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无尽的虚空之外还有一片混沌之地, 无光无日,也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天地无数种颜色杂糅在一起的晦暗——古往今来, 只有寥寥几人踏足过此地。


    混沌向前延伸,忽然出现了一道异常巨大的深崖, 不见其长,不见其深, 更是有不知几万里之宽,仿佛环绕了整个九千州,将此界与其他世界彻底分隔而开。


    “曾经的界壁所在,如今也变成虚无了。”


    凌万空飞过深崖上方, 俯视下方的无底深崖, 一时间还生出了几分感慨。


    若天道仍在, 这道深崖上会筑起高耸结界,连绵无边, 是世间最为宏伟壮观之景。


    无论何方世界,都要遵循同一法则——界壁不可越, 只要界壁在, 哪怕幽界位于九千州上方,实力足以碾碎好几个九千州,依然无法真正侵入此界,只能在漫长的数十万年里, 寻得偶尔几个间隙。


    好在, 此方世界天道有缺,所以幽界总能找到机会钻一钻界壁漏洞——魔渊也由此而来。


    就在凌万空和玉百即将横向越过深崖时,四周的空间忽然剧烈震颤,深崖之底涌出澎湃灵气, 源源不绝,仿若深海潮起,掀起巨浪,顷刻间填满深崖,再向上堆砌,眼看就要筑成不可望见其顶的高墙。


    饶是见多识广的凌万空,此刻也神情微变:“界壁再起了?”


    “有人补齐了残缺的大道!是那妖皇?”


    他回头看了眼玉百,两人直接加快速度,化作两道虹光冲过了深崖。


    ——他们刚刚落地,身后便有无边结界支撑而起,重筑的界壁通天,宛若上古时代支撑天地的巨人,果然是世间最为宏伟壮观之景。


    一过界壁,便是彻底脱离了原本的大道,多年心愿已然达成,凌万空的脸色却没那么好看了。


    九千州的天道已遁逃,此界命运清晰可见,迟早会沦为幽界附属——这个原本落定的事实,随着新界壁的筑起,彻底破灭。


    一切回归原点,幽界的十二位道皇无法再降临九千州,数十万年筹谋,算是功亏一篑。


    凌万空的目光落在前方,望见一片晦暗,声音没有一点情绪:“果然,我们还是低估了那妖皇。”


    他没听到身边的玉百回应,瞥了一眼,只见这个九千州的仙尊深深地仰望那通天的界壁,似乎从中看出了什么。


    身后又听到什么动静,凌万空回头,他们后方,一截烧焦的枯木悬空而立,转眼又化作枯瘦细长的身躯,黑袍随之飘落。


    幽界十二道皇之一,折烛。


    “那个符剑双修的人族是谁!”


    再次相见,折烛状态似乎十分不好,黑袍之下的身躯剧烈颤动,嗓音嘶哑,每次开口便有森森黑气从嘴里吐出,连四周的空气都被腐蚀。


    “他竟然得了寰尘传承!小小下界居然真能诞生道皇之资!可恨不生在我幽界,可恨!”


    听到这话,凌万空神情再变,旁边又响起一道淡淡的声音:“沉墨清,生来即拥有十二道剑道根骨,九千州剑道第一人。”


    凌万空扭过头,只见玉百说完就闭口不言,脸上依然是没什么表情的神色。


    “十二道根骨?!”折烛的声音一下拔高了,“这等天资你怎么不早点抹杀!或是直接将他送我幽界!”


    他冷冷地盯着玉百,并未得到他的回答,倒是凌万空呵了一声:“此人站在道皇面前时,已是死而复生的第二轮了。”


    他说着,微微一顿,再次开口:“不过,道皇下次本体而来,必诛杀此子。”


    折烛听完沉默了半晌,幽幽地笑了起来:“下次再来,可就见不到他了……”


    “以凡人之躯,逆行天道,承接仙命——到这一步,尚且能活。”


    “可,以己身填补残缺大道,补齐界壁,越行天道之责,纵然是道皇,也只有身陨道消一条路了。”


    “今日起,世间再无沉墨清,只可惜了一个道皇苗子,居然糟蹋在这么一个蛮荒下界……”


    听到这话,玉百眸中似有某种涟漪一划而过,转眼又归于平静。


    折烛瞥了他一眼,黑袍甩动,转身。


    “罢了,随本道来吧,从今日起,尔等就是我上界……幽墟学院的弟子了。”


    “学院弟子?”凌万空微微眯起了眼睛,“道皇的意思是,让我们两个一宗之主,去做那什么初级弟子?”


    “哟呵,你们下界之人长于法则不全的天地间,一生所学皆是残缺道则,入我幽界,自然要重头再来,还以为那幽墟圣院是你们下界的什么破烂宗门不成?”


    “放心,那里比你们年龄大者不知凡几,天骄怪物更是一个接一个。修行数千年,归来仍是入门弟子,不失为一桩美谈,哈哈哈哈!”


    折烛笑完,在凌万空黑了的脸色之中,颇为自得地摇头:“哎哎,本道真是性子最好的道皇了,若是其他道皇听了你这破话,早一巴掌拍死你了——还不谢谢本道?”


    “……”


    ——


    混沌深处,与虚空交接的无光之地,一点数十万年来未曾出现过的微光,静静漂浮。


    那是只婴儿掌心大小的光团,莹白无暇,却十分微弱,时闪时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被一阵惊起的风浪压灭。


    但,小小的光团身边还隐隐约约萦绕着三颗光点,形成一层外圈屏障,护住了这团微光,伴随着它在漫漫无边的混沌里飘行。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道意识才从里面苏醒。


    ……我是谁?


    新生的意识十分懵然,环顾四周,却什么也没看到。


    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光团忽然黯淡下来,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一丝光亮也无,似乎变得十分难过。


    就在这时,萦绕着光团的三颗光点之中,一颗青金色的光点飘了出来,微微凑近了他,在圆滚滚的光团顶部碰了一碰。


    光团里的意识怔了一下。


    我记得你……你是……一把剑?


    青金色的光点悠悠上下漂浮,没说话,当然也不会说话。


    光团原地转了一圈,又看了看另外两颗小小的光点——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一株新绽的浅绿色幼芽。


    还有呢?


    还有什么,他忘记了?


    那似乎是一个更重要的……一个他无法割舍的人。


    光团又沉寂了下来,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停下,而是向前方飞去,飞向无边的混沌。


    他要找回忘却的一切。


    混沌空间渺远无边,微弱的光团一路向前,哪怕疲惫也不曾停歇,仿佛在攀登一座世间至高的高山,不到山巅,绝不停步。


    不知过去多久,他看到一片朦胧微光泛起,毫不犹豫地向那飘去,飘着飘着,原本的微光忽然扩大一片,变成了无边的光亮。


    ——那是一大片云层,如海翻涌,轻软而洁白。


    光团直坠而下,穿过云层,看见云海向两侧散开,露出一片宽阔渺远、无边无际的大陆,大陆中央矗立着一座恢宏古老的宗门,辉煌灿烂,如天上降临的太阳。


    仅仅是宗门的山门,就有近万丈高,从大地耸立而起,笔直没入高空的云霄。光团努力地飞了半天,才飞到山门之顶,看见龙纹玉石之间,以遒劲的笔迹刻下三个大字。


    长耀宗。


    简单的三个字,却蕴含着无上澎湃的道韵。


    光团悬停云间,微微颤动,似乎有某种记忆浮上心头,令他回想起了一些模糊的往事旧影。


    很快,这团闪烁的洁白光团再度飞向前方,掠过长长的宗门广场,路过一座高耸而灵光缥缈的山峰。


    山峰之顶,一位须发皆白,鹤袍飘飘的老者独坐山巅,提着一杆青竹,垂钓云海。


    光团默默地飘近了几分,一闪一闪,散发更加明亮的光泽,那老者并未理会他,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忽然,老者身形往后一仰,竹竿绷紧,云海之上,一条百丈长的金色蛟龙跃起,被他钓了起来!


    风起云涌,刮得圆滚滚的光团往后滚了几圈,老者哈哈一笑,手腕向上一抬,金蛟出云,凌空而起,搅动百里云海,似要挣脱那薄薄金丝的鱼线,却怎么也无法挣开,被老者伸手一招,向他飞来。


    金蛟原本近百丈的庞大身形急剧收缩,待落入老者掌心之上,已变成了只有几寸的金色小鱼。


    老者拎着这条左右扑腾的金鱼,乐呵呵地扭头,这才看向那颗好奇地追着云浪的小小光团。


    “小友,你从何处来啊?”


    一语震碎混沌,灵台长明!


    刹那间,沉墨清神识清醒,重归此界!


    ——


    九垓州。


    一场魔渊改变了九垓州的地貌,曾经一处山峦起伏之地,百里皆为平地,唯有一道巨大石壁拔地而起,如利剑直指苍天。


    鲜红禁制遮蔽天幕,五十里内,生灵禁入。并没什么修士对此表示反对,只是在路过此地时,偶尔会叹息一声。


    这里,是那位拯救了九千州的仙人陨落之地。


    ——亦是妖皇为自己的道侣筑起的墓碑。


    璇玑和往常一样来到禁制边缘,以神识遥望那渺远的石壁。


    “陛下只怕是要把自己也埋在里面了。”旁边的玄武道,“你们要不要去劝劝他?”


    “没用的,你想想朱雀当年便知道了。”璇玑叹息着,狐尾低垂着摇摆一下,“妖族一生只会选择一位道侣,只是……他们连道侣大典都没赶上啊……”


    轻微的叹息随风飘远,还未落地就被卷散了。


    平原之上的石壁,开凿出一个坑坑洼洼的巨大山洞,狗啃似的凌乱,冷风呼呼灌进洞口,掀起满地灰尘。


    一大团灰扑扑的毛茸茸趴在山洞深处,曾经光洁漂亮的绒毛不再柔顺,而是沾染大片大片脏污,血迹干涸,凝结暗色,又与污灰混合在一起,打结成杂乱的一绺绺。


    庞大的妖兽一动不动地趴着,好像失去了所有生机,唯有那双黯淡的妖瞳尚未合上,在昏暗之中,死寂地盯着自己的爪子。


    他的爪子里抓着一只小小的布兜,曾经,那里装满了那个人给他买的小鱼干。


    布兜正面还画了一条摆动尾巴的小鱼,被一只毛茸茸的炸毛小兽叼在嘴里。


    苍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雪白小兽趴在年轻人族腿上,脑袋探进小布兜里,叼着一根小鱼干钻出来时,就会有一只带着好闻气息的手落在头顶,温柔地摸摸他微乱的绒毛。


    然后,那只手拎起小布兜,掌心一翻,指间多了枝笔,修长手指微动,几笔勾勒出一幅“咪咪扑鱼”图。


    雪白小兽一下跳了起来,咪咪呜呜地乱叫,用爪子不停扒拉那人袖子,听见他轻笑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妖皇镇恶图。”


    布兜忽然晕开一点水迹,层层叠叠,像碎乱绽开的花,也许是外面的雨飘了进来,很快将整只小布兜都浸湿了。


    狂风灌进山洞,冰冷地锤凿石壁。脏兮兮的妖皇抱着一只小布兜,孤零零地缩在山洞深处,在漫天的雨幕中,无声呜咽起来。


    第72章


    一轮灿金大日自云海间升起, 和煦的日光照得寒凉的身躯微微发暖,驱散了灵海间不断渗出的丝丝寒意。


    沉墨清垂眼,看见了自己微泛灵光的冰凉身躯, 此刻的他肉.身尽毁,已是灵体状态。


    一身修为皆如流水散去, 直跌炼气初期。


    此前修行再度功亏一篑,但他并不灰心, 反而有几分超出意料之外的欣喜。


    能活下来就还有希望,依然站在攀登大道的路上。


    “小友行路迢迢,何不坐下饮杯茶先?”


    悠悠之声落入耳畔,沉墨清抬首, 身前的鹤袍老者仍在笑望自己。


    昔年他和他的妖皇游历虚空, 偶遇一座遗失殿堂, 亲历天枢宗旧事,自然也记得眼前这位老者的面庞——


    长耀宗太上长老, 此界第一次魔渊降临时,率众长老以身镇魔渊, 为天下而陨。


    沉墨清双手交叠, 长作一揖:“拜见长老。”


    鹤袍老者掌心微抬,一道微风悠悠环过沉墨清周身,将他托起,又从云海里卷起两朵白云, 化为两杯茶盏, 洁白茶盏高高飞起,正对太阳,让日光落入杯底,沉淀为淡金茶液, 蕴开缥缈茶香。


    “此茶乃云海浮光,老夫自创之茶。”


    鹤袍老者颇为自得地说着,单手托起茶盏,却并未饮下杯中茶液,而是放于鼻息间缓缓萦绕,丝丝缕缕的云雾便从淡金色的茶液中渗出,自发钻入他的唇舌间。


    沉墨清照做,只觉一股难以形容的沁香在唇齿之间溢开,贯通周身灵脉,直入灵台之内,当场降下一股澎湃灵力。


    他的眼前一片清明,忽有所悟,剑道、符道、阵道与魂道造诣造诣再升!


    一杯小小的茶间,居然蕴含着好几条大道气韵!


    沉墨清心神激荡,心底下意识划过一个念头:要是咪咪在,肯定也喜欢。


    茶盏在他指间化作缥缈云雾,他轻声道:“大道皆在一盏间,妙不可言。”


    他的对面,鹤袍老者的眼中流露出了毫不遮掩的意外,还有几分欣赏:“悟性如此之高,难得,难得……嗯?你居然还同修四道!哈哈!看来后世英才济济,远盛今朝啊!”


    他朗笑一声,又赠沉墨清一杯满茶。


    沉墨清双手捧住茶盏,目光微微闪烁,果然,这位长耀宗太上长老一眼便看穿他并非这个时代之人。


    下意识的,他张口欲言,想要提醒长老小心魔渊——然而,只是心念刚起,他原本就处于虚弱状态的灵体陡然一颤!


    仿佛有无形的威压自天地各处降下,化作最沉重的枷锁砸于身上,令他无法动弹,更说不出一个字。


    ——因果加身!


    要说出口的因果,天地不容,法则不许!


    沉墨清灵体凝止,许久不动,忽然猛地抬袖,扫落茶盏。


    杯盏坠于云海,并未化作云雾飘散,而是碎裂为数瓣。


    鹤袍老者目光微凝,注视着破碎的茶盏,再缓缓抬头,将对面那位年轻远行客的神情尽收眼底,足足半晌,抚须而笑。


    “世间因果,便如一棵树的一生,从种子里发芽,成长为参天大树。你站在树冠下,要重新找到当年的种子,本就是不可能之事。”


    “当然,若来了一场暴风雨,将大树摧折,你望着满地凋零的落叶,难道还能告诉当初的那颗种子,记得小心风雨吗?”


