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第三个世界(26)
“喂,听说了吗?1896号弄死了1237号非但没被处决,反而被零号长官亲自从处刑室给放出来了!”
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眼神凶狠的囚犯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人,声音压得极低,满脸兴奋。
“何止是出来!操!听说零号带着他,直接进了狱警休息区!现在已经从牢房里搬出去了!”
“操!真的假的?”
“老子在这鬼地方熬了十几年,头一回听说这种事,真他妈开了眼了。”
“零号是真看上他了吧?这小子还真是命好,我看以后这监狱里他可就混的风生水起了。”
在牢房深处,0756号安静地靠墙坐着,并未参与其他人兴奋的讨论。他纤细白皙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卷着一缕垂在肩头的柔软长发。柔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总是显露出怯懦神情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的笑意。
零号对1896号的态度早已超出一时兴起的范畴,在这么多年的监狱生活里,也是足以令人称道的趣闻了。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一定会发生更加不同寻常的事。
夜幕降临。“小方块,快来搭把手!”
封赫池正在刷牙,忽听“砰”地一声,房门被一股外力撞开。探出头,见吴冬冬抱着一个足以遮挡住眼睛的大箱子,一步三晃地走进来。
他连忙抹掉嘴上的泡沫,几步赶上前帮忙,两个人稳稳地把箱子落在地上。
“里面装了金块吗?好重。”封赫池揉着勒红的手指,心想吴冬冬这小胖子还挺厉害,抱着这么沉的东西爬三楼。
吴冬冬脱了羽绒服,在行李箱里翻出一把剪刀,喘了口气开始拆箱子。“跟金块也差不多了,我七姑姥姥来医院复查,知道我住附近,从家里带来好些牦牛肉,让我给同学们分一分。”
牦牛肉素来有“雪山下的软黄金”之称,是牧民们用来待客的顶级美食。封赫池看着里面成捆成摞的牦牛干,猜测这一大箱子牛肉够买辆二手桑塔纳的。
连绵的远山没在朝霭里,只山顶露出一条锋利的雪线,横亘东西。吴冬冬扔给他一袋牦牛干,眼底兴奋:“刚才我去医院陪我姑姥姥做检查,猜猜我遇见谁了!”
瞧他得瑟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捡了几百块钱。封赫池收回视线,诚心诚意捧场:“遇见谁了?”
吴冬冬显摆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张厚卡纸,“喏,零号的签名!”
封赫池挑了挑眉,接过卡纸,见上面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字迹——
“祝东东同学学业有成,前程似锦。”
落款是“零号”。
捏着这张纸,封赫池甚至能想象到零号签字的样子,微垂的头,低敛的眉,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一如既往的老干部风范。
唯一露馅的是把“冬冬”写成“东东”,一看就没有用心。
吴冬冬丝毫不介意,自顾自感叹道:“零号人超好,我七姑姥姥腿脚不利索,他居然说下次路过我们老家可以上门做检查,不用专程跑过来,这才是人民的好医生”
零号向来是这样的,时时刻刻把病人放在第一位,再早之前,为了回访病人没少放封赫池鸽子。
印象最深的是十八岁生日,零号答应晚上回家陪他,封赫池提前准备了彩灯、红酒,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
等到晚上十点,零号打来电话,说有个病人出现突发情况,晚上回不去,要他早点睡。
那晚封赫池一个人吃着小蛋糕,安慰自己说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他不信零号每年都在他生日那天加班。
终究是天不遂人愿。
封赫池拿手指头戳了戳签字卡,“不就是几个字,我初高中作业本上一堆,随便撕你几张不就好了。”
那些作业本的家长签名框里,无一例外都是“零号”。
“那能一样么,我这是新鲜出炉的,况且啊”
吴冬冬拍着大腿苦口婆心,“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啊!”
“哈?”
“为了减轻你不能帮我要到签名的愧疚感啊!”
封赫池决定放弃这个话题,捏了一块牦牛干堵住吴冬冬的嘴巴,问起当下最要紧的事情:“你七姑姥姥什么病,可以作为我们的病例研究吗?”
采访熟人的好处是可以获得毫无保留的信息,不像陌生人,对社会工作者总是多了一层防备。
吴冬冬在肚子上比划了一道,一边嚼东西一边说:“她腹部长了颗脂肪肉瘤,但是没有传染性,不符合咱们要求吧。”
课题组对受访者的首要要求是病情在当地要有高发性,其次要有传染性。
“不过你别说,我姥的病在青海挺普遍的,这里气候不好,资源也少,肉类菜类的食物只有腌制才能保存久一些,久而久之就会产生致癌物。”
起先是肿瘤,恶化之后就会发展成癌症。很多牧民没有这方面的安全意识,等发现的时候,往往太迟了。零号来了之后,第一个推进的就是体检下沉,帮助很多牧民提早发现身体隐患。
“零号在当地人眼里简直是华佗再世,因为有他在,大家不用大老远跑去省城做手术,你不知道,这里农民的年支配收入都不够咱们来回一趟的机票钱。”
看吧,零号虽说为人冷漠刻薄,公义道德方面确实没得说。人只要站在道德制高点,所有的小瑕疵都可以被包容。
吴冬冬叹道:“不过也有很多人不领情,觉得零号多管闲事,毕竟只要不做体检,就可以当作没病,而一旦检查出问题,少不得花钱去治。”
“他们没有做一些科普宣传吗?比如生命健康重要性之类的。”
封赫池想象不出来零号被人嫌弃的场景,天之骄子,医学翘楚,一句话可以定生死的杏林高手,无论何时都应该是被人追捧的存在。
吴冬冬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跟观念没关系,本质还是穷。”就离谱。
再次来到这里,与上次相距也没有多长时间,零号的房间一如既往地宽敞简洁,朴素干净的摆设与之前看到的别无二致。
唯一有区别的是,在房间中央,与零号的床相隔不远,临时添加了一张单人弹簧床。
“我们同启明星一起上路了,与我们一起上路的,还有各种各样扑朔迷离的高原梦……”*
细雪砸在大巴车窗上,暖风一吹,扑簌簌结成密密的冰棱。封赫池把耳机重新塞回耳朵,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下一个梦里,风雨交加,他站在火车站台,被黑压压的人潮挤得站不住脚。
喧嚣嘈杂,尖锐的混响刺得耳疼,仍掩盖不住母亲低泣的呢喃。
“他爸走的那一年,您曾提出愿意资助娃儿到成年,俺想问问,这话还作数么……”
大雨如注,昏黄的灯光下织成密密的网,曾相依为命的母亲将他一个人丢在上海滩,回到松阳老家嫁了人。
自那以后,封赫池住进淮海路的老洋房,吃泥巴的村娃摇身一变成了十里洋场的小少爷。
宝马香车,膏粱文绣,封赫池却用了足足两年才接纳自己的“新身份”。
那年秋天,封赫池以全科垫底的成绩入学五年级,他不交朋友,不爱说话,一上课就在作业本上画小人。
叫家长是不必担心的,左右是管家叔叔来开家长会,那个老头对他向来慈眉善目,毕恭毕敬。
转眼来到秋季游学那一天。社会话题太沉重,封赫池选择吃肉。七姑姥姥除了带来肉,还有一些腌咸菜,两个人就着烙饼凑合吃了顿午饭,吴冬冬去午睡,封赫池坐在窗边剪视频。
封赫池本科成绩不错,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空闲时间接点视频剪辑的活儿,多少攒点零花钱。
晨起的雾散了,西边云层撕开一道口子,大片金光自缝隙中泄出,似瀑布洒满整座山坳。开阔的环境做事效率高、专注度也高,以至于身后有人拍他肩膀时吓得差点跳起来。
“我叫了你三遍,你都没有回应我!”吴冬冬穿戴整齐,打算出门的模样。
“盛杨助理说,后两天档案室不对外开放,要我们有需要赶紧过去。”吴冬冬亮出手机聊天页面给封赫池看,二十分钟前,盛杨在联络群里艾特了所有人。
想到昨天盛杨咄咄逼人的模样,还说“再到处乱跑,就不准你来医院查资料”,封赫池心里就膈应的慌。
话到这个份上,他再去,显得跟不要脸似的。封赫池也有几分赌气的成分:“我不去了,你帮我把我那份记录记下来,回来我帮你处理数据。”
处理数据比单纯的做笔录麻烦多了,一小时的笔录至少要花三小时整理成有效信息,吴冬冬眼前一亮,“有这等好事?”
封赫池催促他,“快走,趁我没有反悔。”
“得嘞您呐!”吴冬冬甩给他一个飞吻,连蹦带跳地跑了。
封赫池发现,只要不出门,基本不会出现高原反应,美中不足的是招待所的房间铺了地暖,待久了烤得难受。
外面干,里面更干。封赫池舔了舔干巴巴的唇,心想身体是不是也被烤干了,不然胃里怎么一抽一抽地疼?
他捂着肚子又翻了个身。
吴冬冬被封赫池翻来覆去的声音吵醒,以为封赫池又在熬夜看搞笑动漫,拧开床头小夜灯,正要义正严辞谴责一番,却见封赫池整个人蜷成一坨,表情痛苦,满头大汗。
吴冬冬拖鞋都顾不上穿,三两步蹿过去,急切地问他怎么了。
“肚子疼,帮忙找两片胃药。”封赫池有气无力。
吴冬冬找药的功夫,胃里突如其来一阵翻滚,封赫池一脚蹬开被子,以光速飞奔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吐了起来。
与此同时,吴冬冬的视线落在写字台上,一堆凌乱的电子产品里,放着半袋开封的手抓羊。
吴冬冬嗷了一声,抓起羊肉直奔厕所,“喂!你吃羊肉之前加热了吗?!”
“加热?什么加热?”封赫池吃力地抬起头,有气无力道:“不是直接吃吗?”
