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秋山
人群流动着,一场宴会结束了,女士们衣香鬓影地
路过他,各种香味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烧得正沸的胭脂。
周覆站在大堂里,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将他围住。
他们不知道,此刻这么一副品貌惹眼的男人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远处传来“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周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仍旧朝那个方向走去。
他必须要去。
他要看看是什么样的毛头小子,能叫程江雪看上?
死也要死个明白。
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程江雪住在1206房。
到了十二层,随着轿厢门缓缓打开,周覆向后撤了一步,侧了点身子,稳健地迈了出来。
他在门前停住,深深地沉了一口气,揿下门铃。
周覆的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线条,心脏也一阵发紧。
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么一天,悲壮地站在程江雪的门外,来讨一场报应般的不痛快。
不知道她从里面打开门,看见他,是惊是怒,是怨是骂。
灯光骤然亮了,门也如他所愿打开,但出来的不是程江雪。
是一个长相昳丽的男人,他身上穿着浴袍,没看清来人就先训斥:“我说老张,让你拿件衬衫要这么您哪位?”
吴洋也吓一跳,眼前的人身量修长,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模样过分端正,也过分清俊了。
倒像是在哪里见过,可他又想不起了。
直到程江雪也凑过来问:“阿哥,是你家司机给你送衣服来了吗?”
“不是。”吴洋往后转头,顺带挪开身体,让出路来,“你看看,是不是找你的?我问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
周覆:“”
“周覆?”看见是他,程江雪更惊诧了,“你来这里干嘛?”
听见这个姓,吴洋一下子就觉悟过来,眼睛滴溜溜地在周覆身上打转,甚至激动地来回踱上了步。
这就是她那个前男友,光听顾季桐描述还差了点火候。
真人这副皮相看着,要比她嘴巴里讲出来的上乘多了。
一件软绸衬衫被他穿得散漫却倜傥,把内在的筋骨都撑起来了。
绝顶的衣服架子。吴洋摸着下巴赞叹。
周覆也做了简单判断,这个人决计不是她男友,起码问话的立场不像。
如果是的话,半夜有个男人来找自己女朋友,他没道理还好心帮着叫人,除非天生缺心眼。
他情绪没什么起伏地说:“哦,我来告诉你一声,明天也是吃完午饭出发。”
“发个信息说不就好了吗?”程江雪疑惑地问。
周覆面不改色:“正好路过这里,上来一趟,也费不了多少事。”
程江雪将信将疑地点头:“噢,那没别的话了,你可以”
“有。”周覆这才将视线平稳地移到吴洋身上,冷静的社交口吻,“还不知道这位该怎么称呼?”
吴洋一听,用力拨开程江雪的肩,率先递出手:“吴洋,我是江雪的阿哥。幸会,周先生,我曾在工商联座谈会上见过您的父亲,和您有几分相像。”
“应该是我像我父亲。”周覆逻辑严密地纠正他,点头,和他交握。
吴洋另一只手也叠上去,双手紧紧握住:“是,见到你太激动了,语无伦次,来来来,里面坐。”
“方便吗?”周覆似笑非笑,用温柔的目光询问房主。
但吴洋替她抢答了:“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请进。”
被推到一旁差点跌一跤的程江雪:“”
喂。这好像是她的房间。
但吴洋自作主张,左请右请的,已经把周覆让到了沙发上。
“你刚说,你是她哥哥?”他瞥过眼神问。
程江阳他见过,不长这副模样,也没这么滑头。
吴洋立即解释:“江阳和我是同学,我们小时候住隔壁的,他们兄妹和我都熟。嗐,什么都熟啊,跟亲的一样!”
周覆架腿而坐,像卸下了什么沉闷心事,面容松弛。
他淡淡点了个头:“是这样。”
“对对对,知道她来这边了,我带她吃了个饭。”吴洋怕他误会,揪起自己浴袍的白领说,“我这不不当心弄湿衣服了,到她这里来换一件,还得等我家司机给我送来。”
虽然不高兴,但程江雪还是给他们一人拿了一瓶矿泉水,是基本的待客之道。
她坐到吴洋身边,小声说:“跟他解释什么,他又不是我什么人,等下就让他走。”
“别呀,我还想和他搭上关系,多难得的机会,平时我上哪儿去见他?”吴洋也侧过头说,“就算把胃喝出血,求遍身边能递上拜帖的台阶子,人家也未必肯赏脸。”
程江雪掐了他一下:“消停点吧。”
他这点心思,以周覆的敏锐的观察力,不会看不穿。
之所以肯坐下来,就是想趁机赖着不走。
除了这个,也没别的不要脸的目的了。
他看了一眼矿泉水:“太凉了,有热茶吗,程老师?”
“没有。”程江雪直截了当地答,“喜欢喝的话,你们二位可以移步楼下。”
周覆低了低下巴:“那就不用了,太麻烦。”
门铃又一次响起,这回是吴家的司机。
吴洋起身去开门,接了衬衫,低声吩咐了句什么,司机就走了。
乱来惯了的人,当场就要脱浴袍。
吓得程江雪捂住眼怪叫:“要死,去里面换呀!”
周覆坐在沙发上看着,她雪白手指颤巍巍挡在脸上,透出股生动的孩子气。
他心里觉得可爱,但表情又不能泄露分毫。
只能将这份心思按下去,像摁下一页欲飞的纸。
吴洋换完,从浴室里出来,又坐回了沙发边。
没多久,有服务生推着餐车进来,端上一壶茶,并几个斗彩三秋杯。
他们把茶杯摆好:“吴总,这是您点的都匀毛尖,请慢用。”
“放这儿吧。”
吴洋拎起茶壶,温了温盏以后,给周覆倒了一杯:“周先生尝尝。”
周覆喝了一口便放下,稍作点评道:“都匀的土壤疏松湿润,出名茶的好地方。”
不一样。
吴洋怎么也看不够,他身边朋友虽然多,但都是酒色财气里滚过的富家子,周覆这种卓然气质的,真没见过。
哪怕面对面坐着,吴洋也觉得周覆比他高出一截,不敢过多对视。
“是,我在那边有个茶厂,改天请您过去参观。”吴洋的话里不断抛出钩子。
周覆不明确拒绝,但也没接:“吴总的生意还不少。”
吴洋面色作难:“混口饭吃,主要是家母能干,她怕我在家闲着,一闲就容易出事,索性丢一两样事给我,赔了也不要紧。”
得,家母这种书面语都用上了。
他平时跟她们讲话都是说阿拉娘的。
程江雪一听就头大,到底什么时候能从她房里出去?
于是她坐回吴洋身边,又强硬地请了一次:“你快点走,不要再同他瞎讲了好吧?”
但她温柔惯了,再硬也是绵软的调子。
吴洋扭头说:“这怎么是瞎讲?感情要靠多交谈的,你体恤阿哥一下吧,我就再聊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你说的。”
程江雪抬眸,又狠削了一眼周覆。
周覆看见了也当没看见,仍不动如山地坐着。
还好当时订了个套间,她回里面取衣服,去浴室洗澡。
程江雪锁上门,刻意放慢了每一步的动作。
但等她护理完头发,锁一开,外面还是不断传来谈话声,间杂着几句爽朗的笑。
两个不速之客还越聊越高兴了。
窗户没关拢,车水马龙的嘈杂风声涌入。
她打了个哈欠,坐回床边时,给程江阳打了个电话,把今晚的事挑挑拣拣,跟他说了。
程江阳也刚忙完到家,停好车,从车窗里伸出一支夹烟的手。
还没看见人脸,光凭这只指骨匀称的手,就不难想象他的样貌。
“没事,吴洋那边我来处理。”程江阳问起妹妹现状,“在白水镇怎么样,你吃东西从小就挑,也没住过几天宿舍,能适应吗?”
程江雪趴在床上,托着下巴说:“能啊,每天都不用听爸爸啰嗦,不知道多适应。”
程江阳低
笑了下:“好,你觉得高兴就好。”
“什么意思,我高兴,你不高兴?”程江雪问,“是不是我不在家,程院长把火力都对准你了?”
程江阳说没有:“我早出晚归的,也碰不上爸爸。”
她刚要回一句什么,就听见匆忙的脚步声远离了地毯,迈向门口。
终于要走了吧。
程江雪大喜过望,端着个手机,连鞋也顾不上趿,赤脚走到外面去看。
结果只有吴洋离开,一送走他,周覆仍旧关上门。
“你还不走吗?”程江雪跑急了,气息频促。
周覆没搭话,反而拆了双拖鞋给她:“穿上鞋。”
好耳熟的声音,程江阳夹烟的手颤了下,眯了眯眼眸。
但下一秒,程江雪就跟他说:“哥,先这样,我这里有点事。”
她挂断电话,扶着柜子把脚往鞋子里面送。
程江雪一路追着他,走到沙发边下逐客令:“周覆,你也赶紧走吧,我要休息了。”
“等会儿,我有点头晕。”周覆皱着眉心就躺下了。
程江雪穿着条翠绿的睡裙,细长的带子挂在肩上,被夜风一吹,裙摆荡漾在脚踝边,像湖中心缓缓拂动的荷叶盖。
她站在旁边,一只手掐在自己腰上,咬牙切齿地维持礼貌:“怎么,刚喝完茶就晕了吗?”
周覆只管拿手背贴着额头,表情苦痛地抱怨:“程老师,你阿哥也不知在茶里放了什么,我现在出去非倒在走廊上不可。”
程江雪还怕冤了他,拿起茶杯闻了闻,很正常。
“听起来不得了。”她垂下手,作势就要去拿角几上的电话,“我给你打个120吧,要是在我这里出了事,吃不了兜着走。”
周覆伸手拉她:“别动,我休息一下,很快就好。”
他也没睁眼,就这么凭着对那股馥郁香气的敏感直觉,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额头上长眼睛了啊?
连程江雪都惊得愣住。
他指腹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直抵她砰砰乱跳的心口。
程江雪第一反应就是要挣脱,但他看似松松垮垮地箍着,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你放开我。”她另一只手也用上了,急得脸上发热。
他的气息有些不稳:“坐一会儿。别闹了,般般,我真的头痛。”
窗外夜色浓重,枝行水晶灯的光影下,他整个人陷在沙发里,一张脸苍白而软弱,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
程江雪没再动了。
他话里的疲惫和哀切让她难以脱身。
“你躺好了就走哦,别想在这里过夜。”程江雪垂着眼眸道。
她只坐了一点沙发边缘,目光定在地毯的缠枝花纹上,不敢再看着他。
周覆倒睁眼了,指尖温柔地摩挲着她细微的脉络:“我都这样了,就不能对我态度好点?”
程江雪凝眉道:“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没什么礼貌的,对前男友拿不出好态度,你要不喜欢立马走。”
“走走走的,张嘴就是叫人走,演走西口啊你。”周覆都听笑了。
她小声反问:“你自己在演什么才对吧,还说我演什么。”
大晚上的,为了一句话就能说清的事特意跑来,耐着性子应付了吴洋半天,以前他哪肯给这些生意人半点眼神?现在又装上病了。
“我演什么了?还不是被这个吴洋侃得发昏,他小时候也这么能讲?”周覆气若游丝地说。
程江雪瞪着他:“有意思,是谁把你捆在沙发上了?你不愿听,站起来推门出去好了呀。”
头顶的灯是偏冷的白,从侧面拢过来,勾出她脖颈的细长轮廓,像开在月光下的栀子,娇美而洁白。
连语调也是过去的娇嗔。
周覆听得迷住了,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下,眼中弥出一层欲色,压抑过后,又反叛地鼓噪出来。
他的右手微微发力,想把她往里怀里拉,又怕适得其反,坏了眼下好不容易骗取来的信任。
周覆温柔地叫了她一声:“般般,我想错了。”
“你想错什么了?”程江雪的发丝刚抹过精油,服帖地挽在耳后。
她还意识不到周覆要说什么,一脸毫无防备的神色,只觉得困。
怎么他还不好,快起来出去啊。
却听见周覆缓缓地说:“关于婚姻,关于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关于我们之间可能发生的厌倦、争吵和对立,以及不可避免的潦倒散场,我全都想错了。我以为那些会毁掉感情,但现在才明白,真正毁灭性的打击,是我对这一切的否定。”
他低声说着,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这几年错过的时光都填补进去。
痛苦是有潜伏期的。
最难受的,并不是刚和她分开的那几个月,也不是某个夜深自省的时刻。
反倒是一个朋友围坐在他身边的午后。
大家很久不见了,坐在一块儿喝茶,他们聊大院里的闲闻,聊身边的人事变动,说某位清贫节俭,至今仍踩脚踏车去公园的叔父前几日出了事,被带走的头天上午,还在大谈特谈不改初心,保持本色。
太阳底下无新事。
周覆没发表任何看法,只是露出个嘲讽的笑。
他抬起头,看着院中那株梧桐树上缓缓落下的枯黄叶子,脑子里自动冒出一句“潮过金陵落叶秋”。
然后他受了什么惊吓般,十分突然地环视了一圈周围。
过了三五分钟,他才终于在变奏的鼓乐调子里想起来,程江雪已经回了江城,她早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陪着他赏秋品茶。
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时间,惊愕、悔怨、伤心、慌张、怅恨和懊恼全都涌了上来。
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脚步软绵,像做梦。
明明离不开她,明明喜欢她伏在身上捣乱,一起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皱着眉给她收拾烂摊子,在她不服气地撅着唇辩解的时候,不耐烦地把她摁到怀里来吻,告诉她事情已经发生了,也顺利解决了,就别再啰嗦那么多废话。
这样的好日子,他居然害怕自己有一天会烦。
怎么会烦的?过了两年都没过够。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柔和的光洒在二人身上,映出一片无法言说的情绪。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新花招。
程江雪冷冷地笑了声:“想通了,不再信奉你的不婚主义了。那很好啊,你妈妈不是希望你和汪荟如结婚吗?”
“又说她干什么,汪荟如跟在我屁股后头长大的,我把她当小妹妹一样看待,你觉得我可能会和她有什么吗?”周覆被她气得差点坐起来。
“不要再讲了。”程江雪猝不及防地用力,把手抽了出来,“周覆,你现在是变了也好,是有别的想法也好,都犯不着跟我说,我不稀罕。”
她不稀罕他转圜,不稀罕他道歉,更不稀罕他改变。
她站起来,胸口那点火星燎开一片,烫得难受。
程江雪直接端起茶壶,隔了一段距离往嘴里灌,试图把它浇熄。
茶浓似酒,喝太快了,她感到轻微的晕眩。
程江雪抹了抹嘴角沾到的茶水,往后退了一步:“你喜欢躺就躺在这儿吧,离开的时候锁好门。”
她不想听他的解释,三年前他们分手的时候,就把话说尽了。
已经在彼此之间埋下的深渊,谁也跨不过去。
第22章 秋山
酒店的窗帘是厚重的丝绒料子,风吹不动。
程江雪回到床边后,掀开被子就躺下了。
刚才在他面前憋住的气,到了床上,咻咻地从喉头里顶上来,让她的呼吸变重变闷。
凭什么?
他是周覆就可以反复无常了吗?
程江雪用力捶了两下床。
床垫软硬适中,没捶出什么声响,倒震得自己手麻。
她又抬起来,放到嘴边吹了吹。
翻来覆去还是气不过,拿出手机给顾季桐发了条微信:「烦死了,我决定今晚就去死。」
然后就把手机塞在下面,枕着它入睡了。
她走后,周覆独自在沙发上待了很久。
夜还很长,身侧只有空荡的风,所有的声音都抽尽了,只剩下白茫茫的静。
脑后的靠垫太硬,压得他耳廓发胀。
他仍然躺着,像被河浪推挤到滩边的泥沙,四肢沉得抬不起来。
头顶的灯射出白亮的光,打在眼睛上,让人很不舒服。
有时派出所里缺人手,他偶尔和老刘一起审讯,好像就是这样刺眼的灯,在不清醒的时候晃上一下,灼得眼皮发痛,逼得人想要立刻招认。
可他还有什么可招的?
随便提一句从前,都只会让程江雪更生气。
小时候看电视剧,相爱的恋人分开以后,只要导演安排他们见上一面就好了,一切的问题迎刃而解,他们会继续恋爱、结婚。
但现实里根本没有这种事。
后半夜了,周覆勉强撑着沙发起身。
隔断的门是虚掩上的,留了两根手指宽的缝,他侧身进去。
里面没开灯,只有一丝月色漏进来,瞧个不分明的大概。
程江雪整个人蜷着,头发丝乌压压地铺开在枕头上,还有那么两根沾在了颊上,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夜里凉气重,这么露胳膊露肩的,要着凉了。
周覆极缓地弯腰,捏着被子两角,想给她重新盖好。
动作很轻了,但程江雪好像还是有所察觉,鼻子里含糊的唔了一声。
周覆的手悬在空中,不好动了。
见她只是瘪瘪嘴,偏过头又沉沉睡去,周覆才放心地把被子拉高,一直遮到她下巴,又把边角细细地塞紧了,顺手将她脸上的头发拨开。
周覆的指尖碰到她的皮肤,凉得他担心。
随即又将手掌贴到她额头上,温度正正好。
他撤了手,坐在床畔很久。
月光洗过她的脸,把眼皮底下那点淡青的血管也照出来。
大概在梦里不顺心,程江雪的眉头轻轻蹙着,和婉面容上多了几分稚气可怜。
平时的伶牙俐齿与犟头倔脑都褪尽了,只剩下全然不设防的天真。
周覆又忍不住伸手,揉了下她小巧的耳垂。
她耳后有一颗小小的,凸起的褐色圆痣。
过去吻得忘情的时候,他总喜欢含吮半天,引得她轻颤着叫出来,那些软媚的声音把他密密麻麻地缠裹住,让他不管不顾地,跟她一起又低又闷地喘。
想到这些,周覆坐在黑暗里,急剧地吞咽了一下。
好想吻,但又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弄醒她。
几分钟过去,周覆还是低下头。
他一只手伏在床头柜上,另一只手攥住了她身下的床单。
周覆用嘴唇碰了碰她的脸,预料中的柔软馨香。
他的呼吸变急了几分,又急不可待地去找她的唇,意识到这样可能会出事后,中途折向了她的耳后。
应该是安全的。
那颗不起眼的小痣。
但只是嗅闻已经不够了,周覆微张了一点口,轻巧地将它含下,一点点用舌尖品弄,鼻尖不住地蹭上去,深深地抵在她的耳后,来回地磨,想象他们正重复这个动作。
程江雪在梦里嘤咛了一句。
像被雷击到,周覆半边身子都麻了,僵在她上面。
好在也不是醒,她连身都没有翻。
周覆从床头抽了张纸巾,给她擦了擦,悄没声地走了。
他又坐回了外间。
灯光依然亮眼,照出那团深色面料上,一点米粒大小的水印。
也许该好好清理一下的是他自己。
只是闻了闻而已,他就先受不住了,出来这些下作东西。
周覆抬起手,大力地搓了搓脸。
然后果断起身,关牢门,快步离开。
都这么晚了,周覆也懒得再回家,就在前台又要了一间房。
程江雪那里留不得,处处都是引诱他犯错误的陷阱。
他进了十六楼的房间,关上门,第一件事就是去洗冷水澡。
洗得齿关发抖,嘴唇乌青才出来。
冲完了,周覆裹着浴袍站在镜子前看自己,像个药物依赖成瘾的病人。
看到顾季桐的信息是在第二天早上。
程江雪坐起来,习惯性把落到前面的头发往后一捋。
顾季桐发的是语音,很mean又很做作的语调:「哦唷,你还爱他就会这样子的了。」
气得程江雪把手机丢在了一边,起床刷牙。
早餐就在酒店吃,她换了一件无袖的棉布裙,又怕餐厅冷气太足,扯出了昨天买的丝巾当披肩。
进去后,程江雪拿了个青色的宽檐瓷盘。
其实她也没有多少胃口,拣了一个小欧包,自己拌了一份简易沙拉,淋上千岛酱,在点餐区要了个班尼迪克蛋,再倒了杯牛奶。
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慢慢吃。
汪荟如刚一进来,就看见了她。
程小姐还是这个样子,喜欢穿素色的衣服,象牙白的桑蚕丝披肩软软地贴在身上,绘出单薄纤细的身形。
不言不语的时候,自有一种模仿不来的沉静,周围的喧嚣都绕着她走。
争得厉害,在爱里功利心太重的时候不肯承认,但现在汪荟如能理解了,为什么当年那么多人围在周覆身边,他独独爱上她。
但她为什么会来这里?旅游吗?
