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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再见


    程江雪跑上楼,路过水池边时,洗了个手。


    她垂着眼来回地搓,几缕血水从手掌流下,又像条小蛇一样,很快钻进了出水口。


    头顶悬着的灯接触不良,蓦地闪了一下。


    哪儿来的血?


    她赶紧抬起手,除了前几天摔跤,愈合后留下的白印子,并没有一点伤口。


    程江雪怀疑自己眼花。


    她关了龙头,用力甩了两下手,就这么向上摊着,回房间去擦干。


    她坐下来歇了会儿,回完了全部的消息后,把手机放在桌上,拣好睡裙内衣去洗澡。


    刚才看过了,现在没有人在那儿。


    在白水镇待了这么久,程江雪在家时的拖延症全治好了。


    以前下了班,她就直接瘫倒在卧室


    的沙发上,动也不愿动,连吃饭都懒得下去,催几遍都说不饿。


    有时她哥看不过眼,上楼把她拽起来,二话不说地扛在肩上就走,把她丢在椅子上。


    现在不会有这种事。


    不管是乡政府的食堂,还是学校的食堂,都是六点就下班,她要错过了这个时间,就只能自己解决,没人会不厌其烦地为她热菜,站在身边等着她吃完,问她饭菜合不合胃口,明天想吃点什么。


    有一次她人都回来了,只不过在宿舍里看书,想起吃饭已经是五点五十,程江雪拿上饭盒就往食堂跑,到的时候,阿姨正把最后一点青菜叶子拨到垃圾桶里。


    当晚她就吃了一份泡面填肚子。


    洗澡就更得见缝插针了。


    看准了没人,火速收拾东西去洗,错过了这个空儿,还不知道要排到几点,等轮上的时候还有没有热水。


    从浴室回来,程江雪的发梢还是湿的,刚一进门,就听见手机响。


    她把脸盆放下,赶紧跑到桌边,拿起来接了:“妈妈。”


    “你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江枝意着急地问,“傍晚就给你打过几遍了,一直也打不通,现在通了又没人接,人都被你吓死。”


    程江雪举着手机走了两步,扯了两张干发巾,握住了不停往下滴水的头发,她说:“我去学生家里了,那个地方信号不好,刚才是在洗澡呀。”


    江枝意一听更担心:“现在还有信号不好的地方,那得多偏僻?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敢去的,就不能打个电话给他们家长?”


    还打电话呢。


    白生南的妈妈没有手机,她那个恶棍爸爸倒是有,可每次一接就骂人,让他来学校也总说没空,说读不了我们就退学,不读了!


    这还怎么沟通啊。


    程江雪想到就气得想笑:“我这个学生情况非常特殊,妈妈,说出来你都觉得不可思议,二十一世纪了,还有这么愚昧不讲理的父亲。”


    “哦哟,男人有几个好东西啦。“江枝意嫌弃地掸了掸手,又说,“好了,不说工作的事了,夜饭恰过了伐?”


    程江雪低了低头,肚子瘪瘪的。


    哪有空啊,她上一次进食是在下午三点多,吃了一小块椒盐茶饼,是吴校长的老婆自己做的,非要让她尝尝。


    她眨了下眼,对妈妈撒谎说:“吃了”


    程江雪顺着脚尖瞥了眼脸盆,里面堆着她刚换下来的脏衣服,那条白裙子的背面,赫然半道鲜红的掌纹。


    是周覆的手吧?


    他把她从山上背下来,用手托在这个地方,只能是他的了。


    程江雪的目光胶在那团血迹上,匆匆忙忙地说:“妈妈,我那个要先吹干头发了,明天再和你说。”


    也没等江枝意说再见,她立刻挂了。


    她蹲下来,把自己的裙子拿起来看,那片痕迹杂乱分散,像是由很多道伤组成。


    周覆被什么划伤了?是来找她之前,还是找她的过程中?


    她的手指在半空僵住,脱了力,裙子无声掉了下去。


    程江雪弓着背,茫茫然地退了两步,坐回床上。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瓶身上摸到的水迹,原来是他的血。


    难怪周覆也不上楼,送完她就走出了大门,大概是去卫生院了。


    怎么说都不说一句呢。


    不知道他是不是处理好了,伤得究竟有多重,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回来?


    程江雪看了眼手机,想要问一问。


    可她又能以什么名目去打这个电话?


