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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再见


    按这礼拜的补课表,周六上午是程江雪的语文。


    她这两堂都教综合写作,几次单元测验下来,她发现班上很多孩子都没有经过系统训练,连江城四五年级的水平都达不到,这一点让程江雪很伤脑筋。


    但之前她在高中部,教的是更为复杂纯熟的那一套,为了能讲得更通俗易懂,她提前在办公室准备了很多资料,做足了功课。


    周六上课时间晚一些,九点钟开始。


    程江雪出门时,正碰上左倩去跑步,她说:“程老师,我们吃完午饭出发,你来得及吗?”


    她抱着打印好的课件,点头:“来得及,我下了课就回来。”


    “好,那我们等你啊。”左倩说。


    程江雪哎了声,她刚起床,脑子晕晕乎乎的,没注意左倩一直说的是我们。


    如果只有她等的话,哪来的们呢?


    到了教室,资料发下去以后,程江雪说:“写作文说简单其实也简单,就跟你们小时候搭积木一样,把框架搭起来了,整篇文章的条理就分明了。”


    “老师,我家里穷,小时候没搭过积木!”二班的董斌举起手来,捣了一句乱。


    程江雪卷着纸说:“没搭过积木,那挨过老师丢粉笔头没有?上课罚过站没有?”


    全班都笑起来,董斌忙用打印纸挡住了脸,对白根顺说:“我没占到便宜,该你说两句了。”


    “说个屁,认真听程老师上课。”白根顺懒得理他。


    “嘿,你还成个好学生了。”


    “我本来就是。”白根顺骄傲地把头一扭,还顺带劝上了兄弟,“你也好好听两堂课吧,就你那点分数,我是你爹都嫌你丢人。”


    “”


    但他哪里当得了好学生?还不是怕周委员。


    昨天放了学,他晃荡着书包,跑跑跳跳地从田里蹿过去,想先去小溪边捉两条泥鳅。


    都周五了,谁肯那么早回家?


    反正做不做作业都一样,几门课加起来也考不出三位数的成绩,混个初中毕业证就去舅舅厂里上班得了,吃喝都有人管。


    到了地方,白根顺随手把包一扔,蹲下来,捧起水喝了一口。


    山上流下来的泉水真好喝,还有股甜味。


    他刚要洗脸,清澈的溪流里映出一个倒影,又不断被水冲碎。


    “周叔叔?”白根顺猛地转过头,下巴上还沾着水珠。


    周覆就站在他身后,抱着一双手臂。


    他不咸不淡地嗯了声:“根顺,听说你最近在课堂上表现很活跃啊,都快成学习标兵了。”


    “这这都是听我爸说的吧?他就会吹牛,这么大岁数了,嘴里没一句实话。”白根顺傻笑了下,实心眼的小孩子,还真当是在夸他,“我都得倒数了,要是这样也能成学习标兵,那全班都能考上县高中!”


    周覆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不说话。


    别看平时和颜悦色,周覆真不苟言笑起来,样子也挺吓人的。


    白根顺赶紧站起来:“周叔叔,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他啧的一句,夹着烟的手抬起来,挠了两下眉心:“你天天跟你程老师捣乱,我高兴不起来。她大老远的跑来给你们当


    老师,又是我去接的她,你说,她在学校受了欺负我能不管吗?”


    “那是不能。”白根顺被他给绕进去了,几秒后又反应过来,“但我也没有欺负她呀,你可别看她瘦瘦弱弱,胆子可是大的不得了,那几根蚯蚓根本吓不到她,她还罚我抄书了。”


    周覆把手伸过去,轻拧了下他的耳朵:“怎么,蚯蚓吓不到,你小子还打算弄两条蛇,到课堂上去表演助兴是吧?”


    蛇他哪里敢抓啊!


    白根顺疼得哎唷了好几声:“周叔叔我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惹程老师了。”


    “保证上课不捣乱?”


    “保证,我保证。”


    周覆松了手,点了点他:“早点回去,别一天到晚地野,省得你爸担心,他工作那么累,你就不能让他轻快点儿?”


    “哎,我一会儿就回。”白根顺摸着耳朵说。


    他咂了两下嘴,心道,程老师本来就厉害,还在镇里找了周委员这么座靠山,这谁敢惹她?


