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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秋山


    进了雅间,也另有一番看头。


    黄花梨木的桌椅,线条简洁大方,案上摆着只甜白釉瓷瓶,斜插了朵半开的玉兰。


    在这一点上,南北差别很大。


    寒假回江城时,程江雪也跟着舅舅去吃过几回饭。


    南边的奢华是摆在明面上的,是锐利的、闪着金光的,处处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富贵,每一分都恨不得亮出来给人看。


    但京城这一头的排场,却是沉在岁月底下的,朱门沉沉,廊院深深。


    就像面前这套油光水滑的桌椅,细看也看不出年代,有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旧。


    最后菜单也没拟好,是主厨亲自到了他们房间,给程江雪报菜名。


    她听得认真,只挑了两道自己爱吃的。


    还要问,她就再也不点了,说:“我够了,剩下的你点吧。”


    周覆也没什么胃口:“老雷,你看着办。”


    “好,还给您拿花雕?”主厨又问他,“这几道淮扬菜,配上绍兴酒,再好不过了。”


    周覆先征询程江雪的意见:“你要喝一点吗?”


    “不要了。”她忙摇头,“我不会喝酒的。”


    周覆笑说:“那我也不沾了,免得喝多了,胡言乱语。”


    “哟喂,您哪至于!”主厨说,“我再没见过比您更谨慎的了。”


    周覆指了下他:“上次也是这么夸老唐的,该换换词儿了啊。”


    “得嘞,我回后厨慢慢想着,二位稍坐。”


    程江雪没听他们说话,视线落在雪白墙壁上的那副枯笔山水上。


    直到听见周覆问她:“你和顾季桐很早就认识?”


    “对。”程江雪慢半拍地点头,“她是初中转到我们班上的,和我坐一桌,她爸妈都在国外,她和她哥从小没什么联络,也不喜欢回她哥那儿,后来就经常在我家里住。”


    周覆哦了声:“那是一起长大的了,难怪感情深。”


    “嗯,我们都没有亲姊妹,就当对方是了。”程江雪说。


    周覆又问:“你不是话剧团的吧?以前没见过你。”


    程江雪说不是:“我是葛团长临时拉来救场的。”


    “老葛慧眼识珠啊,他怎么拉的?”周覆端起杯茶,喝了一口。


    程江雪还原了一遍。


    说到后来,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我起初怕影响了学习,不肯答应,然后他就真的当着我们班人的面,一直给我作揖。”


    周覆不奇怪,嗤了声:“他本来就是表演型人格,不然能当团长么。”


    “也对。”程江雪笑。


    菜端上来,比热气更先声夺人的,是一整套的细瓷。


    素白盘像是初雪铺就的戏台,碧绿的菜心唱着无声的曲。


    周覆用公筷给她夹了两片:“来,看看味道怎么样?”


    屋子里就剩他们两个,因为坐得静,他的声响也压得很低。


    吹入程江雪的耳膜,一道道咕咚的回响,像往井里投石子。


    她情态窘迫,紧张地捏着两根筷子,生怕捞不起来。


    吃在嘴里,别的味道也没尝出来,只剩一道恍惚的鲜。


    那晚仍是周覆送她回去。


    这一次,他亲自下了车,嘱咐她说:“有什么难受的,需要我帮忙的就说,别忍着。”


    “好。”程江雪站在车边,拨了下头发。


    他的衬衫被风吹乱,视线却如雾气一样,慢慢地罩住她。


    这个夜晚不该这么结束。


    但又只好这么结束。


    周覆手抄在兜里,扬了扬下巴:“上去吧,风大。”


    “再见。”


    回去后,程江雪没有直接到宿舍。


    她折到附近的操场上,给顾季桐打电话。


    顾小姐还没睡,一接起来就说:“你没坐老谢的车子,我猜你有喜讯宣布,讲吧。”


    “哪有什么喜讯?”程江雪坐在长椅上,“我是想问你好点了没有,还冷吗?”


    “嗐,早就不冷了!”顾季桐继续追问,“周覆没送你回去吗?”


    “送了。”


    她怪叫起来:“要死,都第二次了!你还没把握住机会啊?算了,我再安排第三次。”


    “不用,晚安!”程江雪挂了。


    也许在朋友面前,她还算能言善辩,但对着周覆,她总像是一座沉默的岛屿。


    尽管岛上种着茂密的丛林,也时有汹涌的海浪,但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道平静的轮廓,笼罩在烟雨蒙蒙中。


    他们吃饭时,话题几乎全由周覆挑起,她小声地、详细地回答。


    他也从不抢话,更不让话头掉地上,每个停顿都能妥帖地接住,再垫上恰如其分的回答。


    尽管遇到他以后,他的名字在她心里默念了百遍,一笔一划都描得滚烫。


    可真坐在他的身边,她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少得可怜。


    爱就是这样艰难,常使人变得敏感而怯懦。


    程江雪反思了很久,最终还是敌不过多巴胺释放出的那点情愫和渴望。


    于是她在深夜里,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周五下午没课,她提前了快一小时到研究生楼。


    他们团的人陆续在其他学院讨了几次收留后,又腆着脸回到了这里。


    那天耽误了那么久,差一点让晚上的演讲延期,不知道葛毅怎么说通的周覆,搞不好还是靠作揖。


    演播厅的门没开,程江雪在大厅里定了定神,接连做了两个深呼吸。


    她拿着剧本,站到了学生会办公室门口。


    只有周覆一个人在,正对着电脑修改他的论文。


    一般来说,他也不放心提前把钥匙交给其他人,都会自己盯。


    反正又不影响他什么,他在哪里都一样看文献,该忙什么就忙什么。


    她站在门边,手抬起来敲了两下:“周学长,我可以进来吗?”


    周覆抬眼,看见是话剧团的人:“可以。”


    程江雪知道,贸然闯进别人的办公室,是很说不过去的。


    她放下包,替自己找了个理由:“外面有点热,我坐一下,等等他们。”


    并且,程江雪还装模作样的,用本子扇了两下风。


    “随便坐。”周覆倒没见反感,还给她倒了杯茶。


    放到她面前时,他说:“就是有点乱,没收拾。”


    “没关系,学生会事情多,我就看看剧本,你不用照顾我。”


    戏演多了,她的谎话也说得手到拈来。


    周覆坐回椅子上,继续在微信上和导师交流,讨论论文的细节。


    满页的黑字在眼前晃,程江雪一个都没读进去。


    看他锁了屏,脸色也变得平和淡然,她才紧张地咽了下,故意东张西望:“怎么还不来啊?”


    “老葛约的是两点,这才哪儿到哪儿。”


    周覆看了一眼手表,又问,“腿上的伤愈合了吗?也没看你跟我联系。”


    “一点小擦伤,早好了,就没麻烦你。”


    过了片刻,程江雪失望地叹了声:“我还想找人对词,马上就要演出了,好紧张。”


    小姑娘在他面前玩这种把戏。


    都快登台了还要对词的话,别上场算了。


    周覆笑了笑,把手上的表格一扔,索性陪着她演:“你要对什么词,拿来我看看。”


    “这个。”隔着几台电脑,程江雪把台本给他递过去。


    周覆伸长了手才勉强够到。


    他卷在掌心里,敲了敲身边那张椅子:“坐过来。”


    程江雪愣了一下:“啊?”


    她是想离他近点,但也没说要贴这么近哪。


    这都突破正常的社交距离了。


    周覆脸上要笑不笑的:“啊什么,不坐一块儿怎么对?我连你人都看不见。”


    他那副心知肚明的表情,简直是在哄小女生。


    当中的笑意再加重一分,那份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就要逼得程江雪落荒而逃。


    已经勉强过自己了,但还是成不了气候。


    看来玩暧昧这种事,也实在需要一点天分,或者是脸皮。


    她霎时红了脸,手里攥着一张不知从哪儿牵来的书,封面就快被她扯落了。


    “哦,对。”程江雪怔怔地抱着书,走过去。


    那道清远的松针香也近了,霸道地占据了她的呼吸。


    她攥着那页书封,不断地给自己暗示——没事的,程江雪,人活一世,爱恨都要壮烈一些,不必总是退缩。


    “你对这本书有兴趣?”周覆看她垂眸低眉,抿着唇,手握紧了封面一角。


    程江雪回过神,立刻松开手否认:“没有。”


    她的声音拔高了两度,显出欲盖弥彰的脆薄。


    再一看,这本书叫作《青年运动的方向》,确实不新了。


    “你哪一段不熟?”周覆潇洒地抖开本子,纸张哗哗地响。


    程江雪眼睛胡乱瞟着,只好随手一指:“这里,总要人提词才过得去。”


    “这整个一段吧,我念男主角的词?”周覆认真地读了遍,跟她确认时,又倾身靠得更近了,体温若有若无地侵扰过来。


    她那一侧手臂都僵了,皮肤上起了层颤栗。


    完全是在给自己找罪受。


    程江雪点头:“对,我先开始。”


    “好。”


    程江雪清了清嗓子,这段台词她倒背如流:“放开!我要回去,我爹娘还在公馆里,那些人什么都会抢,连门上的金铃都要用刺刀挑走!”


    周覆照本宣科,读得低沉而坚定:“我的白小姐,你现在去就是送死,子弹不长眼睛。”


    “白小姐?你又叫我白小姐了。”程江雪盯着他的手背,她只敢看那个地方,“你教我唱《国际歌》的时候,怎么不叫我白小姐?带着我偷偷印传单的时候,怎么不叫我白小姐?”


    周覆说:“我想把你从那个旧世界里拉出来,不管你姓什么,你是谁。”


    怎么选到了这一段?


    接下来的台词,程江雪念得心惊肉跳:“不管我是谁,好,我告诉你我是谁,我父亲就你们要推翻的人,我也在你们的名单上,也是一个需要被改造的对象!如果你当初就知道,我不是普通的女学生,知道我有这样一个腐朽的家庭,你还会爱我吗?”


    “是的,我早知道你是那样的出身,但还是爱你。”周覆不紧不慢,一字不差地照念,却又像掺了别的意味。


    程江雪后背一僵,忽然就忘词了。


    她抬起头,迎上他眼里那点玩味的、明亮的光。


    周覆气定神闲地看着她:“这词还挺酸,谁写的?”


    他就是要看她慌,要看她羞,看她在自己的目光里挣脱不了。


    无暇自顾时,程江雪看见周覆分明的指节在桌上敲了敲。


    他望着她的时候,像观赏一只自己飞进灯罩里的蛾子,怎么扑动翅膀都无济于事。


    “我不知道。”程江雪猛地站起来,连带着桌沿的书都落到地上,一声闷响。


    周覆刚要问她怎么了。


    好在葛毅推门进来,跑出一头汗:“老周,钥匙。”


    程江雪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去抽纸巾,递给葛毅:“擦擦吧。”


    但此刻她的手心比谁都湿。


    “谢谢。”葛毅高兴地接过去,“小程,你这么早就到了,没等我很久吧?”


    周覆拉开抽屉,扔了把钥匙给他:“今天可以排晚一点,九点钟小许来关门。”


    “大发慈悲啊老周。”葛毅笑嘻嘻地说,“看来心情不错哈。”


    周覆抬了抬唇,目光无意间擦过她,忽然极轻地笑了声:“废话真多,拿了赶紧走。”


    程江雪更想挖个地洞钻下去了。


    出师未捷,一个下午她都心神不宁的。


    好在排练能让她短暂地全神贯注,否则她非把寝室的地都擦一遍,才能缓解尴尬。


    练到傍晚,大家都嚷着说饿了,葛毅看了一眼表:“二十分钟,都去吃个饭来,过几天就要上台了,再坚持一下。”


    团员们稀稀拉拉地走开,托着疲惫的步子去箱子里拿盒饭。


    她在其他人手里看了眼菜,油腻腻的酱肘子和西蓝花。


    程江雪有点犯恶心,强忍着压下去,神色如常地拿了一盒,坐到一边去吃。


    对付两口算了,怎么也比饿着肚子强。


    还没吃完,就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男生抱着星巴克的外送箱进来。


    他们拍了拍手:“这儿有三明治、蛋糕和咖啡,我们周主席说大伙儿排练都辛苦了,补充补充体力。”


    一听说有好吃的,不少人都放下手里的盒饭,到前面去领了。


    连葛毅都惊讶:“嚯,老周开仓放粮啦?排练好几次了,就今天有这个待遇,他心情再好,也不是这个烧钱法儿!”


    程江雪没动,她腿酸得要命,也懒得去挑。


    但抱箱子的男生走到她面前,放下了两个餐盒。


    他低下头看她:“程学妹吧?”


    “我是,怎么了?”程江雪擦擦嘴角。


    他说:“哦,这是单独给你的。”


    程江雪奇怪:“谁给我的?”


    “周覆学长。”他还怕她不知道,特意说了全名,“他说这不是外面点的,是家里阿姨做的,让你放心吃。”


    她能看出来,餐盒是陶瓷做的,盒身是釉色极润的暗青,盖上描了缠枝莲纹,工笔细得惊人。


    哪家餐厅用这么精致考究的盒子,本钱都要亏光。


    程江雪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摸着青花料的边沿,什么也没问,说声谢谢就收下了。


    问也是白问,人家只不是帮忙的。


    她开了盖,里面是一份鸡胸肉沙拉,瓷盅里还盛了盏红枣雪梨汤,汤色澄清透明。


    程江雪把盒饭拨到一边,一口气吃干净了。


    在葛毅喊开始时,她又迅速收拾好,原样装回带子里。


    在上台前,她犹豫着,给周覆发了个信息。


    「谢谢你的晚餐」


    程江雪摇头,又一个一个地删掉。


    不好,这样发,他一定会回个不客气,不就再没话好说了吗?


    她斟酌了下:「怎么会想到给我送晚餐?」


    发完她就不管了,拿出口腔清新喷雾,张开嘴往里摁了两泵,哈出的气带着柚子味。


    直到排练结束,独自走回宿舍时,她才打开手机看。


    周覆已经回了过来:「看见老葛订餐了,我猜那些菜你吃不惯。」


    和她


    吃过一次饭就能观察得出,她吃东西很挑。


    程江雪一边走着,一边敲字:「周学长总是这么关心别人吗?」


    这一句是从脑子里跳出来的。


    她犹豫了很久,不敢发。


    但大拇指轻轻一动,还是摁了确认。


    发完,程江雪的手撑在胸口,好像这样,就能把心按回肚子里。


    然后立刻往口袋一塞,仿佛急于脱手一颗地雷。


    往常回宿舍,她都不缓不急的,施施而行。


    但今天像后面有人在追她,很快就到了楼下。


    口袋里的手机没动静。


    也许是她回得太晚,周覆早就忙别的去了,没关注这件事。


    程江雪拿出来确认了一遍,确实没收到回复。


    刚收回手心,它就跟心灵感应似的震起来。


    来电显示——“周覆”。


    程江雪看了一圈四周,有不少晚归的同学。


    她握着手机跑到了树下,一秒没迟疑地划开接听:“喂?”


    周覆这边局还没散,但仍听出她有些气促:“声音听着那么喘,吓到你了?”


    程江雪平息多了:“没有,我走得有点急。”


    “咱们学校治安挺好,不用赶。”他朝外侧呼出一口白雾,又习惯性地掸掸烟灰。


    程江雪说:“嗯,我知道。”


    寒暄过了,周覆才切入正题:“刚问我什么?”


    程江雪哪有胆子再重复,她说:“没什”


    像料定她不会说,周覆替她续上了:“我没跟其他人对过词,更没有送过晚饭。”


    程江雪其实很想问,那为什么看穿了还和我对,还要变本加厉送晚餐?


    她也学他真真假假地说话:“是吗?我们全剧团的人,今天都吃到了周主席的晚饭,这也叫没送过吗?”


    风停了,连树叶都不再掉。


    她等了很久,才听到电话那头松散地笑了:“单给你送,是不是也太打眼了?”


    第32章 秋山


    程江雪握着手机,掌心被汗沁得湿漉漉。


    她微微张开嘴,说不出一句话。


    枝头的鸟叫声飘荡着,迢迢地来了,又远去。


    很难准确地形容她当时是什么感受。


    身体里涌动一股迟慢的热流,像冬天躺在爷爷留下的那把藤椅上晒太阳,而光只照在她一个人身上。


    那通电话打到最后,程江雪面红心跳。


    在周覆说出更多的话之前,她匆匆道了晚安。


    收起手机的那一刻,风吹起她的头发。


    程江雪昏惨地想,她爱上了一个她根本拿捏不住的人。


    周覆太从容,从容到她觉得可怕。


    他可以即兴入场,也可以随时抽身。


    说话永远叫人受用,却又抓不住实质的,表明她最特别的证据。


    无论是时间还是温情,都像顺手从丰足的库房里取出的零星物事,像她小心提着的瓷盒。


    给了,影响不了他分毫;不给,他也不在乎。


    她微仰起头,看不到月亮了,它被茂密的枝叶挡住。


    树下光线暗淡,像泡过了好几夜的茶,滤掉所有的光彩。


    通话结束,周覆把手机倒扣在桌上。


    “谁啊?”旁边的郑云州问,连跟着几人都转过眼神。


    在颇多打探的目光中,他自顾自地倒了杯茶:“一个小朋友。”


    郑云州冷哼了声:“一个女朋友吧。”


    “别乱说。”周覆递到唇边喝了一口,又抬手敬了敬,“行了,都别大眼小眼地看我了,聊你们的。”


    郑云州说:“我现在就聊你,大家都单得好好儿的,你搞这种名堂是吧?”


    周覆笑了下:“远着呢,也就让我对了对词。”


    “唷,对了对词。”郑云州从头到脚地看他,“把你骨头都对轻了,上赶着带去我那儿吃饭,今天又眼巴巴地送饭,你是生怕她饿着啊。”


    旁边人适时补充一句:“还为了给她一个人送,把整个话剧团都收买了。”


    周覆听得一阵失笑,解释不清了还。


    他要怎么说,是汪靖那小子非把他拽上车,拽上去就算了,开车还不长眼,横三横四的,把人姑娘给擦伤了。


    受害者羞涩腼腆,没有提一点过分的要求,连他都觉得对不住人家。


    可程江雪经济不短,一看就是娇生惯养大的,拿钱来堵她的嘴,没准会被她摔回来。


    周覆掐断了烟,干脆笑着一认到底:“行行行,我吃了迷魂药了,忘乎所以了,就要脱离群众队伍了,怎么着吧?”


    “德行。”


    他一招供,所有人反倒没话好讲了。


    筵席摆在院子内,茶香袅袅里,周覆望了眼天边翻腾的云海。


    那一眼里有什么情绪,当时连他也捉摸不透。


    但话说得这样顺,周覆是疑惑了几秒的。


    岁月这道生了锈的钝钩子,温吞而隐秘地往他的肉里推,多年后才扯出迟来的、尖锐的痛。


    这个沉重的饭盒,在被程江雪里里外外,用洗洁精仔细洗过后,推进了柜子深处。


    它太漂亮,也太引人注目了。


    她怕放在桌子上,每个人都要问一遍,这是哪儿来的呀?程江雪说不出。


    但那晚过后,见不上面的日子里,他们有了零散的交流。


    四月结了个忙乱的尾,程江雪早早地爬上床,思来想去,给他发了句:「晚安,假期愉快。」


    抱着手机快睡着时,周覆才回过来:「明天会很辛苦,早点睡。祝演出顺利,晚安。」


    程江雪能想象他例行公事的语气。


    第二天正式演出,她从早起就待在后台。


    葛毅忙得团团转,拿这个喇叭,不停地确认各项细节,总是强调:“大伙儿好好演,校领导都坐在下面看着呢,打起精神来!”


