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青春
七月初的京城,热成了一口烧得正旺的闷炉。
太阳悬在灰白的天上,晃得刺
眼,照得大楼一阵反光。
程江雪和顾季桐从售楼部出来,一人擎了一支华夫甜筒吃着。
顾季桐一口咬下去,冰得直缩脖子,眼睛眯成两道弯缝。
她咽了咽,指着里头的销售说:“我本来想买那套的,主要不喜欢他是个男的。”
“嗯,送的沙发颜色也不好看,我可不买。”程江雪配合地说。
顾季桐点头:“你不买,那我也不买。”
等她们走后,男销售从里面出来,捡走了那份宣传手册:“两个没钱硬装的穷鬼。”
程江雪坐在车上,她说:“我陪你看过豪宅了,你陪我去租个房子吧。”
“你还要租房子?”顾季桐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我就先不说安不安全了,香山那么多间屋子,周覆一间都不肯匀给你?”
程江雪把她的手拿下来:“那不一样!我哪能去他那里住?”
“那你租我的吧。”顾季桐眼珠子转了下,她说,“我正好问我爸讨回来,我偶尔还能去睡一觉,一举两得。”
程江雪提醒她:“我可没这么多预算,付得起租金吗?”
顾季桐已经拨了电话出去:“嘘,别说话。”
就这么,程江雪坐在车上,听顾家父女唇枪舌战,交锋了十数分钟,最后老爷子才点头。
顾爸爸说:“程家小囡我是放心的,你给我老实待在谢家,哪儿也不许去。”
“知道了,我就是死,也死在谢家的床上。”顾季桐翻了个白眼。
电话里传来她妈妈的骂声:“哦哟,你这个死老头子,把我女儿逼得发这种毒誓!”
顾季桐拱完火,笑着挂了电话,对程江雪说:“搞定了,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她的房子在长安街上,一处很阔朗的居所。
站在门口望去,四白落地,家具不多,每一件都很出挑,顶上有精细的石膏线蜿蜒而过,柔和地起伏着。
午后的光线大把泼进来,透过整面的落地长窗,将一切照得通透明亮。
“这里行吧?”顾季桐把白布扯了,“比你找中介,是不是强多了?”
程江雪仰着头走了几步:“行是行,离培训班也不远,但就是”
顾季桐哎呀一声:“别不好意思了,我在你家住了好几年,也一分钱伙食费没付。”
“好吧,那谢谢了。”程江雪挨着她坐下,“晚上我请你吃饭。”
顾季桐说:“晚上不是要去濯春吃饭吗?”
“对,我都忘了。”程江雪才想起来。
周覆昨天就跟她说,明晚老付回京,好歹去胡同里露一面。
冗长的淡白光里,顾季桐正在欣赏自己的美甲。
她一语道破:“对于自己不感兴趣,或者勉强答应的事情,是容易没记性的。”
程江雪眨了下眼:“其实也没有。”
“哪里没有,你在江城的时候,谁请得动你啊?”顾季桐收起手,酸溜溜地说,“我还纳闷,怎么周覆一说你就听,他一叫你就去,那么给他面子哦。”
程江雪本来是不喜欢。
人声嘈嘈,烟酒气混着各色香水味,熏得脑仁发胀。话头递来递去,大半是场面上的应酬,听着无聊,插嘴更是勉强。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睡一觉,看两页杂书也好。
程江雪说:“我是觉得,既然我爱他,不能只爱他这个人吧,也要融入他的圈子,他的交际。”
顾季桐一听她这么肯妥协。
她叫起来:“圈子?交际?你不会还想嫁给他吧,程江雪!”
程江雪手里掐着个抱枕。
她含蓄地扭了扭身子:“那可说不好。”
顾季桐像观赏文物一样看她,啧啧两声:“早知道你传统,没想到你这么传统,认定了一个男人以后,脑筋死得哟。”
“这不是死脑筋。”程江雪抗议,她扔下抱枕,“我不跟你说了,先把花插上。”
顾季桐从不干活儿,她躺在沙发上玩着手机,等程江雪回过头时,已经垂下只手睡着了。
日影西斜时,她们一起在濯春门口下车。
过了窄廊,先入眼的还是东南角那几竿瘦竹。
竹叶尖被晚风拨着,窸窸窣窣地响,筛下些金色余晖,在青砖地上晃荡。
老式支摘窗棂条细巧,把院内的景致隔开一层又一层,老付作了句声:“怎么我出去一趟,多了个没见过的姑娘,站顾季桐旁边的是?”
周覆撇过头来看。
窗格子恰好框住她,穿了条素淡长裙,侧着头,在看缸里的芭蕉。
他端着杯茶笑:“我女朋友,程江雪,一会儿给你介绍。”
罗汉榻上有人哼了句。
郑云州闭着眼点评:“现在谈恋爱真是容易,老周还交上女朋友了。”
“也不是吧。”周覆不急不躁地放下杯子,“你这么多年都没交上,说明还是有点门槛。”
“”
周覆站起来:“你们坐,我去迎迎她。”
路过罗汉榻前,又说:“这菊花茶不错,老郑,你多喝点,我看你火气挺重。”
“滚你妈的。”
他迈出门槛时,程江雪刚好抬起头。
她看着他走过来,高而瘦的身形立在风中,说不出的疏朗与闲适。
周覆站在她面前,抬手将一缕吹到腮边的发丝掠过去。
他被她的笑容感染,也笑起来:“你怎么老看着我笑。”
“当然是赏心悦目才笑的。”程江雪说。
周覆握上她的手:“期末也考完了,怎么还是每天不见人,你在忙什么?”
程江雪说:“租房子,租了”
“租了我的房子。”顾季桐从洗手间出来,接着说,“我们下午去布置了。”
程江雪点头:“嗯,下周一要开始上课,我明天就搬过去。”
接触了这么久,周覆多少了解女朋友的性格,也许是被家里管教太严,她守规矩,讲章程几乎到了迂腐的地步。
就像古井的水,自己安安静静,却照见整片天的清白。
周覆又是个随性的人,不勉强,也不追问,凡事讲个水到渠成。
他想了想:“我明天没空,但可以把车派给你。”
“嗯,那就够了。”程江雪笑着说,“我也没多少东西,就一个箱子。”
她把包交给周覆,拍拍手:“我也要去洗个手,出汗了。”
周覆把肩带收拢在掌心:“好。”
她的身影转过月洞门,周覆才问顾季桐:“把你的卡号发我。”
“什么意思?”顾季桐挑起眼看他。
周覆说:“我女朋友住你那儿,我把全年的房租付给你,按市场价。”
虽说程家不穷,但不至于在小女儿身上放那么多钱,顾家的房子可不便宜。
顾季桐抱着手说:“你是不想她欠我的,怕影响我们的友情?”
“她就你这一个朋友,还是一起长大的,让你吃亏总是不好。”周覆淡淡地说。
顾季桐来回踱步,从上到下看了遍他。
她好像懂,为什么他能主张程江雪的情绪了。
周覆真的是太明白人情世故那一套。
他都明白,但身上又不沾一点世俗味儿。
诙谐和意气里,又不乏几分出其不意的稳重。
顾季桐给他发了过去。
她问:“这件事,我要告诉小雪吗?”
“你说呢?”周覆对她的明知故问感到莫名。
顾季桐收了钱,还是直呼其名:“周覆,你对她好一点。”
周覆笑笑:“这还用你说。”
蕉叶底下,阴凉地里,顾季桐不由自主地有些担心。
明明一切都好,她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也许就是怕周覆做人太清醒,太理智。
他事事周到,但历史的经验里,也没有谁告诉她,稳妥人在感情中,就一定是无害的。
而程江雪,说好听点是把浪漫主义贯彻到极致。
说的现实一点,她太迷信语言和文字,也太爱做梦了。
程江雪从洗手间出来,一路捂着半边脸。
周覆问她怎么了。
她大着舌头说:“不知道,下午吃了冰淇淋以后,就有点牙疼。”
“牙不好还吃凉东西?”周覆拉过她的手说。
程江雪边走边怪自己:“我忘了,里面这颗牙本来就补过,而且冷热敏感,但那个冰淇淋也真的很好吃。”
说完,她又揉了揉脸颊:“不知道会不会发炎。”
周覆说:“我帮你看看。”
程江雪在原地站住。
她微微张开点唇,很乖地啊了一声。
院子里光影朦胧,周覆低下头,扶着她的脸,看了有两三秒钟。
“God,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别在我面前接吻啊。”
顾季桐忽然喊起来,吓了程江雪一激灵。
“没事。”周覆还镇定,手拍了拍她的背。
程江雪觉得离谱:“明明在看牙齿。”
顾季桐说:“你们小情侣够了,大庭广众,请适可而止,他又不是牙医,你发没发炎,他能看出来吗?”
“好了。”程江雪挣脱周覆的怀抱,上来拉她,“我们一起进去吧。”
顾季桐:“这还差不多。”
跨过门槛时,顾季桐仍在她耳边念:“要死,怪不得你一下子陷进去,你哪儿禁得住这样勾引。”
程江雪哎唷了句:“别说这么难听,什么叫勾引,好心帮我看看呀。”
“你啊你啊。”顾季桐戳了下她脑门。
周覆笑了下,闲庭信步地跟上。
还是顾小姐经验足,但好像也都没讲错。
帮她看牙齿是真的,在她张开嘴,把脸递到唇边开始,他想吻她也是真的。
饭局如预想的一样喧闹。
程江雪话不多,安静地坐在周覆身边,偶尔抿一口杯里的茶,听他们高谈阔论。
有人劝酒,周覆也抬手给她挡:“牙疼,我明天还要带她去看看。”
程江雪低下头,原本那一点小小的不情愿,像投入了白开水的砂糖,悄默声地化开了,尝起来还有一丝丝甜。
老唐看着这一幕,了然地笑:“我介绍个牙医给你,齐齐打小在那儿治牙,技术很好。”
周覆点头:“好,怎么齐齐没来?”
老唐说:“在老师家里补课,现在的小孩子,学业太紧张了。”
“齐齐是谁?”程江雪问了一句。
周覆凑到她耳边:“老唐的妹妹。”
鼻尖挨上她发丝时,又闻到了那股冷而清的香气,不甜也不腻,像清早沾了露气的栀子。
这几天她都忙,接吻也是浅浅地打个转,就说要回去了。
周覆一只手绕过去,扶住了她的脸,眼神有一瞬的失焦。
他想到在浴室那一次,失控地把她抱到大理石台面上吻。
光洁新亮的镜子里,她衣不蔽体,头发凌散地披开,胸口剧烈地起伏,面颊红得像搽了最浓的胭脂。
周覆很有耐心地吃她,像吃一盘刚蒸熟的枣泥糕,哪儿都是甜的、软的。
程江雪的手撑在镜面上,胡乱地抓。
周覆去吻她的唇,很轻地吻,安抚着她平复呼吸,又一下下挨上来,橧上来,把头埋在她发间,深深地闻她的气味。
“宝宝,小宝。”周覆喃喃地叫她,抱着她,“你看你,把我弄成什么样了。”
好在他穿了浴袍,不至于尴尬到不知道怎么办。
程江雪意识到他停留得太久。
她侧过头,懵懂地问他:“怎么了?”
周覆小声而抱歉地说:“我忘擦镜子了。”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耳根发烫。
那天结束后,她叮嘱他亲自擦掉那些指痕,处理好瓷砖上的茎叶,免得被来打扫的阿姨看见。
程江雪特意隔开了一点:“那你以后别想。”
“骗你的。”周覆又去拉她,“明天我办完事情就去找你,带你去看医生。”
“嗯。”——
作者有话说:临时培训,让大家久等,明晚九点,照常更新。
第42章 青春
晚餐结束后,不少人陆陆续续离开,连顾季桐都告辞了。
但他们这群人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周覆走不脱。
程江雪已经很累了,但还是陪他去了东厢的茶室。
到了小局上,各人也更放松,斜倚在椅上,谈话声低而稳。
程江雪置身事外,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旁,撑着头,专注听着竹叶间的风声。
服务生悄没声地进来倒茶,又退出去,鞋底没有半点声响。
她的指尖摩挲着杯沿,看了一眼表,再抬头去瞄周覆的神情。
他在和付裕安说话,兴致正浓,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程江雪只好拉了拉他的袖子。
周覆借端茶的间隙,俯身过来问:“怎么了?”
“今天有点累。”程江雪说,“我想先回去休息。”
周覆的手腕一顿:“好,我让司机过来,你稍等五分钟。”
看来他不打算和她一块儿。
程江雪垂下眼:“嗯。”
这已经是很妥善的安排,周覆没有强硬地要求她留下,当然,他也说不出这种话,既然她累了,而他还有很要紧的话要谈,让司机送最恰当,也最放心。
她的教养和礼貌就这样不断地规劝她。
但程江雪还是有点难言的失落。
她还以为,周覆会站起来,和她一起走呢。
程江雪转过头,榴花窗里透着暖黄的光,照出半幅青灰的夜。
面前的明前龙井已经是第二泡,颜色淡了些,茶汤里浮着两三片舒展开的叶子,清味仍在,一丝丝地往鼻孔里钻。
程江雪捧着茶杯,杯壁熨帖着她的手心,她却觉得,那一点热乎劲儿怎么也透不进来。
忽然门帘一响,一阵热热的香风卷了进来。
“噢,你们在这里喝体己茶。”穿杏色短裙的女孩子走进来,左右看了一圈之后,靠在了周覆那把椅子的扶手上。
周覆偏过头,掀起眼皮看她,不轻不重地说:“汪荟如,你九点钟方向,有一把空交椅,麻烦坐那儿去。”
“我不!”她叫起来。
汪荟如的嗓音很尖,声音又脆又亮,像摔碎了一个玻璃盏,听得程江雪难受。
周覆叫不动,他往后喊了个服务生:“你来,把她扶过去。”
“嘁,靠一下你就会怎么样。”汪荟如不情不愿地走了。
程江雪打量她,大概是个活泼艳丽的女孩子,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嘴唇涂得猩红,像刚吃了一盘生牛肉。
周覆看她脸色不好,拉过她的手,包在掌心里说:“这是汪荟如,上次差点撞上你的兔崽子,就是她弟弟。”
程江雪微笑点头:“汪小姐,你好。”
汪荟如喝了口茶,看着周覆贴在她耳边说话的温柔样子,那口冷茶一路涩到心里去。
她大力丢下杯子,“叮”的一声。
在座的都看出她情绪不对了。
还是付裕安咳了声:“跟你打招呼呢,这是在外面,你别疯疯怔怔的,人家看了笑话。”
郑云州先笑上了:“没事儿,都看了这么多年了,不差一两回的。”
汪荟如脸色更不好了,勉强道:“你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
“别明知故问,手都拉上了,当然是你周覆哥的相好,我真搞不懂,你的大脑要到几岁才能发育完全。”郑云州说。
周覆也伸手指了下她:“说话客气点儿,要么就闭上嘴,这是我女朋友。”
汪荟如瞪他一眼:“我就去香港住了几天,你都谈起恋爱来了?”