    走了个神的功夫,程老师已经讲完了审题,正在教怎么写作文立意。


    她反手敲了两下黑板,用一贯轻软和缓的声音说:“有一个好的立意,我们的作文就成功了一半,千古文章意为高,但也不是说,每一篇都要选取大人物的丰功伟绩去写,也可以从身边的小事着手,普通人物,平常现象也一样能得到升华。下面我来举个例子。”


    其实程江雪也不爱教这种填鸭式的技巧课。


    她始终认为,书写最本真的价值,是笔者在提笔那一刻的激情、欢愉和悲伤,是人到了某一阶段都不可避免的文学性冲动。


    是觉得除非自己把这一秒的心境和意志记录下来,否则白活一世的豪情。


    但没办法,应试教育下,孩子们也只能根据固定的题目,在现有的几种框架里,套公式一样地去歌颂,去弘扬美德。


    上午的课快结束时,程江雪布置了个随堂小练习,让他们写出今天窗外的景色,然后点到名的,把自己的段落念出来,当场点评。


    刚说完,所有人就齐齐往外看,交头接耳地讨论一阵。


    看了过后,又低头在本子上写字,教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但有一个人例外。


    白彩霞扭头望着湛蓝的天,视线像收不回来似的,连心也跟着跑出去了。


    她以前上课不这样,彩霞的反应很快,对课本内容也熟悉,对答如流。


    程江雪走下去,手温柔地搭在她肩上:“怎么了,还没有想好怎么动笔吗?”


    “噢,想到了,我现在就写。”白彩霞回过神,红着脸弯下了脖子,“对不起程老师,我注意力没集中。”


    程江雪点点头:“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要注意休息。”


    昨晚。


    昨晚确实睡得不好。


    白彩霞不知回忆起什么,一脸的惊恐,欲言又止地看向她的老师。


    忖了片刻,她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嗯,我知道了,谢谢程老师。”


    “好,别太累了。”程江雪浅淡地笑了下。


    她也没再说什么,折回了讲台上。


    上午的课结束,程江雪还站在讲台上整理东西,后排的男孩子们已经疯跑出去。


    五分钟后,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也准备出教室时,白彩霞才刚站起来,怯懦的眼神打量着她,像有话要说。


    程江雪刻意多等了一会儿。


    白彩霞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衣上,被攥出两道鲜明的褶皱。


    日光从黑板旁的窗户里漏进来,投在程老师的身上,她乌黑的发丝浮动在一层金色里。


    老师这么和蔼可亲,完全不是高人一等的人物,又爱护女孩子,是一万个值得相信的。


    上百草园这一课的时候,讲到末尾,程老师对大家说:“我们遇到的所有人和事,最终都会成为我们的一部分,鲁迅先生在百草园中得到了成长,你们在学习的过程中得到了成长,我来到白水镇,陪伴你们度过一年的时光,我也得到了成长,感谢你们每一位,给了我这份难忘的经历。”


    她说完,全班都自发地、卖力地鼓起掌来。


    白彩霞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朝程江雪走去。


    可刚要到讲台,门外就有人在用方言叫她:“彩霞,下课了怎么还不回家?”


    是她的姨娘。


    程江雪也抬起头看,笑说:“你阿姨来接你了。”


    “是啊,程老师。”白彩霞的姨娘高高地扬起手里的竹篮,笑说,“我新摘了一篮子地里的菜,去镇上的市场卖了点钱,正好接我外甥女回去。”


    程江雪也笑:“蛮好的,彩霞昨天没睡好,今天要早点休息。”


    “谢谢老师。”白彩霞又气馁下来,垂着头走了。


    走回宿舍,程江雪稍微坐了会儿。


    她拿了一套衣服,收拾好洗漱包,今晚得在省城住,等着左倩开完会,再坐她的车回来。


    看时间差不多,程江雪端上饭盒去了食堂。


    今天周六,不少干部都回了家,镇里吃饭的人少,整个群里只有五个人报了餐。


    阿姨的任务轻,菜也没盛在不锈钢大盆里,用盘子装好了摆在桌上。


    程江雪一走近,就发现了那道鸡汁百叶包。


    来白水镇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是第一次在食堂看到有做。


    这边气候潮湿,多雾多雨,辣椒能祛湿御寒,所以口味偏重一些。


    偶尔吃吃还觉得鲜香,日子久了,程江雪的胃就不大受得住,打菜也只挑两样清淡的。


    但入乡随俗,人人都这么吃,她不好再跟镇里或是学校提要求。


    不知道今天怎么会弄这道菜的。


    程江雪坐下来,接了阿姨打给她的饭,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程老师。”阿姨指了指百叶包,说,“快尝尝这个,办公室特地交待我,说程老师喜欢,让我周末烧一盘,来给你尝尝。”