    轻淡笑语如巨石破开冰湖,砸碎封冻流水的冰层,沉墨清神识一震,心念刹那通达:“……长老是想提醒我,因果不可逆,漫长光阴也无法回溯,所以,此刻之我,并非真正回到了当年?”


    鹤袍老者眼中欣赏更盛,笑意淡然,送上第三杯茶:“你怎么知道这里就是你想的那个地方?也许你此刻所见之我,并非真正的我,而是本体隔着漫长光阴,投下的一道虚影。”


    “说不定,老夫也有未了心愿,才让化身在此等待,等位有缘的小友啊……”


    悠悠长叹落于耳畔,沉墨清心神震动,许久不言,只是静静低头,目光似要穿透云海,望见下方的渺远宗门。


    然而,他之所见,只是凝固不变的云海。


    鹤袍老者笑而不语,自斟自饮,静观那年轻的远行客沉寂半晌,再抬首与他相对,眼中没有茫然与黯淡,唯有一片清明:“敢问长老,可有超脱于飞升之上的境界?”


    鹤袍老者提起脚边青竹,甩竿入云海:“有。”


    “但,我们所在之界,乃孱弱的新生界,未曾出现那样的存在,其他更加古老的大界,亦不曾有生灵踏出过那一步。”


    沉墨清安静地坐在一旁,听见那苍老嗓音随长风扫过层云:“飞升便是破天,可破天道桎梏,前往更强的世界。”


    “飞升之上是挽天,力挽天倾,修正大道,世间法则,亦在掌中,弹指之间界灭,翻手界生!”


    话音落,云海翻滚,百万里山河震荡!仿佛一语激起了大道共鸣,天道侧目!


    纵然是沉墨清,听到这番话语中的大道之意,也被久久震撼。


    哪怕是飞升的仙人,也要受世间法则限制。九千州是新生道界,实力稍弱,无法容纳一位飞升,所以第一位登天的仙人不能停留,要前往更强的另一方天地。


    幽界是古老的强界,坐拥十二位飞升,却也无法反过来侵入九千州——世间法则会限制强者,保护稍弱的天地。


    而飞升之上的挽天境,已然超越所有法则,凌驾万界之上,自身即是因果,即是法则!


    难怪这位长耀宗太上长老敢断言从未出现这样的存在,挽天一出,万界更迭,世间法则也绝不会允许。


    沉墨清缓缓闭目,灵海激荡,消化着这份冲击,再睁开眼时,听见垂钓云海的鹤袍老者平淡低语:“也许,等到万界皆坠末法,万界皆临终日……才会诞生那样一位存在,真正地力挽天倾,救赎万界。”


    话音刚落,沉墨清眼中,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云海再度翻涌,洁白的云浪扫过鹤袍老者衣尾,如涨潮之水,渐渐漫上腿间,似要将他们淹没。


    他一下意识到了什么:“长老——”


    云海掀起巨浪,化作无边长河,他不受控制地坠入河中,冰冷河水没顶而过,将他推往下游。


    刹那间,沉墨清动弹不得,更不能呼吸——不是因为水流堵塞鼻息,而是一股极为澎湃的光阴气息从四面八方而来,压没了他。


    心神沉凝,沉墨清放松灵体,任由透明河水穿身而过,意识到这就是世间法则所化的光阴长河。


    长河悠悠,掠过不可计数的岁月,他便如河中浮叶,无法掀起半点波澜,只能顺流而下。


    眼眸的余光中,那位身形已然模糊的鹤袍老者端坐长河上端,举起茶盏,向他遥遥一点。


    “往事已如烟,来日未可知,你与老夫有缘,便算作长耀弟子,去吧……”


    一粒光星从茶盏间飞跃而起,跨过光阴长河,悬停在沉墨清面前。


    那是一粒金芒璀璨的莲子。


    瞬息之间,沉墨清神识剧动,眉心浮出一朵晶莹无暇的雪莲,九瓣莲花缓缓舒展,那颗莲子也受到某种牵引,没入莲心。


    九颗莲子,九点璀璨星光,凝结为一轮皓月!


    光阴长河猛然震动,一朵纯白无暇的莲花绽放,萦绕点点星光般的金芒,细看之下才发现每一片花瓣皆有星辰日月环绕,花瓣开合,大道气息毫不吝啬地奔涌而出,甚至搅乱了光阴长河一角,激起浪花飞溅!


    ——往生涅槃大道莲!


    十品仙莲!


    沉墨清的眼眸被仙莲辉光映得煌煌一片,他看见仙莲上方飘下一道端直的青衫身影,飘然若第一位登天的仙人,亦看到仙人身后,光阴长河上游,鹤袍老者缓缓转身,化为长河一朵浪花,就此不见于天地间。


    他缓缓闭目,在心底轻轻地道,多谢。


    无边无际的混沌空间,光阴长河的幻影已然消失,唯有一位年轻的灵体,依然静静地漂浮在虚无之中。


    沉墨清凝望前方,如经历一场大梦,梦醒时分,又是一场故人离散。


    半晌,他并起双指,神识一动,眉间再次浮现一朵仙莲,与此同时,他的左右两侧各有流光,是一把青金长剑,和一株新生的绿芽。


    仙莲,染苍,蜕变后的枯木回春令。


    沉墨清的目光一一扫过,最终落在染苍之上,眼眸微动,苍白手指抚过青金剑身,轻声道:“他以心头血铸成了你,对吗?”


    他已经恢复了记忆,想起最后一刻,他耗尽所有力量重筑界壁,身躯被大道磨灭,神魂被卷噬到此地——虚空之外、九千州与其他大千世界的交界地。


    这片特殊空间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而是充斥着肃杀与死寂的法则气息,所有陷落于此的生灵都会被世间法则直接抹杀,神魂寂灭,不入轮回。


    他依然站在这里,正是被这三件法宝护住了神魂——飞升境的仙人,虽然不能凌驾于世间法则之上,却也有一定的相抗之力。


    也是直到此刻,沉墨清才真正意识到染苍的特殊之处。


    仙莲与枯木回春令都是仙人遗留之物,染苍并非仙物,却散发相似气息,说明他的妖皇一定在铸剑之时,为他献出了最重要的东西。


    ——心头血。


    而且,绝不只是一滴两滴的心头血,应该是他闭关多久,苍舜就浇了多久的心头血,才让染苍身负大道,能够被世间法则认可。


    这一切,苍舜从未和他说过。


    听到沉墨清的话,染苍上下晃动,剑柄凑前,碰了碰他的眉心。


    沉墨清寂然片刻,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我知道。”


    “我要快点回去找他,不然,他会伤心的。”


    这句话的声音很低,是说给染苍,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沉墨清仰首,望着无星无月也没有边际的混沌长空,清楚现在的他就算靠着仙人之物,也无法走出这里。


    此地如同囚笼,九千州的生灵无法寻觅,亦不能进入。而他自身想要从笼中出走,唯有劈开这方天地。


    然而,此刻的他已跌落炼气,只能从头开始修炼。


    他的神识微微向外放出,很快又收了回来,一无所获。


    此方天地只有抹杀万物的世间法则,灵气稀疏,比九千州的下州还不如,是最不适合修炼之地。


    意识到这点,沉墨清的心神依然毫无动摇,目光深邃,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无论曾经修为多高,往日种种,已成过去,不再回头。今日种种,不过一番大道磨砺。


    他直接静坐于原地,三件仙宝环绕周身,为他护法。


    神识入灵海,刚调动起炼气的功法,沉墨清的身躯就微微一定。


    他感受到了一股……来源于自己身上的天道功德!


    这份崭新的功德比他之前得到的那份还要庞大,不知何时降临于他的身上,随着正式修炼才显化而出,化作一层淡淡金光,笼罩他的身躯。


    难怪……


    沉墨清心底微叹。


    他之前还疑惑,为何就算有仙宝护身,他也感应不到一丝一毫来自世间法则的威压——原来他自身的功德同样庇护了他,让他得到了法则认可。


    功德加身,再无顾忌,沉墨清静坐虚无之中,神识入定,只觉天地皆寂。种种磨难,皆化作身下的踏脚石,为他铺成一条大道。


    此刻,再走登天路!


    灵海之上,神识仰首,遥望高空,似乎见到漫长大道之上,还有一道身影徘徊,为他驻足停留。


    等我。


    ……


    九千州,妖界。


    一轮孤寒的弯月悬挂于空,泠泠月光洒落万丈高峰。


    有鸟族挥动羽翼,攀上高峰之顶,单膝跪地,深深埋首:“陛下,前日的动乱已经查清,是青焚曾经的下属所为,妄图借人族之手,再引起两族争端……”


    “杀。”


    低沉的嗓音如世间至寒的冰川,没有一丝温度。


    只有一字,却已裁定最严酷的死亡,今夜,又有至少百位妖族和人族因此而丧命。


    前来复命的鸟族头埋得更低,连余光也不敢擦过那道声音的主人衣角,恭谨地应了声“遵命”,无声地低头退后数步,从高空一跃而下。


    万丈之上的峰顶,寒风凛冽如刀,寸草不生的地面铺满霜色,无法分清是月光还是凝结的冰霜。


    在这片冷寂的幽寒之地,唯有一轮明月高悬,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


    也只是仿佛。


    月光下,一柄霜白长剑静静悬立,锋锐剑身映出半张俊美而冰冷的脸庞。


    妖界之皇静静地坐在山巅,一个人,一把剑,望着一轮残缺的月。


    “第九十九年了。”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了开裂大地凝结的残霜间。


    “他不要我了吗?”


    山顶只有呼啸的风声,还有霜色长剑清冽的剑刃折射而出的泠泠月光。


    “……他不会不要我的。”


    苍舜自己和自己说。


    “他只喜欢我了,最开始,我们见到的第一面,他就把我给捡走了。”


    “他只是……暂时不能来找我了。”


    “我会等到他的,等他回到这里,再把我捡回去。”


    一百年,两百年,五千年,上万年……


    都不要紧。


    他一定会再等到他的人族,等到他的月亮降落长空,回到他身边——


    作者有话说:国庆快乐啊宝宝们!!今天留言的小天使发个小红包嗷!


    第73章


    九垓州, 作为修真界中最具盛名的上州,坐拥数不清的世家大宗。其中有一家族名为李家,也曾出过几位大乘先祖, 后来渐渐没落,早已被挤到了九垓州边缘, 眼看就要被无声无息地赶出这里——却在近几月来,再次引得众人关注。


    李家家主的小儿子, 幼年资质平平,却在十六岁这年重测资质,检测出了十一道剑道根骨!


    不要说九垓州,就连九千州都许久没有出现过这般的剑道奇才, 一时间, 整个修真界震动, 不少剑道大宗向李家递出橄榄枝,李家家主却一一婉拒, 只说要让幼子自行抉择。


    妖界边境,一个少年踩在赤黑色的土壤上, 兴奋地环顾四周。


    若是有李家人在此, 会认出这就是他们那位不久前才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新任少家主——李踏凡。


    “系统,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我是这个世界命定的主角?”


    少年眼中炙热,望着前方的空气, 好像那里有什么旁人看不到的存在。


    “是的。”


    他的脑海里响起一道平静的声音。


    “您是独一无二的穿越者, 注定要来这个世界搅弄风云,成就不凡。待您修到飞升,就可以踏破虚空,回到原本的故乡了。”


    “我才不回去呢!那个破地方都闹丧尸了, 哪有这里好!还能修仙,又是古代,民风淳朴,简直是世外桃源啊!”


    “李踏凡”,或者说占据了“李踏凡”这个身躯的外界魂魄蛮不在乎地挥手,话锋一转:“你说能帮我变强,那我问你,能让我变得和三百年前的那个沉墨清一样强吗?”


    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里,系统沉默了足足半晌,才慢慢的、似乎有些不那么情愿的、吐出了一个“可以”。


    李踏凡笑了:“那样的话……我要用积分兑换道具,就换那个绝品易容丹!”


    “……宿主,您的积分不太够。”


    “分期啊!你不说可以分期吗!别那么小气!等我开始修炼,修为肯定蹿得嗖嗖快,一下子就能还你了!”


    “……好的,宿主。”


    很快,李踏凡就看见前面的空气里浮出了一颗金光灿灿的丹药。他毫不犹豫地捏住丹药,在指尖转动:“只要吃下这个,就能把我的脸彻底变成任何一个你见过的人,对吧?”


    “是的。”系统很快答复。


    “那好!”李踏凡笑了,一口吞下丹药,“我要……沉墨清的脸!”


    沉墨清,人族仙尊,此世剑尊,同修剑符阵魂四道的人间绝顶者。


    从小到大他就经常听到这个名字,什么三百年前人间大乱,仙尊牺牲自我,以身填补大道,救赎苍生,听得他耳朵早就起茧子了。


    在他看来,要不是那个沉墨清有个渡劫巅峰的妖皇道侣,要不是那个妖皇为他守了三百年的墓,世人也不会这么夸赞他,还给他安了一堆夸张的名头——不都是为了讨好现在的妖皇嘛。


    几月前,他觉醒十一道剑道根骨,身边关于“沉墨清”的声音更多了,很多人都说他会成为下一位仙尊,在他听来,也只是呵呵。


    成为沉墨清?这不是咒他早死吗?


    不过,他倒是真的对沉墨清的道侣——那位登凌修真界绝顶的妖皇十分感兴趣。


    小时候他没有资质,备受族人白眼,那时他就知道,要改变自己地位,不仅要靠自己,还要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说不定……他真能靠现在这张脸,成为下一个沉墨清。


    李踏凡的脸上一阵发烫,烫得几乎要烧穿脸皮和血肉,尽管他早知道这是易容丹在发挥作用,还是忍不住惨叫嘶嚎了起来。


    翻滚痛嚎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他的脑海里响起系统一声“好了”,脸上起火的感觉才一瞬消失。


    李踏凡怒骂一声,抖着手掏出一面镜子,对着自己。


    登时,他愣住了,愣了好半晌,才不可置信地抬起手掌,摸摸自己的脸。


    “……娘嘞,长这么漂亮。”李踏凡喃喃,“怪不得能勾得那个妖皇对他念念不忘,过了几百年,还有那么多人天天叨叨他,这是靠脸坐上的仙尊之位吧?”