“你这是什么口气!我的事还要跟你汇报啊?”周覆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开骂了。
程江雪拿上包,也不想再坐下去,她说:“我先走了。”
周覆嗳了一声:“再等几分钟,司机快到了。”
“不用了,我自己搭地铁回去,很方便的。”
说完,程江雪冲他笑了下。
大概笑得不好,脸上像戴了石膏面具,又冷又硬。
她站起来,朝一屋子的人点了头,轻盈地跨过了门槛。
天边的月隐没在云层,院子里的路灯却更亮了,照得那些花木都失了真。
程江雪走得很快,不知道是在矛盾什么。
她想要周覆追上来,好大声质问他;又怕周覆追上来,会大声质问他。
出了胡同就有公交站,程江雪到站牌下去等。
晚上气温低,夜风从胡同里刮出来,钻进她的袖管里,凉飕飕的。
站台上零星两三个人,背后的广告牌亮着惨白的光,照得程江雪脸色发青。
她今天穿了裙子,冷得跺了跺脚,粗鞋跟敲在水磨石地上,笃笃地响,在空荡的街上回荡。
远远传来车子的声音,两道灯光从胡同口驶过来,徐徐在站台前停下。
车窗降下来,露出周覆那张俊朗的脸。
他陷在黑暗的车厢内,看不真切。
“般般,上车吧。”周覆说,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程江雪别过头,马路对面有一棵槐树,叶子被风吹得直抖。
“公交马上就来了,不用。”她语气生硬。
周覆不催促,就那么看着她,车子也没有熄火,静静地摆在路边。
她躲不开他绵柔的目光,即便转过头。
后面有阿姨说:“小姑娘,你就上去吧,你男朋友停在这里,我们都不好上车了。”
程江雪不想被人指责,沿着马路边走开了。
周覆叹了口气,开着车跟上去。
他开得很慢,车灯一直照在她前头。
那个时候她还小,也没有多少坚定的心志,被追了一小段之后,在这段角逐里主动投降。
程江雪停下来,站在路边。
周覆也踩了刹车,打开车门锁。
她坐上去,但还是一副赌气样。
周覆端详着她,上了车也不肯看他,别着脸,露只耳朵给他看。
她耳朵很白净,连着脖子都有一股脆生生的玉质感。
“怎么了?今天茶不好喝,是不是?”周覆拉过她的手问。
程江雪低头,还是没舍得把手抽出来。
她小声说:“不是。”
周覆哦了声,又问:“那就是嫌司机来得太慢。”
“哪有啊,又没到五分钟。”
周覆点头:“是,不到五分钟,汪荟如就把你给得罪了,她惹人嫌的本事与日俱增。”
程江雪更气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全都知道,还问这么多。”
“怕你闷坏了,逗你多说两句话。”周覆笑了下。
她瞪人的时候,眼睛一下睁得很大,不凶,反而可爱。
周覆把她的手拿到唇边,亲了亲:“汪荟如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她喜欢你。”程江雪问都没问,像通知他这件事。
她觉得没有问的必要,周覆这么善识人心,不可能看不出。
况且汪荟如的性子是那么的粗浅、单薄。
周覆也没否认:“跟在我们后面长大的,你说喜欢吧可能谈不上,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情感很容易发生混淆。”
“我也是这个年纪。”
程江雪强调了一遍,她确信,她能看懂汪荟如的心思。
因为她也是一样,满屋子的青年里,只看得见一个人。
人扎堆在一起,是很容易嗅到同类的气味的。
周覆失笑:“你和她太不同了,你伶俐,知书达理,会顾全大局。她心智还不健全,没看大家伙儿都拿她当孩子看吗?你也让让她。”
程江雪哼了声:“少来了。你拿她当孩子看,她拿你当所有物,当男朋友看。”
“她怎么想我搞不清。”周覆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女朋友就你一个。”
程江雪撅着唇问:“就我一个,之前也没有吗?”
周覆摇头:“从来就没有过。”
她头顶的阴霾又因为这句话散开,雷没打,雨也没下。
刚才的那点不快在她心里打了个转,又被新的欢喜冲走。
程江雪看了眼路:“我回学校,你带我去哪儿?”
周覆也很奇怪:“我以为你想跟我回去,要不我掉个头?”
“不用了。”程江雪把手搭在包上,“反正寝室里也没人。”
周覆正儿八经地说:“对,在你搬家之前,先屈尊降贵,去我那儿睡一晚。”
程江雪没有说话。
她侧过头,长久地看着他。
车窗外的流光偶尔掠过,在周覆的脸上倏忽明灭。
她知道了,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情总是起起落落的了。
因为周覆总是这样,一会儿千方百计地、高高地捧起她,转眼间,骨子里那份理智和冷静就游离出来。
自古如此,多少帝王都只能听好话,信谗言,何况程江雪。
人被捧惯了,就忍受不了一丁点的怠慢。
但周覆身上那层挥之不去的阶级感,不会叫他一直捧着谁的。
程江雪又转过头,微动了动唇。
她现在好像是疯了,怎么他随便说一两句话,也能品出大是大非来。
程江雪往后一靠:“我可当不起你的屈尊降贵,留着说给别人听吧你。”
“说给谁听啊?”周覆问。
程江雪说:“谁喜欢缠着你,过问你的事,就说给谁听啊。”
周覆笑着摇摇头:“这醋吃起来没完了呢,你等我下了车的。”
“我说错了吗?”程江雪又细细回味上了,“总之你对汪荟如不一样,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那种不一样。”
“还明眼人?”周覆越听越觉得牵强,“哪儿不一样,你说说。”
程江雪组织着语言:“你对外人都很客气,很谦和,对她算得上大呼小叫了,说明她不是外人。”
被她离谱的逻辑弄得哭笑不得后,周覆喊了声:“我的天哪,对一个无理,又不识趣的疯婆子,我也得客气?也得谦和?我就不能有个端架子的时候了?我再不如人,起码年纪比她大吧,还不够教训她的?”
他说得又急又气,深深的无可奈何之下,快词穷了。
听到那句“我再不如人”时,程江雪别过脸,笑得肩膀抖了两下。
周覆绕过翠林环围的园子,直接把车开上去。
他停稳后,从车头前走过,脚步飞快地到了另一侧。
程江雪刚解开安全带,睁圆了眼:“我自己会开门呀。”
“我是来给你开门的吗?”
周覆弯下腰,他也不是要扶,而是伸出手,直接探进了车内。
整个人被他抱出来的时候,程江雪吓得轻呼了声。
“干嘛呀?”程江雪叫了句,手不自觉地环住他的脖子。
周覆手臂有力,托着她的背和膝弯,稳当地向上迈台阶。
路灯的光从侧面照来,把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投向灰砖地面。
“你还问干嘛?”走上两步后,周覆低头蹭了下她的脸,“我说话你就不听,非要气我是不是?”
程江雪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混着车内的檀香气,一阵一阵地往她鼻子里钻。
四周都很静,耳边只有风吹过冬青树丛的沙沙声。
她抬起头,也只能看见他的下巴,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走到门廊下,周覆稍微停了一步,调整了一下抱她的姿势。
檐下的灯忽然都亮了,明晃晃地照下来,刺得程江雪把头一偏,埋在了他胸口。
周覆踢开门的同时,垂眸看了她一眼,嘴角弯了下,没说什么。
走到客厅中间,他才把程江雪放在沙发上。
沙发是顶级皮料,皮肤贴上去,像奶酪一样丝滑、柔软。
程江雪陷在一团软窝里,像被吞吃了。
周覆放她下来,手却没有松,仍紧紧地箍着她的腰,将她圈在里面。
“让我起来。”程江雪的声音很低,差点听不见。
周覆不说话,身体又压低了几分。
灯光从南角的琉璃罩里漏出来,昏淡幽暗。
周覆的影子完全罩住了她。
程江雪闻到他呼吸里的茶香,混着一点烟草的涩,热烘烘地扑在她的脸上。
她刚要挣扎,周覆的唇已经落了下来。
他吻得并不从容,分开手指扳住她的脸,才舔了几圈她的嘴唇就阖上眼,张开嘴,完全地吞住她,探舌进来。
一只手从腰侧滑上去,他的手掌好大,粗糙,掌心很热,足够把她的丝裙弄起褶皱。
她在这方面很懵懂,连回应都天真直白,几下就眼眶湿润,无意识地挺了挺岆。
微弱的电流蔓延全身,周覆的吻由浅及重,反复地加深。
程江雪的手软了,慢慢地从脖子上滑下来,落到了他衣服的前襟上,紧紧抓着,指节都发白。
等他吮够了,两个人也已经麽得对方衣衫不整。
彼此都喘着气,额头贴上额头,鼻尖蹭着鼻尖。
灯光下,程江雪的口红已经花了,潦倒地洇出唇线。
周覆的嘴角也染了红,粉得像水蜜桃的外皮,衬得他的脸
色越发白。
他伸出手,用拇指替她擦掉残红:“宝宝,做过了这种事,才叫不是外人,知道吗?”
程江雪的头发散了,她把手搭在他肩上:“头晕,我要起来。”
“好,起来。”周覆把她抱到身上,自己往后靠在沙发上。
他拿过掉下的发圈,拨了拨她耳边的头发,替她重新扎好。
周覆的动作很轻,很慢,像对待一件珍藏的名瓷。
绑好了,安静地对望了一会儿后,又重新吻到一起。
动情得最厉害的时候,程江雪的裙子全乱掉了,一条薄薄的briefs成了一扯就断的纱,周覆还要抱着她,含住她的舌头湿吻。
程江雪的腿软绵绵的,完全是坐在他的鄞睛上。
这几乎让她幻视自己被↑了。
周覆应该也是这样,一边很凶地吻她,一边摁着她的岆。
这个想法往上冒的时候,程江雪的身体抖了一下,往前瘫倒在了他怀里。
空气中浮动一股腥甜气味,像满是芦苇浮荡的春日沼泽。
他停下来,捧住她的脸,一下下地吻:“我们去楼上,好吗?”
她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第43章 青春
程江雪报的是六到八人的小班授课,价格也要贵上三倍。
主要她时间紧,对目标分数的期待也比较高。
写字楼的冷气开得太足,教室玻璃上淌着水痕,窗外是林立的高楼大厦,而程江雪坐在里面狂打喷嚏。
下午练口语时,就已经往外冒鼻音了。
轮到程江雪,她拿到的题目是描述你的童年故居。
她觉得好笑,又不是名人,哪来的什么故居,何况他们家几十年没动过地方,老房子有啥好讲?
她挑了家后的弄堂说,石库门的天井,吱呀作响的楼梯,黄昏时家家户户飘出的油烟气,听得老师不住点头。
等下课回香山,园子各处都掌上了灯。
今天有客,程江雪站在朱红小楼前往下望,水榭里四面轩窗洞开,隔热的细竹帘垂了下来。
晚风过处,竹影扫阶,帘角轻扬。
她先进了门,上二楼去洗澡换衣服。
回来这一路上,又沤出了一颈脖子的汗,腻腻的难受。
等穿戴好,程江雪再下楼去吃晚餐。
她到水榭时,服务生挑起帘子让她进去。
程江雪道了句谢,一径越过许多座位,坐到了周覆旁边。
目光扫了圈,大部分都有过一面之缘,只叫不出名字。
菜是淮扬路子,冷盘八样摆成团花状,细看是鹅掌一类,糟香扑鼻。
周覆给她盛了碗汤:“今天上课累吗?”
“不累,但好冷。”程江雪拿起勺子,“我都要感冒了。”
周覆帮她把头发往后拨,免得掉进去。
他说:“听出来了,明天多带件外套。”
忽然有人出声,清脆地问了句:“江雪,你在上什么培训班?”
程江雪抬头,是坐在李中原身边的傅宛青。
她穿了条霁红吊带长裙,两根细细的珍珠肩带攀在莹润的肩头,像随时要掉下来。
和当好学生时比,傅宛青的变化可谓脱胎换骨。
她太明艳,明艳到程江雪都挪不开视线。
程江雪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报了雅思,刚上了几天课。”
傅宛青笑着哦了声。
以为就此无话,程江雪准备低头时,余光里,李中原俯首到她耳边,他小声问:“你要不要出国?”
傅宛青诧异地看向他:“你能同意?”
再往下就听不清了。
程江雪只看见,李中原很淡地笑了一下,充满权力和掌控感。
她转头朝周覆看,不知道郑云州议论了句什么,他也在笑。
这才是真的笑,面容如崭新的书页般舒展。
少年人的意气一望即知,是绿色的原野,是永远也不会凋敝的山丘。
周覆偏了偏头,看见她紧盯着自己不放。
“怎么了?”周覆以为有什么事,扶着她的椅子靠过来。
程江雪捏着筷子,摇头:“没有。”
“肯定有。”
“要在这里说吗?”
周覆几乎凑到她唇边:“要说。”
程江雪贴近了点:“我觉得你真好看,也真好相处。”
“显然易见的事实就不用重复了。”周覆脸都没红。
“”
谢寒声看他们俩这样,对顾季桐说:“小程看上去很喜欢周覆。”
“岂止是喜欢,被迷得神志不清了都。”顾季桐用力咬了一口点心。
谢寒声说:“那也是难得的感情。”
顾季桐撇撇嘴:“我看哪,周覆未必觉得难得,他表面谦虚,心里狂着呢,认为自己魅力好大。”
“人确实有狂的资本。”旁边不知道谁插了句话,“生得好,涵养也好,肯走正道就不说了,你就看这园子,是你住的进来,还是我住的进来?”
用完餐,水榭里换了一支交响乐曲,不少人开始跳舞。
顾季桐拉着程江雪走了,坐在湖边的沙发上说话。
她咽了口茶就问:“我听说,那晚我走了以后,你被汪荟如气到了?”
“这都多久了,还提起来讲。”程江雪说。
顾季桐仍在生气:“今天算周覆识相,没有请汪荟如,我非骂她一顿。”
程江雪笃定地说:“他才不会请呢,躲都躲不及,他当晚就跟我讲得清清楚楚了,我根本不担心她。”
“是是是,我就说不得他一句。”
“人家错了你可以说,他没错你也说,难道你要他请汪荟如?”程江雪也想得很明白了,她说,“他当然不能叫十全十美,但我爱上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现在这副样子,人品脾性早定了型。再说,他吸引我的,也正是这些优缺点的组合,要是稍微变动一下,不也没有这段关系了?”
顾季桐沉默了会儿:“我对周覆的为人没意见。论当男友,不说得满分,给他打个优并不勉强,就是汪荟如讨厌!没一点眼色。”
“我理解她,谁没有个从小喜欢到大的人。”程江雪往后靠,拨着抱枕上的金绣线说,“我和她都见不上面,何况周覆又不理她,再讨厌也有限。”
顾季桐还要再说什么,程江雪给她嘴里塞了块糕点:“好啦,虎视眈眈也要分对象,汪荟如又没有影响力,总谈论她干嘛,被人听见,显得我们小肚鸡肠。等真出现了劲敌再请你出山,好吧?”