    办公室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这里了解她饮食习惯和偏好的,只有那一个人。


    程江雪点头,夹了个到餐盒里,咬了一小口:“好吃,阿姨您手艺真好,跟我妈妈做的一样。”


    阿姨受了夸奖,兴致高涨地说:“小王主任跟我说的时候,我还奇怪,什么是百叶包嘛,不就往千张皮里塞肉,再放到锅里蒸一蒸,不放酱油,用高汤浇汁就是了。”


    “怎么做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没下过厨。”程江雪不好意思地说。


    阿姨端详着她粉白的脸,又把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吃吧,你大老远地到我们这里来,住也住不惯,吃不吃不成,爸妈知道了肯定心疼,多吃一点。”


    程江雪嗯了声:“谢谢阿姨。”


    “哟,今天伙食这么好啊?”左倩从外面进来,看了一眼菜。


    程江雪说:“嗯,快坐下。”


    左倩添了饭,坐在她的身边,拿出手机来:“我得叫周委员来,他和我一起去省里,免得我们两个都吃完了,还得单等他一个人。”


    “他也去吗?”程江雪拈着筷子,忙转过脸问。


    左倩忙着发消息,一眼没看她,点头:“是啊,他也正好回家一趟嘛,在镇里忙着扶贫,他都个把月没回去了。”


    程江雪不好再表现得很抗拒,轻声说:“哦,这样。”


    左倩常在领导左右,是个最会揣摩心思的,从她倏忽间塌下去的唇角就知道,程老师不愿与周委员同行。


    但她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目前为止,她还没见过有谁这么不待见周委员。


    可能是程老师年轻腼腆,脸皮薄吧。


    左倩凑过去,小声说:“有周委员在,我们都可以坐他的车,他那辆奥迪坐起来,比我的车要舒服多了。”


    “也是啊。”程江雪只好笑着应和。


    说完,又低下头去,用调羹喝了一勺汤。


    左倩又问:“你是不是有点怕他呀?”


    “谁?”程江雪一时没反应过来,“周委员吗?”


    “对啊。”左倩说,“没关系的,周委员人没什么架子,又有耐心,很少对我们说重话,毫不夸张地讲,他真是我见过最得体,情商


    最高的男领导了。”


    很高的评价。


    对周覆这样的公子哥儿来说,见过的世面和应对过的局势,都不是他们能够想象的,给整个乡镇留下个好印象,随口体贴一句半句下属,是极便当的事,像呼吸一样自然。


    程江雪笑着摇了下头:“你误会了,我不怕他的。”


    过了十来分钟,周覆才给左倩回电话,说他在黎书记这里吃过了,已经上了车在等,让她们两个吃完再下楼,不用赶。


    左倩挂了电话,放下筷子,问程江雪说:“东西都拣好了吗?”


    她点头:“好了,是现在出发吗?”


    “对,周委员的车在下面。”左倩和她一起走出食堂,指给她看,“就那辆黑色的A6,我们先各自去拿行李吧。”


    “好的。”


    程江雪一早准备好了,提上她的keepall35就可以出门。


    她比左倩要先到车边。


    周覆从后视镜里看到她提着包过来,先一步下了车。


    “给我吧。”在程江雪还差几步时,他扶着后备箱的门,伸出手说。


    程江雪僵着脖颈递给他:“谢谢。”


    她不愿去看他的伤,但周覆左手上新缠的白绷带,还是跳进了她眼里。


    “你手这个样子,还能开得了车吗?”程江雪轻声问。


    她声线绷得很紧,喉咙里像吞了一把粗糙的沙砾,痒得难受。


    “不碍事,会把你平安送到的。”周覆抬起来看了眼,又放下,朝她倾了倾身体,“怎么嗓子有点哑,感冒了吗?”