    不知为什么,踏入妖界中心地界后,脑子里的系统就没声了,李踏凡也不在意,他顶着这张新脸招摇过市,一切就和他想得一样顺利——


    他遇到了一些妖族,那些妖看他的眼神非常惊异,他假装自己失忆,说不知为什么出现在了妖界边缘,也忘记了自己是谁……然后,他就被那些大妖带到了一座非常恢宏的殿堂前。


    他从未见过如此大气古老的殿堂,那些妖族停在外面,他独自走过长阶,在逐渐放大的激动和战栗中,来到尽头的大殿。


    大殿深处,幽暗压顶,微弱的烛火跃动,火光寸寸描绘出一把铁剑铸就的高大王座,将冰冷王座映出暗沉的血色,也映出那道高居王座之上挺拔锋锐的身影。


    妖界之皇斜倚在王座之上,单手支着下颌,冰冷的乌发随意散落玄金衣袍之间,发间银饰微微闪烁,散发锐利的光泽,与赤色眼眸中的冷光互相映照,如一把劈开黑暗的利剑。


    李踏凡僵在了原地。


    踏入这座大殿前,他还满心欢喜,自以为如此轻易就能见到妖皇,自以为靠着这张脸,他已经胜券在握……然而,此刻,他站在黑暗的大殿中,犹如坠入了满是冰刺的寒窟。


    妖皇高居王座,居高临下地睥睨他,像看着一只腐烂的虫子。


    那双猩红如血的妖眸盯上他的一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当即想要逃跑,想要尖叫着离开这里——下一刻,脸上突如其来的极致剧痛,令他发出了不成人声的惨叫。


    就好像,被撕下了整张脸庞。


    ……


    妖界边境,无人在意的一处深山里,一个人颤抖着,用血淋淋的双指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庞。


    “宿主……”


    从剧痛中醒来,李踏凡发现自己并没有死,但,他也永远失去了某种东西——


    他的脸。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五官,只有一片血红,哪怕抹上了系统给的丹药也无法恢复……就像一个怪物!


    系统和他说,这是妖皇赦令,无法破解,除非用高额积分兑换一种道具。


    他已经没有半点积分了,好在他还有系统,在他的连声哀求下,系统最终给他提供了一个方法。


    “您可以押注您的灵魂,兑换三万积分。”系统的声音流淌在他的耳边,虽然语气和以前一样没什么波澜,他却觉得充满了温暖,“您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是气运之子,因此,您的灵魂是很珍贵的——但我不建议您这么做,一旦押注了灵魂,您就永远和我绑定,再也不能回家了。”


    “……不需要!”


    仅仅是片刻,李踏凡就下定了决心。


    “三万积分,足够我再兑换不少道具了!系统,帮帮我,帮帮我!我想要一张脸,一张……和沉墨清一样好看的脸!”


    “不需要和他一模一样,只要差不多好看就行了!”


    他绝不能容许自己像个怪物一样苟活于世,但他也不想变回原来那个普通的样子了!他要……成为不输给那个沉墨清的存在!


    妖皇没有杀他,不就是看在他这张脸的份上!有了一张新脸,有了十一道剑道根骨,下次再以“李踏凡”这个身份站在妖皇面前时,说不定,说不定他真的能……


    李踏凡死死捂住脸庞,浑身微微战栗,听着系统反复确认三次的声音,每一次都毫不犹豫地点头。


    “来吧,系统,押注我的未来!”


    “交易达成。”


    当系统的声音落下时,他的眼前一黑,好像真的覆盖上了一张新脸。


    再然后,他的视线恢复,看见了自己的“身体”……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


    视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移动,好像漂浮在了空中,而他的“身体”旁边,毫无征兆地多了一个人。


    一个样貌普通,身量普通,平平无奇的人,微笑着对上他的视线,发出一声欣喜的喟叹:“终于等到这天了……”


    那个人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只有一点——他的声音,和系统一样。


    李踏凡眼睁睁看着那个拥有系统声音的人站在他面前,对他伸出右手:“你好,我的第一百九十二个宿主。”


    “……你是谁……”过了许久,李踏凡才再次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他的对面,那人笑容依然灿烂:“我吗,我叫……黎途。”


    黎途,多么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李踏凡一下想起来了,这是他原来的世界,属于他的名字!


    “不!你不是!”如果李踏凡现在有手脚,他已经抱头尖叫,但魂魄状态下的他只能上下颠动,如一团疯狂的火,“我才是!那是我的名字!”


    “你不可能是黎途!如果你是黎途,那我又是谁?!”


    他咆哮着,怒吼着,同样也恐惧着,让他恐惧的并不只是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而是一个隐约的、之前从未有过的猜测——


    “你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他听见系统轻缓地说着,给他下了死刑,让那个猜测落实,“没有什么穿越,你就是原原本本的李踏凡,真正的气运之子。”


    “……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已经想起了过去!我记得我爸妈,我记得那个世界的一切——这些记忆……这些都是谁的记忆?!”


    系统,或者说黎途静静地看着对面癫狂的鬼火,咧嘴一笑:“我的。”


    话音刚落,那团鬼火停止了跳动,如被冻结。


    “很抱歉骗了你,但,世上的确有个叫黎途的人,也的确是个穿越者,被拉到了这个世界,被迫成为一个叫‘系统’的存在,只有吞噬了九十九个气运之子的灵魂,才能拥有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当然,必须要气运之子自愿献上的灵魂才有效,不然也没用。”


    “所以,我的第一百九十二个宿主,你看,我其实也已经失败过很多次啦。”


    “好啦,别哭得那么大声,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我劝过你了……虽然,我可能也给你下过一点小小的暗示,但我真的劝过你了。”


    黎途微笑着抬手,捧起眼前这团剧烈颤动的、微不足道的魂火,张开嘴——吞了下去。


    气运之子,受天道垂青的灵魂,真是……大补啊。


    可惜,这个世界的伪劣天道所偏爱的气运之子,大多都是本就伪劣的人,灵魂格外难吃。


    他曾经疑惑,后面才明白,这就是此方天道的恶趣味,就喜欢看一些烂人拥有逆天气运,登临高位,肆意搅弄这方世界,将这里的人间毁得一塌糊涂。


    像他这样卑劣的骗子,不也是被天道选中才拉到了这里,害得一百九十二个天骄或是家破人亡、或是身陨道消,还顺口吞了九十九个天骄魂魄,都没受到什么惩罚。


    甚至,他还有奖励,九十九个目标已满,他可以携带所有积分,回家去了。


    黎途慢悠悠地走出山洞,直接化作一抹长光,遁空而去。


    这个世界没人能拦住他,因为他的能力体系本就不属于此界,更不归此界管——似乎,这也是此方天道给他的特权。


    舒朗的长风拂面,黎途愉悦地眯起眼睛,喃喃说:“终于可以回家了……”


    “哦,是吗?”


    没有一丝温度的嗓音压顶而下,天色大变,四面八方皆坠血红!


    黎途身形骤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撕裂身体的剧痛吞没,当场惨叫出声——他刚刚凝聚出的身体,在他骇然的眼珠里,被碾碎为血雾!


    一团孱弱的魂灵漂浮在高空,仓皇四逃,却无法逃出一双猩红眼眸的凝视!


    乌发玄衣,俊美阴戾的妖皇踏凌高空,在漫天血色里,漠然地俯视那只虫子。


    魂灵剧烈颤抖,在这个世间埋伏不知多少岁月的“系统”,此刻已然心神大乱。


    ……难怪,难怪他的上任宿主没有被妖皇当场镇杀!


    他们出现在妖皇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发现了!


    下一刻,孱弱魂灵毫不犹豫,直接自爆!


    妖皇表情毫无波动,眼眸一扫,直接锁住另一个地方——


    妖界上空,一道虚空裂缝爆开,一团几乎透明的魂灵直接出现在裂缝前方,钻入虚空!


    只要横跨虚空,抵达界壁,就能回家!


    积分护体,这里没人能够拦他!


    魂灵光芒大盛,几乎成了黑暗里一方指引前路的明灯,他只觉眼前的宇宙广阔,任他遨游——


    虚空深处,一道青金剑光斩下!


    苍青染金的剑光撕裂幽邃黑暗,居然劈裂了虚空,直接横断了他的前路!


    魂灵骤然急刹,从一团耀耀明跃的火光,变成了凝固的冰块。


    黎途悚然的视线里,只见无边黑暗中飘下一角水墨染金的衣袍,出现了一道他死也不会忘记的身影。


    那是……大乘大圆满!


    是此界剑尊!


    三百年不见,三百年,已是半步渡劫!


    “哦?是你啊。”


    他听见那人的清悦笑声,每一个字都令他如坠冰窟。


    “多谢,为我引路。”


    话音刚落,虚空再次震动,又被撕开深长裂缝,露出一片血红的妖界!


    在那血色的背景里,伫立着一道高大深黑的身影,携滔天杀气而来,却仅仅一眼,就定格在原地。


    沉墨清转身,时隔三百年,投往虚空之外的第一眼,再次看见了人间。


    看见了他的大妖。


    下一刻,妖皇的玄黑衣摆高高掠起,仿若化作一尾奔流的黑焰,烈烈烧灼虚空,不顾一切地向那道身影冲去。


    时隔三百年,苍舜伸开双臂,终于将他的月亮困在了怀中。


    ——一如当初。


    第74章


    幽邃虚空, 仿若有一颗漆黑流星强硬地划开长空,坠落至沉墨清面前。


    他嗅到了冷冽而血腥的气息,劈头将他淹没, 几乎是同时,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道将他箍进了双臂之间, 脸庞撞上一道冷铁般的胸膛。


    那道与他相抵的胸膛僵硬而冰冷,仿佛寒冬腊月里失去生机的枯木, 唯有耳畔一声声急促、混乱、擂鼓般的心跳,提醒着他,他的大妖依然还活着。


    咚、咚、咚。


    没有人说话,沉墨清静静地听着那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 自己的胸口好像也敲下锋利的凿锤, 破开封冻骨髓的冰层, 让寒冰消融,融化为无声的水流。


    他说:“我回来了。”


    依然清沉的声音, 上次再听见时,已是三百年前。


    苍舜的身躯一震, 而后, 无法遏制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但话语涌到舌尖,已经凝固不动, 最终, 只是流露出一声轻微的呜咽。


    像是被遗弃多年,终于又被捡了回去,却因为长久流浪已然遍体鳞伤的妖兽,说不出话, 只是呜咽。


    他深深地将脸埋进这个人温暖的肩侧,颤抖着嗅闻那熟悉而久远的香气,感觉他的人族抬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依然是曾经温柔的力度。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一切都回来了。


    这一刻,苍舜只觉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万丈冰层之下、被意识清醒地封冻了好几万年的人,终于眼睁睁看到冰层裂开一丝缝隙,终于从缝隙之间,投照进来一缕足以融化寒冰的微光。


    而他要做的,就是拼尽一切撞碎冰层,抓住那缕随时可能会从指缝间流走的光。


    手腕忽然被一只毫无温度的手紧紧扣住,铁箍般锁在指间,沉墨清还没说什么,就觉腕间一沉,坚硬沉坠的触感擦过皮肤——一条真正的锁链缠住了他的手腕,再绕过他的腰间。


    已是半步渡劫的人族仙尊垂眼看着这点小链条,再抬起眼帘,对上面前那双发红的眼睛,没有挣动,只是轻晃一下手腕,银白锁链发出沉甸响动。


    苍舜一言不发,手指重重点下,银白链条化作一抹微光,融入他的人族体内。


    妖皇禁制,寸步牢笼。


    然后他又紧紧抓着沉墨清的手,缓缓开口:“我们回去。”


    他的嗓音沙哑,宛若被粗糙铁块磨砺而过,落在沉墨清耳畔,也擦起微涩的疼。


    “好。”


    沉墨清的指腹蹭过苍舜手腕,感觉这只妖皇抓住他的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还在轻微地颤抖,心底叹息了一声。


    而后,他随意地往旁边一瞥,袍袖微扬,不远处那团被禁锢的魂火朝他飞来,颤抖地缩在一旁。


    苍舜阴冷的视线扫过,魂火抖得更厉害了。


    虚空再破开裂缝,人族仙尊牵着他的妖皇,重归人间。


    妖界——妖皇洞府。


    重新回到这里,沉墨清发现宽阔的洞府已经被重新布置了一番,完全变成了他熟悉的人族居所,温暖而舒适。


    他被苍舜紧紧拉着手,踩过地面的柔软毛毯,来到覆落轻纱的床榻边,床榻同样铺着蓬松轻密的软毯,松软得像陷进了云间。


    沉墨清刚刚坐下,就见他的大妖一言不发地半跪在他面前,仰着头,双手搭在他的两侧,静静地凝望他。


    三百年不见,苍舜的眼眸里多了一些东西,深深地沉淀在那汪不见底的赤红海洋深处,仿佛无光之处的寒渊,随时会掀起一场最凛冽的风暴,倾覆这个世间。


    然而,当他凝望他的人族时,原本的深海有什么渐渐浮出水面,主动袒露在天光之下。


    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一寸寸描绘过沉墨清一如往昔的眉目,苍舜始终没有开口,只是拉起他的右手,贴在自己脸侧,偏过头去无声地亲吻他的掌心。


    不可一世的妖皇,为他的人族虔诚俯首。


    沉墨清垂下眼睫,无声之中,心底又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细流汇成长溪,奔涌而下,汹涌千里。


    他揪住苍舜衣角,轻轻晃了一下,他的大妖便乖乖起身,坐到他身边。


    沉墨清凝望那双比昔年更加深沉的眉目,笑了起来:“咪咪变成大咪了。”


    苍舜依然没有说话,只有在那道熟悉的笑声落过耳畔时,眸底有光泽一闪而过,微微俯身,贴近了他的人族,抵住额角磨蹭一下,低头亲吻他眼角的泪痣。


    细碎的吻落在眼角,眉心,鼻梁,脸侧,起初带着几分急切,很快又变得小心翼翼、黏黏糊糊,像是从未吃过糖的孩子得到了一颗最甜蜜的糖,含在嘴里也不舍得化了。


    沉墨清抬手,掌心覆过苍舜后脑,往下一按,与他唇瓣相贴。


    “……”


    很大一只的妖皇愣住了。


    变成了一块木头。


    过了足足数息,木头才活了过来,开始咬人了。


    “不准咬。”


    “……噢。”


    木头又冒出了一个字,哑哑的。


    小心翼翼地舔了他几下。


    沉墨清闭上眼睛,主动往前靠了一些,和他的大妖脸贴着脸,气息纠缠。


    脸侧毫无征兆地落下一滴微烫的液体,很快变得冰凉,相抵的肩膀微微颤动,又一滴液体砸落到鼻梁间。


    沉墨清身形一顿,刚想抬头,后脑就被一只手用力按住,苍舜紧紧地将脸贴在他的脸侧,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不断颤动的肩膀,以及落在他脸上的微雨。


    沉墨清安静地靠在苍舜肩上,缓缓抬手,掌心贴上他的大妖脊背,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


    他在无声地说,我回来了。


    我不会再走了。


    不知过去多久,埋在他身上的妖皇才不再颤动,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想碰碰他的脸。


    结果摸到了一脸水。


    “……”


    苍舜头埋得很低,乌发遮住大半张俊美的脸庞,一声不吭地扯起床上软毯,要给他的人族擦擦脸。


    沉墨清并没有开口,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任由苍舜为他擦去脸上的湿迹,再抬眼,对上一双哭红了的眼睛。


    他的心脏不可遏制地泛起刺痛,控制着表情没有变化,对他的大妖笑了笑:“还要再亲一下吗?”


