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再见
白生南家住得很远。
从学校走出来时,她介绍说,是在危峰兀立的虎牙陂上,平坦的小路走完了,还有三四里山路在等着。
程江雪拿出了平时去健身房暴汗的架势,但才刚到山脚下,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不行了,我们歇会儿吧。”她手往下撑,扶着小路旁的石头,缓缓地坐下。
看老师体力不支,白生南也跟着停住,抱歉地说:“程老师,我应该走慢一点的。”
“没有,是老师缺乏锻炼。”程老师抽出纸巾擦了擦额头,也递一张给她,“白生南,你每天都走这么远的路去上学,那得几点钟起来啊?”
还不如一个孩子身体好,她自己也觉得蛮羞愧的。
白生南挨着她坐,习以为常地说:“四点就起了,先帮着妈妈生火煮饭,我多做一件,妈妈就可以少做一件。”
程江雪把纸巾当扇子,扇了两下风:“真是个好孩子,你妈妈有你这样的女儿,一定很欣慰。”
“全家除了妈妈,也没人喜欢我了。”白生南低了低头,小声说,“爷爷奶奶都嫌弃我不是男孩子,我爸也一样,从我懂事开始,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让妈妈抓紧时间再要一个,从来也不背着我。”
她在班上是最沉默的一个,连上体育课都是独自跑步,很少和同学说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写程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也好,和她安静地聊天也好,就会自然而然地跟她吐露心声。
大概是程老师太温柔,说话也好听,像个比她阅历丰富许多的知心大姐姐。
这种被否定的痛苦,和对性别认同度的动摇,程江雪都懂。
天色渐渐暗了,向下看去,山谷被镀上了一层单薄的阴霾。
她脚边的一整丛野草都浸泡在暮光里,变得有些模糊。
无数片线状披针形的小叶染着浅淡的色泽,黄昏最后的光亮逆照过来,将它们拉成长长的、交错的影子。
程江雪指着它们说:“白生南,这种植物你熟悉吗?”
“熟悉。”白生南看了一眼说,“这是芒萁,它的生长力很强,连峭壁上花岗岩的缝隙都能刺穿,我们常割来当燃料,它的叶柄还可以编成篮子,我妈妈就很会编。”
程江雪点点头,拉过她的手:“你看,世界上就是有这些种子存在,它们没有那么好的
运气,像其他的种子一样,落在四季如春,有人精心照料的花园里,它们偏偏就落在石头缝,生根在条件恶劣的地方,甚至一开始,连太阳光都被严严实实地挡住,根本照不到它。”
听着她的比喻,白生南入神得连眼珠都忘了转。
程江雪又微笑着说:“可是你知道吗?往往像这部分种子,身体里蕴藏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能量,它们不因为没有阳光,没有雨露就放弃长大,而是一点点地积蓄力量,先慢慢地抽芽,让自己能晒到太阳,产生光合作用,再使自己的根茎变得坚韧,能从最硬的岩石里挤出来,最后,悄悄汲取一点剩余的雨水,日复一日,直到某一天”
她说到这里,温柔地注视地白生南的眼睛,像放烟花一样,手掌朝上突然地撒开,一双澄澈的眼睛亮晶晶的:“啪的一声,它终于用小脑袋顶开了黑漆漆的天,阳光照遍全身的感觉好暖和呀,能用叶子接住小雨的滋润也好舒服。它高兴地抖着它的枝条,像在对身下的硬石头说,这里就要长出绿色了,等着瞧吧。”
她拟人化的修辞让白生南身临其境,仿佛自己就变成了那株岩峰里的芒萁,穿越了重重的黑暗和苦难,最终在春天的微风里破土而出,迎来新生。
白生南忽然变得有些相信,她的梦想或许也能这样劈开一条路。
像老师在课堂上说的,世上每条路都要有人走,人间每道河都要有人蹚。
她只是没有那么幸运,走上了一条困苦的路而已,但谁说不幸运就不会成功呢。
白生南拼命地点头,声音比刚才要洪亮多了:“嗯!我也可以像芒萁一样长大。”