很快,一个身形高瘦的男生走过来,穿着剪裁极好的衬衫。
他嘴角含着笑:“江雪,你们也在这里。”
“欸,是郭振强。”看见初中同学,程江雪也很开心,“快坐。”
顾季桐瞄着他这一身行头:“可以嘛毛毛,换了件衣服人模狗样,我们都认不出了,你爸爸调到这里以后,你变化好大哦。”
程江雪噗地笑了:“都成年了,怎么好叫人家小名的。”
小郭表示没事:“叫就叫了,这名字也就剩你们叫了,不像以前在弄堂里,一叫毛毛,五六个人一起应。不过,你俩怎么会来的?”
“奇怪,只准你来啊,就你阿爸能耐。”顾季桐呛了一句。
毛毛笑道:“顾季桐还是老样子啊。”
程江雪赶紧拦住她:“我们是碰巧,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碰巧可碰不到这种局上来。
毛毛心想,他也是绕了好几圈关系,才勉强进了这道门槛。
程江雪问他:“你是在央戏吧,我记得你考了舞蹈特长生。”
“对,你记性真好。”毛毛想起他们一道上课的辰光,“你呢,
现在还跳拉丁吗?”
程江雪摆摆手:“看书都没时间,还有空跳舞呢?退步了好多。”
毛毛看了眼长廊另一头,邀请她说:“那我跟你跳一段,看看退到什么程度。”
“行,刚才吃了那么多甜点,消耗点卡路里。”程江雪也点头。
她从包里拿出发圈,把散下来的头发绑好:“走吧。”
毛毛毕竟是专业选手,他的手虚虚地扶着她,力道不重,又很精准地向前引导。
没多久,旁边人的目光就都被吸引过去,噼噼啪啪地鼓掌。
几个年轻女客交头接耳,眼里兴味十足:“这男孩子是谁家的?”
“郭家的吧,他本来就跳国标的,能不好看吗?”有人说了句。
“那女孩子呢?”
“不认识,刚看她和周覆坐一起,应该是未来的女主人。”
“放屁!女主人现在坐在周家。”
头顶的灯打得很妙,不停追着两个人的影子转。
毛毛带的流畅,程江雪也跟得紧,进退旋转间,她的脸颊热得微红。
周覆坐在对岸回廊的左侧,看了那对曼妙的人影几秒后,一只大手攥紧了圈椅扶手。
“程小姐跳得不错。”李中原率先鼓了掌。
郑云州却回头看周覆,也跟着夸:“一个八拍里换了那么多动作,你女朋友底子可以。”
像怕他没看清,故意说给他听的。
就连老唐都说:“别说,两个人还挺般配的。”
只有周覆一言不发,恍若未闻。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心,不知道怎么蒙了一层汗,于是去取餐巾。
抬头的那一瞬,又看见那个男人一个引带,把程江雪往外送出一个流畅的圆弧。
裙裾飞扬间,他看见她在笑。
已经够标致,够让人挪不开眼的了,她还这样笑。
周覆用力一抽,连带着拨倒了好几只瓷杯。
站在近处的几位宾客连连惊喊,都向后退了几步。
身旁的服务生训练有素,立刻上前清理。
周覆捏着那块餐巾,指尖还残留冰凉的湿意。
郑云州讥笑道:“杯子你都拿不住了,啊?”
谢寒声也看过来,四平八稳地说:“就这么一会儿,周覆开始心不在焉了。”
周覆擦了擦手,又放进了伸过来的托盘里:“我去趟洗手间。”
郑云州说:“是,快去吧,免得把红眼病过给我。”
李中原听后,老大哥般地笑着摇头:“我看你们要到哪一年才不吵嘴。”
“你光说我,没看老周那嘴多缺德啊。”郑云州说。
周覆起身后,径自往右边的重檐亭去了。
四下里很静,只听得到几声藏在石缝草根里的虫鸣。
一路走来,掌心里的烟已经被掐得软了、烂了,翻出焦黄的烟丝。
周覆随手丢在了一边。
他拧开水,用力地搓洗着双手,搓得手背泛红。
洗完后擦干,周覆被头顶的强光刺到。
他抬起手挡了挡,这灯是今年新换的,是不是也太亮了?
但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心口那团无名烧起来的,滋滋作响的妒火。
他目光一转,和镜子里的自己打了个照面。
的确是有心事的样子,刀枪不入的温和面具上,裂开了一丝细缝。
一曲跳完,程江雪也来这边洗脸。
毛毛的舞步还挺难跟的,她刚才出了不少汗。
还没进去,就看见周覆站在一旁的树荫下。
园中绿影浓密,月光被筛成一地的光斑。
“周覆。”程江雪气喘吁吁地叫了他一句,“正好你在这里,我跟你说一声,我先回去了。”
周覆的影子顿了一下,随即走了出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程江雪的呼吸细细的,带着几分急促的甜腻。
腰身也像还在刚才的旋律里没出来,看上去软绵绵的。
她专注地等他的回答,整个人像一株刚经了午后细雨的海棠,散发着蓬勃饱满的、几乎要流淌出来的生机。
周覆抬起手,用一方雪白的麻纱手帕挨了两下她的额头。
他声音又低又哑,答非所问:“你出汗了。”
隔着细软布料,程江雪能感觉到他的皮肤的热度。
“嗯。”她不好意思地接过去,轻声说,“我自己来。”
周覆松了手,他说:“刚讲什么,你要回去,回哪儿去?”
“回桐桐那里,我明天还要上课。”程江雪把帕子捏进手心。
来之前,顾季桐特意提醒她:“哎,你跟毛毛跳舞的时候,周覆脸色不太好,杯子都碎了好几个。”
但程江雪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嘴角甚至还有一丝柔和的笑。
周覆拉过她的手,语调温文:“好晚了,下山也不方便,今晚就在这儿住,明天我早起送你,好吗?”
“那好吧。”程江雪说,她指了下山坡方向,“我就不陪你了,先去洗澡。”
周覆点头:“不用陪,忙自己的。”
程江雪原本觉得抱歉。
她总编排他和汪荟如,结果人家什么接触都没有,她自己技痒起来,和男同学大跳拉丁,情理上都说不过去。
如果他生气的话,她还真得好好解释。
但似乎没必要,周覆言行一致,说到做到。
他不干涉她的交往,况且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程江雪往上走,快到最后一段台阶时,看见一道高挑的身影。
她新烫的头发蓬松地蜷在耳侧,始终望着眼前这栋精巧的小楼。
“宛青。”程江雪走上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傅宛青晃了晃手里的酒瓶,笑说:“你们家周覆的酒太好喝了,我都醉了,迷路了。”
程江雪说:“才不是,你看起来很清醒。”
“你说话总这么直白吗?”傅宛青眯着眼看她。
程江雪点头:“很不会变通,所以也交不到什么朋友。”
傅宛青却认真地说:“男朋友是周覆,女朋友是顾季桐,也不用别的朋友了。”
“所以你为什么到这儿来?”跳得腿酸,程江雪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傅宛青拿下巴点了点这栋楼,神秘地说:“偷东西。”
程江雪被她逗笑:“那值钱的倒是挺多,我给你把门打开。”
傅宛青睁大眼:“这可是你男朋友的家。”
“对啊,那我开门有什么问题吗?又不是我的家。”
两个姑娘都笑起来,程江雪歪在了靠石上。
好容易笑够了,傅宛青理了理鬓发:“我真去拿了,你要参观吗?”
“去看看。”程江雪跟上她。
傅宛青倒没进去,而是绕到楼后,在那株高大的榕树下站住。
她把酒塞给程江雪,自己撩开裙子,踢了高跟鞋,站到青砖围栏上,毫无仪态地跪趴下去,细长的手伸进树洞。
程江雪莫名地看了半天,不知道她是要掏什么宝贝。
“咦,在这儿。”傅宛青拿出个扑满了灰的盒子,自己都被呛了一下。
连程江雪都往后退,手掸了掸:“这什么东西?”
傅宛青也不顾脏,直接用手抹掉了厚厚一层土,露出它原本的样子。
盒子一尺见方,通体髹黑漆,面润如古墨,盒盖上描着喜鹊登枝的图样,羽毛是细如发丝的金线绘的,夜色下泛着淡淡光泽。
“它很漂亮。”程江雪看清了以后,她说。
傅宛青嗯了声:“是我奶奶的陪嫁,家里遭难的时候,我悄悄藏在树洞里的。”
“怎么,你以前住这儿啊?”程江雪惊讶地问。
傅宛青点头,边打开盒上的铜扣:“对呀,周覆难道没跟你说,这地方以前,是我爷爷的园子?”
她一副世事已矣,又强装欢笑的苍凉口气,听得程江雪心酸。
程江雪说:“周覆没有提,桐桐倒是讲过,说上一任主人姓傅,但我也没想到,会是你这个傅啊。”
一个女孩子,幼年时被精心养育在这样的荣华里,长大后又跌落到市井里挣扎谋生,难怪她的眼神中,总有种旁人看不懂的轻蔑和超脱。
傅宛青笑了下:“周覆是对的,人走茶凉的事儿,不提也罢。提了我脸上无光,你见到我也不自然。”
“他好像做什么都占理。”程江雪说。
傅宛青觑着她的脸色:“听起来,你很不喜欢他处事周全,倒希望他冲动一点,毛躁一点。”
程江雪摇头,可能她还是太世俗,太梦幻了,期待太高,对他这幅妥帖的面具还不满意,总想看周覆真正失控的样子,因此说不上来。
她往前靠了一点,好奇地问:“装着什么
东西,我能看看吗?”
傅宛青拿给她:“喏,就是一枚玉蝉。”
程江雪家里藏品不少,打量一眼就知道,这是品质极佳的羊脂玉。
玉身上一层温润的膏腴,蝉翼雕得极薄,对着月光时,隐隐透出云纹般的水头。再转过来,那对复眼更是妙,略深的豆青色点成眼珠子,像活的一样透着灵气。
程江雪赞叹了声:“你奶奶家手笔好大呀,拿它来当陪嫁。”
傅宛青轻轻说:“有什么用,人早就入土了,我做个念想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十几年了,我今天才能站在这里,把它拿回来。”
傅宛青低垂着眼,站在高出尘寰的台阶上往下看。
底下的热闹还在延续,朱栏曲水,灯河蜿蜒,琉璃盏映着琥珀光。
光阴如流水,匆匆带走了一拨又一拨人。
可这汪泉眼里涌动的,仍是古老而永恒的东西,一样叫钱,一样叫权。
傅宛青没多待,拿了东西就跟程江雪告辞。
当晚周覆意外地喝了很多酒。
程江雪坐在书房做阅读,扶着脖子活动筋骨时,看见他缓缓走上来,跑下楼去开门。
她打开时,周覆明显被惊了一下。
他笑着换了鞋:“今天我这么受待见?”
“你那么得人心,还会有谁不待见你吗?”程江雪挽着他到沙发上坐下。
周覆有点头晕,松散地往后靠着,手大力地扯开扣子。
程江雪看他不得法,伸手去给他解:“很难受吗?我给你倒杯茶吧。”
“喝过很多了,你别去倒。”周覆一手握住她,一手揽紧了她的腰,“我央求你留下来,不是让你照顾我。”
程江雪挨着他的腿,轻柔地坐上去:“那是要这个?”
她抚上他的胸口,很坦诚地倾身吻上他。
周覆被酒精胀得半阖了眼,反应亦慢半拍。
等嘴唇被程江雪含湿,某件物事撑饱了才意识到,她就这么贴过来了。
“嗳。”周覆摸她的头发也很慢,“先别,我刚喝了酒,一身味道。”
程江雪在他肩上闻了闻:“哪有?我觉得很香。”
她怎么这么乖,乖得他身上燥死了。
周覆吻上她的脸,一下下揉着她的后颈:“傍晚回来不是说冷,姜汤喝了吗?”
程江雪闭上眼,也侧过头用面颊蹭他:“喝了,我洗完澡阿姨就端上来了,她说是你让煎的。”
“怕你感冒,晚饭的时候摸了摸你的手,好冰。”吻得她快喘不上来气了,周覆才眯着眼躲开了灯光,“跳完舞好了一点,脸红扑扑的。”
程江雪顺着他的话说:“和我跳舞的是我初中同学。”
“初中同学,那认识很久了。”周覆语气淡淡。
程江雪想了想:“也五六年没见了,今天偶然碰到的。”
周覆托着她的臀侧,又循着下颌吻上去:“没事,都在京里,见面的机会还多着。”
“嗯,我刚才也这么跟他说。”
周覆吻她的动作顿了一顿。
他没说话,而是很凶地把她压到了身下,含着唇跟她深吻——
作者有话说:校园篇不会太长,点出几个主要矛盾后就会分手,回到支教部分。
第44章 青春
隔天清早,晨光从百叶窗里投进来,一格一格地落在木地板上,像谁用面包刀切成了片。
程江雪睁眼时,只看见一道道光,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它们在光柱里缓缓游动。
她觉得刺目,往另一边转过去。
一翻身,碰上周覆还在熟睡中的脸。
他侧对着她,呼吸匀停,脸在晨光里格外清晰,嘴角微微松开,没了平日那份高高在上感。
周覆的枕头上,有一股独属于他的浓郁味道。
程江雪的鼻子陷在其中,闻了又闻。
她想起他昨晚的模样,还是同样一副面孔,神情却截然不同。
汗珠沿着漆黑的额角滑下来,滴在她的颈窝里,是凉的,很快又被两人的体温蒸沸。
到后面几次,周覆吻她的动作已经不能算温柔。
他下死手地掐着她,指节根根用力,呼吸像密集的雨点,敲落在她耳膜上。
没多久,周覆也被这束光刺醒了。
吹着冷气的卧室里,两个人都赤着身子,体温焐了一夜,被子里还存着暖意。
他忽然睁眼,程江雪都来不及躲。
周覆的眼神开始还有些迷茫,随即就清明起来。
他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嵌进骨血里。
“早。”周覆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哑。
心跳隔着胸膛相撞,这感觉温柔又色情,程江雪痴愣了好久。
周覆缓了会儿:“几点了,该去上课了吧?”
“不知道,手机被你扔哪儿了?都没听见闹钟。”程江雪抬头看他。
周覆迷蒙地笑了下:“你定闹钟了吗?我真想不起来了。”
程江雪说:“我猜已经迟到了,你赔我课时费,好贵的。”
“赔,我赔给你。”
程江雪翻下床,稍动了一下腿,就觉出身体的酸痛,各个关节像是被撞散了以后,又重新拼起来的,还没磨合好,吱嘎作响。
周覆在床上脾气很不好。
又或许是,在床下待每个人都太好,那点痞劲儿全留在了这上头。
独门独户的小楼,他倒是许她叫,但一听到老公一类的词眼,就猛地酊过来,反复把她撞进枕头里,说不出话。
程江雪下了床就跑到茶几边,捧着茶往口里灌。
她好渴,荒唐地过了一夜,身体的水分像是流干了,不知流到了何处。
她喝够了,神志才勉强归位。
程江雪快速洗了个澡,换上衣服。
周覆比她更快,洗脸剃须一气呵成。
他边往手腕上扣表,边端详她的穿着。
蓝白相间的格子裙,裙摆刚好落在膝上三分,露出两段细藕节似的腿。
周覆皱了下眉:“不是说教室里冷,还穿这么短?”
