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再见
“周委员?”白图业眯起眼打量了他一阵,半天才认出来,“这么晚,你怎么到我家里来了?”
他是村里的贫困户,为了动员他去厂子里参加劳动,领工资贴补生活,镇上来过不少人做工作,最后谁都没办法,周覆只好亲自来劝。
知道他从省里下来扶贫,白图业也给了周委员这个面子,去冶金厂打了几天工,可日子一长就原形毕露了,一次醉酒之后,企业老板给他结了几天工资,将他连人带行李给轰了出来。
确认程老师无事,周覆冷静地嗯了一声。
这毕竟是在村民家中,他不明不白地闯进来,也没拿住什么短,不方便凶神恶煞的,容易引起矛盾。
他自己还整天在作风会上讲,要搞好和群众的关系,发生聚集冲突事件时,党员干部要第一时间站到前面去调解,党徽应该是沟通媒介,而不是隔阂象征。
白图业看着周覆一身尘土,像是跑了不少路。他心中狐疑,周委员这个人做事有板有眼,不像是会莽撞行事的性子。
周覆清了下嗓子:“那个,程
老师,学校里有点事情,吴校长让我来接你,走吧。”
“啊,学校里出事情了?”程江雪第一时间去看手机,但山上信号很弱,微信一直刷新不出来,大概也难接到电话。
周覆直接走到了她身边。
他攥着她的手腕,把她拉起来:“对,他联系不上你,跟我走吧。”
“哦。”程江雪从他脸上看出几分端倪,加上白生南爸爸不怀好意的眼神,她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她不知道的事,否则周覆不至于这么着急。
程江雪顺从地站起来。
她被周覆牵着走了两步,还是停了停。
周覆从握上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脚步也放轻放缓了。
他扭头问:“还有什么事?”
“等等,我再说最后两句。”程江雪还是想再争取一下,尽管白生南爸爸的态度很强硬。
周覆点点头:“好。”
她看向那张油黑的木板床,轻声说:“白生南妈妈,那我就先过去了,我提的建议,还希望你多考虑一下,毕竟关系到孩子的未来,这是一辈子受益的大事。我虽然没教几年书,但眼光还是比较准的,白生南是个全面孩子。”
“老师你放心,家里的事情,像喂猪砍柴这些的,我会让她少做。”王英梅也望着她,一双枯瘦的眼里沁出几点水光。
她读书少,也讲不出更多感谢的场面话了。
不是程老师来,她也不知道女儿在学校那么出色,能考那么高的分数,这孩子回了家就闷声干活儿,要不就是埋头在灶台边看书,成绩是一字不提的。
而她围着家里、猪圈和地头,白天黑夜地忙,拿回来签字的成绩单都是草草瞄一眼,她自己文化也低,不清楚算好还是不好。
程江雪点了下头,语气雀跃地说:“那太好了,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有很多办法的。”
“哎,我听老师的。这孩子嘴笨得很,还望老师在学校多关照关照,别让她被人欺负。”
仿佛达成某种共识和约定,王英梅的目光饱含千言万语,那里面有沉重的托付,乃至孤注一掷的信赖。
程江雪的眼眶也微微发热:“我会的,你也要多保重身体,那我先过去了,再见。”
白图业看妻子胡乱表态,早就气不打一处来了,但有周覆立在他跟前,他不敢动手打骂。
周委员毕竟是镇上的干部,年轻力壮,人也长得高,连王得富都能撂得倒,更别说是他了。
周覆看出他不服气,提前交代了句:“程老师是在为你们家做打算,女儿有了大好前程,最后得实惠的还能是她吗?当然是你们两口子!自己盘算清楚。”
白图业青着脸,咬牙道:“是,感谢程老师。”
“还有你那个拳头注意点,别总是往老婆身上招呼。”既然说到这里,周覆便也问候了一声王英梅,“有几个月了,就快要生了吧?”