    “……”


    苍舜眼睛红红地看着他,又没忍住低头,碰一碰他的唇,隔了几息,又碰一碰,恋恋不舍,还想要亲。


    沉墨清被黏糊糊地亲了片刻,再度抬指,拉住苍舜衣领,往前一拽。


    木头飞快凑近,开始轻咬他的嘴唇,这次比刚才进步了一点,知道连舔带咬了。


    沉墨清道:“这是在吃桂花糕吗。”


    苍舜停顿一下,小声地说:“我很久没有吃过了。”


    “小鱼干也是。”


    妖皇坐拥一界,要天下之物都易如反掌。


    只是,无论是小鱼干还是桂花糕,都没有那个人给他了。


    沉墨清低头,掩住眸底神色,轻而温和地说:“我给你做。”


    话音刚落,他的唇角又被轻咬一下,而后是湿漉漉的舔.舐,沙哑的嗓音紧贴着他的耳畔响起,带着几分急切:“这是你答应我的,不准反悔。”


    不等沉墨清说什么,苍舜又掀起眼帘,眸底也是湿漉漉的,带着些许祈求地看着他:“可以和我说说……你这些年吗?”


    “……好。”


    沉墨清轻浅地笑了起来,掌心温柔地覆落苍舜侧脸:“我很幸运,有仙人和染苍庇护,也遇到了长耀宗那位太上长老……”


    在他清悦的嗓音里,三百年没有一刻停歇的修炼便如流水,缓缓淌过。


    苍舜安静地听着,下颌压在沉墨清肩上,双手搂着他的腰,沿着腰际线缓缓往上,恋恋不舍地抚过那削瘦脊背,用自己的掌心感受着他的人族每一寸的温度。


    再漫长的等待,也在此刻迎来了终结,成为萦绕心间的清风。


    他亲吻他的明月,小心翼翼地说:“都是我不好。”


    话音刚落,沉墨清曲起指节敲一下他的脑袋,摇了摇头:“你我皆已尽力了。”


    他说着,又对轻蹭自己脸庞的妖皇笑了笑:“况且那时候,你只是只三百岁的咪咪,对面的道皇坐拥至少十几万年的岁数,连我都比你大一些。”


    最后半句话稍稍重音了一下,以示这才是重点。


    苍舜听了立刻拉紧他的手,说:“我比你大,我六百岁了!”


    沉墨清看着他。


    过了片刻,苍舜委委屈屈地低头:“你说得对。”再蹭一蹭他的人族。


    沉墨清失笑,拨拨他的大妖发间一直没变过的银饰:“也和我说说你这些年的事情吧。”


    ……


    洞府深处,亲昵的低语渐渐淡去,变成静谧的陪伴。


    苍舜将脸埋进沉墨清肩窝里,宽阔的肩背完全放松下来,深深地阖上眼睛。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闭过眼了。


    纵然修真者大部分时候无需睡眠,但,也会疲惫。


    “睡吧。”他听见他的人族温和的声音,“我陪你。”


    话音刚落,一只雪白小兽出现在沉墨清怀里,毛茸茸的爪子紧紧抓着他的衣角,黏在他身上,像坨黏糊糊的小汤圆。


    沉墨清抬手,掌心托起一团轻软的绒毛,飞快揉了揉。


    好久没摸了。


    多摸一会。


    雪白小兽在他掌心里拱来拱去,蹭了他一手的掉毛,又顺着他的手钻进了他的衣袍底下,软软地蜷缩在他的胸口间,仰起毛茸茸的小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沉墨清低头,亲了一口那毛茸茸的脑壳。


    ……沾了一嘴掉毛。


    小毛绒球还是不吭声,继续看着他,变成了一团微微发粉的小毛绒球,抱在怀里烫烫的。


    沉墨清心道,应该不是发烧了。


    这么想着,他轻声笑了出来,又亲了亲这团小桃花糕:“睡吧。”


    明亮的夜明珠黯淡下来,仿若轻柔的月光穿洒床纱,白衣仙尊静静垂眼。


    雪白小兽趴在他的腿上,抱着他的一只手,睡相非常乖巧,是只圆滚滚的小糯米汤圆。


    沉墨清伸了另一只手过去,拨拨那对自然耷拉下来的圆软兽耳,小糯米汤圆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睡着了。


    他小心地捧起这团小汤圆,低头,脸庞埋进那柔软的绒毛里,一下一下,缓慢磨蹭。


    过了半晌,他微微放下手。


    对上一双明亮的溜圆兽瞳。


    沉墨清:“……”


    人族仙尊冷静地放下手,冷静地让小毛绒球躺在自己腿上,掀起衣摆,轻轻盖住。


    快睡。


    下一刻,俊美的黑发男人出现在他身边,双臂一揽,将他拥在怀中,往旁边一躺,抱着他一起滚到了床榻上。


    沉墨清:“。”


    他的嗓音依然毫无波澜:“我发冠乱了。”


    苍舜轻笑一声,细致地拆下他的发冠,让那青丝散落一床,笼在掌心里。


    然后,这只妖皇收紧双臂,再次紧紧抱着他的人族,好像抱住一只最合心意的漂亮抱枕,低头亲了下那柔顺乌发,整张脸都埋进他的肩窝里,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久违的,苍舜做了个梦。


    梦到自己依然是原形的模样,跳到了一轮美丽明亮的月亮上,月亮温柔地接住了他,于是他开心地围着月亮转起了圈。


    没忍住悄悄啃了月亮一口,甜的。


    被长出一只手的月亮轻轻敲了一下脑壳,又散发出皎洁月光,将他笼罩在了月光里。


    第75章


    妖皇洞府内, 夜明珠散发星辰般的微光,透过鲛人织就的轻薄床纱,便如月辉般柔和清雅。


    乌发如云的白衣仙尊坐在软毯间, 隔着一层月影薄纱,纤长的眼睫微微覆落, 几缕乌发拂过的侧脸清丽而静谧。


    他的膝上趴着一只蓬松松的雪白毛绒球,睡相非常乖巧, 缩成圆滚滚一小团,探出两只爪子,紧紧揪住他的衣角。


    沉墨清安静地注视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柔软毛绒,乌墨眼眸泛起浅润微光。


    原本这只妖皇以人形抱着他入睡, 还抱得挺紧, 结果不知道做了什么梦, 又变回了原形,闭着眼睛拱进他的怀里, 还咬了口他摸摸自己脑袋的手指。


    果然是小白糖糕。


    原形就是这么点大,之前还不承认。


    沉墨清耐心地将衣间、手上沾到的雪白绒毛收集起来, 非常轻松地搓成一颗圆滚滚的小白团子, 放到熟睡的雪白小兽脑袋上。


    小毛绒球头顶一只小白团子,嗅到他的气息,啊呜张嘴。


    又轻咬了一口他的指尖,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


    沉墨清:“……”


    待会就去炸点小鱼干, 给这只咪咪磨牙。


    妖族的基础寿命远比人族漫长, 所以妖族的六百岁依然年轻,过了这些年,也没见这只咪咪长多大。


    可惜,六百年里, 他陪伴他的时间,只有短短十几年。


    沉墨清一下一下抚摸掌心里的细软绒毛,熟练地在他的小毛绒球张开嘴时收回手指,按一下那只小脑袋,等小毛绒球闭嘴的时候再继续摸摸。


    至少以后,他们还有更加漫长的时间。


    沉墨清眼尾扬起,忽然发现睡着的小毛绒球有点好玩。


    他将手指伸过去,雪白小兽就会张嘴欲咬,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了,又会乖乖闭嘴。


    平时玩不到,多玩一会。


    逗着逗着,他的视线微微一偏。


    一道玉简漂浮在洞府门外,是外界来信。


    洞府内设下了妖皇禁制,但对沉墨清完全开放,他也等同于这里的主人——于是,他的神识一动,那道玉简直接飞入洞府,落入了他的掌心里。


    他浏览了一下玉简内容,发现是朱雀的传信,交代了一番妖界事务和人族动向。


    这些年来,整个修真界都被他的咪咪看着,管得很好。


    对于这点,沉墨清并不意外,掌心轻轻盖住雪白小兽柔软的脊背,一下一下抚摸。


    五千年前,妖皇统治下的妖界,也远比之前更加繁盛。


    如今,他的咪咪已经是渡劫巅峰,真正的修真界第一人——之所以没踏出最后一步,或许,是为了等他回来。


    熟睡中的雪白小兽被修长手指摸了几下绒毛,脑袋一扭。


    ——沉墨清回过神来时,他的手指已经被叼在嘴里了。


    也没用力咬着他,就是牙齿抵住,不肯松口。好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叼住了自己最喜欢的猎物。


    沉墨清无言,看着腿上巴掌大的凶猛野兽,伸出另一只手,把那只软乎乎小脑袋上的绒毛都给搓乱了。


    于是雪白小兽变成了一只头顶鸟窝的蓬松毛绒球,依然毫无察觉,轻轻叼着他的人族,做了个悠长的美梦。


    漫长的梦境结束前夕,意识到自己正在入睡,苍舜无声无息地惊醒。


    那双赤红妖瞳睁开的刹那间,眸底一片森寒幽冷,仿佛无光的万年冰窟。


    ——但下一刻,熟悉的气息包裹了他,让他一瞬间想起自己并不是无缘无故陷入了沉睡,更不是孤单一人。


    他的月亮已经回来了,不是在做梦,不是三百年无尽的轮回。


    雪白小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五官依然英俊凌厉,除了头顶一堆乱毛之外,丝毫不掩妖皇威严。


    他没有起身,而是躺在沉墨清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翻了个身,把脸埋进那袭白衣里,又开始轻蹭他。


    沉墨清拨拨那乱糟糟的黑发,道:“刚才朱雀……”


    话音刚落,就被苍舜打断:“不提别人。”


    说完就一声不吭地抬起双手,抱住他的腰。


    沉墨清笑道:“好吧,那——我的剑呢?”


    话音刚落,苍舜还没什么反应,一道霜色剑光瞬间从洞府外冲了进来。


    苍舜:“……”


    霜白长剑悬立沉墨清身侧,紧紧贴着他的手臂,锋锐剑刃微微颤鸣。


    沉墨清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拂过映出自己眉眼的剑身,时隔多年,再次握住那寒玉剑柄。


    一如往昔。


    他说:“我不会走了。”


    一线极其锋锐的剑光凛凛划过尘芥剑身,凝止于剑尖一点,璀璨耀目,仿若能够撕裂世间万物——若非这里还是妖皇洞府,只怕尘芥的剑光就要出鞘,劈开此方天地。


    沉墨清笑着用手指点点尘芥剑尖,对它说:“所以,你之前在哪里?”


    尘芥剑尖飞快一点妖皇洞府外、万丈高峰的峰顶方向,又飞快点点沉墨清身边的苍舜,仿佛在使劲地指指点点。


    沉墨清偏头,对上一双无辜的眼睛。


    于是再转过来,摸摸尘芥:“好吧,是他不对,把你关在了外面,我待会说他。”


    话音刚落,他的腰间环过一双手臂,苍舜闷不吭声地把下颌压在了他肩上。


    沉墨清再摸摸霜色长剑,道:“去外面玩吧。”


    他看得出来,他的咪咪现在只想和他待着,不然也不会一开始不让尘芥进来了。


    尘芥剑刃缓缓斜了一下,一动不动。


    沉墨清笑了起来,一柄青金长剑闻召而出,一出现就飞到了尘芥身边。


    “让它先陪着你,好吗。”


    于是尘芥慢吞吞围着沉墨清飞了一圈,两圈,三圈,慢吞吞飞向了外面,染苍也紧随其后。


    等到两把剑都在洞府外转圈圈了,沉墨清才侧首,又看着压在自己肩上的苍舜。


    这只咪咪对他眨巴眨巴眼睛,他便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然后,手指一勾,召来朱雀的玉简,在上面写起了简单的回复。


    苍舜:“……”


    苍舜看着他的人族不紧不慢地在玉简上写字,一下子坐直了。


    “不准写!”这只妖皇嗷嗷的,伸手盖住玉简,“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你不要理他。”


    他只要他的人族看着他,别的什么都不准看。


    他只要他的人族陪着他,毕竟……毕竟他都丢下他三百年了……


    沉墨清就看着他的咪咪委委屈屈地低头,一声不吭地蹭蹭他的脸,又用一种湿漉漉的眼神望向了他。


    沉墨清:“……”


    他放下了玉简,笑道:“好吧。”


    “不过,确实有件要紧的事情,要早点去办。”


    面前这只咪咪又不吭声了,继续蹭蹭他,蹭得更快了,眼睛里的委屈都快要溢出来。


    沉墨清笑着说:“我们的道侣大典呢。”


    话音刚落,原本还委屈巴巴的妖皇一下子不委屈了。


    “……我明天就吩咐下去,”他抱紧了沉墨清,眼底亮起一点点星子般的微光,非常小声地说,“然后我们选个近一点的,好一点的吉日,好不好?”


    “好。”


    他看见他的人族扬起好看的眼尾,对他摊开修长手指:“所以,我的戒指呢。”


    苍舜一眨不眨地凝望那双只映出自己一个人的乌沉眼眸,捧起了眼前温暖的手背。


    指尖微微一暖,沉墨清垂眼,一枚戒指已经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推到了自己的指间。


    无暇莹润的白玉为底,雕刻细腻而美丽的流纹,一看便是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研琢而出,戒面触手生温,刚好贴合指根。


    他的大妖掌心里还躺着另一枚戒指,对应的云纹,天生一对。


    沉墨清眼眸微动。


    他记得这只咪咪之前说过,要为他打造一对戒指。


    原来他什么都准备好了。


    就像这座布置成人族居所的洞府,就像这对戒指。


    他一直在等着,等他回来。


    “之前你喜欢泡的暖池,我也挖了一个。”耳畔的嗓音依然很轻,似乎是觉得稍微用点力气,他就会像一枚羽毛那样轻飘飘地飞走了,“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寻来。”


    所以,不要丢下他。


    不要再让他孤零零一个人。


    沉墨清对上那双深深地凝望着自己、除了自己的倒影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无暇眼眸,无声地收紧手指,用力抵住那枚戒指。


    “我很喜欢。”


    他的眼中流淌温润光泽,轻轻抵上苍舜的额间,是他的大妖喜欢对他做的动作。


    “所以,带我去看看?”


