸进羽绒服口袋,摸到签子微硬的触感,“等回去,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
沈佑只听到头两个字,然后就只有这人嘴唇张合的画面了。
咻——砰!!!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传来。
头顶的天空猝然明亮,那一弹烟花在最高点时绽开璀璨的光芒,噼里啪啦四溅开,像是瞬间生长又陨落的光树。
沈佑下意识抬起头。
看到接连不断的烟火射向高空,在爆裂的瞬间发出璀璨的光芒,像是无比绚烂的陨星。
“看烟花!”
他立刻拿起手机,想让霍先生也看一下漂亮的烟花,但烟花爆炸时的声音太大,扯着嗓子也互相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
“漂——亮——吧——”
火树银花,亮如白昼。
璀璨的烟花让人目不暇接,这小孩时而看烟花时而看向他,眉眼在明明灭灭中漂亮得惊人。
霍矜年一错不错地看着手机,读到他的唇形,喉结微微滚动,“很漂亮。”
“新年快乐,希望你往后的人生都平安健康、顺遂坦荡。”
他静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轻而沙哑,像是在喃喃自语。
“还希望……我能一直陪着你过完一个又一个新年,直到八十年后再也过不动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此处是俄语
第77章 囚徒
过完新年, 沈佑去了一趟银行,跑遍了熟悉的人家。
都是之前上学的时候对他有过各种帮助,时不时就喊他过去一起吃饭的, 见他过来探望也一下子笑开,围着询问起近况。
沈佑回应着他们的问题,收获了大波上一辈人朴素的夸赞。
临了要走的时候,他就召集这家人的小孩过来,从大到小依次封了个红包,“来, 给你一个大红包, 这个是妹妹的……”
不等大人发现,他就直接冲到下一户人家拜访。
有两次很快就被发现了,秀姨拿着红包追出了大门,扯着嗓子喊他, “臭小子你发达了啊?一人五百, 干嘛包这么大红包……”
还有一次被抓了个正着的。
皮肤黝黑的大娘直接大手钳住他, 大嗓门连珠带炮地道:“你现在还在上学, 哪里来的钱?而且之前的贷款不是还没还清吗?”
沈佑像被捏住了后颈的小鸡仔, 连忙道:“没, 已经还清了,这是我自己赚的。”
大娘将信将疑, 还是坚持将红包还给他了, “自己赚的就自己拿着,买点好吃的好喝的, 我们哪里用得着你操心?乖啊。”
但临走的时候,沈佑还是偷偷把红包塞到了一袋橘子底下。
……
拜访完村里的人,就还剩下高中时期的几个老师。
沈佑搭了一个小时公交来到学校附近, 在周边买了牛奶水果和补品拎在手里,正问保安能不能让自己进去一趟教师宿舍。
身侧却传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看看这是谁来了?”
沈佑倏地转过头,看到张敏正拎着一袋子菜,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来了也不说一声,要是我刚好不在怎么办?”
他喊了一声老师,然后连蹦带跳地冲了过去,又眼睛亮亮地叫了好多句老师,看起来还和上高中时没什么两样。
像是转着圈甩尾巴的小狗。
张敏很想摸一下他的头,但碍于手上的菜还是作罢,“还没吃饭吧?一起来家里吃顿晚饭。”
两人一边聊一边进了学校,进了一栋老居民楼里。
张敏掏出钥匙开了门,将肉和菜拿进了厨房,开始着手准备今天的晚饭。
她家里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和一个才上小学的小女儿,和沈佑的关系都不错,见他回来连忙凑上来问东问西。
不到半小时,丰盛的饭菜就端上了桌。
沈佑一边吃一边说着学校里的趣事,餐桌上欢声笑语不断。
张敏突然笑问:“上了大学,有没有遇见喜欢的女孩子啊?”
这话一出,两个女孩立刻起哄,连声催促让他快说。
有喜欢的人。
不过不是女孩子。
沈佑低咳一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和霍先生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都不知道怎么和老师解释这件事。
张敏一眼就看明白了,但是孩子不肯说,她也不追根究底,只道:“看来是有了?如果是真心喜欢,奔着想要结婚去的那种,可以领过来让老师看看。”
“你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以后结婚啊生小孩啊都有些麻烦,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联系老师,老师也算是过来人了……”
沈佑夹菜的动作一顿,轻声道:“好,如果结婚的话,我就请老师来给我当妈妈。”
张敏看着面前眉眼鲜活的人,心里的担忧也放下了。
“文正要是还活着,看到你现在这样,一定会很欣慰的。”
吃完饭出来,天彻底黑了。
沈佑拒绝了在老师家过一晚上的提议说自己可以打车回去。
临走的时候,他悄悄在老师家里留下了两个超级大红包,藏得有点隐蔽,可能明天才会被那两小孩找出来。
晚上的风有些大,又细又冷,吹得人忍不住发抖。
沈佑重新系了一下脖子上的羊绒围巾,绕过鼻梁将小半张脸都遮住了,然后快步往公交车站走去,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
这边的事情基本都办妥了,他明天就可以出发回A市。
霍先生过两天也从俄罗斯回去了,公司的年假毕竟比不上学生的寒假,没几天又要上工。
虽然忙着学习和赚钱,但偶尔很累的时候,沈佑也会刷刷抖音让过载的脑子休息一下。
他一直很喜欢那种出门在外的孩子一声不吭跑回家,家人特别惊喜然后大家笑闹一团的视频,即使知道有些是剧本,还是忍不住翻来覆去地看。
偶尔还会做爸爸妈妈突然回家给他一个超大惊喜的梦,不过到底只是梦罢了。
但现在,沈佑决定亲自去实现这个梦想。
一想到霍先生可能会露出的表情,他就忍不住翘起嘴角。
“嘎吱——”
公交车很快到了,沈佑找了个最后排角落的位置坐下。
没坐几站,七八个农民工也吵吵闹闹地上了车。
他们身上的衣服还沾着水泥,看起来似乎是刚从工地下来,每个人皮肤都被晒得黝黑,看不太出原本的相貌。
里面还有个看起来才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小伙,从上车开始就愤愤不平地骂着什么。
“妈的!晦气死了,要钱要不到还在那打太极……”
其他人也跟着嘟囔两句,但相对还是闷闷的,不怎么说话。
但冷不丁的,有个人突然把头上的安全帽取了下来,“对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我是因为什么坐十二年牢的?”