汪荟如快速挑了几样吃的,端着盘子走过去,站到了她面前,“程江雪,好久不见。”
程江雪端着牛奶杯,抬头短暂地打量了她一眼。
看清是汪荟如以后,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这省城八成是克她,什么人都能聚一起。
程江雪又把目光移到了食物上,搅着沙拉说:“嗯,好久不见。”
“我可以坐在你对面吗?”汪荟如说。
大小姐的语气也听不出什么礼貌,好像非让她坐不可。
但这酒店又不是她家的,想坐还用得着跟她说吗?
程江雪拨了拨盘子里绿色的苦苣,垂眸道:“如果你没有患传染性疾病的话,可以。”
“你说话,还是跟以前一样啊,对我从来没好脸色。”汪荟如笑了笑。
程江雪手里捏着叉子,奇怪道:“好脸色也要看给谁,你对总来你面前没事找事的人,难不成还笑脸相迎?”
确实是说不过她。
汪荟如还没开始吃,就已经噎到了。
她还没忘了过去的事,而且也不打算宽容大度,那自己也没必要装了。
汪荟如说:“我以前找过你很多麻烦,因为周覆喜欢你,我很不高兴。”
“是吗?”程江雪反问,“但现在我们分手了,你好像也没改。”
因为他到现在还是喜欢你,谁知道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汪荟如在心里喊。
她说:“是,程江雪,你们是分手了,但我也没能如愿嫁给他,他到现在还不肯结婚。这些年,他跟伯母的关系很不好。你能想象吗?他这样一个对谁都体贴的人,对亲妈冷嘲热讽的。听到这些你很高兴吧,走了三年了,对他的影响还这么大。”
“他对你也没好话吧。”程江雪讥诮地陈述事实,“跟他那几个哥们儿也差不多,嘴永远那么欠。所以啊,别把这种事看得太重。”
果然,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还没进门呢,就对周家的母子关系这么上心。
汪荟如摇了摇头:“那不一样。我不知道你跟周覆说了什么,分手之前,又是怎么在他面前形容他妈妈的。但伯母是个最贤淑的人,不管有多深的误会,既然在这里
碰上了,还是希望你能解开一下,毕竟”
又来了。
坐下来不到五分钟,就开始凭她的主观臆测,造起谣来了。
程江雪不想再听她啰嗦:“有空去看看医生吧,汪荟如。”
“看什么医生?”汪荟如问。
程江雪同情地笑了下:“太爱管别人家的闲事,也是种病。”
“你”
“汪荟如,你不和你爸妈一起,在这里干什么?”
程江雪的左边突然有人落了座,是周覆。
他换了件烟灰衬衫,刚剃过须的下巴上,一股沉郁的檀木香。
汪荟如捏紧了筷子,周覆昨晚没回家,也在这里睡了吗?
他一来就有点挤,程江雪往旁边收了收胳膊。
她蹙了下眉,低声埋怨:“那么多位置不够你坐的,非坐这里。”
“怎么又骂我,这不是看见熟人了?”周覆语气轻柔地说。
周覆亲昵熟惯地坐在她身边,再一看两个人愿打愿挨的神态,汪荟如脑中自动生出一段联想。
他回了省城,难道不应该住在大院里,等着她去吃饭吗?
是周伯母说的,周覆昨儿傍晚到家,今天她去得早的话,应该能见上一面。
为此,她还特地早起半小时,用发根夹垫高了头发,化了个显气色的茶棕妆。
但为什么一大早的,他会和程江雪一起出现?
什么时候的事?
他们什么时候又碰到一起的?
那么,是程江雪特意来这边找他吗?
好像也不大可能,分手的时候,周覆都追去江城了,也不见她回心转意。
还是说,这三年里她在江城寻寻觅觅,都没有找到比周覆更高层次的对象,所以她放弃了顾影自怜,决定不再继续高傲地立在橱窗里,选择了主动出击。
汪荟如的大脑飞速地转动,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逡巡,心如油煎。
她哦了声,挑剔地说:“我爸妈住的地方太老太旧,我住不惯,自己出来开房间了。但这里的条件一言难尽,最好的酒店也只有这样。”
“几岁了还这么说话?”周覆一听就皱起眉头教训她,“你真没被人打过是吧?不喜欢就不要来!”
汪荟如委委屈屈地问:“没有,要不你打我一顿?”
周覆语塞。
还是老郑说的对,汪荟如绝对值得地球生物图鉴上为她单开一个物种。
好像年纪越大,她还越来越难以沟通了,总能灵机一动,呼出一口让人接不住的傻气,不知道该骂还是该笑。
周覆看了眼程江雪,但她像关闭了五感似的,只顾用奶酪去抹面包,一句话也不说。
他清了下嗓子:“吃完赶紧去找你爸妈。”
汪荟如偏不听他的:“我不,我陪我爸妈过来,是为了能来看你的。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你们俩会在同一个酒店?”
“这和你没关系。”周覆骂道。
无聊。
来来去去的,就会做这种苟且文章。
三年过去,汪荟如还在原地踏步。
她总能做到随时随地拿自己当正牌女友,质问有关周覆的一切。
程江雪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她自我催眠的功力强,还是周覆的魅力太大。
她不想再听了,用餐巾擦了擦嘴:“二位慢用,我先走了。”
“你等会儿,我和你一起上去。”周覆拉住她说。
程江雪抽出手,拢了一下身上的披肩:“不是中午前出发吗?你没必要这么早等我,我还要休息一下。”
“有必要。”
“什么必要?”
基于以往出过的事故,周覆断然地回答她:“你要是先走了,我说不清。”
“那你又为什么要说清?”程江雪反问。
周覆喝了最后一口咖啡,把嘴里的东西都推了下去,哽得难受。
他站起来,注视她的眼睛说:“因为我不想你再生气,尤其是为了不相干的人。”
他们之间,还有意识形态上的问题没解决,最好不要再掺进别的次要矛盾。
否则会搅成一团理也理不清的乱麻,神仙都无力回天。
程江雪嗤笑了声:“你觉得我还会生你的气吗?为了不相干的人。”
说这话时,程江雪抱着手臂,视线落在汪荟如的脸上,咬重了不相干三个字。
她气得怒视回来,眼珠子瞪得老大,胸口汹涌地起伏,连珍珠耳坠都跟着颤。
好可爱,也真有趣。
其实程江雪偶尔还挺想她的。
尤其是在办公室里,看一帮同事为了蝇头小利勾心斗角,暗地里使出浑身解数,面上还要装作和睦友好的时候。
毕竟脑细胞这么单一,蠢和坏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人,她只遇到过这一个。
“好,那就算我多虑,我自作多情。”周覆抬了抬手,什么贬义词都往身上招呼,“但今天你全程在场,应该不存在误会了。”
程江雪哼了声:“误会你?我闲的呀。”
她甩了甩手就走了,周覆无可奈何地笑了下,跟上去。
汪荟如在身后喊了他好几声,他也装没听见。
过了会儿,服务员走上来,恭谨地问:“您好,这两位客人是走了吗?”
如果走了的话,他们是要及时收掉餐盘的。
汪荟如把叉子用力地在盘底杵了两下,恨道:“他们死了。”
“好,那我现在就收走,打搅您了。”服务生说。
人都走远了,她还盯着电梯方向看,死死咬着下唇。
脸上先是青白,继而转红,最后涨成猪肝色。
周覆过去可不是这样的。
他什么时候会跟着女人走了?
爱恋正浓的时候,程江雪在聚会上生了气,也没见他立即起过身,总说小女孩嘛,就喜欢使点小性子,等会儿自己就好了。
现在怎么混到这步田地了?
真是没出息,他还是以前那样比较酷。
第23章 秋山
进电梯后,程江雪拿出房卡刷了一下,十二楼的按钮自动亮起来。
周覆挽了挽袖子,漫不经心地抬表,看了一眼时间。
他说:“我们休息一下,早点出发回白水镇,可以吗?”
程江雪的目光瞥过他,周覆就挨在她身边,站姿散漫松弛。
松弛到没有半点要用房卡刷到自己楼层,各自走各自的觉悟。
“嗯,休息好了就走。”程江雪终于好心提醒,“不过,你也住十二楼吗?”
周覆无辜地说:“十六楼,但我刚出来的时候,就让他们办退房了,行李也拿到了楼下。”
他朝她勾出个清白无私的笑容,赌心计也坦坦荡荡地告诉她。
程江雪匪夷所思地问:“你人都没离开,就先把房退了?”
镇政府的同事对他误解太深,还说他主内主外都是一把好手,就这样他能主得了什么事?
“我是这么想的,我们一道来,又一道去,我就在你那儿休息几分钟,省得左等右等,这应该是最好的安排了。”周覆觉得她大惊小怪。
这应该是最勿要面孔的歪理!
程江雪阴着一张寡白的脸,没搭腔。
快到房门口时,程江雪加快了脚步,想把他关在门外的意图不要太明显。
周覆好笑又心酸地嗤了声。
想不到他也有吃女孩子闭门羹的一天。
在程江雪的门快掩上时,他一只手先探进了门缝。
她收势不及,沉重的大门堪堪夹住那只手。
周覆嘶了一声,吓得程江雪赶紧松开。
门一开,他便侧身挤了进来,受了伤的左手捧着右手。
周覆疼得快冒汗了,唇边却还噙了三分笑:“来真的啊,程老师。”
“那你不躲?往前凑什么凑?”程江雪又急又恼。
她扯过他那只右手来看,手背上一道深红的印,皮肉上已经起了棱子,眼看就要肿起来。
本来就只剩这么一只好手,还被门给夹了。
周覆也简短直白:“
不往前凑不就进不来了吗?”
她的手指凉而软,搭在火辣辣的手背上,比什么膏药都受用。
“你就非得进来不可吗?”程江雪说。
周覆点头,声音温温的:“非进来不可。”
两个人就站在门边,能听得见外面过路,皮鞋轧过地毯的声响。
程江雪仍托着他的手,蹙起眉心:“理由?”
手背上痛归痛,但心里却热烘烘的,周覆整个人都舒坦起来。
他转动了下手腕,反握住了她的掌尖,郑重地说:“我想你,想和你待在一起,这能算理由吗?”
程江雪像被火烫了似的要抽手,却被他攥得紧紧的。
她脸上起了红云,骂道:“作吧,哪天把手夹断,成个残疾人。”
周覆忽然弯下腰,温热的呼吸撞到她鼻尖,看着她的眼睛问:“成了残疾人,你就会看在我可怜的份上,原谅我吗?”
“不会!”程江雪挣开他的手,去里间收拾东西。
脚心是软的,虚的,短短几步路,她走的忸怩万分,差点摔跤。
耳廓也渐渐地发烫,像一下子连通了心脏,全是砰砰的乱跳。
她拉开包,闷头把自己的东西往里装。
“程老师,这支铅笔是酒店的,不好拿走吧?”周覆闲适地倚在门口,提醒道。
程江雪抬手一看,还真拿了床头柜上的笔。
她又丢回去:“我我没看清,不行吗?”
满室皆静,只剩空调出风口绑着的那条绸带在哗啦响,一阵一阵的。
周覆轻柔地笑了声:“还有什么没拿的,我帮你拣。”
“待着吧,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程江雪把包抱在怀里,直接用肢体语言表示抗拒,“我可不敢支派你。”
周覆表情疑惑地走过来,“以前不是使唤得挺厉害的?现在又不敢了。”
程江雪不想受冤枉:“拜托,我都使唤你什么了?”
她连放学也不肯坐他的车,都靠两条腿。
周覆到了床边,弓下身体,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不让自己贴到她。
他轻轻吹了句话到她耳边:“那可多了。你说,我有哪一次没按你的要求来做?”
做?做什么呀?
程江雪对上他窄而深的眼褶,慢慢反应过来了。
她细微地吞咽了下,骂了句老流氓。
“程老师,我有个事情能请教你吗?”周覆脸不红心不跳地问。
在这个语境下,他能憋出什么好屁来?
程江雪忙着把瓶瓶罐罐装进洗漱袋,头也没抬:“不能。”
周覆舔了舔牙:“行,不问。”
他坐到了外边的沙发去等。
十几分钟后,程江雪把包提出来,她拧了瓶矿泉水,状似不经意地问:“汪荟如还在读博吗?”
“不知道。”周覆靠在椅背上看手机,垂着眼,“她做什么都那样。”
程江雪点头:“是,她这辈子只执着于一件事,其他的全没所谓。”
这是话里有话。
周覆扬唇,暂时不关注工作群里的消息了。
他真诚地请教:“什么事?”
一副他什么都不了解的样子。
“你还会不知道吗?”程江雪靠在矮柜上,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
周覆觉得这么说话太费劲。
他索性站起来,往她那边走:“我来这边很久了,在乡镇也待了一年,已经不问世事。”
“少来,你只是去扶贫,并不是剃了度,别说的那么玄。”程江雪说。
周覆站到她面前,抵着她的鞋尖停住,低声说:“确实没到那份上,要不然怎么见到你,总是心猿意马。”
他的鼻息不冷不热,但拂在程江雪的面上,烫似岩浆。
她一只手扶着脖子,不自然地说:“我看你不是手被夹了,是脑子被夹了吧,打进了门,就一直说些不正经的话。”
“哪一句不正经?”周覆又倾了倾身,嗓音沉郁,“明明每句都有目的。”
她的头发乌黑浓密,一早起来也没化妆,全然的素净里,只有一粒小巧的珍珠缀在耳垂上,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而他只想一口含下去,就在这张矮柜上,把她吻到浑身发红发软,然后用涨热的欲望撑开她。
但好像还要忍很久。
程江雪撇过脸,深呼吸之余,指尖发颤:“什么目的?”
“哄你。”
又低又哑的两个字,像砂纸磨过绒布。
周覆是贴着她的耳垂说的。
程江雪面上火烧火燎,心跳擂鼓似的慌,她下意识地向后撤步,发现背已经抵牢了柜子,往前,又被周覆挡住。
她抿起唇,眼眶几乎要烫湿了:“我为什么要你哄?”
“因为刚见了汪荟如,你每次看到她都不对付,我怕你会有情绪。”周覆沉稳地说。
程江雪瞪圆了眼睛,负着气:“以前也没见你哄过,总让我包容她。”
周覆嗯了声:“我以前有点疾病,这两年去治了脑子。”
“走开吧你。”
程江雪猛地踩了他一脚,推开他走了。
她力气不大,远不如夹手那一下,周覆抬唇笑笑,也打开瓶水喝了。
话也没讲几句,就先口干舌燥起来了。
喝完,他放下说:“过去我总觉得,大家都是成年人,很多事没必要讲得太清楚,实话也不一定要实说,甚至在那些不得不敷衍的局面上,还要拿出左右逢源的姿态。”
“比如呢?”程江雪问。
周覆把手侧插进兜里:“比如对汪荟如,那会儿她家正高歌猛进,有许多的话,我不好说。我一直要求你能理解,但后来我知道我错了,你也不过才十八九岁,正是心思浅要人哄的时候,又能理解什么呢?”
“别说了。”
程江雪不想再听他思想上的开悟与斗争,也不想再落入和他纠缠不休的因果之中。
哪怕她仍记得,他回忆里的自己曾因为这些争执气得发抖。
她也不愿再和他待在房间里,拿上包就要走。
因此,还没到中午,他们就从酒店出发了。
“不用去接左姐姐吗?”程江雪站在车边问。
周覆说:“她开完会,会坐县里同事的车回去。”
他没开后备箱,直接把行李扔在后座:“程老师,你坐前面。”
“为什么?”程江雪压根儿不想。
周覆抬起手说:“我两只手都不大灵敏了,你替我看着点儿路。”
程江雪逆风站了,头发都被吹得扬起来:“我能看路?你不是老说,我这辈子想开车的话,得单出批文给我修一条,挂上闲车免进的牌子吗?”
上大学的时候,她开车从来不敢超过三十码。
遇上红灯变绿灯,总要手忙脚乱地操作一通,惹得后面的车狂摁喇叭,副驾驶上的周覆头疼死了。
周覆轻描淡写地笑:“那会儿才刚拿本,现在都多少年了,你难道还没长进?”
“我”程江雪想说她确实没进步,毕竟家里就没人敢让她开。
每次她要碰车,程江阳就跟长了千里眼似的把她拦下来。
她一歪头,直接坐了进去:“我不告诉你。”
“好,那小程就保守住这个机密。”周覆说。
在高速上开了近一个小时,周覆在服务区停了车。
“中午了,吃点东西再走。”他说。
程江雪点头:“好,我也已经饿了。”
周覆说:“也该饿了,早饭你没怎么吃,我也没有。”
程江雪只拿了手机在身边:“那是怪谁啊?”
他置身事外:“总不能是怪我。”
不怪他怪谁。
程江雪侧过头看他。
他要是不过来,汪荟如还是一个正常人,她也能把那些东西吃完。
日头太毒,把他半边脸晒得接近透明,像块冰冷的玉石。
周覆先一步进去,指了下几间餐厅:“挑挑,看要吃点什么?”
这里东西少,程江雪也没多
少胃口:“随便煮碗抄手吧,不要麻。”
“在镇里没吃够?”周覆点了两份一样的。
程江雪坐下,用纸巾擦了擦桌子,没理他。
老板煮得很快,没多久就端上来。
她坐在对面,看周覆用勺子舀起一个。
汤水太多,他没舀稳,又滑下去。
程江雪笑:“手上没力气了吧你。”
“过得去。”周覆手撑在膝盖上看她,“还算程老师手下留情,没夹骨折。”
程江雪顿了顿,吹着吃食说:“下次就未必了。”
“好,我等着下次。”周覆仍笑着看她。
出什么招都像打在棉花上,他非但不生气,还能顺势把力道反弹回来,程江雪干脆闭嘴。
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才说:“小程老师,没什么要取笑的了?”
“没有。”程江雪轻声说。
“那就走吧。”
胃里有了东西,人也更容易犯困。
程江雪靠在副驾位上,没几分钟,头点得像捣蒜。
一阵汹涌困意袭来,她最终歪在靠枕上,睡了过去。
周覆单手扶着方向盘,墨镜里映出无限延伸的路面。
他转了下头,程江雪已经睡着了,冷风把她鬓边的长发吹起,睫毛在颧骨投下细小的阴影,手里握着小半瓶矿泉水。
周覆抬了抬唇,目光仍注视着前方车流,手往后探向那床毯子。
指尖碰到亚麻面料时,一辆红色的货车从旁边超过去,带起一阵气流波动。
周覆稳住方向盘,大力将毯子扯了过来,虚拢在她身上。
毯角蹭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时,程江雪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开到乡野间,程江雪被颠簸的路面震醒。
她的手撑出毯子,唔哝了声:“就到了呀。”
“嗯,睡得好吗?”周覆紧盯着前方。
程江雪坐直了,手脚都活动了一下:“还好,毯子你给我盖的吗?”
人醒了但脑子还没醒是吧?问的什么话。
周覆掀了掀眼皮:“不是,它自己飞到你身上的。”
“”
第24章 秋山
周四去学校,程江雪才想起把那个无纺布手提袋拎到办公室。
打从商场里买来,已经在她宿舍放了四五天,每天出门都忘记。
下课铃响过很久,她仍坐在桌前批改作业。
批到白彩霞那本时,字迹潦草不说,连题都漏答了三道。
这孩子最近怎么了,上课也总是走神,心不在焉的。
程江雪决定明天找她好好谈一谈,了解下情况。
“老师,你找我。”白生南敲了敲门。
程江雪抬头,展唇一笑:“嗯,快进来。”
虽然程老师比他们大了十来岁,但弯着眼睛微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姐姐一样。
白生南走过去:“怎么了,是我作业哪里写错了吗?”