程江雪把手机塞进小皮包,她说:“出来会热呀,我今天带毯子了,可以铺在腿上。”
“好,以你身体舒适为准。”
快十点了,周覆才开下山。
他车速太快,程江雪把书攥在手里,脸吓得都白了。
遇上红灯让停时,她小声说:“算了算了,我跟你开玩笑,慢一点。”
“没事,比这更快的我都开过。”周覆握着她的手说。
程江雪啊了一声:“你可不像这样的人。”
周覆笑了下:“那两年家里不管,整天在外面瞎闹。”
“所以你现在这样,是闹够了,被家里管服了吗?”程江雪问。
周覆开着车,面上浮起一层不屑,他说:“我谁也不服,管也得我听才行。”
那个十字路口过得很长,三两句话就概括出他的少年。
程江雪不敢想,那个时候他能有多么浑,又有多么重的意气。
难怪她总觉得周覆身上有种危险的气息。
那种危险是潜伏在宁和之下的,比亮堂堂露在面上的又更诱人。
与其说爱他,不如说是爱自己早已敛藏的叛逆。
她想起小时候吃果子,总是不要一望就熟透的那一颗,喜欢去找半生不红的,仿佛只有这样,尝出的甘甜才能加倍满足。
到了楼下,程江雪匆匆忙忙要下车。
周覆把装了早餐的纸袋递给她:“下课了别乱跑,我来接你。”
“你
好像送小孩去幼儿园。”程江雪好笑道。
周覆严肃地摇头:“不像,没有那么会夹,那么会吸人的小孩。”
“老流氓。”
程江雪窘迫地下去。
她原本梳了马尾,但因为时间太赶,几绺碎发不听话,垂在颈窝里。
风一吹,发丝和裙摆一起漾起波纹。
周覆把手架在车门上,那么脆弱的两条细腿,他好怕她跑着跑着,就摔上一跤。
昨晚真叫没节制,他吻了很长时间,把她的唇吻得殷红鲜亮,像枚刚成熟的樱桃,又不等她恢复过来,即刻把人压进被子里。
程江雪根本承受不住,湿着眼转头看过来,连句不要都说不出口,贴在他的胸前,唔哝着来找他的舌头。
周覆在她涣散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
薄薄的水光里,一个模糊的倒影,像被困在了里面,再也出不来了。
他怎么会出不来?还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绑住他。
情/欲高涨,在女朋友身上反复失态,自然是因为喝了酒。
周覆不敢再看,伸手盖住她的眼睛,更加用力地掟进去。
暑假眨眼即逝,程江雪站在校门口都恍惚,时间好像不是慢慢流走的,而是一下子迸溅开的,弹指就没了。
整个夏天,她都忙得像被十面锣鼓催着走的戏班子台柱,脚尖刚点地,又得腾空。
觉也不够睡,周覆闹起来没时没晌,既不掩饰自己的反应,还要去询问她的感受。
得到肯定的答案以后,折腾得更凶。
秋风刚起,江枝意就出现在了京里。
她到得很晚,七点多了,程江雪才接到她电话,说在京西宾馆。
那会儿她刚进园子,正坐在周覆的腿上,被吻得目眩神迷,说话也磕磕绊绊。
程江雪吓一跳:“啊,招呼都都不打就过来了?”
江枝意说:“我来开会,顺道看看你,晚饭吃了吗?妈妈去学校找你。”
她伸手去捂周覆的唇,让他别再动了。
自己喘了两口气说:“没吃,妈你不用过来,我在外面,我去酒店找你吧。”
“你在外面干什么?”江枝意听出不对劲,“怎么呼吸这么重,跑步吗?”
程江雪编了个谎:“对,我担心体测过不了,锻炼呢。不说了,我现在就过去。”
她生怕露馅,赶紧挂断。
周覆将唇抵在她耳后,闷闷地问:“你体测不是过了吗?”
“还不都是你!”程江雪气得推他,“别动了,快点送我下去呀。”
周覆把她的脸扳过来,意犹未尽地吻了两下,无奈地说:“是,我的二小姐。”
刚等来她,进门到现在,也不过亲热了二十分钟,吻得她浑身软绵绵的,不住地厅岆来噌他,说好想他,好爱他,扭着脖子热切地吻他,说现在就要放进来。
他听后也鄞得不像话,又因为一个电话,要活生生把她送走。
程江雪整理好衣服,已经到了门口。
她见周覆还坐着,催了句:“快点好不好?”
“来了。”
周覆低头看了眼自己膏膏利起的地方,这也见不了人哪。
一路上程江雪都高度紧张。
她一会儿摸摸发烫的脸颊,一会儿扯扯白绸衬衫上的蝴蝶结,不停地清嗓子。
“那么害怕?”周覆瞥了她一眼,笑说。
程江雪往后靠,小声说:“其实我妈我妈还好,是我爸不让我谈恋爱。”
周覆也理解:“他是怕你在这边上学,再找个本地的男朋友,就不肯回家了。”
程江雪说:“嗯,我报志愿的时候,就吵了好多天。”
“看来最后还是你赢了。”
那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上r大吗?程江雪在心里说。
街边亮起了灯,霓虹灯一团红,一团绿地抹上玻璃。
车厢内很暗,只有仪表盘浮着蓝光,照得人脸上像浮了道霜。
窗外灯光掠过他侧脸时,眉骨到鼻梁的线条,像是元代山水画中的折带皴,尽是嶙峋的俊朗。
程江雪侧身坐着,看周覆专注地开车。
他嘴角微抿,眼睫低垂,方向盘在他手里也很温顺,左旋右转间,袖口露出半截手表。
她本来不打算告诉他,但现在忽然又想说了。
拐弯时,周覆转头看她:“怎么不说话了?还在担心?”
暗影里,他的眼睛像两潭深水。
程江雪觉得自己快溺进去了。
她用指尖掐了掐掌心,细碎的痛感竟让人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
程江雪垂下眼笑,不敢看他:“没什么,我是想说,你不用怕我爸爸的,等毕了业,我就带你去见他,像填志愿的时候一样,我会说服他的。”
周覆的手也僵了下。
他当然不会怕她爸爸。
同时也明白,见女方父母意味着什么。
“好。”周覆很温和地说出转折,“但不要和你爸爸吵架。”
车内一下子静了,连空调送风的声响都真切。
周覆的手指摩挲着方向盘上细密的纹路,皮革的触感在一瞬间变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硌。
他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小姑娘的喜欢是瓮缸里涨满的水,从四壁不住地往外漏,毫不费力地把他浇湿。
三四个月而已,她真的已经看懂了他,看清了他吗?
会不会日子一长,她觉得他也没那么好,谦逊之下,是被掩盖的张狂底色,他会失去耐心,会有很多无能为力的时刻,家庭关系还相当糟。
“嗯。”程江雪欢快地应,“我会先想好怎么说的。”
周覆把车停在京西门口,目送她下去。
妈妈电话打不通,程江雪在大厅等了一会儿。
她心急去问前台,报了房客的名字后,工作人员告诉她:“我刚打了内线,您母亲正在谈事,请稍等。”
有什么事?忙又怎么会叫她来,这事情这么突然啊。
程江雪又只好坐回去。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她才看见江枝意出来。
“妈妈,这里。”程江雪站起来,挥了挥手。
江枝意的柔婉是显而易见的,身上是墨绿绉纱衬衫,配了黑色半身长裙,额发云朵一样堆在额际,还保留几分昔年的旧式样。
她走到女儿身边,摸摸程江雪的脸:“面孔哪能嘎瘦啦?”
“哪有,我还觉得最近胖了。”程江雪说。
她挽上妈妈的手,一道出去:“妈,刚刚你和谁谈事情?”
“没谁。”江枝意停顿了一下,补充说,“聊了下明天开会的内容。”
程江雪没再问,她说:“我们去吃饭吧。”
“好。”
外头空间开阔,江枝意没察觉,等钻进了出租车才闻到,女儿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
应该不是香水的味道,她不爱抹,像是从皮肤上散发出的,女孩儿幽微的体味。
她也打年轻时过来,不难分辨这是怎样激烈,怎么动情才会有的现象。
再听女儿的声音,也有些黏糊糊的,很娇,嘴唇更是饱满红润。
江枝意心里一惊,低头时,又看见她脖子间的钻石项链,在昏暗的车内冷光凛凛。
程江雪还高兴地说着:“妈妈,我带你去一家餐厅,老板和我们是老乡,烧的草头很好吃。”
“小囡,这是哪儿来的?”江枝意已经伸手上去,拣了起来。
那是条排钻项链,没有吊坠抢风头,一溜钻石紧密地挨着,每颗像凝固的霜籽,用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银爪擒住,缀成一道光芒点点的星河。
程江雪吓到,脑子里飞速地想着说辞。
百密一疏,怎么忘了把它摘下来。
她要怎么讲?
这种光泽和质感,说是自己买的?骗不到妈妈。
那么如实说,是男朋友赔给她的课时费?今晚别想睡了。
程江雪结巴了一阵:“这不不是我的,我哪有这种东西?是顾季桐的,她
借给我戴两天。”
“哦,是桐桐的。”江枝意半信半疑地放下,“要叫她来吃饭吗?”
“这么晚,她肯定早就吃过了,不用叫吧。”程江雪赶紧说。
江枝意点头:“也好,我还要开几天会,再找机会见她。”
程江雪搂住妈妈的脖子:“那太好了,妈,我晚上能和你睡吗?”
“你带衣服了吗?”江枝意拍了拍她的脸。
程江雪摇头:“我去拿一趟就是。”
吃饭时,江枝意一直给她夹菜:“多吃点。”
程江雪摆摆手:“妈,真的吃不下了,吃不下了。”
江枝意放下筷子,她问:“雅思考得怎么样?”
“复习得差不多了,我报了十月份的。”程江雪说着,又抬起脸看她,“爸爸不知道吧?”
江枝意说:“不知道。就是总念叨,说这么长的暑假,你一趟家都不回,电话也不打一只,真是白养了,没良心。”
程江雪听得笑了:“他想我就说想我,讲上那么多。”
江枝意尝了片糯藕,笑说:“你第一天认识你爸?想你也要发牢骚,顺便批评两句的呀。”
从餐厅出来,程江雪又回住所取衣服。
到了楼上,江枝意看见那些没拆的品牌袋,又起了疑云。
程江雪也注意到了,她踢到一边说:“这是桐桐的房子,衣服鞋子和包包,也通通是她的。”
江枝意笑:“今晚桐桐在谢家待着,要打喷嚏了。”
趁女儿去卧室的功夫,江枝意拿起一条小香风裙,是秋冬款,斜纹软呢珠罗纱,乳白裙身,脖子上一条黑色的系带,明明白白就是她的尺码。
何况袋子里还有sa写给她的卡片——“程小姐,祝您生活愉快。”
江枝意从不赶时髦,也不大关注这些奢侈品,穿衣也以端庄得体为主。
偶尔兴致来了,才会去老裁缝那里扯两尺布,做身旗袍穿穿。
但她认得这一件,班上某个家境殷实的女生也有一条。
她前天走进教室上课时,听见女生炫耀说,这条裙子已经断货了,拿下来要一万两千欧。
再看脚边七零八落的鞋盒,粗粗加起来也要二三十个,江枝意心里已经转过味来。
她给女儿的那点钱,还买不起这些东西。
但女儿的心性她也知道,决计不会为身外之物委屈自己。
那么,十有八九,是谈了个出手阔绰的男友。
程江雪用袋子装了换洗的衣物,小跑着出来:“好了,走吧。”
“嗯。”江枝意拨了下她飞起的发丝,“小囡,在学校有交新朋友吧?”
程江雪说:“没有啊,就顾季桐一个,怎么了?”
“没事,我随便问问。”
当晚母女俩住在一起,聊了很多。
说起她奶奶,说自从爷爷去世后,脾气更刁钻了,常歪派家里阿姨的不是,每回都要程院长去协调,才能留得住人。
程江雪蹙着眉说:“阿姨都在家这么多年了,也算是我们的亲人,奶奶怎么还对她这样?妈,你别因为这个心情不好。”
“她还影响不了我,多少难缠的人我都见过,何况你奶奶心是善的,就是嘴巴不好。”江枝意笑着摇头,又洞明地说,“老人家横三横四,是想要自己儿子去哄呀,关我什么事啦。”
程江雪还小,不懂这些家长里短的较量。
但是她不知道,妈妈在哪儿遇到了很难缠的人?
身边的亲朋好友,就算是她的同事,提起她都是只有好话的。
程江雪嗯了声:“妈妈是全世界最智慧的。”
她刚洗过澡,带着一身沐浴露的香气拱进江枝意怀里,像小时候一样。
江枝意摸着她的头发说:“好了,起来,妈妈还没洗,光陪你说话了。”
“好吧,等你洗完再说。”
江枝意走后没多久,她的手机就响起来。
程江雪拿起来看,是她爸打来的。
她轻哼了声,接了:“就这么不放心你太太啊?”
“你妈妈呢?”程秋塘问。
程江雪说:“洗澡,要不要给你发视频?”
程秋塘气得噎了一下:“跟谁学的没大没小?不是妈妈过去开会,你爸还能跟你说上话吗?”
“你自己不要打电话给我。”程江雪翻白眼。
程秋塘说:“你妈打了就够了,我可以在旁边听,实习得怎么样?”
她根本没去,只能现编:“就那样,每天打打杂,干不了多少事。”
程秋塘又教训起来:“那就是你没动脑筋,我跟你说了,很多事不要等着领导来安排,得自己主动一点。别人看见你做得好,下次自然交给你了,这也做不到?”
“爸,我上一天课很困了,先睡了。”程江雪懒得听,悻悻地挂了。
她把手机屏幕拿到嘴边,咬牙切齿:“老工贼,你还跟资本家站一头了,下辈子也不给你打电话!”
第45章 青春
江枝意在京里待了五天。
到最后一天上午散会,她款款出了央戏大门,一辆车子横停在面前。
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下了车。
他年纪很轻,领口拉得严严实实,一副秘书模样,恭敬道:“江教授,我们主席有请。”
远处传来下课的铃声,模糊地、嗡嗡地响在江枝意耳边,像隔了层毛玻璃。
她想起多年前的黄昏,她的戏唱完了,那人也是这样派车来接。
只不过那个时候,从车窗里伸出的,是一束沾露的栀子。
如今再送也不合适了,只剩一台擦得锃亮的车,和打着旋落下的梧桐叶。
“我还有事。”江枝意双手握着包,笑了笑,“而且,也没有话要跟他说。”
秘书也客套地笑:“应该有的,这关系到您的女儿。”
江枝意猛地盯紧了他,眼中精光一轮。
莫非小囡的男朋友是周家的孩子?
