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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再见


    夜深了,几缕微光从竹林里漏下来。


    积聚在叶片上的露珠,最终不堪重负地从高处的竹叶尖上坠落,滴答一声,洇入干黑的泥土里。


    程江雪被他逗笑,转过头时,正看见这一幕。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都需要一个关系深厚的朋友或爱人来展现自己的脆弱。


    而不是刚一开口表达对工作和上级的不满,就被骂矫情,不入世。


    “你啊,不要把这种小事放心上,这无关你的能力或素养,更不是学校领导在针对你。”周覆过来人的世故口吻,“我这么跟你说,就算是天王老子来讲这堂课,他们也要提出四十八个意见,甚至翻倍。”


    “这就是他们的工作,就像给学生讲课是你的工作,下了班回到家,就别为办公室里的事伤神了,哪怕你内耗到整夜失眠,领导也还是那副样子,还要说你承受能力差,禁不起批评,又平白多了一重罪名。”


    她歪了歪头,思绪像困在一团湿淋淋的水雾里。


    分手三年,再一次伏在周覆的背上,听他多少带点混不吝的口气教诲开解自己,通透的,睿智的,一针见血的。


    程江雪觉得此情此景生疏又熟稔。


    命运要捉弄起人来,也是寂静无声的,像头顶一点点沉下来的天,压得她心里发慌。


    怎么又和他碰到一起了呢?


    她哆嗦了一下,又平静地嗯了声:“那次以后我就计划要来支教了,与其把时间用在完善他们的意见上,还不如做点更有意义的事。”


    周覆笑她孩子心性,还像读书时一样受不得委屈。


    他提醒程老师:“这话就不要拿到外面说了,教育工作是不分地域,不分贵贱的,在哪儿都一样意义重大。难道江城孩子条件好,就不需要老师的关爱了?”


    “哪有在外说,这里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吗?”程江雪想也不想,低声抗议。


    周覆拿住她的话把儿,偏了偏头,黯声道:“是,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说什么都不要紧。”


    讲的好像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但囫囵间,程江雪又不知道应该如何辩解。


    今晚气氛太好,好得让人分外难捱,被他三两句哄得卸下攻击性之后,她的语言组织能力弱化了好多。


    程江雪这才意识到,不好再被他背着,也不好再和他说话了。


    她心头一慌,急得拍了拍周覆的肩:“好了好了,你放我下来吧,这儿挺亮的,就快到了,我自己走。”


    程江雪不愿要他背了,扭来扭去的。


    再不放,她就要自己跳下来了。


    “好好好,就到这儿下,你先别动。”周覆没办法,在快到山脚的地方,找了个光亮地方,把她放在了路灯旁。


    程江雪站定后,接连用手揿了两下自己的衣领子,像是热坏了。


    脸颊被照在光晕里的那一侧,不知道是被热气还是被别的什么熏得,拢着极淡的,几乎分辨不明的粉,生出一股他曾无数次被引诱的秾艳。


    过去听家里小姨读《红楼梦》,念起薛宝钗咏白海棠那段,总会被那一句“淡极始知花更艳”迷住,不知道这是种什么艳法儿?


    后来遇到程江雪,才发觉美并不是单一的,有固定模式的,花色淡雅到了极点,往往更娇艳。


    周覆把手插进兜里,喉结细微地吞咽了一下,燥得想要去摸烟。


    但今天晚上气温又不高,很凉快啊。


    程江雪把手电筒还给了他,自己往下走。


    怕她走太快摔跤,周覆又赶紧跟上。


    不差几格台阶,就快到他的车边时,程江雪也要体力不支,脚步越来越沉缓。


    “留点神,别被绊倒了啊。”后头蓦地响起一道提醒,嗓音沉哑。


    程江雪定睛一看,路中间凸起了一块石头。


    好像上山的时候也遇到了,她还差点往前栽。


    但程江雪转过身:“谢谢,但我没那么瞎。”


    周覆笑了下,直视着她的眼睛上前:“你当然不瞎,有谁说你瞎了?怎么样,手上的伤口好了吗?”


    眼看他就要伸手过来查看,程江雪条件反射地往身后缩,警觉地环视一圈。


    就要到马路边了,虽然周遭黑漆漆的,但有人经过怎么办?


    她对外总说他们不太熟,背着人就拉拉扯扯,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程老师,你躲我躲得好凶啊,到底在怕什么?”周覆捏了下眉心,手在半空僵了一阵,又缓慢地放下。


    怕你。


    程江雪在心里回。


    怕自己记吃不记打,怕大脑的神经系统只记得她为这个人哭过,疼过,却忽略她为什么疼,为什么哭。


    怕他过分大的魅力,怕再这么纠缠下去,她除了重蹈覆辙,没有别的路好走。


    程江雪淡淡地抿了下唇,跟他摆道理:“上次于涛问我以前认不认识你,我当着那么多人跟他说,我和周委员在学校只见过几面。这会儿又这样,很难不让人怀疑我们过去的关系,这地方你待不了多久,我也待不了多久,没必要还惹出段是非来,对吧?”


