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再见
“好,特别好。”左倩聊高兴了,也认为这个话题无伤大雅,“县组织部有个女”
但周覆忽地清了下嗓子,提醒说:“左倩,你安全带系上,坐后面也别掉以轻心,程老师也是。”
按他过去的经验,这种怎么接都不对,怎么答都要落入陷阱里的话,最好就把它岔过去。
嘁,心虚的老滑头一个。
程江雪用力扯出安全带,扣在了身上。
和周覆在一起之后,他们为这种事闹过不少别扭。
但就是有那么多粉蝶一样的女孩子绕在他身边,赶也赶不走。
她大二那年,周覆还没卸任研会主席,每次程江雪去研究生楼找他,一声声九曲十八弯的“主席”喊出来,不知道周覆感想如何,总之她的骨头先酥了半边。
她立在柱子后面,看周覆坐在办公室里处理研代会的文件,一边温和耐心地回答耳边不断冒出的问题,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撞破了别人好事的闯入者。
周覆倒是好的,一副浑然不觉的坦荡模样,不断提醒不要靠得太近,保持正常的距离,问完了事情就出去,禁止在办公场所逗留。
他那份谦和有礼的斯文,就像挂在橱窗里剪裁得当的西服,人人路过都要赞一句,而程江雪只想拿起熨斗,在上面烫个火红的大洞。
话头被截断,左倩也悟出了点滋味。
虽然大家偶尔开开玩笑,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还是不要拿出来误导人了。
过了颠簸的乡道后,路开始变得平坦,程江雪打了个哈欠,打算闭上眼睡会儿。
周覆看了眼后视镜,她穿得单薄,黑色的小飞袖遮膝长裙,两条细长的手臂白生生地悬在外面,晃开一片冷调的莹光。
啧,都九月末了,连外套也不知道穿一件。
他把空调的温度往上调了两度,风速也降了下来。
程江雪歪着头,快要眯着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吓得她睁开眼。
是左倩的手机,她不好意思地接起来,轻声喂了句:“你好。”
隔了几秒,左倩又说:“我今
天在省城,没有时间,下次再说,我也不一定什么时候回家,回了再通知你吧,不用一直给我打电话了。”
程江雪重新坐正,在左倩朝她抱歉一笑时,她也微笑了下。
她问:“爸爸妈妈催你回家啊?”
“不是。”左倩解释说,“别人介绍的对象,在县环保局上班的,见了两次面,一直问我什么时候能再聚。”
程江雪顺着她的话说:“那他肯定是对你感觉非常好了。”
可能是吧,左倩羞怯抿出个笑,放下了手机。
她拨了拨耳边的碎发,好奇地问:“哎,程老师,你有男朋友了吗?我一直想问你来着。”
“有的。”程江雪盯着周覆的侧脸,吐出两个字。
周覆在前头开着车,闻言,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将方向盘紧紧握着。
这怎么可能?
他问过江城的子弟们,都说程江雪单身至今,没见她有什么男朋友,平时聚会,就算有人请她也不来的。
难道那帮废物除了喝酒打牌,就真的什么也干不了了?连这点事也弄不清?
周覆的心脏一阵发紧,紧得发颤。
他一反常态的,笑着插了句话:“程老师,左倩不是问你上大学的时候,是问你现在有没有。”
程江雪弯着唇,连声音都带着笑:“是呀,我说的就是现在。”
“前面有头牛出来了,小心!”左倩看了眼路边,高声提醒。
周覆踩了个急刹,车轮摩擦着地面,发出一声锐响。
车身先是向前一耸,又猛地往后一撤,程江雪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扑过去,手扳住了前面的座椅。
车窗前,悬着的木质吊饰颠簸地晃动着。
周覆回过头问:“没事吧你们两个?”
“没事。”左倩摆了摆手,打趣道,“周委员,你听说程老师有男朋友,也不用这么激动吧?”