“走吧。”江枝意又把这份惊吓压下去,上了车。
车在一处紧闭的院门前停下。
江枝意走下来,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
她跟着工作人员进去,道了声谢。
入秋后天气转凉,接连下了几场小雨。
江枝意踏过沾满落花的小桥,远远地瞥见个人。
他站在六角亭的台阶上,背着手,抬起头在看新制的匾额。
深灰外套下的肩线依然挺括,江枝意走近了,能看见他后颈处新剃的发脚。
头发虽然梳得严整,但已经掺进了银丝。
西风吹老岁月,二十多年过去,就连他也白了头。
“周主席。”江枝意按现在的名头称呼他。
周其纲转过身,嗓音像沾了秋雨,雾蒙蒙的:“怎么这么叫?”
乍然照了面,两下里都是微微一怔。
周其纲听了这声唤,见了这抹纤巧依旧的身影,喉结止不住地动。
千言万语,他自是有千言万语,但什么也不能说。
他今年快六十,颈部的皮肉早已松动,喉结凸得更厉害,动起来尤为明显。
这份久违的仓惶,连秘书也不敢再看下去,识相地走开。
“我们平头百姓,只能这么叫。”江枝意笑,径自走入亭内坐下。
她打他眼前过去,步子仍然轻盈,裙摆一跃一跃,如龙鱼冒出湖面。
身边人都老了,他也一样,在权力争斗和庸碌操持中,消耗了半生心力。
好像只有她躲过了时光的围捕。
穿一身白裙,含笑站在那儿,像春雾里的玉兰。
周其纲也走进去,坐下说:“小意,你还是没怎么变。”
江枝意说:“哪能没变,女儿都读大三,我也四十多了。”
“女儿。”周其纲点点头,“对,你女儿长得很像你。”
江枝意睁圆了眼睛,直视着他:“你一定见过她了?”
周其纲点头:“是,看见了照片,我要先跟你赔不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不知道怎么”
话没说完,就被江枝意着急打断
:“不要怪孩子,谈恋爱不是一个人能谈得了的,我女儿一定是觉得他身上有吸引人的地方。”
周其纲的眼皮跳动两下。
他到这个年纪,到这个位置,已经少有人敢这样看着他,不许他说完话了。
周其纲忽然笑开,眼角的纹路如宣纸沾水,缓缓荡去:“是,目前他们感情还算稳定,你不要担心。”
她怎么能不担心。
江枝意眉头都蹙到了一起。
为什么偏偏看上周覆了?真难办。
两家的关系有多复杂多忌讳,这孩子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但就是这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也叫周其纲看得晃了晃神。
想了会儿,江枝意像自我安慰般地开口:“没关系,她被我和她爸爸惯坏了,溪水一样浅的性子,流到哪儿算哪儿,兴许过一阵就不喜欢了。”
说到她爸爸时,周其纲握杯的手用了三分力。
就那个书呆子,竟然也能娶到他的枝意,死板又迂腐,工作了这么多年,也就混上一个院长当,不知道看上了他什么。
“听起来,你很反对这桩事。”周其纲说。
江枝意抬起眼反问:“怎么,周主席还很赞同?”
周其纲给她倒了杯茶,笑说:“论理是不该这样,刚知道的时候,我也斟酌了很久。”
顿了会儿,他放低了眉眼,盯着茶汤道:“但后来我又想,家庭圆满和顺的福气,我们姓周的两代人里,总要有一个得到。你别怕,我也算江雪的长辈,不会让谁为难她。”
他现在是在告诉她,他的家庭既不圆满,也不和顺。
但这要怪谁呢?恐怕也只能怪他自己。
“总是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江枝意也收回了目光,她轻声说,“难道这个家不是你选的?”
“你还在怪我。”
一阵秋风起,几片海棠花瓣扑进来,落在她肩上。
周其纲几乎要伸手,但江枝意已先一步掠下来。
他也只好摁住发颤的指尖。
亭内一时无话,只有假山后竹筒漏水的声音,滴答向前,仿佛一晃而过的光阴。
江枝意释然地笑笑:“人各有命,没什么好怪的。”
没等他接话,她已经站起来:“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时间不早,我先回去。”
江枝意一点留恋也没有,走得很快。
周其纲跟着起身,目光追随着她:“小意,我说错了,你当我没说过,别走。”
但人已经穿过一片海棠林,匆匆去了。
秘书站在柱子后,扶了扶眼镜,恨不得自己是聋子,他哪有命听这些。
那一年春天,也是站在这片林子里,听说恋人要结婚的消息后,一阵突如其来的花雨落下,把江枝意从头到脚淋了个透。
离京时她对自己说,永远不要回头。
但今天她还是走进了这个地方。
可见人不是不能妥协,要看为谁。
回江城前,江枝意请了两个姑娘吃饭。
程江雪和顾季桐到的时候,看见郭振强也在。
“毛毛,又碰到你了。”顾季桐坐下说。
江枝意笑着介绍:“我和小郭的妈妈很熟,你们一起长大的,如今又在一个城市上学,这是缘分,以后也不要断了来往,常联系好不好?”
程江雪当然听妈妈的话,立刻就要加郭振强的微信。
她端着手机靠过来问:“这个犬夜叉的头像是你吧?”
“对,有点幼稚的。”郭振强忽然变得不好意思。
程江雪说:“不会吧,我也很喜欢看,下次一起。”
“好啊。”郭振强毫不犹豫地答应,“我们约个时间。”
“没问题。”
顾季桐凑到江枝意身边:“阿姨,你是想小雪和毛毛是吧?”
“这孩子。”江枝意笑,拍了拍她的头,“怎么那么人小鬼大。阿姨没这个意思,就是想你们互相照应,不过呢,小郭的确是正直优秀。”
吃完饭,一道回酒店的路上,程江雪的手机响起来。
她一看是周覆,悄悄藏在另一侧去挂掉,调了静音。
“不接吗?”江枝意本来闭了眼在休息,忽然问了句。
程江雪哦了声:“一个推销电话,不接吧。”
江枝意转过头打量她:“嗯,今天项链也没带呢。”
“还给桐桐了。”程江雪垂下头,眨了眨眼。
周覆站在健身房里,掌根处还留有握杠铃时的红印。
他低下头,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通话结束”。
夜色像一盅凉透的茶,缓缓地浸满了整扇落地窗。
他已经练了一个多小时,汗珠沿着脊沟滑落,紧绷的运动服上,洇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窗外是流动的红河,车尾灯拖出长长的丝线,玻璃上绞绕着他的身影。
“怎么说?”郑云州擦着汗从后面过来,“咱俩再练会儿?”
周覆下意识地去摸口袋,忘了,烟在更衣室。
私教拿了三瓶水上前:“你这几天都来得很勤啊,突然那么在意身材。”
付裕安心知肚明:“他哪是因为这个,丈母娘来京里开会,见不上女朋友吧。”
“不止见不上。”周覆无奈地笑了笑,扬起手机,“现在连话也说不上了。”
付裕安拍了下他的肩:“晚上陪陪你?”
“不至于特殊照顾,我其实还好。”周覆淡淡道。
郑云州不屑地撇嘴:“还好就麻烦你尊重一下这些健身器材,不是你发泄的工具。”
“跟你这种没有女友的人,真是聊不到一块儿去。”周覆摆了摆手,转身去冲澡。
郑云州呵了一声:“还来劲了他。”
眼看快发飙,付裕安赶紧拉过来:“接着练,我看你卧推。”
周五下午,程江雪送妈妈去机场。
进安检之前,江枝意揉着她的脸说:“要照顾好自己。”
“嗯,你也是,妈妈。”程江雪点点头,“我寒假就会回去了。”
江枝意说:“好,妈妈进去了。”
“再见。”
程江雪一脸沮丧地从机场出来。
妈妈的身影一消失在安检口,她就觉得心里像有什么沉了下去。
平时也不见这样,可能还是因为骗了江教授,她觉得歉疚。
黄昏渐渐浓了,天空染成一道类似赭红的色彩。
程江雪望着车流发呆。
没多久,手机里进来一条消息,是妈妈发的。
她说:「小囡,你已经长大了,自己的事可以自己做主,也不必每件都和妈妈说,妈妈不会怪你的。妈妈唯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在感情里受伤害,不管你有多么爱他,也不要为了他丢掉自我。这比你隐瞒妈妈后果要严重得多。愿你永远勇敢、幸福。」
程江雪看完眼眶就红了,一团水汽迅速地聚拢起来。
原来妈妈早看出来了,她根本骗不到妈妈。
头顶有飞机掠过,轰隆着,红绿灯一闪一闪。
她立在风里,酸楚地吸了吸鼻子。
没多久,一辆车在她面前停下。
周覆从车上下来,低头看她:“怎么眼睛红了?”
“没事。”程江雪撅撅唇,“我有点饿了。”
“敢情是饿红了眼,那就去吃饭。”
程江雪噗地一下,破涕为笑。
周覆也笑,牵着她上了车。
他当然知道这是句托词。
她看起来很依赖妈妈,短暂相聚又突然分别,失落在所难免。
只是程江雪不说,他也不会特意挑人的痛点去提。
她在他的身边坐下来,脸色还是没好多少。
车开了不到五分钟,程江雪越琢磨这几天的细节就越难过。
从小到大,她什么话都会跟妈妈讲。
现在谈了恋爱,这么大的事情,却想尽办法瞒着。
程江雪隐约知道原因。
她不想告诉妈妈的原因。
说要带周覆回家,是一个小小的、莽撞的试探,而她丢出的石子没能砸起涟漪。
她懂,生活不是剧本,任何一段故事的开始,结局都不会是写好的。
爱上周覆,注定要冒很大的风险。
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买定离手的赌局。
她不能在确认关系的那一天,就要求周覆写下保证书,逼他发誓,他们之间一定是大团圆叙事。
没人这么恋爱,会被当成疯子,精神病。
她不怪他,各人有各人的考量,她没有理由责怪。
也因此不敢将没把握的事讲出口。
周覆听见了吸气声,刚要伸手去抱她。
蓦地一个侧身,程江雪动作很急,像只小雀一样扑到他的怀里,闷闷地哭起来。
“好了,哭出来就好了。”周覆的下巴蹭在她发顶上,放低了声音。
他的手在空中悬停了片刻,终于落下。
周覆轻拍着她的脊背,隔着一层单薄的衬衣,能摸到肩胛骨尖尖的棱角。
她哭得很厉害,力道从身体深处细细地抽出来,震得他胸口发颤。
周覆不由得怀疑:“是不是你妈妈说你什么了?”
“她猜到我恋爱了。”程江雪这才仰起头,满脸泪痕,“我还自作聪明,一直在跟她撒谎,我觉得好羞愧。”
周覆伸手给她揩泪:“没事,当父母的也年轻过,会理解的。”
程江雪点头,揪着他的衣服说:“全打湿了,你穿得难受吗?”
“我被你打湿得还少吗?”周覆的拇指擦过她的脸颊,“再哭眼睛要肿了,玉泉路上新开了家本帮菜馆,我带你去尝尝。”
程江雪抽噎了一下:“就我们俩吗?”
周覆挑眉反问:“那你还想要谁,我打个电话给你请,要不然让老郑来,我俩演段相声?”
“我不要。”程江雪笑起来,拍了下他手背,“我只喜欢和你待着。”
周覆拨开她睫毛上沾到的头发,笑说:“明明讨厌人多,还这么问。”
程江雪说:“我怕你觉得我矫情,做这个也不高兴,做那个也不高兴。”
“不存在的。”周覆摇了摇头,“我更希望你有话直说,不必为了我委屈自己。你要知道,人人都有一套脾气,我和你认识的时间短,对你的了解不算深,有时候也会猜不出,甚至是猜错你的心思。及时沟通的话,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误会。”
相比于她的,他的喜欢真叫得上清醒、理智且留足余地。
程江雪泪眼朦胧地念了句好。
第46章 青春
大三上学期,程江雪似乎一直都在考试。
她考完了雅思,顺手去驾校报了个名。
拿到驾照没多久,整天兴兴头头地要摸车子。
周覆不放心她一个人,每次都坐在副驾驶,提心吊胆地当陪练。
当然,也有看不住的时候。
临近小年,冬日傍晚的太阳是枚吊在空中的旧铜钱,光是冷的,淡金里透着青粉色。
路面堆着一层薄雪,远远看去,像浮着毛茸茸的白边。
大院里的柳树条都枯了,挂着大片未化的雪沫子。
一个月一次,周覆是必须踩点回家报到的,这不稀奇。
稀奇的是,今天周其纲也在。
他近来公事缠身,听闻半夜都披着衣服,坚守在办公室处理急件,可谓鞠躬尽瘁。
从别人口里得知时,周覆吁着烟笑了下,说:“五十七嘛,正是拼搏的年纪。”
惹得身边人都跟着笑起来。
周覆把外套交给阿姨,换了鞋进去。
路过客厅时,他挽着袖口说:“哟,咱家的大忙人也在。”
“我还能忙过你?”周其纲把手里的报纸一丢,“你跟我到书房来。”
阿姨吓了一跳,担心他们父子吵架。
好容易回来一次,见了面又总是不和睦。
她在这里工作多年,没人比她更明白这一家子的关系。
表面上看起来,全世界也找不出几对如此美满的夫妻,两口子日常说话,也要用“请”,“你受累了”,“不客气”这类的谦辞,但其实谁也不关心谁。
男女主人的感情苍白而淡漠,各自在各自的立场上演着戏,又各自充当各自的观众评委,今天饭桌上语气拿捏得不好,下把来过。
长大后,连他们唯一有活人气的儿子都不爱回家了。
方素缃从楼上走下来,问她:“小覆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不过又被他爸爸叫去了楼上。”阿姨说。
方素缃点头:“你让司机去汪家接荟如,就说我请她过来吃饭。”
阿姨连哎了两声,赶紧去了。
暮色渐浓,玻璃窗上映出父子俩对坐的影子。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徽墨的气味,像个巨大的、打开的樟木箱子。
周其纲坐在酸枝木圈椅上,身子微微陷进石青缎靠垫。
一缕袅袅的白烟,从他指间夹着的烟卷上升起,在昏淡的光线里蜿蜒。
“研三了,你的学习,未来的工作我就不说了,你小子门儿清。”周其纲习惯性地点了点烟身,“讲讲你的个人问题。”
周覆也犯了烟瘾,跟着抽了一口:“我个人有什么问题?”
周其纲冷冷瞥他一眼:“少装蒜,隔三差五地带人回香山,你当我是瞎了还是聋了?”
“那就不用介绍,相信您也背调过了。”周覆直截了当地问,“有什么指示?如果是要我们分手,这不可能。”
隔着烟雾袅袅,周其纲靠在垫子上,盯牢了他的脸。
他严肃地问:“是吗?你很喜欢她啊。”
“问的什么话!不喜欢我和她在一起?”周覆说。
“要是妈妈不同意呢?”
周覆把烟递到唇边,抽一口,皱了下眉:“那就是她边界不清,搞不明白哪些是她的事,哪些是我的事,一律统称为不懂事。”
“行。”周其纲点了下头,“还算你有担当,去吧。”
周覆也没起身,反而去端详他的神态:“我看您挺同意的,还特意来试探我,怎么着,知道是您前秘书的外甥女,念老部下的旧情?”