这句话一出,整辆公交车都是一静。
那男人似乎对这个效果很满意,黝黑的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睛眯了起来,“我现在告诉你们,不是因为什么偷钱啊诈骗啊,不是那种低级的原因。”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吊起了大家的胃口,才慢悠悠地道。
“我撞死了一个大老板!”
沈佑似有所觉,不再歪头靠在车窗上,转脸看向这群人。
公交车的光线有些昏暗,还不足以将这些人的脸照得清清楚楚,那男人猛地啐了一口,语气激动地唾沫横飞道。
“他妈的,就是那种穿得光鲜亮丽,长得人模狗样的大老板!”
“和今天那个拖欠大家钱的老板一样一样的,刚才要不是你们这群狗崽子拦住我,我直接冲上去打断那狗娘养的牙!”
原本骂骂咧咧的小年轻吓得缩了缩脑袋,却被一把揽住了脖子,“小许,你怕我啊?”
小许摇了摇头,“俺不怕,包工头说你虽然刚从牢里放出来,但是在里面表现得好才提前出来的,已经改造好了。”
那男人一下子笑了。
“改造个屁的改造,我就是运气不好,有个屁的错。”
小许讷讷道:“啊?俺不懂,咋个回事嘛?”
那男人露出了点怀念的神情,“十几年前我是开货车的,就是运送工地上的钢筋,结果在路上跑着跑着轮胎爆了。”
“开大货车的都知道,这种情况下翻车和急刹我铁定死!”
他语调激昂又跌宕起伏,说起自己的英勇事迹来手舞足蹈的,生怕别人觉得无聊了似的。
“哎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前面有三四辆小车,我就认得里面有台什么法什么力?反正就是那种大老板才开的,我就直接挑了这辆撞上去……”
“结果——砰!”
公交车正好驶入一段特别光亮的路段,车内的昏暗被一扫而空,配合着男人故意一惊一乍的拟声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也是那一瞬间,男人的长相被照得清清楚楚。
沈佑瞳孔收缩到了极致,心脏像被一根长矛贯穿,将他直直钉死在了座位上。
他在那一刻被击得粉碎,却无法真正死去,灵魂重复着撕裂又愈合的循环,几乎痛不欲生。
只恍惚间明白,原来远远超过承受限度的痛苦袭来时,人是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的。
“那豪车被撞得稀巴烂!”
“听说里面有一家三口,那大老板没请司机自己开的车,结果也被撞得稀巴烂。”
男人得意地笑了,也许是想到了今天甩他们脸子的大老板,从鼻子里不屑地喷出一声,“我看有钱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很快,他又愤愤不平起来,用方言骂出一连串脏话。
“妈了个巴子的,之前有大货车司机撞死了人,都是保险公司赔个几十万几百万就行了,结果轮到我就是判了15年!”
“老子日思夜想怎么都想不通,后来牢里有人告诉我,要撞就挑那种没什么钱的撞,根本弄不了你,撞了个大老板人家怎么都给你弄进去……”
小许也跟着笑了几声,傻乎乎地挠了挠头,“这样啊,还是哥你懂得多。”
公交车后座。
旁边的小女孩吃着棒棒糖,无聊张望时,却突然发现了新大陆,“哥哥,你哭什么呀?”
“妈妈,这个哥哥在哭呢!”
她声音尖细,在吵闹的公交车里也显得有些刺耳。
听到声音,周围人无意识朝这里张望了一下,连正高谈阔论的男人也看了这边一眼。
“坐好!别大喊大叫的……”
沈佑连眼珠子都是僵的,呼吸急促得几乎要引发碱中毒。
所幸那条羊绒围巾将他半张脸都遮住了,其他人只能看见一双露出来的眼睛猩红,里面全是湿润的红血丝。
他控制着身体的过度反应,指尖颤抖着深深掐入掌心,那片肉却好像已经死了一样,感知不到一点刺痛。
公交车里坐了不少人。
大家不想惹祸上身,看窗外的看窗外,玩手机的玩手机,但都竖起一只耳朵继续听着。
“牢里的饭菜也挺好吃的,还能运动和看电视,过得比外面还滋润,我本来都不想出去了。”
“但后来想想,我得出去娶老婆啊!”