白图业自然不清楚,王英梅赶紧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回答:“八个多月了。”
“那是月份不小了。”周覆暂时松开程江雪,从裤兜里摸出皮夹子打开,随手扯了十来张红票子。
他知道当地民风保守,避免了和王英梅的接触,直接放到了桌上:“拿着吧,算我给小孩子的见面礼,你也补补营养。”
“这怎么好意思啊,周委员?”看到钱,白图业的眼睛都光了。
白生南怕爸爸抢去,先一步抓起来抱在了怀里:“是周委员给妈妈补身体的,和你没关系。”
“好姑娘,真护着你妈妈。”周覆松快地笑了,又浑水摸鱼,假装不经意地牵上了程江雪,教训说,“白图业,有这么机灵懂事的闺女,你啊,以后少喝点酒,好日子在后面。”
他又指了下房顶:“有时间的话,把你这屋顶的瓦修修,懒成什么样子了。”
“哎,我修,我明天就修,您慢走。”白图业讨好地说。
周覆不信他这一套,叮嘱白生南:“你监督你爸爸,他要再犯浑,你就来镇里见我,我领着你去找刘所长报案,不怕的。”
像得了金牌令箭,白生南很用力地点头:“嗯,我知道了。”
而程江雪站在周覆身边,抬起眼睫飞快地掠了他一眼,一种微小的、灼热的悸动从心底漫开。
老天爷真是肯优待他。
三年过去,他的面容清俊未改,下颌的线条也利落依旧。
而这两年在农村干实事,少年意气淡弱了不少,比过去多了六七分稳重,低眉敛目时,一股英气逼人的威严,也捕捉不到太多的情绪。
从白家出来后,程江雪第一时间把手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
周覆回头看她一眼,彼此默契地没说话。
在这里问什么都不好,说的话都会被人听见,不如三缄其口。
天太黑了,周覆又拿上手电筒,照着前面的路。
山路在深浓的夜色中蜿蜒铺开,前几日暴雨冲出的泥水又还未完全晒干。
程江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得艰难,又要在不产生任何肢体接触的情况下,步步跟住周覆。
没走多远,听着她踩上石子儿的哔剥声,和前头光束里她跌撞的身影,周覆真担心她会摔下去。
他的手自然而然地伸过来,目光坦荡:“这里太暗了,下山路比上山难走,还是我牵着你吧,不算你原谅了我,就是萍水相逢的帮助,行吗?”
前几天他们起争执,程江雪好像是对他提了这个要求,用了这么个社交辞令吧,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到乡镇后忙得脚不沾地,每天统筹十来样工作安排都算少的,周覆深感记忆力下降,脑子也不如从前济事了。
怎么又说原谅不原谅的事。
程江雪站得比他高些,低眸时和他视线交错,又很快转向杂草丛。
她不想总是落入受害者叙事的语境中,显得自己楚楚可怜。
之前她对周覆说那些,也是想要他注意言语举动,别太越界。
程江雪小声地纠正反问:“你有什么非要我原谅?分手不是哪一方的过错,我早就没有再怪谁了,是感情自己到了尽头。”
没有过错的话,感情怎么会到头呢?周覆在心里说。
他淡嗤了声,还是哄孩子似的,配合出声:“好,它就是到尽头了。程老师,那现在是要牵着下去,还是我把你背下去,我认为后者要更快一点,这里树林太茂密了,说不准有野兽出没,待久了也不安全。”
“真的吗?”程江雪听见这种可能性,紧张地揪住了他衣摆的一角,朝他靠拢的同时,一双眼睛不安地望向身后,“新闻里不是说,像狼啊虎啊这些野生动物,早就濒临灭绝了?”
但这个地方山岭逶迤,溪谷幽深,是否藏着还没被探索发现的物种,都很难说。
周覆熟练地顺手握住她,讲得有鼻子有眼:“豺狼虎豹就不说了,我来这么久也没见过。主要是怕有蛇,现在白天温度还很高,它们喜欢在夜里钻出来活动。昨天就有村民被咬了,还好送医及时,也好在不是毒性很强的蛇,要真是银环蛇、眼镜蛇这些,卫生所都没有配套的血清,得送去省城的大医院里。”
“啊,好吓人,那我们快点走吧。”程江雪严阵以待的口吻,“这里草这么多,我脚底下又没长眼,踩到一条怎么办?”