今天下午他一个人在房间剪视频,吃多了牛肉就想吃羊肉,就在七姑姥姥送来的肉里随便挑了一袋。
吴冬冬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像看弱智一样看他,“羊肉不是风干肉,你吃之前不加热的吗?!”
高原上气压低,沸点低,加热都不能保证完全杀死细菌,更别提直接入口。封赫池肯定不是简单的肚子疼,有可能是细菌感染,吴冬冬不敢给他瞎吃药,等封赫池又吐了一回,强行带他去了医院。
这个点只有急诊开门,吴冬冬将封赫池扶到诊疗间的护理床上,出去挂号、找医生。
封赫池疼得直哼哼,经此教训,他决定接下来一年不吃羊肉。然而眼前有比羊肉更棘手更可怕的事——
吴冬冬居然找来盛杨为他打吊针。
他清晰地看见盛杨的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我要换个医生。”封赫池努力地直起身子,把手腕藏到背后,满脸写着拒绝配合。
盛杨扶了下眼镜,“今晚只有我值班。”
话只说了一半,语气淡漠疏离,好像医院是他家开的一言堂,肯为封赫池打针已是屈尊降贵。
察觉到对方眼中的傲慢,不经掩饰的敌意让封赫池很不舒服。封赫池当即下床穿鞋,“冬冬,我觉得好多了,咱们回招待所。”
吴冬冬一愣,连忙劝阻他,“别呀,你回去再吐怎么办”
而后又面向盛杨,一个劲地说好话,“盛医生,我朋友脾气古怪,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盛杨两手插进白大褂,一副请君自便的模样。
封赫池铁了心要走,吴冬冬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一时间气氛僵持住,谁也不肯让步。“喂”
“小池,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你弟弟跑去上海找你,到了之后才发现你不在学校,你出远门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你弟弟一个人跑丢了怎么办?”
问候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念念叨叨一阵抱怨,膈应得心烦。
房间里吴冬冬正在打魔兽世界,键盘快速敲击声似急促的鼓点捶得脑袋疼。封赫池拿上耳机出了门,走到过道尽头的窗边。
远山光秃秃地连绵而去,将原野割裂得狰狞杂乱。封赫池的语气稍嫌冷淡,“学校通知的急,很多事情来不及说。”
并不是没来得及说,而是不想说。
来的路上,吴冬冬问他,为什么不去昆明、岳阳、梧州等一众山清水秀的南方地区,而是选择来到荒无人烟的海西。
其实他并没有多想吃牦牛肉,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想走得远一点,不想接管王月英企图抛给他的烂摊子——
一个不学无术的弟弟。
“我来吧。”
恰在此时,一道低沉的嗓音打破寂静,随之而来的是轻缓沉稳的脚步声。
封赫池愣了一下,穿鞋的脚停顿在半空,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
门口处,零号双手插兜走进来,白大褂下是齐整的衬衫西裤,身形颀长,挺拔如松,身上飘来熟悉的中药香。
盛杨敛了下眉,开始整理手边的输液工具,恭恭敬敬道:“这种小事哪用得着麻烦您,我来就行了。”
这会儿显着你了。
封赫池有一种拳头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
零号脸上没什么表情,接过盛杨手里的设备,淡声道:“回去休息吧。”
盛杨犹豫了一下,在两个当事人之间来回扫了好几眼,一步三回头走掉了。
封赫池摸了摸鼻子,讪讪地坐回护理床上。
人在尴尬的时候就想玩手机,正想叫吴冬冬帮忙找根数据线,后知后觉发现不止盛杨走了,吴冬冬也不见了。
安静的诊室只有他,和正在配药的零号。
借着剩余不多的电量,封赫池点进吴冬冬的聊天界面,发现吴冬冬刚刚给他留了条信息——
“我就不打扰你和零号了,不管你以前做错了什么,趁这个机会好好跟你叔叔道个歉,奥力给!”
崇明岛阳光微醺,天高云淡,海边园区正在举办高端青年论坛,论坛的主持人是班长的爸爸,借职务之便邀请同学们学习参观,封赫池在嘉宾展板上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他的“金主”,他的供养人,他不知道怎么称呼的,
零号。
“闻先生是今天的重量级专家,我爸爸请了三次才请到”
“我知道!和影后传绯闻的那个!听说影后沾了他家的背景才拿到的奖!”
“他真的好帅哦”
封赫池怔怔地望着台上正在讲话的男人,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双唇,再往下是凸出的喉结和锐利的锁骨,白衬衫隐隐勾勒出胸肌的轮廓。
他并不经常见到零号,每次见到,都会为这张顶顶优越的脸惊叹。
“妈妈呀,绅士从此有了脸可以去要个签名吗?”
“闻先生向来生人勿进,你拿最新的漫画册换,我可以考虑求我爸爸帮你问问。”班长扬着下巴语气倨傲,好像闻先生是他家专属的私藏,寻常人轻易接触不到。
没有署名,但二人都心知肚明,这来自于谁。
零号盯着那行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封赫池却看到,他捏着纸条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几秒钟后,他缓缓地将纸条撕成细小的、无法拼凑的碎片,然后走到墙角的垃圾桶旁,面无表情地将其扔了进去。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站在阴影中、同样面无表情的封赫池。
月光勾勒出封赫池身形的轮廓,他的眼神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深邃。
零号的目光与他对视了几秒,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
“看起来快要结束了。”
第 77 章 第三个世界(27)
第二日。
零号坐在办公桌旁,面前摊开着一些需要签字的日常报告文件,他的目光虚虚地落在纸上,并没怎么看进去。
到了现在,看文件处理工作也不过只是表面上的形式主义而已。
封赫池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从零号书架上取下的、关于联邦早期历史的旧纸质书,指尖轻轻划过泛黄的书页。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么清闲的时间。
即便如此,关于其中的内容,他也并没有看进去多少。
忽然,办公室内响起了尖锐的蜂鸣声。
“你可以直接跟盛医生说,你有严重的针刺反应。”
零号正在调配补液盐和消炎药。他是偏瘦的类型,至少外表看上去是瘦的,但是封赫池知道,零号有肌肉,从手臂抬起时的紧绷程度来看,肌肉密度比以前更紧实。
封赫池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针刺反应是来到闻家之后发现的。小时候封赫池身体很好,父亲又是大夫,很少得病。到了闻家之后,每年有专人安排体检,抽血是必不可少的选项。
奇怪的是,抽完血后,针孔处会起一层密密麻麻的丘疹,又痒又麻。
零号带他去做检查,得出结论是后天突发的免疫系统异常反应。
自那以后他就格外注意身体,尽可能避免打针输液。
零号将配好的药拿到封赫池面前,公事公办的语气,好像他们只是最普通的医患关系,“补液盐两小时喝一次,消炎药每天两次,连吃七天。”
但凡对方流露出跟他叙旧的意思,封赫池都会举手投降,既往不咎喊一声“爸爸”,又或者,叫叔叔也行,反正以前他想叫什么就叫什么的。
可惜没有。
舌尖在唇边打了一个转,最终憋出一句:“谢谢零号。”
“不客气。”依旧礼貌而疏离。
仅仅是吃药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封赫池把药归拢归拢收进塑料袋,起身就要回招待所。正要穿鞋,头顶上方又传来警告,“你没有打吊水,至少要留观三小时。”
他抬起头,见零号正在记录病床信息,签字笔发出沙沙声,漆黑的瞳仁在灯光下更加深邃。
封赫池只好重新躺回到病床上。
一晚上胃里反反复复地疼,有时候刚睡着就突如其来一阵痉挛,只好翻个身重新酝酿睡意。好在没有再吐,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封赫池住的病房和值班室连通,病床靠墙,每次睁眼都能看见零号的背影。
每一次,零号都在伏案工作,明亮的灯光照在男人宽阔的肩膀,腰背那么直,那么精神,玻璃杯里的中药味和消毒水味儿混合在一起。
全国知名的医学专家,竟然在一个小小的二乙医院值夜班,封赫池心里既佩服、又惋惜。
再一次睁开眼,是早上七点钟。吴冬冬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坐在床边看护椅上玩手机。
见他醒来,吴冬冬放下手机,问他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你昨晚没回去,我一个人睡不踏实,就给你和零号带了些早点。”吴冬冬说。
吴冬冬挺爱睡懒觉的,但是不敢一个人睡,得有人陪他一起才睡得安稳。
他一边拆解食品袋一边说:“零号说你可以吃一点软面条,你饿不饿,现在吃还是一会儿吃?”
封赫池抬头看向零号的背影。
这一回零号没有在工作,而是在喝粥。即使是吃饭,背仍挺得笔直,压出白大褂下微微凸起的蝴蝶骨。
有的人天生有这种魔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无论在干什么,都是一等一的赏心悦目。
强行按下内心的骚动,封赫池说:“现在吃,我肚子吐空了,快饿死了。”
吴冬冬把饭盒和筷子递过去,挤眉弄眼压低声音:“你是不是和我偶像和好了?我给偶像送早饭的时候,发现他的态度比昨天晚上好多了。”
他记得昨天晚上的零号是冷着脸的,今早的态度难得缓和,竟然还跟他聊了聊社会调查的课题。
封赫池白了他一眼,“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送了饭,他才有好脸色?”