“一辈子没干过女人就去死,实在是太亏了,我就努力表现好嘛,结果十二年就出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公交车在一个站台停下。
车门打开的时候,能看到外面是一片黑糊糊的老街区,那一队农民工乌泱泱地下了车。
沈佑也跟着一起下了车。
第78章 所谓命运
这里是一片老式的居民区。
沈佑下了车, 扬手戴上有线耳机,然后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手机,就像是最普通的下了自习的高中生。
这队农民工一起走了一段路, 最终在一个大路口分别,大家四散开回自己的家,还有好几人结伴回了工地的宿舍。
幸运的是,那个人并没有住在宿舍。
不算好运的是,那个叫小许的年轻人还跟在他身边。
两个人不太好下手,就算出其不意也很容易被反制。
冤有头债有主, 沈佑不想波及他人, 但如果到最后他们都还在一起,他也不介意一闷棍把这人敲晕。
也许是上天也在眷顾他。
沈佑又耐心跟了一段路,在进入小巷子口前,那个叫小许的年轻人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哥, 我走了啊, 第二天记得早点来上工。”
“行, 去吧。”
现在就只剩下那个人了。
沈佑摘下耳机, 很轻地呼出一口雾气。
他此刻心如擂鼓, 耳膜里全是心跳声和呼啸的风声,神经极度紧绷, 肾上腺素飙升, 让脑子前所未有的敏锐清醒。
他并不害怕,也并不悲伤, 甚至感觉不到寒冷。
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将所有的情绪都烧了个干净,只剩下深沉到近乎纯粹的恨意, 支配着他的每一次呼吸。
两人分开后,男人伸了个懒腰,活动着手臂发出了一些含糊不清的呓语,捶着腰往昏暗的巷子里走去。
沈佑靠在巷子口的墙上,等了十秒左右,转身跟了上去。
老旧的巷子狭窄又曲曲折折,没有安装路灯,只是借着旁边居民楼传来的微弱光线,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也许是很久没有清理过,地面上堆着各种各样的垃圾,污水横流,走起路来并不方便。
男人应该是上下班走过很多遍了,显得非常轻车熟路。
哐当!
沈佑一个分神,不小心踢到了什么。
那东西发出一声巨响,在无人的巷子里显得分外刺耳。
他的身形有一瞬的凝固,看到前面的人似乎回头看了一下,没在意地继续往前走。
但拐过一个弯后,男人却突然不见了。
沈佑一瞬间反应过来。
他被发现了。
心思急转间,沈佑开了一局游戏,路都不看地继续往前走,径直进了一栋旧楼的楼道间,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里。
不远处,一双眼睛藏在黑暗里等待着。
透过楼道的窗户,可以看到那形迹可疑的小子上了三楼,一边看着手机一边把防盗门拍得砰砰作响,隐约还能听到喊声。
“妈,我回来了!快给我开门,我都要冷死了——”
不久后,门从里面开了,泄出客厅的暖光来。
防盗门遮住了那小子的身形,确实有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但听不清在说什么,很快他们就进去了,防盗门也被关上。
又观察了几分钟,那双眼睛里的怀疑才被打消。
巷子口的阴影处,男人走了出来,打了个哈欠嘟囔道:“看来真是累了,一个小崽子而已,我居然怀疑他跟踪我……”
“赶紧回去睡觉吧,嘶!这什么鬼天气,冷死个人了……”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沈佑打开门走了出来。
再次走进昏暗的巷子之前,他弯腰从地上捡了块砖头。
经过刚才那段路的摸索,沈佑很快熟悉了这种老巷子的结构,他走得愈发轻车熟路,脚步声被老鼠啃食的窸窣声掩盖。
很快,他就看见面前人的身影一闪而过,似乎是往右拐了。
出了巷子口,男人又不见了。
沈佑下意识张望了一下,倏地回过神来这样会暴露自己。
下一秒,一股大力突然拽住了羽绒服帽子,将他的脑袋猛地磕在了墙上!
“你是谁?”
沈佑感到一股热流从额头上涌出,尖锐的刺痛伴随着眩晕感袭来,身后男人的声音粗哑,让人恶心的热气呼过耳后。
“为什么要跟踪我?!”
他沉默地喘息着,任由这人怎么问也不说话,男人急眼了,骂了句脏话就想把人翻过来揍。
在他力道松开的一刹那,沈佑直接转身一砖头砸了上去!
浑身积攒的力气都在这一下上,那块红砖直接四分五裂,男人连闷哼都发不出就歪倒下去。
不说脑震荡,至少脑袋嗡嗡一阵子是足够了。
不等男人呻吟着缓过来,沈佑直接骑上去揍了他好几拳。
但到底是在工地里熬过的,风吹日晒皮糙肉厚,居然还有力气挣扎着怼了沈佑的腰一下,将他猛地掀了下去。
“呃……!”