“那我背着你?”周覆忍不住抬了下唇。
小姑娘性子没改,在自己经验欠缺的方面,还是一股偏听偏信的率直,眼中仍有几分稚气在闪烁。
程江雪被他说怕了,目光顿在他被汗水沁得发亮的鬓角上,迟疑地问:“可是可是你看上去很累了,还能背得动吗?”
“我背不动你可以再下来,你哪里就此讹上我了呢。”周覆不紧不迫地看着她,“到了山脚,危险系数没那么高了,我们走慢一点也没事,对吧,小程老师?”
听起来
真是共同商酌的口气,一点私心也不掺杂。
“好吧,麻烦你了。”程江雪想了想,还是没有固执地凭意气行事,把两个人都耽误在这个地方。
周覆点头,没说一句多余的话,把手电筒交到她手中,转过身:“上来吧。”
他的腰背沉下去,脊梁弓成一道稳妥的弧线,牢靠地抵在薄薄夜雾中。
程江雪看了几秒,缓慢地伏上他的后背,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周覆双手向后一抄,牢牢地箍住了她的腿弯,将这份熟悉的重量向上掂了掂,好像比从前轻了一点。
他往后别过脸,不敢有太大的幅度,却因为与她呼吸相撞,声音染上细微的哑:“走了啊,你抓紧了。”
“嗯,走吧。”程江雪的手不得不搭上去,指尖却是虚虚悬着的,丝毫没有碰到他颈侧的皮肤。
谈恋爱的时候,她没少找借口使唤周覆背她。
但她贴在他的背上,从来不像今晚这么老实,这么小心地约束自己。
周覆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到了实处。
月光都被树叶挡去的夜里,他的鞋跟碾过碎石头,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摩擦声。
白天的热气散去,又渐渐从他们相偎的肌肤表层蒸腾起来,蒸出一点旧梦的余温。
她想起在西山走过的那些夜路,他背着她从如丝细雨中穿过。
那时她醉醺醺地把下巴支在他肩窝上,一边笑一边抱怨:“周覆,你慢点走好不好,我头晕。”
“哦,您刚才喝酒活蹦乱跳的,我一背你回家就晕了。”周覆好笑地回过头,轻声斥责,“头一回开张就喝这么多,明天还有的头痛。”
时过境迁了,程江雪不会再那样随意依偎,眼下她连指尖都冷静地悬着,像是怕触碰什么不该碰的界限。
可这条看不见的界限究竟在哪儿呢?
大概是衣料不透气,程江雪的脸上也生了红晕。
她轻咳了一声后,问周覆:“其实吴校长没有找我,对吧?”
“对。”周覆用脚拨开一块石头,继续往下走,“就算吴校长要找,也不会让我来。”
她很聪明,这种一拆就破的谎骗不到她,索性说实话。
程江雪打着手电,给他照出更远的路:“那你为什么要往白生南家赶?”
还赶得这么急,像晚一步就会出大事一样。
“担心你。”周覆毫不折中地表述,“你这学生的爸爸很不安分,案底累累。她家的情况远比你想象的复杂,我怕你应付不来。”
他没再说得更细,但程江雪隐隐约约猜到了。
想必白图业犯过的罪还不轻。
其实来之前她也有点怕,但白生南实在是块读书的料,家里对她的学习又不重视,所以再麻烦也得走一趟。
程江雪想,她妈妈也在一旁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还是考虑不周。
她盯住周覆的后脑勺,一句谢谢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周覆了解她,她是最怕人情牵扯的,谁帮了她一个小忙,恨不得立刻还清掉,最好是不要留过夜,否则觉也困不着。
尤其他们朋友不像朋友,说陌路又不陌路的关系。
半天没听见她说话,周覆怕她生出负担,提前打了预防针:“别有思想包袱,你来白水镇支教,又住在我的隔壁,就算在此之前从没见过你,我也有责任保证你的安全,真出了事,黎书记和我都难开交。”
“我知道。”程江雪眨了下眼,“下次不会再晚上来家访,免得给你给大家添麻烦。”
“那就最好了。”
山影黑浓,把他们脸上的神情也模糊了。
快下到山腰,路变得越发陡峭。
程江雪思绪纷乱时,周覆踩到一处松动的石头,险些往前栽。
她蓦地惊呼一声,手臂下意识地收束起来,死死抱住他的脖子,急促的呼吸吹进他耳中。
“别怕。”周覆只磕绊了一下,又很快站稳,“刚才步子迈大了点,这条路我下乡的时候走过多次,不会摔着你的。”
因为突然的惊吓,她自我保护的姿势还没缓冲过来。
他们身体贴得很紧,程江雪的脸仍温温热热地挨着他。
周覆这么冷不防地一扭脖子,险些凑到她唇上来。
就连绷着脸要吻她的风流神色,也有几分过去的影子。
程江雪手腕上的脉搏剧烈地跳动了下。
她下意识地掀眸后,又很快垂下去,惊惶的视线撞进他眼底。
程江雪掩饰性地轻抬手臂,潦草地拢了下被风吹散的鬓发,指尖碰到发烫的脸颊,那份热度让她心头又是一跳。
她生硬地笑了笑:“要不还是放我下来,也没多远了吧?”