    ……


    下床的时候,苍舜无意间一瞥银镜,看到了头顶一堆炸毛的自己。


    “?”


    他立马又把脑袋往他的人族肩窝里一埋,非常熟练的样子。


    沉墨清若无其事地道:“应该是睡乱的。”


    然后也很熟练地给这只妖皇顺顺毛,很快就顺好了。


    发尾微卷的长发柔顺滑落,苍舜看看他,眼睛弯弯。


    本就开阔的妖皇洞府被向里扩深,分成了上中下三层,中间这层算作寝屋,苍舜牵着沉墨清的手带他向下走去,果然有一汪灵气充盈的暖池——是将一块天然灵眼直接引到了这里。


    为了这汪灵池,本就位于万丈高峰内的妖皇洞府直接打通了一侧山壁,让天光能够照射进来,遥遥在池面洒下一片浮金。


    温暖的水雾弥漫而开,乌发如浮萍随意散落清池,逶迤之间,掩住湿透白衫下的莹白玉色。


    沉墨清靠在池边,看见一大只的妖皇就坐在暖池边缘,一声不吭地背对着他,没有下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微微挑起下颌,在氤氲的水雾里抬起薄衫笼罩的修长手臂,嗓音轻然:“咪咪,要双修吗?”


    话音刚落,苍舜回头。


    这一刻,沉墨清清楚地看见面前的妖皇赤红眼眸一下变得幽深无边,仿若一场暴风雨将临。


    水声四溅,涟漪惊起,黑袍与白衫交缠,身形高大的妖皇直接入水,毫不犹豫地贴近了他的人族,一只手撑在他旁边的池壁上,单手拢住了他的后腰。


    沉墨清乌沉的眼眸之中,苍舜低头,轻咬他的耳垂,气息滚烫,嗓音喑哑:“好。”


    沉墨清:“……”


    他冷静地说:“不是那个双修。”


    苍舜掀了下眼帘,将面前这双漂亮而水雾氤氲的眉目锁在眸底,轻笑一声,俯身咬着他的唇角,认认真真地说:


    “是。”


    第76章


    雾气朦胧, 一池涟漪。


    雪白薄衫与玄金衣袍交缠,浸透清澈池水,氤氲如化开的水墨山河。


    湿润的水雾拂开视野, 沉墨清望见苍舜的眼眸,那是一片深沉流淌的丹红, 如水墨里勾勒的一点朱砂,点亮了画卷中的山河。


    漫长的三百年虚空, 没有这样张扬炽烈的红。


    不过,年少时,他曾连续数年独坐山巅修炼,披沐星辰, 见无边夜色自长空倾泄于江面, 两岸群山如墨, 直至星月渐隐,日出高山, 长空晕染开照亮山河的第一抹绯色——亦如此刻的妖皇眼眸。


    苍舜微微低头,抵上沉墨清额间, 与他脸庞相贴, 脸上也沾了水雾,一言不发,湿漉漉地蹭着他,充满了无声的依恋。


    沉墨清静静地等着, 没有等到他的大妖除此以外的其他动作。


    温暖的灵池里, 高大的妖皇蹭了年轻人族的脸好一会,似乎就这样心满意足了,又用双手搂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


    “我们可以每天都这样吗?”


    耳畔的声音轻而柔和, 苍舜俯首在沉墨清身边,满足地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沉墨清心底似有风铃悠悠晃荡,划过一个声音。


    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他勾起手指,拽着苍舜的衣领将他拉了下来,另一只手指则不紧不慢地缠住了玄袍间暗金云纹的腰带。


    苍舜:“……”


    事到临头,刚才还冷静沉稳的妖皇又变成了一块木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木头好像要随着水流往外漂,沉墨清微微挑眉,反手勾回来:“不是你说的,要那什么?”


    “……我以为你是在调戏我。”木头做的妖皇委屈巴巴地说。


    毕竟,他的人族总喜欢说些好听的话来逗他。


    ……他也喜欢。


    所以,他才顺着他的话说了。


    沉墨清失声轻笑,拆下苍舜乌发间的银饰:“那就当我没说,你去那边泡,不准挨着我。”


    他的手指悠悠拨动银饰,如白玉缀着银纹。


    苍舜不说话了。


    过了很短暂的片刻,他俯身,小心翼翼地捧起沉墨清的脸,吻了上去。


    明月坠入池底,融化在湿淋的暖池间,温柔地碎为千万块浮光倒影,又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虔诚地捧在掌心。


    妖界北端,有一种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妖灵,外表如游鱼,两只成对,一黑一白,合而为圆。


    每逢春回人间,万物复苏,黑白游鱼自冰封的寒湖之下破开层冰,浮到水面,迎接第一缕降临湖面的春光。


    然后,成双成对的灵鱼会开始忙碌于筑造新巢。首先要选湖底湿软的土壤作为巢穴,游鱼甩动着尾巴,灵活地在湿软土壤内挖凿,没入深处,开辟出一方能够容纳自己和伴侣的小小天地。接着,它们会开始装饰巢穴,叼来湖底灵气孕育的宝石,一寸一寸填满松软巢穴,将自己的爱窝铺得满满当当。


    这一过程会很漫长,可以持续到夏秋,有些不太聪明的灵鱼不擅长筑巢,又或是第一次没有经验,刚挖好的巢穴可能忽然会被水流冲垮,一段时间的努力付诸东流,好在生来成对的灵鱼都很恩爱,会互相贴贴,安慰彼此,继续努力开凿。


    等到冬天,勤奋了一年的鱼鱼就能舒舒服服地钻进小窝里,两小只抱成一团,安静长眠,等待下一个温暖的春日。


    灵鱼一生只会追寻一位伴侣,黑死白随,白陨黑殉,加之长相浑圆可爱,两只贴在一起就变成圆滚滚一团,所以在妖界,模仿灵鱼外表做成的饰品很受年轻恋侣喜爱。


    妖皇洞府深处,如笼月影的床纱飘动,轻然滑落,两侧纱帷一角系着一对玉雕的黑白灵鱼,当床纱完全合拢时,分开的灵鱼就抱成了一团。


    柔顺青丝与微卷的乌黑长发纠缠,铺满软毯。白衣的人族仙尊被玄袍妖皇揽在怀中,单臂环过前者的劲瘦腰肢,另一只手则抚上宽松衣衫下的脊背,掌心隔着薄薄衣衫一下一下抚摸,仿若捧住了世间最珍贵的白玉。


    夜明珠的光芒完全黯淡下来,满室静谧,一双赤红眼眸犹然发亮,如摇曳的烛火。


    苍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他的人族,与那高挑修长的身躯契合紧贴也仍嫌不够,恨不得骨血也能相融,不分你我。


    他扬起嘴角,又见自己的人族眼眸轻阖,纤长眼睫覆落下浅浅阴影,是一把漂亮的小小扇子。


    忍不住用手指拨弄起了那乌黑浓密的睫羽,像只专心扑动毛绒线球的大猫。


    沉墨清静静阖目,小半个时辰前,他的气息还紊乱破碎,随着滚过白皙腰脊的汗珠一起泼洒乱晃的清池,如今已经平复,一身斑驳痕迹都掩在雪白衣袍底下,也没有在意他的大妖不断落在自己身上的小动作。


    这只大咪咪黏着他玩了一会,又将他抱得更紧,让他的脸庞贴上自己胸膛,自己的脸则埋进他的发间,轻轻蹭着,发出一声低笑。


    越笑越忍不住,胸腔微微震动,让他的耳畔也洒落下一道道微烫的气息。


    沉墨清不紧不慢地抬手,按了下妖皇脑袋,立刻被对方拉住手腕,又把脸埋进他的掌心里乱亲乱舔,黏人得要命。


    “喜欢你。”


    黏人的大咪咪轻咬着他的手指,小声地说。


    沉墨清眉梢染上几分笑意,掀起眼帘,望见那双仿若璀璨星辰的眼眸。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片刻后,沉墨清微挑下颌,苍舜的神情一下子飞扬无比,又凑过来亲他。


    他们交换了一个亲昵而漫长的吻,唇瓣分离时,苍舜还有些恋恋不舍,一下一下轻咬那绯红的薄薄唇角。


    甜的。


    然后,他听见他的人族微微沙哑、但依然好听的声音:“为何修为没有进涨?”


    苍舜:“……”


    眼前的大咪咪好像定住了,沉墨清微微压下扬起的嘴角,一副有所明悟的样子:“哦——原来刚才不算双修,真正的双修,还要配合心法功诀。”


    苍舜:“……”


    沉墨清戳了一下身边的木头:“你没有准备什么心法吗?”


    苍舜:“…………”


    妖皇气嗷嗷的,一个翻身压住他的人族,微卷的乌发滚下来,覆落在白衫之间,又用一种委屈巴巴的眼神看着身下的人。


    他做的不好嘛?


    为什么还要想其他事情?


    难道……难道刚才都不喜欢吗?


    苍舜越想越委屈,开始委屈地乱亲身下的人。


    细密的吻不断落在眉眼脸侧,沉墨清轻笑起来,屈起指节,敲敲身上这只妖皇的脑袋。


    “喜欢。”


    他不紧不慢地拢了下散在自己衣间的乌发。


    “不过,下次不准咬我。”


    闻言,苍舜眸中的赤色凝聚,又变得幽深起来。


    他紧锁的目光之中,一把青丝披落清绝昳丽的年轻人族肩头,露出一截凝脂般的后颈,上面同样落下了斑驳的红痕。


    点点红痕向下蔓延,没入雪白衣衫间,暂隐不见——但苍舜知道,不仅是心口、手腕,还有后腰、腿根……他在这个人身上,每一寸都打下了自己的烙印。


    他还记得,他的人族后颈白皙细滑,很适合被一口叼住,再从后面用力地抱住。清池碎乱,那动听至极的低喘就融化在了蒙蒙水雾里。


    是他的。


    只准他一个人听。


    “我都还没有名分呢。”


    头顶落下喑哑的低沉嗓音,沉墨清看见他的大妖眼眸幽深,单手压在他的枕侧,极具压迫力地俯身,如高山倾倒,却只是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在他耳边软软地说:


    “仙尊大人什么时候给我一个名分?”


    又咬他。


    怎么就喜欢咬人。


    “什么名分?”沉墨清拨拨落在脸上的微卷乌发,声音悠悠,“你不是我家养的咪咪吗?”


    听到这句话,他的大妖一下子弯起了好看的眼睛,像天上皎洁的弯月。


    如果变成原形,应该是只正在摇尾巴的小毛绒球。


    不过,就算没变回去,也不影响现在的这只大毛绒球开开心心地蹭进他的怀里,黏黏糊糊地亲他。


    心底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只剩下蜜糖化开的甜意。苍舜不停亲吻身下之人的眉心和眼睫,又撑在他上方,静静地凝望他。


    过了一小会,他揪住沉墨清的袖子,慢吞吞地晃一晃,在他耳边小声地说:“能不能……”


    最后几个字,像是一阵轻微的风卷起几片小小的花瓣,倏忽不见。


    沉墨清却听到了,听得一清二楚,都不能装作没听见。


    “……”


    他无言地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神色不变地开口:“三个时辰。”


    方才,暖池里,三个时辰都上不了池岸。


    面前的俊美男人飞快垂下眼角,满脸无辜乖巧的样子,又偷偷瞄他,蹭蹭他的脸,蹭蹭他的脖子,在他发间嗅来嗅去。


    像一大只毛茸茸,不说话,就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地冲他摇尾巴。


    沉墨清:“……”


    他说:“最多三次。”


    苍舜一下子就笑了起来,轻咬一口他的指尖,飞扬地应了一声:“好!”


    像是怕他的人族反悔,他又飞快抱紧了他,一边亲吻那额角眉梢,一边非常认真地说:“我说话算话。”


    ——之后,一连数日,妖皇都未曾出现在外界,洞府也下了层层禁制,外界无法窥探。


    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


    十分难猜。


    第77章


    晨曦拂晓, 天光化剑,斩开笼罩万丈高峰的沉沉夜幕。


    夜明珠在白昼中静隐,鲛人织就的月纱覆落床畔, 合拢的轻纱边角,一对玉雕的黑白小鱼抱成圆润一团。


    晴光透过床纱, 也化作了柔和的月色。俊美张扬的黑发男人单手支起身躯,借着几寸月辉微光, 一眨不眨地凝望身边的人。


    青丝如云,散落而下,有几缕拂过脸侧,稍稍遮住了那张清绝昳丽的脸庞。一袭宽松白衫笼住修长高挑、劲瘦有力的身躯, 仿佛笼住了一把锋锐无匹的长剑。


    剑修本身就是出鞘之剑, 却在此刻暂敛了锋芒, 躺在白衫软毯之间,如绸缎缠身的无暇白玉。


    苍舜目不转睛, 用眸光一寸寸描摹着他的人族眉眼,仿佛能这样凝望到天荒地老。


    这把世间至利之剑, 亦曾在他的掌心之中, 被他虔诚捧起。


    ……喜欢。


    想咬一口。


    妖族本能,就是热衷于叼着心爱的道侣。于是妖皇从善如流地遵循了本能,一只手拦在他的人族腰间,微微俯身——


    眼眸轻阖的沉墨清翻了个身, 背对这只妖皇。


    苍舜:“……”


    妖皇在原地呆滞片刻, 又垂下委屈巴巴的眼睛,脑袋凑过去,抵在他的人族肩上,蹭来蹭去。


    看看我, 看看我。


    ——结果蹭了半天,也不见他的人族回头看他,只好变成一大团的毛茸茸。


    庞大的雪白妖兽挤满了宽敞床榻,爪子一抬,就把他的人族笼罩在蓬松绒毛之下,心满意足地压住了。


    又被绒毛糊了满身的沉墨清无言,似乎想说什么,但……身上的绒毛又轻又软,带着蓬蓬的热意,简直是最舒服的软毯。


    比以前更好摸了。


    他的掌心埋进雪白绒毛间,抱住身上的这团毛茸茸,到处摸一摸。


    一下子蓬松了不少的庞大妖兽开心地摇着尾巴,凑过来亲他的脸。


    “……别乱舔。”沉墨清的嗓音依然沙哑,轻如晨间的薄薄云雾。


    很大一只的妖皇好像没有听到,爪子按住他的人族小腹,没有用力,也让他无法起身,继续专心致志地亲他。


    被这团毛茸茸到处乱舔的沉墨清:“……”


    “苍舜。”


    两个字一落下,庞大的妖兽立时不动了。


    嗖一下揣起两只爪子,趴在年轻人族旁边,垂着脑袋,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非常乖巧的样子。


    一看就是一只听话的大妖,不会做什么坏事。


    沉墨清不紧不慢地坐起身,庞大的妖兽立刻挪过来,用自己毛茸茸的身躯垫在他的腰后,好像一只蓬松柔韧的大枕头,脑袋继续不停蹭他的肩膀。


    黏人得要命。


    沉墨清笑着摊开掌心,修长五指朝上。


    庞大妖兽飞快把自己的爪子搭在了他的手上,听见那道好听的声音:“下次计时,一次最多一盏茶,一晚最多三茶盏,一周最多九盏茶。”


    苍舜:“……?”