    周覆握着手电筒的指骨收紧了,几分戏谑地反问:“我们的关系就这么见不得人吗?还是你觉得,我作为你的男朋友,哪怕已经是过去式了,也很难拿得出手啊,小程老师?”


    他半眯了眼,望过来时晦暗幽深。


    连平稳的语调都杂糅了阴沉,像被云层遮蔽的月光。


    “没错,我就是觉得拿不出手。”程江雪直视着他,语气冷得好似下战书。


    她宁愿他们是宿敌,是素昧平生的路人,宁愿周覆觉得她不知好歹,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也不要再和他亲近。


    这句话像块冷硬的石头,猝不及防地从山上滚下来,咚的一声砸在两个人中间,震得脚边的空气都静了。


    程江雪的胸脯微微起伏着,脸也因为说了气话,被瞬间涌上来的后悔而泛红。


    时间在难堪的安静里,一分一秒地爬行,每秒钟都粘稠得像胶水,怎么都过不去。


    就在令人窒息的沉默迅速膨胀,胀到快撑破夜色时,一声又轻又缓的笑打破了它。


    周覆的唇角慢慢向上弯起一个弧度:“你这么想也没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还要逢人就介绍。”


    他的语气是陈述事实的淡然,仿佛在和她谈论明天的天气。


    那笑也不是硬挤出来的,没有一丝被刺伤的愠怒,更不是嘲讽,像一阵平静舒服的微风,在水面漾起浅浅的涟漪。


    程江雪的目光回落到他脸上。


    情绪从来不上头,也不挂脸的人真的真的会一次又一次,迷死她这样的风象。


    她脊背一僵,紧压着的唇动了动,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这种话也没有什么应和的必要。


    步入平地时,周覆摁了摁车钥匙,车灯闪了一下。


    他朝她的后背道:“上车吧程老师,今天走的路够远的,再靠两条腿走回去,明天还要不要上班?”


    “哦。”程江雪弯下腰,揉了揉发胀的腿肚子,“谢谢。”


    周覆为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不用客气,坐吧。”


    她点了个头,眼睛瞄了一眼后排,没再强行要求坐那儿,客随主便地欠身,坐上去。


    “安全带系上。”周覆交代了一声后,关好门。


    他又绕到另一侧去开车。


    周覆调了个头,车身打出的光带里,一道弯腰喘气的黑影,像是李峥。


    他瞥了眼程江雪,好不容易有了信号,她正低头看手机,没注意前面的动静。


    周覆也没叫这小伙子,重踩了一脚油门,轰地从他身边蹿过去。


    被他吓到第二次了,李峥熟练地往旁边避。


    这周委员是比别人多一条命吗?


    他起步也太猛了,这地方光线不好,况且还是在小路上,来去就一条车道。


    也是他身体不行,跑了一段就没劲了,走走停停,到现在才到山脚。


    他都不知


    道白生南家住得这么偏,难为程老师步行上去。


    李峥看了一眼陡峭的山顶,还有段坡要爬。


    刚系了鞋带准备往上,他就收到程江雪的回信:「已经回来了,就快到宿舍,谢谢关心。」


    他恍惚了一下。


    那么,刚才车上坐的就是程老师了。


    周委员心急火燎,也是特地来接她下山的。


    这已经不是普通程度的关心了。


    李峥猛地回了个头,那部黑车越走越远,空气中还扬着溅起的尘土,散落在夜幕下。


    回镇政府的路上,周覆渴了,侧过头:“你那边有两瓶没开的水,麻烦拿一瓶给我。”


    他跑上跑下,又背了她这么远,嗓子要冒烟了。


    “好。”程江雪往旁边摸了摸,拧开其中一瓶递给他,手指还捏着瓶盖。


    周覆接过,仰头喝了一口,又伸向她。


    她拿回来,手掌抚在瓶身上时,摸到一点湿漉漉的痕迹,但车里光线太暗,也看不出是什么。


    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其他交流了。


    等到了楼下,车刚停稳,程江雪就飞快地解开肩上的束缚,说了声再见后,先跑了上去。


    周覆坐在车上,看着树梢上的风卷着叶子落下来,又吹起她白色蕾丝绲边的裙摆。


    他一只手扶了方向盘,无奈地扯了下唇角。


    锁车时,车钥匙一压,把手心里的倒刺推得更深了,几乎全嵌进肉里。


    周覆嘶了声,借着头顶瘦黄的灯,低头看了一眼。


    那根藤上的刺太多,随便挨一下就扎上了七八根。


    刚才背她的时候就感觉到了疼,但还没超出忍受范围。


    他只能稍稍把手掌侧一点,免得扎到她。


    周覆没上楼,看着程江雪房间的灯亮起来以后,往大门外去了。


    卫生院离镇政府没多远,走个一里路就到了。


    田野里的月亮没遮挡,从东边山头爬上来,惨白的光浓浓地泼下。


    周覆在路边走着,鞋底蹭着面上的石子儿,发出瑟瑟的微响。


    他人长得高,肩背很宽,即便裤腿上沾了浮尘,也有股引人注目的俊雅和挺拔,像山上那棵不管怎么刮风都端正的青松。


    “周委员,才下班啊?”老槐树底下蹲着个人影,嘴里叼了支烟在抽,是董西村的书记李德兴。


    周覆停住脚,面上的端正凝神松下来,嘴角牵起温和的弧度:“嗯,今天刚回来,加了会儿班。这么晚了还不着家,在这儿抽烟?”