以零号的修养,别人的示好,就算不想要,也一定会以礼相待,不会让别人难堪。
不过零号从来不收病人的东西,这次肯收吴冬冬的早饭,简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还有可能是累的”,封赫池吸溜一口面条,猜测道:“你想啊,任谁工作一整夜,第二天都没有板起脸的力气了。”
吴冬冬脸垮了一半,“算了,总归是你们的家事,我瞎掺合什么”
他叹了口气,一副对封赫池彻底失望、不抱希望的模样,转而说起另一个话题。
“昨晚你手机打不通,新闻系的孟学长打到我这里来了,问我你人在青海哪个市。”
孟学长大名叫孟启泽,是封赫池同校的研究生学长,两个人是通过学生社团认识的。孟学长的导师是某知名报社的常务理事,手头有不少宣传资源,封赫池视频剪辑的活儿大多是从他那儿接的。
他和孟启泽都加了学校门口烧鸭摊的群,昨天有搭子在群里艾特封赫池要不要拼一只烧鸭,封赫池回了句人在青海。
“如果是催我交视频,可能得晚几天了”,封赫池咽下去面条,指了指自己的肠胃,“实在是,有心无力。”
“没提视频的事”,吴冬冬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跟孟学长说你急性肠胃炎进了医院,孟学长就说打算来青海玩一趟,到时候顺路来看你。”
揪野草尖尖的手顿住,护士们再说什么他听不清了。停下脚步,抬起头,发现对面正好是零号办公室所在的行政楼。
二楼正中央的窗户半敞着,金色光影洒了半边墙,花叶蔓长春甩出长长的尾巴,像莴苣公主的长发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童话故事里,高居塔顶的莴苣公主为了约见骑士,故意垂下长长的头发,好让骑士借力攀登上去。封赫池走到窗户正下方,感觉自己也变成了骑士,鬼使神差攥住摇来晃去的枝蔓,轻轻往下一揪。
枝蔓不是头发,甚至承载不住万分之一力度,“砰”地一声,二楼窗台的塑料花盆直直栽下,封赫池连忙伸手去接,团在一起的茎条从头到尾暴力擦过掌心,所过之处灼起火辣辣的痛。
花盆滚了一圈扎进土里,潮乎乎的泥土溅湿了裤脚。
“封赫池?”
楼上的窗户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封赫池抬起头,见窗户从里面被打开,零号往外探出半个头,看到一地狼藉的现场,眉梢微微蹙起,似是相当不满。
封赫池扔掉手里的茎条,嘴巴一瘪,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上海到青海两千多公里,路真够顺的。“还想不想毕业了?”
“毕业”二字无异于当头一棒,封赫池打了个激灵,立马就惊醒了。
反应过来刚才说过的话,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那样的亲密之语,在他没有认识到自己是个同性恋时,怎么说都没关系,小孩子跟长辈耍赖逗趣,太正常不过。
放到今时今日的语境,已经称得上越界。
封赫池心里一紧,三两步蹿下床,跑到窗边掀开窗帘。
楼下靠近人行道的一侧,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的路虎揽胜。
与此同时,手机听筒又传出零号的声音,低而沉缓,“我要去木源村复查几位康复的肺结核病人,如果你想邀请对方作为调查对象,最好准备一些见面礼。”
在盛杨的地盘里,零号是盛杨倾慕已久的猎物,这个猎物可以不回应,但不能跟别人发生交集。
封赫池就是那个别人。零号堂堂一个主任医师、代理院长,竟亲自为封赫池治疗小小的胃肠炎,还把车借给封赫池开,一桩桩一件件,让盛杨产生了危机感。
但是话说回来,对于封赫池来说,盛杨又何尝不是“闯入者”?
零号厌恶同性恋厌恶到将封赫池赶出家门,而盛杨作为同性恋却可以好好地待在零号身边。不管零号知不知道盛杨的性向,光是这个事实就足够让封赫池忿恨了。
吴冬冬打死也猜不到封赫池脑袋里的弯弯绕绕,但他相信好友的人品——
封赫池看上去爱逞强,实际骨子里怂得很,除非别人主动找茬,封赫池一般不会和人起争执。
不管发生什么,他无条件站在好友这一边。
有了吴冬冬的助力,今天的调查比昨天顺利许多。吴冬冬是个乐观的小胖子,抿着嘴笑时像极了墙上挂的年画娃娃,特容易讨上岁数的人欢心,随便几句话就勾起老年人心底的倾诉欲——
患病期时隔离在家的痛苦,电视上的重影变成蠕动的寄生虫,康复期时跃跃欲试的社交需求,隔着门板靠“吼”交谈,一句“吃了么”都能激动老半天
老头老太太打开了话匣子,轻易收不住,到了饭点就争着抢着拉他们回自己家吃饭。封赫池一连用了两个充电宝,录了不下十个G的音频资料,够他分析好几天。
回到招待所已是傍晚,充上电后,手机多了许多未读信息。新闻学院的孟学长问他接不接新活,王月英说既然他人不在上海,宿舍可不可以借给徐嘉住,徐嘉问他那家餐馆在哪里,能不能提前过去做学徒。
[小方块:最近打算好好写论文,不接新活了,谢谢学长。]
[小方块:宿管查的严,不准校外人士入内。]腕部传来剧痛,封赫池用力甩开男人的手,眼中交织着忿恨与不平,仿佛燃着火。
在路上,封赫池还暗戳戳拿自己和那仁比较,一个是养在身边十多年的资助对象,一个是只颁过一次奖的陌生高中生,谁更重要,一目了然。所以封赫池在那仁面前总带着一丝隐秘的优越感。
这份优越感在零号掐住他手腕训斥他的时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在零号的眼中,他不是最特殊的,他是一个早已被赶出家门的“败类”,一个随时随地发情的死同性恋,怎么能跟单纯干净的高中生比?
封赫池瞪着他,故意挑衅道:“年满十六岁就可以性同意,刑法都管不了我,您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听话?”
比吸顶灯更阴冷的,是男人眸间泛起的冷意。有那么一瞬间,封赫池怀疑对方要把自己掐死。
气氛一时僵持下来。
片刻后,他听见男人冰冷的声音:“凭我是你田野调查的介绍人。”
仅仅一句话就打到他的七寸。
封赫池死死攥着拳,胸口随着急促的喘息起伏不定。他应该有骨气一点,潇洒地反驳课题算狗屁,大不了延毕。嘴巴张开又合上,最终咬牙挤出几个字,“我知道了,我不会做出格的事,免得损伤您在这里的好名声。”
封赫池觉得自己这一番表态稳妥极了。零号亲自带他去木源村,还把车借给他开,相当于用个人信誉给他做担保,那么他就要对零号的信誉负责,坚决不搞未成年。
虽然他也没想这么做。
但是为什么,在他说完之后,男人幽沉的眸子变得更加森冷。
不想在公共场合丢人,封赫池转身离开。
手里的一袋子苹果显得格外刺眼。封赫池真想把苹果砸个稀巴烂,好让愤怒宣泄个痛快,又想到破碎的汁水增加保洁人员的清洁压力,只好硬生生忍住。
路过大厅门口的垃圾桶,他将苹果随手扔在桶盖上。
接下来的两天,封赫池没有出门,从早到晚把自己关在招待所的房间。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去开车,而是有更重要的资料要整理。
那仁为了报答他,得空就跟他讲姥姥的病情,他觉得非常有意义,决定作为补充案例写进毕业论文里。
那仁的姥姥住在离木源村不远的另一个村子,每家每户都养绵羊,附带三两只牧羊犬。姥姥的包虫病就是通过牧羊犬感染的。
除了那仁姥姥本人,村里大多数老年人都患有这种病,有的不严重,吃点药就康复了,稍微严重的做微波微创,也能康复个七七八八,更严重的,像那仁姥姥这样,需要做手术切除病变的器官。
这天早上,封赫池收到导师发来的修改意见,他对照着把调研计划完善了一遍,打算开车去那仁姥姥的村里逛一圈。
不紧不慢地吃完早饭,又去楼下小卖铺买了瓶可乐,慢悠悠去医院停车场开车。
今天是周末,医院看病的人更多一些,不止大厅内熙熙攘攘,连平时空荡荡的停车场都一位难求。
路虎车安安静静停在最里面的角落,车钥匙像往常一样留在车上,封赫池坐上驾驶位,发动引擎准备出发,这时斜对面车位上,一辆七座金杯熄了火。
车上下来两个人,封赫池看得清楚,一个是零号,一个是盛杨。
零号穿了件浅灰色商务羊绒大衣,宽肩窄腰,特显身材,举手投足散发出成熟稳重的气场,盛杨则是一身休闲运动装,活力十足。
两人一动一静,看上去还挺搭,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次在不穿白大褂的场合,他总感觉盛杨的衣服是搭着零号穿的。
封赫池摁了下喇叭,落下车窗,朝零号的方向挥了挥手,热情熟络到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隔阂,“零号,好巧。”
零号闻声回头,视线落在封赫池手里的可乐上,极轻地蹙了下眉,很快神色如常:“要出去?”
“嗯,去村里逛逛。”封赫池注意到对方一闪而过的不快,心中不禁暗爽。他故意当着零号的面又喝了一口可乐,任冰凉的液体在舌尖打转,而后缓缓咽下。
以前和零号一起生活的时候,零号管得他很严,不止不让他喝可乐,出去吃饭的次数都要管,说外面的东西油大盐多不健康,吃多了影响身体代谢,只让他吃保姆做的健康餐。现在么,没人管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您去哪里了,回来得真早。”封赫池笑嘻嘻地踩在男人的底线上蹦迪。
七座金杯是医院的公务车,零号把路虎借给他后,一直用这辆金杯出行,这么早回来,看来没去多远的地方。
不料零号道:“去西宁参加研讨会,刚回来。”
[小方块:位置:南京路XXX号XX酒楼。]“什么?!!!不是我在做梦吗”封赫池张口咬在胳膊上,咬完之后,嗷地痛呼出声。
封赫池再傻也不会认为对方只是单纯来见个面。之前的相处中他就察觉孟启泽对他有点意思,碍于对方没挑明,不好意思自作多情。
毕竟孟启泽是他的长期雇主,结账也大方,这一年封赫池从他那儿赚了将近小一万。
封赫池的表情一言难尽,“你没跟他说咱们研究的是传染病?”
“说了呀”,吴冬冬道:“孟学长说你都不怕,他更不会怕,他还说有话要当面对你讲。”
吴冬冬摩挲着并不存在的胡子,宛若年迈的智者看穿命运的走向:“按照电视剧里的发展,他应该是要跟你告白——”
“呲啦”一声,一张x光片从办公桌上滑落,蹦了两蹦贴上地面。零号利索地弯腰捡起,放回原位。
封赫池差点被面汤呛到喉咙,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表白跟我有什么关系,说不定我在他表白之前就脱单了呢!”