    妖皇嗷嗷的,揭竿而起,往前一扑。


    又把他的人族扑倒在身下,用毛茸茸糊了他满身,压着他不让他起来。


    然后抬头,若无其事地趴在他的人族身上,左顾右盼,摇摇尾巴,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沉墨清:“……”


    片刻后,人族仙尊提溜着一只绒毛炸炸的小毛绒球,在那大声的咪咪呜呜声中,把小毛绒球全身的绒毛都给揉乱了。


    ——


    妖界之东,深海监牢。


    此地是妖界前圣雀妖王青焚的囚禁之地,自从数百年前的叛乱失败后,青焚一直封闭神识,不曾苏醒。


    数日前,妖皇来此,将一团魂火打入监牢,那之后这片深海之底依然毫无动静,直到今日——


    海浪翻涌,一道青色身影无声无息地从海面浮出,正是青焚。


    广阔东海千里渺无人烟,他没有一刻停留,直接化作一抹青色长光,向北方疾飞而去。


    “北边是妖界防御最弱的地方,我们到了那儿才有机会跑掉。”


    他的脑海里响起一道声音,正是“系统”,也是黎途。


    “放心,有我的道具,半个时辰内,没人会发现你已经从牢里跑了。”


    “为何只有半个时辰。”青焚淡淡地说。


    黎途“呦呵”了一声,声调高扬:“要有那么容易从那跑出去,你也不会被一关几百年了!”


    青焚并不言语,只是望向前方,心底划过一丝冷嗤。


    他之所以自封三百年,是因为他所修行的秘法需要画地为牢——表面上是封闭神识,实则是在暗中修炼。


    以子嗣为祭,结合荒墟秘境内那些妖族的生机,运转秘法,三百年,他的修为已从合体直接跨过大乘!


    放眼修真界,这亦是极为惊人的速度,多少合体终其一生也只能停留此境,数千年未能真正跨入那一步。


    也许是因为秘法作用,他身上的魔渊腐蚀也减轻了不少,虽然一路踩过了不知多少同族的鲜血,甚至牺牲了他最钟爱的女儿……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青焚抬起头颅,这一刻,只觉天空如此宽广自由,任他遨游——


    长空之上,灿金大阵横扫而开,化作千里罗网,封锁整片瀚海!


    无数符文沿着大阵阵纹流转,纷洒而下,宛若天地锁链,立地铸就牢笼!


    大乘初期的青焚刹那间动弹不得,变成了一只笼中孔雀!


    他惊愕无比的眼睛里,辉煌灿金的符阵中间,一道修长锋锐的身影迎风而立,白衣肆意翻飞。


    那双乌沉眼眸被大阵映得金煌一片,平静无澜地自高空俯视他,如观赏一只小小的鸟雀。


    “……符阵双修?半步渡劫?!这是何人?修真界何时出了此人?!”


    青焚如坠寒渊,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语调里的震颤。他的脑子里死寂片刻,才慢慢响起一道无力的声音:“……哈哈,就是那个一点也不出名的沉墨清啦……”


    青焚:“???”


    此人怎么会死而复生?又怎么会是符阵双修?还修成了半步渡劫?!


    最重要的是,他一个人族为什么出现在了妖界!妖界的事情和他又有关系?!


    青焚根本无法理解这一切,本能地想要逃走,身躯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位身姿清绝的人族仙尊轻描淡写地抬指,冲他眉心遥遥一点,眸中有银芒一闪而过。


    他听见了黎途的惨叫,很快又听不到了——一团魂火直接从他的眉心飞掠而出,落入那个人族掌心,轻而易举地镇在了指间!


    魂道手段!


    黎途简直要尖叫了,他万万没想到蛰伏此世不知多少千年的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如此轻易地拿捏!


    难怪此方天道一直在打压魂道,魂道居然能直接克制他这种外界来客,是针对他们的最大杀器!


    因为这个世间之前从未出现过半步渡劫的魂道修士,所以他一直不知道!


    昔日这个人还未修魂道、还未达到此等境界时,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可如今,他在这位仙尊面前,和一团小小的魂火没什么区别!


    黎途尝试了两下就彻底放弃了挣扎,他已经反应过来,难怪自己能带着青焚轻轻松松地逃出那座深海监牢——从一开始,这对歹毒的两口子就是故意将他丢进那里,把他当成了钓鱼的饵!


    在他充满怨念的视线里,那位人族仙尊非但毫无愧疚之意,反而冲他微微一笑。


    黎途:“……”


    还不如杀了他呢!


    很快,这团魂火一抖,剧烈颤动起来——因为,一道更加恐怖的危险气息逼近了他。


    转眼之间,气场威严的黑衣男人出现在沉墨清身边,乌发张扬,赤红妖眸冰冷如亘古不变的寒冰。


    青焚神色再度剧变。


    “……陛下?!”


    东海之上,一座浮空岛屿,灿金巨树洒下点点金芒,正是传闻中妖皇栽下的涅槃树。


    妖皇令下,数位妖王闻召而来,还没靠近就见朱雀站在自家洞府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


    “哈哈!”赤蛟还未见过朱雀这般模样,当场捧腹大笑,“你们看他,一只傻鸟!”


    然后他才扭过脑袋,看见了朱雀前面的两道身影。


    是他们尊贵的妖皇陛下,和——一位风姿卓绝的年轻人族。


    很眼熟,三百年前才见过。


    赤蛟一个急刹凝固在了半空,眼睛圆睁,张大了嘴巴,旁边的白虎和他如出一辙的反应。


    璇玑:“……三个笨蛋啊。”


    她的狐尾一晃,眼睛忽然亮了亮,对一侧的玄武说:“哦——难怪好几天都找不到陛下咯。”


    玄武:“……听不懂。”


    在极度震惊之中,几位妖王缓缓落地,望向那位三百年前的仙人,此刻的仙尊。


    他与他们的陛下并肩而立,白衣翩然如雪地松竹,一身气势凛冽惊人——竟是大乘大圆满!


    五百岁以内的半步渡劫,纵观修真界历史长河,一共只出现过两位——此刻,皆站在他们面前!


    震惊之后,所有妖王又不约而同地浮出一个念头:果然如此,确该如此。


    沉墨清,这个名字本就是人族注定要升起的骄阳,哪怕中间一度历经晦暗、被乌云蔽日,终有一日,也会扫清往日阴霾,长临于空,光照大道。


    大概是他们的目光在那位人族仙尊的身上停留太久,妖皇陛下冷冰冰的嗓音忽然响起:“青焚已醒。”


    封闭三百年的青焚醒了,还知道一些关于此界的隐秘,这也是陛下召他们而来的原因。


    一众妖王跟在苍舜和沉墨清身后,再次前往不远处的海底监牢,路上,他们看着前方那两道形影不离的身影,还有些踌躇,小声地讨论着什么。


    “以后是不是就要改口,尊称仙尊为妖后陛下了?”


    “可是仙尊本身实力绝顶,又是此世剑尊,人族第一人,‘妖后’之称反而不算尊称了。”玄武语调缓缓,却让周围一众大妖连连点头。


    “那我们还是称仙尊?不知道陛下有没有意见……”


    “为什么不反过来想一想呢?我看陛下马上就要跟着仙尊跑了,不如我们以后就喊陛下为尊后罢!”璇玑笑嘻嘻地说。


    这时,苍舜回头,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们一眼。


    璇玑尾巴一扫,把赤蛟往前一推。


    赤蛟踉跄往前蹿了一步,脱口而出:“尊尊尊后!”


    “不对!这不是我说的!!”


    “……”


    苍舜拉着他的人族,离极个别不太聪明的妖王远了一些。


    他牵着沉墨清的手,海风拂面,被他拢在掌心里的修长手指轻动,蹭蹭他的指腹,又点了点他的掌心。


    如果妖皇此刻是原形,一双兽耳已经彻底竖了起来,他眼睛亮亮地偏头,看见了沉墨清眼底流转的轻浅笑意:“说起来,我们确实是要算算——是咪咪嫁我,还是我娶你。”


    苍舜:“……”


    他望着他的笑起来很好看的人族,憋了半天,闷闷地说:“你来选。”


    反正,反正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要结道侣大典的。


    他的人族喜欢什么就是什么,他听他的。


    想到这里,苍舜又开心地往沉墨清身边贴了贴。


    沉墨清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虽然咪咪颇有家资,但我也攒下了几分积蓄,养你还是养得起的。”


    “一年四季,给你小鱼干和桂花糕,给你编毛线球衣衫——等到结契之后,你便正式入我家了。”


    话音刚落,他就见面前的妖皇眉眼弯弯,如月初的蛾眉月,笑意快要溢出来了。


    “那以后,我都跟着你了。”苍舜低声说着,轻轻贴近了他的人族,脸庞轻蹭那柔软乌发,“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仙尊大人都要对我负责的。”


    沉墨清的笑声悦耳:“契礼一成,自然绝无反悔。”


    苍舜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沉墨清拨拨他的大妖发间随风扬起的银饰,轻声道:“不结契礼,也不反悔。”


    苍舜又笑了起来,春风满面,得意洋洋地高昂起了下颌。


    很快,他就是有道侣的大妖了。


    和以前不一样了!


    身后的几位妖王:“……”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听不到那二位的谈话,但总感觉牙齿酸酸的,很想磨牙。


    齐齐后退了一大步——


    作者有话说:中秋快乐嗷!今天留言的宝宝发个小红包~


    第78章


    深海监牢, 沉墨清刚刚落地,袖子就被轻轻一揪——苍舜往他掌心里塞了一把冰凉凉的小东西。


    他垂眼,是一颗颗圆润的珍珠, 在幽暗海底散发莹莹亮光,如水中的月亮。


    妖界东海, 盛产月光般明亮的珍珠。难怪刚才这只妖皇下到海里就开始神识四放,原来是在给他捡亮晶晶的小礼物。


    沉墨清嘴角微微扬起, 一颗颗珍珠自动成串,系于他的手腕之间,松松下坠,成了一条长度刚好的手链。


    苍舜垂着眼睛, 看见那只薄白骨感的腕间坠着莹润光滑的珍珠, 心情很好地晃了晃他的人族袖子, 轻轻抵上他的指尖。


    他们走到监牢深处,层层禁制的牢房里, 青焚和一团魂火相对而坐,咬牙切齿, 怒视对方。


    妖皇禁制之下, 青焚无法再封闭神识,就算封闭,也有一位半步渡劫的魂道大能等着他。


    他只能枯坐于此,等到他们的妖皇带着那位人族仙尊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他们身后站着他昔日的同族, 皆用陌然的眼神看着他。


    “说吧。”


    妖皇毫无温度的嗓音如法旨落定, 青焚只觉一道高山般的威压当头盖下,压得他一瞬间无法呼吸。


    “……陛下不担心我说谎?”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滞涩,“不直接搜魂?”


    然后, 他听见妖皇身边,那位白衣仙尊平静开口:“在我面前,你说不了谎。”


    青焚对上那双波澜不起的眼眸,只见一丝银芒掠过乌墨,刹那间,他的灵海仿佛有雷霆当场劈下,直击神魂!


    “我说,我先说!”旁边的魂火剧烈跳动,黎途疼得满地打滚,跳起来甩了青焚一巴掌,“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全招了,他不说我说!”


    “……”


    足足一天一夜后,沉墨清和苍舜才走出最深处的监牢。


    他们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份凝重。


    不出所料,黎途是被此方天道选中的“系统”,所谓的吞噬九十九个气运之子的任务,都是在潜移默化地折损这一界的气运——也都在天道默许之下。


    青焚遭受魔渊腐蚀后,天枢宗和金乌宗主动找上了他,暗中布局,设下青鸾州的荒墟秘境——毕竟,圣雀一族掌握着部分涅槃之力,拥有不完整的生死秘法,很适合作为这么一个棋子。


    这位圣雀妖王是被天枢宗和金乌宗选中的妖界之眼,这两个宗门背后是玉百和凌万空,他们所为不仅掺杂自己的私心,亦是天道窥探人间的眼睛。


    人间如棋盘,天道便是躲在其后的执棋之手。或许此界只有黎途一个“系统”,但类似他和青焚、金乌宗和天枢宗的存在,在修真界漫长的过去里一直存在。


    沉墨清的目光穿过深海无垠的幽蓝,投向上方的高空。


    他记得,那个幽界来的折烛曾放言,他们这一界的天道早已不是原本天道,也早就腐烂。


    ——这也意味着,从遥远的亘古至今,天道一直在暗中执棋,蛰伏漫长岁月,一点点蚕食着此方天地的气运。


    幽界针对九千州的筹谋,不只是他们需要一个新的下界容器,恐怕他们也早就发现,此方天道本就有漏洞可钻,所以才将窥探的视线投向了这里。


    “只要跨过飞升,就能再撑起界壁,完整的飞升境也会得到天地法则认可,拥有和天道对擂的资格。”沉墨清对苍舜传音入密,“否则,千年之内,幽界将再临此世。”


    于一方古老大界而言,几十万年并不算什么,幽界之前能等得起,自然也能等得起下一个千年。


    苍舜握住他的手,声音比深海之底的海水还要冰冷,和他相贴的掌心却是温暖的:“他们自以为刀俎,视此界为鱼肉,自然也要付出代价。”


    他和沉墨清对视,无需多言,已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燃起的冷光。


    幽界十二位道皇将此方天地众生视为蝼蚁,降下四次魔渊之灾,让多少生灵陨落,山河染血。


    未来,注定会有那么一天,他们会走到十二位道皇面前,以血还血,用十二道皇的陨落,祭此方天地苍生。


    ——天道,也不会逃过此劫。


    深海幽幽流淌,监牢深处一片寂静,已空无一人。


    吐出自己知道的一切后,青焚明显还想挣扎求生,说自己只是被魔渊腐蚀,痛苦不堪才误入歧途——然后,他发现赤蛟白虎还有璇玑身上的腐蚀早已消失,又从他们口中得知,早在三百年前,他们背负的腐蚀就被仙尊降下的一场春意化解。