    “看就看呗,我认得他,他又不认得我。”一个群演打着哈欠说。


    程江雪一边化妆,一边给顾季桐发消息:「五一快乐!好好在家休息,多躺几天。」


    顾季桐还没起,回复她都已经是下午。


    那会儿就要登台,程江雪把手机跟她的衣服一起,锁在了个人物品柜里。


    而顾季桐给她发的是:「想不躺都不行,谢伯伯不让我出门了,你来陪陪我好不好?演出完有人去接你。」


    演话剧是第一次,但登台对程江雪来说,已经数不清了。


    高中时跳国标,她有幸拿过公开赛16岁组的拉丁舞亚军。


    只不过程院长认为,搞竞技体育这条路子不适合他们家,书香门第,还是要有拿得出手的文化成绩。


    但又不能完全没有才艺,这就是程秋塘常挂在嘴边的,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就这样,程江雪在他的高标准、严要求下,成长至今。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也就是刚开始的十几分钟。


    后来适应了,程江雪只当下面的人不存在,就按之前排练的来演。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汇成一片涌动的暗流。


    演出结束,手掌起落间,拍出海浪般的掌声,一波接着一波。


    他们联合致谢后,有鲜花不断地抛落上来,花瓣被踩碎了,洇出浓艳的汁液。


    掌声还在持续,程江雪也被带动的情绪高亢,不停地鞠躬,再鞠躬。


    弯腰时,搭襻黑布鞋间上沾到的花在微微颤动。


    无尽喧腾里,有一道人影从前排起了身,循着光路到了后台。


    谢幕后,众人一哄而散,各自进了休息室。


    走到自己那间时,程江雪利落地坐下来,开始卸妆。


    女演员本就少,她又是最后下台的,眼下只剩了她一个人。


    镜子里的脸褪去了胭脂,显出一种落幕后的疲惫与空洞。


    她用湿巾擦干净,又抹了护肤精油上去。


    正抬着手拆解麻花辫,镜中忽然多出一抹别样的颜色。


    一大捧芬德拉玫瑰簇拥着,边缘染着淡淡的粉


    ,又有几分俏皮的珠光感,沉默地被送到她怀里。


    程江雪先是怔住了,按在头发上的指尖上,一点残留的朱红。


    花影那么清晰,花瓣上还滚动着饱满的水珠,反倒不真实,疑似累昏前的最后一丝幻想。


    程江雪猛地回过头去看。


    周覆就站在哪儿,鼻骨高挺,肩上还沾着花团的冷香。


    他的衬衫解了两扣,面料轻薄,隐约可见下方微微鼓起的肌群,盛着旺盛的荷尔蒙。


    “演得很好,台词很有感染力,祝贺你。”周覆的声音不高,却在这个堆满脂粉气的化妆间里格外清晰。


    她一时都忘了捧牢花,只顾仰头看他。


    化妆间的灯光是冷的,白森森地照着人,把每一个毛孔都照清楚。


    突如其来的一捧白,和他衬衫西裤的的正式装扮,倜傥得不近情理。


    程江雪指尖颤着,挨上了冰凉的花纸:“谢谢,但你怎么会来的?”


    “我们学院也拿了票,我一直都在台下看。”周覆解释说,“顾季桐要来接你,我说不必了,演出完,我顺路把你送过去。”


    看谁?看她吗?


    程江雪胡思乱想着:“桐桐说了要来接我吗?”


    “对,她应该知会过你了,要不看看手机?”周覆说。


    她点头:“你说了,那肯定有这回事,就不用看了,我赶紧换衣服。”


    程江雪站起来,被这捧花挡住了视线,裙摆勾在桌下的钉子上。


    她一个踉跄,差点往前摔下去。


    “要去见姐妹,也不用这么激动。”周覆伸手抱扶住她,笑说。


    空气尽头浮着唇彩、气垫和卸妆油混合的,暖腻的俗艳气味。


    但他衬衫上笼着一道洁净的松针香,尖锐地刺破鼻腔,直抵她的肺腑。


    程江雪站稳了,红着脸伸手扯下了裙子:“谢谢,那个我要换衣服了。”


    “好,车子在外面,你慢慢来,不用急。”


    周覆留下这一句就走了。


    走之前,周到地替她关上了门。


    程江雪几下就把辫子解开,梳顺了被缠得弯弯曲曲的头发,悉数披散在脑后。


    她换好衣服,又把丢在椅子上的演出服叠整齐,抱在手里出去。


    程江雪找到管服装的学姐,交给她:“这是我的,给您啦。”


    “好,我登记一下。”学姐放到另一边的筐子里。


    另一个在收拾化妆品的学姐问:“哎,江雪,刚才给你送花的,是不是哲学院的周学长?我可看见了,他从前排直接过来的。”


    程江雪不知道该怎么说。


    都被人看见了,说不是不太好,明摆着糊弄人。


    但说是,又要引起一堆口舌官司。


    她只能现编了个借口:“是,他和我一个朋友很熟,替她送的。”


    “哦,这样啊。”学姐把化妆品分类装好,“我还以为他在追你呢。”


    程江雪干笑了下:“没这回事。”


    “肯定不是啊。”管衣服的学姐也说,“那是周覆,我和他一届的,高中就是我们学校的明星人物,上了大学就更不得了了,我只看过他拒绝别人,还没见他追什么姑娘。”


    另一个跟她争论:“和他一届怎么了?以前不追,那是没有中意的,江雪气质多好,对吧?”


    说完,还不忘朝程江雪眨眼。


    学姐嘁了一声:“别太天真了,哪能这么多年都没喜欢的?眼光高到天上去了啊!肯定是家里有交代咯,尤其周覆还要走选调的路子,不然他为什么入党,又为什么要当这个研会主席?每天一堆的杂事。像他这种身份沾红的,哪件大事不是听安排!”


    周覆真是出名呢,对于他的过去和将来,人人都比她要清楚,也都有自己一套看法。


    程江雪不想再听下去了。


    她对学姐说:“麻烦您跟葛学长说一声,我朋友今天晚上有急事找我,一会儿的宵夜我就不吃了。”


    “好,你去吧。”


    程江雪想了想,还是折回了化妆间,把那束花抱上。


    不管是不是顾季桐讹他买的,总归出自他手。


    谁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第二次机会,能够收到他的花。


    为了不再次被人注意,程江雪从包里翻出口罩戴上。


    她快步从台阶上走下去,踏着一地月色。


    周覆坐在车上看她,走得慌里慌张,又时刻注意着仪态,玉粉色的中式裙摆扬在风里,像个午夜私会情郎的闺秀。


    程江雪也注意到了他的车。


    没等他摁喇叭,便自己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上去。


    坐好后,她稍微平息了一下,勾下口罩说:“不好意思,让你等久了。”


    “没多久。”周覆一脸意兴阑珊的样子,叮嘱说,“你系上安全带。”


    程江雪在车上给顾季桐回消息:「我刚看到消息,现在过去陪你,已经上车了。」


    顾季桐正躺着在玩手机,她气得坐起来发:「你在周覆的身边就别管我了!撤回!去和他说话!」


    程江雪回了个句号过去。


    开出校门时,周覆问了句:“今天累了一天吧?”


    “累没什么,主要是太紧张了,坐着那么多领导,万一演砸了怎么办?”程江雪说。


    周覆笑了下:“砸了就按砸的演,你当有几个人认真看?领导闭着眼打呼呢。”


    程江雪不敢置信地噗嗤了一声。


    “五一准备去哪里玩?”周覆问。


    程江雪摇头,手指拨在柔软的花瓣上:“没想好,准备了这么长时间,每天睁开眼就是上课,下了课再去排练。我现在只想,明天早上能睡个懒觉。”


    周覆点头:“好好休息,马上还得期末考吧?”


    “对呀,这苦日子什么时候到头?”程江雪叹了口气。


    周覆笑了下,安慰她说:“这算什么苦日子?人一辈子要吃的苦还多着呢,每个人都会在某一阶段,觉得自己超负荷运转,多走一步就要累趴下了,但咬咬牙,其实可以走很远的路。”


    程江雪深呼吸。


    每一次她想要掌握谈话权时,总要停顿一下。


    她侧首问:“那学长是怎么平衡读研和当研会主席的?”


    周覆坦诚地摇头:“平衡不了,你这就好比问,怎么一边骑单车,一边优雅地打扑克,还得争上游,根本不可能。从头到尾你能平衡的,只有自己的心态。”


    她还没听过这种比喻。


    程江雪笑了:“什么心态?”


    他说:“读研和管学生会,本质上都是资源整合,与人协作。硬扛是扛不下来的,很多事情要学会放权,把握大方向和关键节点。最重要的是要时刻谨记,你的论文不会篇篇见刊,活动也不会场场圆满,及格就行,多拿一分就当奖赏,学会放过自己。”


    “知道了。”程江雪懵懂地点头。


    红灯亮起,周覆把车停下。


    他偏过头去看她,只见路旁的槐花扑簌簌往下落。


    程江雪抱花的姿势很小心,像格外珍视它们,点头说知道了的时候也很乖。


    花光映着她的脸,却跟娇艳毫无关系,仿佛冷寂的月色笔直地照进车里,反而有种不容分说的皎洁。


    周覆看久了,声音也不知不觉的哑了几分:“喜欢吗?”


    “什么?”程江雪没反应过来。


    周覆拿下巴点了点花:“它。”


    程江雪哦了声,抿着笑说:“很喜欢,我最喜欢的一种玫瑰,是你买的吗?”


    问完她就后悔了,他要说不是,岂不两个人都尴尬。


    “当然。”周覆笑着反问,“我不是亲手送给你的吗?还能是谁?”


    程江雪小声说:“我以为是桐桐,她交代你


    一定要买花,所以你才买的。”


    “她还交代不了我。”周覆脸上的神色忽而傲慢起来,语气也变了,“我做的事,都是因为我自己想做,每一件。”


    程江雪心里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塌了,又重新立起了样新的。


    她很早就读荣格的《心理类型》,里面有这样一个观点——“我们所感受到的激情、依恋和熟悉感,大部分时候都来自内心的投射。”


    周覆是她心中的自我完成体。


    她向往的全部特质,她在循规蹈矩的成长过程中丢失的一切,自我、放纵、潇洒,还有沉稳、坚定甚至圆融,都在他的身上体现。


    程江雪以为遇见他是缘分,其实是她脆弱的心理结构在引路,不断地向他靠拢。


    “每一件,包括给我送花吗?”她喉头颤动着,轻声问。


    周覆笑笑:“演出结束不就应该送花吗?”


    程江雪僵了一下,她也笑:“对,谢谢你。”


    “不客气。”


    他把放出的线扯了回去,在她以为快抓住的时候。


    周覆谈情也自如,紧一下,又松一下的,她不是对手。


    而程江雪站在地面,仰着头,高高地垫起脚,伸出手,只不过是想攀到那根无形的线,好把她的月亮扯下来。


    但她拉不到,摸不着,也拽不动。


    哪怕月亮就坐在她的身边。


    第33章 秋山


    周覆把车开到一道沉重的铁门前。


    它漆黑发亮,嵌在两侧围墙的正中,门侧肃立着警卫,站得笔直,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


    大门缓缓打开,周覆的车是特殊牌照,轮胎无声地滑进去。


    程江雪坐在车上,眼看开出没多远,门又沉默地闭拢,严丝合缝。


    里面的世界被重新封存起来,隔开两个天地。


    这个时间点,市民们的夜生活正丰富多彩,这里却一丝嘈杂也听不见。


    程江雪只感受到一种秩序森严的,被精心维护的安静。


    偶有穿深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过,步履又稳又轻,眼神亦低垂,只专注自己的轨迹。


    “大晚上的,为什么还要走来走去?”程江雪小声问。


    周覆口吻平淡:“越到晚上,警惕性越要强,安全级别太高的地方就这样,每个人工作压力都大。”


    她点头,大概懂了些眉目,总归是怕有闪失。


    程江雪说:“你说顺路,是你也住在这里吗?”


    “我爸妈住这里,我偶尔回来一趟。”周覆勾了一下唇,“这地方谁住得惯哪,一层层的级别压下来,好人也要憋坏了。”


    程江雪感慨说:“真难为我们顾小姐了,被她爸送到谢家来。”


    周覆笑:“那你要问她,大学头一年都怎么作为了,让她爸痛下杀手。”


    家事不外扬,程江雪不可能和他大谈顾季桐的风月。


    她礼貌又尖锐地回敬了句:“和她没关系吧,是她爸更年期了,脾气不太稳定。”


    周覆瞥她一眼,气笑了:“是,千错万错,都不会是你姐们儿的错,原则性挺强的你。”


    这也能叫原则性强。


    程江雪感觉自己被阴阳了,她说:“那如果是你呢,不站自己哥们儿那头?”


    “站一头?”周覆当即摆了摆手,表示没有这回事,“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本来热闹就不够瞧。”


    “”


    车子滑到谢家门前,停在了那株国槐的阴影里。


    周覆先下了车,替她打开车门:“慢点。”


    一股凉气混着夜来香的甜腻,随着晚风一起涌了进来,浓得有些扑人。


    程江雪抱着花,探身出来,鞋跟轻轻落地。


    她仰起脸和他告别:“今天谢谢你送我,还有你的花。”


    “一束花而已,你谢太多次了。”周覆觉得她太客套。


    程江雪却说:“不是的,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


    四下里静极了,只有风穿树叶的沙沙声。


    那花香阵阵送过来,无声无息地在他们身边来回缠绕。


    周覆站在她面前,不像平时看人那样,带着十成的洞悉,和看透世情的敏锐,而是微微地怔住了。


    这姑娘身上,有股实实在在、未经计算过的天真,像初生的草叶,带着不自知的柔软力量。


    见他不说话,程江雪也低下头,说了再见。


    她的步子踩过那些破碎的树影,往门洞边走了。


    周覆还立在车边出神。


    从小到大,他班上的王侯小姐不少,个顶个的会拿乔,爱给自己装门面、抬身份。


    你有的我也要有,连破石头也得较量一番色泽和克拉,翡翠更不用说了,种水、质地、工艺和尺寸,关于首饰衣服的品质评判,能掀起好几场明争暗斗。


    要毫不扭捏地说出,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几乎是没可能的事。


    相对于其他礼物来说,它太廉价了,随处可见,不够诚心,不配她们的美丽高傲。


    远处偶尔有几道模糊的口令,把此刻的沉默衬得深不见底。


    程江雪上了楼,谢家的阿姨拿出鞋子给她换。


    她笑着说了谢谢:“桐桐在楼上吗?”


    “在,老大公司事多,她伯父伯母在外地出差,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阿姨说。


    程江雪猜到了,否则顾季桐不会觉得孤单,非让她来陪。


    谢家只有一个独生子,房间空出来很多,顾季桐没把自己当客人,挑了间最大的住,琳琅满目的森系陈设,布置的宛如绿野仙踪。


    因此,程江雪一走进去,风格便和外面的庄重古板截然不同了。


    顾季桐穿着条睡裙,躺在床上,大拇指疯狂地往上划,手机界面在几个社交媒体之间来回切换。


    “吓死,你走路没声儿啊?”顾季桐看见她,拍了拍胸口。


    程江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是你不知道在看什么,一脸心虚。”


    顾季桐笑着把屏幕凑过去给她看:“帅吧?”


    “还可以。”程江雪扫了一眼,兴致缺缺,“他应该还在读高中吧?”


    “嗯,菲利普斯学院的。”


    “常春藤名校的摇篮哪。”


    顾季桐自得地把手机收回去:“我已经和他聊了很久了,所以刚才你一出现,我还以为他太想我,跑到中国来,要破门而入对我表白呢。”


    人真是不能太闲。


    程江雪戳破她的想象力:“放心吧,这里门禁严着呢,他一老外破不了,除非是谢寒声。”


    “你在讲什么恐怖故事?!”顾季桐大叫起来。


    叫完,又把脸伸到她面前,“今天接话很快,攻击力也很强,进展不错吧?”


    “没什么进展。”程江雪把花拆开,一支支插进水晶瓶里,洒上水。


    顾季桐急得赤脚下来:“没进展,那这花儿哪来的?”


    程江雪面无表情:“演出完不就应该送花吗?”


    “谁说的?”顾季桐反对,“演得不好也可以招呼臭鸡蛋。”


    “周覆,他的原话。”程江雪擦干净手,又拿起小剪子,把枝叶修上一遍。


    顾季桐靠在墨绿色的矮柜边,摸摸下巴:“他喜欢你。”


    程江雪睁圆了眼,气道:“你别再胡猜了,还不是你让他去接我。”


    “我没让!这次真的不是我!”顾季桐也喊起来,“我只不过是站在门口,让谢伯伯的司机去,被周覆听到了,他就说他要去学校看演出,可以顺便带你回来。”


    她又琢磨一阵:“结果他不但去了,还带了花是吗?老小子很可疑啊。”


    周覆不会是倒过来,在钓她的好大闺吧?


    程江雪放下剪刀,把花瓶端到了窗边放着:“算了,别分析他了,除非我现在当面去问他,否则不会有结果的。”


    可即便问了,也得不到真正想要的答案。


    周覆这个人看起来,总像罩着一层朦胧的薄雾。


    你以为他很近,实则隔了座高耸入云的山。


    顾季桐一向直来直去,最讨厌这些九曲回肠的事。


    她大手一挥:“他让人看不透就算了,谈个恋爱而已,同意你就点头,不同意就拉倒,哪那么多枝枝节节!他可真费劲,我再给你介绍另一个。”


    “行啊。”程江雪破罐破摔地往沙发上一倒,有气无力地说,“要肤白如玉,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


    成语接龙啊你,别念了!”顾季桐也坐了过来,她说,“我翻一下通讯录,最近还真是进了批货,等着。”


    程江雪才懒得等,“嘣”的一声,她打开茶几上气泡水的木塞子,往玻璃方杯里倒了大半杯,又仰头一口喝下去。


    喝到一半,她咂摸出不对味,咽了咽:“这什么呀?”


    “香槟。”顾季桐瞄了一眼,她说。


    程江雪擦了擦嘴角:“你把香槟装气泡水的瓶子里?”


    顾季桐点头,浑不在意地说:“不这么弄我怎么喝得上啊?老谢能同意吗?你就说味道怎么样吧?”