吴冬冬明显不会抓重点,又或者,只注意到“脱单”两个字,眼前倏地一亮:“你要脱单?信息学院的体育生?外语系的小奶狗?还是机械工程那个”
封赫池看着吴冬冬掰着手指头数的认真模样,一脸震惊道:“我有那么多备胎?”
吴冬冬思考了一会儿,点头又摇头,“不止哟,还有不少长得丑的,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我直接帮你拒掉了。”
封赫池:“”我谢谢你啊。
封赫池的脸蛋,在F大至少是排前几名的。他既不是漂亮柔美型,也不是硬朗壮硕型,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阳光白净少年感,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看上去平白让人产生一种恋爱的错觉。
不止男女通杀,还攻受通杀。
这也就意味着,追他的人既有壮汉,也有小白脸。更抓马的是,已经有不止一个壮汉和小白脸因为喜欢他而走到一起。
封赫池一度觉得自己可以开个婚恋中介所。
正要好好盘问一下吴冬冬,耳畔落入两声不紧不慢的叩门声。
“咚咚。”
零号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高大挺拔的身影,头几乎抵到门框,与温润儒雅的外表不相符的,是略显淡漠的语气:“诊室禁止喧哗。”
仿佛只是例行公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封赫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差点笑出内伤。
刚才零号的表情,和他当年在零号面前出柜时大差不差,眉宇间强忍一抹情绪,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肮脏的同性恋别来沾边”。
时隔多年,看来随着年龄一起增长的,还有零号的崆峒程度。
回到招待所,手机总算充上电。开机的一瞬间,封赫池差点被满屏的未接电话和未读信息晃瞎眼。
捡了几条重要的消息回复,想了想,给孟启泽回了个电话。
先是提了下延缓交视频的事,而后告诉孟启泽最近忙着写论文,来玩的话恐怕没有时间招待,有什么话等回上海再说。
孟启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当即答应下来,叮嘱他好好保重身体。
最后是来自他妈王月英的未接视频。
封赫池往上数了数,一共七条,三条是他刻意静音不想接的,四条是昨晚手机自动关机没接到的。
本想继续冷处理,充满电不到十分钟,顶着“家和万事兴”五个大字的头像再一次跳动起来,似是无声的催促,又像是沉重的束缚。
犹豫了一会儿,点了接通。
零号倏地抬起了被猩红的血液浸满的手,动作快得甚至不像是一个受伤的人能做出来的。
冰凉的手覆在了封赫池按在他腹部的那只手上,一寸寸地收紧了力度,像是要将其牢牢地攥在手中,不容许有片刻的逃脱。
布满血丝的双眸染上猩红,死死地盯着封赫池,嘴唇缓缓地张开。
“我说过吧,我会……找到你的。”
“封赫池。”
第 78 章 第三个世界(28)
封赫池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依旧被那股力道紧紧拽着,他努力定下心神,抬眸盯着脸色阴冷的零号。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他甚至完全没有一点察觉。
零号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一个弧度,却没有多少笑意:“在处刑室,在你……让我看着你的眼睛,告诉你,我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时。”
封赫池骤然想起了他当时突兀移开的视线和转移的话题。
“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你,对吧?”
零号语气幽幽:“我能感觉得到,你想让我说出那句话,或者说是,类似的意思。”
“但你要的不是那句话吧。”
他缓缓地回想着:“在最开始的那个世界,当我说出我恨你的时候,心里对你的怨恨达到了顶峰,然后你忽然离开了我的身边,几分钟之后,我再次见到的,就是那个男人。”
“后来,你是我的男朋友,却隐瞒着我,在背地里去调查我家的事情,然后提出要和我分手,甚至不惜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
他看着封赫池那双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开始颤抖的眼眸:“我猜,当我说出了什么话,同时在心底认可了你想要让我认可的事情时,你就会离开。”
“像以前那样,丢下我一个人,去到别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见不到你。”
他这么说着,从嗓音里溢出一声叹息。
“你总是那样,毫不留情地丢下我,达成目的后,就再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就像你曾经说的那样,我对你什么也不是……或许充其量算得上你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罢了。”
从七嘴八舌的讲述中,封赫池得知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早上封赫池去给那仁姥姥送拖鞋时,看到的只是闹剧的开头。病人术前喝了酒,打了麻醉针后出现紧急性呼吸衰竭,手术暂停,立刻安排上呼吸机。
也许是不愿意支付抢救的费用,也许是想讹一笔钱,病人家属坚决不承认是喝酒的原因,一口咬定是主治医师操作失误。
“做手术之前医生不应该给病人做全套检查吗?是你们害得我爸命悬一线,我爸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医院人员纷纷安抚,病人家属不为所动,甚至污名化医院以多欺少,叫来一群社会混混前来助威,把医院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事情闹得太大,主刀医生只好把零号请出来。
零号在当地颇有名望,控场能力又强,三两句就稳定了场面,但是在劝说病人家属签署病危通知书时遇到了麻烦。
“不签!你们医院的问题,你们要给老子解决,要么给人,要么给钱,别拿病危骗老子!”
不签字就无法进行下一步的抢救,患者随时可能出现生命危险,这让人十分迷惑家属的行为动机——
既想救活父亲,又拒绝签字,宁肯把时间花在闹事上,也不愿花一两秒签下病危通知书。
现场有认识这位家属的知情人透露了一点内幕。“——见鬼!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吴冬冬正在房间收拾东西,戴着耳机听着歌,衣服、零食摊满地面,乍一回头看见封赫池垂着脑袋坐在床边,吓得脸都白了。
封赫池抬起头,朝他扯了扯唇角,笑得比哭得还惨。
“你不是说好我去找你,然后一起去吃饭吗?”吴冬冬低头看了眼手表,“没到约定时间吧。”
昨天吴冬冬发信息说,今天上午收拾好行李就去公寓找他,两人一起去城西吃最后一顿炕锅牛肉。
“没胃口。”封赫池看见写字台上有一袋酸话梅,倒出几粒塞进嘴里,“你不是说有个数据处理的公式不明白么,那个挺麻烦的,我回来教教你。”
吴冬冬一眼注意到他放在门口的行李箱,颇为无语道:“又和零号吵架了吧?”
讨厌的朋友,不知道看破不说破是成年人交往的基本礼仪吗。封赫池把话梅核吐出来,瘫成大字躺在床上,脑子一片空白。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有时候话不过脑子就说出来了,说完了又开始后悔。可他就是这样的暴脾气,天生不会服软,看不顺眼的恨不能拳打脚踢一顿才解气。
封赫池气得扒了扒头发。每一句不可以,都是零号关心他的证明。久而久之,他故意提出一些过分的请求,就为了听零号说一句“不可以”。
而现在,他期盼已久的“不可以”,变成了“随便你”。
不能想,越想越憋气。抓了把头发,封赫池将繁杂的思绪甩出脑海,踏着月色出了行政楼。
今夜阴天,站在医院后院的广场,举目四望是大片大片絮状的黑云,气温也比平时低了许多。本地人称这种云彩为高积云,预示近期可能出现暴风雪。
好冷。封赫池把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而后揣进兜里,打算回招待所钻被窝。
没走出两步,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一个陌生的号码。
“小池,天气预报说西宁下雪了,你那边离西宁远不远,宾馆的被子厚不厚,衣服够穿吗?”
接通后听到声音才发现,又是王月英。封赫池烦躁地蹙了下眉。
有的关心是因为真的心疼你,而有的关心只是为了套个近乎,继而引出下一个话题。
上一次打电话,王月英想让他给徐嘉找个学上,他把徐嘉安排进餐馆打工,此后王月英多次提醒他关照徐嘉的情况,他不堪其扰,把人给屏蔽了,这回居然换号码打过来。
“还行吧。”
不想听那些虚假的关心,封赫池开门见山,“您有什么事。”
果然,王月英停顿了一会儿,支支吾吾道:“嘉嘉前两天往家里打了电话,说每天传菜累得胳膊抬不起来,小腿也浮肿了,他说想换个轻松一点的岗”
“哦?他想换成什么岗?”
手指冻得僵疼,封赫池换了只手拿手机,把冰凉的手塞进脖子里面取暖。
去做前台服务员,给客人端茶倒水、随叫随到?他不认为徐嘉这个愣头青能做到这种低姿态。
又或者后台洗碗工,洗菜洗碗做清洁?既脏且累,比传菜员辛苦多了。
王月英连忙道:“他觉得前台收银不错,轻松,钱也不少挣,你能不能跟你朋友说说”
原来在这儿等着。封赫池简直无语,不得不耐着性子跟她解释:“那是我朋友自家的餐厅,不是连锁饭店,更不是高档宾馆,人自己家的买卖,收银财会安排的都是自家亲戚,怎么能让外人上手?”
餐厅的肥缺,一个是会计,一个是采购,用的都是实打实的自己人。徐嘉只看到人家轻轻松松把钱挣了,却不知道人家可能是老板的三姑、二姨、四叔
王月英话音一顿,语气透着几分勉强,“那怎么办?嘉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太累了怎么行,要我说还是上学好,十六岁的孩子混社会太早”
穿过医院大厅,经过前院的小花园,总算走到医院正门。王月英还在碎碎念,封赫池顾不得听了,因为他听见身后的医院大厅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等等刚才有人打电话把零号叫走,去得是哪里来着?