    青焚当场愣在了原地。


    下一刻,他选择了自焚,苍舜没有阻拦。


    也许是知道自己注定无法走出这处牢笼,也许是在最后一刻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这个双手沾满妖族之血、也沾满自己道侣和子嗣鲜血的妖王,最终死在不见光的海底,神魂俱毁,不入涅槃。


    至于黎途,他连声哀求,一再保证自己只是想回家,离开此界之后绝不会再回来。


    沉墨清静静地注视他,直到这团魂火耗尽了所有力气,几乎说不出话,才淡淡地开口:“萧既白,也是你的宿主。”


    一刹那,黎途僵在原地。


    ……其实,很久以前,这位人族仙尊还是年少时,他就见过了他。


    那时他还动过心思,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宿主”——可刚一照面,他就知道,这位少年剑修和他之前的所有宿主都不一样,道心之坚,不可摧折,以此心性,来日必将登临大道。


    也是那一天,躲在暗处的他从那个阳光下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就算不为宿主,此人也绝不可留。


    后来,在给那个叫“萧既白”的宿主灌输“穿越”的记忆时,他也在他耳边低语,你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但这里存在一座你无法跨过的高山,除非……将高山推平。


    多年以后,黎途在遍体冰凉之中终于明悟,原来从遥远的几百年前,他就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预感到了自己终将死于这个名为“沉墨清”的修士之手。


    他永远回不了家了。


    “……我的积分……都给你……”


    身体一点点失去了温度,好像被拖入了无边的黑暗,从黑暗中泛起的寒冷一点点啃食着他的灵魂。时隔多久,黎途再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的痛楚,疼得他不停流下眼泪。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能踏破虚空,能不能……帮我看一看我的故乡,我来时的路……”


    “我已经忘记怎么回去了……”


    他祈求着,用尽最后力气捧起了一颗微弱的光球,那颗光球凝聚了他身上所有的光芒,将光球托出后,他的眼泪也随之凝固。


    在那双冰冷的银白眼眸凝视之中,一簇微弱的魂火直接湮灭,就如来时一样,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从始至终,沉墨清都没有接过那团光芒,任由它逐渐变得黯淡,最终和它的主人一样,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最后一刻,他用魂道手段读取了黎途的灵魂,知道那是由所有积分凝聚而成的力量,如果他接下,可以立刻从大乘大圆满跨至渡劫。


    但,黎途也将借此重新复活,成为他的“系统”。


    这个蛰伏世间数千年的“系统”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道后手,但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


    很快,三百年前的仙尊重归人间,天下皆知。


    修真界沸腾,无数修士蜂拥而至,赶往妖界,想目睹那位一度登仙、救赎世间的仙尊风采——


    然后,他们全都被堵在了妖界之外。


    朱雀妖王被推出来,干巴巴地说,仙尊与妖皇正在闭关,不见客。


    无人敢触犯妖皇之威,众人只好翘首以盼,在妖界外围徘徊等待。


    然后,两百年过去了。


    两百年,无人能见仙尊,甚至连个影子都没有。


    很快,一些修真者开始出现了不满,质疑妖界是否藏下了仙尊,那位妖皇是不是把他们的人族剑尊给囚禁了——这样的声音统统被妖界无视,没有妖王出来理他们。


    又是十年过去,质疑声愈演愈烈,就在这时,又一个消息传出,震动九千州。


    ——妖皇与仙尊出关,要举行道侣大典,邀天下共同观礼。


    一封封请帖自妖界飞出,飞往九千州各地。整个修真界再度沸腾,妖界很快迎来了空前盛况。


    这一日,妖界上空,万里皆闻仙乐之声,龙行云间,彩凤环绕,盎然灵力从天空泼洒大地,馈赠人间。数不清的年轻天骄、世家大能、还有隐世不出的宗门老怪物,此刻皆赶赴此地,只为观得一场九千州万年来未曾有过的盛事。


    “宁仙子,白阁主,这边请。”


    宁离离左手抱着一只黑金玄龟,右手拉着自己师父白玥,刚踏入妖界,身上的请帖就微微发烫,立刻有妖族前来接引。


    “哇,师父你看!我们怪出息的嘞!”


    白玥听着这熟悉的一惊一乍,在周围人纷纷投过来的目光中,无言而熟练地捂住了脸。


    “楚家主,我为您引路。”


    不远处,带着一窝楚家人拎着大包小包赶来的楚浪涛哈哈一笑:“我上次来过,认路!”


    他说着,余光瞥见几丈外还有个墨绿长衣的女子,发间别着雀羽金簪,炼虚修为,一身符道造诣极为精凝,就算在上州也十分少见。


    楚浪涛眼睛一亮,正欲让身后的楚不渡和楚轻崖过去和人家请教一番,就见璇玑妖王从天而降,亲自走到那位女子面前:“您就是仙尊师父吧,请随我来,这边上座哦。”


    什么?仙尊的师父?!


    一众人震惊不已的目光中,云不晚面上依然是一派风轻云淡,淡然地眺望远方,眼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抽。


    五百年前,她感知大劫降下,提前出关,却发现昔日的徒弟已变成了名震修真界的沉墨清——修为比她还高。


    只是那时,她在遥遥中州,只能眼睁睁看着灾劫压垮九垓州,那道年轻身影以凡登仙,血洒人间。


    五百年后,她再闭关而出,徒弟回来了,安然无恙,已经是仙尊了。


    还多了个妖皇道侣。


    ……怎么说呢,最后也只有徒弟的道侣是个妖族这点,才让她没那么意外。


    这一日,妖界各大传送阵接连亮起,如一颗颗闪烁的星辰,不见黯淡。数不清的修士大能亦如繁星铺满长空,被井然有序地指引往道侣大典的道场之上。


    他们品着琼浆玉液,周围龙吟凤啸,仙乐齐鸣,左等右等,却等不到今日的主角——那对要向天道宣告结契的恩爱恋侣。


    “吉时将至,为何还不见新人?”


    “别急,许是仙尊大人和妖皇自有考量……”


    道场上座,云不晚正要饮尽杯中琼浆,目光忽地一顿,迅速扫向远处——


    数万里之外,无边雷云遮天,似要压垮整片苍穹,滚滚惊响从万丈高空穿透大地,如上古时代巨人翻身,千百万里的山河皆为之震颤!


    ——竟然是一场天劫将至!


    哪怕已经相隔数万里,道场上的诸位修真者依然感知到了那摧天灭地的恐怖威压,仿佛天道在此刻真正动怒,要碾碎天雷之下的所有生灵!


    “这是何等威势?!莫不是……莫不是飞升天劫?!”有避世多年的大能惊得直接抖掉了手中玉筷,话都说不连贯。


    “飞升天劫?!我在做梦吗!那位妖皇要渡劫了?!他竟然真的跨出了那一步!!”


    一瞬间,在场众人已不只是惊讶,而是极度的震撼与战栗,他们有的当场跪倒在地,不断向那边叩首,有的立刻飞上高空,恨不得生出万里眼,还有的直接激动到晕厥了过去。


    秋水派的太上长老秋天越同样应邀而来,端坐椅上,目光直望长空,声音清泠:“天道……为他而来了。”


    众生百相,众生眼眸之中——遮天蔽日的雷云之下,一道炽烈红袍的高大身影踏天而立,如烈烈燃烧的炬火,要撕裂晦暗雷云,撕穿遮日的苍穹!


    威严镇压九千州,正是妖界之皇!


    苍舜凝望近在咫尺的天空,眸中满是挑衅:“怎么,不做缩头乌龟了?”


    这句话,是对天道说的。


    此刻,修真界所有合体之上的大能,再度感知到了隐匿数百年的天道气息!


    它重新出现在此,只为降下一场碾碎飞升的天劫!


    轰隆——!


    雷暴惊响,仿佛天道怒声,在这震碎山河的巨响之中,众人只听得苍舜肆意张扬的朗朗笑声,传遍一界。


    “天地为证,山河共鉴,我苍舜与道侣沉墨清永结同心,生死相随,共渡红尘,白首不分!”


    此时此刻,他向天下昭告,妖界之皇与人族仙尊,结为道侣!


    也向天道宣告——今日,妖皇苍舜一步跨过渡劫大圆满,冲击飞升之境!


    九千州有史以来最大的天劫即将降临,只要天劫过后,他依然屹立于大地,那就意味着——


    几十万年后,此方天地的第二位仙人横空出世!终要照耀万古!


    第79章


    这一日, 注定是九千州漫长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一页。


    渡劫大圆满的妖皇,踏天阶,逆天雷, 要跨过飞升,一步成仙!


    当天劫降下时, 百万里的广袤大地只闻雷声,四方山河只见炽烈到唯剩一色的银白, 亿万道狂暴的银白电蛇在云间翻搅,化作世间最可怖的白灾!


    前来参加道侣大典的修真者们皆见证了这壮观绝伦的天下奇景,心神战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高峰之顶, 一道修长身影同样屹立于天雷之下, 织金镶玉的红衣明艳张扬, 在漫天雷海中宛若一株绽放于雪地的红烈山茶花。


    沉墨清凝望高空中的苍舜,眉心一点晶莹的莲花印记亮起, 若有若无的透明莲瓣萦绕周身,每一片花瓣都蕴含无数星辰日月, 更有澎湃的大道气息在其间涌动, 无声消弭了波及到他的雷光——仙人遗落,往生涅槃大道莲!


    红尘凡间,成婚有三礼。今日是吉日,今时是吉时, 天下人间, 不知多少对心意相通的有情人身披嫁衣,步入喜堂,听见吉人高唱:


    “一拜天地——”


    苍舜迎着浩瀚天雷,一拳将天空砸开百里的窟窿, 雷海逆流,亿万道闪电如溃乱的银蛇疯狂蹿逃,撕穿整片云层,化作一片极致炽烈的沸腾银白。


    仅一击——破灭了九天雷劫!


    天崩地陷,高山倾塌,天道大怒,灾劫再降!


    红尘凡间,吉人再唱:


    “二拜高堂——”


    沉墨清并起双指,遥遥一点天空,如长剑悍然出鞘。


    无暇白莲绽放于天地之间,九瓣蕴含星辰日月的莲花缓缓绽放,盛接了泼天而下的炽烈雷光,如吞下一轮极昼的太阳。


    以仙人之法,反吞天道之力,夺天道造化!


    每一道天劫雷光皆蕴含澎湃灵力,同样裹挟着无边的杀伐与毁灭的气息,那是来自天道的怒火,是世间最危险的利刃,足以碾碎任何一个渡劫之下的修士——


    此刻,仙莲所承接的天劫灵力皆入沉墨清的灵海,激起千丈波澜,几乎要搅碎灵台!


    沉墨清闭目,神识入灵海,冰冷垂眸,掌心向下一按!


    怒涛镇平,灵台寂静,来自天道的滔天灵力,被他顷刻接收!


    早已千锤百炼,又何惧利刃穿身,何惧天道再度锤炼!


    刻意压制了两百年的修为,只待今朝,从大乘大圆满再登一阶——终于跨过又一座高山,成为名副其实的渡劫!


    借天道之力,夺取天道全力一击的灵力——再从渡劫初期一步跨至中期!


    九千州,再出一位伪仙境!


    天雷咆哮,更添一重,这一次是象征着大乘突破渡劫的天劫,同样是最高等级的九天雷劫!


    无边雷海吞没了整片天地,沉墨清不避不惧,眼眸金芒大盛,脚踏灿金大阵,身边符文翻飞,仰望长天,剑指苍穹。


    这一刹那,他和苍舜眼中,都映出了一道身影。


    绽放的九瓣仙莲之上,一道端直身影缓缓踏出,青衫飘飘,正是昔年第一位登天的仙人,寰尘!


    仙人垂眸,隔着漫长岁月凝视两位后来者,无声一笑。


    苍舜和沉墨清俯首长拜。


    雷劫碾碎山河大地,人间的一对对喜烛高照,吉人再唱:“夫妻对拜——”


    数百年前,同样是降临妖界的天劫,同样是天道毫不掩饰的杀意,苍舜倾尽全力,斩开虚空要送他的人族远行。沉墨清燃尽神魂,借来仙力为他的大妖燃出生路——最终,两人也只能遁入虚空,暂避天道。


    而此刻,两道明艳婚衣肆意交织,苍舜和沉墨清并肩而立,寸步不退,化作两抹撕开诸天雷海的赤红长剑,力战天劫!


    天道暴怒,倾力而下!


    在那双冰冷凝视人间的无情眼眸里,众生皆为蝼蚁,皆不过是一盘棋子——然而,颠覆世间之威,操纵棋盘之手,压不住两只蝼蚁渺小的身躯!


    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天地大劫,持续了七天七夜。


    当第七轮月亮沉没,第七轮太阳高升时——大地之上,仍有妖皇和人族仙尊!


    他们浑身沐血,遍体鳞伤,却依然屹立于天穹之下,剑锋犹锐,撕裂苍天。


    最后一道雷劫降临时,苍舜将沉墨清牢牢护在身后,冷峻的眉眼被雷光镀上一层锐色,双手托举起一轮皎洁皓月。


    妖皇万法所法所化的皓月升空,迸射出璀璨光华,彻底碾碎了所有雷光,扫开百万里遮天的层云!


    持续七天的雷劫终于无力消弭,只在天空留下阵阵低弱回荡的雷声,仿佛一串不甘而沉闷的怒吼,漫天乌云如潮水褪去,天道的气息再度消隐。


    随后,一条长阶自无边的苍穹高处降下!


    登仙天阶!


    苍舜一步踏出,靴底落地之时,天阶被碾碎为齑粉,将天地山河皆踩在脚下!


    这一刻,九千州,修真界,唯有一道身影登临至高之境,高过日月,高过了天!


    ——飞升境!


    天地皆寂,万籁无声,仙人之威,压没万声!


    目睹了这一幕的所有修士都不再说话,也说不出话。覆盖整个九千州的大道威压之下,他们连头都抬不起来,更无法遥望那位仙人高大缥缈的身形。


    仙人威严,不可直视!


    苍舜的眼眸已然化作无暇的灿金,踏立众生之上,感受到了世间运转的法则。


    此方天地无法容纳一位飞升仙人,从这一刻起,他将不再停留于此,而是要前往一个更加强大的世界。


    昔日的妖皇,今日的仙人毫不犹豫地转身,望见了人间,也望见一双清宁如墨的眼眸。


    他的人族就在这里,在他身边。


    苍舜轻笑了起来,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摊开在沉墨清面前,等待那只好看的手落入掌心:“走吧。”


    仙人停留人间,眷恋于自己的红尘。


    修长白皙手指刚刚搭上宽稳有力的掌心,就被后者用力地握在掌中,苍舜轻轻一拉,他的人族便来到他身边,再度与他并肩。


    两道明艳红衣似火,燃灼长空,交融为一抹炽烈的鲜明。


    “天地为证,”沉墨清听见他的大妖愉悦低沉的笑声,“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唯一的道侣,是有名分的了!”