“不是作业。”程江雪摆摆手,从桌子底下提出两罐奶粉,“这个你拿着,回家以后交给妈妈,让她每天早上泡一杯,补充营养。”
那两个包装精美的铁罐立在桌上,日光照射下,罐身的边缘被镀上了一层银光,刺了一下白生南的眼睛。
她觉得有点热,像有东西要流出来了:“老师,这个我不能要。”
“不是给你的,是给你的妈妈。”程江雪用手指揩了下她的眼眉,温柔地说,“她怀孕那么辛苦,还要照顾你,身体哪能吃得消?你不心疼她吗?”
白生南用手背挡了挡脸,窘迫地说:“心疼。那那我怎么跟妈妈讲,她也不肯要的,说不定还会骂我。”
“你就说是卫生院发的,国家关爱孕妇的政策。”程江雪眨了下眼。
白生南被她逗笑了:“好吧,那我替妈妈收下。”
程江雪又问:“你爸爸最近没有犯混吧?”
“比以前好了一点,但也好不了多少,昨天喝了酒回家,又差点朝妈妈动手,我把他推门外以后,赶快插上了门,他醉醺醺的,力气还不如我大。”白生南低下头,讲到这里又攥紧了拳头。
程江雪拍着她的手臂:“你看,女孩子还是结实一点好,能用拳头对付他们。不过,碰上你解决不了的情况也不要逞强,知道吗?”
“嗯,我砍柴砍出来的。”
她笑,看了眼窗外说:“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你家那么远,快点回去,走夜路不安全。”
“嗯,谢谢程老师。”
“不客气,去吧。”
没过多久,她自己也收拾好书本离开。
程江雪按例先去了趟教室,门锁了,里面一个孩子也没有。
路过操场,看见个女生坐在花坛边,书包重得快把她压进草里。
她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升旗杆,不知在想什么。
程江雪辨认了一下,这不是他们班的小枣吗?
“小枣,放了学为什么还不回家?”程江雪站在她身后,隔了条绿化带问。
李小枣回过头,长长的头发被她突然的动作甩得飞起来。
往常她都梳着小辫,用一根漂亮的红丝绸发带系着,醒目也俏皮。
今天怎么又放下来了?
她嘟着嘴:“程老师,我心情不太好。”
这么点大的小姑娘,心情不好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多少有点装大人的违和感。
程江雪笑了,她抱着书走过去,坐下来:“怎么呢?谁惹你不高兴了?”
“几个同学。”李小枣弯着脖子,用脚踢了踢地下的泥土,“他们总在聚在一起议论我,被我听到好几次了,我都装作没有听见,今天我们班那个白晓宇,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我的头发扯开了。”
程江雪蹙起眉问:“他还做什么了?”
李小枣吸了两下鼻子:“他还说,我这么喜欢打扮,长大了一定是个妖精,肯定等不到读高中,就要急着嫁出去。”
这些个贱嘴薄舌的小混蛋。
才多大呀,就学会攻击班上长相好的女生,给她们造黄谣了。
男人这项技能真是天生的,不用人来教。
越是漂亮的、鲜艳的女孩子,他们越要往她的身上泼脏水,不放过任何一次可以伤害她的机会,直到她自己也顺着洪流堕落,最后再将她吃干抹净。
程江雪还没说话,小枣就急着剖白说:“老师,我不是爱打扮,这根绑头发的,是我妈妈送给我的,她在县城开了间小精品店,很少有时间回家,我喜欢把它戴在头上,想妈妈了就摸一摸。”
“不用跟老师解释。”程江雪替她整理头发,“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头发,爱不爱打扮,打扮到哪种程度,这都是你的自由。就算不是妈妈送给你的,就算你每天换一种颜色的发带,老师也不可能去干涉你,别人更没有权力指责你,知道吗?”
李小枣用力点头,又犹豫地问:“知道,所以我狠狠踢了白晓宇一脚,他们那些人又骂我泼辣,是恼羞成怒才这样。老师,我是不是太冲动,做得太过了?奶奶总跟我说,我爸妈不在身边,要多忍让同学。”
程江雪说:“我觉得你做的很好,有人踩到了你的边界,哪怕被说成应激,我们也要毫不留情地反击,就算真是矫枉过正,那也先过了再说,否则永远学不会维护自己。”
“你奶奶说的也没错,但不能次次都顺从,别人是不会把你的迁就记在本子上,等着找机会还给你的,他们只会得寸进尺。”
她身边有太多这样的女孩子了,包括她自己,也是没什么实质攻击性的。
这不怪她们,要怪只能怪这个父权社会。
它对女性个人意识与身份塑造的规训,是万分险恶的。
从小到大,她们都在被要求贤德、温柔和得体,
认为那样才是当女人的正确规范。
久而久之,便自发地钻进了淑女和美人的名头里,不愿去做男人们口中鄙夷的泼妇,或者是悍妇,面对利益侵害时,就算想骂街也骂不出,只会手足无措。
她七八岁,刚对读书识字萌生兴趣的时候,就溜进过爸爸的书房,在书架上翻到一本节妇传,里面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守寡的妇人在河边洗衣服,她趁四周没人把袜子脱了,把脚伸进溪水里去泡一泡,这时正好有一年轻男子打马路过,对她唱了两句淫词艳曲。
明明也没有人看见,但当晚回去,她就穿戴得整整齐齐,上吊自尽了。
这本书给程江雪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她当时就吓得扔掉了,哭着跑了出去。
后来长大一点,她更深刻地领悟到,把这种吃人的封建礼教发明出来,并不断巩固确立的人,简直是恶魔。
短短几分钟,程江雪给她编好了个粗辫子,重新绑上那根红色的发带。
“谢谢程老师。”小枣吊起唇角说。
程江雪拂了拂她的刘海,安慰道:“这世上很多人的话是没有意义,不成洞见的。不要太把那些话放心上,少为虚假的、诋毁的评价生气,也不要陷入必须要让别人理解你的困境,只会浪费你不多的时间。”
“嗯。”小枣受了鼓舞,“程老师,我更得好好学习了,等我考上了县高中,就可以和妈妈团聚,他以后连看也看不到我,还怎么说我啊?”
“对呀,你站得越高,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就越小,最后想听也听不见了。”程江雪说。
李小枣点头:“我记住了,老师。”
程江雪站起来:“好,你早点回去,天要黑了。”
“好的。”
小枣扭过脖子,看着程老师走进了明暗交错的树影里。
说了这么久话,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从进了大门,程江雪就抱着书往食堂冲。
“哎,别跑。”周覆刚下乡回来,从后视镜里看见她过去,探出个头,“干什么去?”
程江雪缓了缓步子:“我吃饭,紧走两步兴许能赶上、最后一口饭。”
她跑得太急,不得不停下调整呼吸。
周覆松开安全带,下了车:“都快七点了,你就是坐火箭也没了,跑有什么用?”
“那算了,我还回宿舍吃泡面。”
程江雪摆了摆手,累得不行了,坐在圆形花坛的瓷砖上,气喘吁吁。
周覆晃了下手里的东西:“别吃泡面了,来我房间里吃菜。”
“你从哪儿打包的?”程江雪仰起头问。
周覆说:“下乡回来的路上,顶着太阳在田里走了一天,再不吃点东西就要低血糖了,来不来?”
程江雪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跟吃的过不去。
她和周覆一起上了楼。
他房间的格局更加简朴,除了床和桌子,就是几个放资料的大铁皮柜,连换洗衣服他也叠进这里面,旁边还堆了不少书。
刚走进来,程江雪一时都分不清,这是宿舍,还是他的另一间办公室。
周覆打开餐盒时,她翻了两页桌上的资料:“你还考要遴选啊?”
“不一定能考上,多做两手准备总没错。”周覆压着眼眸,语气毫无波澜。
程江雪撇了下嘴,他开始着手准备的事,就没有不成功的。
周覆日常看着什么都无所谓,面上常挂三分不屑一顾的笑,但在大事上从没出过纰漏,是个再牢靠不过的人。
“吃饭吧。”周覆把一盒米饭揭开,放到她面前。
程江雪吃不了这么多,她小心地拨出了一部分到盖子上。
周覆好奇地问:“这是准备留给谁?”
“给门卫大爷养的那几只小黑狗,它们看见我就摇尾巴。”程江雪用两根筷子左右互拨,把粘着的米粒弄干净,“免得浪费,多可惜。”
周覆笑:“现在还知道珍惜粮食了,不简单哪程老师。”
程江雪夹了根菜心吃,顺嘴就夸自己:“我以前也知道。”
“是吗?”周覆故作惊诧地往上撩眼皮,“那我半夜眼巴巴地煮了面,端到您嘴边怎么也不吃呢,还差一点要往里面吐口水。”
好像是有一次。
程江雪生了他的气,年纪小的时候气性也特别长,能闷闷不乐一晚上。
等周覆回来,她就那么在沙发上睡着了,肚子饿得咕咕叫。
他特地到厨房去煮面,煮好了又端到她的面前,给她赔不是。
但程江雪还不解恨,梗着脖子说不吃。
周覆再要劝,她真能啐一口唾沫进去。
时间对人是有再造之力的。
那个愁苦辗转的晚上,程江雪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
但只是过了三四年而已,她已经不记得她是为什么生气,也许只是件再小不过的事。
可能就是单纯地要周覆来哄自己。
和他出去参加聚会,她也要他不断地关注她的感受,冷了还是热了;每次假期结束回京,下了飞机,必须第一时间看见他的身影;扭捏着,就是不肯说自己喜欢哪一件衣服,非要他猜来猜去。
在过去,这都是她确认周覆是否爱她的手段。
而程江雪总能把这些小恩小惠不断地放大,放大成她想要的爱情。
她完全是在凭着一股意气,想解开一道题干就出了问题的错题。
后来想想,那个时候的程江雪,也的确让人难以招架。
她最爱周覆的那一年,也最不知道怎么爱人。
现在长大几岁,她不会再服这种令彼此作难的情感苦役。
冷热不一定要他来感知,情绪挂脸也不一定要他来消解,更不一定要他做非此即彼的选择。
程江雪用筷子戳了两下饭。
她眨了个缓慢的眼,反问他:“有这回事吗?我没什么印象了。”
“是不是当了老师以后,记性就不大好了?”周覆有些惋惜地说。
他仍温和地望着她,试图捕捉她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
不过,镇静下来的程江雪很轻地笑了:“也可能是那段过去太不值一提吧,这两年要精彩多了。”
“哦,有多精彩?”看着她故弄玄虚的样子,周覆挑了下眉问。
程江雪编不出来,懒得多说:“这好像和你没关系。”
他紧紧地捏着手里的筷子:“是,没关系,这不随便聊聊吗?”
她盯着周覆的眼睛:“但你看上去挺不随便的,好像很紧张。”
“”
吃完饭,程江雪帮着一起收拾了下。
周覆打开窗子通风,提上垃圾袋:“去休息,这里不用你管了。”
“好吧。”程江雪走在他后面,小声说了句,“谢谢。”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她回了自己房间,坐了一会儿,用脸盆装了昨天的衣服,打算出去洗。
天已经黑了,灯光孤白地抹在墙壁上。
路过周覆门前,她往里面看了一眼,既没开灯,也没有关门,他也不在。
倒个垃圾倒这么久啊?
程江雪没在意,在水池边搓洗着衣服。
洗了一阵子,耳边隐约传来一段手机铃声。
响了一遍,断了,又响了一遍。
程江雪不确定是不是周覆的。
她关了水龙头,擦干净手,走到他房间去看。
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放在桌上的手机在亮着光。
程江雪走近了,才看清屏幕上显示了“周二柱”这三个字。
她用力吸了一下脸颊,忍着没笑出声。
周其纲在家里排老二,小名又叫柱子,但也仅限于老一辈口中喊喊,谁敢真当着他的面造次?
但他儿子竟然别出心裁地把这两个字来了个合并,取出了新外号。
程江雪想了一下,还是替他接了:“你好。”
不是她要露这个面,而是能体会父母担心儿女的心情。
尤其现在她在异地工作,每次接电话稍微晚一点,或者错过江女士的来电,妈妈都着急得不得了。
听着这声清脆悦耳的你好,周其纲顿了会儿。
周其纲温言问道:“你好,请问是哪一位?”
程江雪迟疑几秒。
她要说她是哪一位?周其纲又没见过她,就说是同事吧。
“我是他的同事。”程江雪把手机贴在耳边,“周覆去楼下倒垃圾了,一会儿等他回来,我让他给您打过去。”
周其纲说:“好,那就麻烦你了。”
“不客气。”程江雪说。
她放下手机,又回了水池边清洗衣服。
一阵脚步声从下而上,是左倩从外面回来了。
每个下班的人都差不多,一副被吸干了
阳气的枯槁样。
她懒懒地打招呼:“嗨,程老师,你就洗衣服了。”
“昨天的,今天还没洗澡呢。”程江雪笑了笑,她又问,“左姐姐,你从楼下来,看见周委员了吗?”
左倩指了指前排亮着灯的大楼,她说:“我看见他回办公室了。我跟你说,周委员浑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牛劲,带着几个村支书在山下的稻田里转了一天,晚上还要点着灯写扶贫工作日志,整理材料,我真不知道他哪来的精力。我今天光是交了两份表就累死了”
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太多,她抬起头问:“程老师,你找他有事?”
她问完,疲累的双眼里流露一丝精光。
程江雪赶紧解释:“不是,他房间没关门,我听见手机一直在响,好像是他家里人找他。我还以为他就在下面,他不是怕这一层有女同志,老是下去抽烟吗?”
左倩点头,直接告诉她:“哦,他没抽烟,但他的办公室在三楼,306。”
忽然报这个是什么意思?
“嗯?”转折太快,程江雪睁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还得送去给他吗?”
难不成周覆今晚打算睡在办公室?
左倩鼓励般地冲她wink了一下:“我觉得可以。”
“左姐”
程江雪刚要说话,就被左倩用暧昧的嘘声打断:“我懂。”
“”
不知道她懂什么了。
但那个眼神看起来不是很正经——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秋山
左倩走后,程江雪提着一件湿衣服,在水池边站半天。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脸颊是僵的。
就知道瞒不住,只是同坐了一次车而已,已经被她看出端倪了。
程江雪很快洗完,回房间的窗台上晾好。
一低头,看见刚才拨出来准备喂给小黑的米饭。
这要是留过夜就不好吃了。
程江雪扶着桌子,抹了抹裙子腰线上溅到的水珠后,又抬起下巴。
山里的月光是凉的。
透过老榆树的枝桠筛下来,在水泥路面上碎成一块又一块。
风一吹,就像被扔进薄荷酒里的冰,浮浮沉沉。
不知道周覆什么时候才回来。
反正她要去门卫那儿,不如就顺路给他送去,也省得周伯伯着急。
程江雪定了定,随手理了一下鬓边的乱发。
她捏着盒子出去,经过隔壁时,捎上了他的手机。
天黑了,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
程江雪到了门口,立刻用上地表最强的唤狗术,接连嘬了好几声。
几只黑白混色的杂毛小狗从草地上跑出来,围着她的脚打转。
她把加了番茄排骨汤的米饭拨到它们那只缺了一个角的瓦盆里,摸了摸其中一只的头:“吃吧,吃饱一点。”
喂完了,程江雪把一次性饭盒扔进垃圾桶。
她在一楼洗了洗手,和门卫大爷打了个招呼:“您还没睡呢?”
“没有,晚饭多吃了几口,消化消化。”大爷笑呵呵地说,“你呢程老师,这么晚了还到这儿来,有事啊?”
程江雪还没说话,大爷又好心地提醒她:“你要办事可是办不了哇,大伙儿都下班了,应该只有值班室里有人,小邹在。”
“我不办事,替别人送个东西。”程江雪说。
还好大爷吃撑了,没多问:“哎,那你去吧。”
大楼有三处入口,正对着数级台阶的大门自不必说,另有东西两边的小门。
东门外划了停车位,也直通外面笔直的公路,西边和宿舍相连。
程江雪打西面的楼梯上去。
刚到三楼,就看见一道窄瘦的身影赶在她之前,进了306。
她抓着手机的指尖无意识地屈了屈,一下子就收紧了。
程江雪没看清是谁,只觉得她裙摆上白色的小素馨花很别致。
“周委员。”吴珍玉往里面站了站,敲了两下门。
周覆的手拆了绷带,眼下正坐在办公室桌前,一手夹烟,一手笔耕不辍。
这阵子事情多,加上手又受了伤,落了几天没记录。
听见有人叫,周覆在轻薄的白雾里抬头:“哦,是小吴。”
吴珍玉笑着嗯了一声。
她刚准备抬腿进来,周覆就让她等一下。
他把将将抽到一半烟摁灭了,起身开了窗。
“把门也全打开吧,散散烟味。”周覆指了下她身后说。
他又走到文件柜前,开了落地风扇对着吹,顺带着,绅士地拉开了椅子:“请坐,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我的钱包忘在打印室了,回来拿,看你办公室还亮着灯。”吴珍玉并不觉得呛,反而有股浓郁的沉香,很好闻。
她抬首张望,红木桌上堆了三座纸山,左边全是扶贫的材料,多且杂,有几本已经被翻得卷了边,偶有几处红笔批注,写着“核实”,或者是“再报”。
周委员今天这么累了,字也没有露出疲惫相,横平竖直的,像他人一样挺拔好看。
她轻声问:“有要我帮忙的吗?反正我现在也没事。”
周覆抬起笔,在日历本上圈了下,又摁住纸张,继续写:“我这里没什么要你做的事。很晚了,路上怕不安全,早点回去。”
“你在写扶贫日志?”吴珍玉像没听见,又说,“怎么还要划一下日子?”
“忘性大。”周覆轻描淡写地答,“每天杂事又多,不先回想这一天做了什么,看望了哪几家贫困户,具体是个怎么样的情况,不好落笔。”
原来是这样,珍玉点了点头。
她本就是个文静的人,再多的话也说不出了。
坐在周覆的对面,像是一抹快要融入夜晚的黑影。
写完了半页,看她还没有挪步子,周覆停了笔,疑心她是碰到什么困难了。
他略略坐正了,公事公办的口气:“小吴,你有话要跟我说吗,关于工作上的?”
“有。”吴珍玉紧张地开口,才刚说了一个字,脸就先红了,“我我就想问”
耐心地等了半晌,周覆也没听见她要问什么。
于是他又说:“问我什么?直接说就可以了,能帮你解决的我一定帮,不用这么扭捏。”
“谈心谈话。”吴珍玉脑中忽然冒出这个借口,“周委员,我也是党员,你为什么不找我谈?他们都谈了。”
周覆忽然笑了,形容散漫地往椅背上一靠:“哦,他们是组织口的,归我谈是不错,你也会有你的分管领导和你谈,再等一下,不要急。”
要是镇上每个党员都得由他来谈,那就不用做事了,办公室里会挤得跟超市抢购一样,排起长长的人龙。
其实严格来讲,吴珍玉不在编制内,谈与不谈,都不是那么要紧,看办公室主任的安排。
但周覆没有这么说,怕拂了小姑娘的面子。
说完,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吴珍玉再不走,他就要带扶贫日志回去写了。
大半夜的,总和女同志共处一室,传出去影响很坏。
珍玉吸了口气,眼睛飞快地抬起来瞥了他一下,又迅速垂落:“那我那我就想要你谈,行不行?”