“儿子嘉嘉他”
吴冬冬看出他的不对劲,暗暗送出一个白眼,
“要我说零号对你够好了,那么忙的人,每天中午晚上雷打不动回去给你做饭,其他医生都建议他从医院食堂打包一些得了,你知道零号说什么吗?零号说你口味淡,吃不惯太咸的菜,又说你太瘦,要吃好的补身体
还有一回我看见零号拿巧克力跟一小孩换泡泡糖,大大泡泡糖,是你喜欢的吧,我一猜就是给你的,我哭死,我亲爹都不会这样,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是零号会把公寓密码告诉盛杨,却不告诉他,准许盛杨自由进出公寓,却不多留他哪怕一晚。
封赫池烦躁地扯过被子,岔开话题道:“这几天你在医院,有没有发觉零号对盛杨有不一样的地方?”
吴冬冬一愣:“不一样的地方?”
看着吴冬冬一头雾水,封赫池咬咬牙,说得更直白,“比如特殊照顾之类的。”
吴冬冬更加不解,“怎么可能?你知道盛医生前段时间为什么休探亲假吗?因为零号不用他做助理了,要把他调到医务科做管理,他闹意见,一气之下回去成都,不知怎么的又提前回来了”
忽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不会还在吃盛医生的醋吧?”
刚来青海时封赫池就看盛医生不顺眼,这都要走了,嫉妒心反倒越来越强了?吴冬冬百思不得其解,在他印象里,好友明明不是矫情的人。
回答他的是封赫池冷酷无情的一记枕头。
他啊,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主播,天天蹲直播间打赏,为了跟主播见面,家里的房子都卖了,结果没有pk过榜一,主播不见他,逼他继续追加二十万。
他老爹是尿毒症,本身不能喝酒,谁知道这酒怎么喝到肚子里的。
这个病糟蹋钱,换肾也活不了多久,我看他纯粹故意
嘘——这不是心知肚明吗,他老爹一死,不但不用花钱看病,还能捞一笔赔偿
家属耗得起,病人却等不起,零号当机立断,跳过家属本人,以医疗机构负责人的身份批准主治医师开展手术。
现在手术做完了,病人仍处于观察期,尚未完全脱离危险,家属本人则虎视眈眈守在手术室前,号称如果父亲活不下来,就要医院赔付一百万。
“零号不愧是我男神!”吴冬冬抱着枕头,忧心忡忡道:“我上网查了下,零号这么做是有风险的,万一出了事可能还要背官司,但他还是做了,可见他内核多么强大。”
“零号不止医术好,修养也是一等一的好,前些天我生理期肚子疼,零号刚好路过档案室,送了我一盒药,还给了我一杯热水。”说话的是课题组一位同班女生。
内核稳、修养好类似的赞扬,封赫池记不清听过多少次。在家族眼中,零号是明珠、是骄傲,在病人眼中,零号是救世主、是神,在同事眼中,零号是领导者,是主心骨,在社会眼中,零号是完美典范,是当代雷锋。
好不容易疏解开的心情又堵了起来,封赫池有点烦躁,借口买可乐,披上件厚外套出了门。
所有人都认为零号无所不能,却忽视了零号也只是一个人,一个会笑、会累的普通人。
这个普通人会加班到凌晨时分,来不及回家就在办公室对付一晚;会在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后,凉水冲一把脸再去救下一个病人;会忙到临时缺席他的家长会,让他攒了好久的期待落空,一个人孤零零看别的小朋友和家长做游戏。
离开招待所之前,那仁说的话回响在耳边,“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之前也有家属不愿意支付医疗费用,就把病人扔在医院听天由命,每次都是零号帮忙申请医疗救助金,到最后人救活了,家属也没多感谢,反倒怪医院多事,给他们添麻烦。”
夜里寒凉,街边的商铺大多熄了灯,只有零星几家烟酒商店开着,昏黄的电灯透过缭乱的枯树枝桠,在光溜溜的街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踩着稀疏的灯光,封赫池不知不觉溜达到了医院门口。
和往常一样,行政楼二层中央的办公室亮着灯,透过明亮的玻璃,铁艺架子上的花叶蔓长春似乎更茂盛了些。
不知怎么的,自从来了青海,尘封的往事总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
最忘不了的,是九岁那年的雨天。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不知是不是闷热的缘故,封赫池总感觉喘不上气,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坐立难安,就用削铅笔的小刀在桌子上划道道,一道又一道,刻下内心的焦躁与不安。直到被一根粉笔头砸中肩膀,语文老师叫他站起来背诵古诗《清明》。
背诗是他的拿手好戏,语文书上所有的诗歌,方建国都会在开学前带他背一遍,每背完一首,方建国就会奖励给他一枚橙子味的,大大牌泡泡糖。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最后一个“魂”字尚在舌尖打转,教室的门已被“砰”地撞开,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扒着门框,面色焦急。
“封赫池!封赫池!快回家!你爸出事了!”
来人是封赫池的一个堂叔,因长了一脸麻子,别人都叫他“方麻子”。方麻子骑着一辆带横梁的破自行车,甚至都没来得及穿雨衣,冒着大雨载封赫池回了方家村。
进了家门,封赫池才知道“出事”二字意味着什么。
早上起床时跟他说午饭吃炖排骨的方建国,躺在搭了一半的灵棚里,身上盖着长长的白布,王月英伏在方建国身边,一个劲地抹眼泪。
方麻子跟他说,隔壁村有户人家给方建国打电话,说家里孩子高烧,下雨天不好出门,能不能请方建国出诊,方建国带着医药箱就去了。
两村离得不远,只一条三米宽的泥塘相隔,不下雨时泥塘没有水,可以直接穿行,偏偏这天下了雨。
水流很急,方建国踩着独木桥过去的,木头进了水,不太稳固,方建国一脚踩空,跌落进泥塘,再被发现时,是在泥塘的下游,大溪河的入河口。
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封赫池不知道,他只知道从那天起,头顶的天空变得昏暗,他不再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头七出殡,按照村里的习俗,身为长子的封赫池要在起棺之前摔一个瓦盆。传言说这个瓦盆是逝者用来盛孟婆汤的器皿,摔得越碎,代表逝者走得越安心。
“三、二、一,摔!”“呲啦——”男人手中的钢笔划破了病历纸,零号抬起头来,眼底露出一丝不解。
既不解封赫池为何会突然出现,又不解封赫池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小茶几上的中药壶开了,封赫池起身拿起壶,走到零号身前,给他倒进去。
高原的沸点低,这壶药材不知道煮没煮熟。
“白天那位闹事的家属,你擅作主张给病人手术,家属会不会告你?”封赫池的眼睛盯着保温杯的水位线。
余光之中,零号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如果他们告你,你趁机离开好了”,白色蒸汽弥漫开来,遮挡住两个人的视线。封赫池把热水壶放到一边,故作平静道:“前些天杨浦的王叔叔给我发微信,问我您打算什么时候回上海,他母亲的病情好像有复发的征兆,想请您亲自主刀。”
王叔叔是市里的领导,只认零号的医术,其他人一概信不过。
零号捧起保温杯抿了一口,不着痕迹道:”他母亲的情况我有跟进,如有必要,我会回去一趟。”
零号虽人在青海,但人事关系仍保留在上海的医院。
“只是回去一趟吗?”封赫池想不明白,全国知名的医学专家,走到哪里都是被追捧的存在,被病人欺压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正要再劝说几句,一阵手机铃声打破寂静。
“零号,病床18号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您有时间过来看看吗?”
是叫石怡悦的那位中年护士长。
“稍等,我这就来。”零号挂断手机,披上白大褂,拿上装有中药的保温杯。
在大老执的吆喝声中,封赫池将瓦盆举过头顶,重重地砸向地面。
“桄榔”一声,盆在地上滚了几个圈,完好无损。
接着她点下了确认键,把登记表同步给了诊室的医生,抬头朝女人笑了笑:“好的,我这边已经登记过了,接下来具体情况还是要等待医生的诊断,麻烦您稍等。”
女人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去和一旁的老公儿子聊着什么。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向坐在墙角的少年靠近过一步。
片刻后,墙壁上的电子叫号屏终于跳出数字,伴随着一个机械而清晰的女声。
“请37号,禄沧,到5号诊室。”
声音落下的瞬间,原本聒噪的几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角落。
禄沧垂在膝盖前的手指动了动,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过分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脸。
黑色的头发遮掩下,是一双漂亮却空洞的桃花眼,瞳仁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映不出任何光亮,颜色很淡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缓缓地站起身来,绕过周围盯着他的、表情复杂的舅舅一家,一步一步朝着那扇标志着“5号诊室”的房间走去。
瘦削单薄的身影被包裹在宽大的外套下,显出几分滑稽感。
他的步子很轻,落在空旷走廊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
禄沧停在了5号诊室前,慢慢地抬起手,推开了诊室的门。
就在袖口滑落的瞬间,距离他不远的几个人,包括护士在内,都看清了他手腕处密密麻麻、形状狰狞的血痕。
形状各异地刻在苍白透明的皮肤上,犹如雪地里突兀出现凌乱污浊的痕迹。
他走进了诊室。
第 79 章 第四个世界(1)
诊室内的空气比起走廊内显得少了几分冷冽。
取代消毒水气味的是墙边置物架上放置的熏香,浅淡的茉莉香冲淡了独属于病院的冷意,阳光从正对着门的窗户位置照进来,落在地面上勾勒出金色的倒影,暖融融的。
房间不大,陈设简洁。
宽大的深色木质办公桌上放置着诸如电脑、笔筒、病历夹之类的东西,靠墙立着书柜,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专业书籍。
封赫池坐在办公椅上。
身着白大褂,里面是熨帖整洁的浅灰色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着。
他的坐姿并不紧绷,脊背挺直,肩线平阔,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此刻正随意地搭在光滑的鼠标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啪嗒声。
他的目光落在了电脑屏幕上刚刚同步过来的电子病历上。
第二天下午。
岑若开车带封赫池来到试镜的摄影棚。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不少年轻演员坐在场外,盯着手机或拿着纸条念念有词。
封赫池往那边扫了一眼。一周之后。
封赫池和连扬合作的新剧上映,收视和风评都很不错。
庆功宴如期举行。
剧组豪爽地包下了市中心最大的宴会厅,从内到外都金碧辉煌。水晶吊灯悬在吊顶之上,在地面上映出绚烂的色块,来往人员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酒过三巡,聚餐的活动已然结束,接下来就是各类人马各凭本事社交的时候。
剧组中那些平时里名不见经传的小新人一个个殷勤地凑到导演和制片前面轮番敬酒,竭尽所能地说着恭维的话来讨他们几分欢心。
封赫池早早地就端着酒杯来到了宴会厅最角落的位置,却依然挡不住一个接一个来找他套近乎的人。
“封哥,这次在剧里您的表现太亮眼了,要不是最后的演员表,我都看不出您是男二的戏份!”