周其纲没跟他嬉皮笑脸:“这个你不要管,我问你,你们两个到什么地步了?”
“如胶似漆的地步呗。”周覆靠在椅背上浪荡地笑。
周其纲说:“我不是说这个,我说终身。”
“终”周覆被他老派到,卡了下壳,“我们都没毕业,将来我留京她出国,现在怎么谈得了终身哪?终在哪儿都不知道。”
周其纲又肃穆起来:“不早了,可以打算起来了。”
周覆吁了口烟,也正儿八经地坐端正了,他说:“爸,这不是我一个人能打算的,得看双方。何况程江雪多大?过了年才满二十!我好意思跟小姑娘说,哎,恋爱了就是我的人了啊,别再想其他男人的账!天下没有这样的事。”
“她还要读研,将来是不是会回国工作?接触了更多的人,增长了更深的阅历之后,还能不能瞧得上我?我俩长期分隔两地,感情淡了又怎么办?这些都不明朗。我再讲句难听的,或者她明天就碰到了更喜欢的人,你说我接受是不接受?还是死缠烂打不许她走!”
冷眼听他讲了半天,周其纲一语点破:“说穿了,你们这代人啊,就是意志不坚。”
携手的路还没走几步,就预设前方荆棘满地。
“讲空话就没劲了,现实是不以意志为转移的。人生的变数太多,我就不信,您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决定要和谁共度一生了。”周覆又摁灭了烟,反问了句,“真有的话,那个对象应该不是我妈,另有其人吧?”
周其纲骂回去:“说你的事,不要扯到你老子头上。”
周覆说:“都一样,道理全是相通的。”
“道理。”周其纲冷笑着重复,“感情是最没有道理好讲的。”
“那就当这场谈话没发生。”话不投机,周覆也不想聊下去了,“我先下楼。”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周其纲在身后教训说,“即便最后分开,你也不要伤了她的心,给我把话说软一点。”
周覆下了楼,刚走了五六格台阶,就看见客厅里坐着的汪荟如。
她穿了身白
色针织裙,手里握着个红橘站起来。
汪荟如今天很安分,笑容甜美地和他打招呼:“周覆哥。”
客人这么礼貌,周覆也不好甩脸子,点了下头说:“你好,坐吧。”
“下来了。”方素缃端着托盘出来,“爸爸还在里面?”
周覆实在看不得他妈这样。
真够殷勤的,还亲自去张罗点心了。
他也伸手拿了块垫肚子:“在吧。”
“在就在,不在就不在,什么叫在吧。”方素缃又把瓷碟让给女孩子,“荟如,你先吃点东西,马上开饭。”
汪荟如笑着说好:“伯母您真客气,每次我来了,都让您忙前忙后的。”
方素缃坐到了她身边:“这有什么,周覆很少回家,你要没事就过来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说完,她和蔼地看着汪荟如问:“你读大四了吧?”
“嗯,明年就毕业了。”
方素缃点头:“听你妈妈说,你还不想这么早工作,准备读研?”
汪荟如说:“是啊,反正我也不喜欢工作,躺在学校挺好的。”
“读研是让你躺着的?”周覆听了都想笑,实在忍不住骂一句。
方素缃瞪了他一下:“你那什么语气。”
汪荟如转头说:“没事的,伯母,他经常这么跟我说话,冷嘲热讽,我已经习惯了。”
方素缃说:“那也不行,再亲近也不好这样。”
“我说二位,是不是得抓紧点时间去看看脑子?跟正常人的差别有点太大了啊。”周覆斜睨着这一唱一和的两个人。
汪荟如指着他说:“他又来了,不过我爸说了,年轻小伙子都这样,等大几岁,结了婚就好了。”
越听这对话,周覆越觉得离谱。
这种事情,得脸皮多厚才能说得出?
刚才对汪荟如的那点好脸色荡然无存。
周覆丢了手里的糕点,起身说:“我先走了,你们接着在这儿表演吧,嫌人不够就把我爸拉下来。”
“就要吃饭了,你上哪儿去!”方素缃在后面问。
周覆已扶着柜子,换好了鞋:“我当然有我要去的地方,另外我跟您说一声,我这辈子不会结婚,趁早死了这心。”
他摔上门走了。
谢家的院子前开来辆车,湿滑的雪地上也不减速,几乎是横冲过来的。
周覆也不动了,就插着兜站那儿看,连风衣都大敞着。
“总算到了。”副驾上的顾季桐拍拍胸口,拿包的手有点抖,“谢谢你送我,下次真的不用了。”
程江雪初生牛犊,什么也不怕。
她从窗子里探出头:“我车技怎么样?周覆说我开得很好了。”
“没说啊。”周覆远远地澄清了一句,“我没说过这话。”
顾季桐下了车,对他说:“还是你来陪她练吧,我心脏不好。”
周覆坐上去,说:“就一下午没看着你,又自己开车出来?”
“赶时间,午睡耽误了一会儿。”程江雪小声说,“我明天不开了,保证。”
“明天你放寒假了!”周覆系上安全带,“好了,走,慢点开。”
程江雪踩下油门,打他家门口过时,瞥见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白的像是汪荟如,黑的年纪大一些,和她的视线交汇时,很微妙地变了神色。
她在杨树尽头转了个弯,问:“那是你妈妈吧?”
“不认识,神经病。”周覆目视平视前方,“你看路啊。”
快出院门时,忽然出现两条闹事的狗。
路面窄了很多,程江雪没地儿躲他们了,摁了两下喇叭。
周覆架了手,扶着额头说:“没事,那是大院看门的狗。”
“谁的狗也不能瞎撞啊。”
“开吧,这儿的狗比老郑还机灵,会自己躲开的。”
“”
出了大门,程江雪直接往左开:“我送你回去吧?”
周覆偏过头,反而问起她的安排:“你去哪儿?”
程江雪说:“去住的地方,行李都收拾好了,明天坐飞机回家。”
“那我也去。”周覆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程江雪笑:“你也回江城过年?”
周覆竟然点头,伸手去摩挲她方向盘上的手背:“行吗?”
“行啊,你能忍受住酒店就行。”程江雪知道他不会,也跟他胡说。
比起刚在一起的忐忑雀跃,时不时就给他扔出一道试探,她已经学会如何降低预期。这不会比拆解李商隐诗里的典故和意象复杂。
她爱上的就是这么个人,只好把一切的细弱和敏感,都碾灭在京城干冷的空气里。
周覆笑了下:“我想跟你回长安街,可以吗?”
“好啊,我正往那边开呢。”
她开着车,睫毛安静地垂下来,浓密的头发拢在肩上,发丝别在耳后,露出小而白软的耳朵。
她太文静,也太乖,周覆侧头看着,伸手指尖去碰她的耳垂,忍不住揉了揉。
程江雪还没反应,倒揉得他自己掌心发潮,身体隐隐热起来。
她开进地下停车场,刚解开身上的安全带,撇过脸说:“好了,到”
剩下的话化作一片模糊的响动。
周覆伸手将她揽了过来,倾身过去,等不及地吻住她。
他力气好大,性子也好急,才几下就掰开她的下唇,勾出她的舌头来吻。
程江雪绵绵地呜了几声,腰和腿一齐软了。
进电梯时,她对着镜面检查,抱怨说:“脖子都咬红了。”
“我看看。”周覆拨开她的头发,“还真是,这怎么办,被发现就不好了。要不晚两天回去?”
程江雪哼了声:“我票都买了,怎么晚啊。”
周覆说:“一张机票而已,我赔给你。”
程江雪摇头:“不,我可以穿高领毛衣,还可以打粉底,晚个几天到家,我爸更要怀疑,他好啰嗦的。”
“行。”周覆手插在风衣里,低落地说。
程江雪弯下腰来看他:“你不高兴了?”
周覆顺手把她勾到怀里:“没有,你回家我不高兴什么,有别的事。”
“什么事啊?”程江雪脸贴在他外套上,冰冰的。
周覆心里烦,一时也捏造不出:“没吃饭,饿的。”
“哦。”
进了门,程江雪边解围巾,边去阳台上逗鹦鹉。
“咕咕,我的咕咕。”她把手伸进笼子里,满怀期待地说,“叫句姐姐来听,妈妈也行。”
“爸爸,爸爸。”傻鸟挺着胸走了两步,看见周覆就叫。
周覆一下就乐了,脱掉外套走过来:“哎,我这鸟儿子啊,真聪明。”
“哼,谁知道你给它喂的鸟粮里下了什么迷魂药。”程江雪不高兴,要走掉。
周覆挨着沙发背靠了,伸手将她拉到面前,笑说:“我有这么厉害的药,那也是给你吃啊。”
她抬起手,绕上他的脖子:“这段时间我不在,明天你回去的时候,把咕咕带去照顾吧。”
“嗯。”周覆的鼻尖蹭上她的,手流连在她腰间,上下地滑,“还有别的吩咐吗?”
程江雪被他呵出的气息烫红了脸,瓮声道:“暂时没想到。”
她抬起眼,睫毛刷在他脸颊上,痒痒的。
程江雪细心,又问了遍:“是不是你爸妈骂你了,所以不开心?”
“我像是怕挨骂的人吗?”
周覆已经吻上来,一下又一下,很轻,像窗外的雪点一样,落在她的耳后、面上。
程江雪没有再问,她闭起眼,身体塌在了他怀里,又被他压到沙发上。
那天晚上他格外有耐性,程江雪弯着腿躺在沙发上。
像品味一颗摆在白瓷盘里的桃子,某人深一口浅一口地吻她,将她那层纤薄红润的果皮咬破。
闹到十点多,等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两个人都饿死了。
周覆穿着睡衣去找食材,最后也只摸出一个西红柿,三个鸡蛋。
“你会煮面?”程江雪捧着杯水喝。
周覆摇头:“我试试,但别抱太大希望,你吃一点吗?”
程江雪嗯了声:“尝尝。”
她放下杯子,望着他宽阔的肩膀出神。
一整个晚上周覆都很温柔,像收敛了凶性。
津来也很慢,她一贯是饨不下的,总有一截留在外面,前头抵着弓筘慢慢麽,麽得他低歂起来,拾莱下就歙了。
后来她拍他,说:“不要在这里,咕咕会看。”
“不会的,我把它转过去了。”
周覆做的面的确不怎么样。
程江雪尝了一口,好酸,又好淡。
“算了,你别吃了。”周覆要把她的碗拿过来,“我自己都吃不下。”
程江雪伸手护住:“别,我不喝汤,吃两口面。”
“这么给我捧场。”周覆给她擦了擦嘴。
程江雪嚼着面,忽然看住他说:“周覆,你会想我吗?”
周覆撒盐的手顿了顿,他的视线陷在木地板上那几道被切割开的阴影里。
一道念头浮起来,像被摁进水中的气球,忽然有人松开手,它遽然从水底冲出。
原来一直侵扰着他的烦闷是这个。
他抬起头,不大正经地对她笑:“想,怎么不想。”
程江雪哼了声:“看这样子就不会想,吃面吧你。”
第47章 青春
小年夜这天,一场阴雨从清早落到了晚上。
程江雪坐在车里,看路灯一道接一道地滑过,路边的水滩倒映出万国建筑。
“怎么了,回家反倒还不高兴啊?”程江阳笑着看了她一眼。
程江雪这才转过头,说:“没有,我不喜欢下雨。”
“北边很少有雨吧?”程江阳问。
她嗯了声:“但有很大的雪,要是顶着雪出趟门,眉毛鼻子都看不清。”
程江阳笑说:“下雪你还出门,什么了不得的事。”
又不是她,雪夜出门的人是周覆。
上周在香山过夜,她的生理期毫无预兆地提前到来。
程江雪本来靠在周覆身上看书,抬抬腿的间隙,一股热流从身体里涌了出来。
室内供着暖,她只穿了条丝绸裙子,周覆的打扮也轻薄。
她荡在他腿上,两个人紧贴在一起,连他都感觉到了。
周覆放下书,蹭了下她的脸问:“几岁还尿裤子?”
“不是。”程江雪窘得脸通红,“我来例假了。”
她赶紧跑去浴室清理,坐在马桶上看了一圈,都没找到她想要的。
程江雪细声细气地叫了两句:“周覆,周覆。”
“来了。”周覆放下书,靠在门边问她,“什么事?”
“卫生棉,你这里有吗?”程江雪问。
周覆抱着臂反问:“你认为呢?”
他也没带任何异性回来过,哪来这种东西。
程江雪微笑:“亲爱的,麻烦你去帮我买一下,好吗?”
“你开口了我能说不好吗?等着。”
周覆只好重新穿上衣服,冒雪出了门。
便利店的门被推开,一身黑色毛呢大衣混着风声进来,把店员的瞌睡惊醒了。
“你好,请问要点什么?”店员问他。
周覆径自往货架前走,他大概知道在哪个位置。
店员跟上去,看着这个面容清俊的男人在对比了一番后,扯了五六包不同种类的卫生棉在怀里,走到前面结账。
周覆还没怎么样,她先脸红了。
那晚的雪下得很大,风卷着雪粒子,呼呼地往颈窝里钻。
他快步迈上积雪的台阶,进门时那副风霜迷眼的模样,笑得程江雪直捂肚子。
“般般?”程江阳叫了她一句。
程江雪半天才回神:“哥,你说什么?”
“没事,快到家了。”程江阳的手紧握着方向盘,“这么久没回家,你变化很大。”
程江雪并不觉得:“有吗?我和以前一样啊。”
很不一样,连细长的眉梢都添了几分柔曼。
去机场接她的时候,她穿着米色的薄绒大衣,额前蓬松的刘海长长了,被拨到两边,露出整张白皙明丽的脸,跳起来朝他挥手的时候,亮眼得像山顶的流光。
“好,一样。”程江阳向来不和她争,“你说一样就一样。”
程江雪说:“奶奶身体好不好?”
“好,就是脾气差,老小孩嘛,要人让着她。”程江阳停顿了一下,“你都不问你哥最近怎么样啊?”
程江雪凑过去打量他:“看你开这车,这身衣服,我就知道你差不了,公司挺挣钱的吧?”