    “还行。”程江雪勉强承认。


    顾季桐又给她倒上:“喝吧,喝点儿烦恼都没了。”


    活到现在,程江雪还没一次性喝过这么多酒。


    有一年重阳宴,她舅舅拿筷子沾了点黄酒给她尝,当天下午,她就歪在外婆家院子的台阶上睡着了,被红艳艳的茶花盖了一身。


    这个头一起,很快就收不住了。


    茶几上已经堆满气泡水瓶子,但程江雪还在灌。


    她一边喝,一边还觉得不过瘾:“这怎么跟饮料一样啊?你有没有点厉害的?”


    顾季桐也是人来疯,在家关了几天后更放肆,索性把压箱底的酒都抱了出来。


    她邀功似的介绍给程江雪:“这瓶,我从老谢那儿拿的,一直没喝。”


    “那开啊。”


    程江雪整个人像被浸在温热的酒浆里,四肢都酥了,重了,不听她使唤了。


    顾季桐自己也眼神迷离,捣鼓了半天才打开,笑嘻嘻地给她倒满了:“快尝尝,尝完手机给我,我们还有正事没干。”


    “什么、正事?”程江雪口齿不清地问。


    顾季桐不耐烦地啧了声:“交新朋友啊,省得你眼睛老盯在周覆身上,你就是认识的男人太少。不过没关系,我认识的多,都归你。”


    程江雪撑坐在地毯上,懵懂地听她指挥。


    “来,这个,还有这个,这三个都加上。”顾季桐靠在她肩上说。


    程江雪一个个点进去,但眼前一片模糊,要花很久才能找出“添加到通讯录”这一项。


    全加完以后,手机嗡嗡嗡地震了四五下。


    顾季桐又拿起来看,她拱了拱程江雪:“来了,是我聊还是你聊?”


    “我睡会儿。”


    程江雪连连摆手,动不了了,她伏在沙发上,身上淌着一道酣畅的酩酊,是明知失态也顾不得了,咂咂嘴,沉重地睡了过去。


    顾季桐也没多清醒,平时的机灵卸了三分之二,上来就是挨个问好。


    发了两个之后,她又抓了抓耳朵后面,刚才加了几个人来着?


    不管了,全都发,通通发!


    收到程江雪的信息时,周覆刚冲完凉。


    他从浴室出来,身上还晕着湿热的水汽,黑发湿漉地覆在额前。


    几滴水珠从颈侧滑落,滚在宽阔的胸膛上,随后没入腰间松垮系着的浴巾。


    他走到柜子前去倒茶,刚斟了半杯,手机就在昏暗光线里蓦地一亮。


    周覆拿起来,指尖还带着沐浴后的潮。


    是程江雪发来的,只有毫无缘由的一句——“弟弟,交个朋友?”


    周覆的脸上,划开手机时那点风流自在的笑意忽然凝住了。


    这什么意思?大晚上的玩网络交友,结果发错了?


    并且也不要年长的,上来就直呼小弟弟。


    她看起来也不是这么外放的人,蛮文静的。


    小姑娘背地里还两幅面孔呢?


    他盯了很久,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水珠滴下来,晕开小片的模糊痕迹。


    周覆站着没动,浴巾下的身体还温温热,心里却凉丝丝地诧异着。


    他看了一眼窗外,夜色浓沉。


    两缕额发散乱地垂落,搭在周覆紧蹙的眉峰上,压着股烦躁。


    他用力扯掉了碍事的浴巾,换上睡衣。


    在沙发上躺了会儿,周覆把手机捞过来给她回,将错就错:「你想交哪一种朋友?男女朋友吗?」


    发完才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不似平日的从容有余,倒像长辈抓住错处后的审问。


    幸好文字一贯有模棱两可的功能,看程江雪怎么理解。


    但她这一觉睡得久,到了中午才起来。


    光从没拉紧的窗帘里漏进来,劈照在她的眼皮上。


    程江雪想把头埋进去,这一动,又把顾季桐给扯醒了。


    她喉咙干得发紧,左眼勉强睁开一条线,辨认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在谢家。


    要命,她来陪顾季桐的,在人家里喝多了,真是没礼貌。


    程江雪赶紧坐起来,但一双腿蜷了大半夜,早就麻了。


    她身上盖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毯子,滑落了一半。


    “几点了?”顾季桐揉了揉眼睛。


    程江雪蓬着头乱发,眼神空洞地摇头:“不知道啊,我们怎么喝那么多?”


    她四处去摸手机,最后在茶几底下掏出来。


    一看已经十一点半。


    程江雪撑着起身:“不行,我得回学校去了。”


    等下谢家人杀回来,还以为家里进了个女贼,疯婆子。


    “你就这样回啊?”顾季桐打了个哈,劝说,“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白色衬衫上还残存几滴暗红的酒渍,裙子也皱巴巴的,不好见人了。


    “嗯,我穿你的衣服走啊,洗干净还你。”程江雪说。


    顾季桐伸个懒,嗐了一声:“还什么!你挑那个没摘吊牌的,拿去穿好了,反正每季的衣服也穿不完。”


    程江雪笃笃地跑去浴室梳洗。


    就着哗哗的水声,顾季桐拿起她的手机看。


    不得了,昨天还给周覆发消息了呀?


    完蛋完蛋,程江雪出来要骂死她。


    顾季桐疑心是做梦,自己还没醒,用力地搓了两下脸。


    她定睛去看时,手机自己震了起来,还是周覆——「醒了吗?」


    再往上翻,是他问她想交哪种朋友。


    顾季桐眼前一黑。


    马上程江雪就要出来了,她死命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快点想怎么解释!


    半小时过去,顾季桐仍然没辙,发都发了。


    所以,当程江雪焕然一新,带着洗漱后的香气坐到她身边时,顾季桐只能竭尽全力地讨好:“哇,你吹完头发真像个仙女。”


    “你酒还没醒是吧?”讲这么浮夸的赞语,程江雪瞪了她一下。


    顾季桐清了清嗓子:“醒是醒了,就是有个事情,得让你知道。”


    “什么事?”程江雪还在收拾她的包。


    顾季桐把手机递过去:“你要不先看一下呢,有人找你。”


    十秒后,卧室里传出的尖叫声差点掀翻屋顶。


    楼下刚健完身,正在喝水的谢寒声:“”


    阿姨也赶了出来:“别是桐桐出什么事了?”


    “没事,打打闹闹吧。”谢寒声镇定地放下杯子,“小孩子精力都过剩。”


    又过了十来分钟,程江雪沮丧地从楼上走下来。


    刚才一直掐着顾季桐的脖子,掐得她手疼。


    她转了转手腕,和谢寒声打了个招呼:“您好,昨天打扰了。”


    “不打扰,欢迎你常来陪桐桐。”谢寒声留她吃午饭,“晚一点再回去可以吗?我让司机送你。”


    程江雪没这个心情:“桐桐要再睡会儿,我还是先走了,学校有点事情。”


    说实话,她现在头很痛,脑子里像有台机器开动起来了,轰鸣不止。


    “那也好,我就不强留你了。”谢寒声站起来送她。


    到了门口,他扬声吩咐正在擦车的司机:“老张,你送一下程小姐。”


    老张哎的一声,又赶紧去准备了。


    谢寒声替她开了车门,嘱咐了一句小心。


    “谢谢。”程江雪侧身坐上去。


    她冷着眼,手叠放在膝盖上,不免联想到周覆。


    他和谢寒声本质是一样的人,他们教养良好,会主动替她拉开车门,说话时,会专注而宽和地看着她的眼睛,会迁就她的身高,微微俯身来听她发言。


    而这一切都是具有普适性的,是这个秩序分明的地方浸泡出的,是金匙玉碗里一勺一勺喂养出的,并不只针对任何一个人。


    这并不叫青睐,只是他待人接物的本能,一种无可指摘的礼貌。


    想到这里,她又从包里拿出手机,给周覆回:「醒了。不好意思,昨天是发错了。」


    周覆一早就出了门,来朋友开的球场上练练手。


    他一身打高尔夫的装束,白色Polo衫,卡其色的斜纹布长裤,也不过分紧束,闲闲托住一双长腿。


    刚打完一局,周覆坐在遮阳伞下休息。


    太阳明亮地悬着,细薄的面料将他手臂、腹部的肌肉勾勒得异常清晰。


    周覆把羊皮手套摘下来,丢在桌上,接过球童递给他的手机,道了声有劳。


    他脊背笔挺而又松弛,一道经年累月蕴养出的风度,随便一坐,也像在摆拍高奢广告。


    女球童在这里工作多年,接触了不少达官显贵,但仍不可避免地红了下脸,说不客气。


    周覆皱着眉,把程江雪的信息读了两遍。


    发错了,是发给别人的,发给小弟弟。


    那么,她是在清醒,或者说正常的状态下发的吗?


    周覆斟酌了下,回给她:「醒了就好,现在回学校了吗?」


    不再提昨天的事才是明智的,他也没有过问的权力。


    程江雪:「回了。」


    就这么简短的两个字,表明她不想再往下聊。


    他头上压着一顶同色系的鸭舌帽,帽檐在他笔挺的鼻梁上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风从广阔的绿茵场上扫过来,带着青草气息。


    周覆端牢了手机,微仰起脸,迎着风,眼睛被晒得眯起一半。


    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太阳就这么烈了吗?


    几分钟后,他站起来,跟球场的主人告辞:“先走了。”


    “就走啊?不再打两杆了?”


    周覆笑说:“今天状态不好,少打一杆吧,心里还能舒服点。”


    “好好好,那你慢走,下次再来。”


    “一定。”


    第34章 秋山


    这次醉酒带来的麻烦不小。


    程江雪回到寝室,除了头重脚轻的不舒服之外,还得坐在椅子上,一个个的给人道歉。


    她统一口径,说是昨天和朋友喝酒输了,玩的大冒险。


    那几个男生玩心重,身边从没短过女伴,都回复她没事。


    程江雪说了句打扰了,就把他们从好友列表里删除。


    她胡乱喝了点室友带回来的汤,蒙上被子睡了。


    五一假期过后,程江雪仿佛又找回了从前的平静生活。


    照常上课,抓紧时间在图书馆里温书、准备考试。


    只是小小地、试探地朝周覆走了几步,就已让她有一种赤脚踩在刀刃上的痛感。


    她宁愿自觉地退到阴影里,站在她原本的位置上,远远避开过于炫目的琉璃瓦,免得看瞎眼睛。


    但想归想,心思这东西也不是水龙头,说关就能关上,紧到一滴水都漏不出来。


    有时正读着书,纸上的字就像忽然活了一样,跳着,荡着,自动组成周覆漫不经心的模样。


    好端端和人说这话,耳边也能掠过一阵轻笑,让她耳根蓦地一热。


    她只能抱起水壶,狠狠地灌进一大口冷茶,好冲散这些糟糕的遐想。


    茶水的涩味缠在舌根上,像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盘桓不去。


    周五晚上,十点多了,她把书放进包里,盖好笔。


    两个女生走过来,停在她桌边,小声地讨论:“哎,是这个吧,五一献礼演话剧女主角的?她身段真好,难怪选她去演。”


    另一个说:“对,听说哲学院的研会主席在追她。”


    “真的假的?”


    “真的,演出后他们一起走了。”


    听得程江雪惊恐地抬头。


    这二位嘴里说的人,是她吗?


    这都什么时候传出来的?


    好能扯,坐一辆车出了校门,就是有关系了?


    学校真是个光怪陆离的容器,里面盛放着形形色色的灵魂。


    有些人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齿轮,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计算着,用在学习上,用在社团上,用在一切对自己有用的事情上。


    而还有另一类人,就像内壁上斑斓浮动的光斑,他们无处不在。


    据点呢,往往就是宿舍楼下,八卦滋生的走廊角落,或是奶茶店门口,三五成群,注意力永远向外,永远有交换不完的讯息,和猎犬般敏锐的嗅觉。


    谁和谁又在一起了,某某老师出了丑事,哪个部门的内幕最劲爆这些碎片化的谈资在他们口中快速通传、加工、膨胀,至于事情的本来面目,反而没人去管了。


    见事主就要站起来,两个人又赶紧走了。


    背着书包走回去的路上,程江雪接到妈妈的电话。


    江枝意在那头问:“小囡,这么晚还在外面?”


    “刚看完书。”程江雪说,“正在往宿舍走呢。”


    江枝意又陆续交代:“你们那里早晚温差大,现在是不冷不热的时候,记得多带一件衣服,不要贪凉吃些生东西”


    程江雪不想听了,笑着打断:“妈妈,你对这里气候蛮了解的,以前待过啊?”


    按理说不至于,妈妈在江城长大,大学也在家门口上的,怎么会跟京里有牵扯。


    那头停顿了几秒,才道:“是你舅舅说的,他不是待了十来年嘛,我听也听会了呀。”


    “哦。”


    江枝意又问:“你们学校什么时候放暑假?”


    程江雪说:“没这么快,而且今年暑假我报了雅思班,不准备回去。”


    “你还是想申请去剑桥读研?”江枝意是了解女儿的规划的,她也有点犹豫,“但你爸爸不会同意,你大学都在外地上,研究生更不得了,还想跑到英国去,他要气出高血压的。”


    那更好。


    程江雪在心里念,但面上还是说:“又不一定能申上,录取名额那么少。”


    但试她还是要试的。


    江枝意向着女儿,她说:“妈妈支持你的想法,不过还是先对爸爸保密,在家里也别声张,省得还要花时间劝他,等申请上再通知他好了。”


    不愧是端水大师江女士。


    “我也是这么想的。”程江雪高兴地说,“什么事跟他一讲,麻烦就来了。”


    江枝意先跟她串好供:“我就说你去实习了,你也记得这么说。”


    程江雪点点头:“谢谢妈妈。”


    “好了,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


    她还没到寝室,卡上就转进来十万块钱,是妈妈给她汇的,附言是——“祝女儿考试顺利。”


    程江雪鼻子有点酸,委屈像海水一样慢慢淹上来,泡得她心头又涩又沉。


    还好家里一直有妈妈理解她,支持她。


    如果是程院长,他一定先泼上一盆冷水,对她说:“你还要去剑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知道在牛剑读人文社科压力有多大吗?生活上、语言上要克服些什么难题我就不说了,单说学业,那里学习强度是非常高的,一周两篇essay起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每周至少要读□□本书,还不是短时间读完就拉倒,你需要快速整理出内容,并在写作时准确表达出你个人鲜明的、有独创性观点,也不能是前人翻来覆去写过了的!永远不考虑现实问题,总是脑袋一热就做决定,你待在爸妈身边不好吗?也省得我们担心。”


    她就这么走着,以至于撞上周覆时,一副快要哭出来,梨花沾雨的样子。


    “程江雪,你怎么了?”周覆刚从教学楼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大部头,看起来重得能砸死人。


    难怪他拎在手里,手背上青筋毕现。


    这么一看,他的手真的好大,手掌又宽。


    程江雪抬起头,懵懂地说:“我没事啊。”


    周覆伸出一根指头,弯了弯,在快要碰到她眼睑时又停住:“这里,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噢。”程江雪退后两步,自己擦了擦。


    周覆在她后撤的动作里皱了皱眉。


    这大半个月来,她就像消失了一样,好像他们从没认识过。


    现在这副模样出现,眼角悬着的那滴泪令他觉得刺目,也轻微的烦躁。


    他把手收了回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一定要说吗?话很长。”程江雪红着眼尾抬眸。


    周覆笑,脸上一贯的温和:“那正好,我今天有很多时间。”


    她心头一紧,之前筑起来的堤坝,充其量是个遇水即化的土坯,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就悄无声息地软下去一截。


    剩下的也快守不住了,就要被冲垮。


    程江雪垂下眼,看见一小块月光落在他鞋面上,在风里晃动。


    她忽然笑了,笑自己苍白的决心。


    周覆也不催促,耐心地问了句:“又笑起来了?”


    为了不显得自己太被动,程江雪提议说:“嗯,但是坐一天了,我想走一走。”


    “可以。”周覆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先行。


    程江雪点头,慢慢地往前走。


    周覆并排跟着,隔着几寸恰到好处的距离。


    两个人的脚步都缓了,在风里几乎听不见声音。


    起初,程江雪没想好怎么说,沉默了一阵。


    但在周覆身边沉默,她从来不觉得尴尬。


    因为她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开口,他都会耐心地等下去。


    不必急着用言语去填补空缺。


    操场空旷,塑胶跑道在白天被阳光烘烤过后,残余着微微的热度。


    “学长,你知道帕特里克怀特这个人吗?”程江雪问。


    周覆在他的知识体系里搜寻了一下,无果。


    他笑着摇头:“没有,他是做什么的?”


    程江雪看向他,月光下,光鲜温和的一张脸。


    她说:“197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但问起来,除了我的同学,身边人几乎都没听过。看吧,同样是捧回了诺奖,也未必个个享誉全球。”


    周覆以为这是她兴趣所在,他说:“相对来说,文学是自主性比较大的专业,从本科开始,研究方向基本都有的选择。”


    “对,你说的是一方面。”程江雪也认可外界的评价,她说,“拿我们的选修课来说,的确没人逼我们研究安妮诶尔诺,老师也没说非讨论鲍勃迪伦不可,但最后课堂作业和期末论文写出来,差不多都会撞到一起,知道为什么吗?”


    听到这里,周覆不难分析出原因了。


    他说:“大家的思路早就被框死了,谁得的奖项多就写谁,谁的人气高就拆解谁。看似选择很多,其实该走的路,只有那么几条。”


    他很聪明,也很擅长倾听,跟他这么走在一起说话,让程江雪觉得放松。


    她嗯了一声,低头说:“下面就是你刚才问的原因,选专业只是我被支配的人生的一道缩影,我爸爸活成了一道律令,看起来给了我很多自主的机会,但都必须在他的管辖统治内。”


    这是程秋塘理解的正统父爱,用他那种不容置疑的,密不透风的方式,就像修剪花木,必须切掉一切不合理的枝桠,最后才能得到一盆“像样”的作品。


    “所以,刚才他又命令你什么了?”周覆问。


    程江雪不屑又倔强地笑了下:“他命令我,我才不会难受呢,像败给了他一样。”


    很难得见到她这一面,柔韧里藏了股不服输的劲儿。


    周覆定定地看着她:“那是为什么?”