    “屋里闷,出来咂两口烟。”李书记走近了几步,也派了支给他,“正好碰上周委员,有个事情我想跟你念叨念叨。”


    周覆没接,笑着挡了回去:“烟就不抽了,这两天嗓子疼,什么事儿,你说。”


    “哎,这几天委员不是在培训吗?我去了几次乡政府,也没见上你的面。”李书记又把烟装回去,笑说,“就是前河头的二虎子,大名叫董建山的,吃过午饭那会儿,他给我来了个电话,说新单位催他的党组织关系介绍信,催命一样催着我啊,你说他早干嘛去了,临上轿现扎耳朵眼!”


    周覆听完,脸上有了工作时常有的沉稳:“这好办,你让他把新单位党组织的全称、抬头和具体支部的名称都发给你,一字不差的啊,核对好了交到办公室来。”


    “这倒没问题,可他要的急啊,能办成吗?”李德兴问。


    周覆负手站在树下,条理清晰地说:“先拿过来吧,流程也得一步步走,档案整理好了,还要送去县委组织部审核盖章,实在不行,可以先扫描一份发给他应急,原件再走机要通道寄过去,这样稳妥一些。”


    李德兴连哎了好几声:“黎书记说的嘛,周委员是所有组织员里最熟悉业务的,手底下的干事们也都调教得好,不会错一点。”


    周覆笑着摆了下手:“不说这个,党员进进出出的,跟河里的活水一样,这点流程还不熟悉,那就不用做事了。”


    “你这是去”


    他一只手负在身后,随便一指前面:“哦,我散散步。”


    “好好好,那我不打搅你了,慢走。”


    周覆没说要去卫生院。


    底下这群村支书都是人精,因为党员队伍建设这些,平时和他的联系最多,关系也紧密,他要说身体有个什么不适,李德兴非得去把车开来,闹得人尽皆知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老爷子总是说,人在基层,更要注意影响。


    美名难播,要靠平时一点一滴,一日一夜的积累。


    但坏名声就不一样了,你传两句,我传三句,等到上面来考察的时候,都不知道是哪里坏了事。


    和他道别后,周覆熟门熟路地拐进了急诊室。


    “老张,今天又是你值班,劳模啊。”他站在门边,敲了两下。


    张医生抬起头,看见是周覆,拉开椅子,起身倒了杯茶:“坐吧,敬爱的周组委。这么晚了,是特地来慰问我呢,还是身体不舒服?”


    周覆落座,慢条斯理地解了袖口,撸起袖子,把手心亮出来:“也没有不舒服,就是几根刺弄肉里头去了,想让我们张大夫给看看,能有办法弄出来吗?”


    “我瞧一眼。”张医生打着手电,托起他的手掌,聚神看了又看。


    这是又去下乡了。


    灯下映着几道凌乱的血痕,又细又深,因为处理的不及时,破裂的口子鼓胀红肿起来,变为灼目的深红。


    血珠也不是快速流出来的,它们被尖锐的刺堵着,塞着,缓慢地从伤口里往外渗,聚成一洼洼打眼的湿痕。


    张医生抬头看他,气道:“这还没有不舒服?你都扎这么深了,耽误了多久啊,怎么不等它们在你手里发了芽再来,真是!”


    “哪那么严重,别吓唬我们本分人。等下回了宿舍,晚上躺在床上都要做噩梦了。”周覆另一只手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张垣说:“等着,我拿镊子来给你处理,有几根就只能看见尾巴了,都不知道怎么揪出来!”


    他是外科大夫,手稳眼尖,胆大细心,去年才下来支医的。


    刚到白水镇的时候,张垣就背着医药箱,跑到山上去救治独居的老人,结果回来的路上,自己一个没注意,连人带箱子掉进了山涧,左腿卡在两块石头中间,动弹不得。


    好在碰上周覆走访完村民回来,把他给救了。


    从那以后,两个年轻人便熟了起来,常在一起吃饭说话。


    可就算技术顶尖,周覆也还是疼出了一头的汗。


    但他能忍,偏偏一句都没叫,捏着杯冷茶,连个闷哼都没有。


    张医生戴着口罩,扔给他一块消了毒的纱布:“你说你啊,深更半夜钻什么林子?被扎了这一手的硬刺,山上有什么在等着你?”


    “媳妇儿呗。”周覆抬起手来擦了擦,松散地笑。


    张医生看他不正经惯了,也跟他贫:“你媳妇儿住在山上,是桃树精啊还是毛竹精?”


    周覆无可奈何地嗤了一声:“是个害人精。”


    是个把他变得食髓知味,贪得无厌之后,又迅速退步抽身的害人精。


    但他又能怨她什么呢?


    还不都是他作怪,他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