“老师知道你可以,你也是一颗了不起的小种子,能在这样的条件下,把每门功课都学得这么好。”程老师摸了摸她的头,唇角带着鼓舞的笑意,“要好好长大,像现在这样认真读书,将来走出这座大山。”
看着面前连绵不绝,连鸟儿都难以飞跃的山峰,白生南又困惑了:“程老师,山的那一头,还会是山吗?我跟妈妈来砍柴的时候,她总是说,别想了,能认识几个字,不被男人欺负就不错了,我们永远也翻不过去。”
“不是的,山的那头是未来,走出去就有希望。”程江雪笃定地说。
思索了一会儿后,白生南主动迈出一步,朝她靠近了一点,很小声地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我没和妈妈顶嘴,因为妈妈也可怜。”
在几千年的传统语境里,母亲这一称谓总是被丈夫人为地剥离女性特质,她们在对生活的操持中模糊了面目,退化掉了个人的欲望,成为一个具有强烈对立性的矛盾体。
一方面她们悉心温情地庇护自己的女儿,却又在潜移默化里担当起父权制的执行和捍卫者,一点一滴地规训和教化她们。
而女儿对妈妈的每一次质疑,都是一场小小的,重构社会法则的反抗仪式。
所以说,东亚社会的母女关系,尤其在物质落后的农村,既是强大的精神支柱,也是身上去不掉的淤痕。
程江雪拍拍她的后脑勺:“好小囡。”
休息够了,她们才起身继续往上走。
刚振奋了一番,白生南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她兴高采烈地背起了今天的课文:“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
程江雪走在她后面,不时提醒她小心一点:“今天才上第一课,你就已经背出来了,真棒。”
“嗯,我烧火的时候背的,读了三遍就记下来了,鲁迅先生写得真好。”白生南说转过身笑。
程江雪才发现她的五官其实很秀美,笑起来也明丽。
她打量自己的功夫,白生南又刨根问底:“程老师,你去过鲁迅的故乡吗,真是散文里写的这样吗?”
“去过,真是这样,你背的这些东西都在。”程江雪忍着脚疼,回忆起那趟大学时的绍兴之旅,“三味书屋是一个三开间的花厅,那里从房屋外貌到室内陈设,基本都维持了原样。”
绍兴离江城不远,七八岁上下,爸爸妈妈就带她去了两次,只是没什么印象了。
最后一回到那儿,是陪周覆这个北方人一起。
那年春节刚过,周覆就到了江城,当时她还在家过寒假,正坐在程院长身边见客。
程江雪吃完午饭,火急火燎地说去找同学借本书,一借就借到了西郊宾馆。
她迅速扫码付钱,下了出租,在门口东张西望,确定没有碰见熟人,才小跑着进去。
刚下过雨,午后的西郊像一座鲜绿的秘境,梧桐树冠在她的头上织出翠穹,每一口空气都带着苔藓草枝的清甜。
水杉林环绕的小径上,溅起的雨花打湿了她的毛呢裤腿。
那个时候年纪小,去见爱人都用跑的,湿了衣服也顾不上。
到了一座小楼前,周覆给她打开门,还没说话就被他抱起来,房间里开着暖气,她脏兮兮的裤子被丢在沙发上,他的呼吸又热又重地压上来。
吻够了才开始说话,周覆不容分说地把她控制在怀里,一边问她怎么才来。
程江雪被他抱在身上,床上已经狼藉得安放不了任何一个人,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是怕我爸爸怀疑我”
“你就管爸爸,不管我啊。”
“你多大,还要人管。”
周覆头晕眼花,说话也直白粗俗:“从听见你的声音,知道你会想办法过来,我就眼巴巴地等到现在,你说呢?”
程江雪望着没关紧的窗帘,只觉得他们这样很像偷情,偷得放荡又轻率。
小情侣见了面,都在欲望充沛的年纪,一时便舍不得分开了。
程江雪只好再撒个谎,说已经和同学来绍兴玩了,晚上就在这边住,明天再回去。
程父程母盘问半天,千叮万嘱她路上小心,不要乱吃东西后,才终于放了行。
周覆已经洗了澡,枕着手,就躺在床上看她握牢手机,谨慎又灵光地扯白话,衣衫下摆也没好好收束,就由它散漫地敞在外头。
等到程江雪挂断,头一件事就是来瞪他:“都怪你。”
“好,我拐带小姑娘,我罪恶滔天。”周覆照单全收,把她抱到怀里哄着,“说真的,我还没去过绍兴,要不就真去一次?”