夜风吹过,窗外那株桂花树沙沙作响。
几缕浓香飘进来,落在周覆脸上的灯影晃了晃。
他看见吴珍玉的脖子微微绷着,一种预备承受风雨的低微体态。
虽说这几年身边清净,除了工作就是学习,但这点观察力他还有。
周覆沉默了片刻。
时间不长,对珍玉来说却像熬了一个世纪。
她听见周覆的声音响起
来。
他慢慢地跟她说明:“也可以,但我最近太忙了。你看,这一桌的材料都没整,咱们镇上的扶贫又难做,前天黎书记还开玩笑,说还好我没女朋友,否则天天不见人影,处了也要分手的,哪个好姑娘忍得了我?”
他的声音不亮,却字字沉稳有力,像窗外和缓落下的叶子,没入薄凉的月色里。
珍玉听懂了,周委员是在委婉地阐述个人原因。
他脑子那么灵光,不会看不出她的动机。
但他是个顾全脸面的人,说话做事严谨又客气,一滴水也不漏的,面对一个他不喜欢的人,只能含糊其辞地婉拒。
这样维护她的自尊心,已经是在给彼此留相见的余地。
她脸颊烧得厉害,裙摆上那几朵细碎的白花快要被她绞碎了。
珍玉头垂得更低:“是是啊,你是太忙了,管内又管外的,我们看着都累。”
周覆语气温和地说:“我也跟黎书记讲了,让他别拿这个说事儿,每个月大大小小的检查都不得了,还想什么女朋友啊?起码这几年都不必。”
“嗯,我知道。”珍玉不敢再看他了。
得到答案后,她的手指也终于停了绞弄裙边的动作,无力地松开。
周委员没有说她不好,也不怪她轻浮,不谈恋爱全是他的不足,他自身有问题。
就算是一把拒绝的锋刀,也在面上缠了层绵软的丝绸,缓冲了那些尖锐的伤害。
远处传来吱呀一声,不知道是谁家的窗扉合拢了。
珍玉站起来,但幅度太大,差点带倒椅子,又被她伸手扶牢:“那、那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再见。”
周覆也紧跟着起身,把她送到了走廊上:“好,注意安全。”
“哎,你留步,留步吧。”
珍玉慌不择路的,也忘了自己是从哪儿来,家住在哪边了。
她踩着匆忙的步子,一径往靠西的楼梯上去了。
楼道里静极了,老旧的办公楼走廊也在黑暗里变成一个微型回音器。
他们两个刚才的对话,程江雪听清了七八成。
她本想转身就走,不愿在这么样的秋夜里,撞破一个小姑娘的伤心,但已经躲不及。
吴珍玉走得快,在办公室忍了又忍,才勉强忍住没红的眼眶,在下楼时化成点点水光。
“程老师,你也在这里。”她看见程江雪,用力揩了一下眼睛,“什么时候来的?”
程江雪牵动了下唇:“刚上来,就碰到你了。”
吴珍玉只顾着自己的情绪,没多想:“哦,那么我先走了。”
何况她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方便和人多交谈。
“好,小心一点。”程江雪目送她下去。
她走后,程江雪也不想看到周覆了。
管他爸爸怎么找他呢,又不关她的事。
但那句程老师被周覆听得一清二楚。
程江雪怎么会来?
周覆宁愿相信此刻天上正在下金子。
他怀疑是自己听错,快步从办公室门口过来。
周覆的皮鞋跟敲在过道里,略带急促地响着。
刚到楼梯口,就看见程江雪站在最末几阶台阶上,转身欲走。
她微微仰着脸,像被这突如其来的碰头惊到,眼睛懵懂地睁圆了。
一阵晚风从窗口吹进来,拂起她额前细长的头发,飘飞在她的腮边。
三楼那盏感应灯忽然跳黑,只剩一点可怜的路灯光影在她脸上流转,勾勒出一道婉约轮廓。
眉眼盈盈处,透着股凛然众生的洁净。
周覆的呼吸屏成很紧的一条线。
越看她,越觉得像旧时贴在窗上的剪纸美人,被神仙吹了一口气,活生生地立在明暗交界处,像专为勾他的魂而来。
“找我?”
怕她真的离开,周覆从上面迈下来,到她身边问。
程江雪把手机往身后藏:“没有,我随便参观一下,这就走了。”
周覆盯着她发颤的睫毛看,笑着逼近了她:“大晚上的,摸着黑来参观镇政府大楼,你挺有闲心的么。”
下一秒,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
周覆抬了抬唇,手利落地从她的腰后伸过去,把她快握不住的东西抽出来。
他看了一眼,划下接听,贴到耳边:“爸。”
程江雪不敢再耽误了,抬腿就要下去。
但手腕在这时被人捉住,吓得她抬起眼。
“干什么?”程江雪看了一眼周围,压着嗓子问。
楼下还有人值班,她要是大喊大叫,难保不引来围观。
周覆没空说话,他一只手牢牢地攥紧她,一边应付着周其纲,一边把她往办公室里拉。
他也没有很用力,但充满了不容抗拒的意味。
进了门,周覆把程江雪放到了椅子上,长身拦住她的去路。
“好,知道了,我听您安排。”周覆简短地说。
周其纲莫名其妙,老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他也猜出来了:“你那里有人是不是?”
周覆垂眸,看一眼坐在椅子上的程江雪,浑身的气息柔和了几分。
他似笑非笑地说:“有人,就这样,再见。”
等他挂断,程江雪立刻站起来问:“拉我进来干嘛?”
“怕你多心,给你解释刚才的事。”周覆说。
程江雪摇头:“我站了很久,全都听见了,不用说。”
再说,这种事有什么好解释的。
总之谁爱上他都没好日子过。
周覆说:“那也坐坐吧,不是特意来给我送东西吗?”
程江雪的嘴唇动了动:“我我是不想你爸爸着急,我妈一找不到我就害怕。”
周覆往前走了几步,顺手锁上门。
咔哒一声,那锁像落在了程江雪皮肤上,激得她一颤。
“我就要走了,你锁什么门哪?”程江雪抬头看他。
周覆气定神闲地说:“不管几分钟,我都不想再有人来打扰我们。”
程江雪指着门外,差点结巴:“但刚刚、你的同事找你,你门是敞着的。”
周覆点头:“其他人当然,我不可能和一个姑娘关着门待在一起。”
“我难道不是姑娘?”程江雪问。
周覆笑了下,头往她颈侧伸过去,在她耳边问:“但你不是其他人。”
大概也是命里犯冲,不论白天晚上,不管是吴珍玉,还是别的女同事到他办公室,周覆的心里只有警惕、戒备,时刻注意着礼貌和分寸。
但程江雪一到,他只想把她抱到身上说话,说够了,就把她吻得气喘吁吁,手不安分地捻上她的腰,让这间严肃的办公室里充斥靡乱气味。
这股欲望在他身上乱窜,奔腾如窗外涨潮的河水,拘不住,也没有一处可供停泊。
“你前几天还算正经,现在又不要做人了是吧?”程江雪瞪了他一眼。
他温温的鼻息吹在她脸上,春风燎原一样的热。
“我怎么了?”周覆转身去倒茶,递了一杯给她,“只有一次性纸杯,茶叶也算不上好,将就喝。”
都是些什么废话,来白水镇以后她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程江雪端在手里,吹了一口:“你私底下是什么作派,你不知道?”
“说的也是。”周覆倜傥地笑了笑,两根手指伸到她耳尖上,轻揉了揉,“那干脆就不装了?”
程江雪蹙着眉,啧的一声,把头撇开。
周覆看着她的背影笑,又坐回桌边完成他手头的事情。
她握着纸杯,在他办公室里转了转。
实在也不大,没几步就走到墙边。
玻璃柜里塞满档案盒,分门别类地贴上标签,程江雪认识周覆的字,笔锋很飘逸。
看得出,这些资料全由他亲自整理,不曾假手于人。
东南角上,有一本倒下去的荣誉证书。
程江雪拢好裙身,半蹲着,打开柜门,扶起它。
她翻开来看,上面写着“优秀组织员”。
程江雪把它重新摆正放好,关上门。
她可以骂周覆混账,没正形,仗着难以描画的白玉风流,伤了许多女孩儿的
心。
但他对待工作,对待白水镇的村民,对待脱贫这项事业,是倾尽了一腔心血的。
程江雪把纸杯往桌上一放:“我走了。”
“再等我一会儿。”周覆看向压抑的黑夜,“外面太暗了,过十几分钟,写完这两页,我们一起走。”
程江雪睇了一眼大楼外:“我又不出去,就这几步路有什么好怕?”
“但我怕。”周覆抬起头,认真地看住她,“你一出了这扇门,脱离了我的视线,我一颗心就吊起来,什么都甭做了。”
那你早干什么去了?她在心里说。
胃里冒出一弯酸水,直直地往喉头冲,程江雪的眼神凉下来,赌气地看着他,像吞了一口隔夜的冷茶,涩得口中发麻发苦。
程江雪微笑着说:“是吗?但我已经脱离你的视线三年了,周委员。”
“所以我这三年都过得不好,掉了魂一样。”他平滑地接了过去。
和他对视一阵后,程江雪终于什么也没说,慢慢地将眼皮垂下。
就算过得好他也会说不好,谁信哪。
周覆连一个眼神都会讲故事。
笔直地坐久了,程江雪捶了捶腰,索性趴在桌上。
“好了没有啊?”她用手拨了拨他堆起来的资料。
周覆收了手,把钢笔盖进笔帽里:“好了,走吧。”
程江雪跟着他起身,出门时,周覆把手伸到墙上,摁熄了灯。
走廊上的灯还没亮起来,一下子全暗了。
周覆抽手过来拉她,被程江雪甩脱。
她打开手机照明,毫不留情地射在他脸上:“我有这个,你那只手留点神好吗?”
“好。”
周覆被突如其来的强光照得闭上眼,偏了偏头。
大了几岁是不一样。
她身体那些刺像长了出来,生就了一层无形的铁蒺藜。
一碰到她的界限,就锋利而冷硬地凸显出来,任何形式的粉饰都能穿破。
可这些都是怪谁呢?
想到这里,周覆心口一沉,又懊悔地睁开眼。
怪他。
第26章 秋山
十一假期来临,镇上的工作人员,包括学校里几个家住县城的老师,都陆续离开。
上完最后一节课,程江雪布置完作业,叮嘱了几句假期的安全事项,罕见地没有拖堂,早早放孩子们回去。
一路上她都在犹豫,是不是要回家一趟,看看爸妈?
但后面四天都安排了补课,而往返白水镇就得花上两天,哪怕她回去了,也只能囫囵住一晚。
还是算了。
程江雪叹了口气,上楼时,看着已经空下来的楼层,心里更没着没落,仿佛被掐断了根的枝叶。
快到三楼,她一步走得比一步更慢,没了力气似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天总是胸胀腰酸,动不动就觉得累。
她单薄的脚步声叩着台阶,每踩一下都是自己的回音,像这世上只剩了她一个。
“程老师,今天回来够晚的。”
过道里斜斜闪出个人影,冷不防地立在昏黄的光晕底下。
周覆身后是被剥蚀了的墙皮,衬衫白得醒目。
脚步顿住了,程江雪先是吃了一惊,热气慢慢汇聚到了心口。
她往上紧走两步,说:“放假了,你不回家吗?”
“你不也还在这里吗?”周覆说。
程江雪仰着脖子说:“我回家一趟太麻烦了。”
但他又不是,开两三个小时车就到了。
“我知道。”他不清不楚地答了这么一句。
程江雪把剩下的台阶迈完,和他一起站在了灯下。
她微微喘着:“你知道,所以呢?”
总被她这么审问,逼得他不得不剖出心来给她看,其实怪难为情的。
他也不习惯总把意图挂在嘴边。
能有什么所以?无非是担心她一个人不自在,不高兴。
想到她背井离乡的,独自待在陌生地方过节,他就针扎似的坐不住。
不如留下来,让办公室多排他两天值班。
周覆拧出个无可奈何的笑,严阵地道:“所以我一直等着你,哪怕你不喜欢我了,交了新的男朋友,但我在总是好一点,起码能给你解个闷。”
这是他不肯明说,但又不得不说的一句话。
他很怕,怕某一刻的犹疑和退后,会再次抹杀捧出的真心。
年轻自大的时候没有这么多顾忌。
许多酸掉牙的话,说与不说好像也就那样,不说是潇洒,说了反而是作风老派,掉身价。
以至于过去很多本该郑而重之的叙述,都被周覆交付给了张冠李戴的玩笑。
这三年他反省出来的,是一个早就要明白的道理——模糊化的情感表达,其本质是对责任的逃避,会招致理解偏差和关系损耗。
爱或不爱,关心、在意与否,最好都明确直接地讲出来。
如果不说,那份曲折幽深的猜测和怀疑,将在漆黑的夜晚变成一把的匕首,它会银光闪闪地穿来刺去,把程江雪那颗婉转剔透的玲珑心,剜得血流不止。
总是坐在掌控者的席位上轻慢地俯视,既不高贵,更不高明。
程江雪抿着唇,苍白的面容上一点辨不明的惶惑。
周覆说话的语气怎么这么正式了?
听着还有点酸楚。
她平静地嗯了声:“我先回去休息一下。”
“好。”
周覆站在原处,望着她瘦弱的背影,愣了下神。
也不知道她嗯的是哪句。
是不喜欢他,还是有他陪着好一点?
男朋友自然是交过了新的,不用再怀疑。
过了几秒,周覆自顾自地低头笑了声。
现在做阅读理解的频率很高了。
就是做得太晚,不知道做得对不对,好不好?
程老师能给他这个后进生打几分。
回了房间,坐在桌边休息了十来分钟,程江雪才觉得好了点。
但猛然一抬头,撞见化妆镜里乌白的嘴唇,一点血色也无。
“程老师?”周覆在门上敲了三下,“晚饭吃过了吗?”
“我”程江雪刚喊出一个字,小腹就一阵抽紧。
讲不出来了,她干脆慢腾腾地走过去,把门打开。
程江雪虚阖着眼:“我吃了,在学校食堂,跟李峥他们一起吃的,所以才回来晚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周覆弯下腰去看她,脸色很差。
程江雪才要摆手,肚子便毫不容情地搅起来,像有只手在肚肠里狠狠掏了一把,又死命地往下坠,从身体里带出一股小小的暖流。
她被逼得脊背佝偻,手摁在门框上,一只手捂紧了小腹。
那门框也老化了,撑不住几下就乱晃。
“当心,别摔跤了,来。”周覆一把搀住了她,往床边抱扶过去。
程江雪没力气走路,几乎是靠在他的怀里。
摸到床以后,她又病恹恹地歪在了铺上,不肯再挨着他了。
“哪儿疼啊?”周覆用手背碰了下她额头,凉津津的,还沁出了一点汗,应该不是发烧。
他又往前探了点身体,紧张得加快了语速:“卫生院今天有医生值班的,我让他们来给你看看,如果是镇上处理不了的情况,我现在就开车送你去省里,好吗?”
“不用处理。”程江雪的声音是浮着的,“我生理期到了,你让医生来也没用。”
周覆默了一下。
啧,她什么时候有痛经的毛病了?
不过还好,不是阑尾炎这种要动刀的症候。
他吁了一口气:“那也不能耽误,我先给你煮碗姜茶,再去开点药。”
“哎,等一下。”看他要起身,程江雪实在动不了,她说,“你先扶我去一下洗手间吧。”
周覆觉得不妥:“你现在这个样
子,还能去洗澡吗?”
“不洗,但也要”程江雪蹙着眉心,“哎唷,你别问这么多了。”
她总不能就这样上床,总要擦拭身体,换套清爽的衣服,垫上卫生棉吧。
“好好好,我不问。”周覆抬了抬手,不敢让她再多说话了,“但你听我的,不要出门吹风了,你要洗的话,我去给你倒热水来,等我一会儿。”
这这好吗?
程江雪脸贴在被单上,睫毛眨了眨。
周覆拿上她的水盆走了,他在水池边冲干净以后,倒了大半的开水进去,再用凉水掺到适宜的温度。
“好了,水给你端来了。”他用一只手推开门,叮咛道,“我另外装了壶开水,你要是觉得不够热就再加,可能我们的温感不同。”
而程江雪伏在床上,只看见他单手握盆的宽大手背上,凸起根根分明的青筋,做这种事也性感得要命。
“嗯。”程江雪说完,又等了一会儿。
看周覆还不走,她开口催了声:“你出去呀。”
“噢,对。”
周覆又不记得,不是谈恋爱的时候了,该避的嫌还是要避。
他走到门边,又回头说:“我就在走廊上,不会走远。你叫我一声就能听见。”
程江雪撑着床起来。
躺了一阵,也恢复了一点力气。
她试了试水温,蛮合适的。
宿舍本来就小,四肢也伸展不开,程江雪只能尽量快地完成。
等明天不那么痛了,再好好地出去洗吧。
周覆一直站在她门外。
天边哀戚的橘红最终淡下去,东山头上托起个饱满的月亮,正一寸一寸地往上升。
四下里寂静无声,他侧耳听了听,屋内好似也没动静了。
她看起来那么羸弱,像盏吹一口就要灭的孤灯,不会是晕过去了吧?
“程江雪?程江雪?”周覆大声叫了两遍。
正要破门时,程江雪端着盆水出来:“叫什么呀,洗完了。”
周覆看了一眼,伸手过来:“我去倒,你躺床上休息。”
“不要。”她坚决不肯,“我自己可以。”
周覆没敢再坚持,怕奋力一抢,水全都洒出来,再淋她一身。
他跟在她后面往洗手间走。
直到程江雪累了,把面盆搁在水泥地上稍作休息。
他才上前一步,趁机端起来,迅速穿过走廊,冲进了下水道。
程江雪撑着墙,在他返回来的时候,仰起脸打量他。
“怎么了?”周覆打开水龙头,边搓洗双手边问。
程江雪摇头:“没事,就是想到了我爸。”
周覆勾了下唇:“你爸也给你倒水是吧?”
“嘁,他才不呢,他躲得远远的。”程江雪虚弱又好笑地说。
从小到大,程院长疼倒是疼她,但也是分情况,有条件的。
在这种事上,哪怕读了再多书,他总有一层去不掉的封建底色,认为女人来月经是桩污秽事体,男人不能碰的,会触霉头。
读高二那年,程江雪在家写作业时来了例假,碰巧妈妈又去出差,她打电话给爸爸,让他买两包卫生巾回来。
结果被程秋塘骂了,说:“这种事你怎么好叫爸爸做的了?跟家里阿姨讲呀。”
个只老迷信。
都什么年代了,还在污名化正常的生理现象,亏他还是知识分子。
“好了,不说这个。”周覆朝她房间抬了抬下巴,“你快去躺着。”
程江雪点头,她又走回去,关好门,掀开薄被躺下了。
她知道自己睡不安稳,在床头留了盏小台灯。
怕半夜睁开眼,四周黑糟糟的,她害怕。
天已经黑透,窗外那株榆树的影子,被月光投在了书桌上,风一过,摇摇曳曳地晃。
程江雪蜷在床上,小腹还是断断续续地,扯棉花一样地疼,想睡也睡不着。
不知道胡乱闭了多久的眼,忽然听见门轴轻轻一响。
有人进来了。
他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她似的。
哒的一声,周覆把一只白瓷碗放上桌。
程江雪缓缓睁眼,只看见他的侧影被拉长在墙面。
那盏台灯是旧式的,她从网上淘了来,罩着墨绿的玻璃壳子,圈出一团柔黄的晕,把周覆半边身体都浸在了光里,轮廓也不清晰,但莫名地俊朗。
周覆一扭头,正碰上她转着乌珠子。
“我以为你睡了。”他把半边的帘帐卷起来,用竹帐钩挂好。
除了穿着是个人风格,一时半刻变不了,程老师用的东西都是就地取材,要么就是随手买的便宜货,是怕在这个镇子里工作生活,被人说成搞特殊,娇气。
这一点,连吴校长都跟他赞许过。
程江雪动了动脑袋,把腿伸直了:“我睡不着。”
“没关系,我刚去厨房煮了点红糖姜水,你起来喝了吧。”
周覆往她身后垫了个枕头,扶了她一把。
“嗯,谢谢。”程江雪懒懒地靠着,手隔着被子搭在肚皮上。
周覆取来桌边的两盒药,对她说:“这是布洛芬,你实在疼得厉害就吃一粒,我也不知道外面都开什么药,但目前卫生院里只有这个。还有这盒暖宫贴,你现在就贴上一片,能缓解一分是一分。”
程江雪勉强支着身子,看他坐在床沿上,表情肃穆,手势又很生疏地撕开暖宫贴的背粘胶,像拆解一道关乎镇村经济的重大难题。
“应该是这一面吧?”周覆完全没经验,举起来问她。
程江雪拽到手里,嗔了他一下:“你说呢,那反面要怎么贴嘛。”
她肩侧的头发乱蓬蓬的,像朵被吹开的乌云。
周覆用两根指头拂顺了一下,笑说:“我要是懂这个,你又要琢磨上半天,怀疑我是在哪儿学会的,从谁身上学会的了。”
他现在知道了。
知道她喜欢在他身上猜来猜去,知道他某个微小细节对她的威力。
那为什么以前都体会不到这一层?