    沉墨清的眸底也溢出轻然笑意,映照流光:“嗯,只有你一个。”


    人间喜堂的红烛爆开灯花,妖界的天空万里放晴,洒下无边金辉。


    仙人袍袖轻挥,一场澎湃的灵气化作绵绵细雨,泼洒此方天地。万物沐浴新生,山川长河皆有灵力充盈溢出,古老大道再度复苏——


    从今以后,九千州之内,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无论是修真者还是凡人,皆将在一条更加广阔的大道上攀登,天地一新,天高海阔,处处皆有灵力,处处皆是机缘。


    所有沐浴灵雨的苍生皆沉浸在这场无边的震撼里,遥望那位仙人与自己的道侣十指交扣,转身背对此方人间。


    他们挺拔的身影缥缈,很快隐没在了更加渺远的高空里——直至再也无法望见。


    “……”


    许久之后,才有人稍微回过神来,语气恍惚,犹在梦中:“仙人去了哪里?”


    “……去找那个幽界算账了?”楚浪涛不可思议地喃喃。


    “可……仙尊似乎还未成仙吧?那边的世界不会更危险吗?”


    “新的天地,自有另一方机缘在等候他们。”


    一道悠长女声响起,秋水派的太上长老秋天越凝望长空,缓缓开口。


    “相伴而行,也许是因为……他们谁都不想再分开了吧。”


    今日,整个修真界,再获新生。


    从今以后,九千州所有世人皆会铭记,所有典籍皆会记载——


    乙巳年仲秋望后二日,大吉,宜婚嫁,有仙人登天——


    作者有话说:今天留言的小天使发个小红包嗷~


    第80章


    虚空之外, 一片晦暗的混沌空间,亮起月色般皎洁的微光。


    微光笼罩着两道修长并肩的身影,苍舜时不时偏过头, 看看身边的沉墨清,确保他的人族依然安然无恙, 又凑过去轻蹭他两下。


    沉墨清抬指,戳戳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见他的大妖盯住了他的指尖,微微张嘴——


    嗖一下塞了一根小鱼干过去。


    苍舜:“……”


    苍舜飞快吞掉了小鱼干,低头,轻咬了一下沉墨清的唇角。


    不给亲手, 那亲这里也行。


    沉墨清就见这只大妖眼睛弯弯的, 下颌微挑, 得意洋洋,好像捡到了什么小便宜。


    他的嘴角也忍不住扬起几分:“咪咪, 过来一点。”


    苍舜立刻凑近,明亮的眼眸对他眨巴眨巴。


    沉墨清亲了一下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


    苍舜:“……”


    一大只的妖皇开始左顾右盼, 脑袋扭来扭去, 修长的手脚好像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只过了一小会,这只妖皇就知道了,双手直接放到了他的人族腰间,微微垂首, 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漂亮的乌墨眼眸。


    还想要亲。


    又一个轻浅的吻, 落在了他的唇角。


    苍舜:“!”


    他一声不吭,一脑袋埋进了沉墨清肩窝里,不抬头了。


    开始黏着他的人族蹭来蹭去、蹭来蹭去,好像一大只飞快摇尾巴的毛茸茸。


    沉墨清失笑:“之前双修的时候, 怎么不见你这么乖。”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苍舜理直气壮的声音:“我哪里不乖了。”


    他都是乖乖地听他的人族的话……说要就要,说不停就不停的。


    沉墨清:“?”


    他看穿了苍舜心底的嘀嘀咕咕,飞快曲起指节,敲一下这只大妖脑袋。


    苍舜冲他眨眨眼睛,笑吟吟地拉紧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跟随世间法则的指引,他们来到一处地方——飞升境前往其他世界的出口。


    最初,他们其实打算一起飞升,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如今的九千州太过羸弱,无法承受两位飞升。


    一切的根源,都在于此地天道有异。


    虽然天道潜逃,但并未真正离开此界,而是依然躲在某处,似乎还动用了某种手段混淆世间法则的视听。所以法则迟迟无法催生新的天道,界壁也一直无法真正补全。


    现在九千州就像是个破烂的屋子,缝缝补补,暂时用木板堵住了裂缝。任何冲击都可能导致木板碎裂,房屋倒塌——两位飞升带来的动荡,加上天道的暗中窥视,甚至有可能让九千州撑不到天劫结束就界壁塌陷,大道再崩。


    实际上,就算界壁完整,以九千州的气运也无法托举出两位飞升,毕竟几十万年来,天道一直在私吞此界的气运。


    所以,最终由沉墨清决定,让苍舜全力冲击飞升,他再寻找新的机缘。


    离开九千州之前,苍舜搜寻了一界,依然没有找出潜藏的天道。显然,数十万年的筹谋,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破解。


    他以仙力加强了界壁,同时对整个修真界再下了一层结界,暂时隔绝了天道,以免它再度操纵此界。


    这次离开并不是永别,未来的他们还会再次回到故乡,真正解决所有的隐患。


    此刻,九千州的仙人站在界壁之前,赤红眼眸染上璀璨金芒,凝望前方。


    他的眼中,混沌无边蔓延,铺满大大小小闪烁的星辰,每一颗星辰都象征着一个世界,九千州仅仅是众星之中稍小的一颗。


    有些星辰离他很近,却光泽黯淡,有些无比遥远,却分外璀璨。那些光芒灿烂、体积庞大的星辰意味着一个无比强盛的世界,然而,有些星辰虽然硕大,却黯淡无光,似乎是预兆着这个世界已经从巅峰滑落,走向了暮年。


    苍舜凝望这幅壮观的群星图景,目光锁住了一颗体型庞大、却散发淡淡血光的星辰。


    ——幽界,就位于九千州上方。


    血红的星辰,比失去光泽还要严重,那意味着这个世界真正步入了暮年,再走下去,等待他们的将是终结一切的末法时代。


    几十万年前,或许幽界的星辰还没有被血光笼罩,因为离九千州最近,第一位登天的仙人才会选择前往那里。


    可,幽界会吞噬外来之人,不代表其他世界就不会。


    苍舜冷静的目光在众星之间穿梭,注意到九千州不远处,还有一颗鲜红如血的星辰。


    幽界只是笼罩着一层无法忽视的淡淡血色,这颗星辰却已经完全被血光浸透,红得发暗,散发出强烈的毁灭气息,血光似乎都腐蚀了星辰外壳,以至于苍舜能够清晰地看见此界腐烂的内里——


    那是一片充斥着血与火的修仙界,天灾伴随人祸降临,无止境的惨烈战争席卷了一界,到处都在杀伐、到处都是死亡,就连飞升境也被卷入战场之中,互相厮杀,相继陨落。


    难怪这颗星辰已经变成了一颗发暗的血星,它所代表的世界已经彻底进入了末法时代,迎来了终结。


    再强大,也会有寂灭的那一天。苍舜还看见远方有一颗血红星辰崩碎为万千星屑,化作一片凝固的残红,但很快,又有微渺的星芒在闪烁,一颗全新的星辰诞生了。


    毁灭之后,便是新生。


    这一刹那,他的大道又有所悟。


    听完苍舜的描述,沉墨清静静地望着前方的混沌,沉思了片刻便开口:“就那里吧。”


    他指的不是幽界,也不是其他光辉灿烂的星辰——而是那颗靠近九千州的血星,那个走向了末法时代的修仙界。


    苍舜目光微动,听见他的人族沉静的嗓音:“我想以血磨砺己身,以杀伐筑牢大道,生死间的战斗,就是最好的修行。”


    苍舜毫不犹豫地牵紧了他的手:“好。”


    他们投身于那颗血红的星辰,没入了无边的战火之中。


    ……


    许多年后,九千州。


    青月州原本只是九千州中一个不起眼的下州,因为此地是月升之地,终年都有一轮明亮的满月,才以月为名。


    长明宗,青月州第一大宗门,坐拥青月州最年轻的元婴修士——如今,这位已是化神巅峰的宗主正在按照往年惯例,为新入宗的弟子讲述宗门历史。


    她谈及六百年前,一位元婴大能在他们长明宗附近突破化神,浩瀚灵气回馈此方天地——从那以后,青月州由下州升为中州,几千年来无法突破元婴的诅咒也被破除。


    “宗主,”有刚刚修行的年轻弟子好奇提问,“只是突破化神就能引发如此大的动静,让一州飞升吗?”


    长明宗宗主不语,缓缓拨开云雾,一众弟子皆见云下青山,大江奔涌,一座山间庙宇香火鼎盛,钟鸣悠悠,有充盈的灵力满溢而出,似缥缈微风,覆盖方圆百里的山河。


    “这便是那位仙人的突破之地,当年,为报其大恩,我们老祖特意选择此地,立下庙宇,为仙人立碑。”


    宗主说到这里,眼眶涌出热意,似乎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青山白云间,老祖将一身修为尽付于她,将宗门的未来放到了她手中,随后,含笑辞别了人世。


    那位仙人不曾留名,以他相貌雕刻的石碑却经年累月地散发出庞大灵力,甚至在当年魔渊再降时又一次庇护了青月州。


    如今的他必然已踏入更高的境界,纵横上州。


    长明宗宗主这么想着,忽然听见身边一众年轻弟子的惊呼,她顺着他们惊诧的目光看去,瞳孔骤然一缩。


    云雾下的庙宇,常年屹立于青山的挺拔石碑,毫无征兆地绽放出璀璨金光!


    下一刻,天地剧动!


    不只是青鸾州震动,整个九千州皆在震颤!大道咆哮,一股浩瀚无边的伟力自遥远的界壁而来,托举起整个九千州!


    汹涌灵力化作世间最深阔的瀚海,呼啸卷过每一寸人间,充盈长空,沉坠大地!


    此情此景,何等眼熟,正如当年妖皇登仙!


    长明宗宗主颤动的瞳孔里,那座石碑依然屹立于青山之间,已从金光中破茧而出,化作另一副模样——依稀是位身姿清绝,飘逸出尘的年轻男子,璀璨金芒环绕于身,凛然不可侵犯!


    挺拔的石碑静静俯视此方山河,金光流溢青月州,庇护天地。


    长明宗宗主只觉如在梦里,恍惚到几乎失语:“……仙人……居然是位真正的仙人……”


    “难道,当年的那位,是他……”


    ——


    幽界。


    幽墟学院,幽界最强大鼎盛的学院,三百年一开放,面向整个幽界招揽学员,仅有一条入学要求——天品资质。


    幽界最高等的资质是绝品,万年难遇,出必成就道皇。绝品之下就是天品资质,亦是凤毛麟角的奇才,若成长起来,必然能够无敌于一方——而这,仅仅是进入幽墟学院的门槛。


    今天是幽墟学院开放的日子,然而,这座最负盛名的学院门口却十分冷清——幽界的十八界供上来的名单里,符合资质者只有十一位,是有史以来人数最少的一年。


    负责核验新生的学院长老眯起眼睛,打量面前一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心道真是奇了,今年竟然有个天品资质者不出自那些老怪物的家族,反而来自靠后的小界。


    天赐资质居然落到了此等低贱的血脉身上,真是浪费。


    他轻慢地拿起了腔调:“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倒是不失礼,回以从容一笑:“听尘。”


    长老心底冷嗤,果然连个尊贵的古老大姓都没有,语气更是轻蔑:“你觉醒了哪条御道?”


    年轻人淡然而答:“御兽。”


    话音刚落,他抬起双手,掌心扑通落下一只圆滚滚的雪白小兽。


    那只灵动可爱的雪白小兽抖抖蓬松绒毛,蹦跶到年轻人肩上,再蹦到他的头顶,非常嚣张地挺起软软胸脯,高高昂着小脑袋。


    学院长老斜眼一瞥,眉头皱起。


    第一只御兽居然如此普通,连天品血脉都没有,果然是小界来的贱民,如此浪费自己的资质。


    不过,贱民的血肉,还是有些用处的……


    学院长老眼底划过一丝厉光,声音更冷:“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学院弟子。”


    他甩袖而去,领着剩下的十位新弟子走向前方。


    其他十位弟子无不来自幽界靠前的大界,出生于古老世家,对那个小界来的同门皆是侧目而视,面带讥讽。


    落在众人最后的年轻人似乎毫无察觉,表情淡然,悠悠地给已经跳到了怀中的雪白小兽梳毛,又摊开手指,一动不动地放在那对溜圆兽瞳前。


    他的手腕削瘦骨感,坠着一串圆润莹亮的珍珠手链,更显得腕间白皙。


    雪白小兽凑近一点小脑袋,眨巴眨巴地看着他,主动将软软的兽耳蹭到了他的手底下,要他摸摸。


    那只修长的手指便温柔地拨弄起了圆软兽耳,轻轻捏一捏,一对毛茸茸的兽耳便微微翘了起来。


    溜圆兽瞳舒服地眯起,雪白小兽黏着他的人族,咕噜噜地打了个滚。


    十一位新生穿过恢宏华丽的学院正门,来到一座巨大到连目光都无法囊括的道场上。


    道场四周被庞大的阴云笼罩,黑沉的云雾底下似藏着一道道目光,无声地窥探着这些刚刚跨过大门的弟子。


    这样的压迫之下,纵然是那些出自大族的新生也面色微变,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一个个都停下脚步,缄默无言。


    “按照我幽墟学院的规矩,初入学的新生要向任意一个学院弟子发起挑战。”


    学院长老幽幽的声音好像也是从阴云里钻出,瞥了眼队伍最末尾那个表情依旧淡然的年轻人,脸上清晰地闪过一丝厌恶。


    “这些都是你们的好师兄,好师姐,你们可以随便挑一个打。要是能打死他们……呵呵,恭喜你们,取代他们的位置,从一个新生一跃成为高级弟子。”


    “当然,不用害怕会被他们打死,学院规矩就是天,高级弟子不能滥杀初入学的新生,只管下死手去吧,往后可就没这个好机会咯。”


    他阴测测地笑着,甩起袍袖,枯瘦手指一一点过十位新生,落在那个第十一位的白衣年轻人身上。


    “就你了,你先来。”


    幽界众人的目光之中,沉墨清闲庭信步地上前一步。


    他抱着一团眼眸猩红的雪白毛绒,轻然站定,笑声落在幽墟学院的石砖之上:“凌万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