程江雪想,也就三小时的车程,去就去吧。
她本来就不喜欢别人来打扰他们两个。
心里答应,程江雪嘴上还要假惺惺替他着想:“能去吗?知道你来了,那帮人一会儿就排着队来拜访你了,找不见你可怎么办呀。”
“那就让他们去报警!”周覆的唇碾上她的耳珠,像刚才含上她的舌尖一样,引得她头皮微微发麻,“你是头号嫌犯,刚才咬得我那么紧,我头晕眼花的,差点就爬不起来了。”
他真的是一个
“伍作胚!”程江雪用家乡话轻呸了他一下。
他们到了绍兴,冬天傍晚的景区没什么人,新漆的牌匾在灯下泛着青光。
萧瑟冷风里,一只野猫缩在墙根边取暖。
还有个穿青灰长衫,系黑色毛线围巾,人中留了一圈黑胡子,手里夹了根烟的大爷坐在门口的长石凳上。
周覆牵着她路过,嘿了声:“我们老周在家呢,也没人提前通知一声,害我空着手来。”
“你们哪个老周?”程江雪的目光才灰黑的墙上挪下来,还没注意到。
“周树人。”
“你正经一点呀。”
等她也发现那位演员时,一样笑出来:“先生回自己家也要排队。”
女友去拍照的时候,周覆坐过去跟人闲聊,顺手派了支烟给他:“您一天都得坐在这儿抽吗?够敬业的。”
“本来是临时抽抽。”扮鲁迅先生的大爷笑眯眯地接了,“这不时间一长,烟瘾越来越大,到底把人设立住了。”
“懂,世上本来没有烟鬼,给您打烟的人多了,也就成了烟鬼。”周覆吊儿郎当地给改了词,又好心地劝,“不过您还是得注意点儿,免得把咱的肺抽坏了,他们就算当工
伤给治,那也不值当。”
正在拍屋檐的程江雪笑得手抖,差点拿不稳相机。
“程老师,程老师。”白生南见她走神,接连叫了两句。
程江雪啊了句,猛地抬起头:“哦,对,绍兴,以后等你出去上大学,可以找机会去看看。”
“我,出去上大学?”白生南不敢想。
这种词语组合对她来说太陌生了。
程江雪笑了下:“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你会把你读过的书,变成脚下走过的路。”
“嗯,我家到了,前面的房子就是。”白生南指了指。
程江雪拍了下膝盖上的灰:“好,我们进去。”
这座房子很矮,墙是土坯垒起来的,在风霜侵蚀下,外皮已经开始脱落,大块的泥巴剥下来,露出里面乱糟糟的草筋,几根粗细不一的木头柱子勉强撑着屋梁,顶上的瓦片也稀稀拉拉的。
程江雪隐隐有些担心,整个房子就像被山坡压得喘不过气,又像是随便来一阵风就会被吹倒,就那么摇摇欲坠地挂在陂上。
她又不敢当着孩子的面说,免得增加白生南的心理压力。
还是等回了镇政府,问问左倩她们,看有没有什么对口的补助,能帮她家修缮一下。
这房子怎么住人,下场暴雨就要出事情了。
程江雪摸了下她的发尾:“妈妈在里面吗?”
“在,我跟妈妈说过了,她这个点不会出去。”白生南拉着她跨过门槛,然后大声地用方言叫了句,“妈,老师来了。”
一个四十上下,小腹高高隆起的女人走了过来,她扶着腰搬来一把竹椅:“程老师,您坐。”
“哎,谢谢。”程江雪赶紧接过,“白生南妈妈,你怀着孕呢,不用招待我,我简单跟你说几句,很快就走了。”
白生南一回了家,就熟练地把书包放在了角落,然后去倒茶。
王英梅在对面坐了,有些拘谨,声音里沉甸甸的疲惫:“老师,南南在学校还听话吗?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她的头发像匆忙梳好的,耳边还掉下来两绺,手指在肚子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得如同干裂的树皮,指节也因常年劳作而突出变形。
“没有。”程江雪微笑着说,“白生南的成绩特别好,几门课都接近满分,上课经常回答我的问题。就是英语稍稍落后一点,不过我已经和杜老师讲好了,让她在补习班上多关注白生南,有问题也可以去办公室问她。我来就是想说,她是念书的好苗子,只要保持现在的节奏,考上县高中不成问题的,你们做家长的,一定要多支持她。”
王英梅还没说话,门外就响起一道雄浑的男声:“还要去县城读高中?别说家里出不起这个钱,就算有,也不浪费在女娃娃身上,读完免费的初中拉倒!”