    程江雪吸了吸气:“是我妈妈,不管我要做什么,她都不会扫我的兴。我知道,她心里比我爸还舍不得我去英国,她是全世界最想我留在她身边的人。但她什么也没说,还帮我想办法。”


    他懂了,侧过脸对她说:“往往是这样,对抗不会使人软弱,爱才会。”


    是,她一晚上的愁闷全凝结在这句话上。


    程江雪猛地抬起头,真真切切地看向他。


    夜深了,天空只剩一抹灰蓝。


    月光从云层里出来,冷清地浇了周覆一身,把他的眉眼都映亮了。


    她很想说点什么,最好也像他那样富于哲理,简短精悍。


    但她说不出来,只有胸口里笨拙跳动的一颗心在撞。


    周覆也看她,唇边那点惯常的、散漫的笑意渐渐敛去,转而成了一种深沉的探究。


    两个人的目光在清明的月色里胶着了一瞬。


    “其实”程江雪脖子一热,慌忙扭过了头,“其实也不能说我爸不爱我,他对我很关心的。”


    她很怕,怕自己在他那个眼神里待得越久,就越容易沉迷,越容易误会。


    误会在他们之间流动的不是月光,是彼此心照的悸动。


    周覆也收回视线,看着自己的脚尖,缓缓道:“这一点不用怀疑,天下少有不爱女儿的父亲。但可能你爸爸爱得更多的,是那个在他画好的方格里行走的影子。”


    “对呀,一走那个格子,我就不再是好女儿,就成了不听话的罪人。”程江雪放轻了声音,她绞着手指,“就是辜负了他的好,不明白父母的苦心。”


    再常见不过的家庭关系,在中国简直是量产出的。


    周覆了然地说:“用亲情养育制造道德债务,家长常用的手段。”


    程江雪鼓着腮帮子,气馁地抱怨:“但每次他这么说,我就不讲话了,好像也挺有道理。”


    “这样是没有道理的。”周覆再一次停住脚,温柔地看着她,“想要一个事事听从他的女儿,最后因为没有得到控制权而破防,这是他本人需要协调、解决好的心理课题,不是你的罪状,你不要去背负让你父亲满意的期刑。”


    程江雪怔忡地回望他,一双手不知怎么安放。


    周覆俯低了身子,站得离她近了一步:“我再说句不好听的,人怎么可能永远让另一个人满意呢?”


    她缓慢又迟疑地点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操场上的人多了几个,跑着步从他们身边经过。


    周覆这种外形,往光秃秃的跑道上一站,很难不成为吸睛的目标。


    事实上,耳边已经有了议论的声音。


    程江雪环视了一圈,她抱歉地说:“耽误你的时间了,我该回去。”


    周覆抬起腕表看了眼:“太晚了,我送你到寝室楼下。”


    “没必要吧,就几步路了。”


    “有,我是你今晚见的最后一个人,得保证你安全。”


    “好,走吧。”


    程江雪怀疑,莫非他以前遭人诬陷过吗?


    刚出操场,她就收到室友的消息,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给室友发:「很快,在路上了。」


    周覆全看在眼里,但窥探别人的手机屏幕,不在他的道德允许范围内,他很努力地把眼珠子往前移。


    不能这么不讲礼貌,这种行为很没教养。


    所以聊天对象到底是谁,交上了“朋友”的弟弟吗?


    搭上线这么久,应该也聊到家庭关系了?


    不知道他的答案是否更胜一筹,能叫她醍醐灌顶。


    收起手机,程江雪侧过脸看他一眼。


    脸色倒没多大变化,但周身的气压好像低了很多。


    难道是她的话也让他想起了父母的管束?


    程江雪注意到他攥紧的书边:“拿了一路了,手很酸吧?”


    “不会,就当锻炼了。”周覆说。


    能看得出,他体脂率很低,是有在刻意保持的。


    程江雪盯着他的腹部,下意识地说:“平时那么忙,竟然还能抽时间健身。”


    周覆也往下看,再抬起来时,视线和她在夜色里相撞:“谢谢你的夸奖。”


    “不用。”她尴尬地清了下嗓子,偏过头咳了几声。


    周覆伸手给她拍了拍:“没事吧?”


    程江雪脸颊咳红了,从皮肉底下漫到耳根脖颈,像盛在白瓷碗里的醉蟹。


    也许是为别的原因红的。


    她摆了下手:“没事,风真是太大了,呛了一下。”


    “是太大,都要把你吹跑了。”周覆也跟着瞎说。


    程江雪望了眼远处


    树叶纹丝不动。


    第35章 秋山


    五月南塘水满,京里的槐花开得密密匝匝。


    月底一场足球赛事,程江雪提前拿到了现场票,国安对阵泰山。


    当天下午,整个工体北路都沉浸在喷


    薄的热情里。


    之前在江城,她和程江阳看过几场申花的比赛。


    但那时年纪小,只觉得大哥哥们都好吵,融入不了氛围。


    顾季桐订得位置靠前,几乎能闻到草皮被晒出的青气,一种躁动不安的味道。


    声势浩大的京腔碰上直快的齐鲁官话,一场对骂即将拉响。


    她们刚坐下,没多久,身边就陆续坐下几人。


    顾季桐挥着加油棒和他们打招呼:“老谢!周覆,郑云州,李”


    算了,李先生看起来没那么好说话,就不叫吧。


    郑云州坐下来,往椅背上一靠:“你这热情在喊完老谢以后,可明显弱下去了啊。”


    今天谢寒声没穿西装,一身休闲打扮,显得人年轻了好几岁。


    “住在谁家我还是分得清的。”顾季桐也有点怵老郑,小声嘀咕。


    谢寒声看上去心情很好,把她的肩扶过来:“好了,看球赛。”


    而程江雪转过头,朝身边落座的周覆笑了下:“学长也来了。”


    “很多朋友都在,凑个趣儿。”周覆一只手闲闲搭在了腿上,他问,“你喜欢看足球?”


    程江雪老实地摇头:“只能看懂进没进球,属于硬挤热闹。”


    “能看明白进球就行。”周覆笑了下。


    顾季桐耳朵尖,她说:“那我们小雪不懂,你就给她讲讲呗。”


    郑云州冷眼旁观,他哼了声:“能不讲吗,没看老周下台阶的时候,有多使劲儿把我往后推啊,生怕我抢了他的座位。”


    说得程江雪都脸红了,不敢抬头。


    周覆也偏过头,屈起手指挠了下眉心。


    放下手,他侧了点身子凑到她耳边:“我们一直就这样相处,你多包涵。”


    “我知道,不会把玩笑当真的。”程江雪声如蚊呐。


    周覆仍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是玩笑。”


    程江雪睁圆了眼,转起头:“嗯?”


    他们离得太近,周覆略微俯视着她,只要稍稍一低脖子,就能吻上她。


    她忽然把脸侧过来,周覆的眼底也跟着亮了,柳暗花明。


    他说:“我是说,老郑说的都是真的,除了语气不太好。”


    什么?


    他现在是亲口承认,非要坐在她的身边?


    程江雪僵住,眼前攒动的人头仿佛静止了,只剩一种苍莽的白。


    她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在轻微地、快速地扇动,却怎么也眨不下去。


    这句话在真空里反复地回荡,震得她神魂失位。


    她想要再从周覆脸上找到蛛丝马迹,但他已经坐了回去。


    阳光掠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也只是微微眯了下眼,神色中没有丁点的局促和紧张。


    程江雪也只好靠回椅子,焦渴地灌下一口矿泉水。


    热浪翻滚的空气里,她鼻尖冒起一层细密汗珠。


    比赛已经吹响,场上全是奔跑追逐的身影,足球时而凌空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线。


    可能是主场优势,国安的进攻可谓是火力全开,泰山的防线就要顶不住了。


    “泰山阵型太激进,中后场的防守跟没有一样。”周覆点评了句。


    左上方的李先生也说:“他们后防一直不稳,所以成绩也起起伏伏。”


    “就回来吧你们几个,球一个接一个往家门口进哪。”郑云州啧啧两下,痛心疾首。


    周覆好奇地问:“您是泰山那边派来的奸细?敢在这儿说句山东话吗?”


    “滚。”


    而程江雪只觉得李先生身边的姑娘眼熟。


    她回头看了看,终于在她也望向自己的时候,认出这是傅宛青。


    傅宛青穿了条白色一字肩裙,一侧的头发用同系列的丝绸发夹拢住,看上去像朵含苞待放的山茶花。


    她朝程江雪笑着点头。


    这里人多眼杂,程江雪除了笑,也没别的好做。


    等回过头,她小声地问顾季桐:“李先生是干什么的?”


    顾季桐贴在她耳边说:“李中原,老谢的哥们儿,家底厚得吓死人,他很深沉的,我很少跟他讲话。”


    “是挺深的。”程江雪也有同感。


    顾季桐点拨她说:“听名字就知道呀,他爷爷给他取的,纪念中原突围。”


    程江雪又问:“那你知道傅宛青和他在一起吗?”


    “他的私生活怎么会让我知道?”顾季桐压低了声音,“我也是今天刚看见傅宛青坐他身边,比你还惊讶。”


    程江雪哦了声,心上忽然蒙了层灰黯的凉意。


    下一秒,在角球进攻的混乱中,国安在禁区外大力抽射,进了相当精彩的一球。


    后面的观众都站起来尖叫,声音大得吓人。


    程江雪一激灵,赶紧捂住了耳朵。


    “吓到了?看球就这样。”周覆拍了拍她的肩。


    她点头:“嗯,谢谢。”


    最后毫无悬念,国安拿下了这场比赛的胜利。


    结束后,顾季桐问晚上去哪儿吃饭。


    周覆接了句:“你要不嫌弃,去我家的小破园子里逛逛?程江雪也一起吧?”


    “这不太方便吧?”程江雪犹豫了下。


    周覆笑说:“我都方便,看你赏不赏脸。”


    他用了这么抬举的词,程江雪实在拒绝不了。


    她点头:“那就打扰你了。”


    “你啊,别总那么谦虚。”谢寒声朗声笑了,又在他耳边说,“桐桐听不出来的,还真以为条件多差。”


    结果被顾季桐听见:“我怎么听不出了!只是懒得理你们那一套。什么中庸自谦,其实假得要死。”


    骂得好。


    程江雪在心里说,无声地弯起唇角。


    周覆看她笑了,顺势说:“是,顾小姐教训得对,两位请上车吧。”


    “你哪里是要我去,明明是想让我们小雪去。”顾季桐扶着车门,小声哼了句。


    程江雪紧张地抿抿唇,拍了下她:“别胡说了,人家听见笑话。”


    最后四五台车都往香山上的园子里开。


    下车时,车灯把牌匾照得亮堂堂的。


    暗下去的天光里,黄瓦红墙的轮廓减了几分肃穆,变得柔和。


    一群人呼啦啦地往里进。


    院内灯火煌然,也并非直剌剌地打下来。


    而是从水景里、石缝中、廊庑下漫出,角度也是精心测算过的,把一切景致照得玲珑剔透,却又很矜持地收住几分,不露声色。


    晚上的湖水是黑的,像一匹厚重的暗色软缎,微微地起伏着。


    湖边散置着低矮的沙发,用的是暮灰、霁蓝一类的哑光丝绒,不映着灯都看不见。


    正中摆了张长桌,香槟塔漾着细密的气泡,杯壁上凝满了水汽。


    一时落了座,空气里浮动起各色香气,男人们抽雪茄的醇厚,幽微曼妙的女士香氛,还有料理台边飘来的,迷迭香炙烤出的和牛焦香。


    它们暗暗交锋,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程江雪和顾季桐坐在一起,靠近桌尾,吃得也更随意多了。


    她切着牛排说:“临时把我们叫来,食材这么充分?”


    顾季桐说:“这怎么可能,当然是早就预备了的,就等着比赛结束,把李中原他们请过来,多自然,多好的机会。”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我聪明美丽的桐桐小姐。”程江雪笑着夸她。


    “当然了。”顾季桐得意地转了转脑袋,转瞬又生气地说,“我还知道你是个死心眼,你把我给你介绍的人都删了,非要吊死在周覆这棵树上!”


    鲜花的香气一簇一簇的,衣香鬓影里,程江雪的目光越过长桌,朝周覆看去。


    他正在和郑云州说话,脸上除了与生俱来的从


    容和清傲,找不出第三种神情。


    愣神间,周覆已经注意到她。


    他举起高脚杯,手势潇洒地朝她这边遥敬了一下。


    程江雪没动,也没笑。


    一道强烈的宿命感把她攫住,而她来不及做出反应。


    过了会儿,程江雪端起面前的香槟,悲壮地喝了一口。


    她并不是个例,人都是这样的,对吧。


    总是执着于第一眼就着迷的东西。


    她对顾季桐说:“嗯,我就是下不来了。”


    用餐过后,客人们陆陆续续到长廊中小憩。


    甜品台上种类很多,抹茶白巧慕斯上覆了层苔藓,做成太湖石的样子,底下配着糖霜勾出的水波纹。


    程江雪看见有芒果椰子冻,还做成了鱼戏莲叶的式样,取了一盏下来。


    她和顾季桐对坐着说话,商量暑假的事情。


    “你要不要租个房子住啊?”顾季桐问,“放了假,宿舍就没那么方便了呀。”


    程江雪用小勺子挑了个芒果,她点头:“是啊,我正在想呢,等考完我就去看,最好离学校近点。”


    顾季桐拍了下手,开始许愿:“最好离长安街近点,高楼大平层,恒温恒湿系统,有浴缸,再”


    “喂。”程江雪敲了敲盘子,“我是去上培训班,去复习的。”


    “随便说说,怀念一下我被收走的房子,不行哦?”顾季桐说。


    一支小型交响乐队在水榭里演奏,萨克斯风的声音像一缕烟,从宽大的芭蕉片上吹过来。


    音乐一起,便有了几分浮世的欢腾。


    程江雪的眼神转了一圈,不少男女已经开始跳舞。


    她问顾季桐:“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再等等吧。”


    程江雪放下勺子:“坐好久了,我去上个洗手间。”


    “嗯,我在这里等你。”顾季桐说。


    夜晚的园林,是另有一番清幽意象的。


    但这是生地方,程江雪顾不上欣赏,只觉得楼阁亭台都剩下一片黑黢黢的影,假山石洞更是深不见底。


    小径旁灯盏疏落,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她很谨慎地踩着台阶走。


    找到洗手间后,她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下。


    再出来时,程江雪又沿着笑语声往外。


    走了几步,一声接一声的“咪呜”传进她耳朵里,像哀哭,也像求救。


    程江雪汗毛竖起来,她循着声,绕过一丛茂密的竹林,看见了只小狸花猫。


    它不知道怎么落了水,正用爪子徒劳地扒着池壁。


    小可怜的皮毛早就湿透了,瘦伶伶的,眼看快要沉下去。


    每挣扎一下,深蓝的水面上,就荡开几道涟漪。


    程江雪看了眼四周,泳池设计成这样,嵌在平整的柚木平台中间,与地齐平,别说是猫了,人不注意也要掉下去。


    她也来不及多想,快步走到泳池边,伸手就去捞它。


    但指尖刚碰到凉水,那只猫反而受了惊,往深处蹬了下去。


    “欸!别下去了呀。”程江雪心里更急了,手朝水底探过去。


    结果猫没抓住,她自己一个重心不稳,倒栽进去。


    刺骨的凉意浸上来,和池水一起淹过她头顶。


    在快沉下去前,她用力把那只猫推上了岸。


    扑通的响声,和程江雪落水前的惊呼,引起了服务生的注意。


    她不会水,只知道这池子很深,于是边跑边喊救人。


    顾季桐坐在前面,本来就有点着急,程江雪也去太久了。


    听见有人落水,她猛地站起来说:“天哪,不会是小雪吧!?”


    周覆喝了不少酒,正靠在圈椅上和人说话。


    远处的笙歌笑语像层翠绿浮萍,隔在他的世界之外。


    听见这阵动乱,正要吩咐人去看看。


    但顾季桐一喊,就像有根烧红的针扎进他的神经。


    “谁!”周覆登时醒了酒,脸色一下就白了。


    手中的郁金香杯被他丢下,玻璃杯角撞在坚硬的桌沿上,发出凄厉的咣当声。


    金黄的酒水与玻璃渣四溅开,泼在地面。


    周遭一切的低语、音乐,瞬间褪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


    他脚步迅速地往竹林边去。


    长廊窄,碰到碍事的人,周覆也一把推开,动作称得上粗鲁。


    郑云州一边跟着去,他都看懵了:“嚯,皇帝老子来了都拦不住哇。”


    “关心则乱。”谢寒声说,“快走,别真是程小姐。”


    周覆到泳池边时,只看见一双手在拼命地往上举。


    他剥掉西装外套,奋力甩进了草丛里。


    似乎听见纽扣崩开的声音,但周覆顾不上了。


    哗啦一声响,他跳下去,冰冷的池水瞬间没顶,寒意激得他皮肤一阵紧缩。


    他迅速浮出水面,抹了下脸上的水,奋力朝她游过去。


    程江雪的身体正往下沉,意识快模糊了。


    他一手环过她的胸前,紧箍着她,将她的头竭力托出水面。


    岸上已有闻讯而来的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接应上去,平放在地面上。


    周覆双手一撑,利落地翻身上岸。


    他浑身湿透了,水珠从他的发梢、下颌不断地滴落,在手臂下方积成一小滩。


    “程江雪!程江雪!”周覆跪倒在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脸。


    他俯下身,手指探过她的鼻息后,又快速侧耳贴在她胸口,去听心跳。


    气息微弱,心跳迟缓,问题应该不大。


    “叫救护车!”周覆往后喊了一句,声音嘶哑。


    顾季桐也趴了过来,她说:“要不我来吧?”


    “你也学过溺水急救?”周覆问。


    顾季桐摇头。


    她哪里会这个,泳也不会游呢。


    “那就别妨碍我。”


    周覆立刻把她的头后仰,打开气道,毫不犹豫地捏住她的鼻子,深吸一口气,低头,把空气一口一口地渡进去。


    每做一次人工呼吸后,他立刻进行胸外按压。


    位置精准,力道也沉稳,湿透的衬衫紧贴在他起伏的脊背上。


    接连做了两次,当周覆又要弯下脖子时,一只冰冷的手覆上了他的唇。


    程江雪把头一偏,喉间发出几句呛咳,吐出一口大水。


    她的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终于缓慢地睁开了一道缝。


    蒙着层厚厚的水雾,茫然地映出他焦急万分的脸,湿淋淋的。


    可惜手上没力气,否则真想给他擦擦。


    紧绷到极点的神经猛地一松,周覆的手臂几乎脱力。


    他强撑着拍她的脸:“看着我,看着我,能听见我说话吗?”


    程江雪点点头,声音微弱:“我不知道你的泳池这么深。”


    早知道用个棍子把猫捞上来好了。


    “怪我。”周覆揉搓着她冰冷的手,“都怪我,一会儿就把水放干,我们先去医院,好吗?”


    “去医院?”顾季桐在旁边问,“醒了也要去医院?”


    谢寒声把她拉起来:“还是住一个晚上,做个全身检查,周覆才能放心啊。”


    “那我也去。”顾季桐又挣脱他的手。


    程江雪也不愿意,但她说不出话。


    她招了下手,周覆会意,侧耳贴到她唇边:“要说什么,你说。”


    “我也不想去医院。”


    程江雪浑身都很重,绸缎裙子吸了水,紧紧地缠附着她的肢体,长发黏在她额颊颈侧,恐怕妆也花了。


    周覆考虑了几秒:“躺在这里不是办法,我把你抱到楼上去,让医生来给你检查,可以吗?”