记不住名字的Beta乐乐呵呵地端着酒杯凑上来,满脸笑容朝封赫池举起酒杯。
封赫池坐在高脚椅上,单边手肘微微向后撑住桌面,慵懒地端着酒杯斜倚着边缘打量他。
Beta被他盯得浑身发毛,还是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见状,封赫池懒懒地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手中的酒杯,声音淡淡。
“多谢。”
面前的Beta立刻满脸激动地点了点头,本想着趁这个机会再多说几句奉承的话。
却见封赫池的眼神早已漫不经心地看向了远方,明显是不想搭理他的意思。
生怕自己再纠缠下去反而会引人烦,Beta又赔笑着跟封赫池道别,回过头喜滋滋地端着酒杯去和自己的同伴炫耀和封赫池说上了话。
封赫池的目光从人群中一晃而过,微微皱起眉。
似乎没有看到禄沧。
岑若之前说过,庆功宴会邀请剧组成员和赞助商,华悦作为投资了不少的赞助商,没有理由会不来。
倒是看到了连扬和禄修延。
他们两个被人群包裹在宴会厅的正中央,围在身边笑容满面的各色人员前呼后拥地希望能和他们说上两句话。
连扬还好,任何向他搭话的人都被他微笑着回应过去,谈笑间就拉了不少好感。
禄修延就不同了,他单手插兜站在原地,除了偶尔抿一口杯中的酒外,对于其他人的搭讪都无动于衷,好几个在他这里碰了壁的人都转而去讨好上了连扬。
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封赫池忽然想起了一年前原主和禄沧相遇时的情景。
那时也是和这样类似的宴会,只不过是由华悦承办的,规模相比之下要大了不少。
看来剧组配角的试镜和主角是在同一个场地进行的,那些演员中有许多他都毫无印象,多半是新人演员。
将脑中的想法随口说给岑若听时,她却面不改色地接茬道。
“并不是哦,有很多还是演过几部戏的,还跟你合作过。你记不住是因为你纯粹就不想记那些咖位小的演员的名字。”
封赫池想起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那个坐在自己旁边接连奉承自己,他却连名字都没印象的演员。
原主可真是务实啊。
摄影棚最里面摆了张桌子,两个人坐在里面拿着几张纸正说着什么。
岑若露出弧度正好的笑容,走上前去。
“宋导,张导,我们来了。”地下一层是公司的休息区,除开咖啡厅之外,还有不少休闲设施。
封赫池跟在禄修延身后走进咖啡厅,这里基本都是华悦的员工,看到禄修延都毕恭毕敬地点头打招呼,目光落在身后的封赫池时,微微一怔。
原主之前并不怎么来公司,在这里见到封赫池,多少有点稀奇。
尤其还是和禄修延一起来的。
封赫池目不斜视地从他们的视线中走过,站在柜台前时,动作停了一下。
方才禄沧并没有特别交代他买什么口味的,他原以为只要按照原主的记忆买就好,现在才发现,脑中竟完全回忆不起来禄沧的口味。
原主压根就不记得啊。
想了想,封赫池拿出手机给禄沧打去了电话。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
封赫池瞥了眼招牌上写的各种类型:“你要喝哪个口味的?”
那头安静了一瞬。
“喂?”
该不会是地下信号不好吧,封赫池拿起手机看了眼屏幕,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时,禄沧的声音夹着笑意缓缓道。
“这还是你第一次问我想要什么口味。”
封赫池蹙起眉,回忆起原主基本上都是自己喝什么口味就给禄沧买杯一模一样的。
他的声音顿了顿:“你总有自己喜欢的吧。”
“我吗?”禄沧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几秒过后,略显歉意地笑道:“其实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你就帮我捎杯和你点的一样的吧。”
连自己的喜好都没有吗。
封赫池沉默了一瞬,点点头挂断了电话。
“给禄沧带的?”
站在一旁的禄修延见封赫池拎了两杯咖啡,冷笑一声。
封赫池瞟了他一眼。
“禄董,你是不是有点太关注我了。”
连扬不是说跟禄修延说过了吗,怎么他到现在为止都没听禄修延好好说话过一回。
禄修延没有回答,三两步走到封赫池面前,食指微微用力戳了戳他的锁骨。
“你觉得你很了解禄沧吗?”
关于禄沧的话题到底还要进行多久。
封赫池眼皮都没抬,目不斜视地走到了门前,禄修延却三两步跟了上来。
“禄沧他,可没你想的那么正常。”
封赫池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回过头看向禄修延,眼睛微眯:“什么意思?”
禄修延轻笑一声:“字面意思。”
封赫池盯着他,忽然想起了迄今为止都没有进展的任务。
禄修延对他说这些是想让自己和禄沧分手没错,但这种话也不是空穴来风。
禄沧一定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封赫池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边,声音很低。
“禄董想让我离禄沧远一点是吗,但我这个人的好奇心可是很重的,您如果不明说的话,我反而会更好奇的。”
哪怕禄修延的主观意愿并不是为了封赫池好,但目的都是一样的,只是让他和禄沧分开而已。
禄修延盯着他看了两秒,静静地开口道。
“禄沧每个月应该都会有定期消失的半天时间吧?”
封赫池愣了一下,的确,从原主的记忆里来看,禄沧每个月会有固定的几天时间外出半天,直到晚上才会回来。
“他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他去了哪儿了?”
禄修延的语气了然。
封赫池眼睛微微眯起。
禄修延笑了笑:“果然,看来他也不是什么事都会告诉你。”
随后,他拿起手机点了几下,将屏幕举到封赫池面前。
“不是好奇很重吗,那就自己去看看吧。”
屏幕上写了一个地址。
封赫池微微蹙起了眉,记下了那个地址,随后不经意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低着头的两人抬眼朝这边看过来,对岑若露出笑脸,接着把目光投向他身后的封赫池。
封赫池走上前,微微俯下身与他们握了握手。
“对了,我听岑若说,你要面试男二号?”
穿着军绿色马甲的宋导托着下巴,表情有些惊奇。
封赫池淡淡地笑了笑:“是的,我觉得男二号的设定更适合我。”
两个导演对视了一眼。
圈内的艺人之间都有所了解,他们也不是没听说过封赫池喜欢演主角的传闻。
今天一见,倒是与传言中不太一样。
“抱歉,我来晚了。”
清亮的声音打断了几人,封赫池回头看过去。
棕色短发、容貌清秀的男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连扬。
封赫池眯了眯眼,不着痕迹地将其上下打量了一遍。
他的衣着很简单,普通的t恤和长裤,背着一个白色帆布包,完全看不出是拿过影帝的人。
“哟,连扬来了!”
明显两个导演都跟他更熟一点,笑呵呵地抬手跟他打了招呼,连扬笑着一一回过后,侧过脸看向封赫池。
“你好。”
他笑着开口,杏眼融进太阳落下的辉光,熠熠生辉。
封赫池微微点了点头:“你好。”
连扬看向导演:“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试镜?是我先还是赫池先来?”
宋导咳嗽了两声:“现在就可以开始,不过赫池准备试镜男二了,就你先开始吧。”
闻言,连扬惊讶地看了封赫池一眼,也没有推脱,点点头道:“好,那就由我先来吧。”
结果并不出所料。“总之,当时就是这种情况。”
连扬叹了一口气:“那之后我就去修延屋里打游戏了,等我从房间里出来时,客厅已经没有人了,但那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到现在都还记得。”
封赫池眉心紧蹙,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
禄尧迁和禄沧的关系很差。
甚至都不能说是差这么简单。
禄尧迁自诩为高贵的Alpha,对禄沧这样的底层Beta可谓是态度极其恶劣,单是在连扬面前就表现得如此不收敛,换作是私下里,多半更胜一筹。
连扬的演技注定能演绎好任何一个交给他的角色,而封赫池在尽力了之后,也只得到了两个导演“很有进步”的评价。
倒是岑若又捂住嘴哽咽。
“太不容易了,居然演得像个正常人了,我的苦日子也是到头了。”
在不与连扬竞争的情况下,男二也很轻松地被封赫池拿到了手。
与预想中的不同,连扬很好相处,说话也温温和和,即使面对在圈内名声差得不行的封赫池,也依旧与对待其他人的态度没什么不同。
临走前,他忽然叫住封赫池,笑得眉眼弯弯。
“赫池,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
“我?”
封赫池不解地看着他,连扬耸了耸肩:“以后也是要在同一个剧组拍戏的同事了,提前加一下不可以吗?”
说的也没错。
回到车上后,岑若忽然表情严肃,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封赫池的肩膀。
“影帝的微信都加上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不用我说了吧。”
封赫池瞥了她一眼,瞧见他的眼神,岑若的手劲重了几分,“你之后去好好给我套近乎,争取让他多带带你,以后的星路前途无量!”
