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再见
到酒店后,程江雪拿了房卡,上楼,刷卡进门,踢鞋,躺沙发,一气呵成。
如果不是肚子饿,她兴许就不起来了。
快七点的时候,她重新梳了头发,补了补妆,一边约着车子,穿过走廊进了电梯。
但到了楼下,一辆岩浆红的玛莎拉蒂咆哮到她的面前。
程江雪端着手机,往侧边弯了弯腰,车衣太闪,灯光又暗,看不清是哪路神仙。
直到车窗降下来,里面露出一张过分靡丽的脸:“江雪妹妹。”
好久没听人这样叫她,程江雪钝钝的,半天了才反应过来。
扶着车窗,她眼睛笑得弯成一条线:“阿哥,好巧,你来这里是”
“接你。”吴洋朝她招手,“上车,带你去吃饭。”
“哎。”程江雪坐上去,手速飞快地取消还无人接应的订单,“你怎么在这儿的?”
吴洋转了个弯下坡:“做点小买卖,这不是家里非要我过来吗?我又是个大孝子。”
就当他是吧。
吴洋是江雪的邻居,比她大两岁,和她哥程江阳是同学,小时候常在一起闹。
后来他家的外贸生意越做越大,大到吴妈妈瞧着益南路的洋房都觉得寒酸,住不下他们一大家子,她做主把公司总部迁到香港后,阖家也搬了过去。
“谁告诉你我住这里?”程江雪问。
吴洋笑:“顾季桐呗,我也不总在这边住,还得常回京里照应,前几天碰上她,她说你来支教了,这阵子受了累,让我好好慰劳你。怎么样,教小宁好玩吗?”
程江雪摇摇头:“女孩子还好,男孩子太调皮了,正是难管的年纪。”
“再加上那个倒霉的前男友,是够你发愁的。”吴洋火上浇油。
程江雪啧了一声:“顾季桐这个嘴巴,还有你,你们俩一接上头,得蛐蛐多少个人?”
侧边有脚踏车要闯红灯抢道,吴洋摁了摁喇叭,头伸出去骂:“辛西啊侬!”
要不说乡音难改呢,吴洋在江城长到十五岁,哪怕跟着父母去到香港,之后又辗转两广地区,现在来了西南一带,着急上火起来,还是爱用家乡话骂人。
程江雪笑了一下:“别光说人家找死,你自己也开慢点呀。”
吴洋扭头说:“你看看。”
“我看什么?”
“如果是顾季桐在车上,她一定比我骂得还狠,这就是你们俩的不同。”
程江雪拨了下头发说:“不能都那么横啊,出门在外,总得有一个讲理的,否则容易吃亏。”
“好好好,阿哥说不过你。”吴洋说,“今天晚上呢,咱们就吃喝玩乐一条龙,包你满意。”
他疯起来没边,喝酒泡吧,得陪他玩到几点?明天她还要回去。
好不容易在白水镇恢复了阳间作息,她才不要打乱。
程江雪赶紧拒绝:“不用,吃完饭,你送我去商场里就可以了,我买点东西。”
“真不用啊?”
“不用。”
“男模也不用?都给你点好了,松松筋骨去?我可以回避。”
程江雪气得开了骂:“神经病啊。”
吴洋大笑:“真带你去那种地方,你哥知道了也饶不了我。”
他最后带她去了一家开在城郊的私人庄园。
庄园很大,餐厅是全落地窗式的装潢,像童话故事里会发光的水晶盒,剔透地点缀在一望无际的绿地上。
“这后面可以打高尔夫?”程江雪趴在车窗上问。
吴洋说:“可以,吃完饭要挥两杆吗?”
程江雪摇头:“不要,长远不练,手都生了。”
“大学毕业后就没碰过了吧。”吴洋戳破她,“顾季桐说你那根限量款的球杆都没带走,落在球场里了,好像是姓周的送给你的哦?”
程江雪仰起脸嘴硬:“我没时间好吧,不是什么都因为他。”
“好好好,你没时间。”
吴洋给她治了一桌淮扬菜,每道都点在程江雪的心上。
先是一道开胃汤,豆腐切得跟绣娘的细针一样,面上荡漾似一朵菊花,底下又是完完整整的一块。
程江雪喝得急,舌头给烫了一下,她嘶的一声,赶紧喝了口凉茶。
吴洋靠在椅背上看她,程家小囡的举动一贯淑女,眼下是真的馋了,也饿了。
他用勺子给她舀了个桂花糖芋苗,笑说:“尝尝,我家主厨最会做的一道甜点。”
“嗯,是好吃,有点像我们小时候的味道。”程江雪咬了一口说。
吴洋点头:“你哥要看见你这样,他非得给你弄个厨子来。”
程江雪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她说:“那你就别告诉他好了。”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保不齐他自己来看你呢?”吴洋说。
程江雪啊了一声:“我哥要来看我,真的呀?”