    她点点头,齿关冷得打颤:“麻烦了。”


    服务生递了浴巾过来,周覆把它裹在程江雪身上,抱起她往草坡上走。


    顾季桐也赶紧跟上。


    第36章 秋山


    周家的佣人很能干。


    1


    基本不用顾季桐动手,就照顾程江雪脱下了湿裙子,洗好澡,吹干头发。


    她穿着睡裙躺在客卧的床上,眼睫低垂。


    医生听了一阵肺部后,小心看了眼身边的周覆。


    周覆见他吞吞吐吐:“不要紧,有什么你就直说。”


    医生说:“必须去医院,只靠听诊器我没有很大把握,因为二次溺水往往发生在数小时之后,还有后续可能引发的电解质紊乱,吸入性肺炎,无论现在看起来多好,还是先留观二十四小时。”


    周覆认真听着,目光落在她因为缺氧而泛着青紫的嘴唇上。


    这模样看起来也并不好。


    他点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吩咐:“让老何把车开出来。”


    顾季桐说:“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去吧。”


    周覆伸手拦了一下她:“太晚了,别让老谢担心,你先回去,我会照顾好她。”


    “是啊。”程江雪也说,“桐桐,你回家休息,我没事。”


    顾季桐还要讲但是,被程江雪用笑容制止:“去吧,养好精神,明天有空的话,再来陪我。”


    “行,有什么麻烦就给我打电话。”


    “知道。”


    顾季桐被司机送走了。


    “能自己下床吗?”周覆站到她身边,挡去了大半的光。


    程江雪微弱地点头:“可以。”


    但看她慢腾腾地掀开毯子,又吃力地挪到床沿,周覆真不明白可以在哪儿。


    他弯下腰,给她穿好一双新的软底鞋。


    周覆抬起头来看她:“还是我抱你下楼吧,我看你走路都费劲。已经很晚了,我们不耽误时间了,好吗?”


    “我是怕太辛苦你。”程江雪低声说,“本来也是我自己不小心。”


    周覆脸色淡然,像松了口气:“别说这种话,总归是在我这里出的事情,我得对你负责。”


    和刚才抱上楼不同,那会儿湿透了一身,完全是在抢时间救人。


    此刻周覆竟有点紧张,不知道先做哪一步。


    他就着这个姿势,把手伸到她腿弯处,一只手托住她后背,不算利索地抱起来。


    程江雪很轻,隔着一层柔软的睡裙,能感受到她温热的皮肤。


    方才昏昏沉沉的,意识也不清醒,这在她这里,算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肢体接触。


    程江雪几乎是僵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


    听着耳边沉稳的心跳,她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雪白的脸上挣出一点血色。


    这阵热意来的急,和周身的冰冷形成一股古怪的对峙。


    周覆的臂弯感受到她轻颤的幅度,细微得像树枝在寒风中摇动。


    他低下头,看着她紧紧闭拢的眼睛:“程江雪,你在发抖,冷吗?”


    周覆的注意力都在溺水这件事上,怀疑她隐瞒了病情。


    程江雪打开眼睛,因为惊惧和羞赧,睁得很大。


    她摇头:“不不冷。”


    “有任何不舒服都跟我说。”


    “好的。”


    夜色笼罩着林子,方才的喧嚣都被黑沉的天按下。


    原来从湖边到这栋小楼,还有这么长一段坡路要走,那他刚才怎么跑上来的?


    站在台阶上眺望,满园的琳琅景致尽收眼底。


    而这栋楼,就像是翠竹林里凭空托出来的。


    不知道这份设计出自谁手,很有意境。


    程江雪四肢固定久了,极轻地动了一下。


    她是想调整一个叫他更不费力的姿势。


    但脸颊不可避免地,在他胸口蹭了又蹭,那触感轻柔得像云朵。


    周覆站在台阶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步子有半秒的错乱。


    一下子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


    他稳住身形,垂下眼去查看程江雪的情况,正对上她慌忙躲闪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像湖底受了惊的鲤鱼,迅速隐入各自心事的石洞里,不肯出来了。


    周覆清了一声嗓子,继续往下走。


    四周太静,只剩他的鞋子踏在石板上的空旷回音。


    还有纠缠在一起的呼吸和心跳。


    平时寥寥几步的路,今夜被周覆走得迂回曲折,像总也走不出这灯影昏昏。


    到了车边,司机忙打开车门:“您请。”


    程江雪被放上去的同时,悄悄呼出口气。


    还是坐着好,坐着安稳,心跳不快。


    周覆从另一侧上来,淡声道:“开车,去301医院。”


    “好。”


    医院这边是打过了招呼的,值班医生把检查做下来,叮嘱程江雪先好好休息。


    周覆把她放回病床上,他问:“要喝点热水吗?”


    “要。”程江雪早就渴了。


    他把保温杯拿出来,倒了小半杯。


    但程江雪疑疑惑惑的:“这是谁的杯子?”


    “是新的。”周覆知道她爱干净,耐心地说,“没有人用过,可以喝了?”


    她点头,接过来啜了一口,暖和又解渴。


    程江雪把杯子还他:“不早了,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护士照顾,我有事就摁铃。”


    而且这间单人病房看起来很高档,应该不会难住。


    周覆温柔地失笑了声:“说什么傻话,我哪能把你丢在这儿。”


    “那、那你要睡这里?”程江雪结巴了一下。


    他摆手,指了下外头的沙发:“我在旁边休息,放心,开着门的。”


    程江雪哦了声。


    其实这道门开与不开,没那么紧要。


    她不觉得周覆会是乱来的人。


    他稳妥地站在那儿,不会有谁把他跟下作两个字挂钩。


    喝完水,程江雪乖乖地躺下去,闭上眼睡觉。


    但折腾了这么久,也不是想睡就能睡着的。


    她的手叠在被子上,捋了捋思路才想起来说:“其实,我看见那儿有泳池了。”


    “那还掉进去?”周覆挑了下眉反问。


    程江雪叹气:“没掉,我是为了救那只小猫,它看上去很可怜,只不过要把它捞上来的时候,手伸得太进去了,就就摔了,结果它踩着我的手上了岸,我起不来了。”


    讲出来也是心酸又好笑。


    周覆哦了声:“敢情是段农夫与蛇的新编版,程小姐与猫。”


    “也没那么严重。”程江雪断续地回忆说,“小时候我也被猫救过,算报恩了吧。”


    “那也好,省得惦记一桩恩情。”周覆端正坐着,强撑精神回应她。


    程江雪忽然侧过头,撅唇说:“你不问我是怎么被救的?”


    她怎么还有这么足的兴头。


    周覆无计可施地笑了,小姑娘对他撒娇,他还有点应付不来。


    他往前探了探身:“好,你是怎么被救的?”


    准备好洗耳恭听了,程江雪却打了个哈欠:“困了,还是下次再讲吧。”


    周覆还是说好,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那就下次讲,睡吧。”


    “晚安。”


    “晚安。”


    程江雪翻了个身后,平静地睡过去。


    周覆把灯都熄了,坐在床边那把椅子上陪她,一双长腿有些局促地拘在床沿。


    黑暗里,只有她轻细的呼吸声,和他放得极缓的鼻息。


    周覆坐了很久,直到天光透出第一丝淡青色,他才动了下已经僵硬的肩颈。


    中途护士进来过一次,悄声问:“程小姐的呼吸还平和吧?”


    “还好,也没听见她咳嗽。”周覆说。


    护士记录在病案上,她说:“好的,您也早点去休息。”


    他点点头:“辛苦了。”


    隔天下午出院时,顾季桐风风火火地赶到。


    她把手上的袋子都放下,抱歉说:“对不起,我睡过头了,你怎么样?”


    程江雪笑说:“没事啊,我检查结果都很好,医生说可以出院。”


    “那太好了。”顾季桐捋了下头发,“我扶你去换衣服,换完送你回学校。”


    “不用扶,我体力都恢复了。”程江雪直接拿起一


    个纸袋,往浴室里去。


    周覆在后面说:“顾季桐,你还是去门口看看。”


    “哎。”顾季桐走了两步,又问,“周覆,护士说你在这儿待了一夜?”


    周覆没说话,指了指已经关拢的门。


    顾季桐赶紧跑过去。


    穿上衣服,程江雪把睡裙装好,跟周覆告辞。


    她走到他面前:“谢谢你照顾我这么久,我先回去了。”


    “再谢我都要无地自容了。”周覆笑笑,“两次碰到我,两次进医院。”


    顾季桐在一边强调:“一次是我进的好不好!”


    程江雪刚想就事论事一番,但被拉走了。


    “快点呀,车子在门口等。”顾季桐说。


    回学校的路上,她才打着哈欠问:“你刚在病房里,想说什么?”


    程江雪用力地吸了吸气,又吐出来:“我想说啊,两次都不是他的过错,但都是他把责任揽下来,我觉得,他是个很有担当的人。”


    “唷,你又发现人家的优点了?”顾季桐朝她飞过去一个媚眼,“昨天一起待了一个晚上,怎么样?”


    程江雪往旁边躲了躲:“哪有什么怎么样,我睡着了呀。”


    早起空腹量血压的时候,护士长对她说:“你男朋友真是细心,你睡着了以后,他还守了你一整晚,天亮才去睡的。”


    她微笑了一下,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觉得血压计上的袖带好紧,缠得人透不过气。


    从学校到医院,不少人都将他们裹在一块谈论,认为他们是一对。


    但这么点似是而非的暧昧,只不过是荒原上烧起的一小团篝火,暖则暖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熄灭了。


    不知道别人看见的是什么。


    她看到的,只有一条雾霭沉沉的长路。


    那次操场散步后,关于她和周覆的绯闻,传得越来越凶。


    周四对于程江雪来说,是最噩梦的一天。


    午饭时间,也就是十二点到一点半,她有选修的午课。


    一点半下了课,两点钟还要接着上课。


    她也不知道怎么把课选成这样,饭都没得吃。


    没办法,只有从书包里把三明治拿出来啃。


    咬上一口,就要兑着牛奶咽一下,脖子哽得伸出二里地。


    “哎,大美女也和我们同甘共苦。”前面其他班的男同学转过头来,问她,“怎么不让周主席给你送啊。”


    程江雪放下牛奶瓶,不客气地反问过去:“我凭什么让他给我送?”


    “他不是在追你吗?”男生同情地问,“还是说,已经追到了手,就懒得管你了?”


    这些男的也就问的出这些问题了。


    程江雪长长地哦了声:“是因为你对你女朋友就这样,所以才这么猜吗?”


    “你爱送不送,真难沟通。”男生把脸扭了过去。


    程江雪翻开一页书,小声地自言自语:“对啦,说中了你那点心思,就是难沟通啦。”


    旁边的人都听清楚了,哄笑起来。


    “你讲什么东西!”男生觉得没面子,猛地把书摔在了地上。


    程江雪虽然被吓到,但面上还是无波无澜,瞪了回去。


    后排不晓得谁吼了句:“干什么!还要打人啊你,动一个试试?”


    葛毅说完,走过来把书扔在男生面上:“学点好儿吧你!”


    “学学长。”男生看见是葛团长,一时也讪讪的。


    葛毅没理他,看了看程江雪说:“没事儿吧?”


    “没有,谢谢学长。”程江雪说完,继续低头看书了。


    葛毅走前,又用眼神警告了一番那个刺头。


    他回了研究生楼,累得往椅子上一躺,准备盖上毯子睡一觉。


    “空调也不开?”周覆从外面进来,关上门,“降本增效啊,挺能牺牲的你。”


    葛毅这才摁了一下开关,他说:“忘了嘛这不是,你还来干嘛?”


    周覆放下书:“对个表,马上就走,睡你的。”


    葛毅说:“我刚去立德楼有事,看见我的女主角被人给吼了,气得我肝儿疼。”


    “被吼了?”周覆的手指搭在鼠标上,没动了,“谁吼她了?”


    葛毅啧了一声:“还不就一块儿上课的混小子。哎,老周,你到底是不是在追人家?”


    “这你又听谁说的?”周覆打开表格,往后靠了靠。


    葛毅滑着椅子挨了过来:“还用听啊,今天就为这事儿吵起来的!那男的看笑话似的问程江雪,周主席为什么不来给你送饭?”


    怎么一下子闹到这个程度了。


    书不够这帮人读了是吧?


    周覆心跳快了几秒,他问:“那程江雪怎么说的?”


    葛毅笑着夸了句:“她脑瓜子灵光!才不会掉进这句话的陷阱里,反而把那个男生羞辱了一顿,要不吵吵起来呢?”


    周覆皱着眉点了下头。


    老葛刨根问底:“你还没跟我说,是不是有这回事儿?没有就解释一下,免得小姑娘难做。”


    “是。”周覆又端坐回去,不见迟疑地说,“我在追她。”


    发完表格,周覆就从办公室出来。


    他坐回车内,开出校门后,漫无目的在马路上荡。


    路过上次买花的小店,周覆停了下来。


    他推门进去,问正在修剪花枝的姑娘:“你好,今天有芬德拉玫瑰吗?”


    “哦,有的。”姑娘环视了一圈塑料花筒,“您要几枝?”


    周覆呼出一口气,而后声调轻快地说:“麻烦都给我包起来。”


    “好,请稍等。”


    拿上扎好的花,周覆又把车开回了玉渊潭南路的住所。


    进了门,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淋浴。


    热水急涌而下,浴室里顷刻漫起一阵白雾,团团笼住他。


    周覆闭着眼,任由水流冲刷过肩背。


    好像要洗去的,不止是一身的暑热气,还有片刻的犹豫不决。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等?


    挑破窗户纸这种事,不由男的主动,还等小姑娘开口吗?


    她今天已经为这个受过委屈了。


    冲完了,周覆站在镜前。


    镜面被水汽蒙上,他伸手抹开一片干净地方,照出他的脸。


    这几天熬夜写论文,下巴上已冒出了些青色的胡茬。


    周覆拿出剃须膏,挤了一团雪白的泡沫,手法熟练地抹匀。


    冰冷的剃刀贴上皮肤,他的喉结轻微的颤动了一下。


    周覆顿了顿,无声地牵动了唇角,总觉得自己不至于手指发麻。


    只不过是表白。


    但他似乎太郑重了,仿佛是去赴一场迟到多年的约。


    日头落下去,他又折返回学校,径直开到她楼下。


    这个时间点,也应该到宿舍了。


    他坐在车上等,手搭在方向盘上,敲了又敲。


    车厢内封闭着一道寂静,只有咝咝的气流声。


    周覆抬起头,看着一个个方格窗洞亮起来。


    但朝他走来的人流里,始终不见程江雪的影子。


    他也不急,追人得有追人的姿态,这么一会儿还等不了吗?打电话催她算什么。


    周覆在车上坐了很久,那束玫瑰横陈在副驾驶位上,香气在时间里反复拉锯。


    到快九点的辰光,程江雪才出现在他面前。


    她看起来很累,青烟色的光洁裙摆被坐出几道褶。


    周覆伸手捞过花,利落地推开了车门。


    热风瞬间灌入,吹散了车内的冷气。


    他长腿一迈,踏入五月稠热的夜晚里。


    周覆反手关上了车门,“砰”的一声。


    “程江雪。”在她快到眼前时,他开口叫她。


    程江雪看过来,连同周围无数双眼睛一起。


    有女生小声地说:“就跟你说我不是乱讲,看,那个就是哲学院的,帅吧?”


    “何止是帅啊。”身边的同伴跟着惊呼,“这种成色的几乎绝迹了好吗?”


    女生扬唇道:“听说家世还很不俗哦。”


    而混乱中,程江雪第一眼看见的,是他手里的花。


    那束玫瑰被妥帖地堆在一方灰色的硫酸纸中,纸张是脆硬的,圈出细微的花褶。


    程江雪忽然陷入了激越的心跳里,脚步也紧跟着顿住。


    越过花,她才看清周覆的模样。


    象牙白的笔挺衬衫,毫无冗余的黑色西裤,好在臂弯里挽着捧花,冲淡了这股清冷规整的沉闷。


    他就这么静静地立在初夏的夜里。


    芬德拉玫瑰本就有着介于奶油白与浅粉之间的微妙色泽,被他冷白的肤色一衬,愈发显得温柔高贵,自带光晕。


    风温温热热地吹,程江雪注视着他,像注视着她一生都在等待的错误。


    现在,这个错误朝她走过来了。


    程江雪狠掐了一下手心。


    “今天又为什么送花?”


    已经往她这边递了,程江雪不得不接。


    周覆散漫地笑:“想正式地和你交个朋友,我听别人说,认真追女孩子的话,有花会更顺利一点。”


    程江雪惊得抬起头。


    她怔住了,疑心自己听岔了,或是会错了意,心也悬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


    她把周覆平时的言行都一一过堂,想找出些佐证,试图证明这是一场心血来潮的骗局。


    热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她耳根微微发烫。


    程江雪张了张嘴,眼底晕开一片茫然的水光,映出他那张真假莫测的脸。


    他千万不要是拿她寻开心。


    她这么喜欢他,真的会被这种居高临下的玩笑气哭。


    程江雪眨了两下眼,弯弯唇角。


    她瞪圆了眼,很努力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想起他发过的消息,程江雪也这么回:“学长想交哪一种朋友,男女朋友吗?”


    周覆接得很快:“我觉得可以。”


    她最终破涕为笑——


    作者有话说:看见有宝宝在问,那我就先说一下,已经确定的番外有:


    1、程江阳的视角


    2、傅宛青和李中原


    3、父母辈的故事


    为了不影响观感,剧情会集中在主角身上,这些内容正文不会细讲,到时可按需自取,爱你们哦~


    第37章 秋山


    一阵风路过,叶子的窸窣声响起,送来几句窃窃私语。


    程江雪这才意识到是在外面,很多人都在看他们。


    她慌忙低下头,接连吸了好几口气。


    但睫毛上沾着的泪珠却在重力作用下,落向地面。


    周覆伸出手,刚好接住了滚烫的一滴。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说不清的滋味。


    讲老实话,他不是很喜欢女孩子掉眼泪,也讨厌指腹被泪水打湿。


    但此刻,除了心口微微的发酸,什么感觉也没有。


    周覆拿出一方丝绵手帕,轻柔地探向她的眼角,一下下地擦。


    早该这么做的,否则连给她擦眼泪的资格都没有。


    程江雪握住他的手,用力在手帕上蹭了蹭。


    再仰起脸时,睫毛仍是半干的,脸颊上染了层薄红,不知道是气是羞。


    “哭什么?”周覆望进她水润的眼睛里。


    程江雪摇摇头。


    她说不出来,说不出自己喜欢了他多久,又有多怕这是场恶作剧。


    《毛诗序》里讲,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而她只不过是个才情堪用的女学生,实在难以言说。


    周覆没有逼供的习惯,他说:“好,等你想谈的时候,我们再谈。”


    “就这样?”程江雪咬着唇看他,等着他下一步的表示。


    周覆故作为难地想了想。


    再开口时,一本正经地询问她:“是还要再接个吻吗?在这儿?”


    程江雪气得用花打了他一下,花瓣簌簌地掉。


    周覆把她揽过来,笑说:“好了,我等了你一晚上,还没吃饭,能可怜一下你男朋友,陪他吃个饭吗?”


    她的脸贴在他怀里,唇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嘴里却不情愿地嗯了一句。


    一直到坐上车,车子从学校里开出去,程江雪都抱着花,乖巧地坐在他旁边。


    谁都没说话,空气里仿佛绷着根无声的弦,微微震颤,余音不绝。


    入夜后,街边起了灯,光亮温柔地铺陈。


    程江雪翕动着鼻翼,她说:“怎么突然跑来找我?”