沈佑猝不及防摔到一边,正想爬起来就被男人抓住了小腿。
“操他妈的!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个兔崽子!”
那人捂着破了的脑袋,怒骂着扑了上来,被沈佑直接一脚踹翻在地上,他们被绊倒在一处,拳拳到肉地搏斗起来。
但男人到底只是空有一身力气,最终还是沈佑狠招频出,将他揍得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只能张着嘴哀哀地叫唤。
“哈啊……”
沈佑起身喘了会气,又拖拽着死狗一样的男人走了一段路,终于找到了一盏路灯。
从一片黑暗走进唯一光亮的圆中,就像是舞台上主角撕心裂肺的独角戏。
沈佑将地上一滩烂泥的人拎了起来,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李勇,你不记得我了吗。”
李勇大睁着没受伤的右眼,啐了一口血沫出来。
“你……你是谁啊、咳……妈的我没招惹过你吧?”
沈佑伸手掐住了他的脸,在男人恐惧睁大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漆黑的倒影,“看着我,你就一点也想不起来吗?”
“我一点没忘记你的样子,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想起来了。”
就算是在光中,那双漆黑的眼睛也显得过于冷冰骇人了。
电光火石间,李勇想起了什么,目眦欲裂地道:“你、你是那场车祸里的……”
十二年过去了,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撞死的人叫什么名字,老婆孩子是谁,又长什么样子。
但他还记得这双眼睛。
来自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眼珠子漆黑到连光都透不进去,就这么安静地、死死地盯着他,饱含怨恨,几乎阴魂不散。
在车祸现场中,在法院的被告席上,在被记者围住采访时,他都被这双眼睛无孔不入地窥探着,接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一直到入狱好几年,他才渐渐遗忘了。
但乍然又见到这双眼睛,李勇一瞬间还以为恶鬼来索命了。
“你终于想起来了。”
沈佑垂了眼,声音喑哑,一字一顿地道:“你刚才在公交车上说什么呢?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被一个小兔崽子用这种眼神盯着,李勇不知道哪里窜上来一股不怕死的火气。
“他妈的,老子那时候真该把你们全都撞死!全都撞成烂泥!真他妈是狗娘养的,你打我啊我看你敢不敢打死我……唔!”
真是不知死活。
沈佑面无表情,一下又一下地出拳,狂风骤雨般砸在这人的脸、鼻子、眼睛和太阳穴上,拳拳到肉,狠辣决绝。
【那豪车被撞得稀巴烂!】
“去你……呃!你给我……”
【听说里面有一家三口,那大老板没请司机自己开的车,结果也被撞得稀巴烂。】
随着沉闷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响起,一时间,鲜血、口水和冷汗四处飞溅,那些狂妄的挑衅也变得断断续续。
【我看有钱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再变成无意义的哀嚎和呻吟,最终尖叫着痛哭流涕起来。
【牢里的饭菜也挺好吃的,还能运动和看电视,过得比外面还滋润,我都不想出去了。】
沈佑的眼珠子都是木的,近乎魔怔地一下下挥拳。
【我就努力表现好嘛,结果十二年就出来了……】
加害者只要在监狱里表现得好,就有机会减刑提前释放。
而受害者再怎么努力挣扎,一辈子也只能活在地狱里了。
这个世界还真是不公平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勇彻底昏死过去。
沈佑也终于停下动作,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才发现浑身的肌肉都因为过度使用而颤抖。
作用力是互相的,经过刚才毫无章法的击打,他的拳头和这人的脸都一片血肉模糊,分不清到底是谁的鲜血和碎肉。
巷子口空空荡荡的,寒风幽微的呜咽着。
沈佑呼吸凌乱而急促,脸上一片湿漉漉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泪,骤然被风一吹,冰冷刺骨。
他随便擦了一下脸,环顾了一圈周围,发现了一根斜插在工厂废料里的钢管。
唰啦——
刺耳的摩擦声后,那根足有小臂长的钢管被抽了出来,触感冰冷,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只要一棍子下去,这人的脑袋就会像烂西瓜一样爆开。
爸爸妈妈的仇恨,他的痛苦,就能在这一刻终结。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沈佑单手拎着男人胸前的衣服,将他提了起来靠在墙上。
动作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响。
借着闪烁不定的路灯光,还能看到上面“平安顺遂,圆满如意”的签文,沈佑顿了一下。
他太久没动作,那木签浸在血泊中,慢慢被染脏了。
沈佑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高高扬起了手中的钢管——
“砰!!!”