吴洋也不确定:“上次我回江城跟他喝酒,他是这么跟我说。”
吃完饭,吴洋带着她在庄园里走了走。
郊外绿草地里升起来的月亮都带着湿气,柔凉而朦胧。
露水悄悄爬上来,浸湿了程江雪的鞋尖,让她想起弄堂里夏天常常有卖的赤豆棒冰,融化的水珠子也这样滴在她的手腕上,又甜又凉。
“还要在这边待多久?”吴洋也仰起头来看天。
程江雪说:“刚待了一个月,离一年还远着呢。”
吴洋的手插在兜里:“有没有什么要阿哥帮忙的?”
她郑重地说:“有,你能给白水中学捐一个亿吗?”
“你看我的命值一个亿吗?”
程江雪利索地答:“不值。”
“那就捐不了。”
程江雪说:“好吧,就这样不愉快地结束对话吧。”
“我现在送你去商场?”吴洋停下来问。
“嗯。”程江雪看了一眼时间,“是该去了,我还得早点睡觉。”
吴洋纳闷地问:“这才几点,就睡觉睡觉的。”
“我们在农村都是十点前就关灯的,也没有娱乐活动。”程江雪自己打开了车门,坐上去,“早睡早起对身体好。”
吴洋仔细听着,提了个问:“我们是你和谁啊?”
程江雪愣了一下:“我和我的同事,还有学生。”
“哦。”吴洋了然地托起长音,“还以为你和你前男友。”
“快走呀。”
程江雪买东西目的明确,直奔她常光顾的专柜,拿了一整套护肤品、三盒面膜,再捎了几只最新色号的口红,付完钱,又进了品牌店内,取了五六件基础款的外套和鞋子。
气温一日比一日低,也许再下一场秋雨,天就彻底冷下来呢。
下次未必还有机会来省城。
也不是白水镇不能买,只是程江雪不喜欢网购,一来图片和实物有差别,很多衣服要上身才能看出效果,二则,白水镇位置太偏了,快递要先到县城,再慢慢派送下乡,要是有退换货的情况,没半个月操作不下来。
她上次买个除螨仪,等了十天才收到货,拿到手插上电,连紫外线灯也不亮,卖家让她退回来,再给她重新发一个。
就这样,程江雪在上星期才终于用上,给床单里里外外除了一遍螨。
结账的时候,吴洋掏出张卡来:“连她脚上那双一起,刷这个。”
“好的。”
程江雪忙脱下正在试穿的鞋子:“不要,我自己有钱。”
“哦哟,这么多年没见,你就别跟我抢了。”吴洋靠在黑白相间的岛台上,“阿哥一个亿没有,这点钱还是付的出。”
眼看已经刷完了,程江雪只好说:“我哥会骂我的,我叫他还你好了。”
“行行行,我跟程江阳去扒拉算盘珠子,你别管了。”吴洋争不过她,替她提着袋子出了门。
路过母婴店,程江雪往里瞥了一眼,恍然想起什么,顿了脚。
她说:“吴阿哥,你等我一下。”
程江雪跑进去,再出来时,手上拎了两罐孕妇奶粉。
惊得吴洋盯着她平坦的小腹看。
他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怎么回事,你怀孕了?什么人的?”
旁边的顾客都看了过来,自动把他们归为一对新婚夫妻,男方正在质问妻子,认为有一段热闹好看了。
“哎唷,不是我。”程江雪捂了捂他的嘴,“是我学生的妈妈,她怀孕五个月了,面黄肌瘦的,看着让人心慌,我买点奶粉给她喝。”
“吓我一跳。”吴洋松了口气。
程江雪把手拿下来说:“明明是你大惊小怪。”
“走了。”
吴洋把车停在酒店门口,下车时,将车钥匙扔给服务生,塞给他几张小费,让他去停好。
他手上提了七八个购物袋,说说笑笑的,走在程江雪身边。
吴洋眉飞色舞地说:“记得小时候吗?我把你带去弄堂里,结果我光顾着看人打赌,把你落在”
“吴洋,你还敢出现!”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尖利的女声打断。
这一声太响亮,几乎整个大堂的目光都聚到了他们身上。
而程江雪睁着眼,眨也不眨地睇着朝这边过来的女士。
她看起来像个模特,又高又瘦,踩着细高跟也走得很稳,红裙飘飘,一头栗色卷发飞在脑后,风情无边。
出手也很快,吴洋在看清是谁的同时,脸上猝不及防地,被泼了大半瓶矿泉水。
幸好程江雪提早反应过来,往后缩了缩。
“有病吧你!”吴洋随手抹了一把脸。
模特姐姐觑了眼程江雪,又看牢吴洋:“你才有毛病,分手就分手,你玩消失算个什么事?现在又换口味了是吧!山珍海味腻了,换碗清淡的素面吃吃。”
她骂完,丝滑地从包里拿出盒气垫来补妆。
然后扭过头,袅娜地离开了事故现场。
光洁的瓷砖上,映出一个衬衫湿透的吴洋,看上去狼狈极了。
程江雪拿出纸巾,隔了点距离给他擦下巴:“没事吧?”