    她不好说喜欢我三个字,因为周覆还没有下定义。


    程江雪自动认为他是粗心,是缺乏经验。


    而她不想做一个在言语上斤斤计较的女朋友。


    “我是这么想的。”他开着车,起了个郑重的头。


    程江雪侧耳听着,神情专注。


    他下一句就说:“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连夜都过了,再不追你,合适吗?”


    “谁和你过夜了!”程江雪叫道。


    周覆接连哦了两声:“没过,那是在医院,不算数。”


    眼看她真要动气,他匀出只手握住了她:“上次给你买花,老板娘就提醒我,这种玫瑰不是天天有,如果我有需要,最好提前一天和她预定,于是,我就跟自己打了个赌。”


    “赌什么?”程江雪哭过了,鼻音浓重。


    他的手好大,能完全包住她,掌心一层薄茧,是常年打篮球磨出来的,蹭在她手背上,一道微微作痒的酥麻。


    周覆说:“赌我走进那间花店,还会不会有玫瑰。”


    “所以,是因为有你才来的吗?”程江雪语气凉了凉。


    虽然没什么问题,可能这就是他常用的决策方式,男人天生是赌徒。


    但她还是不太高兴,因为他的随随便便。


    要是没有,就没有今天这一出了,对吗?


    周覆像没听见,他把车慢慢靠边,单手打着方向盘,从侧方倒过来,停在了车位上。


    他转过头望着她,眼神很静,像深夜落在窗棂上的一爿月光。


    路灯从车窗外照进来,树叶的影子晃动在她的脸上,来回地摆。


    周覆解开安全带,倾身过来,目光像是生了根。


    过了很久,他才说:“不是。”


    “那是什么?”程江雪的声音也很轻,像被谁听见。


    周覆摩挲着她的手,郑重地说:“是在问出口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做出决定了。它对我说,无论如何,你一定要买到程江雪钟意的花,今天晚上就站到她的面前,亲口告诉她,你很喜欢她,请求她做你的女朋友。如果这里买不到,就再换一家店。”


    “你很喜欢我?”


    程江雪只听见这一句。


    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这一句,惊雷滚滚。


    周覆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很喜欢你。”


    眼睛又热了,胀胀的。


    程江雪忍住了,没敢眨,怕真有眼泪掉下来。


    周覆已经屈起指节,伸手替她揩掉了:“唉,别总是哭。”


    “嗯。”程江雪点头。


    车厢里闷而热,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周覆离得她太近,她呼出的气又被他的肩挡回来,倒退进身体里的气血奔涌起来,推着她,催着她,让她身不由己地往前靠。


    他沉稳而牢固地扣着她的腰,由着她撞上来。


    分不清最后究竟谁主动,两道人影交缠上时,程江雪的脸已埋在他的脖颈处,深深地嗅着他的气息。


    和隔着衣料闻终归不一样。


    程江雪一时舍不得分开,她闭着眼问:“为什么在宿舍楼下不说?”


    很想悄悄地吻他一下,又怕唐突。


    周覆能感觉到她在抖,像头顶那片不肯落下的春叶,兀自在风中犯倔。


    他把唇贴向她微红的耳廓:“那里人太多,这些话,我想单独地、安静地说给你听。”


    又一下一下地,温柔地抚着她的背,好让她平复下来。


    小姑娘的反应比预料之中大多了。


    大到很多话都不必再问。


    比如她是不是喜欢他。


    频繁光顾的眼泪,一阵紧过一阵的颤抖,哭到泛红的泪沟,不断贴向他胸口的柔软,是她全部的答


    案。


    而这个回答的份量太重了,在他意料之外。


    “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程江雪闻够了,终于有闲暇和他说话。


    周覆嗯了声:“好,我听着。”


    程江雪把手环在他肩上,轻轻退开了一点距离。


    周覆拿额头贴上她的,声音低哑:“要说什么?”


    “其实我不喜欢芬德拉玫瑰。”程江雪小声说。


    他滚烫的鼻息侵略过来,让她呼吸不稳。


    周覆故意板起脸:“哦,那就是骗我的了。”


    程江雪撅着唇:“嗯,因为是你送的,所以我才说最喜欢,是想让你高兴。”


    真是小孩子没算计,哪有哄了人又说出来的。


    “那你喜欢什么?”周覆觉得好笑,捧着她的脸问。


    她只觉得,光是这样被他盯着,腰就已经软了,没力气,坐不住了。


    程江雪嗓音绵软,垂相下头:“百合,我最喜欢百合。”


    “好,下次我再去买。”


    周覆的目光逡巡在她脸上,最后那个预想中的吻也没落下来。


    是,他退缩了,却步了。


    程江雪看起来懵懂又率真,太容易被吓到。


    和他所了解的那些花样百出,段位很高的女孩子完全不同。


    他生怕有哪一个细节没注意到,就会吓跑她。


    程江雪喘得很急:“我有点透不过气,可以把车窗打开吗?”


    “好。”周覆又重新启动车子,把窗子降下来。


    开动一阵子后,他转过脸问:“现在好点了吗?”


    “嗯。”程江雪拍着胸口点头,“你去哪儿吃饭?”


    周覆说:“敷衍两口得了。”


    他把车停在五道营胡同旁,牵着程江雪进了一座四合院。


    里间白烟渺渺,负离子喷雾一秒洗净肺部。


    程江雪举头望了一眼,他的敷衍和她的敷衍,好像不太一样。


    她晚饭也吃的少,觉得那道有机豌豆苗炒得鲜嫩,也搛了两根配粥。


    周覆又给她夹了块点心:“这儿的师傅手艺不错,多吃点。”


    程江雪放下筷子:“晚上不能吃太多了,撑得睡不着。”


    “就这么几根嫩芽儿,离撑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周覆笑着摇头。


    填饱了肚子,程江雪看了眼时间,已经很晚了。


    她说:“我该回学校了,这个点都熄灯了,再晚会吵到大家。”


    “熄灯了还怎么洗漱?”周覆问。


    程江雪怀疑他没住过寝室:“台灯呀,你没有这种东西吗?”


    周覆点头:“没在学校住过,读本科的时候,我和老郑挤一起。”


    “挤一起?”程江雪脑子里的废料开始往外倒,她张圆了嘴,“你们俩睡一张床上,盖一床被子啊?”


    周覆掀起眼皮看她,一副“你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的表情,无奈地说:“那抢起被子来,半夜不得死一个?”


    程江雪噗嗤一声笑了:“否则是怎么挤嘛?”


    “这就是住一个屋檐下的亲热讲法。”


    程江雪惊讶地反问:“可你们也不亲热啊,斗起嘴来跟乌眼鸡一样,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说的好,没呸两口就算嘴下积德了,走吧。”


    跨出院门,程江雪又问:“读研了,你就更不会住校了,那现在住哪儿呀?”


    “这么想知道,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


    周覆忽然停下来,注视着她,搭在她脉搏上的手指上下滑动,蹭得她腕心痒起来。


    不知道事情怎么到了这一步。


    原本程江雪已经打算,远远看他一段就好了。


    谁在年少时没有一个仰慕而不得的人?


    别人有,那么她也可以有。


    兴许长大后,夜半无人时再回想起来,还能兴致高涨地写上首酸诗,祭奠一下逝去的青春。


    程江雪仰起下巴,他的眉眼依旧疏朗清澈,一股攀折不到的高远。


    但现在,她的月亮落在了墙头,就照在她颊上。


    他的手实实在在停在她眼前,连掌心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天边的云飘过来,遮去了胡同里的最后一点光亮。


    程江雪看不清他了。


    她把手屈起来,反握住他。


    程江雪听见自己发虚的声音:“我想以后会有机会的。”


    或许是岁数太小,没参透这两个字的意义,又或许是情意太重。


    在这样一个浓云蔽天的夜晚,她草率而武断地给出了她的以后,程江雪都没搞明白,周覆是不是能懂她的弦外之音。


    甚至,他是不是需要她的以后。


    而周覆说:“那好,过阵子再带你去。”


    程江雪的笑凝固在脸上:“嗯,送我回学校吧。”


    到了宿舍楼下,周覆把车停稳后,解开安全带下车。


    他绕到另一侧给她开门。


    程江雪伸腿出来,习惯性地给他道谢,在他面前站定。


    关车门时,周覆的手往后一推,顺手把她也压到门边。


    他靠近了两步,缓缓说:“怎么到现在还谢?”


    程江雪尽力挺直了背,仰起脸:“当了男女朋友,就可以没礼貌了吗?”


    她站的姿势好乖,手脚都规矩,问出来的话也可爱。


    周覆越看她越觉得,自己兜住了一块宝。


    他顺着她的话逗弄她:“嗯,让我看看你没礼貌什么样。”


    周覆的唇凑下来,近得只要她稍一踮脚,就能吻上去。


    程江雪被他圈在车边,触手就是他的皮肤和呼吸,她脉搏早就乱掉了。


    她细微地吞咽了下,手缠上他结实的小臂,两只脚同时向上,很轻地啄了下他的脸。


    “再见。”程江雪吻完,从他的手臂下方钻过去,一鼓作气地跑走。


    等周覆反应过来,回头时,她早就没影儿了。


    他抬起手,碰了碰她亲过的地方。


    好像还是热的,像一枚小小的、盈满香气的烙印。


    又或许是自己指尖的温度,烫出了幻觉。


    手掌无声落下,周覆望着黑不见底的楼道,抬了抬唇。


    程江雪是飞奔上楼的。


    上了走廊,她才扶着墙呼出两口气,放慢了脚步。


    她从窗口望出去,周覆还没有走,他靠在车边,影子被拉得很长。


    程江雪边走边发消息:「还不回去吗?」


    刚发完,就走到了宿舍门口,她拿出钥匙开门。


    但还没插进去,门就自己从里面开了。


    一束光就打了过来,照得她赶紧把眼一闭,偏过头。


    “说,这么晚干什么去了?”室友凌子问她。


    程江雪把包放在椅子上:“你还没有睡呀?我还怕把你吵醒了呢。”


    凌子站起来,跟在她后面说:“她们两个出去看演唱会,你也去了?”


    “我没去,我谁的歌迷也不是。”程江雪挽起袖子去洗手,“我下课后又去吃饭了。”


    “和男朋友吧?”凌子靠在墙边,笑眯眯地问,“晚上那么热闹的场面,我们这栋楼都传开了,你和周学长在一起了?”


    知道瞒不住,程江雪嗯了声:“等她们明天回来,我请你们吃饭。”


    与其等室友提,还不如她自己先讲出来。


    凌子给她举着手电,好奇地问起他们的认识经过。


    程江雪把话剧团的事说了,其余的没细讲。


    “那你们也没认识多久。”凌子说,“不过谈恋爱就这样,感觉来了,那就是一瞬间的事,看不对眼儿,认识半辈子也没辙。”


    程江雪笑:“你还蛮有经验的。”


    “好啦,灯给你放这儿,我去睡了。”


    “嗯,晚安。”


    她洗完澡,换上睡裙上床,手机里躺着两条消息,都来自周覆。


    z:「怎么那么快跑上去?」


    z:「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黑暗中,屏幕的灯光映亮她的眉心。


    程江雪看完,飞快地给他回复。


    樱桃小完犊子:「两条就隔了五分钟,有人的耐心很短哦。」


    z:「那也是被你的不礼貌弄的。」


    周覆垂着眼,靠在车边给和她发消息。


    要不是怕宿管阿姨报警,他真会上去把她揪下来。


    亲完就跑,谁教她这么办事儿的?


    早知道这样,那会儿在车里他就不必忍了。


    樱桃小完犊子:「嗯,你不高兴了吗?」


    z:「不高兴,下次让我也不礼貌回去。」


    只是想了想他会怎么做,被子下的身体就开始热了,程江雪把手伸了出来。


    在车里


    被他抱住时,那种分不出舒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


    又酥又麻的潮热,像附在她的骨头上一样,驱散不开。


    就像现在这样,整个人仿佛浸在温泉里,四肢都泡得发软。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样的渴望,只觉得黏黏糊糊。


    巴不得每一寸皮肤都腻在周覆的掌心里。


    第38章 秋山


    初夏的天蓝得很静,云也少,偶尔二三,但也像绣在蓝帕上的白线头,不怎么飘动。


    周六这天,程江雪忘了设闹钟,起晚了半小时。


    她拎着书袋去图书馆,不出所料,已经找不到位置,只能去自习室碰运气。


    还没走到,先接了周覆的电话,他问:“这么早就起来了?”


    “不早了,连看书都没座位了。”程江雪说。


    周覆才刚进门,丢下办公室的钥匙:“正好我要做PPT,晚上开组会,你来我这儿看。”


    程江雪不太敢去:“可以吗?”


    他用肩膀夹住手机,一边把笔电从包里拿出来:“那又为什么不可以呢,小程同学?”


    “好吧。”


    程江雪在路上买了两杯咖啡,一起带过去。


    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敲了两下门。


    周覆头也没抬:“直接进,还敲什么门哪。”


    “不用敲门,需要关门么?”程江雪扶着把手问。


    周覆这才掀起眼皮打量她。


    他往椅背上一靠,手臂朝她张了张,似笑非笑:“那取决于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


    “还是开着吧。”


    情欲这桩事体,兴许是骨子里带来的病根,医不好的。


    她自认矜持,周覆的举止也绅士,但恋爱了以后,她也好,周覆也好,只要一坐在彼此身边,就不由自主地挨挨蹭蹭。


    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念头一起,就像春草发了芽,抽了青,止也止不住。


    程江雪红了下脸,她坐到周覆身边,把咖啡推给他:“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风味,随便买的。”


    周覆瞄了一眼杯身:“下次不用买,我不喝咖啡。”


    怪了,读研还有不喝咖啡的?


    程江雪凑近了他问:“那你靠什么提神?”


    “我喝茶。”周覆抬了抬手边的保温杯,“来一杯吗?”


    程江雪点头。


    但手边没有一次性纸杯,上次就说用完了,也没见那群懒贼主动去买。


    周覆四处看了看,被程江雪劝阻说:“要不就用你的杯子倒吧。”


    “上次不是在医院跟我说,不用其他人的杯子吗?”周覆把椅子挪过来,一只手搭在她的靠背上。


    他只是靠得很近,连她的皮肤都没有挨到。


    但程江雪却感觉他已经抱了上来。


    也许是她私心里在暗暗期待,也许是他的眼神进犯性太强。


    她仰起头看他:“你是其他人吗?”


    “当然不是。”


    见她害羞,周覆反而一心作怪,伸手拨了拨她耳边的碎发:“昨天怎么睡那么早,在敷衍我?”


    “是真的睡了,这几天看书有点累。”程江雪小声解释,呼吸都被他拨热了。


    周覆退回去倒茶,又递给她:“你小心烫。”


    程江雪就着杯子啜了一口,很香的云雾茶。


    尝起来,就像她在他皮肤上闻到的气味,洁净清淡。


    她喝完了,把杯子还给他:“好喝,谢谢。”


    “看书吧。”周覆已经开始改他的汇报文稿了。


    程江雪把书拿出来,专注看了两页,才勉强把那股热压下去。


    一上午过去,她笔记复习了大半,抬起头,转了转脖子。


    “怎么了,脖子酸吗?”周覆也改完了,他合上电脑,把椅子转到她身边。


    程江雪一手扶着肩,嗯了声。


    周覆伸出只手,一下下地揉在她颈后:“是这个地方吗?”


    “好像是。”


    他的手掌干燥宽大,程江雪被他揉得,背上蹿起一阵过电似的酥,骨头都揉软了。


    “学一会儿就抬抬头,也看看窗外,别一个劲儿地用功。”周覆做着这种事,眼神却坦荡清明,身体也留了几分距离,口里还能关怀她。


    身体里升起异样的感觉,程江雪嗯了声,找准机会把肩膀扭过来。


    她撒谎也撒不好:“我不酸了,不不用你揉。”


    “这么快。”周覆笑着看她,脸皮薄得像一拆就破的糖纸。


    肩膀不揉了,脸却堂而皇之地凑过来,几乎贴上她的脸。


    周覆朝后面伸出手,盖上了她的书,同时把她固定在桌边:“我们中午吃什么好?”


    “食堂,吃完接着学习。”程江雪是这么打算的。


    她缩了又缩,但后背已经抵上桌子,无路可退了。


    周覆安静注视她,嗓音沉沉:“我女朋友好喜欢读书啊,学院有没有给你颁个标兵?”


    “标兵与我无关,绩点也是一般般。”程江雪小声,怨气深重地押上了韵。


    听得周覆笑出声,目光像看班上那个很听话但不写作业的学生。


    她好可爱。


    他女朋友怎么这么漂亮,又这么可爱?


    周覆忍不住伸手贴上她的腰,很克制地没有乱动。


    但声音已经哑下去,他问:“为什么会这样?”


    听起来像很认真的请教,但注意力已经不在问题上。


    程江雪垂下头,和盘托出:“我不喜欢专业书,就喜欢看一些野书、杂书,喜欢世界文学多过古典文学,老师让我趁早换专业。”


    更可爱了,把世界名著说成是野书的时候。


    周覆的腿张开了一点,完全把她容纳在他的范围内。


    他的手富于技巧地游上她的背:“那要换吗?专业?”


    程江雪说:“一般都在大一下学期的时候申请,现在来不及了。”


    周覆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尽量慢地吐字:“如果你想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机会,我去问问看。”


    “不要。”程江雪猛地抬起脸,“你不要去问。”


    “为什么?”周覆脸俯向她,鼻尖若有若无地蹭着,“问问怕什么的?”


    程江雪知道,他不会说没把握的事情,能去问,就有九成的希望能办下来,但她不要。


    她使劲地摇头:“总之你别去,我不想你用你那些关系。”


    “跟我这么见外。”周覆的鼻息越来越热,几乎烫到她,“还有,从刚开始到现在,一直都不看我,我长得很难看?”


    她哪里敢?


    光是这个姿势面对面坐着,程江雪就已经面红耳赤,更遑论与他对视。


    她气息短促地央求:“很饿了,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你在出汗。”周覆置若罔闻,手在她颈后一抹,一层细密的水珠,“开了空调也这么热吗?”


    程江雪胸口起伏得厉害。


    被他这么一问,她终于大起胆子,仰了仰脸。


    她才看清,原来一直平静问话的周覆,眼底覆了层如此浓郁的情致。


    她没有恋爱的经验,但多少也懂些男女之事,隐隐约约知道那是什么。


    对视了几秒,他忍不住低下头去吻她。


    程江雪侧过身子抱住他:“等一下。”


    周覆原本就快要吻上,被硬生生打断,他闭着眼,无法抑制地、粗重地喘了几下。


    他转而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深深嗅她的发香:“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程江雪的脸颊贴着他,“门没关,我怕、怕人看见。”


    周覆笑了声,手指根根用力地揉着她:“早知道应该关门的。”


    他的手好厉害,好会揉。


    她被揉得绵软无力,差一点喘出声:“是你说随便的。”


    “嗯,我真是太装了。”


    “”


    没过几天,程江雪得到了江城昆剧团来京演出的消息。


    唱杜丽娘的那一位,还是江枝意的同门师妹,程江雪见了要叫声小姨。


    妈妈退出剧团后,就在戏曲学院表演系专职教授昆曲,极少登台表演了。


    傍晚她进网页订票,挑来挑去,前排早已经售罄。


    她失望地点了叉,把手机丢在了桌上,撑头生闷气。


    “怎么了?”周


    覆和人说完话进来,就看见她不高兴。


    程江雪说:“我小姨来国家大剧院演出,我连票也买不上,前面几排就这么抢手吗?”