    程江雪眼神黯了黯,手掌心摩挲着保温杯,垂下眼:“没有,刚吃了饭,还没喝水。”


    “那么着急。”周覆笑了下,“我不是跟左倩说了慢一点吃,什么时候下来都不要紧吗?”


    她摁了下杯子,盖子弹开的瞬间,升起一缕白烟。


    程江雪的鼻尖拢在淡淡水汽里,小声嘟囔:“你是跟她说,又不是跟我说,我听她转述的,哪有那么清楚?”


    “那你又能亲自接我电话吗?”周覆对她的抱怨始料不及,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平静地反问她,“我给你发的那些消息,你有哪一条回了,说不定看都没看。”


    她好像是疯了,不晓得怎么把天聊成这样。


    程江雪自己都控制不住,她身上那些娇气做作的小性子,仿佛一见了周覆就会自动复苏,从每个毛孔里抖出来,说出些匪夷所思,她根本不允许自己说的话。


    那水是刚接的,还很烫。


    程江雪小口小口地喝着,脸都被熏成渐变的樱粉色。


    周覆敛了笑,淡道:“看起来今天胃口很好,午饭吃的不错。”


    她仰起脸,刚要问是不是他给办公室打招呼,左倩就跑下来了。


    “不好意思,我怕晚上下雨,收了几件衣服,让你们久等了,我们走吧。”


    “好,上车。”


    周覆摁了下后备箱上的按钮,它缓缓地自动合上。


    左倩和程江雪都坐在后排,不时闲聊两句。


    “哎,程老师。”左倩忽然看向她,“你酒店订好了吗?没有的话,可以和我住一起,我们开会是安排了单间的。”


    周覆开着车,听后勾起了一侧的唇。


    左倩热情归热情,但太不了解程老师了。


    她有无可指摘的礼貌,人人喜欢她,是因为她性情柔顺,叫人省心,做事有分寸。


    但她也有一丝不苟的秩序,比如从不和不熟的人共处一室。


    程江雪的社交生态就是这样,她倾向于维持少量的、高质量的连接,宁愿待在熟悉的互动模式里,而不是广度交友。


    身边的朋友也只认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个。


    在外面住酒店,能跟程江雪待在同一个套间内的,除了顾季桐,好像也只有他了。


    想到这里,周覆又若有所失地,用拇指揩了揩下巴。


    应该说,现在只有顾季桐了。


    程江雪打开app给她看:“订好了,我随便找了一家,离商场蛮近的。”


    “安珀?他家的套房好像要两千多。”左倩哇了一声,睁大眼睛重新看程江雪,“你随便一找,就找了家最贵的啊。”


    程江雪笑笑:“偶尔出来一次嘛,没关系。”


    左倩慢半拍地点头。


    就像镇里面的人议论的那样,这位真是大小姐下乡来了,看程老师平时的打扮和谈吐,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可待了这么久,也没听她抱怨过一句,或嫌弃环境差,可见她的涵养功夫多好,品质也是难能可嘉。


    左倩又扭过脖子,跟周覆开玩笑:“程老师这么好的条件,还能到咱们白水镇来,真难得,是不是?”


    “很难得。”周覆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诚恳地说,“你也难得,从县接待办下来,在乡镇待了两三年,工作上一直兢兢业业,都是好样儿的。”


    左倩笑说:“我还以为你要说我们巾帼不让须眉。”


    “这是什么屁话。”周覆难得开一声粗,蹙着眉心,“讲来讲去,重点还是落在了须眉上,还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抬举男人的机会,单夸一句女同志就那么不情愿吗?”


    左倩听得直乐:“以前我还没觉得,现在听你一说,好像是这个道理。程老师,你说呢?”


    程江雪静静听了半天,才闲谈般地说了句:“嗯,天底下的男人,要都像周委员一样明理就好了。他这么尊重女性,在单位的异性缘一定很不错吧?”


    她轻吸了口气,目光从周覆的后脑勺上剜过去。


    还是她的奶奶钟女士讲得对,男人生得太好,腔调太足,就是一桩活生生的罪孽,他身边的女人有苦头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