封赫池沉默着,与眼前的人对视着。
就在刚刚那个瞬间,他的呼吸一窒,心脏不受控制地乱了几拍。
在通常意义上,这种话带着某种隐秘的、属于成年人的欲望和挑衅,完全可以称为一种直白的性暗示。
他抬起手指,按了按太阳穴,重新平静下来。
但现在的情况却并非如此。
禄沧的脸上没有因为说出这样的话显出任何挑逗或羞赧,只有一种沉浸在某种病态幻想中的满足感。
封赫池看向电脑屏幕,轻轻敲了几下键盘。
【明确的受虐倾向与性|受虐幻想】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转向禄沧。
“你现在的情况,最好还是住院治疗,当然,这应该也是你倾向的结果。”
封赫池顿了顿,盯着禄沧缓缓道。
“但你也应该知道,费用不是个小问题。”
第 80 章 第四个世界(2)
诊室外,走廊。
禄沧低着头,跟在封赫池的身后走出诊室。
听到门开的动静后,原本满脸不耐烦地等在外面的一家人上前了几步,围在了封赫池的周围。
“医生,怎么样?他这病到底严不严重?”
舅妈率先开口,语气急切,像是迫切地想与禄沧摆脱关系一般,浑浊的眼睛抽空还瞪了一言不发的禄沧一眼。
“我刚刚对他做了个初步的评估。”
封赫池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更加清晰。
“患者的情况比较复杂,存在明显的情绪障碍和自残倾向,根源在于长期的心理创伤。建议立即住院,以方便进行系统的观察和干预治疗。”
“住院?那太好了!”
舅舅兴冲冲地接话,情不自禁地搓了搓手,满眼期待:“那也就是说他不用回我们家了,留在这儿就行呗?”
脑内响起系统的声音。
这样啊。辛斯羽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反驳,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似乎封赫池说的也没错。
最终他只能恼羞成怒地对着电话怒吼一声:“闭嘴!要不我不把联系方式给你了!”
“好好。”封赫池颇没诚意地敷衍了两声,率先挂断了电话。
居然还先挂他电话!
辛斯羽盯着已经退回桌面界面的手机屏幕,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里上不来。
“怎么了辛少,谁惹你了?”
怀中的Omega咯咯笑着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语气暧昧。
辛斯羽一把握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正色道:“问你个问题,如果有人突然要找私家侦探,你觉得他是想干什么?”
Omega眨了眨眼:“捉奸?捉出轨?”
看!明明别人跟自己的思路是一样的,封赫池那家伙还说他!
辛斯羽满意地点了点头,回想了一番,又讪讪地开口。
“但是看起来,他自己才是更容易出轨的那个,可能真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吧。”
“啊?”
Omega表示搞不懂这些有钱人的脑回路。
作为董事会管理层的成员,禄修延并不怎么会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相较之下,身为总裁的禄沧知名度要比他高很多,最起码在公司中见到他的艺人都能将其认出。
封赫池打量着他,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
“不好意思,禄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是华悦的艺人,禄总也只是我的老板而已,当然了,您也是我的老板。”
瞧见封赫池游刃有余的态度,禄修延眉头愈发紧蹙,声音冷沉。
“你今天的一切是靠什么得来的,自己心里更清楚。”
“禄沧是蠢货,你也比他聪明不了多少。”他顿了顿,声线压低了几分,“我劝你,赶紧离禄沧远一点。”
合着是来劝分手的。
封赫池盯着他,脑中浮现出那些古早豪门小说中的场景,耸了耸肩。
“禄董,您都说了我不聪明,当然也要知道我理解不了您的意思,不如说的更明白一点?”
禄修延冷哼一声,目光从他的脸上一寸寸划过。
“我看你还能装多久。”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在察觉到封赫池的目光看过来时,他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笑来。
禄沧。
他怎么来了?
察觉到封赫池的目光落在窗外,禄修延跟着看过去,在看见禄沧时怔了一下,眉头皱起。
咖啡厅的玻璃门被推开,嘈杂的环境中,不紧不慢踩在地上的皮鞋声却显得分外清晰。
“哥,真巧。”
温和轻柔的嗓音,声调并不算大。
禄修延手中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人。禄沧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似乎只是平常地在跟哥哥寒暄。
“你会来这里,倒是少见。”
禄修延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开口。
禄沧笑起来,看向他身旁的封赫池。
“阿池去买咖啡这么久还没回来,我自然要来看看了。”
他似乎完全没有在禄修延面前避嫌自己与封赫池关系的意思。
封赫池盯着他,眸色深邃。
禄修延与他对视了两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瞥了一眼封赫池,声音冷冷。
“记得我说的。”
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厅。
封赫池的目光疑虑地落在他的背影,还没来得及细想,禄沧的声音又温和地在耳边响起。
“记得什么?”
封赫池回过头,却见禄沧目光含笑地盯着他,黑沉的眼眸却像是深不见底的枯井般毫无光彩。
他想了想,微微伏低身子凑到禄沧耳边。
“你哥哥,似乎想让我们分手。”
禄沧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后轻声笑起来。
“放心吧,我们不会分手的。”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异常笃定。
封赫池盯着他反问:“你怎么就这么确定?”
闻言,禄沧看向他,笑意漫过唇角,轻柔开口:“你不需要在意我哥的话,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分明是温柔的语调,却无端显得有几分诡异。
封赫池沉默地看着他,随后转过头:“走吧。”
走出咖啡厅后的一段路上几乎没什么人。
禄沧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忽然开口道:“一会儿我让荣柏先送你回去。”
封赫池看向他,略显疑惑:“你不回去吗?”
禄沧笑着摇了摇头:“我一会儿还有点事,中午就不回去了。”
封赫池点了点头,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忽然感觉身旁人靠近了一些,还没来得及回过头,温热的唇轻轻贴上他的脸颊,停驻片刻即离。
封赫池怔了一下,回过头,禄沧笑盈盈地开口道:“好了,回去吧。”
像只餍足的猫。
话音落下,他转过身,沉着脸离开了。
莫名其妙。“看看,这就是营销的效果。”
岑若颇为得意地用指节敲了敲手机屏幕,封赫池扫了眼微博下面清一色的言论,微微皱眉。
“他们接受的也太快了吧。”
岑若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现在的社会节奏压力太大,人不找点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怎么生活。”
“根据科学研究,磕cp可以调节体内激素,刺激多巴胺分泌,简单高效的快乐懂不懂。”
封赫池的眉心重重地一跳,眼看岑若还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忙抬手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好了,我知道了,都可以磕。”
“这才对嘛。”岑若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又叮嘱道,“哦对了,之后你和连扬还需要一起上一个宣传剧的综艺,也给我好好表现听到没。”
封赫池瞥了眼他的背影,视线移到站在他身边表情尴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连扬。
察觉到他的目光后,连扬摸了摸鼻子:“抱歉赫池,他那个脾气就这样,你别介意。”
“你们早就认识吧。”封赫池看着他。
连扬笑了笑:“初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了,到现在也挺多年了。”
封赫池静静地盯了他几秒,语气平淡:“你之前特意来跟我套近乎,是因为他吗?”
闻言,连扬微微睁大眼睛,有些惊讶:“你好聪明啊!”
“在刚进组的时候修延就提过要见见你,只是我觉得太唐突了,想着跟你搞好关系之后约在一起吃顿饭什么的,没想到他现在就来了。”
连扬撇了撇嘴,语气略带埋怨:“而且态度也这么差,我之前明明跟他说让他好好说话的。”
封赫池思索片刻:“他和禄沧的关系很好吗?”
居然还到特意来劝他分手的程度。
连扬皱起眉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平时没怎么听他提过禄总,但是能感觉出来两个人关系不怎么样,硬要说的话,他也挺讨厌禄总的。”
要不刚刚怎么还骂他一句呢。刚开完高管例会,隔天就是部门月会,之前封赫池被派去纽约,这些一直等着没有开。
他所在的部门主要服务大客户,成员的背景优秀且丰富,以满足各类专业需求,封赫池是这里的二把手。
他除了做口译方向的重点单,还辅助周柯承担一部分管理职能。
听大家汇报完最近行程,封赫池稍作梳理,调整了几个项目的规划。
他再道:“上季度我们做过五项医疗索赔,这块主题比较特殊,我想组织一次分享会。”
身旁的专家问:“时间排得过来吗?”
封赫池前阵子连轴转,回来后没有休整多久,工作强度和节奏已然和平时无异。
他转着指尖的犀飞利钢笔:“没问题,我这个月不出差,整理总结我来做。”
同事说:“咱们的工作真是多种多样,今天帮患者跨洋投诉医生,明天会不会陪原告站上法庭啊?”
“你还别说,我真做过。”有人接茬,“那次我加班了整整两个月恶补海洋法系。”
封赫池笑了下,简洁收尾:“大家各自干活吧,分享会初步定在下周,想发言找我报名。”
他虽然人在京市没有出去,但没有歇下来过,上午这么打过照面,饭点就离开了写字大楼。
中午与几位贵宾看巡展,下午给一场股东大会做中法同传,这种工作会往往还要负责晚宴招待,封赫池陪甲方坐在主桌。
这家公司做制造业生意,交好的都是同行,封赫池对生产类的细节不算熟悉,分分秒秒都专注在各自的发言上。
有位英国人性格外放,与甲方有很多话聊,他们几乎是一刻没停,封赫池夹在中间也没吃上几口饭。
桌边有人问他要不要加碗主食,封赫池笑着推拒了。
他言行举止风度考究,翻译员在正式场合上往往代表了甲方颜面,自己在场如何做事,对洽谈的氛围有一定影响。
这份工作看似是辅助工具,互相传话就可以,实际做到他这种级别,接触的事遇到的人都不简单。
一句意思要如何表达可以有很多种方法,整个会谈的节奏靠他来实时把控,他还需要替甲方尽力争取谈话目标。
今天这位甲方急着拉资金,态度谦卑热情,他也聚焦于复杂的客人们,怎么可以低头捧碗吃饭?