程江雪沉默地贴完,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就到了眼前。
它在周覆手中袅袅冒着白汽,一股子红糖的甜香混着老姜的辛辣,丝丝缕缕地浮在帐子里。
“来,喝一口。”周覆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她的唇边,“已经不烫了。”
程江雪抬头,正对上他温和低垂的眉眼。
那目光里有一种她未曾见过的,如履薄冰的笨拙和俯首,像生怕她扭过脖子不肯喝一样。
她有那么不识好歹吗?
程江雪张开嘴,红糖化开在舌尖上,甜丝丝的,咽进胃里又很暖。
“味道怎么样?”周覆抬了抬眸看她。
她点点头:“蛮好喝的,但你怎么会做这个?”
周覆说:“请教了食堂阿姨,她听说你肚子疼,比我还着急,都下班回家了,远程指挥我弄的。”
程江雪又稀里糊涂地担心:“那你怎么跟阿姨说的?她不会觉得我们俩”
周覆在她慌张的尾音笑出声:“不会!阿姨是淳朴人,没那么多心思。”
“哦。”
周覆看她恢复了红润的脸色,也有精神考虑负面影响了,这才放了心。
他又要喂一口给她,被程江雪夺过了碗:“我自己喝。”
“好,你自己喝,慢点儿。”
她捧着温热的瓷碗,白汽往上漫开,氤氲了她的面容。
喝了小半碗,大股甜暖的汤水滑入喉中,四肢也渐渐热了。
周覆把碗接过来,放回桌上:“我记得你以前不这样。”
“读研的时候老熬夜,生理期跟作息一起乱掉了。”程江雪说。
她用手压着床,小心地躺下去。
程江雪偏了偏头,窗外树影婆娑,他半边脸刻在灯影里,专注而温柔。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叹气。
没听见她赶,也没看她闭上眼睡觉,周覆也没有离开的自觉,赖着不动。
左右今天没人,这一层大约就剩了他们两个。
“怎么了?”周覆探身过来,“还是很痛吗?”
程江雪摇头,发丝在枕套上窸窣地响。
她说:“好多了,就是想到读研的那两年,真的好累。”
硕士阶段应该还不苦,要求也不如博士那么高,还不到让人崩溃的地步。
因此,周覆担心是有其他问题。
他皱了下眉:“是哪方面的累,导师给你压力太大,还是关系协调不好?”
“不关导师的事,是我选了不喜欢的专业。”程江雪说。
第一脚就迈错了,走得再远,再稳,也到不了目的地。
周覆点头:“我记得,你一直很喜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对吧?”
“嗯。”程江雪细声说,“可我爸爸不同意我选这个。”
她原本也没想进附中教书,是准备硕士毕业以后,在国内找个德高望重的导师,或者申请美国的高校,好继续她的博士生涯,下一步再到东亚研究院,但被程院长一票否决。
程江雪顿了下,又说:“倒不是他对唐诗宋词有殉道式的热爱,非逼着我学传统古典文学不可,而是关于文学上的分类,程大教授有他的一份刻板印象在,总认为中国古代文化自带学术正统光环。”
“现当代文学更不用说了,尤其研究方向在建国后的,简直就是意识形态的雷区。我看师姐们写论文,打开电脑以后,时刻都在默念正确的政治观,就怕哪一个观点落偏了,歪了。”
“况且研究素材就那么多,鲁郭茅巴,祖师奶奶张爱玲,再加上一个沈从文,已经被翻来覆去地写烂了,无论从哪一个刁钻的角度出发,查重率都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
她的气血还不足,声音软绵绵的,带了一点不难察觉的鼻音,又轻又慢地说着。
周覆并不插话,静静地坐在一旁听。
他连椅子也不挨,就这么侧过身子贴着她,离近一厘米都是好的。
周覆完全能猜中她的念头,他笑说:“所以一毕业就进附中,包括来咱们镇里支教,都是程老师循序渐进的反抗,不喜欢的专业就不读了,不高兴的工作就不干了。”
她身上盖着一张柔肤薄绒被,本来困倦极了。
但今晚的夜色太好,也太宽容。
宽容得让人生出错觉,仿佛一切的脆弱都有地方安置,一切的错失都还有机会弥补。
在这片难得的宁谧温软里,程江雪一时竟舍不得睡。
她半边脸贴在发梢上,水盈盈地望着他:“对啊,毕业后我爸还问我,你怎么又不读博了?都给你联系好了导师。”
“你怎么说?”周覆抚平了她手边的被子,他问。
程江雪哼了声:“我说,你劝别人找死就算了,怎么还劝自己的女儿?”
“程院长没恼火啊?”周覆没有忍住,勾了下唇。
她咳嗽了两声,摆摆手:“没有,他就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我越长大越没礼貌,敢这个样子跟他讲话了,没大没小。”
“这不怪你,当维持自我观点和服从父母管教之间起了严重的冲突,谁都需要宣泄。你爸爸不该在你身上找原因的。”周覆替她拍了拍后背。
鹅黄的淡调灯光里,程江雪的脸上浮出一种久违的依赖。
爸爸不是一直想知道,她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吗?答案就在这里。
她就是听了太多这样无条件的安慰和支持。
周覆又问:“那后来,他也没有醒悟过来,你为什么这么说吗?”
提到这个就齿冷,程江雪说:“他从来不反思自己,只会跟我妈妈告状,说是我不听话,不懂得大人的苦心。不逼我读博以后,他就开始让我相亲,每个月都有人选,烦得要死。”
“哦,那还挺密集。”周覆的喉结咽了下,默默吃下一缸醋。
请问这是个什么转折,啊?
他是想听她讲委屈,讲憋闷,引着她把这几年积压的、被忽视的感受纾发出来,省得堵在心里难受。
怎么说到相亲去了?
怎么就说到相亲去了!
还每月一个,他程秋塘心目中的女婿,就这么好找吗?什么人都能配他女儿啊。
第27章 秋山
夜深了,明亮的月光透过窗帘,白溶溶泼了一地。
屋子里太静了,程江雪望着他的时候,能听见彼此轻细的呼吸。
山林里有翠鸟啼秋,但也像从另一个空间传来。
疲惫和软弱一冒出头,就再也收不住了。
像走在夜里迷了路,又终于被寻来的大人牵住手的小孩。
她恨不得把读研的委屈都倾诉完。
程江雪断续地说了很久,眼皮不住地合拢,仍自顾自地跟他讲:“我第一次开组会,就因为准备不充分被骂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差点要哭”
“导师今天让我找他,明天也让我去办公室找他,休假都要问我在哪儿。有时候觉得自己好慢,怎么也赶不上进度。那些文献我看着就烦,只想一脚踢开,怎么读得完啊。”
“跟我爸讲也没用,他只会说,别人都行,到了你这儿就不行,我看你就是没努力,人待在学校,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明天把论文拿到我办公室,我盯着你写。”
“我导师什么都告诉我爸,有个男生多和我说了几次话,被他知道了,他就等不及地去做背调。全家人坐在一起,他突然来一通思想教育,说女孩子不好下嫁的,将来吃不尽的亏,那个男生现在看了我都躲”
她絮絮地说,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平,也听不出仇怨,像在说别人的事。
可吹进他的耳内,都变成了一颗颗打落在心上的石子,敲得生疼。
程江雪睡着了,连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
但周覆还坐在床边没动。
看见她把小臂翻出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想要替她盖好。
可当时怎么就没伸出手,叫她不要走呢?
如果她留在r大,跟着她喜欢的导师,兴许这时就还在读博,人生会按照她的意愿走,会有很多好日子在等她。
床边灯晕昏黄,一圈圈地在眼前旋开,将周覆罩在那团雾气里,如同一粒被缚住的蚕茧。
像被搬上舞台的,希腊悲剧神话里的一幕,周覆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的掌心上,捧式却已成空。
他最终什么也没抓住,纹路悬在细微的浮尘里,进退都不是。
有些伤痕已经补不上,就像团伏在他脚边的影子,再怎么驱赶,也还是顽固地附着他,提醒他这三年的不在场。
周覆给她拉上被子,又出了半天的神,才撑着膝盖起身。
他端牢碗,放缓了步子往外走,轻轻带上门。
周覆踩着光下了楼,把碗放回了食堂。
出来时,一阵夜风从窄门里灌进来,蛮横地往身上吹。
他走了几步,站到了那棵浓荫满地的榆树下。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程江雪屋子里的灯。
方方的,小小的一个黄块,从玻璃里投出来,像一帕发黄的手巾。
她来到白水镇以后,几乎每个加完班回宿舍的夜晚,他都站在这里看。
路灯暗聩,他长长的身影投下来,又被树影割得变了形,斜斜地、孤零零地钉在那儿。
周覆摸出烟盒,抽了一支衔在唇边。
砂轮轻轻地擦响,他背过身,用手拢住那团火,把烟卷点燃。
他深深地吸了口,卷进肺里,又云雾一样呼出来。
周覆一口一口地抽着,像靠着这根烟叫回了魂。
还没来西南的那年,他不止去过一次江城,开着车在她学校周围转,一圈又一圈。
程江雪把他拉黑,也不与朋友联络,交际少得像在寡居。
他联系不到她,只能这样碰运气。
还好,被他碰上过几次。
江城的冬天,是浸到骨子里的湿冷。
小雨过后,校园里的梧桐落尽了叶子,枯瘦的枝桠黯然地挺立,天空一片灰白。
周覆把车停下,看着程江雪沿湿漉漉的小径走过来。
她穿了件白色的毛呢大衣,怀里抱着几本厚重的参考书,枣红羊绒围巾把下半张脸都遮住,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
这么冷的天,她仍然忘记戴手套,袖口露出的纤细手指被寒气侵得发红,跟在京里的时候一样。
周覆立刻便要推开车门。
但下一秒,她哥哥叫了她一句。
她很开心地笑了,跑过去,把手伸到程江阳的口袋里捂着,说今晚吃什么呀,我都饿了。
周覆很久没见她这样烂漫地、松快地笑过。
他们之间最惨淡的时候,她总是目光平宁地看着他,连争吵都不
再有。
连他要抱一抱她,跟她好好地说几句话,也被她找借口推开。
到那一刻,他才读懂了程江雪的眼神里的内容。
不过就四个字——气数已尽。
周覆搭在门上的手松了。
是啊,他寄出的信都被拒收,程江雪看了那些文字,连同他的道歉一并退回,他怎么好走到她面前,再一次打乱她的生活?
黄昏日光稀薄,把她走远的身影拉细,印在湿亮的水面上。
一晃,一晃,又一晃,像他摇摆不定的心事。
也就是那天晚上,程江阳托了关系找到他,对他说,妹妹现在过得很好,不像刚回来时那么伤心了,如果他还念一点旧情的话,就不要出现在她的面前。
隔天回去,他在家里发起高烧。
周覆躺在沙发上,梦里各种可怖场景轮番上演。
他看见程江雪穿着一身圣洁的婚纱,手放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里,相携走进铺着红毯的教堂,身边围满了他们的旧友。
等追上去看时,那个男人居然变成了她的哥哥。
到后来,他的梦境里只剩她一个。
梦中她已经有了年纪,却还是那副温柔和婉的模样,独自守着一座高高的院子,墙上爬满绿茵茵的风藤草。
程江雪每天起身后,都会推开那对槅扇门,趿着软底拖鞋走到院中,给几盆月季浇水。
日子就这样过去,静得像枯井。
而周覆就站在她身边,看了一年又一年,浑然未觉世上岁月。
眼看她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一个字都不再提起他,朋友谈到周覆这个名字,她迷茫地愣了很久,问这是谁?
这才惊得从梦中痛醒过来。
周覆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大口喘气。
即便醒了,也还有种红尘滚滚而去,却难以阻止的无力感。
原来根本不是这样。
他看到的,他以为的,和她所亲身经历的,从口中讲出来的,完全两码事。
那会儿伤心过头,周覆忘了,她在家里一直是个好女儿,没人比她更知道怎么妆点太平。
突然的钝痛朝他袭来,周覆的腿细密地发着抖。
站不直了,他用力扶牢了树干,顺着花坛边缘缓缓坐下。
红星在他指间无声燃烧,一缕白烟袅袅上升,虚淡地括出他静默的面容。
周覆用力抽了一口,试图将那股心绞一样的酸胀压下去。
但烟呛在了喉间,化成一声声压抑的低咳。
他坐了很久,月上中天才起身,上楼。
周覆走到她的窗边,静静站了会儿。
那盏灯还在亮着,里面情形不知。
缓了几天,程江雪的症状基本消失,人轻快多了。
十月五号那天有阶段测验,一大早她就从宿舍出发,去监考。
下楼时,碰上周覆晨跑回来。
他出了汗,鬓发湿湿的,亮亮的,黑得瞩目。
“才几点,就去学校啊?”周覆问,“吃早餐了吗?”
程江雪小心避开他,扬了扬手里的面包:“我吃这个。”
“身上还有哪儿难受吗?”他点了下头,又问。
程江雪说:“没有了,这几天谢谢你的照顾,改天请你吃饭。”
真客气,又是谢谢又是吃饭,还改天。
拿他当追求她的毛头小子来支吾。
周覆微微撇过脸,无奈地笑:“行,我等着程老师的请。”
“走了,再见。”
她的声音很温和,带着明晰的距离感。
周覆看着她跑下楼,才轻吐出两个字:“再见。”
过了那么一个夜晚之后,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应该不同了。
不说弥合缝隙,至少会往前跨一步。
位于情人和朋友之间,不必说得那么清楚,模糊又悸动的那一步。
但程江雪还是老样子,跟他打招呼像做任务,立志要在他们之间砌上一堵墙,最好再刷上油漆标语——别误会,我与周覆清白如水。
她房间里香薰的余味还沾在他袖口呢,就不认人了。
仿佛是他的错觉,月光下恍惚的一场梦,天一亮就露了底。
梦醒了,他们还是站在大河两岸,隔着一架渡不过去的桥。
周覆走到水池边,捧着一把凉水往脸上浇。
听见房间里手机响,他也没擦,任由水珠滑进衣领里。
反正心也是冷的。
“干什么?”一看是老郑,周覆没好气地问。
郑云州在那头嚯了声:“那么大的火儿啊?”
周覆从床头摸了一根烟:“有事说事。”
“我听老唐讲,你今年国庆都没回京,打个电话关心一下。”郑云州停顿了会儿,“怕死在宿舍没人知道,我好回去奔丧。”
这种交流方式他们从小用到大。
长远未见了,问候语一定是:“唷,您还活着呢。”
“快了。”周覆低丧着声气说,“你先做准备吧,记得给我烧一对金童玉女,省得我没人说话。”
“这我相信。”郑云州从沙发上坐起来,“您听起来也就剩那么一口气了。怎么样?程老师还挺会气人的吧?”
周覆狠掐了下烟,病急乱投医地问上了他:“你说啊,如果是你的前女友,头天晚上还跟你掏心窝子,早起就不拿你当回事了,这是什么意思?”
“首先,有前女友也没那么了不起,不用一直强调。”
郑云州听得不高兴,“其次,这摆明了就是人家在逗你,耍你,谁让你以前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程老师也会学乖,你靠近,她随你怎么开屏,全当看猴儿戏了,还是免费的。但你要越界,不好意思,她只有关上门了。”
“得得得,我跟你讨论不了。”周覆把烟怼到嘴角,含糊地说,“怎么,你还得明年回来?”
郑云州说:“可不嘛,每天累得跟三孙子似的。”
“忙成这样,一定发了很多篇顶刊吧?”周覆扬着语调问,暗暗扳回一城。
“给我滚。”气不过,郑云州又怒补了句,“就你那个嘴,早晚被雷劈死。”
“一样。”周覆淡淡地回。
监考在程江雪这里,是能排名前三的折磨。
她四平八稳地坐在讲台上,手里转着一支笔,眼睛看似盯牢下面的小脑袋,但根本不知道在观察些什么。
时间漫长得足够她把前半生的错误都总结一遍。
但抬起手表一看,才过了十分钟。
程江雪坐得腰酸,把手绕到后面敲了敲背,又站起来往下走。
她在课桌的空隙间绕了好几个圈,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其他人都低着头,认真地写,只有一个董斌,总能在她回头的时候,猛地和她对上眼。
本来枯燥乏味的工作,一下子就有了目标。
程江雪仍按顺序走,每个人的考卷都盯上一眼,很有规律地转头。
到董斌那儿时,也如常看了看他的。
等再往前三四步后,程江雪又突然杀回来,敲了敲他桌子:“来,手里的纸条拿出来。”
被抓了个现行,董斌脸上白一阵,又红一阵。
他把东西放到桌上,再站起来掏,两边裤兜都塞了几张。
为了不影响其他人考试,程江雪摁了下他的肩膀:“坐吧,接着写,中午到我办公室来。”
“我不会写。”董斌抬起头,睁着眼睛,无辜地看她。
程江雪真没话好说了。
她抿抿唇,轻声呵斥道:“离开小抄就不会写了呀?你现在还能抄答案,中考,高考有答案给你抄吗?再说远一点,人生中遇到的难题,也有答案吗?”
从小她就这么听着老师的教诲过来,现在又轮到她苦口婆心地,把道理讲给不知世事的孩子们听,教育仿佛在此
刻完成闭环。
董斌拿起圆珠笔,叹气:“知道了,老师,我继续做。”
一天考下来,程江雪的腰椎间盘都要坐突出了。
明天得补课,她主讲阅读理解这部分,课间还要改卷,下班后,她就回宿舍了。
程江雪从田边走过,已经能很熟稔地和乡亲打招呼。
“程老师,就下课了?”
“今天没上课,监考呢。”
近处的土场上,几只野雀追逐着,跳起来啄食,又扑棱着翅膀,在落日里飞散了。
进了镇政府大门,才走过百来米远,一道眼熟的影子就从暮霭里显了出来。
程江雪担心自己眼花,定了会儿神再看。
他穿了件黑色衬衫,很挺括的面料,身形高而直,领口开了两颗扣子。
待看清是程江阳以后,她的身体像被谁推了一把,高兴地跑起来。
周覆刚从车上下来,才站直,就看见程江雪朝自己这边扑来,表情前所未有的生动。
早晨扎的低发髻飞在脑后,像谷场上小雀振起的尾巴。
他以为她开了窍,于是配合着,按捺住一颗乱跳的心,伸长了手臂,预备随时接住她,把她揉进怀里。
但跑得近了,才发现程江雪根本没在看他。
她经过他时也没停,直直地往前去了。
周覆脸色一变,上翘的唇角塌下去,顷刻间由晴转阴。
他立马扭过脖子去看。
不是朝他,她还能是朝谁跑过去?
程江雪已到了她哥身边,一双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多大了你,还跟个小朋友一样。”程江阳伸出只手,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
她喘着气说:“哥,你什么时候到的?”