一道让人心惊的闷声响起。
钢管擦过李勇的脑袋,重重敲击在墙上,飞溅起一点火星。
沈佑扔掉沾了血的钢管,从地上捡起那根上上签,后退了一步倚靠着墙,脱力地滑了下来。
他看着头顶狭窄的天空,没看到月亮的踪影,于是又低下头来看着手里的东西。
那根签子被沾满了血的指腹一擦,顿时变得更脏了,但依稀还能分辨出上面的字样。
……人的命运,是掌控在自己手里的。
他拿出手机,拨打了警察和救护车的电话。
第79章 医院
“滴嘟滴嘟——”
尖啸的警笛声划破了漆黑的冬夜, 根据报案者详细的描述,很快就找到了那条巷子。
黄文丽本以为现场会有三个人存在。
但当她赶到时,却看到靠墙坐着的当事人之一朝她挥了挥手机, 表示是自己报的警,除此之外还叫了两辆救护车。
“你们没事吧?老李快过来支援一下……”
沈佑睁着没受伤的右眼,看到警察朝这边冲过来,伸手将他从地面上拉了起来放到背上,跑向巷子口外的救护车。
他伏在那微微颠簸的背上,听着急促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终于有了些活过来的真实感。
半小时后, 两人都被送进了医院。
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如何,但看这一身骇人的血,医生非常紧张地将两人都送进了急救室。
很快,沈佑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而李勇还插着管昏迷着。
经过诊断, 他脑袋和手上的伤最严重, 其次是肚子和肋骨。
万幸的是没有骨折, 内脏也没有出血, 但伤势依旧不轻。
“骨头都有点露出来了……”
护士训练有素地拆纱布和棉签, 但看到眼前血肉模糊的一幕时,也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沈佑坐在床沿上, 乖乖仰头将脑袋上狰狞的伤口露出来, 虽然已经基本止住了血,但看起来还是很惨烈。
“可能会有点疼, 忍着点。”
护士下意识放轻了动作,提前打了一下预防针,“疼也不能乱动, 不然伤口会撕裂得更严重的,后续感染就麻烦了。”
沈佑想点点头,但想起不能动,便沙哑地嗯了一声。
“……呃!”
即使有做心理准备,但在蘸满药水的棉签摁下来时。
沈佑还是忍不住浑身一颤,眼睫不断地发着抖,从鼻腔哼出轻轻的、短促的低吟。
黄文丽推开病房门进来的时候,就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刚才检查的时候,沈佑脸上身上的血污被简单清洁干净了。
此刻他微抿着唇脸色苍白,头发乱得像鸡窝,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的,便更显小了。
她家里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所以乍一发现打架斗殴的当事者之一年纪居然这么小的时候,当即便恨铁不成钢起来。
但看着这小孩明明忍耐着非人的疼痛,却还谨记着护士的话没有乱动,甚至连眼泪都没流,黄文丽还是忍不住心软了几分。
不像是整天不学无术混日子的,反倒像是最乖的好学生。
所以这孩子为什么会和一个五大三粗的农民工打起来?
还是那种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惨烈打法。
“好了,记得伤口不要沾水,也不要做剧烈运动,两天换一次药,到时候还是我给你换。”
等护士包扎好离开,黄文丽才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却没有第一时间切入正题,“因为你们都受了伤,整件事也没有目击证人。”
她语气舒缓,“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我们不会把你抓起来,别紧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沈佑看着她,没吭声。
黄文丽便当他是同意了,“接下来我会询问一些信息,还有这件事的始末,还请如实回答。”
“名字。”
沈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沈佑。”
“年龄。”
“十八。”
“你现在在哪里读书?或者说打工?”
“A大。”
“现在家住哪里?”
“莲溪镇旁边的莲溪村……”
就这么你问我答了几分钟,黄文丽基本弄清了他的身份,但越是了解便越是觉得困惑,“描述一下今晚的前因后果。”
沈佑沉默半晌,在被催促之前,言简意赅地道:“他打我,然后我打他。”
“是对方先动的手吗?”
“对,他把我的脑袋往墙壁上磕,伤口就在这里。”
“所以你才打回去,是吗?”
沈佑闷闷地道:“……嗯。”
黄文丽却敏锐地追问道:“他为什么会打你,总不能你就是路过,他突然发疯打了你吧?”
“你家距离那边非常远,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这次面前的人沉默了很久,只用那双漆黑的、无光的眼睛盯着她,让人几乎有些发怵。
却又好像被伤害过的小狗,不再相信伸出手的人类,只能无比消极而悲伤地看着。
“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
黄文丽放下了记录本,严肃地道:“如果你拒不配合,就有故意隐瞒犯罪事实的嫌疑,到时候的结果一定是不利于你的。”
见这小孩无动于衷,她又放柔了声音,“你现在还年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不说出来我们怎么能帮助你呢?”
“想想你的家人朋友,他们肯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沈佑最终还是垂了眼,轻声道:“因为……我跟踪他。”
黄文丽精神一振,直觉自己触摸到了这件事的核心,连忙问道:“你为什么要跟踪他?”
这小孩却又不说话了。
正僵持间,另一个警察也推开病房门进来了,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他的家长在哪里?”
黄文丽见问不出来什么,便放下了笔站起来道:“对,这件事我们需要联系你的家长。”
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性质大概率是打架斗殴。
其中一个是大约五十岁的中年人,另一个虽然年满十八岁,但仍然需要联系监护人处理。
沈佑却淡淡道:“我没有家长,我的家长就是被他害死的。”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
黄文丽震惊了一秒,然后立刻进入了警戒状态,语速变得极快,“你说的他是指另一位当事人吗?他害死了你的父母?!”