    周覆让她把手机打开:“哪一场演出,给我看看。”


    “你能买上吗?”程江雪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周覆从来不把话说满,淡道:“我帮你试试。”


    他看了专场简介后,笑着问:“你妈妈姓江,你小姨姓顾啊?”


    “不是亲的,是我妈妈的小师妹。”程江雪拈着块点心说。


    他有印象,仿佛是听谁提起过,江秘书的妹妹是个昆曲演员,容貌端丽,气质出众,江家也舍得花钱培养,先后师从各大表演艺术名家,得过很多重量级的奖项。


    周覆点头,又一本正经地问:“那咱妈会来吗?”


    “不会。”程江雪嗔了他一眼,又不免被他带跑偏,“咱我妈还要带学生呢,早不演出了。”


    周覆觉得奇怪:“她成就那么高,和她年纪差不多的,现在还活跃在舞台上。”


    “我也不清楚。”程江雪拍了拍手心里的残屑,“外婆说,有一年演出完回来,妈妈不知怎么大病了一场,声带受损。痊愈后没多久,她就回了学校进修,毕业后留下来教书,没唱过了。”


    “可惜了。”周覆喝了口茶说。


    程江雪说:“妈妈是与世无争的人,可能也更适合待在学校。”


    三天后,周覆让人给她送来了两张第一排正中的票。


    程江雪拿在手里,顾季桐凑过来一看,低呼了声,他爹的,这也太靠前了吧。


    她问:“你和我一起去?两张呢。”


    顾季桐连连摆手:“饶了我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听不了这些的。也不知道怎么那么慢,我三个哈欠都完了,她都没有唱到下一句,要急死我。”


    程江雪笑:“行,我问问别人。”


    “问什么别人啊,直接叫周覆去。”顾季桐说。


    “小姨看见怎么办,她会告诉我妈妈。”


    “你就说是隔壁的观众!阿姨才不会怀疑。”


    程江雪担心:“万一他也不喜欢呢?”


    顾季桐又朝天翻个白眼:“他肯定不喜欢,但他一定会去,男人那点心思,哼!不信你现在打电话。”


    “那我打了?”


    “你现在就打,开外放。”


    程江雪真拿出手机,响了三声后,周覆温和的音调传出来:“拿到票了?”


    “嗯,谢谢,我把钱转给你吧。”程江雪说。


    顾季桐在一边听,无语地用口型骂:“十三点,你提钱干嘛!”


    周覆也笑:“嗯?我是卖票的二道贩子?”


    “不是。”程江雪赶紧切入正题,“我是想,邀请你和我一块儿去看,不知道周六你有没有空。”


    周覆今天回了大院,他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乘凉,绿荫盖了他一身。


    “你请我就有空。”他说。


    程江雪嗯了声:“我们礼拜六见。”


    周覆说:“我去宿舍楼下接你。”


    “好的,再见。”


    挂了电话,顾季桐上下瞄了她一遍:“怎么一回事,你跟你男朋友好像还不熟?什么渠道认识的啊?”


    “我我总是放不开。”


    程江雪也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太木了。


    空有一腔想贴近他的心思,但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敢做。


    顾季桐快被她笑死:“周覆挺不容易的,话里给你留了那么多钩子,你就给他一个嗯。我能想象到,他在你身上有手段也没处使的样子了,哈哈哈哈哈。”


    “你小点声笑。”程江雪虚心地请教,“那我要怎么做嘛。”


    顾季桐摆手:“不用,你就做你自己,他指定是好这口。”


    “听着不像好话。”


    周六中午,程江雪看完书,特意先回寝室洗个澡,换身衣服。


    她的室友都出去了,没人在。


    周覆是两点到的,他给程江雪发消息,让她慢点下楼,不急。


    他倚在车门边,拢起火,偏头点了一支烟。


    烟卷燃到半截,浓白的烟雾顺着他的下颌漫开,模糊了眉眼。


    程江雪站在楼上看他。


    明明是在等人,因为他随意交叠的长腿,漫不经心转着的烟蒂,松垮却挺拔的站姿,几分懒怠的风流气。


    周覆垂着眼,只看见一把月白色的影子晃过来。


    她今天穿了身提花旗袍,不是什么鲜亮颜色,极细的银线绣出繁杂的宝相花纹,日光下流转着微光,领口和斜襟处滚着一圈浅灰绲边,素简但见雅致。


    走动时,面料贴着腰臀的曲线轻晃,像漾在水中的波纹。


    周覆眼睁睁看着她到了面前。


    他手指一动,火星子迤逦掉了一地。


    周覆踏灭了烟,眼尾不自觉地挑了挑:“这么快下来了。”


    “嗯,第一次正经约会,不想你等太久。”程江雪说。


    她的双颊因为紧张、雀跃而泛红。


    那支烟的余味还在舌尖,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痒,像黄梅天里,墙根下悄悄生出的藓,令周覆觉得燥。


    他喉结动了动:“第一次约会,你就这样考验我?”


    究竟把他看得定力有多好啊?


    程江雪低头,细声说:“哪有考验,听昆曲穿得漂亮一点,是对演出者的尊重。”


    “你倒是尊重她了,我怎么办?”周覆把她拉到身边。


    他弯下脖子,一只手扶着她的脸,另一只手拨开她耳边浓密的头发,鼻梁挨上她颈侧的皮肤,用力地嗅闻了一下。


    那道甜香气盈满他的鼻腔后,周覆才觉得得救了,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根浮木。


    他还要吻上她的下颌,被程江雪推开:“外面有人。”


    “好,有人,不动了。”周覆给她拉开车门,让她上去。


    去大剧院的路上,他紧紧握着程江雪的手,片刻不舍得松。


    弄得她都紧张:“这里好多车子,你专心点开呀。”


    “放心,没事儿。”


    音乐厅内,演出开始后,灯光渐次暗下,只剩舞台上一片柔和的追光,像月色倾洒。


    程江雪坐在柔软的猩红座椅内,空气里浮动着近乎肃穆的期待。


    锣鼓箫笛声起,幽细婉转,像一缕游丝,从百年前的时光穿来,悄然钻进耳膜。


    跟他老子不同,周覆一贯没兴致,也没耐心听这个。


    此刻他端坐着,心里想的也是别的事。


    进剧院前,程江雪仔细交代他:“一会儿我们就像正常的观众一样,不要有任何越界行为。”


    他把她抱在怀里逗:“正常的观众什么样?”


    程江雪说:“就是不会像现在这样,搂搂抱抱的。”


    “那忍不住了怎么办?”周覆又贴上她的发丝,故意问。


    她哎呀了一声:“反正别太夸张,我怕被人看见,你不答应的话,我就不去看算了。”


    “答应,答应。”


    但好像答应得太早了。


    到了《寻梦》那一折,声腔也越发地打动人,杜丽娘对着虚空中的情郎,唱着刻骨的哀恸。


    周覆听进去了,听得心下恻然。


    手背上微微一热,周覆靠了半边身子过来。


    她僵了一下,心想应该没关系吧,也看不清。


    到终了时,灯光骤亮,掌声如潮水涌起,那一点温度又妥帖地撤离,周覆也坐了回去。


    程江雪松了口气,转头看了眼面色如常的周覆,更加


    卖力地鼓掌。


    后台不方便进,她把买来的花束和贺卡交给工作人员,请他们代为转交。


    小姨收到了以后,立马就给程江雪打电话:“小囡,你去哪里了?”


    周覆把车开得很稳,她已经在去香山的路上。


    程江雪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别做声:“知道你忙,我看完演出就走了,演得真好。”


    “那么赶做什么?晚上一起吃个饭呀。”小姨怪她。


    程江雪看了眼周覆:“不了,我晚上约了同学。”


    “好吧,那我们回江城再聚。”


    “嗯,您常去我家坐坐,我妈很记挂你的。”


    “晓得了。”


    程江雪收起手机问:“我们去香山干嘛?”


    周覆熟练地转了个弯,请示她:“我现在能说话了吗?”


    “可以,还要说很多话。”程江雪把头歪在他手臂上。


    周覆说:“今天天气好,想带你去山顶看场日落,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愿意。”她答得很快。


    周覆托了下她的脸,笑了:“去哪里都愿意吗?”


    程江雪仰头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是,去哪里都愿意。”


    “今天这么高兴。”周覆认为她是心情的缘故。


    但程江雪摇头:“不是,顾季桐说,我太不会接你的话了,要表达得更多一点,可我也不太会这个”


    “别听。”周覆揉了揉她的手心,柔声道,“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是什么样子,就把什么样子表现给我看,喜爱的意义在于喜爱本身。”


    “你喜欢我客客气气?”程江雪问。


    他偏过头,微笑着说:“客气是因为拘束,这是我的问题,以后就会不一样了,没事儿啊。”


    程江雪不懂:“那是什么时候?”


    “保密。”——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晚上好!


    接下来的几章呢,大家能准时就准时来看,别的不多说了,爱你们[比心]


    第39章 秋山


    日头坠下后,天光还未立刻散去。


    而是陷溺在一种漫长而深邃的蓝调里。


    山顶的蓝很不同,不如天朗气清时那么艳,带着一层鸽灰的底色,混合了哀沉的靛蓝。


    它从天际四方慢慢合拢,温柔地吞噬了香山绵延的轮廓。


    程江雪身下是块巨石,周覆垫了白丝绸帕子让她坐。


    从这里远眺下去,京城像拥有了另一副面容。


    繁华与寂寥,都在俯仰之间。


    那些零星的、散碎的灯光,仿佛被无形的珠线串起来,勾绘出纵横交错的城市经脉。


    四周是松涛的细响,程江雪闭了闭眼,仔细听了一阵。


    她说:“这里好安静,你常来吗?”


    “烦的时候。”周覆没有坐,靠站在石壁旁,挨着她的手臂站了。


    这块石头太高,程江雪爬不到上面,是他抱上去的。


    她撑着不怎么光滑的石面,凑到他眼前:“你也会烦?”


    真的想象不出。


    程江雪以为,凭他这样的身份,物质上想要什么都不难,不过随口一声吩咐,至于处世,更是比同龄的男生稳重练达得多。


    她完全可以通过周覆,判断出他父母情绪的稳定,感情的和谐。


    “我当然也会,不要总把我想得那么好。”周覆也靠了上去。


    他们的头挨在一起,但唇还隔了一小段距离。


    周覆垂下眼眸。


    她今天涂了蜜色的唇釉,淡淡的,香香的,成膜后反透出一道红润感。


    看起来很好吻。


    程江雪温吞地蹭过来,小声:“那怎么办?我就是觉得你好,哪儿哪儿都好。”


    小姑娘对他的喜欢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周覆动容之余,又有一丝的惊讶,就这么两个月,哪至于啊?


    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自己?


    他身体绷得很紧,在她软绵绵的表白,在她禁忌又羞赧的神情里,莫名起了反应。


    “这样也好吗?”周覆意识到自己有失控的迹象。


    是哪样?


    程江雪微微抬起下巴,丰润的唇就定格在他鼻尖下方。


    只要他一低头就能吻到。


    周覆忍耐地偏过头,伸手摘下了她的发夹,嘴里喃喃念着:“江雪,你只有这个名字吗?”


    她的长发拂动在渐渐暗下来的夜色里。


    程江雪轻轻地说:“我家里人,叫我般般。”


    “般般,般般。”


    周覆的手插进她头发里,十分缓慢地揉动,口中像念一道咒语,但这样也缓解不了他的燥意。


    他一再地低下去,唇碰到她鼻尖的那一刻,程江雪下意识地闭上眼,心跳剧烈。


    周覆揉着她的发根,又往下碰了碰人中,再到上唇。


    他耐心地吃着上面的唇釉,把她的嘴唇吻出原本的色泽。


    程江雪的手环在他脖上,被他含吮出一句句抑制不住的唔哝,不由得和他贴得更近。


    之前的牵手、拥抱,甚至贴耳吻,在真正的亲吻前,都显得那么功力微弱。


    原来接吻是这种感觉,温柔而轻软,暗昧又缠绵。


    “般般,宝宝,小囡。”周覆喘息着,花招百出地哄她,“嘴唇张开一点,好吗?”


    程江雪懵懂地照做,放他进来的后果就是,她的舌头被缠着吻了好久。


    单单是吻唇,她还觉得可以招架,进入到唇舌交融的湿吻,她根本还不了手。


    “好乖。”


    周覆沉稳有力地抱着她,反复地勾住她的舌吮吸,粗糙的舌面席卷过来,不断地研磨、辗转、来回。


    “唔嗯”


    程江雪不断地吚吚呜呜,像难耐,又像很舒服,津液从口角流下来,舌头被吸得发红发麻。


    周覆终于肯停下,他陆续吻着她的脸,她的眉心,她的鼻梁,和她因为憋气涨红的脸颊。


    彼此都意犹未尽,一时谁也没出声。


    过了会儿,他才鼻息滚烫,重重地喘着气,再一遍地问:“这样也好吗?”


    眼前一片水汽,程江雪迷离地看他,点头。


    她羞怯地抱上他,身体贴紧他的同时,被精准地硌到了一下。


    “那个”程江雪说不下去,脸埋在他颈侧,细细地颤抖,“你那个”


    他们接吻接得太久了,久到天都黑了下去。


    好像只眨了一下眼,人间就换了副颜色。


    周覆抚着她的后背,柔声说:“没事,它自己会好。”


    “那是多久?”程江雪根本不想分开,但还这么问。


    周覆笑着摸她的后背:“你总这样贴上来不行,会要很久。”


    她这才搭着他的肩,撤了撤:“那这样呢?”


    “好一点,再等我几分钟,很快。”周覆揉了揉她温热的脸,克制地往后躲开她。


    程江雪的唇角还湿哒哒的,舌头也黏得要命,受不了他就这样避着自己。


    她又凑上去,像尝到了什么鲜甜的蜜水:“但但我还想要,可以吗?”


    周覆的嗓音明显哑下去:“不可以,你还不是很会接吻,第一次不要太长时间。”


    “现在是第二次了。”程江雪纠正他的同时,用嘴唇挨了一下他的。


    她学得很快,见周覆应激似的闭了闭眼,又贴上去。


    程江雪环住他的腰,不顾一切地靠近,一口一口地把他的唇含进嘴里,像尝点心那样。


    她的亲吻里全是少女天真无邪的欲望,丝毫不加


    掩饰。


    一开始,周覆还能勉强忍受,后来根本应付不了了。


    他气喘吁吁地扳开她的脸:“好了,乖,我们今天就到这里。”


    “唔,不要。”程江雪又吻回去,撒娇要他把齿关打开,“周覆,我都还没亲到没亲到”


    有过一次经验后,周覆完全骗不到她。


    她懂了什么叫真正的接吻,不是嘴唇碰嘴唇那么粗浅,而是舌头在津液里打转,双方的情/欲都放到最大。


    程江雪模仿他的样子,舌尖蹭了蹭他的舌头后,轻柔地打着圈。


    周覆被吻得眼底情绪浓重,喘了又喘。


    最后不但没好,反倒被她上下胡乱地蹭着,连簸起后的尺寸,宽和长都丈量了个彻彻底底。


    小姑娘的求知欲强得惊人,什么都新鲜,什么都要问。


    他把程江雪从石头上抱下来,也没让她落地,一路抱到了停在山腰的车上。


    “这是接吻后的奖励吗?”程江雪歪在他身上问。


    周覆笑:“陪你胡闹了那么久,哪儿都给你试了,你觉得该奖励谁啊?”


    程江雪贴到他耳边:“你,但我抱不动你。”


    他无奈地说:“不用奖励,我是怕你腿软了,这里又黑,会摔跤。”


    “我们现在去哪儿?”程江雪鼻音浓重地问。


    吻得太久,她鼻子都有点不通气了。


    周覆把她放上车,系上安全带:“去吃饭,难道你不饿吗?”


    “我没觉得。”程江雪把手叠上去,规矩坐好。


    从山顶下来,周覆直接回了园子里。


    来过一次,程江雪能分辨出来:“这是你家呀?”


    “不是我家。”周覆把车停稳后,牵着她出来,“是我爷爷休养的地方。”


    “那你爷爷呢,怎么没看见他。”程江雪问。


    周覆说:“他去南京了,没这么快回来,我偶尔会来住。”


    程江雪哦了声:“你住在山坡上那栋小楼里,他住下面。”


    “对,般般真是有智慧。”周覆无原则地夸她。


    猛一听他这么叫,程江雪又想到山上那个吻。


    那个发生在崖边的吻,也像崖边滚落的石头,以无可抵挡的力道掉下来,直直地沉进她的心湖里。


    因为太重太疾,面上看不见几圈涟漪,却带起一支汨汨深涌。


    吃过晚饭,程江雪坐在湖边的小圆凳上,尝一道新制的甜点。


    身上忽然多了条披肩,她捧着小碟子回头。


    看见是周覆,她笑了笑:“你们家的点心师傅真不错,上次的蛋糕也好吃。”


    “喜欢吃常来。”周覆坐上那张黄花梨春椅,和她隔开了一段距离。


    程江雪有点不高兴,她不喜欢他离这么远。


    她又放下勺子,没胃口吃了:“到这里的路很长,我怎么来得了?”


    周覆往后躺下去,闭着眼说:“你可以提前跟我说,我让老何去接你。”


    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听上去像累了。


    可能是有别的事情吧。


    程江雪不好再烦他,她说:“那你现在叫车子来,我想回去了。”


    话一说出口,硬邦邦的,毫无转圜。


    谁听了都像赌气。


    但她本意不是要使性子的。


    或许有一点儿,程江雪不愿讲出口,但被言语带出的态度。


    “怎么了?”周覆把搭在眉骨上的放下来,笑着伸过去握她,“来,你坐我这儿。”


    程江雪被他轻轻拉过去,像无根的浮叶,随他拨到哪儿就长在哪儿。


    她挨着他坐好,带着点藏不住的慌乱和试探。


    说走就是假,就好比伸出爪子又怕伤人的小猫,既想挠他一下,让他知道自己不高兴,又想他能提前知道,伸手把她抱到怀里。


    周覆也坐了起来,揉着她的耳垂问:“我刚才电话接得太久,你不高兴了?”