周覆嗐的一声:“哪儿啊,光看前面了,一下子没注意右边有条小路。”
左倩笑说:“这可不像你啊,带着我们下乡的时候,那么陡的路都能开得稳稳当当,还说不是激动。”
“可能周委员觉得我年纪小吧,举止也不像谈了恋爱的样子,一时有点惊讶。”程江雪替他找了个借口。
她说这话时,周覆聚精会神地看着她,试图捕捉到哪怕一分破绽。
但程江雪略抬了抬眼,面容温婉而平静地回视他,一点不似撒谎的样子。
周覆淡笑了下,掩住了陡然间失措的神色,脸上恢复了镇定:“不至于,程老师今年二十几了,二十四?交男朋友也正常。”
只是那笑到底有些僵硬,虚虚地浮在面皮上,像一张贴得不太牢的面具。
他转过身坐好,重新发动了车子。
这个插曲很快过去,但车厢内的氛围不太对了。
左倩咂摸出几分异常,在周委员和程老师对视的时候。
她长得漂亮,打高中起身边就围满了毛头小子,在情感上是个老手。
一对男女在风月里打过滚,沾染了那股爱恨痴缠的味道,看对方的眼神是完全不同的,藕丝一样扯不断的粘连。
左倩望着举止不似平日从容的周委员,应和说:“是啊,何况程老师还这么标致。”
“谢谢。”
程江雪小小地使了个坏,好心情却没能维持多久。
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反而意味着三年过去了,她的自我信念还是没能重建起来,在周覆面前仍然一样天真且稚嫩。
活到现在,读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道理,依旧困顿于不值几两的面子和尊严。
上了高速,周覆几乎是一路猛踩油门。
油门好踩,但他的心却像跌进了空茫里,一路地往下坠,又总也坠不到底。
他不知道还有多少他没掌握的情况。
左倩和程江雪还在说话,聊什么他也听不见了,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
只有她那一句“是呀,我说的就是现在”,一字一字的,冰冷清晰地在耳边嗡嗡回响。
有男朋友了。
难怪程江雪那么肯定地说,她早就已经不爱他,难怪对他的靠近那么排斥,难怪啊。
车子在看不到头的公路上疾驰,周覆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动了动,偏过头冷笑了声。
“程老师,是什么时候谈的?”没由来的,周覆突然问了句。
左倩已经靠在枕垫上睡着了,没听见。
程江雪眨了下眼,也不知道旁边的人是不是在假寐,只能维持礼貌:“毕业以后,也是家里介绍的。”
“哦,从来没听提起过啊。”周覆说。
她扬唇道:“这不是也没机会跟周委员说上几句话吗?今天刚好聊到这里了。”
周覆脸上冷如寒渊,从鼻腔里哧出一声:“是哪儿的人啊?男方今年多大了,长什么样子。”
又不是写履职清单,他调查这么清楚干什么!
程江雪编不出,只好自由发挥:“是我爸爸同事的小孩,比周委员年轻几岁吧,长相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毫不迟疑的,周覆即刻抬高了音调反问:“程老师喜欢普通男人?”
“是,我讨厌身上光环很多,引人注目的男人。”程江雪咬着牙答。
被气狠了,周覆反而自嘲地笑:“比如谁呢?”
程江雪也抿了抿唇:“这样的人很多,我就不打比方了,容易得罪人。”
“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程老师,方便吗?”
“您别客气。”
周覆的声音不高不低,夹杂着冷风吹过来:“我有一位朋友,他和他女友曾经很相爱,但他不喜欢受约束,对将来是否要进入婚姻的态度也不明朗,他的女友是个温柔又活泼的女孩子,不断地追问他关于未来的事,他一句都答不上来。她因此离开了他。程老师你觉得,他现在做出改变的话,还能把她追回来吗?”
程江雪警觉地看了眼左倩。
她还是闭着眼,嘴巴微张,不像是在装睡。
程江雪放了些心,她往椅背上一靠,漫声道:“不能了吧。”
“为什么?”
她像是笑了,语气里浅浅的嘲弄:“你朋友以为自己是谁?他不想要未来的时候就可以不要,想要就又能要了,和一个姑娘的未来是什么很廉价的东西吗?”
这是装不下去了,要一股脑儿把怨气都发泄出来。
说她孩子心性,手滑捏不稳瓶儿,还真没冤枉她。
周覆摸了摸下巴:“这样,如果他真心诚意道歉的话呢?”