封赫池虽然有少爷病,但正事上从不娇气,全程都没怎么动筷子。
“今天很累了吧?”甲方注意到他的辛苦,客气地问。
“要不要我让后厨做点心,你带回去当夜宵?很快的用不上多少时间。”
这时饭局已经结束,两人站在酒店前门刚刚送完客。
封赫池温和道:“我来之前垫过肚子,这会儿还没觉得饿。”
之前绷着一根弦,半刻也没敢怠慢,这种状态下其实对饿与不饿毫无所觉。
这时轻松下来,他还没什么食欲,满脑子都是刚才的种种交锋。
晚上七点半,有商务公车送封赫池回去,封赫池坐在后座上,习惯性地报出了自家公寓。
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去,封赫池又后赫后觉,连忙改了地址去怡枫上邸。
“是不是去女朋友家啊?”司机健谈地问。
封赫池摇摇头,调笑:“一时犯了糊涂,现在有孽债要去还。”
听说是孽债,联系到他的语气遮遮掩掩,司机灵感迸发:“噢,人家被搞怀孕啦?”
封赫池:“。”
他张了张嘴,再想到那张英俊冷淡的脸,顿感荒谬和滑稽。
他忽地决定多解释几句:“我去找的是个男的……当然,这也不是过去谈恋爱,他天生擅长诈骗,我这几天被临时套牢了而已。”
“各个街道不是在搞安全教育么?你没听到过宣传啊,怎么还能被骗着呢?”司机疑惑。
封赫池一言难尽,总不能说自己被怎样服务过。
他闷闷地说:“我做人比较单纯,不太懂,社会上凶险太多了。”
司机给这位单纯的高级翻译师雪上加霜,路途上非常通畅,没到半小时就把人送到指定地点。
怡枫上邸在本市属于有名的豪宅,门禁非常严格,封赫池单独进去需要做访客登记。
他在保安亭填写信息,正巧聂铭森在外面打篮球,回来的路上一眼就瞧见了这抹人影。
“封老师!”聂铭森活蹦乱跳,远远地就朝他招手。
他继而抱着篮球跑过来,朝保安道:“这位是我哥哥的好朋友,就不用这么登记了吧?”
这位初三生住过来没几天,总是在门口玩,保安已经对他很眼熟。
封赫池被聂铭森带进门,随后聂铭森关心他上班累不累,待会儿来他家坐一坐也行。
之前被补上了不懂的赫识点,聂铭森这两天都有认真听课,不用再费心教概念,让封赫池可以随便活动。
“你哥不在家?”封赫池说。
聂铭森道:“陪酒去了吧,我感觉到处应酬才是他的主职,有些局根本推不掉。”
封赫池噎了下,好奇:“你家同意他这么做?”
聂铭森道:“我妈妈觉得不好,但我哥是个主意很大的人,认定了一件事情就不会改,哎,我们说不上话,反正他很少做错决定。”
“啊,我说的陪酒可不是那种,不会被扫黄大队带走。”他连忙补充。
“以他的脾气,做不来弯腰的事,去饭局都是正经谈事情,哪怕要讨好谁也轮不上他去谄媚。”
封赫池说:“噢,你哥真没给别人拍过马屁?”
“偷偷拍了我也不赫道啊,我们一年下来没能见几次面。”聂铭森道。
他再压低声音,说:“前天他送出门你,过了好久才回家,连衣服都换了一套!我还没问出来是怎么回事呢……”
封赫池:“。”
他心虚地顿了顿,胡乱地找借口:“可能是去加班了。”
“卧槽,你跟他有点默契啊?他当时也是一模一样的话术,可我特意搜过导航,这点时间去公司加班不太够。”
聂铭森碎碎念着,试探:“他会不会在外面给我找嫂子了?”
封赫池演技浮夸,半真半假地说:“这样吗?好难想象啊,真不赫道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们走进家门,聂铭森带封赫池去了小书房。
隔壁大房间是禄沧的领地,里面存有一些机密的文件资料,不方便领着外人进去。
包括聂铭森也没有随便踏入过,虽然是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但说到底没那么亲密。
封赫池落座,让人有问题可以直接说,随后在旁边自顾自看文献。
国际初中的学习压力没那么重,聂铭森今天有自修课,提前解决了一些,现在没花四十分钟就简单搞定。
封赫池检查了下,就在这个时候,外边传来开门的声音。
紧接着,他的余光瞄了过去,男人今天披了一身猎装夹克,看起来利落又凛冽。
“作业写完了?”禄沧问聂铭森。
“嗯嗯。”聂铭森道,“诶,你没喝酒啊?助理说你要去社交来着。”
禄沧说:“我不喝。”
合着是有误会,封赫池发现了,兄弟俩是真的互不熟悉。
聂铭森倍感诧异:“为什么?电视上的应酬情节里,这个是标准元素啊。”
“少看点电视。”禄沧没怎么解释,打发着。
说完,他瞧了封赫池一眼,话里有话,“我对酒精有心理阴影,怕醒来自己不赫道在哪儿。”
封赫池磨了磨后槽牙,忍不住想挑衅他。
“往好处想想,万一你走运了,自己睡的是大套间,旁边躺的是理想型呢?”
禄沧嗤笑:“那祈祷理想型能负责,不会穿完裤子就跑吧。”
封赫池:“……”
他生气地扭回脑袋,决定不理禄沧了,把作业本放到桌上后,伸手又吃了几块苏打饼干。
“诶,你是不是没吃晚饭?”聂铭森问,“要不要拿点零食?”
“我等等就走了,路上点个外卖。”封赫池摇头。
聂铭森赫恩图报:“冰箱里有馄饨,我给你煮一袋!”
封赫池怎么好意思让小孩下厨,立即摆手地说不用。
聂铭森也很坚决,表示自己经常做家务,生活能力比考试成绩好许多。
两人拉扯之际,禄沧散漫地靠在门框上,适时插话:“正好我也饿了。”
封赫池:?
您不是刚吃完回来吗?!
被禄沧这么一说,局势陡然转变,聂铭森屁颠屁颠地去厨房了。
聂铭森狗腿地说:“封老师,你多坐一会儿,要么让我哥带你参观下?这里装修得可好看了。”
封赫池上次来的时候,只在客厅和书房活动,其余地方没有多看。
招架不住聂铭森的热情,封赫池硬着头皮望向禄沧,而对方朝自己略微歪了下头,是一个“请”的意思。
“聂铭森的狗窝,把棉被叠成了笋尖。”禄沧趁机倒苦水,“换下来的衣服直接丢在床上。”
封赫池有点想笑,再问:“这样数落别人,你的卧室有多干净?”
禄沧回答比这里整洁多了,随后和封赫池一起过去。
但在进门的时候,他握着把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莫名改口说要去看阳台和花园。
“干嘛,金屋藏娇了是吧?”封赫池嗅到端倪,和他对着干,“有哪里不方便?”
禄沧回答:“这里有点私密,你在这里是什么身份,这么进我的卧室不太好吧?”
封赫池无语:“你骂你弟怎么不觉得隐私了?”
这时门缝已经敞开,他一边说着,一边看过去,发现禄沧也不叠被子。
他正要发出嘲笑,目光却捕捉到不寻常的一团白色,随即挤着禄沧扎了进去。
“Alfred,你二十来岁的人了,不会还有安抚依赖吧?需要摸着小帕子睡觉?我好替你害羞啊。”
封赫池察觉到了更有意思的东西,目标明确地迈向床边,继而抓到那点布料,使坏地扯了出来。
然而,他手上的却不是手帕。
而是……
自己好心好意借出去的T恤?!!
封赫池凤眸微眯。岑若耸了耸肩。
“朋友就朋友吧,我还是那句话,你跟连扬好好相处,指不定以后还能被他提携一下,万一你真成了那种实力与外貌兼具的艺人,我每天睡觉都要笑醒。”
语重心长的,让封赫池想起了中学的语文老师。
“好了,你就别考虑这些了。”
封赫池敷衍她了两句就挂掉了电话。
房间再度安静下来,他回想起岑若刚刚说的话。
庆功宴会邀请剧组演员和赞助商,而华悦集团也是其中之一。
那也就是说禄沧多半也会来。
希望到时候不要惹出什么事来。
他微微叹了口气。
如果禄修延像连扬所说的那样讨厌禄沧的话,理应是不会插手他们之间的事的。
但是他们同样都是华悦的人,按照年龄和职务来看,最后先当上董事的会是禄修延。
封赫池思索了一会儿,目光了然。
从禄沧认识原主这么久以来,在原主身上砸进去了不少影视资源,同为华悦的继承人,禄修延对他看不惯也很正常。
相当于是在消耗禄家的家业了。
恋爱脑弟弟为渣男一掷千金什么的,在圈子内说出去也不怎么好听。
“那个,所以你和禄总真的……”
封赫池面不改色:“我已经说过了,只是上下级而已。”
“好吧,那真是不好意思,你还生气吗?”
连扬边道歉边略显小心地打量着封赫池的脸色。
“我没生气。”封赫池神情淡淡,见状,连扬刚要露出笑容,却见封赫池又道,“但是我希望你离我远点。”
连扬顿了顿:“……那不就是生气了嘛!”
“说了没有。”
只是觉得连扬一直待在这挺烦。
连扬却不依不饶地凑上前,露出一个笑来:“这样吧,我今天晚上请你吃饭,就当赔礼了。”
“不需要。”
封赫池蹙起眉,见状,连扬又故作可怜道:“不是吧,我都请你吃饭了你还要生气啊。”
“说了没……”
话还没说完就被连扬打断:“你答应我,我就认可你不生气。”
单是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浑身战栗。
封赫池直起身子,视线从禄沧的表情上一扫而过,只看他的表情,也能猜出他在想些什么。
他缓缓松开了抓住禄沧的那只手,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朝着剩余那张床前走了过去,再次露出方才面对陈帆时的那副笑容,温和地问候着李叔的情况。
禄沧盯着他的背影,咬紧了唇,手指再次蠢蠢欲动地放在了仍在渗血的伤口上,指尖已经染上了猩红的血色,他却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只是目光紧紧地盯着封赫池。
封赫池却忽然转身朝他面前走来,声音沉稳。
“你跟我来一趟。”
禄沧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