    “不是。”程江雪摇头。


    周覆把她下巴抬起来:“怎么总低着头,我都看不到你的脸了,那是什么,告诉我。”


    “不说了,说了显得我小器。”程江雪撅着唇,不愿讲。


    讲出来也丢人,实在是上不了台面的理由。


    她好不喜欢这个患得患失的自己。


    “这里,吃了点心没擦干净。”


    周覆吻下来,细细地啄着她唇角的甜屑,裹紧舌头里以后,又用虎口掰开她的唇,贴着她的舌面,重重地磨,舌尖从她口腔壁上刮过时,程江雪抖了好几下。


    他追逐着她流下的津液,一路含到耳后:“刚才导师找我,论文有很多要改的地方,我听得头痛,疏忽你了。”


    “不不是你”


    周覆捧着她的脸问:“那是什么?”


    程江雪被吻得晕晕乎乎,只觉得好舒服,什么实话都肯告诉他:“你你一过来,没有坐我身边。”


    就这个原因?


    小姑娘现在很黏啊。


    周覆低低地笑:“那我要和你抢凳子,不得把你挤湖里去,那你就高兴了?”


    “你可以可以抱着我坐。”程江雪说完,脸更红了。


    周覆受教地嗯了声:“好,下次抱着你坐,我记住了。”


    “算了还是别记住。”程江雪气喘吁吁地停下,“别记住我这些小性子,我不要。”


    周覆也贴着她的脸喘:“为什么?”


    “不好看,也不好听。”程江雪说。


    这怎么说的出去?我女朋友因为我不坐她身边,就吵着要回学校。


    周覆休息够了,又开始绵绵不断地吻她的脸:“胡说,明明好看,也好听。”


    “好啦。”程江雪痒得受不了,下巴都躲到了他肩上,“我真的要回去。”


    “嗯,我送你。”


    程江雪不同意:“你别去,司机不是在外面吗?还要改论文呢,改完早点休息吧。”


    的确是有刻不容缓的任务在身。


    周覆看了一眼长亭外的夜色,皱眉说:“今天周六,非回学校不可吗?”


    “嗯,非回不可。”


    “理由?”


    程江雪说:“我自制力好差,怕忍不住。”


    周覆循循诱导她:“忍不住什么?”


    忍不住要抱他,忍不住跟他索吻,变成另外一个人,完全陌生的人。


    程江雪不好说,只有在他唇上亲一下:“这样。”


    “这倒是。”周覆好笑道,“不能一点节制都没有,般般还小呢。”


    她站起来:“嗯,那我走了啊。”


    “好,到学校了告诉我一声儿。”


    “知道。”


    程江雪站起来,逼着自己往前快走了几步。


    她怕走慢了,看见周覆的影子,强支出来的硬气就要崩塌,露出底下湿淋淋的渴望。


    可还没走完那条曲廊,程江雪的决心就用光了。


    她发现周覆一直在看她。


    他站在湖边,高挺的身形被枝叶遮着,依依朝她这边望来。


    程江雪走不动了,浑身都透着一股别扭的不舍。


    她觉得自己没出息,怎么谈了两天恋爱,变得这么黏糊糊的。


    她后背绷得很紧,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一根拉得过分直的琴弦。


    “回来吧,般般。”周覆开口叫她,不再和她商量,而是通知她,“都这么晚了,留下来。”


    程江雪屏息凝神:“这、这怎么留啊?”


    周覆朝她走去,长腿直接迈过了栏杆:“你住我的小楼,我睡园子里,隔着两三里路,不至于忍不住。”


    这样讲,好像她是个多贪吃贪吻的孩子。


    “嗯,那我先陪你改论文。”程江雪把手伸给他。


    周覆牢牢地握住,下一秒就把她打横抱起来:“走,去我书房。”


    她反应不及,惊得低呼了一声。


    但很快就环上他的脖子,不愿松开了。


    园子浸在浓密的夜里,周遭的景物都失了形貌,褪成一片浓淡不一的轮廓,兀自晃动着。


    四下里静极了,风声贴着地钻进来,发出低微的呜咽。


    程江雪的脸贴在他颈侧上。


    她想,这太像一场梦了。


    小时候的梦境里,就常有这么一条怎么也走不出的回廊。


    程江雪不敢动,怕动一下就要醒了。


    但她不想醒,不愿醒。


    第40章 秋山


    一年两度的期末周,无异于循环上演的集体修行。


    宿舍楼的熄灯时间形同虚设,深更半夜,走廊尽头坐了一群裹紧毯子的守夜人,个个打着手电,活脱现代版的凿壁偷光。


    校园里走着的,个个眼下乌青,看着鬼气森森。


    程江雪也不例外,都困到一天喝两杯美式了,还在夜里咬牙看书。


    这几天周覆不在,


    跟导师一起去外地开学术研讨会了。


    正好她没时间。


    想像六月初那会儿,一下了课就钻上周覆的车,听音乐会,吃法餐,在他的书房里接吻乃至作乱,根本不可能。


    谈了恋爱以后,程江雪多了不少甜蜜的负担。


    比如再也不能随时随地,无所顾忌地接家里电话。


    周三傍晚,程江雪挟着几本书,走在林荫道旁。


    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她一只手举了电话在讲:“知道了,哥,我现在就去吃饭。”


    那头是程江阳在叮嘱她:“如果食堂吃不惯的话,就去学校外面,期末周更要注意身体,你从小就三灾四病”


    还没听她哥讲完,一双温热的手就从后面上来,松松地箍住了她的腰。


    程江雪啊了声,险些吓得跳起来。


    手里的书啪嗒掉在地上,把几片树叶震得从树梢落下。


    跟导师去外地开研讨会的人,一下子又回学校了。


    “怎么了?”程江阳在手机里问,声音里透着一丝警觉。


    程江雪都不用回头,光凭着那股围拢过来的清苦香就知道,是周覆。


    何况他的吻已经落了下来,不断贴在她的脸上。


    心咚咚地撞着胸口,像下一秒就要破膛而出。


    她呼吸急促,嗔怪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嘘了声。


    然后又赶紧对程江阳说:“没什么,哥,一只猫突然蹿出来,吓我一跳。”


    听见这样的男性称谓,周覆更不肯停了。


    什么哥?叫得那么亲,还嘘他。


    程江雪还在听他哥说:“哦是只猫啊,那你走路要注意点。”


    那个“啊”被程江阳讲得格外迂回。


    仿佛在脑子里过了一路,又舌尖上绕了三圈,才舍得慢慢地吐出来。


    周覆也存心似的,抱她的手收得更紧了,嘴唇更深地贴向她,嗅进她的脖颈里。


    他还在笑,胸膛的震动透过T恤传过来。


    程江雪被吻得发软,站不住,手也不自觉覆上他环在自己腰间的小臂处。


    指尖上的经络跳得又急又重,不知道是谁的。


    她含糊地说:“哥,我那个到食堂了,人好多,怕晚了打不到饭,不和你说了,再见。”


    挂了电话,她呼吸一缓,吁出一口凌乱的喘息。


    大庭广众的,不知道为什么就喘起来。


    周覆将她翻了个身,声音里那点笑化开了,低声问:“三四天没见了,想不想我?”


    “不想。”程江雪收起手机,气道,“差点被我哥听出来。”


    周覆拨开她的头发:“我正要问,你什么哥?哪个哥?”


    程江雪说:“当然是亲哥了。”


    “你还有亲哥啊?”


    “懒得理你。”


    她说完,蹲下去去捡自己的书。


    周覆比她先去捡,捡完都藏在了背后。


    “给我。”程江雪伸手去捞,“我晚上还要复习。”


    周覆不给,另一只手反倒握住她:“今天还要复习?”


    程江雪垫起脚也够不到,抓了又抓:“对呀,吃完饭得赶紧去自习室,晚了没座位。”


    周覆牵着她往前:“那我给你找个地方,跟我走。”


    “我不能去。”程江雪恼声说,“去了我就学不了了,除非你想让我挂掉最简单的一门,名垂文学院青史。”


    周覆被她正经八百说情话的样子弄笑。


    但还非要明知故问:“去了为什么就学不了?”


    “你坐在我旁边,我还怎么看得进书?”程江雪毫不犹豫地说。


    她说话向来不经剪裁的,像一匹完整光滑的绸缎,就这么直筒筒地捧出来。


    顾季桐对他说,不知道是不是读书读太多,程江雪在这方面是很钝的。


    高中有男生送她盒巧克力,她谢完就吃,自己吃了不算,还分给全班同学吃,也不想人家为什么要送她。


    周覆却认为,这不叫钝,是纯,生性恪纯,不加矫饰。


    他身边有太多人,话里绕着三四个弯,眼风内带钩子,笑纹中藏算计,他自己也不例外。


    但程江雪是个水晶心肝,里头有什么,外面便显什么。


    和她在一起,周覆觉得自己也干净透明,充满理想主义。


    周覆弯腰,揉了下她的脸:“放心,我一定让你看进去。”


    “哎。”程江雪被他扯着向前,而后认命地撅撅唇,“好吧。”


    周覆把她带回了玉渊潭南路。


    停好车,周覆替她拿了包下来:“到了,走吧。”


    程江雪望了一眼面前只有四层高的小楼。


    她好奇地问:“这是哪个单位的家属院吧?”


    周覆点头:“我妈她们部里的产权,买下来就没住过,我当个歇脚的地方。”


    “你有那么大的脚啊。”程江雪低下头,小声说。


    进门没多久,周覆点的日料外送也到了。


    他一边拆盒,一边冲坐在沙发上的程江雪说:“吃饭了。”


    “来了。”程江雪是捧着书过来的,坐下了,眼睛还盯在那些字上,口里念念有词。


    周覆夹了块三文鱼,蘸上酱,说了一句啊,往她嘴里送。


    程江雪毫无知觉地张开,吃下去。


    嚼了几口,尝出了味道才匀出注意力。


    她嗯了一声:“好吃。”


    周覆又用勺子舀了松茸和牛炊饭,原样递过去。


    这回程江雪有了反应。


    她腮帮子一动一动:“你老喂我干嘛,吃你自己的呀。”


    周覆不以为然:“你要继续这么看书,我就继续这么喂了,吃也不吃好。”


    “行。”程江雪朝他笑,把书放下,“那我先吃完再看。”


    周覆从酒柜里拿了瓶龙泉,倒了一杯。


    程江雪吃着和牛饭,问:“这是大吟酿吗?好香。”


    “要喝吗?”周覆举着杯问她。


    程江雪赶紧摇头:“上次和顾季桐喝多以后,我发誓不碰酒了。”


    周覆饮了口又放下:“上次是哪一次?”


    “就是给你发弟弟那次。”程江雪端着碗,简洁明了地点题。


    周覆说:“哦,不止给我一个人发了吧,弟弟呢?”


    程江雪被问的哽了下:“删了,全都删了。”


    “为什么?”周覆拍了拍她的背,大度地说,“聊聊天又没什么的,干嘛给人家删了。”


    程江雪说:“那些都不是我喜欢的,聊也聊不来。”


    周覆噢的一声:“所以碰到喜欢的,还是会聊两句。”


    “会聊很多句。”程江雪说完,才琢磨出他什么意思,“你是不让我聊吗?”


    周覆清淡笑笑:“这个不存在,我不会因为你成了我的女朋友,就干涉你和异性的正常来往。”


    那为什么又不干涉?


    爱的内核不就是占有,不就是不理智、不清醒,不就是无法克制吗?


    不爱,或者说不那么爱才没有这些问题。


    程江雪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他的表情,不像作假的样子。


    然后笑了下:“嗯,我也是一样。”


    后来程江雪总想起这个夜晚。


    那是第一次,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以周覆儒雅绅士的作派,和万事不挂心的个性,也许永远无法像她期待的那样爱她,也永远不可能像她想独占他那样,不顾她的个人意志,将她自私地据为己有。


    那个时候太爱了,反而不懂怎么爱。


    她只能让自己学他的样,他是现成的老师。


    但她学不来,她学的好不舒服。


    晚饭后,程江雪盘腿坐在地毯上,茶几上铺开几本书。


    周覆让她去书房,她摆手说:“不要,我不和你待在一起。”


    “好。”周覆给她倒了杯茶,“那你慢慢看,我去改一下表。”


    程江雪翻着剩下的笔记:“我有两个小时就够了。”


    “专心复习,我不打扰你。”周覆摸了摸她的头,直起腰走了。


    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隐入房门内。


    真是够讲信用的,说不打扰就真的不打扰,连个吻都没有呢。


    两个小时是捋完一遍课本的时间,也是程江雪的极限。


    周覆掐着点出来,她已经伏在茶几上睡着了。


    她侧脸枕在摊开的书页上,右手还按着笔,像是睡意来得急,连放下它的功夫也没有。


    灯光从左上角斜照下来,把她雪白的脸分出了明暗。


    光的这一面,睫毛在下眼睑透出细密的影,像工笔画的排线。


    程江雪睡得很熟,呼吸轻匀,嘴角微微上翘,像在跟谁生气。


    周覆隔着一张羊绒地毯看她,手搭在胯上,笑了。


    他走过去,弯下身,一手探到她的膝下,一手扶住了后背,小心地将她抱起来。


    程江雪唔哝了一声,比眼睛先睁开的是嗅觉,熟悉的气味让她安定。


    她蜷缩在他怀里,眨了眨眼,还是没醒过来,头更深地埋进他肩窝里。


    周覆抱着她往卧室去,她的呼吸吹在他颈侧的皮肤上,温热而酥痒。


    室内窗帘紧闭,只有墙角一盏黄铜落地台灯。


    琥珀色的光线里,她脸上的绒毛被照得泛起柔光,像一颗还没长熟的桃子。


    薄毯落到身上,程江雪半梦半醒地睁了眼:“嗯我怎么躺下了”


    “你好困了。”周覆在床头坐下,手指抚上她的眉角,俯低了身体,“还不如进来睡,那样不累吗?”


    她把手伸出来,高抬在朦胧的光线里,要去抱他。


    都睡着了,还惦记今天没接吻。


    程江雪搭着他的肩,起了一点身:“累,但你还没有亲我。”


    周覆已经洗过澡,穿着一件贴肤的白T。


    “在学校不是亲了?”他托抱着她,不让她感到姿势别扭。


    有人掌住了腰,程江雪更有恃无恐地贴向他,急促的呼吸呵在他鼻尖。


    她说:“那不算,我在打电话。”


    女孩子的欲望潮热直白,已经扑到他面上。


    周覆滚动了下喉结,忍不住蹭她的脸:“这个场所太特殊了,我没那么好的定力,怕亲下去不好收场。”


    “收什么场?”程江雪的手已经伸进来。


    她的手是凉的,小蛇一样游走在他背上,带起一阵颤栗。


    周覆对上她懵懂清澈的眼神,忽然什么假话、大话都说不出了。


    他的拇指刮上她的唇,一边吻下去。


    周覆很快撬开她的牙齿,她的舌头是湿的,黏的,像等待了很久。


    他吻得很凶,舌面不停地摩擦,搅动在她逼仄的口腔里,深一下浅一下,程江雪没多久就喘息艰难,抱着他不停地吸气呼气。


    “还要接吻吗,嗯?”


    周覆的呼吸也重了,又粗又热地呼在她耳边。


    程江雪揪着他的领口,点头:“要,我要。”


    “总吻这里什么意思?”周覆压上来,一只腿顶开她的膝盖,“接点不一样的,好吗?”


    不一样的,哪里?


    程江雪混混沌沌地想。


    周覆吻着她的脸,伸手把那个缎面发圈解开,戴在了自己手上。


    他把程江雪的手折在枕头上,循着她面上的水痕舔,舔她的脸颊,舔她的眼尾。


    程江雪浑身空虚又燥热,她不停地扭,高高地把脖子仰起来,菽伏得直哼。


    房间里不断响起细微的口水声。


    他们的舌尖湿热地缠在一起,那件可怜的衬衫裙上的扣子全都散开了。


    周覆和她裹在薄毯里,手指沿着腰往下滑到腿上,揉着她的膝盖。


    他的肩压得越来越低时,程江雪才明白究竟什么不一样。


    她甚至不知道肩带是几时掉的。


    但周覆就这样吻了上去,十分娴熟地含在口中,舌尖扫来扫去,技法像她小时候舔棒冰。


    “呼呜”程江雪真的透不过气了,绷着腰细细地訷寅。


    她被压着含了很久,间断地发着抖,不停有涚丝挤出来,沿着腿浏了周覆一裤子。


    周覆的脸埋下去,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再拉长,随着他动作起落,在墙上来来回回。


    一口咬上软肉的瞬间,程江雪的窖声越来越大,已经不单是哼哼。


    他把她抱到身上安抚,掐着她的腿把她往身上摁,把她的湿痕喂进她嘴里。


    吻了一阵,周覆把手伸进她头发慢慢揉:“嘘,楼上楼下都住着人,不是只有我们两个。”


    “那那你要这么”程江雪的脸泛起不正常的红,不自觉地蹭着他。


    周覆已经在忍耐的边缘。


    他嗯了声,又去咬她的耳垂:“因为般般太漂亮了,还要吗?”


    “可以洗完澡再要吗?”


    程江雪小声说,说完,把脸埋到了他肩上。


    周覆失笑地抱紧她,贴上她的唇:“在那之前,先做点别的。”


    “什么?”程江雪张开嘴去含他,舌尖舔着他的唇角。


    周覆被迫张开嘴,按住她的后脑勺,哑声说:“嶒我,和我接吻,到社为止。”


    “就像这样吗?”程江雪无师自通地试了试。


    周覆低而闷地哼了声,闭着眼来找她的唇:“对,宝宝好、好聪明。”


    八角柜上的座钟敲过十二响,余音在空屋子里转了几个圈,消散在黑暗里。


    闹了半个晚上,程江雪穿着周覆的衬衫,躺在他怀里,困得下一秒就能晕过去。


    周覆一下下梳着她的头发:“明天几点考试?”


    “最后一门,在下午。”程江雪打个哈欠,又往他怀里靠了靠。


    她刚被吃得泻过几次,四肢和心都还软塌塌,嗓音也黏得像糯米,正是最依恋周覆的时候。


    就连说话也很娇气:“被你折起来那么久,我现在小腿都酸呢,明天走不动怎么办?”


    是被他含软的,被他麽软的,那样扪着她弄,还不许她叫出声,他得负责。


    周覆吻了下她的额头,低声哄她:“没关系,我可以抱你到座位上。”


    那还是算了吧。


    这种出场方式太高调,也惊悚了。


    程江雪摇头:“我不要哦。”


    周覆一本正经地说:“不行,上不去楼怎么办,不考试了?名垂文学院青史?”


    “别学我说话。”程江雪捏了下他的手臂,“我睡一觉就好了。”


    周覆的手贴在她后背上,再一次询问:“刚才有不舒服吗?任何地方都必须告诉我。”


    “没有。”程江雪闭着眼来吻他,“我好舒服,为什么在浴室里会那样?”


    想起刚结束的激烈,周覆也吞咽了一下:“人在太兴奋的状态下,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这叫失禁,或者说”


    程江雪问:“什么?”


    “膏朝。”周覆凑到她耳边,说完,热热地含了一下。


    程江雪的耳垂一向敏感,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周覆摸着她的背抚慰:“好了好了,不弄你了,睡吧。”


    “嗯,明天你叫我起床。”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