“这不关道歉的事。”程江雪扬起下巴,像是郑重地在和他探讨别人的过往,“有没有可能,从来都没有相爱这件事,只是这个女孩子一厢情愿?你从你那位朋友的角度出发,也许被他的叙事站位给骗了,他根本没有那么深情。”
周覆只觉得胸闷,像咽下了几颗杏子,胃酸在反复地回涌,胀痛得他说不出话。
她怎么使性子,怎么发落他都不要紧,但她竟然断定他不爱她。
周覆自认脾气不差,还算是有书香门第里浸泡出的修养,很少,也很难有人能激怒到他。
只有程江雪,怄他气他简直是排头名的!
听见左倩打了个即将清醒的哈欠,他才慢慢地说:“程老师的话,我会原封不动转告他的,希望能对他有帮助。”
“不客气。”程江雪也撇过了头,看向窗外。
左倩伸了伸懒,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睡着了一会儿。”
程江雪说:“没事,我和周委员随便聊了几句,打发辰光。”
“是吗?”左倩笑着问,“你们都聊什么了?”
周覆晓得她不大会编谎,替她说了:“还能聊什么,工作和生活,还有她的学生。”
说到学生,程江雪倒真想起一件事:“周委员,我想问你一个扶贫上的政策,可以吗?”
“可以,你说。”
程江雪说:“就是白生南家现在住的房子,我感觉都已经算危房了,她家不是贫困户吗?能不能申请一份住房改造,有这种专门的补贴吗?”
周覆对这方面很熟悉,他说:“能,按照‘两不愁,三保障’的具体要求,现在镇里正在组织力量进村入户,到现场去核查房屋危险性,再逐门逐户地,有针对性地制定改造措施,白图业家是被纳入了任务范围的。”
“那就好。”程江雪点点头。
左倩也听过这个名字,嗤之以鼻:“白图业一个懒骨头,天天就等着白吃白喝,现在还有房子给他白嫖,他老婆挺着个肚子,还要跟他去田里干农活、晒谷子,真是舒服死他了,就不应该管这种人。”
周覆面色不改,只稍稍提点了句:“我们落实文件精神,为老百姓办事就好了,至于他们选择以什么样的方式过日子,谁也插不了手。说句不好听的,他父母养他这么大,都没能对他起到什么教育作用,靠我们就更不行了。何况房子里住的也不只是他,还有他老婆孩子。”
“也对,我就那么随口地点评一小下。”左倩理了理头发,又由衷地夸,“不过他家女儿挺厉害的,上次吃饭,我听吴校长讲,她的作文送去县里评比,刚得了一等奖欸,写的是白水镇的风土人情,是不是真的啊程老师?”
提起这个,程江雪脸上就挂着笑:“是真的,我是她的指导老师。”
“哇,原来是老师厉害。”左倩调转过来夸她。
程江雪摇头浅笑:“没有,主要靠她自己,她写东西很有灵气,一点就通。”
说着话,左倩又可惜起来:“真是走败运,这么优秀的女孩,家里一塌糊涂。”
“这也没的选啊。”程江雪说,“与其怨这个怨那个,不如教孩子怎么靠个人奋斗去改变命运。”
已经开了快两个小时,周覆把车驶入服务区,他说:“两位女士可以去休息一下,我也下车站会儿。”
左倩和程江雪是一起去的洗手间。
出来后,左倩说肚子饿,又要去买零食,她问程江雪去不去。
程江雪摆了下手:“不用了,午饭吃得挺饱的,现在还有点撑。”
“难怪你那么瘦了。”
她慢慢往车边走,米白的粗跟小香玛丽珍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周覆斜倚在黑色的车子旁,身上那件浅灰衬衫面料挺括,衬得他身形颀长。
他脸色暗沉,左手食指与中指间夹了一支烟,手腕微微向外曲着,烟卷头上一点星红,在忽然阴下来的天色里明灭,形容不出的落拓。
程江雪走过去说:“我好了,还要再等一下左倩。”
周覆微微仰起头,吐出一口烟后,信手摁灭了火:“我能再问个问题吗?”