沈佑点了下头,“如果不相信,你们可以调查一下。”
“对了,这件事公交车上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是今晚八点多从新海高中公交车站前往万福路的211路公交车。”
他一字一顿道:“那个人亲口承认,他是具有主观犯罪意愿地害死了我爸爸。”
黄文丽皱了皱眉,总感觉他的语气有些奇怪。
但和搭档对视了一眼,她便明白这件事非同小可,说不定涉及到了故意杀人的刑事案件。
另一个警察立刻拿出手机联系了局里的前辈,要求将沈佑说的那辆公交车的监控调出来,并逐个联系目击证人。
黄文丽缓了一下,继续上个话题道:“你还在上学吧,家里还有其他长辈吗?或者平时管你吃住的大人有吗?”
这小孩终于有了点别的情绪,脸上的表情生动了些,犹豫着低声道:“他在……他在俄罗斯,应该赶不过来。”
“赶不赶得过来都要告知一声,这件事你没办法就这么瞒住的,一定要有责任有经验的大人在才可以。”
见他两只手都被包扎得严严实实,黄文丽拿起他的手机,用人脸识别解锁后点开了电话。
“他叫什么名字?”
她迟疑了一下,“嗯……难道是这个吗?叫霍先生的。”
沈佑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疑惑她是怎么知道的。
黄文丽将电话拨过去,脸上的表情有些揶揄,“其他人都是全名,就这个的称呼这么特别,两边还有小爱心。”
沈佑这才想起来自己给那个人的备注是什么样的,脸皮顿时有些发起烫来。
响了一声,电话就接通了。
黄文丽看了他一眼,拿着电话走远了些,“喂,请问你是沈佑的家长吗?他现在在医院……”
不知道两人聊了些什么,沈佑如坐针毡地等待着。
很快,黄文丽就挂断了电话,“这件事我们会仔细调查,在此期间你不能离开医院,要由我们的人看管着,知道了吗?”
得到想要的线索,警察很快就离开了,整间病房里顿时只剩下他一个人。
空空荡荡,人声静寂。
沈佑出神地看着屏幕上的拨号页面,后知后觉生出了点惹了大祸没脸见人的绝望,恨不得变成鸵鸟埋起来。
那个电话过后,对面就再没有动静。
他犹豫了一下,尝试再将电话拨过去,机械音却一直提示对方正在通话中,等了一会只好挂断了。
完蛋了。
霍先生肯定很生气。
沈佑把手机扔在一旁,双眼无神地倒了下去,却不小心牵扯到了额头上的伤口,疼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缩在被子里,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弹出一条微信消息。
[OxO:等我。]
清晨七点半,天空隐约泛起鱼肚白。
沈佑拉下被子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发现居然已经天亮了。
他一晚没睡,睁着眼熬了个通宵,不只是因为疼痛,还有一闭眼就呼啸着袭来的噩梦,以及……满心难以遏制的忐忑。
砰。
病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沈佑眼睫一颤,似有所感地回过头——
一道熟悉的、满是寒气的身影正站在门外,近乎狼狈地,气喘吁吁地看着他,然后一步步向这边走过来。
沈佑顿时像被定住了般,裹着被子一动不能动。
“呼……啊哈……”
霍矜年调整着呼吸,胸腔里从接到那通电话开始,就一直狂跳个不停的心脏,终于在见到面前活蹦乱跳的人时缓缓平息。
“霍先生。”
他垂了眼,看到这小孩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弧度弯弯,一如既往笑得灿烂,“不好意思啊,还要麻烦你来捞我。”
明明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狼狈不堪的血印子,声音里却一点没有愤怒和挫败的痕迹。
“霍先生是之前就已经回A市了吗,不然怎么……”
沈佑还没说完,就被拉入一个满是霜雪的怀抱中。
因为连夜包机回国,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那件大衣上的冰凌都来不及抖落,拥抱时刮过他的脸,带来细微的疼痒。
沈佑快速眨着眼睛,试图把话说完,“怎么……”
那稳定有力的心跳透过衣服传来,一下又一下,引起脸颊异样的烧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像被魔法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却又在一点一滴融化。
“过来得这么快……”
沈佑说不出话了,霍先生身上厚重的毛毡大衣,还有上面冷冽的寒气,都在告诉他——
这个人是从俄罗斯连夜飞回来的。
他一瞬间咬死了后槽牙,陷入铺天盖地的后悔和自责里,却被一只大手抚上了后脑勺,不甚温柔地来回搓动。
霍矜年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那一刻,沈佑强装出来的若无其事终于土崩瓦解,他紧闭着眼,却阻止不了眼泪奔涌而出,哭声含混道:“没有……”
“——没有来晚。”
第80章 我爱你
见到霍矜年之后, 沈佑的伤口突然急剧恶化。
他在不到一个小时内发起了40度高烧,身体滚烫却打着冷颤昏睡不醒,医生很快便确诊了感染和发炎, 吊起了针水。
“……已经按照您的要求,转移到单独病房……”
“注意观察后续情况,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第一时间报告……”
沈佑的意识时断时续,半梦半醒间感觉自己似乎被移动到了什么地方,很多模糊的脸在眼前转着圈,最后又消失不见。
他也看到了霍先生的脸, 感觉到那灰蓝色的眸光忧虑深重地停留在他身上, 也感受到了手指细心擦去额角薄汗的动作。
但还没来得及蹭一蹭那手,告诉那个人不用担心,他便又昏睡了过去。