吴洋这才从车上下来,他说:“刚到一会儿,我们本来说把车停你宿舍楼下,再去学校找你,哪里知道你自己回来了。”
“吴阿哥也来了。”程江雪又看向他,微笑点头。
程江阳说:“我在省城下了飞机,他送我过来的。”
开久了车,吴洋双臂一展,伸个懒,打着哈欠说:“这儿空气真新鲜,有点饿了,你平时都在哪儿吃饭?”
“我一般吃食堂。”程江雪给他们指了指,“但要报餐的,现在已经太晚了,阿姨肯定没做。”
程江阳点头:“那饭店总应该有?”
程江雪说:“有,但这里有点远,你们饿了的话,开车去吧,我带路。”
“等会儿,你们等会儿。”吴洋眼睛尖,认出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周覆。
他走过去,老远就抽出手来:“周委员,又见面了。”
周覆心绪不佳,潦草地和他握了一下:“你好,吴总。”
两声问候,程江阳也朝他的面上看了过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草虫不飞,树枝不摇。
程江雪觉得气氛不对,她看了看她哥,又去看周覆。
他眼神黑沉,像口探不到底的深井。
这两道目光撞在一起,不闪不避,沉甸甸的,快碰出实质的声响来。
怎么回事?
周覆和程江阳好像宿怨很深。
不对呀,他们什么时候打过照面?
一轮夕阳就要落下,酽酽地照在院子里,头顶翠叶流金。
还是周覆先开口:“程老师,你哥哥来了。”
程江雪困惑地点个头:“嗯。”
周覆垂着眼:“那还得你引见一下了。”
她后知后觉地说:“哦,哥,这位是”
“周委员有谁不认识?”程江阳礼貌地伸出手,笑着恭维他,“光是周老爷子的名号,全国也没几个人不知道,对吧?”
她哥怎么突然这样说话,夹枪带棒的。
程江雪干笑了下:“对,那是他爷爷。”
程江阳握完手,又很快垂落下来:“我们正要去吃饭,周委员一起吗?”
“还是别了。”程江雪赶紧说,“周覆他事情很多的,没空。”
“也好。”程江阳也不过随口一说,“那就不打扰了,先过去。”
“请便。”周覆客气地微笑。
吴洋不舍得错失机会,他小声骂江雪说:“搞什么,吃顿饭也没空啊,叫上他一起呀!”
“人家有纪律的,他不能吃你的饭,快点上车。”程江雪直接把车门关上。
等他们走了,周覆的脚步钉在原地,无声地忍耐着。
真拿自己当亲哥哥了,是吧?
第28章 秋山
车子在乡间的土路上行驶,窗外是无垠的稻田。
风一吹,金黄的穗子便在傍晚里泛出柔光。
吴洋在前面开车,程江阳坐在副驾上,而程江雪的手分别搭在前排两个座椅的靠背上,头发被倒灌进来的风吹得有些乱。
她用手拢了一下,说:“前面有一片水杉林,笔直的,很好看。”
“你对这里很熟悉了。”程江阳回头看着她说。
程江雪嗯了声:“周六上写作课的时候,带班上的学生来看过,教他们怎么写出实景。”
程江阳伸手过来,把她发顶的一绺头发往后挑:“累吗?好像瘦了一点。”
“上课有什么累?这就是我的工作呀,这里绝大部分的孩子都质朴敦厚,他们很喜欢我的。”她摇摇头说。
吴洋笑着说:“你到这么大,有谁不喜欢你啊?就讲我外婆,那么个讨厌小孩的怪老婆子,见了你也总是抱着你,老欢喜你了。你长大以后我给她看你照片,她啧了半天,说你瘦了,没有小时候好看了,问是不是你爸妈不给你饭吃。”
程江雪也笑起来:“你外婆还在香港呢?”
“在,跟我妈一起,现在年纪更大,更怪了。”
“”
程江阳问:“般般,周委员也住这栋宿舍?”
一时没反应到,程江雪蹙了下眉:“哦哟,你就叫他周覆吧,听着别扭。你不是他同事,他也不是什么官,普通干部呀。”
程江阳默了三秒,面上仍维持着温和的笑。
听口气,她来这里一个月,已经不再视周某人为洪水猛兽,反而亲近了不少。
过去在家时,他偶尔想了解她的情感现状,刚提到一个周字,程江雪的眼底便倏地暗下来,像被风扑熄的烛火。
随即就要把身子一扭,捂着耳朵说别再讲了。
现在已经连名带姓称呼。
就看刚才在院内,两人之间隔着一尺光景,虽然没说几句话,但神情平和又松弛。
那层厚厚的隔膜不说完全消解,也融化得差不多了。
也许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她对周覆旧有的糟糕回忆,正在被一种全新的体验篡改。
程江阳采纳她的说法:“好,周覆和你住在一起?”
“他的房间在我隔壁。”程江雪说。
那就难怪了。
周覆的魅力无远弗届,谁知道这一个多月里,他是怎么引诱了江雪。
而吴洋脑子里自发地开始串联:“隔壁呀,那不是每天都要照面?”
程江雪点头:“差不多,洗手间和浴室都在外面,我总要洗澡吧。”
“现在天气凉了,你洗完澡多披一件衣服再出来,免得感冒。”程江阳也没说什么,只嘱咐了这一句。
他又能说什么呢。
左不过周某人手腕不寻常,能让妹妹到他身边来支教。
程江阳得知她要来西南,暗自担心了好几天。
这三年,程江雪对周覆的行迹一无所知。
顾季桐偶尔想讲,她也不要听,一个劲儿地掩她的口。
有一回在舅舅家小聚,几位年轻子弟临时到访,言谈间提起周覆这个人,程江雪拿上包就走了,半句都没装进耳朵。
倒是程江阳听了个全须全尾。
听完,也由衷地佩服上了这一位。
养尊处优惯了的人,竟然能主动跑到农村去历练,干得还是最忙最累的差事。
何必?仿佛憋着一股气,要自罚三杯似的。
后来他又想,都过去这么久了,那位贵
不可攀的周公子,也不见得就还对妹妹有旖旎心思,他们那种人哪有真情和坚贞可言?
况且支教队伍里那么多人,江雪不一定分在广黔,算是天不作美,她落在了广黔县,可县城下辖二十四个乡镇,她未必就会到白水镇。
但名单出来,她偏偏就在广黔县,偏偏就在白水镇。
实在很难不叫人生疑。
程江雪嗯了声:“我知道,这里地势高,到了晚上还有点冷。”
“妈妈给你装了不少东西,都在后备厢。”程江阳让表情缓和下来,他说,“一会儿吃完了饭,给你搬到楼上房间去,你要吃不完,拿去学校分一分。”
“好。”程江雪抱着他的手臂说,“谢谢妈妈,也谢谢哥。”
“一家人讲这种话。”程江阳拍了拍她的手,“不管你几岁了,我我们都是最爱你的。”
程江雪拿下巴往他肩上一支:“我知道。”
那一缕甜热的呼吸落下来,发梢扫过他的脸时,还带着山中野果的青翠,蹭在他的衬衫上,让程江阳心头猛地一跳。
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去拢住她。
但刚起了半寸,指尖才碰到她的头发,程江雪就起来了。
只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体温。
程江阳的手就那么悬在了半空,五指微微张开,十足的笨拙和茫然。
他讪讪地收回来,手指重新落在裤子的缝线上,关节发硬发麻。
妹妹什么反应都没有,只顾朝他笑。
程江阳也只好笑:“怎么假期也去上课了?我们以为你在宿舍。”
程江雪说:“是我和李老师要求的,这里的孩子基础不太扎实,既然我们大老远来了,又带了初一,总是想把底子打牢一点,以后还能有所提高。”
“是,遇到你们这样的老师,对孩子们来说是件幸事。”
程江阳嘴上这么夸她,心里还是觉得他这个妹妹身上的浪漫主义色彩太重,太过于理想化了。
程江雪哼了下:“他们可不觉得哦,背地里叫我程扒皮,不让他们喘一口气。”
吴洋哈哈大笑,打着方向盘说:“小鬼还挺逗的。”
程江雪把他们带去学生妈妈的饭馆里。
她点了几个菜,对他们说:“我们就坐外面吧,这里菜虽然不多,但都很新鲜,是自己地里种的。”
“看得出来,这辣椒长得跟变异了似的。”吴洋拿起一个说。
程江雪擦了擦凳子:“老板手艺也很好,周”
见对面两个人都看着她,她又改了改口:“镇里上班的人也偶尔会来这里,开小灶。”
但吴洋已经听出来了,他喝了口矿泉水:“是嘛,周委员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地上走的,海里游的,我不信他能天天去食堂打饭吃。”
“这你就冤枉他了。”程江雪捏着一根筷子说,“除非赶不上了,不愿阿姨总是等着,他还真是每天都去食堂吃饭,也没听他嫌过哪道菜弄得不好。”
吴洋尴尬地笑:“那就那就是他有修养,表面功夫做到家了,不合胃口也能硬吃下去,这种人心机和城府都很深的,你根本听不到他一句实话。”
程江雪敲了下他的手:“阿哥,别老恶意揣测人家好不好?”
“你还挺维护他的。”吴洋痛得吹了吹手,又拱了一下程江阳,“管管吧,她胳膊肘都拐到天上去了。”
程江阳始终安静坐着,哪怕胸腔里的一颗心兀自撞击,撞得他喉头干涩,也没有流露出一点不悦的样子。
他端起白开水说:“确实不该那么说周委员。”
程江雪说:“看吧,我哥在这种大是大非上,最有原则了。”
吴洋啧啧两声:“评价你前男友的品行,这叫大是大非?妹妹,你有点太看重他了啊。”
程江雪的耳廓红了一截:“这不是看重,换了任何人都一样的,背地里议论人不是好事。”
“你跟顾季桐议论的还少吗?”吴洋吃惊地问,“你俩这是没在一块儿,要躺一个被窝里,能连着说好几十个人的坏话,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们说的都是男的!”
“周委员也是男的,还是个雄性特征巨明显的男人,你看他那喉结,那”吴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算了不说了。
“”程江雪一时还真反驳不了。
好在老板娘端了一盘炒肉上来,笑呵呵地说:“程老师,先慢慢吃,后面的他爸爸还在炒,今天包厢里有一桌客,您稍等啊。”
“没事的。”程江雪说,“我们不赶时间。”
吃饱了,吴洋摸了摸肚子:“味道还不错,只比我家的主厨差一点。”
“行了,你也不是专程来吃饭的。”程江阳说。
吴洋忽然靠在墙上,撑着头看他:“哎,你怎么这么大岁数了,还不找女朋友?我一直很好奇这一点。”
程江阳面不改色地夹了片绿叶子,说:“我多大岁数,不是和你一样大吗?”
程江雪问:“那你谈了多少个女朋友?”
“你说正式的还是不正式的?”吴洋很严谨地区别开。
“Both.”程江雪翻了个白眼。
吴洋数了数:“正式的就一个,不正式的有六十九个,毕竟我从大学开始谈。”
程江阳抬了一下唇:“你直接说只有学校交往的那个,最正式。”
吴洋两只手往后一翻,打着哈说:“人嘛,真爱总是发生在青春年少时,那会儿感情也最纯粹、真挚,现在再也不可能有那种冲动咯。”
“哎,周委员谈恋爱了吗?”吴洋又朝前一竖耳朵,打听起他来,“像他这种家庭,应该都是安排好的吧?我妈只不过是有两个臭钱,也喜欢摆架子,连她都常跟我说,你在外面玩玩就算了,别搞出小鬼头来,结婚得听家里的,不要拎不清。更不要说周家爸妈了!”
程江雪刚才还漾动着的眼波,立时便收住了。
那黯淡来得迅疾又彻底,连个过渡都没有。
程江阳看在眼里,忽然觉得,周覆的胜算也没那么大了。
不知道周家这个安富尊荣的门楣对其他姑娘来说,有着多大的吸引力。
但对他通透淡泊的妹妹而言,反而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是他的扣分项。
果然,江雪嘴角的笑像失了魂,冷冰冰的:“我不知道他什么家庭,跟他不熟。”
“又不熟了?你舅舅认识他爸的”
“好了。”程江阳放下筷子,打断道,“别总讨论一个外人了,吃完我们就走。”
他起身去买单,老板娘一直说程老师很照顾她小孩,打个半折算了。
程江阳放下五六张钞票:“您做点买卖也不容易,拿着吧。”
“是啊,爱护学生是我分内的事,不用客气。”程江雪也说。
“好好好,下次再来啊。”
开回镇政府的路上,程江雪才想起来问:“你们俩今晚住哪儿?”
吴洋说:“继续往山上开,顶上不是有个度假酒店吗?我跟你哥上那儿去住。”
程江雪哦了声:“那都出了白水镇,不是广黔的地界了。不过也好,我们这里没个像样的招待所。”
“嗯,我总不好到你房里睡,是吧?”程江阳逗她说。
程江雪无所谓地说:“那有什么,你不怕着凉,睡地上就是了,小时候我还不是在你床上打滚,我们是亲兄妹呀。”
她说完,程江阳薄薄的唇本想往上翘,做出个要笑的模样。
是应该要笑的,他的养父母教给他的,始终都是温润谦和,待人以诚,更何况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
但却像有根无形的线在扯着他的下巴,拼命地拉。
最终呈现在脸上的,是个潦草而又勉强的笑,拼凑出近乎滑稽的哀愁。
好在车内昏暗,程江雪没有看清。
吴洋也凑过来,嬉皮笑脸:“那我也
去你房间睡吧。”
“你走开。”程江雪推了他一下。
到了宿舍楼下,吴洋开了后备厢,拿出个大行李箱来,程江阳提着就上楼了,让程江雪在前面带路。
周覆站在三楼的栏杆旁,看着他们开进来。
夜色已浓,楼下那盏灯照在灰蒙蒙的砖墙上,构出一道黛色的轮廓。
指间的烟烧了大半,灰白的烟灰积得老长,将落未落。
上楼时,程江雪偏过头朝她哥笑,眼角都是弯的。
一股又酸又苦的滋味,随着气血一起翻涌上来,要冲出喉咙。
周覆被堵得喘不上来气。
他下意识一抖,那截烟灰便断了,无声地坠下去。
晚风漫卷过来,吹得他浑身发冷。
听见上楼的脚步声近了,他也没动。
“周委员也在。”程江阳握着推杆,走了两步说。
周覆摁灭了烟,转过身:“我住这里。”
程江阳点头:“那我们先进去了。”
程江雪走得慢一点,路过他身边时,简单打了个招呼:“吃晚饭了吗?”
“没有。”周覆眼眸低垂,声音像咽了把粗沙子一样哑,“胃疼,吃不下。”
程江雪哦了一声:“那你早点”
“般般,拿钥匙来。”程江阳站在房门前叫她。
她微点了个头致歉,客套话也懒得再说了,小跑着去给她哥开门。
周覆的胸膛起伏得更剧烈。
也对,她本来就是随便问问,还能指望有多关心。
他撑着栏杆,接连做了两个深呼吸。
还没起身,又被一阵风呛到,差点咳出声。
周覆快步进了自己房间。
要咳也不在外面咳,让程江阳看这种笑话,还以为他身子骨弱。
他关上门,还没坐下就声势浩大地喘。
刚才压抑得有多厉害,现在他胸口就有多难受。
连程江雪都听见了。
这房子做得早,墙砌得也不算厚,隔音很差。
他咳得又凶,一句接着一句地顶过来,像要把肺呕出口里。
不是胃疼吗?胃疼哪能咳嗽呢?
明明傍晚看他还好好儿的。
程江雪听得走了神,连她哥叫她都没注意。
“般般?”程江阳放开箱子,走到她面前问。
程江雪蓦地回头:“啊?你说什么?”
程江阳只好又重复一遍:“我问你,这几件羽绒服挂哪里?”
“哦,你给我。”程江雪伸手接过,抱着它们往里面塞,“折起来放柜子吧,就这么点地方,早都挂不下了。”
“你刚才在想什么?”程江阳问。
程江雪不想说,朝他笑一下:“别什么都刨根问底。”
程江阳点了点头:“好,我不问。”
“哥,你自己坐会儿,我先去洗个澡,晚了怕没热水。”程江雪看了一眼时间,赶紧去拿浴巾和睡衣。
程江阳说:“我在这里等你,慢一点。”
“嗯。”
程江雪端着沐浴精油出去了。
她走后,程江阳看了两页她留在桌上的教案,又笑着放下。
他踱步出来,沿着一地绵延的月光向外。
到周覆那间时,程江阳敲了敲门。
“门没锁,请进。”周覆坐在桌边,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正用笔电写材料。
程江阳开门后,又反手阖上了。
“坐。”对于他的到来,周覆丝毫不意外。
他一只手摁了摁镜腿,轻巧地摘下来。
程江阳端详着他,金丝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一道难以复制的温文尔雅。
“周委员视力也不好了?”他坐在椅子上问。
周覆放下眼镜:“一点散光,看电脑会戴。”
程江阳点头:“我妹妹跟我说,这阵子你相当照顾她,她都觉得亏欠你了。”
“让她别客气。”周覆把手架在桌上,保持着风度,“真要说亏欠,不一定谁欠谁。”
程江阳意味深长地笑,劝解道:“没有那回事,以前她年纪小,第一次谈恋爱嘛,对另一半的期望太高了,你没有达到,这不怪你。不用觉得抱歉,也不用还什么,她现在大了,不需要了。”
周覆往后一靠,手指松松地交叠在腿上:“是吗?如果我非还不可呢?”
程江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怔愣。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周委员,感情的事不是这样勉强的。般般她一心扑在教学上,想为山里的孩子们多做点事,我希望你不要影响她。”
周覆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笑:“放心,我比你更懂怎么支持她的事业。”
“所以你已经决定了,要把三年前的错再次重复一遍,哪怕最后还是让她伤心?”程江阳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周覆觉得好笑,但脸上仍挂着温和的痕迹,口吻也称得上客气:“程老板,我们的结果如何,不是你能下定论的,要尊重般般的意愿。你做不了她的主,更做不了自己的主,就不要在这里拿兄长的款儿了。”
什么都瞒不住他。
很多江雪不清楚的事,周覆也了如指掌,他打一打响指,就有人把背调结果送到他面前,包括自己的身世。
周覆说话时,眼神也没有变狠戾,只是稍稍沉了些,静了些,却四两拨千斤地,摁住了所有要沸起来的嘈杂,谈话的局势陡然转变了。
程江阳握紧了拳,脖子上的血管急剧地搏动着,一言不发。
但就是这么两句话,不偏不倚地扎在他的疮疤上,刺出里头还没流干的脓血。
“好了。”周覆没什么情绪地起身,送客,“我这里还有事,不多留你了。”
程江阳忍了又忍,也只好站起来:“你忙,不用送。”
“慢走。”
他回到走廊上,脚步虚得晃动两下。
程江雪已经洗完澡,她披散着头发从里面出来:“哥,你上哪儿去了?”
“哦,随便走了走。”程江阳勉强笑了下,“这里还挺干净,就是设施老了一点。”
“算不错的。”程江雪是个容易知足的人,“我们有同事分到了其他县,住在木头房子里呢。”
她刚说完,吴洋就在楼下喊:“好了没有啊,江阳!”