“什么?”程江雪扶着车门说。
周覆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这个男朋友,对你还好吗?”
怎么又说男朋友。
程江雪不自然地眨了两下眼:“挺好的。”
“挺好的?”周覆面上浮起一个恰如其分的微笑,像是一眼就能把她看穿,“挺好的他不来看看你,也不见你们打过一个电话?这叫什么好法儿?”
程江雪慌忙低头,眼珠子在地上转了好几圈。
最后不得已了,她才轻声说:“这关你什么事。”
她没再看他,直接坐了上去,用力关上门。
左倩很快回来,抱着个塑料袋上了车,拿出一瓶饮料递给周覆:“提神的,你喝吗?”
“谢谢。”周覆接过,放在了中控台上,“我正有点打瞌睡。”
左倩笑了笑。
她知道,就算不打瞌睡,他也一样会这么说,好让与他谈话的对象受用,用一两句话,给出最大的情绪价值。
周委员在人情世故上再老练不过,从来不犯糊涂,连财政所报账最麻烦的大姐,提起他都是赞不绝口。
下半段程江雪直接强制关机,闭眼靠在座椅上。
周覆也没再说话,只在中途嘱咐了一句左倩:“小程老师就这么睡了。后面有床毯子,麻烦你帮她盖着点上身,别着凉了。”
就说他俩有事儿。
尽管周覆的语气已经像杯白开水,淡到不能再淡。
但左倩还是听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在意和关切。
她强忍着上扬的唇角,把毯子拿出来替程江雪盖好,弯腰低头时,朝自己嘴上拍了两下,死嘴快别笑了,回酒店再笑。
过了几分钟,她终于恢复正常,一步步开始打听:“周委员,你今年也不小了,父母会催你结婚吗?”
“偶尔。”
“欸,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看缘分,也没有什么特定的标准。”
左倩哦了声:“之前呢,在大学里谈过的那个女朋友,她是什么类型的?”
聊到这里,周覆再没防备也听出来了,笑了下:“干什么,要替吴宣传员给我出一期扶贫干部的访谈啊?问得这么细。”
“随便聊聊。”左倩尴尬地耸了耸肩。
周覆说:“已经不随便了啊,都快把我老底刨出来了。”
“哪有。”
一直没睡着,但骑虎难下的程江雪松了口气,还好他城府够深,够聪明。
出了收费站,周覆先导航去两办,左倩明天要在那儿开会,住宿也在附近的招待所。
“基层待久了,回省里也不熟悉了吧,周委员。”左倩问。
开了这么久车,周覆有些疲惫地说:“我本来也不熟,到部里没几天就下来扶贫了,椅子都没坐热,现在也认不清衙门朝哪边开。”
“还是对咱们镇里感情深厚。”
“那当然。”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左倩说:“好了,我到了。”
周覆下车,替她拿了行李:“好好休息。明天开完会,你怎么回去?”
“和县委办的同事一起,我们也很久没见了,正好联络一下感情。”
“好。”
重新上了车,周覆系安全带之前,朝后排看了一眼。
程江雪合着眼,一副沉入黑甜乡的模样。
但那份呼吸太过均匀了,一起一伏都像是刻意计算过的,反而失了真。
他默了一息后,说:“行了,人都走了,就别装睡了,程老师。”
程江雪睁开眼,一把扯下身上的毯子:“谁说我是装的?”
周覆笑:“真的要听吗?”
“要听。”
“一起睡了两年,我还能看不出来你真睡假睡?”周覆缓缓开口。
“你就不能不讲这个?”程江雪又急了。
周覆为自己开脱:“我事先征求了你的意见,你让我说的。”
程江雪结巴了一下:“那、那你知道我在装睡,还让人给我盖毯子。”
“装睡也要盖毯子,你穿的衣服太少了,我看着都冷。”周覆说。
她摸了摸手臂,存心说:“可能是我年轻吧,我觉得一点都不冷。”
好好好,您年轻。
周覆正经地点头附和:“是,我都忘了,程老师今年刚满十八,这位十八岁的小姐,请把酒店定位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