“第一年的盈利还不错。”程江阳笑着说。
程江雪摊开手,递到他面前:“那我要红包。”
“给,回家给。”
细白的手就这么伸过来,看着冰冰凉。
程江阳想把它握住,忍了忍,又说:“手放口袋里。”
程江雪直接去掏他的兜:“我放程老板的口袋里,看能不能抓把钱出来。”
程江阳开着车,偏头笑起来。
钱没抓到,被她勾出一张名片。
白媖。
应该是位女士的名字吧。
“嗯,香水味还很浓哦,loewe的奇迹天光。”程江雪又放到鼻尖下嗅了嗅,打趣说,“闻起来像是个温柔大姐姐呢。”
程江阳却说:“扔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递过来的。”
程江雪没丢掉,而是放在了中控台上:“以后用得着的呀,当个朋友处着也好。”
“生意上的关系罢了,没必要发展得那么深。”程江阳说。
她点头,别的也不好再干涉了。
家里有个事事过问的程秋塘就够烦的。
下车后,程江阳撑把伞来给她开门。
院门是敞开着的,街边的冷风打着旋儿过来,吹得院子里的树叶呜呜响。
门楣上是新换的斗方春联,墨迹在黑夜里瞧不真切,仿佛是老程的手笔。
只看见一张大红洒金纸,被墙灯照得暖洋洋的。
到了屋檐下,程江雪拍了拍身上的雨珠。
将近一年没回家,她的目光转了一圈。
程家院墙不高,爬着些过了季的老枯藤,黄叶下显着疏朗的筋骨。
墙角那株腊梅正当时,满树蜜黄色的骨朵儿,暗香一阵一阵。
只有妈妈的栀子金贵,一到冬天,程院长就全围了起来,不让它们受一点冻。
“走吧。”程江阳催她进去。
程江雪进了门,一迭声地称呼人:“妈妈,奶奶,爸爸,我回来了。”
“回来了。”江枝意放下书走过来,接了她的外套,“先去洗手,坐过来喝杯热茶。”
程江阳也跟着点头:“妈。”
“哎,从机场开过来挺累的吧,快进来。”江枝意笑着拍了下他的肩,“就等你们两个了,奶奶一直在问,怎么还不来。”
程江阳说:“好,我去看奶奶。”
洗完手出来,程江雪伶伶俐俐地挤进了厨房。
阿姨还挥着铲子烧菜,锅里油滋滋的。
程秋塘的白衬衫外加了件藏青羊绒背心,弓着腰在调蘸料。
“好香啊。”程江雪走过去,拿起一只剪开的蟹,往里一抹,再送进嘴里,满口软糯鲜甜的蟹膏。
程秋塘放下醋:“一来就吃上了,那是给你妈妈调的。”
程江雪举着蟹说:“再调过一碗嘛,心眼里只有你太太啊,女儿才刚回来。”
“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过年都不着家了,也不知道被什么拦住了脚!”程秋塘说。
爸爸是无意,但程江雪心里有鬼,她又放下吃的,虔心请教:“爸,你是怎么调的,每次都那么香。”
说到这个,程秋塘笑着跟她说:“北固山的香醋配本地小黄姜,姜末切得茸茸的,再撒上一层星星点点的白糖,你妈妈最爱吃了。”
“学会了,下次我也自己做。”程江雪说。
程秋塘抬起头看她:“不用学,你想吃的话,爸爸天天给你弄,反正也大三了,毕业你就回来读研,到爸妈身边工作,别再往外跑了。”
“你又安排好啦,我不能有点自己的想法吗?”程江雪气道。
程秋塘也高声:“你那都是稚嫩又错误的想法,爸爸比你有经验。”
钟丽媛被孙子搀扶下楼,听见了这段冲突。
她用手棍敲了敲厨房的门:“大过年的,别又吵起来了。”
“妈,没吵,我跟她说事情。”程秋塘解释说。
钟丽媛瞪他一眼就走开,自言自语道:“说什么事要这么激动?你管不了你老婆,也管不了你女儿,谁都管不了,没有人肯听你的话!你爸在世的时候,管教你就是交代一声,现在真是变天了。”
程江雪听得好笑,端着碟子问:“爷爷怎么交代你的?”
程秋塘把脸往外一撇:“出去吃饭,过两天我再和你说。”
“哦。”
程江雪嘬了下手指,满脸不高兴地走了。
“小囡,你到这儿坐。”江枝意扶完了老人家,又朝她招手。
程江雪看了一眼八仙桌,青花瓷盘里码着十来只大闸蟹,青壳白肚,金毛丛生。
“怎么了,在厨房又跟爸爸吵架啦?”江枝意把一盘油爆河虾换过来,摆在了她面前。
程江雪嗯了声,放轻音量:“烦死特了,他说让我回来读研,那我雅思那么高的分,不是白考了呀。”
江枝意蹙眉:“没关系,你继续准备出国的事,妈妈来跟他讲。”
“谢谢妈妈。”
江枝意拍拍她的头:“吃吧。”
她抬起下巴,又用铜钳夹了只团脐母蟹到儿子碗里:“阳阳吃这只,这一年瘦多了,让你回来住,我们还能照顾你,你也不肯。”
“我早出晚归的,怕影响妈妈休息,还是在外面住吧。”程江阳说。
程秋塘端着蘸料过来,坐下后,开了坛二十年陈的女儿红,酒液在玻璃盏里泛着暖光,满屋子都是醇厚的香气。
“我来吧,爸。”程江阳替下他,先给钟丽媛斟了一杯,“奶奶也喝点。”
“好好好,奶奶一定喝。”钟丽媛眉开眼笑。
程江阳又给父亲倒:“爸,今天我陪你多喝几杯。”
程秋塘点头:“你也不小了,早点让我喝上喜酒才是正事,听到没有?”
“我也来一杯。”程江雪把杯子递过去。
程江阳愣了一下,桌布跟着晃了晃:“你从来不喝酒的。”
京中那么多场筵席吃下来,她早就破戒了。
程江雪嗯了声:“人会变的嘛,而且它闻起来很醇,给我尝尝。”
“给她尝,吃醉了别哭啊。”程秋塘指了指女儿的杯子。
程江雪说:“别小看人了,我酒量好着呢。”
江枝意在一旁看她,嘴更利了,讲话时,眼波丰盈得像梅雨时节涨起的河水,左右流转。
还添了许多不自觉的小动作,俯身吃蟹前,总要用手指去捻鬓角,但那缕头发根本就不乱。
喝了酒,两颊绯红地和她爸爸说话,比屏风上的刺绣牡丹还鲜灵。
什么也不用问了,她和周家的儿子正经历一段缱绻时光。
这个阶段,不论旁人劝什么好话,都是听不进的,索性不说。
江枝意自己也这么过来,那时和母亲吵,和兄长吵,谁的意见都不予采纳。
可到头来,到头来
什么也没留下,恨他恨到连相会的梦都做不成。
一顿饭快吃完时,程江雪眼皮耷拉着,嘴角还噙着笑,说头好晕。
“我就说你吧,喝什么酒。”江枝意扶了女儿,又让阿姨过来帮忙,“把她扶楼上去。”
程江阳放下杯子,站起来:“妈,还是我来吧。”
“好,我和阿姨也吃力。”江枝意点头。
程江阳接过妹妹,她袖口上的珍珠凉沁沁的,贴在他腕上。
冷透了,像他半夜做噩梦惊醒时,在枕头上摸到的泪痕。
混沌的梦里,程江雪缩在墙角,疯狂地拿书砸他,骂他是个宗桑,不许他过来。而他远远站着,胸口还带着吻过她的喘息,红着眼睛,动也不敢动。
二楼走廊暗沉沉的,尽头的窗户外透进些烟花的光,一明一灭,照在她的耳垂上。
程江阳半伏半抱地引着她走,强迫自己把腰侧那只手握成拳,不去碰到她。
即便这样,他仍感觉底下那把腰比看上去的还要细,再用点力就要断了。
他把她安置在床上,程江雪忽然睁开眼:“哥,其实我没那么”
没说完她就打了个酒嗝,先把自己逗笑了。
那笑声太清脆,像扔进瓷杯里的冰糖,砸得他心里发慌。
程江阳也笑:“知道,不想再听爸爸废话,但也难受吧?”
“有一点,你去给我倒杯水。”
“好。”
从妹妹房间出来,程江阳下了楼,悄然出门,站在暗影里点了支烟。
他烟瘾不重,偶尔被压得透不过气的时候,才会抽上一根。
阿姨在厨房洗碗,口里哼着苏州小调,水龙头哗哗地响。
客厅温黄的灯光下,他的养父母坐在一起说话。
大概在讨论般般的事情,素来温婉的母亲表情凝重,程院长只有点头的份。
程江阳夹烟的手动了一下。
他不可以再这样,这件事对妈妈,尤其对刻板守旧的爸爸来说,是一场巨大的打击,足够冲毁眼前的一切。
他读了书,受过教育,做人做事,得凭良心。
远处又炸起烟花,程江阳在嘈杂声里掐灭了烟,转身上了车-
新年这一阵子,周覆都待在他爸妈身边,在各式场合周旋应酬。
上大学后,他就不怎么在家住了。
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口冷冰冰的棺材。
周其纲位置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忙。
往年再怎么样,至少上午是清净的,现在不得了,一大早就有客登门。
周覆在餐厅吃早饭,阿姨给他盛了一碗汤:“用老山参吊了一晚上,你多喝点。”
“谢谢。”
他喝着汤,从对开的红木门里望出去。
周其纲正和客人说话,讲今年团拜会上的事,方素缃端着瓷杯挨在他身边,她不时配合地微笑,用勺子搅着燕窝,勺碰着杯壁,发出细小的叮咚声。
他慢悠悠地喝汤,眼睛盯着窗台边的水仙,无聊地数了数,拢共八支。
还没喝完,客人就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这拨人,方素缃和周其纲又各自坐开。
方素缃问:“中午是老汪做东?”
周其纲揉了下鼻梁,疲惫地往后靠在沙发上,没回答。
方素缃也没作声,收拾好杯盏就走了。
周覆皱眉看着这一幕,他忽然有点儿想程江雪。
他要这么不耐烦,讲话睬也不睬,她的抱枕就飞过来了。
周覆从餐桌边站起来,上楼拿了证件,穿上大衣出门。
他走到门口,大声说了句:“我晚上不回来了。”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反正他们家的人都习惯了跟空气交流。
周覆开了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转。
好像从来没有哪一年,像今年过得这么无聊。
他把车开进胡同,停在郑云州的茶楼前。
年还没过完,小安忙得脚不沾地,拎着茶壶到处跑。
周覆直接进了东边的暖阁。
推开门进去时,屋子里的暖气混着茶烟扑过来,他偏了偏头。
付裕安和郑云州对坐窗边,中间生了个红泥火炉,炉子上的砂壶噗噗冒白汽。
窗外的雪停了,光秃秃的槐树枝抖在风里。
周覆也没过去坐,半倚在一张罗汉榻上,拿手遮着眼闭光。
“怎么了这是?”付裕安放下茶,问了一声。
郑云州也瞥了眼,又继续擦他的紫砂壶:“还喘气儿吧他?”
付裕安认真地瞧了阵:“喘,胸口一息一鼓的。”
“那就行,别死我屋里就行。”
郑云州说完,又滔滔讲起这把壶的来头,从泥料到款式。
付裕安听得入迷,一时两人说笑起来,声音洪亮。
“我说。”周覆终于把手拿下来,“能不能来个人问我一句。”
“别呀周大主席。”郑云州说,“我们女朋友都没有的人,哪配和您说话。”
“研三了,早都卸任了,别叫主席。”周覆淡淡地说。
“那叫你什么?”
“叫爹。”
“滚出去。”
付裕安笑了两声:“行了,过来喝茶吧。”
周覆这才起身,坐在一碟桂花糕旁边,甜腻的香气直冲鼻腔。
“又提不起劲了?”付裕安睨着他说。
周覆点头:“倦怠,不知道要干什么,没意思。”
郑云州嗤了句:“程江雪在的时候,我们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偶尔碰一次,就是撞到你搂着人在亲嘴,那会儿挺知道要干什么的。”
“还有这事儿。”付裕安也笑。
“吃得那叫一个响!那口水”
郑云州的洁癖不允许他再说下去。
周覆没恼,也没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答。
决定追程江雪的那一天,他想,这本该是一段轻松的经历,哪怕从你情我愿到相看两厌,就跟他彼此憎恨的父母一样。
他是个随缘,且从不强求任何的人,爱和恨都无须太过头。
但现在好像开始沉重了,重得他都有点受不住。
炉火“噼啪”爆了一声,窗上的水汽又厚了,外头的景致模糊成一片灰白,只有槐树的枯枝还印在窗格上。
周覆又喝了口茶,品不出什么好坏,一股子草木的苦气。
“走了。”他丢下杯子起身。
郑云州抬头:“猫一阵狗一阵的,又去哪儿啊?”
周覆说:“想媳妇儿了,那就去找媳妇儿呗。”
“赶紧滚。”——
作者有话说:台风天,华南地区的宝宝注意安全。
第48章 青春
接到周覆电话时,程家的饭局正热闹。
圆台桌面缓慢地转动,清蒸鲥鱼的银鳞在灯光下一闪一闪。
程院长和几个老同事吃饭,嘴唇上还沾着黄酒的亮光。
“般般,来,认识一下你黄伯伯。”程秋塘转头对她说,“他是咱们文学院资历最老的。”
程江雪小声嘟囔了句:“你不是经济学院的嘛,别咱们咱们的。”
说完,还是听话地端起茶敬了敬:“黄伯伯您好。”
黄院长喝了半杯:“好,老程,你女儿要是有读研的打算,早点跟我说。”
“那肯定叫她赖着你嘛,交给谁我都不放心。”程秋塘笑说。
程江雪的手机震起来,嗡嗡地响。
她看了一眼备注——支付宝客服,心跳加速。
程江雪借口去洗手间,鞋底踩在大红地毯上,软绵绵的。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一道缝,不断有冷风钻进来。
“干嘛呀?”程江雪压低了声音问。
周覆的嗓音很哑,像躺在床上:“这么小声,在家呢?”
“外面吃饭,等我忙完再和你打电话。”程江雪说。
“别打电话,忙完直接来我这里吧,我到江城了。”
“啊?”程江雪吃惊不小,手机紧贴在耳朵上,热乎乎的,“你怎么来了?”
周覆一坐飞机就犯困,眯着眼说:“就来了呗。”
那估计就是有其他事情了。
周覆不喜欢连篇累牍地解释,很多无关的琐事都是一两句带过,而她也不喜欢追根究底地问。
程江雪哦了声:“你把地址发我,我一会儿过去。”
“嗯,我累死了,先睡会儿。”
程江雪回了席面上,没过多久就跟爸爸说,要去同学家一趟。
程秋塘端着酒杯:“饭都没有吃完,你去干什么?”