“阿哥催你呢,快去吧。”程江雪低声说。
难得见了次哥哥,这么快又要走了,她也舍不得。
程江阳的心绪比她复杂一百倍,不甘又无奈,迫切又迟疑,渴望但也畏惧,这几种情绪在他脑中轮番交织。
无奈的、畏惧的,是早已不可更改的兄妹名分。
程院长要是知道他对妹妹是这种心思,一定大发雷霆,说不定会拍桌而起,指着鼻子骂他是个不顾人伦的小畜生,吃着程家的饭长大,却要往程家的门庭上抹黑。
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只能当一辈子兄妹。
而他的迫切,他的迟疑,他的渴望,全部来自于他积压已久的情。
从妹妹的校服裙摆飘进他眼底,很多话就在心里转着,想着,怄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挣破最后一道防线。
他的指节绷得发白,喉结微颤。
但最后,也只是牵起一丝苦楚的弧度:“好,我先走了,保重好自己。孩子们的学习得管,你的身体也同样要紧。还有,姓周的不是什么良配,你心里要有数,目前爸爸还不知道这件事,他是不会同意的。”
“嗯,记住了。哥,我送你下楼。”
程江雪不明白她哥怎么突然说起周覆,还这么负面。
可能是吃饭的时候,他真把吴洋的玩笑听进去了,她的表现也不对劲。
但分别在即,她不忍心说个不字。
程江阳克制地伸出手,拍拍她的脸,笑说:“不用送了,下面风大。”
“好。”程江雪也没再坚持,“那你那你到了酒店,给我打电话。”
“回去吧。”
她木然地转身,独自在房内坐了很久。
深夜里,一记压低的咳嗽,让程江雪醒了神。
周覆怎么
还在咳?
她站起来,翻了翻自己的药箱,拿了一瓶止咳糖浆,还有一盒胃药。
要她去卫生院开药可不行,不敢走夜路。
但周覆前几天看护到她睡着,就当还他人情了。
程江雪拿着药去敲他的门。
里面的动静停了一刹,但也没听见脚步声,忽然就开了。
“那么快。”程江雪被他这速度唬一跳。
周覆又偏过头咳了声,才说:“怕你多等一会儿就不耐烦了。”
程江雪低垂着睫毛,心说,她耐心有那么差吗,真能造谣。
“坐吧,给我拿什么来了?”周覆把椅子让给她。
“很晚了,我就不坐了。”程江雪把药递给他,“不是说胃痛吗?这里有铝碳酸镁,中和胃酸的。”
周覆接过来,又翻到背面去看,像从来没见过这种药,好比得了件什么珍宝。
他神色温柔,声音却艰涩:“我以为你听完就算了,不会管我。”
程江雪站在他面前,影子被月光晾在地面上,她笑了笑:“是不想管的,但我肚子疼的时候,你也去给我买药了。不管之前有什么过节,难得在白水镇碰上,有事互相照应是应该的,不能只是你帮我,我对你隔岸观火,也太不近人情了。”
“我们那不叫过节。”周覆纠正她的措辞。
程江雪左手搭在右臂上,一副和他理性讨论的架势,朝他走进了两步:“都老死不相往来三年了,不是过节是什么?”
她仰起头看他,眼中氤氲着一点水光。
“是你生了我的气,不肯理我了,我一直在等你消气。”
周覆望着她说,目光黏腻在她的眉眼、嘴唇和下巴上,像贪看枝头的最后一畦春光。
他的指尖烫得惊人:“我之前一直想说,你一直不要听,但今天要让我说完好吗?”
程江雪要拒绝:“我不是来”
但他的手伸过来,下了一道不容挣脱的桎梏,将程江雪的手腕箍住,大拇指细细地摩挲在她的脉搏上。
周覆自顾自地说,刚才咳了很久,此刻气促声哑:“这三年我很想你,你现在到了眼前,我还是想你。过去都是我做得不好,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和你在一起的那两年,我非常的幸福、满足,你让我感受到很多美好,这是我从来没体会过的。”
“我的家庭很不正常,包括我自己在内,也是一个怯于正式表达爱的人,不光不说,还总是提示你要清醒,要客观,但我不是你误会的那样,我是怕有一天你发现我不够好,至少,不像外界评价,或者表现出来的那么光鲜,那么值得被你爱。”
说到底,他自信骄傲,充满优越感的骨血里,漏进了一点自卑的铜锈。
程江雪从来没往这一层想过。
耀眼如周覆,也会有这种担忧,听起来真荒诞。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像要把累积的情绪尽数呼出来:“确实不值得,你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你不正直,不优秀,而是没人像你这样恋爱,如果你提早告诉我,你因为家庭带来的影响,对两性关系的态度是这么悲观,对待爱情是这么傲慢,这么想当然,这么陈旧,这么落后的话,我根本不会和你在一起!”
“是,我知道。”周覆的目光框住她,沉静而哀切,“就算一遍遍地敲了警钟,我这个人,我的心也还是失守了,我都不明白是从哪一步开始,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在我身上的,但就这么一天天的,再也离不开你了。”
程江雪脚下站不稳了,脱力一样发软。
她想走,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只知道不能再待下去,必须马上离开。
但还没转身,就被周覆用力地抱住,收紧。
他力气好大,快要把她的脊背骨勒断。
隔了这么多年,再一次抱到她,周覆的心脏一阵阵地发紧,头顶酥麻得快要耳鸣,皮肤上起满了针刺般的颤栗。
他低下头,面颊贴在她柔软的脸上:“你走了以后,我总是记忆错乱,说掉了魂不是俏皮话,也不是骗你的。”
程江雪闭着眼,被他的气息团团围住,睫毛不停地颤,说不出一句话。
周覆眼底泛着红丝,透出的水光亮过月色:“那天下午我午睡起来,打开手机,看见你喜欢的那家店上新了甜品,我下单了一个水果慕斯,你最喜欢这种斑斓的热带形状,夹层还是椰浆西米布丁,但点完,从沙发上站起来才反应过来,家里已经没有人会吃了。”
“我相信。”程江雪伸手推开他,“相信你爱我,相信你的痛苦,都是真的。但是”
周覆的手拢着她的背,低声问:“什么?”
程江雪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不会因为你剖析了自己,就乖乖地把台阶递到你面前,因为我受到的伤害也都是真实的,三言两语无法抵销,也抵销不掉。最重要的,我有点累,厌倦了那种生活,也谈不动感情了,抱歉。”
“没关系,我可以等。”周覆心口又被刺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想谈了,我们再谈。”
程江雪却仰起脸笑,笑得睫毛都湿了:“还是别了,你一辈子也等不到的。”
她把手抽出来,快步走了门边。
“什么叫等不到?你要听你哥的,他随便说上一句,你就信了他的鬼话,是吗?”周覆停顿了一会儿,扬声喊了句。
程江雪蹙着眉:“你偷听我们讲话?”
周覆哼了声,沉稳地朝她迈过去:“就在我窗子边讲的,我用得着偷听?真是不背着人啊。”
“我你”
私底下这么说人,确实理亏,程江雪结巴了一下。
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就被他伸手捏住了下巴。
月光倾泻下来,冷冷地照着她半张脸,洁白如霜雪。
“你什么,嗯?”周覆一手贴在她的腰际,自下而上地抚上去,声音哑到了底,“我浑身都疼死了,忍得又胀又痛,你还在你啊我的。”
他已经忍耐得太久了,从重逢以来,每一次见面都在煎熬,不知道是怎么撑到现在。
今晚连番动气,刚才又这么一抱,周覆更是口干舌燥,心潮翻涌,几乎把持不住。
程江雪懵懂地睁圆了眼珠子。
她分明看见,周覆低垂下去,被睫毛掩盖的眼睛里,一层压不住的欲色。
放在过去,她太清楚这是他要做什么的前兆了。
程江雪挣扎起来,但周覆已经低下头,手稳稳扣住她的身体,吻了下来。
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被抱着转了个身,周覆的掌心护住她的后脑,将她狠狠抵在了门上。
他一直很会接吻,掐在下巴上的手指一捏,舌尖温软地扫过来,抵着她的不停研磨,用力地汲取她口中的津液。
程江雪张着嘴,被迫反复地吞咽,咽下他充满攻击性的舔舐,撑在他胸前的手指根根用力,却怎么也推不开,掌心反而被他抵得又酥又麻,软绵绵的,像欲拒还迎的调情。
“唔唔”
几丝破碎的呜咽从她喉咙里冲出来。
周覆听着,更控制不住自己,肆无忌惮地含吮着她的唇,只想把那些甜而热的喘息都吃下去。
他吻了很长时间,吻得自己起了不小的兴头,應梆梆地硌着她。
直到程江雪站都站不住,靠着门板的背缓缓滑落。
周覆扶牢她的肩,把她抱起来,喘着粗气。
程江雪一时也说不出话,舌头被含得又湿又红,眼睛水润润地瞪过来。
风一吹,一绺头发垂下来,沾在她睫毛上。
周覆伸出手,想要替她拨到一边。
下一秒,脸上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再说一遍,麻烦管好你自己,搞搞清楚,我们已经分手了!”程江雪的胸口犹自起伏着,把那绺头发吹得一扑一扑的。
周
覆扶着脸,才接过吻的浪荡神色没退,吊儿郎当地笑了:“手再重一点,舒服。”
程江雪懒得理他,侧着身子离开。
怕被发现,走廊上的人影忙缩回了转角处。
天哪。
周委员还有如此判若鸿沟的一面。
程老师也是,平时大声说话都不肯的,打巴掌丝毫不手软。
周覆在门口站了会儿,听见“嘭”的关门声,决绝又干脆。
他放下手,露出个自嘲的笑容,又微抬下巴,望着摇晃的树影出神。
月光长照,事事俱休。
他总是选择性地遗忘,他和程江雪,已经分手三年多了。
三年,日历本上一掀一翻,很快就过了。
但真摊开来细看,沉重得压手——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进入到校园时代,把他们的问题一口气交代清楚,大约二十章左右(粗略估计)。
程江阳的身世后面会详细讲,他也是个非常守慎克制的妹控,不会有让女主感到为难、不舒服的情节,且他出现在正文里剧情较少,有兴趣的可看番外。
当然,实在接受无能也不要勉强,开心万岁。
谢谢大家给我的各项反馈,你们的支持非常非常重要[比心]
第29章 秋山
五年前的下午,空气被日头照得滚烫而粘稠。
遇见程江雪的那一天,静园的牡丹开得正艳,甜香气浓得化不开。
每次周覆打那儿过,总能闻到风里一丝靡丽的尾调,腻腻地往人身上缠。
下午光照强,程江雪手里拿了盒刚买的水果,撑着伞在等人。
周覆开车过去,余光匆忙地一笔带过,没细看。
只觉得牡丹丛旁站了个清丽的姑娘,仅此而已。
程江雪一会儿还有事,因此每过两三分钟,就看一眼手表。
这个顾季桐怎么还不来!
她刚要打电话,远处就嗞来一阵铃铛。
顾季桐骑着脚踏车冲到她面前:“不好意思,起晚了。”
“你迟到了半个小时。”程江雪故作冰冷地通知她。
顾季桐气喘吁吁地解释:“我迟到是因为我中午做梦梦见了”
不等说完,程江雪继续控诉她:“我顶着大太阳站了半天。”
顾季桐据理力争:“可是我梦见了我的男神,这是千年等一回的事情,我能不把梦做长一点吗?”
“没有一千年,你上次梦见他是上周,交关亲热地叫他的名字,我听见了。”程江雪听惯了她的鬼话,面上连波澜都没有。
顾季桐瞪大眼睛:“我叫的哪个名字?”
本来就是诈她,程江雪反问:“你有几个男神?”
“数不清了。”
“快点送我去排练!”
程江雪比她先破防,一屁股坐上了后座。
昨天是她说的,发小都演上女主角了,自己一次没去看过,讲不过去。
程江雪约了她今天一道来,结果还迟到。
顾季桐在前面骑,程江雪把伞盖往她那边移,给她挡住日光。
“唷,顾小姐。”路上碰到他们班的男生,“骑上单车了嘛,下凡体验我们的生活来了?”
“我就不能是强身健体啊。”顾季桐白了他一眼。
程江雪也担心:“所以你到底还有没有生活费?你爸让你住在谢家,不可能连钞票也不给你了吧?”
顾季桐说:“那不可能,我妈撒娇功力强着呢,老爷子恰不消的。我上个月为了多拿两个包,瞎配了一堆货,还给你买了两条丝巾呢。”
“我求求你,对我们俩都差一点吧。”程江雪叹气。
“你不要求我,你去求那些品牌方,让他们少设计点新品。”
“”
到了研究生楼外,程江雪从车子上下来。
顾季桐随便找了个地方停,她看了一眼牌子:“怎么上这儿排练来了?”
“没有教室了,能匀一间带设备的演播厅给我们就偷着乐吧,快点,我都要迟到了。”程江雪说,拉着她里走。
但顾季桐走得慢,手里还捧着那盒切好的水果在吃,闲适地像在观光。
程江雪等不了她了,把肩上的包往上提了提,撒腿跑起来。
到了门口,她的脚步也没能在光滑的地砖上刹住,咚地撞在一个坚硬的胸膛上。
程江雪被弹得趔趄几步,差点摔着。
“没事吧?”一只手拉住了她,声音自头顶传来,平和、沉稳,略有些低哑。
程江雪站稳了,惊惶不定地抬起头,本来想要道谢,也道个莽撞的歉。
但目光所及,她不由得怔了一下。
眼前人抿着唇,不见他笑,也没有责怪的意味。
他的模样很经得住细看,优越却并不浮华的皮相,眉棱略高,衬得眼眶深邃立体,鼻骨高高地挺立,像人工削刻出来。
在那一刻,程江雪也的确不合时宜地看进去了。
原来真正的心动到来时,是不会像书里写的那样,有金鼓齐鸣、空花阳焰的盛景。
可能就在某个平淡无奇的下午,也许还没来得及将头发梳好,他就这么出现了。
是他啊。
直到男人又问了一遍:“你有没有伤着哪儿?”
“我看是脑子。”顾季桐从后面过来,凑上前说。
程江雪这才回神,面孔蓦地一热,忙低下头去,嗫嚅着说:“我我没事,刚才走得太急了,对不起。”
周覆略一颔首,不再多言,侧身让她过去,姿态从容稳练。
匆匆走了几步,心下仍兀自怦然,程江雪一时难以平复。
连顾季桐骂她撞到脑子都没追究,反而扭过头问:“他怎么在这里?”
“你以前认识他?”顾季桐还没介绍,她觉得奇怪。
程江雪抚着胸口点头:“我说认识,你信吗?”
“得了吧,是个帅哥你就说认识。”
“”
高一那年,她去哈罗香港国际参加夏令营,当时演讲课上请来了一位大哥哥,很阳光,也很英俊,脸上挂着不大庄重的笑,目光清亮。
等到开小组会的时候,程江雪才跟同学打听出来,他姓周,说是r大哲学院的高材生,其余的就不清楚了。
她悄然点头,记住了他这个人,也记住了这所高校。
“江雪,说完话了没有?来对词儿了。”团长在台上叫她。
程江雪放下包,她说:“排练完再跟你细说,你先别走。”
顾季桐又往嘴里塞了块莲雾,含糊地说:“我能走哪儿去。”
他们演一部革命戏,叫《白璧传》,程江雪饰演的女主角白璧,是个出身良好,积极要求进步,最后跟封建家庭划清界限,投身革命的女学生。
当时团里缺人,葛团长在学校里寻寻觅觅,见到个长发姑娘就眼睛发光,追在后面,不把人盯出个子丑寅卯来就不罢休,有几回都让保安当变态给扣下了。
后来他见到程江雪,直愣愣地定在那儿,觉得她完全就是剧本里走出来的,白面容,尖下巴,鼻子小巧秀气,一双眼睛嵌在脸上,格外得大,浓密的黑发垂到腰际,光滑得像新揭的缎子。
她看人时也像看书,总带了几分专心致志的神气。
一开始,程江雪也拿他当骗子,交涉了几次,咨询过身边的同学后,才知道他确实是她的学长。
读完剧本,程江雪也有点心动,但她从来没演过话剧,怕演不好。
葛毅不断地鼓励她,说很好演的,我们有专业的老师给你培训,不要怕。
程江雪这才答应试试。
一试就收不住了,每天晚上都要排练不说
,连周六周日也不得空。
排演到傍晚,已经到了这出剧的最后一幕。
远处不断有爆炸声传来,天色被火光映成诡异的橘红,男女主人公在炮火纷飞里,看着战友攻下了敌人的堡垒,激动地紧紧相拥在一起。
程江雪入了戏,也很大方,没有那么多芥蒂。
但演男主的方沅不知道怎么回事,迟迟不敢动。
“停停停!都停下来!”葛毅手里卷着本子,噌的一下,撑着手从下面跳到台上。
他指着方沅说:“你怎么回事,都到最后了你卡带,几遍了啊?自然一点不行吗?”
方沅抓了抓脖子,尴尬地说:“我就是容易脸红,江雪也太文雅了,不好意思抱。”
“脸红你演什么话剧?连个小姑娘都不如。”最前一排的软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个人,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像凭空出现的。
方沅认识他,委屈地叫了一声:“学长,你就别笑我了。”
周覆没理,指着葛毅说正事儿:“老葛,说好借你一下午的,该撤了啊,晚上这里还有一场演讲,别叫我难做。”
“再容我半小时。”葛毅双手拜了拜。
周覆嗤了声:“再给他一小时他也不敢抱,耗着吧你们就。”
“哎,老周。”葛毅灵机一动,叫住他,“你形象这么好,你来给他示范一下,怎么样?”
周覆看了眼台上的女主角,小姑娘一听让别人来配合,背都绷得直直的,典型的抗拒性肢体语言。
他一副“你在放什么蠢”的表情:“葛毅,以后都不想再借演播厅了是吧?”
“想借,想借。”
周覆撑着椅子起身。
他往外走,挺拔的背影快要没入阴影里。
葛毅叫他:“老周,你再通融我们一下啊!”
周覆没回头,半抬起手臂扬了扬,下了最后通牒:“没商量,就半小时。”
最后方沅也没练好这一幕。
抱上她的时候,一点看不出是革命伴侣,倒像老父亲搂女儿,搂得四不像。
但那天回去,程江雪嗅着宿舍外梧桐的清气,做了整夜的梦。
梦里浮来沉去的,都是周覆那张脸,和他挑眼看人的轻狂样。
顾季桐是个行动派,第二天就拿到了周覆的一手资料。
她一边拨着甜点,一边说:“你说这世界得多小?晚上我在饭桌上一问,谢家人全知道,就这些信息,还是谢伯伯告诉我的。”
“啊?那你说你是给谁问的?”程江雪张圆了嘴。
顾季桐斜了她一眼:“我怎么可能说你,我这么喜欢交朋友,谁会怀疑!”
程江雪点头:“那也对。”
“他目前单身,你要真喜欢他,还喜欢了这么多年的话,就抓点紧。他还剩一年多就毕业了,出了校门哪有现在便利?”顾季桐提醒她说。
程江雪一脸困惑:“抓什么紧,喜欢就一定要追他吗?这种事我做不来的。”
顾季桐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气道:“做不来好,做不来的话,你就等着看他成为别人的男朋友吧,到时候别来跟我嚎,我听都不听的哦。”
“”
那阵子程江雪过得很忙,去图书馆都掐着点,已经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话剧上了,摸十分钟鱼对她来说,都有极强的负罪感。
但还得匀出空和顾季桐吃饭。
每次她要拒绝,顾季桐就能发出一连串的灵魂质问——“不是说当一辈子的饭搭子吗?”,“你学习这么认真,考全院第几啊?”,“你是不是在自习室处上别的闺蜜了?”