平常没见过这么粗声大气的人,程江雪被他吓了一跳。
白图业提着锄头站在门口,粗壮的身体遮去了全部的光,因为他的到来,整间屋子都黑了下来,变得暗无天日。
“是白生南的爸爸吧?”程江雪将信将疑地看了眼对面的王英梅。
王英梅不好意思地笑笑,吃力地站起来,说是。
她走到丈夫身边,小声地劝他:“你不要进门就这么凶噻,老师也是好心,也没说立刻就要你拿钱。”
“你别管。”白图业一下就推开了她,“我在跟她的老师说话。”
白生南赶紧把妈妈扶去床上,又站到她爸爸面前:“说话就说话,你又推妈妈干什么,她还怀着你的孩子,上一次就是被你推流掉的,忘记了吗?”
“你不得了了,敢教训老子!”
眼看白图业要打女儿,程江雪飞快地把她拉到了身后。
程江雪退了两步说:“白生南爸爸,火气别这么大嘛,有话好好讲。”
看在客人的面上,白图业高高举起来的手又放下了,他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指着女儿,放话说:“你去外面,把我拖回来的柴砍好。”
他真是坏透了,明知道老师在,也不肯留半点体面,哪有这样的爸爸?
白生南抹了一把眼泪,义无反顾地站到程江雪面前:“柴我会劈的,但我不会让老师单独留在这里,她来我家做工作,我要让她平安地回学校去。”
程江雪握紧了她的手,心平气和地说:“白生南爸爸,你可能对教育政策不太了解,是这样,她读高中,读大学都可以领贫困补助的,个人不用出什么钱,这一点国家是有保障的,再不然,我也可以帮她申请奖学金,或者我个人资助她都没问题,你完全可以放心。”
“白生南是个有悟性的孩子,不好白白浪费掉她的聪明劲,等将来她毕业了,走进社会,能赚你们家现在几倍、十几倍的收入,也能更好地孝敬你们两个,这难道不是一项好买卖吗?”
“老师就是老师。”白图业放下酒瓶子,胡乱摸了一把下巴,“嘴巴比我们这些乡下人会说,可惜我们没那么长的眼光,也不一定活得了那么久。”
在他看来,光是读书不要钱还不够,女儿要去了县城念高中,家里少了个劳动力,空出来的事情谁来做?再说了,到了年纪给她说门亲事,白捡现成的彩礼不好嘛?
这个女老师就是专门来挑事的!
程江雪尴尬地朝白生南笑:“怎么会,你爸爸身体看上去很好。”
酒劲晕乎乎地上来,白图业的目光也变得猥琐轻佻了。
大城市来的女人是不一样,她坐在那盏摇摇晃的吊灯下,漂亮得像画报上的电影明星。
虽然穿了严谨的真丝系带衬衫,但脖颈和手腕处露出的皮肤格外扎眼,仿佛树枝上不经意抖落的一捧雪。
白图业东倒西歪地起身,朝程江雪走过去:“我的身体是挺好的。”
白生南知道爸爸起了什么坏心,刚要去挡,远远就听见一句严厉的反问:“既然身体好,那怎么不去厂子里做事?整天就知道在家喝酒挺尸。”
屋内四个人闻声望去。
周覆站在屋檐下,不知道他是怎么上山的,灰黑的印子蹭上了他的衬衫前襟,下摆从西装裤里掏了出来,小腹处洇着小片深色的汗迹,皮鞋尖上沾满零星泥点。
黯淡光影里,他一眼就攫住了程江雪。
幸好她平安。
幸好她毫发无损。
周覆极轻地吁了一口气。
倒是程江雪愣住了,他那道焦灼的眼神像撒向湖面的厚实渔网,又沉又急地罩住了她。
她的睫毛颤了两下,眸光像湖心的小鱼一样晃动着,仓惶着,迟迟没从周覆身上挪开。
程江雪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她所了解的周覆,始终都是气定神闲的,不管在什么境况下。
不仅是自身的泰然,还能安抚身边人的慌乱。
但是眼下,他怎么自己先乱了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