    头发上的水滴在她的手背上,冰冰凉。


    程江雪伸手揩掉了,心里倒也不怎么惊涛骇浪,只是毫无章法地烦乱。


    好比字帖写到一半时,某一个字起错了笔,写得格外大而突出,仿佛和旁边的字出自两人之手,可要修改的话只能丢掉整张纸。


    大约就是这样细碎而磨人的不自在。


    程江雪脸上木木的,站到窗边去吹头发。


    拨开发根时,指尖是冷的,碰在微热的头皮上,激得轻轻一颤。


    等她吹干,才终于听见隔壁的动静。


    周覆上了楼,钥匙插进锁孔里,嗒的一声,像落在程江雪心上。


    她侧耳听了一阵,又不好即刻出去看,在房间里转了转,最后决定拿上衣服,去水池边洗。


    宿舍楼老旧,楼道里的灯也昏聩,光线稀薄,勉强涂在狭窄的水泥地,和一侧脱落的墙皮上。


    程江雪刚一到他门口,就碰上周覆从里面出来。


    视线一对上,她轻巧地刹住了脚,呼吸频促,张了嘴,但没有声音。


    周覆侧了侧身子,给她让路。


    他的声音平得像无事发生,还示意她自便:“程老师,这么晚了还洗衣服啊。”


    “啊,对,怕明天没时间。”程江雪走不动了,脚底下生了根,焦急的目光落在他左手缠着的那圈绷带上,“周覆,你的手怎么了?”


    风钻进来,穿过空无一人的楼道,拂在她的面上。


    那纱布缠得很宽,想必是创面很大,伤口也深。


    从卫生院到宿舍这么段距离,血已经流了出来,边缘蔓延出一点不安分的红。


    周覆看她不走不动,也不去催。


    他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像不是他的手似的,笑了下:“被老藤扎了一下,哪知道这么深,不过没事儿,上两天药就好了。”


    “在哪儿扎的,看起来很严重。”程江雪仰起头看他,尾音颤了一下。


    风里挟来一丝细微的甜香,浮动在他鼻尖。


    是程江雪身上的味道。


    他下意识地撇过头,屈起食指抵在鼻下。


    大晚上的,周覆不敢多闻,没那个定力。


    这气味八成会令他难以成眠。


    他清了清嗓子:“小伤而已,张大夫那个人太严谨,非要小题大做,包得跟骨折了似的,我还得跟每个人说一遍缘由,增加多少麻烦。”


    就是不坦白问题,就这么喜欢东拉西扯。


    程江雪的手指在身侧蜷紧了,又挤出一句问:“我是说,你在哪儿被扎到的?”


    因为急着上山去找她吗?她的安危有那么重要吗?


    后面的话烂在了肚里,倒逼得她胸口明显地喘了两下。


    周覆喉头动了动,笑说:“想不起在哪儿了,好像是下班的时候吧,这有关系吗?”


    “有关系。”


    “有什么关系?”


    两个人一问一答,语速都飞快,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


    程江雪一怔,嗓子里挤出的声音发干发涩:“如果你是因为我受的伤,我会自责。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欠别人的情,尤其是你。”


    “为什么要加个尤其?”周覆站久了,一只手散漫地撑在了门框上,“我为什么会是这个尤其?不是就当萍水相逢吗?”


    “萍水相逢,那你做到了吗?”程江雪的眼睛紧盯着他,柔亮如水,“其实我一直都想问,周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这好像是他要说的话。


    周覆垂下眼帘,平静地回望着她。


    怎么小姑娘还先委屈上了,撅着唇,气鼓鼓的。


    他嗤了声,宽和得像个事事不计较的长辈:“说的好像我拿这些在要挟你。在山上我就告诉你了,今天换了谁都一样,我不能让支教老师在白水镇有事,不用觉得欠了我什么。再说我这么个人,哪儿配让你欠情分呐,去洗衣服吧,洗完早点休息。”


    周覆转了个身,灯光筛过他的侧脸,阴影里,照也照不明的伤情。


    “换了谁都一样吗?”程江雪还是没有走,她忽然开口,声音抖了一下,“你是组织口的,就算管着扶贫的事,也不是政法委员,基层社会稳定和法制建设,好像不是你的职责范畴。”


    修长的手指蓦地攥紧了门框,骨节隐隐泛白。


    周覆低低地笑了一下。


    长大了三岁,现在什么事都懂了,骗不到她。


    风突然停了,院子里枯瘦的枝影刻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窗台上那个废弃许久的花盆里,不知什么时候擎出了