“能没事吗?衣服都穿不了了,我等下还有聚会。”吴洋气急败坏,揿着衣领子说。
身边正派人物太多,很久没见过这种爱恨交织的风月场面,程江雪有点想笑。
“那那怎么办啊?”她一不注意,抿紧的嘴唇松了,嘶嘶的笑声出卖了她。
吴洋不可置信地看她:“你真笑得出,到底有没有心啊?”
程江雪吸着腮帮子,呜呜两声:“不笑,我没笑了。”
“我让司机给我送衣服来,先去你房间里洗个澡,借你浴室用下。”
“啊,你到我房间里洗澡?”程江雪不大情愿。
毕竟这么晚了,他们也不是三岁小孩,男女有别。
见她犹犹豫豫的,吴洋更气了:“如果是你亲哥你答不答应?”
她说:“程江阳当然没问题了。”
“那就可以了。”
“怎么叫可以?”
“你把我当吴江阳看。”
“行吧,那你洗快点。”
程江雪还是松了口。
看在小时候她常在吴家玩,玩累了就瘫在地毯上睡,每次都是吴洋把她背回去的份上,就让他进来换个衣服。
大院的围墙很高,苍黑的常青藤爬上来,在夜里看去,像一道深浓的分界线,硬生生划出里外两个世界。
周覆坐在沙发上,由着李医生给他上药时,一直盯着墙砖看。
不知道司机接到程江雪没有,她买完东西,回酒店了吗?
“在山上还是要小心,好在这种刺是没有毒的。”李医生说。
他转过头,噢了声:“没事,村里的老人跟我讲,一般脚步密集的地方,很难长出有毒的东西,那些都生在深山里,碰不上。”
李医生笑说:“生活经验了丰富了不少,看来平时没少下乡。”
“工作需要,免不了的。”
周覆沉默下来,心里的焦躁一点点地放大,像院子里升起的雾气。
等到重新包扎好,他回了房,手往后一推,把门关上。
周覆打了个电话出去:“接到程小姐了吗?”
司机说:“没有,她被一部红色跑车接走了。”
“红车子,是她的女朋友?”周覆问。
司机又说:“不是,是一个年轻男人。”
周覆仰仰脖子,吸了口夜里的凉气:“好,辛苦了,早点休息。”
男人,还是个年轻男人。
哪里又冒出个男的来?
周覆踱步到窗边,视线没入沉沉的黑夜里,玻璃上映出他的侧影,一副再静定不过的样子。
他指间夹了一支烟,半天没抽动,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忘了弹。
总不会是她的男朋友来找她了?
或者,程江雪早就跟他约好了,今天在这里见面。
一点别样的情绪,混着浅淡的沉香气味,在他的心头弥漫。
像一滴墨挤入清水里,也不多汹涌,它缓慢地、固执地晕开,把一小缸水都染成妒忌的颜色。
周覆习惯性地点了点烟身,烟灰簌簌地掉。
院内的灯远而微弱,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清明孤直。
他把烟递到唇边,吁了一口,烟雾丝丝缕缕的,在空中升腾、缠绕,又消散在黑暗里,像他积压已久的,无处投递的心情。
没等烟抽完,周覆就将它摁灭在烟灰缸内壁上。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路过门口时,想了想,还是带上了黄阿姨准备好的一箱子衣物,放上了车。
去安铂酒店不远,十五分钟的车程,周覆只开了七分钟。
鬼知道他是怎么一路踩着油门过去。
他把车停在了车位内,下车时,在四周环顾了一圈,的确有一辆红色的玛莎,在一众车系里十分打眼。
开这么张扬的跑车的男人,能是什么正经人?
周覆仰起下巴,冷冷地往楼上看了一眼。
还在上面没走是吧?
旋转门来来回回地开合,不断有白茶调的香氛飘洒过来,呛得头晕。
周覆走了两步,夜风将他身上的黑薄绸衬衫吹鼓,很快熄下去。
到了门前,他又忽然停住。
一个悲哀又残酷的事实在风里浮涌出来。
他的确可以乘电梯上楼,去敲开程江雪房间的门,可敲开之后呢?
他应该说什么,又以怎样的身份去问她?去和她对阵。
明明门里面那个才是她的男友。
他是什么?他只不过是一个被她厌弃了,且很没有眼力见的前任。
自称是程江雪的朋友都太抬举了。
算是进了门,也只有被他们两个来回打量,明里暗里嘲笑的份——
作者有话说:祝大家七夕快乐[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