程江雪只有举手投降:“求求你别念了,吃吧,去吃吧。”
周日那晚,她们约在金鱼胡同见面。
二环堵车堵得厉害,程江雪到了以后,报了包间名,服务生引着她过去。
踩在地毯上她就怀疑,两人吃饭坐什么包间?还得收服务费。
一推门进去,果然不是她心眼子多。
里面男男女女,坐了不少人。
顾季桐看见她来,忙挥手招她过来:“到我这儿坐。”
“好。”程江雪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早知道是这种social局,她完全没必要来。
在江城的时候,程江雪就不喜欢和这帮子弟打交道。
身上毛病多不说,一个比一个轻浮虚伪,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对异性也谈不上多少尊重,只有无止境地炫耀、攀比。
时间一长,大家也就识出了她的性子,不再叫她了。
背地里谈论起来,说程小姐是观音娘娘手里的玉净瓶托生,拔不动的。
今天做东的是谢寒声,自然由他先出声:“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程小姐,从江城过来读书,她舅舅是”
“江枝和。”坐他旁边,戴银边镜框的男人开了口,又看了一眼周覆,“之前是周伯父的秘书,现任的江城第一笔杆子。”
“对。”程江雪落座,伸手抚了下裙摆,笑说,“您说得没错,但这个名号不敢当,文无第一嘛。”
她连江城那帮人都认不全,更别说这边的了。
能坐在主位上,称呼您总是没错的。
“百事通啊老唐。”周覆靠在椅背上,目光朝这边柔荡过来。
混乱之中,程江雪才发现他也在。
包间里开着香氛加湿器,白色的香雾飘过来,冲淡他明朗的轮廓,也模糊了面容。
跟在学校不同,他在这种场合又是另外一副样子,清绝得不似真人。
朦胧间,程江雪脑子里自动跳出一句诗——“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看见他这个人,她几乎能想象五陵的贵公子打马过长安,春风满面的模样。
毕竟第二次见,她礼貌地朝周覆点头致意。
周覆也回了个礼,说:“女主角今天没去排练?”
“下午练过了。”程江雪把包放到一边,“总不能不让人吃饭。”
更多的寒暄也没了。
周覆笑了下,便扭头去和那个叫老唐的说话。
顾季桐附到她耳边:“他还记得你欸。”
“你到底叫我过来干嘛?”程江雪正要朝她发难,“我以为是我们两个吃饭呢,结果你弄这么多人。”
顾季桐拉了拉她:“我是想和你两个人吃,这不出门被老谢抓住了吗?他请客,你说我住在他家能不作陪吗,连我爸都说,你现在也算是寒声的干妹妹了,都这么亲了,不来那还有礼貌吗?别生气了,下次我再陪你单独吃过,法餐。”
“不要,我不受嗟来之食。”程江雪说。
旁边太吵了,顾季桐没听清,加上她初中之前都在美国,中文功底不是很好,便问了句:“什么之食?”
谢寒声都听笑了,俯首到她耳边说:“嗟来之食,人家是说不要你的施舍。”
顾季桐一向嘴巴老得勿得了:“我知道!我正经考上的大学,这成语能不知道吗?”
“你参加的那叫华侨生联考,跟我们的高考不是一个难度。”程江雪喝了口水,慢悠悠地说。
“顾小姐美国人啊?”不知道谁耳尖,张口问了句。
顾季桐抬高嗓音回:“怎么了,美籍华人没见过?”
眼看要抬起杠来,周覆适时地打了个圆场:“美籍华人都见过,美籍美人就没见过。”
反应了一秒钟,大家都陆陆续续地笑起来。
连埋头喝汤的程江雪都扑哧了一下,险些呛着。
这种置换,真亏他想出来了。
顾季桐登时也没了脾气。
她不阴不阳地说:“周覆哥真是会讲话,你那个嘴借我用两天?”
周覆的手撑在桌上,“我建议你借你寒声哥的,他口条更顺。”
“他顺吗?没见他怎么讲话啊。”顾季桐惊诧地说。
周覆说:“就是,他不愿讲,正好你拿去讲,一举两得。”
“什么呀!”
一帮闹个没完的孩子。
谢寒声笑着摇头:“吃饭吧,尝尝这道他们的新菜。”
顾季桐被噎得吃不下,又对程江雪说:“他嘴皮子可是够能耐的,跟你有的比了。”
程江雪没搭腔,试图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这顿饭局散了,一起出来的时候,谢寒声问了一句:“周覆,你回哪儿?”
他比这些小伙子都要大几岁,向来直呼大名。
“回学校。”周覆本来要点烟,一被打断,转而掐在了掌心里。
谢寒声点头:“那正好,小程是打车来的,你把她一块儿捎回去,你俩顺路。”
闻言,程江雪的瞳孔微微放大,抬头,用目光询问顾季桐。
顾季桐朝她眨眼,轻声说:“可以的,不是那么早就暗恋他吗?”
走廊很长,顶上的吊灯有些年头了,光线昏幽幽的。
映着这一点光,她脸上显出的茫然与无措,都落在了周覆眼中。
他掐着烟,肩宽腿长地立在灯下,说:“我怎么都行,但你得先问问人程小姐,是不是愿赏脸坐我的车?”
顾季桐当真去问:“愿意吗?”
程江雪半边脸都浸在一团光晕里。
那一刻,她是有过沉默,乃至闪躲的。
她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仿佛这个头点下去,很多事情就不受她控制,要驶离轨道了。
也许是周覆这个人,光是长相就看起来很危险。
他总让她想起一副电影画面,女主人公在某个薄雾冥冥的清晨,选择走上了那条大楼和绿植间辟出、过去从未有出现的小路,脚步一踏上去,就能带她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奇遇,且再也不能回家了。
明暗交割中,程江雪朝他颔首:“愿意。”
是,她明知一去无法回头,但仍违拗不了自己。
第30章 秋山
夜色渐沉,街边的霓虹灯淌过车窗,流光溢彩。
司机开得很稳,程江雪和周覆坐在后排。
她今天穿得裙子短,坐下时又折起一截,浅紫百褶抚在膝盖上方。
程江雪只好小心地从包里拿出本书,盖在腿上。
但那书也不算宽,遮了这头,又漏了那头,左支右绌的。
周覆看出她的局促,从身后拿了个软垫给她:“用这个,冷的话,车窗也可以关上。”
他不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嫌她太多事,反而替她找了最合适的理由。
“谢谢。”她绷着后背点头。
周覆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懒散地搭着膝盖,冷白的手腕上,只露一截深棕的表带,看不出是什么牌子。
加了垫子,书也没有立刻收回去。
周覆偏过头瞥了眼:“这是艾略特的《荒原》?”
“对,周学长也读过?”程江雪双手交叠在上面,表皮被攥起了细微的几道褶。
看得出她很紧张,周覆语气自然,声音里含着笑:“看过几行,满纸都是荒凉、空虚、死亡什么的,读不下去,人都要抑郁了。”
程江雪的声音比她预想中还要细弱:“是是挺晦涩难懂的。”
虽然连艾略特自己都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提出,诗人需要消弭个性以融入历史传统,但整首诗读下来,全是断壁残垣的意象,从英语到梵文的混杂跳跃,以及对但丁和莎士比亚的化用、戏仿。
这种太过密集的互文性给了阅读者不小的压力。
程江雪花了很长时间才啃下来。
周覆点了点头,散漫地说:“还是不如咱鲁迅实在,直接说点大白话多好,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程江雪猝不及防地笑出声,紧绷的肩线也跟着松了六分。
虽然但不是这样比的。
她笑完,偏过脸去打量他。
周覆并没有看她,目光仍平视着前方,嘴角弯着个柔和的弧度,半张脸在光影里明灭。
仿佛他今晚的的任务,就是让她放松,尽可能愉快地送她回学校,好跟老谢交差。
至于其他的,不在他要了解的范畴内。
程江雪有些落寞地想,他怎么这么讲分寸,都还没问过她的名字呢。
到了学校,周覆直接让司机往文学院的宿舍开。
程江雪偷吸一口气,尽量自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读什么专业?”
“不是文学院的人,谁会抱着这种书。”周覆略抬了抬下巴。
程江雪哦了声,真是太笨的一个问题。
她微微垂下眼睫,盯着软垫上的金色绣线看。
车停在楼下,周覆才侧过脸来看她,目光温和:“到了,慢走。”
司机下车来开门,程江雪拿上书,把软垫向后放好:“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再见。”
路旁枝叶掩映,车窗慢慢升起来,把那道沉默的侧影也送远了。
程江雪手里抱着那本《荒原》,在楼下站了很久。
“江雪,还不上去啊?”同学傅宛青从自习室回来,问她说。
她点头:“正要上去,你刚看完书啊?好认真。”
傅宛青望着远处,嗯了声,又疑惑地自言自语:“那是周覆的车吧?他不是在读研吗?为什么会来这里?”
“你怎么认得他的车?”程江雪问。
傅宛青很聪明,很快便反应过来:“他的车?所以他是送你回来了?”
她听顾季桐说过,傅家早年也是很有根底的,后来出了事,家中一败涂地,父母带着她回了老家,但她又考回京城来上大学,到现在也常混在公主堆里,偶尔得些接济。
程江雪能隐约猜到,傅宛青和周围的人不太一样。
也许是她走路时挺得过分直的腰杆,也许是她刻意迈得极优雅的步子,哪怕在没有旁观者的路上,也像踩着看不见的柔软地毯。
她自觉失言,摇了摇头:“没有。”
傅宛青没多说,到了二楼就与她道别。
一直到洗漱完,程江雪躺在床上,耳边还回荡着一种陌生的、微甜的嗡鸣。
开始和周覆有联系,是四月底的事情了。
就快到五一表演,话剧排练更加紧锣密鼓。
程江雪也加入顾季桐的健身行列,每天踏个单车穿梭在教学楼之间。
春末夏初的天气是顶讲情理的,不热也不冷。
风吹着才抽新芽的杨树枝条,不断撩起程江雪额前的刘海。
她们的车轮从路面轧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春光明媚的。”顾季桐一只手扶着龙头,另一只手抻开,“骑骑车多舒服啊,比坐车强多了,我昨晚直接骑进了大院,大人们都夸我低调,不铺张呢。”
程江雪说:“倒也不必把没钱歌颂得这么伟大。”
“”
但美好就只定格在她们骑过转弯路口的时刻。
先是家属楼里冲出个小男孩,吓得顾季桐忙刹住车,她新买的白包从筐子里掉出来,落在泥水里,脏得没眼看,没放牢的手机摔出几米远,屏幕碎了。
这都是小节。
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这个很有教养的小男孩,却很没有眼力见地说了句:“对不起啊,阿姨,我跑得太快了。”
顾季桐刚要给他点教训,什么阿姨啊!她看上去年纪这么大吗?
一辆跑车毫无征兆地轰过来,加足马力往这边开,把刚放好车的程江雪蹭倒在地。
“我的天哪。”顾季桐顾不上和孩子计较了,忙去搀她。
好在只是摔了一跤,没真撞上。
程江雪坐在地上,拍了拍裙子上的土:“我没事,你怎么样?”
“我的包摔了,我又没摔。”顾季桐说完,扭头就去骂那辆跑车上的人,“喂,你怎么开车的你!这是学校不知道啊,能开这么快吗?”
但那车上下来的是两个人。
副驾驶上的她认得,是周覆。
开车的那个,模样看着就不好接近。
他还嚣张上了:“我哪知道你们会停在路中间!自己不长眼睛。”
周覆回头骂过去:“汪靖!你给我闭嘴,把车开走,找你姐姐去。”
“走就走。”叫汪
靖的又上了车,扬飞一阵尘土。
顾季桐还在后头喊:“谁让他走的,我们家小雪还受着伤呢。”
周覆抬了下手:“没事,我来处理。”
留汪靖在这儿,再加上一个炮筒子顾季桐,这俩非吵起来,他还得劝架。
他先弯下腰去检查程江雪的情况。
周覆把她扶到路边,关切又歉疚的口吻:“不好意思,小朋友刚拿驾照,开太快了,伤着哪儿没有?”
“膝盖有点疼,其他的没有。”程江雪如实说。
周覆视线移到她身上,今天穿了条白色丝绵裙,外面罩着杏黄针织背心。
连杏黄这样活泼的颜色,也能被她穿得这么沉静。
“膝盖?”周覆把手拿下来,礼貌询问她,“我不方便,让顾季桐来看看,好吗?”
不让顾季桐来看还好。
她一蹲下来,嘴里犹自念念叨叨,问候着汪家祖宗。
在掀起裙子,看见一股新鲜血液顺着小腿蜿蜒流下后,一阵恶心猛地朝她袭来。
她难受地咽了咽,话也说不出了,紧接着眼皮往上一翻,晕了过去。
当时的场面一片混乱,周覆左手扶了一个,肩膀上倒下来一个。
“桐桐!”程江雪急得掐她人中,不停叫她的名字,“桐桐!别吓我呀你!”
周覆让她别慌,赶紧打电话招了司机来,把她俩一块儿送到医院。
顾季桐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醒了?”程江雪一直守在她身边,“你觉得怎么样了?”
顾季桐脸色苍白,头陷在枕头里,吐了吐发苦的舌头:“恶心,作冷,头晕。”
程江雪揉搓着她的手,让她暖和一点:“你什么时候有晕血的毛病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很早就有,但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谁好意思嚷嚷。”顾季桐小声地说,“哎,你伤口处理了吗?”
程江雪转动眼珠子,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周覆。
他坐在日照的余晖中,鲜明得像刚调匀的水彩。
她说:“嗯,周学长带我做了一套检查,腿上的口子已经上过药了。”
这一个下午,周覆都妥帖地看护她,他倾身过来时,那道洁净的松针茶香,程江雪闻了又闻。
听见她们说话,周覆也从沙发上起来。
他站到程江雪身旁,对顾季桐说:“情况我都给老谢介绍过了,他一会儿就到,医生说你要观察一晚上,还不能出院。”
病房不大,周覆往前一探,衬衫面料剐蹭在她的耳廓上,簌簌地响。
她说:“你要是怕的话,我在这里陪你。”
“怕什么呀?”顾季桐哼了声,“我什么都不怕。”
“都什么时候了,还逞强?”门口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谢寒声一进来,吓得程江雪自发地往后退了退。
可能是谢寒声绷着脸的时候太像她爸,古板严肃,不近人情。
这一缩,又磕上了周覆伏下来的肩。
她捂着后脑勺转头。
在开口致歉之前,周覆小声地、温和地问:“你很怕老谢?”
“有点。”程江雪直接承认,凑到他耳边说,“他看起来好凶。”
不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谢寒声了。
但当着面还是头一次。
看得出,程小姐想抱怨不是一两天了。
周覆不免好笑,嗓音沉哑地问:“那你怕我吗?”
大概阳光太晒了,程江雪的脸也被煨得半温,耳根红起来:“你又不凶。”
“那是凶好,还是不凶好?”周覆又问。
她被他盯得心里一紧,脱口而出:“我喜欢不凶的。”
“程小姐。”谢寒声忽然叫了句她,沉稳地吩咐,“你今天也受惊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学校,好好休息。桐桐这边我会照顾,我还要给她父母打个电话。”
“不能不打吗?”顾季桐愁眉苦脸地,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谢寒声没看她,也没挣脱她的拉扯,只是下了道令:“去吧,司机在楼下等你。”
程江雪站起来说:“那我就先走了。”
“等会儿!”顾季桐喊住她,“我手机摔坏了,怕有什么后遗症之类的,周覆,你留个电话给小雪。”
谢寒声看了一眼周覆,又低头教训:“怎么你也叫他名字?”
周覆摆了摆手,笑着表示不介意:“没那么多讲究,她今天遭大罪了,少骂两句啊。”
程江雪也被她讲得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多么得理不饶人似的。
她说:“都检查过了,连核磁扫描都做了一遍,没事的。”
“不,顾季桐说得对。”周覆拿出手机来,客气地说,“按道理我该主动留,那就请程小姐报一下号码?”
程江雪这才松了唇,念出一串数字。
周覆点头,手指在手机上拨动:“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江雪,江南的江,落雪的雪。”程江雪干涩地咽了咽。
好紧张,像面对一个冷漠严格的面试官。
但眼前的男人分明神色温润,眼眉带笑。
周覆输进去后,立刻打了一遍过去,听见铃声响了他才挂。
他郑重地说:“这是我的号码,你也存一下,有任何的不舒服,都可以找我。”
“她心里不舒服也能找你吗?”顾季桐靠在床头问。
程江雪撇过脑袋,冲她无声地龇牙:“有病吧!”
“没病我打什么针?”顾季桐也指了指自己的输液管,用口型说。
一个回合结束,程江雪抱歉地朝谢寒声笑。
那厮岿然不动,脸上只有对幼儿园小朋友的不解和无奈。
但周覆全看在眼里,笑说:“能找,哪儿不舒服都能找,我随时恭候,负责到底。”
“负责到底,你说的啊。”顾季桐像得了什么话把,激动地要鼓掌。
周覆哎了声,想提醒她注意针头。
但谢寒声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别乱动了。”
“哦。”
他们没在病房久待,说了两句便出来。
出电梯时,周覆一只手抄在兜里:“也别坐谢家的车了,我请你吃个饭吧,就当赔罪。今天见了不少血,好好儿补补。”
“那也行。”程江雪看了一眼天色。
这么晚了,回学校也没什么可吃的。
周覆点头:“好,走吧。”
他带她去的地方,在胡同深处。
青砖墙垣毫不起眼,两扇略微褪色的朱漆小门虚掩着,门钹是旧铜做的,雕着模糊的夔纹,静哑地悬在那儿,像个歇了业的寻常门户。
周覆侧了一下身,让她先进:“小心。”
门槛是整块青石磨出来的,很高。
“好。”程江雪提着裙摆跨过去。
穿过月洞门后,出现了一段窄廊,光线一下子暗下来。
周覆说:“这里是朋友开的会所,没事,往前走。”
“非富即贵的朋友?”程江雪有点紧张。
她理解的吃饭,好像和周覆理解的不太一样。
以为随便在校外的餐馆里吃吃呢,早知道不来了。
周覆笑笑,伸手拨开垂下来的柳枝:“我们一起长大的,不谈这个。”
也对,权势富贵都是给外人看的东西。
而程江雪只觉得,他低调稳妥,谨慎谦恭,和江城那帮人不同。
她也不懂,兴许皇城根底下的规矩多,细枝末节都要多加注意。
穿过窄廊,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个收拾得极齐整的四合院。
方砖墁地,门帘低垂,四沿种着海棠、石榴和金桂,映着廊下几盏八角灯,黄昏里枝桠虬曲。
服务生是个清瘦的中年人,他走过来,看上去和周覆很熟悉了,微微躬身说:“周先生,今天还是老样子?”
周覆摇了下手:“今天不能依着我了,看程小姐的。”
“您叫我江雪吧,这么听着好怪。”程江雪说。
夜色披下来,洒满种着琴叶榕的墙角。
周覆朝她倾过来一点身子:“那你怎么老是您您的,也叫我名
字不好吗?”
程江雪慌乱地解释:“我我是看京城人士都这么说话,好像不习惯用你。”
“不用跟着他们学这些,京片子光顾着贫嘴了,又不好听。”周覆说。
不如那天在饭局上,她跟顾季桐小声讲江城话的时候,眼底都闪着鲜活的光。
在满室的推杯换盏里,份外动人。
程江雪从善如流:“好,周覆,我可以看看菜单吗?”
“菜单。”周覆示意服务生拿上来。
这里是郑家母子拿来招待客人的,不对外开放,自然也就不作兴点菜,主食材都是当天空运,每位客人的喜好,主厨都烂熟于心,酸甜苦辣咸,比他们自己还清楚。
上一次吃饭,周覆随口点评了句蟹粉豆腐,隔天桌上就出现了。
豆腐也切得极细,浸在黄灿灿的蟹油里,热气中浮动着姜香气。
周覆笑说,这细节也注意得过了分,一句无心之语也要记下,哪还有你家笼不到的客,只怕进了门都不想走。
因此,他这么一说,服务生面露难色,但又不得不点头:“我去问来,您稍等。”
服务生快步穿过回廊去了。
还没到后厨,先碰上了这里的主人郑云州。
“跑什么?”郑云州垂着眼问。
服务生说:“周先生来了,他要看菜单,我去找找。”
郑云州啧了一声,把唇边的烟拿下来:“他第一次来吗?”
“不是他要,是他身边的姑娘,挺文气的。我也奇怪,周先生什么时候带姑娘来过这里吃饭?真新鲜。”
“姑娘?”郑云州往院子里瞅了一眼。
女孩子黄衣白裙,边听周覆负着手讲话,垂首静思。
紧接着,老郑又哦了声:“怪不得今天这么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