霍矜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让律师团全权接手了这件事。
他那晚虽然是单独包机飞回来的, 但也立刻联系了多年来专为他服务的律师团队, 在回国后的第一时间就争取到了主动权。
首要是保下沈佑, 平息这次的事件。
其次的任务则难一些, 是继续追究十几年前车祸的责任。
一番深入调查, 黄文丽自然也知道了所谓的“害死了我的爸爸妈妈”是怎么一回事了, 几位目击者也都证实了这一说法。
她既震惊又心疼,期间还来看过沈佑几次。
事情虽然是按照流程在走, 但有了警方的积极配合, 情况有了很大的好转。
除了处理一些必须亲自到场的工作,霍矜年基本都在病床前守着沈佑。
他没请护工, 亲自动手帮人换了病号服,毛巾浸了热水后又拧干,妥帖而仔细地擦干净那些血污和灰尘, 把人弄的干干净净塞进了蓬松柔软的被子里。
那件羽绒服因为打架变成了皱皱巴巴的咸菜干,血液浸透了里面洁白的羽绒,洗都洗不干净,只能处理掉了。
这期间,他还发现了一根脏兮兮的竹签子。
上面的字被血弄脏了,只能隐约看到是一根祈福的竹签,也许是沈佑过年的时候求的。
霍矜年尽力洗了一下,擦干后放在一边晾干了。
“唔……不要去……”
“痛……”
耳朵捕捉到含糊的呓语,霍矜年回过神来摘下耳机。
果然看到病床上的人正不安地蹭着枕头,喘不过气似的去扯病号服的领口。
他手背上还有吊针的针头,动作间差点导致血液回流。
霍矜年立刻按了呼叫铃,在医生来之前抓住他的手按好,“哪里疼?脑袋疼还是手疼,嗯?”
他问了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复,也没能止住那颤抖痉挛。
见沈佑仰头难受地喘着气,他伸手解开了病号服的扣子,露出喉结滚动的颈脖和小片苍白皮肤,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发烧期间,这小孩一直睡得很不安生,几乎每隔几小时就会梦魇,蹙眉露出痛苦的神色,要么就是迷迷糊糊地说胡话。
甚至有一次还陷入了剧烈惊悸,引发了床头机器激烈的警告声,医生赶过来按住打了一针安定才慢慢好转。
霍矜年维持着按住他的姿势,却突然听到身下的人喃喃自语道:“爸……妈妈……”
他指尖轻轻按在这人微红的眼尾,拭去那一点湿润的水液,又在那额头落下一吻。
“别怕,我在这呢。”
……
“滴——滴——”
沈佑恢复意识的时候,先是听到了身旁机器的声音,然后才慢慢睁开眼,在一片朦胧的昏暗中看到了一个身影。
霍先生正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将就着将电脑放在膝盖上办公,姿势看着就很难受,也不知道这样工作了多久。
他安静地看了好一会。
直到霍矜年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才发现沈佑已经醒了,立刻将电脑合上打开了床头灯,“醒了?还有哪里难受吗?”
暖光色的光线顿时驱散了病床的黑暗。
因为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这小孩脸色很苍白,额头上贴着一个蓝色的退烧贴,平常那股眉飞色舞的闹腾劲没了,变成了一种恹恹的安静。
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里面似乎燃烧着某种异火,展现出和萎靡病气截然不同的生命力来,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沈佑清了清嗓子,哑声道:“霍先生一直守在这里吗?”
霍矜年简短地应了一声,视线在他眉眼间打量观察,询问道:“怎么样,还有哪里痛吗?”
沈佑仔细感受了一下,“没什么感觉。”
霍矜年道:“想上厕所吗?”
沈佑摇了摇头。
“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还不饿。”
“要不要玩一下手机?”
沈佑还是摇头,“眼睛累,不想玩,现在几点了?”
霍矜年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半。”
他又伸出手,贴在这人的脸和脖子上,手心手背交换着感受上面的温度,热度已经基本退下去了,只剩下些薄薄的冷汗。
见状,霍矜年稍微松了一口气,缓声道:“再好好休息会,不用担心,想睡就睡吧。”
沈佑却推了一下他的手,笑出一颗熟悉的小虎牙,“我没事的,霍先生也去睡觉吧,不用一直守在这里的。”
见这人不动,他又往旁边挪了挪试图让出一半的床,“要不和我一起挤一挤也好啊,守整夜太辛苦了,不睡觉怎么行……”
见他乱动,霍矜年微蹙了下眉,松口道:“知道了,别乱折腾,等你睡我就睡。”
沈佑便乖乖闭上了眼睛,试图酝酿睡意。
他握住脸颊上霍先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却反被握在暖热手心里捂着冰冷的指尖。
真的好温暖啊。他想。
这个人明明看起来这么冷,却从来没让他真的感到冰冷刺骨过,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他于水火之间,放进了心口最柔软滚烫的地方。
霍矜年用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帮他掖了掖被子,又将退热贴翘起来的一角仔细抚平,五指轻缓地梳理着凌乱卷翘的发丝。
也许是生病的缘故,这小孩比平常还要黏人些。
小狗一样虚弱又孜孜不倦地用鼻子顶他的手,无意识发出很轻的哼哼声,像是在求主人不要走,留下来陪陪自己摸摸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一道低声——
“我当时是真的想杀了他。”
霍矜年手上的动作一顿,低头对上了沈佑的视线,这人神色柔软困倦,眸光却很亮,“……但我还没忘记对霍先生的承诺。”
他呼吸一滞,轻声问道:“什么承诺?”