    两三朵洁白的花,在昏灯下泛出幽凉的光。


    周覆回过头,楼道重归于寂,只有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在昏淡中起伏。


    沉默良久,他终于无奈又宠溺地松口:“我要说实话,说我爱你,舍不得你,你肯定要像那天那样骂过来,说你早就不爱我了,叫我少妄想。跟你讲是责任所在,不愿你觉得是亏了人情,你又要这样拆穿我的借口。”


    周覆顿了顿,抬高的手缓缓地垂下,像放弃了某种坚持。


    他慢慢朝她靠近,高挺的身影一下子就拢住了她:“般般,你让我好难做啊。”


    周覆的声音太轻了,轻得像随时要载着她飘起来。


    她不奇怪,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情话都具备这种让人忘乎所以的功能。


    程江雪心里一紧,那根无影无形的弦已经被拉到了极限,快断了。


    明明是他一而再地叫她不知所措。


    怎么还好意思说自己难做?


    她攥紧了脸盆边缘,心神像是再也聚不拢了,视线也失去了焦点,在周覆的伤口处乱转。


    “你那个手”程江雪努力地吞咽了一下,“记得去换药,别以为自己还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不当回事。”


    嘿。


    好好儿的话就不能好好儿说?非得提一嘴年龄是怎么回事?


    周覆都快被气笑了。


    他刚要说什么,程江雪垂眸看了眼手中的东西,终于想起自己出来是干什么的了。


    她快步到了池边,拧开水龙头,倒了洗衣液进去,把衣服泡上。


    已经很晚了,三楼的人都各自回了房间。


    或者还有在值班的,还得再晚一些到。


    头顶的灯仍然时不时就闪一下,勉强照亮池台上一滩湿淋淋的水迹。


    程江雪弯了一点腰,用手搓洗裙子上的血迹,盆里的泡沫雪白地堆叠,混杂着被揉出的暗红,黏腻在她的指间。


    过了会儿,门轴沙哑地咿呀了一声。


    她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地停了,没敢抬头。


    周覆拿着衣服毛巾,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


    谁也不看谁,谁也不作声。


    脚步声擦过去时,程江雪只好更加用力地搓那条裙子。


    一瞬间,水声、衣料的摩擦声、呼吸声,一齐在这个狭小潮湿的空间里角力,拧成一股粗紧而厚重的绳索,勒得她呼吸困难。


    就这么两三件衣服,程江雪加快动作洗完,没等到周覆出来,赶紧回了屋子,晾在了窗外。


    夜深了,四下静谧无声。


    远处偶尔传来两句犬吠,像把生了锈的钝刀子在暗夜里划了道口子,又迅速地弥合了。


    今天走了那么远的路,程江雪几乎是忍着腿酸坐在椅子上,麻木地完成日常的洗漱流程。


    等所有的事忙完,她的背一沾上床,就想一辈子这么躺下去,不起来最好。


    甚至因为手上没力气,连窗帘都没有完全关好,但她不想动了。


    月光从缝隙里切进来一长条,冷清清地铺在地上,灰扑扑的,像洗了又洗的旧绸缎。


    她翻了个身,盖着的薄被窸窣作响。


    累成这样也难睡着,脑子里一直有两道声音,打着热火朝天的辩论赛。


    过去深刻的经历明白地告诉她——程江雪,他那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得了,还真当他有多爱你啊,他那张嘴什么话说不出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能分得清吗?


    他以前说过那么多句爱你,可到头来怎么样了呢?


    周覆所谓的爱,不过就是长篇大论之下,写满狗屁不通的免责声明,他自由放纵的本性,到什么时候也改不了。


    语言的效用功能有时会坍缩,有时也会膨胀。


    明明他的爱只有两三分,讲出口却像有十一分,浓得快要溢出来。


    可又有念头疑疑惑惑地往上升。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难道他血糊糊的伤口是假,话音里细微的颤抖,和跑上山见到她时雾气淋漓的眼神,也都是假的?


    总不好说,他那份忐忑和担心全是演出来的。


    程江雪久久地睡不着。


    迷蒙间,又想起顾季桐曾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周覆这个人,天生一副矜贵又凉薄的相貌,可谁又敢说,他的混账里没有一丝真心呢?


    夜气更凉了,月光渐渐地往西边偏移,已经照不到地面,悄然爬上了柜子的一角。


    什么真真假假的,明天太阳一出来,都要被照得褪色。


    她才不要再花时间去琢磨这点无从考证的事情。


    程江雪再度转过身体,闭上眼。


    总而言之,周覆就不是个好东西,一碰上他就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