周覆注视着她,轻轻柔柔的竹林风在两人之间回荡。
大概是走太久了,他的喘声在夜里听起来很重:“还有好长一段,再背会儿。”
“嗯。”
程江雪往下看了看,山脚亮着几点零星灯光,在远处无声地错落着,是有不短的距离。
“为什么会自己申请来支教?”周覆往下走着,又把疑惑再问了一遍,“除了学校有这个计划外,你的个人原因呢,现在能告诉我吗?”
凭他对程江雪的了解,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真是为了理想情怀,或者是晋级增资,周覆都还勉强心安。
他就怕她在工作中受委屈,受了委屈还不敢跟家里讲。
她那个父亲,那个对她要求严格的大家长,一定会扯出连番的道理,让她想办法克服困难。
他知道,从小到大,她父母对她的要求都很高。
久而久之,程江雪也对自己苛刻起来,总想把每件事做到尽善尽美。
论文不能出现一个错别字,绩点排名要在全院靠前,甚至是没人会注意的小细节,她也要检查一遍,在程江雪的世界里,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瑕疵,对她来说都算是失误,或者是某种不够好的佐证,证明她还不够优秀,没有达到父母的预期。
一直以来,她都活得太累了。
有时她想要放松,却又被这些完美思维荼毒得太深,每当她停下来,它们就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脑子里,逼着她做这做那。
别看娇娇弱弱,程江雪在学习上既用力,又谨慎,太害怕不够争气,不够成为大家口中的乖女儿,好女儿。
程院长多年来的优绩主义教育,最终变成了一桩反复拷打她的苦刑,一场由不得她自主选择,却不得不戴着面具登台的一场演出。
上一次陪陈书记去中学视察,他就听吴校长讲,程江雪是这批支教老师中,唯一一个自己打报告来的。
周覆当时垂目坐着,指间明灭星红的火光,心里就觉得不好,一定有名堂。
又一阵风过,林间响起一阵细碎绵密的沙沙声。
也许是今晚谈话的氛围好,也许是她藏了这么久的心事,终于有人反复地问起来。
而不是一味指责她,为什么要任性地跑到山区来,完全不顾及身边人的感受。
程江雪仰了仰头,轻声开口:“就上个学期,主任点名让我讲一堂公开课,我花心思准备了很久,也弄出了不少新颖的东西,那个课件我做得非常认真,牺牲了很多空余时间,还怕发挥失误,自己私下里试讲了很多遍,可你猜怎么样?”
“我猜,真正到了上课那一天,还是被批得一钱不值。”周覆淡嗤了一声,不假思索地回答她。
他对事情的判断一向很准。
程江雪也不吃惊,说:“你这么了解我们学校。”
然后她释怀地自嘲:“当天上完课,全校二十一位领导分别提出意见,一共有四十八个需要修改的地方,平均每个领导对我有两处不满,也约等于我每分钟都在犯错误,这么误人子弟,我想我应该被开除教师籍。”
周覆平淡地说:“我是不了解你们学校,但还能不了解领导吗?他们那点惊世骇俗的水平,全靠没意见硬提意见来体现。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建
议。”
“什么建议?”
“把问题记在本子上,等你走出教室的时候,把它直接扔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