沈佑却不说话了,拉过男人的手挡在眼睛上,遮住了床头射过来的光,在全然放松的安全感中想起遇到霍矜年的那一晚。
在他们混乱激烈的情爱前,自己在心里默默许下的誓言。
【他决定不要再错过,也不要再踌躇不前。】
【就算要付出仅有的一切,就算要沉没在冰冷的泥水里,他也要把那轮月亮捞起来,擦干净后送回明净无尘的天上。】
从那以后,他的命就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没办法随随便便弃如敝履。
沈佑声音很轻,一字一顿道:“我还要负责让我们幸福。”
霍矜年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他沉默得有点久,沈佑大病未愈,清醒了一会便又昏昏欲睡起来,轻声呓语道:“所以……霍先生也勇敢一点吧……”
“幸福是要靠双手牢牢抓住的,不能等天上掉馅饼啊……”
很快,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霍矜年轻轻抽出手,整理了一下弄乱的床铺,垂眸凝视着这人安静的睡颜,听着那平稳的呼吸声坐了一夜。
第三天的时候,沈佑的烧终于退了。
他很久都没生病过了,是那种三年不生病,一生病就生大病的体质,很不适应虚浮的身体和有气无力的状态,但在医院里又实在闷得慌。
出院的那天,天空有些阴沉。
沈佑出了医院大门,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才猛然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正想跳两下却脚下一软,差点对霍矜年原地行了个大礼,就差喊一声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他这才不敢再折腾了,乖乖被裹在新的毛线帽、羽绒服和羊绒围巾里,被塞上了副驾驶。
“现在是去哪里?”
十几分钟后,沈佑看着窗外逐渐熟悉的景色,迟疑道:“回我家那边吗?”
“对,但那里不方便你养病,我们收拾一下东西就回A市。”
一小时后,车子在那个破旧的小平层停下。
在这辆价值几百万豪车的衬托下,这房子几乎成了家徒四壁的典型,就算被努力擦干净也只是个破烂的小狗窝。
——就不是个人住的地方。
见霍矜年皱眉,沈佑以为他是洁癖发作,连忙道。
“我行李很少的,就几件衣服还有电脑那些,我自己收拾一下就行了,霍先生在外面等我吧?”
霍矜年迈过门槛进了屋,言简意赅道:“没事,一起收拾。”
……
沈佑将晾晒的一条腊肉取下来,又想起之前打着视频通话过了的新年,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看!这是我准备的年货,霍先生想尝一下吗?”
见这人点头,沈佑微眯了眼笑得狡黠,故意问道:“只有家人才一起过年、一起品尝年货呢,霍先生是我的家人吗?”
霍矜年看他一眼,毫不犹豫地道:“是。”
得到想要的回答,沈佑心满意足地继续收拾东西了,
他的东西确实很少,但霍先生一边收拾一边整理,甚至还把之前的一些旧物翻出来了,显然是想把房子彻底掏空一遍。
沈佑也跟着一起翻,余光瞥见什么,一下子抓住了一张不知道从哪飘出来的旧照片。
照片已经上了年头,磨损得有些严重,但还是能看出来是三岁的他,正骑着一辆小车,威风凛凛地冲镜头比耶。
他把这张照片给霍先生看,看着这人专注的侧脸,突然道:“喜欢吗?”
霍矜年没能从小沈佑的身上移开目光,下意识道:“什么?”
也许是刚才吃到了一点甜头,沈佑心情雀跃到现在,就忍不住想要多吃一点,故意拖长了音来了个转折,“喜欢我——”
“小时候的照片吗?”
他用这个方法逗过这人,反应很好玩。
却没想到这人转头看他,语气平静地道:“我喜欢这张照片,也喜欢照片里的树、玩具车和这个小孩,我还喜欢现在拿着这张照片的人。”
沈佑顿时愣在了原地。
他一点点睁大了眼睛,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中,看着霍先生神情认真对他说,“我爱你。”
“我很爱你。”
霍矜年眸光温柔,一字一顿地道:“很抱歉让你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求证,却因为我的怯懦,到现在才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沈佑深吸了口气,仰头不断眨着眼睛,“该死……打架把我的泪腺打坏了。”
他擦了下脸,也不再藏头露尾地去钓这人的话,这本来也不是他擅长的事,鼻音浓重但也十足认真而热烈地道。
“我也是,我也喜欢你,我也很爱很爱你。”
“以后……一起过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