“借书啊。”程江雪随口编了个理由,“她家有本绝版书,朋友才还回来,我再不去的话,又要被人借走,永远也看不上。”
程秋塘点头:“去吧,外面路滑,注意安全啊。”
这家餐厅在弄堂里,一出了门,风利得很,雾淋淋地罩住半个街角。
程江雪把围巾往上拉了拉,巾角绣的英文字母磨着下巴,雨点扑到她脸上,凉丝丝的。
她拦了车子就走,坐上去才把围巾收起来:“去西郊宾馆。”
后头一辆路虎跟上她,隔开一段距离,远远地追着这辆车。
她下车时,雨倒是停了,空气里饱含水汽,吸进鼻子里,彻骨的冷。
程江雪朝着园子深处跑去。
两旁尽是经了冬仍旧苍翠的树,被雨水洗过了,一股沉甸甸的绿,叶子尖上,偶尔落下两滴冷冽的水珠。
程江雪的四肢是冰的,心又是热的,怕的。
在严格的父亲跟前装神弄鬼,她还是第一次。
鞋跟一下下敲在路面,嘚嘚,嘚嘚,在过分的静谧里,显得格外响。
疏疏树影里,探出了独幢小楼的红瓦顶。
程江雪确认了楼号,飞快地闪身进去。
她站在门前,理了理额前的头发后,摁响门铃。
周覆开门很快,几乎是大力把她扯进去的。
下一秒,她的双腿就悬空了。
两个人没吻几下就纠缠到床上,衣服扔了一地。
而程江阳坐在车上,在外面足足等了三个半小时,才看见有人进了这栋楼。
来的人他也认识,江城极有头脸的公子哥儿,姓陈。
一次宴请上,他曾亲眼见他为难姑娘,那份唯我独尊的架势,实在不敢恭维。
陈公子让司机在门口等着,亲自提了两个橙色纸袋进去,没几分钟又出来。
般般到底交往了个什么人物?能使唤他亲自登门送东西。
出来后,陈公子站在车边打电话。
他点了根烟说:“不用了,那位要陪女朋友游山玩水,晚上的局取消。”
程江阳握紧了方向盘,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妹妹不会是着了老男人的道吧。
再不然,一定也是个没教养的混账,否则怎么会和姓陈的要好?
又过了半小时,程江雪才终于出来。
她的装束换了一套,变成了簇新的白色羊绒斗篷,和齐膝的黑色长靴。
牵着她的那个男人并不老,反而年轻、高大又英俊。
他从另一头踱过来,步子迈得很松,笑着摩挲般般的手时,浑身透着一股舒坦后的慵懒,像只刚饱食过的、偷了腥的猫。
车还没到,周覆把她拉到怀里,低头问:“腿还软吗?”
“软,而且还有点抖。”程江雪轻轻地瞪他一下,“都是你,力气那么大。”
周覆在她颈上嗅了嗅,上面留着几道深深的指痕,仍有甜腻的体香钻出来。
“对,怪我,一点轻重都没有。”他贴着她的耳廓说。
程江雪笑着缩了缩脖子:“好痒。”
司机把车开过来,周覆打开车门让她上去。
他环视了一圈,注意到了树下那部黑车。
程江阳隔着车窗和他对视,暗影里,只觉得腮帮子发痛发僵。
他才发现,他已经死死咬着牙很久了。
那天过后,程江雪就直接到了学校。
她打电话来,说已经和同学回京了,让家里把行李寄去。
程秋塘站在女儿房间,边拣边抱怨:“她现在的主意不得了,想一出是一出,我还得跟在她后面收拾。”
“收拾吧。”江枝意把她的衣服折进去,笑说,“爹娘肚里十条路,条条连着儿女身,谁让我们当人父母了呢。”
程秋塘扶了下眼镜,拿起几条丝巾比了比:“这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花纹面料都不同,你哪能看明白。”江枝意看见他那样子就想笑,“怎么,要骂你女儿浪费钞票了?”
程秋塘原样叠好,摆手说:“她喜欢就让她花好了,她也不是个没节制的孩子,我就怕我看不到她。”
冬去春来,鹅绿的草尖冒出土,把这座古都也浸的柔软下来。
对于留学,程江雪做足了功课,她的个人陈述很早就开始写了,改了十九稿。
开头从济慈的
希腊翁转为艾略特的荒原,甚至别出心裁地嵌入了一句不知哪儿看来的拉丁文箴言,也许是文艺复兴时期某位人文学者的遗著。
她反复地念诵,连简奥斯汀未公开发表的书信里关于写作的比喻,她都夹在推荐信里,不经意地带出两句见解。
就快毕业,周覆的事情也多起来,有时回来得晚,看见她还在桌边用功。
“哟,这是非去康河撑长蒿不可了。”他走到桌边,撑着手,摸了摸她的头。
程江雪放下书,她往后仰起脸问:“你呢?”
周覆挨在她身边坐下,把她抱到腿上:“我什么?”
“女朋友要出国,你没有任何想法吗?”程江雪说。
周覆拧着眉,伸手拿了个橘子剥:“什么想法,不让你去?”
那也管太宽了,别说男朋友,就是她父亲都不能阻止,他不会自不量力。
程江雪也明白,要他讲一句挽留的话难如登天。
他不是李中原,不会明确地命令傅宛青,你出一个国试试。
周覆是君子,还是个自视颇高的君子,没有强留女人的习惯。
书桌那盏琉璃灯罩子底下,短流苏的影子在二人之间微微摇晃。
程江雪忽然伸手,她缠上他的脖子,脸贴到他胸口:“没有意见就好,我还怕你不高兴。”
周覆的指尖滞了滞:“别总顾虑我,多想想你自己。我不要紧,你的前程要紧。”
他早就为这件事不高兴过了,都好一阵了。
可这能拿到台面上来谈吗?
“那你呢?也是前程要紧,对吗?”程江雪很快就推己及人,类比到他身上。
周覆笑,他拈开指腹上细丝的橘络,答非所问:“般般,不论碰到什么谁,我都希望你能把彼此当作旅途中的朋友,缘分到头了,谁都要下车的。专注于提高自身,别的不要管。”
盛橘子的鎏金果盘映着灯,晃得人眼花。
程江雪靠在他怀里,窗台上的晚香玉被夜风送来阵阵甜香。
她嗅着这股香,用力地将指甲掐进掌心内。
他永远在说理智的话,给她最大限度的自由,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
但那一刻,她也真的厌烦了这种无情的、孤照自身的精英利己主义。
大三下学期了,更现实的问题摆在程江雪眼前。
申剑桥是豪情壮志,但真正落地的几率,可能三成都没有。
她只有一边复习,准备考研,一边去冲一冲推免。
那一阵子,她忙着穿梭于各类讲座之间,了解今年的政策,再整合老师和学姐们的意见,有时两场会议挨得很近,她只好在路上啃两口面包充饥。
有天晚上顾季桐给她打电话,让她出来吃饭。
程江雪在图书馆,小声说:“我看书呢,就不去了。”
“要成仙啊,一天到晚都不见你人。”顾季桐说。
程江雪说:“为了读上这个硕士,我都拼了老命了。”
顾季桐奇怪地问:“你教授子女也要命啊,我们怎么办?”
“别提,我就是不想被我爸摆布才这样的。”
当时周覆就在她身边,一听她打电话,尽管面上没什么变化,但也稍微坐直了身子,垂眼听着。
顾季桐故意瞧了他一眼:“那跟老周说呀,他小姨不是京大文学院的吗?他什么消息不能给你?”
说完,又高声补了句:“干嘛,他不管你的事啊?”
程江雪靠在墙边,小声说:“谈恋爱而已,我凭什么要他管我这么大的事,要是以后分手了,这份人情我拿什么还给他?”
顾季桐没再问了。
这里面一定出了岔子,或者是程江雪忽然认清了她之前没意识到的事实。
还记得那天在她家,她问程江雪是不是想嫁给周覆,她羞涩而忸怩地告诉自己,那可说不好时的样子。
但现在,她的梦似乎快做醒了。
周六下午,程江雪仍带着笔记本出门。
周覆在教学楼外等了很久,才等到她听完讲座。
临近傍晚,楼群的玻璃幕墙把晚霞掰碎,折出一片零落的深红。
女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裙摆和书页都被暖风拂动。
他也没几天在学校,靠在车边望着这些,一时间还有点不舍。
和同学出来时,程江雪没有看见他。
还是别人拉了她一下:“哎,你男朋友。周学长都马上毕业了,他什么时候去上班?”
“八月份吧,也可能九月份,我不太清楚。”程江雪说。
她抱着书走过去:“怎么来接我了?”
“你太忙了,打电话预约都排不上,我来守株待兔。”
周覆打开车门,让她上去。
当晚他们在香山吃饭,程江雪几天都没踏实用餐,吃得很专心。
“今天又是个什么专场?”周覆给她倒了杯茶,他问。
程江雪咽了一下:“几个考研学姐的分享。”
周覆点头:“其实我觉得,要做两手打算的话,暑假的预推免也可以参加,好好准备不是没机会。”
程江雪举着叉子,想了想:“我绩点不高,入营名额也不多,难度很大吧,交了材料也没戏。”
本来她要加上一句,又没有导师推荐,也不了解他们的研究。
但她还是没说。
她知道,如果开了口,周覆大概会帮她。
虽然他们之间没有过任何关于未来的计划,但这点小忙不算什么。
但程江雪不能装糊涂,顺水推舟地领他的情,还心安理得。
月头东升,他们的影子交叠在廊后,分不出谁是谁。
周覆默了很长时间,才轻声开口:“所以,你没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对吧?”
“没有,我的专业你又不懂。”程江雪说。
说完她又笑了:“不是你说的吗,我聪明,有灵气,对事物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对未来有详细缜密的安排,虽然有时会闹点小脾气,但不妨碍我拥有完整的人格,不会因为谈了个男朋友,就解决不了自己的难题,对不对?”
这又是他哪一天故作高深的发言?
周覆眉心的不耐烦一瞬即过,很快又面色如常。
他说:“对,吃饭吧。”
她这样很好,干脆利落,对彼此的束缚都不深,再捆绑得多一些,这恋爱关系就太过了。
至少换作原来的周覆,他会这么想。
但仿佛已经过了,过到他听了这种回答,孤落又灰心。
过了三天,周覆就在高尔夫球场找到顾季桐,交给她一个档案袋。
顾季桐打开,闭起只眼瞄了一下,好厚的资料。
她放到桌上问:“什么东西?”
从车上下来,周覆也没入座,墨镜还戴着。
他说:“里面是我们学校和京大历年预推免的面试题目,以及几个导师的研究方向,还有两封教授的推荐信,都是比较文学专业的,你交给她吧。”
前天他找到小姨,在她办公室里软磨硬泡一整天,她才答应才弄齐这些。
周覆也不明白,口头上鼓励,也支持女友出国,却又为她能留下来,做这么多努力。
甚至还隐隐地希望,她就留在本校读研算了,去什么剑桥。
但关系到她的未来,这种意见还
轮不到他来发表。
不仅不能说,还得让她走得踏实、安心,没有后顾之忧。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干嘛不自己给?”顾季桐抬起头问。
周覆的手插在兜里,苦笑了下:“她不要,她也不会跟我张口。”
顾季桐摊了下手:“那我又从哪儿来的这些?”
阳光太晒了,周覆侧了侧脸:“撒谎对你来说不是家常便饭吗?随便怎么告诉她。”
“”
周覆说完就走,也不给她反驳的机会。
“他有毛病!”顾季桐深吸口气,又因为找不到发泄对象,更愤怒了,“有这么求人的吗?”
谢寒声望着他的背影,心平静气地说:“算了,小周也不好过,想女朋友留在身边读研,又不能自私自利地这么做。要尊重感情,要尊重女孩子的理想,要尊重她的事业和将来,结果就尊重成这样。”
“成了哪样?”顾季桐吸了口果汁说。
谢寒声说:“一个都不再存指望了,另一个才明白自己的心。”
顾季桐听不懂:“没有吧,他们都没吵过架,感情蛮好的。”
谢寒声摇了下头,端起咖啡:“肯吵就没这些事了!两个人就是太要体面,涵养太好。”
“哪有你讲得那么玄。”顾季桐咂摸了两下,“我这就给小雪送去。”
她走后,李中原打完球回来,摘了手套。
他笑着朝谢寒声:“小女朋友就不打了?”
“不要乱说,住在家里的妹妹。”谢寒声纠正他。
李中原扶着椅子坐下:“刚看见周覆来了?谈个恋爱就那么丧气?”
谢寒声了然地笑:“年纪都太轻,意料之中。”
第49章 青春
后来程江雪总想不起毕业那年的初夏。
大概她心里不痛快,觉得天也浸在闷热的青灰色里。
剑桥的拒信收到几天了,她看过开头就关上电脑,不想再读了。
反正也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雨点淅沥沥地跌下来,玻璃外水痕交错。
出结果的头两天,周覆临去出差前,还提早打了预防针,让她冷静看待结果,录取了要沉住气,没申上也别太灰心,将来机会还有很多。
他是看得开的,什么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但程江雪做不到,她的想法总是很轻盈,肥皂沫一样五光十色,不切实际地漂浮着,但也单薄脆弱,承受不住些微的打击,一吹就要破。
不要说其他人,她也讨厌自己这样。
做人都像周覆多好,这个社会就没那么多不安定因素了。
世界在雨中割裂成模糊的线条,街口的玉兰被打得蔫头耷脑,一朵一朵地掉。
读唐宋文学时,班上同学大多喜欢苏轼,喜欢刘禹锡,因为他们旷达、坦荡,文风汪洋恣肆,居陋室而不改其志。
但豁达洒脱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
所以面对挫折时,谁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苏轼,成为刘禹锡,写一蓑烟雨任平生,写我言秋日胜春朝。
但事实是,我们谁都成为不了。
天下多的是懂许多道理,却依然困顿于痛苦的人。
快到中午,顾季桐把车停好,提着购物袋,边往电梯旁走,边对郭振强说:“上去了你知道怎么说吧?她心情不好,我们要让她多笑,多想点开心的事,今天你不忙吧,我们一天就陪着她。”
“不忙,我可以待很久。”
郭振强也提了不少东西,笔直站着。
顾季桐不得不靠边,抬头看他:“你好高啊,以前怎么没觉得呢。”
“还好,也不算高。”郭振强说。
顾季桐发现他真是戆:“哦哟,我是说你占了我的位置,挤到我了,过去点。”
“哦。”
走到门口,顾季桐又交代了句:“别说申校的事。”
“想说也说不了,我不懂。”
“那就好。”
开门后,顾季桐把东西都扔地毯上。
“小雪。”她若无其事地喊,“帮我看看这几件衣服。”
程江雪叹口气,转身走过去:“又买衣服,柜子里都塞不下了,还有一个月,我们就都毕业了,你准备留给谁啊。”
她悄悄揩了下眼尾,换了副温柔微怒的笑。
朋友之间也要讲分寸,不好总把负面情绪塞给人家。
“我得先去看我爸妈。”顾季桐坐下,说着自己的安排,“估计就在家里读研了。”
“你回美国,我回江城,各找各的妈,蛮好。”程江雪有气无力地扯出条裙子,蓦地眼前一亮,“天,这怎么买到的?不是断货了吗?”
顾季桐把腰带也给她:“当然有办法了,去试试。”
“行。”
她刚走,顾季桐的手机就震了。
“喂?”顾季桐看见是周覆,捂着嘴,“我已经到这儿了。”
周覆刚结束工作,他们一行人在杭城落地,没休息多久,巡查组长就组织开会,布置了这次的重点任务。
谈话室的白墙吸音效果太好,每个人的呼吸都听得分明。
周覆刚去单位一年,还是个新同志,新面孔,被临时抽调进组。
只是例行谈话,也不好太生硬,句句都带请——“请您再回忆一下招标会当天的情形”,“请您详细描述配偶子女的从业情况。”
但依然不轻松,声音里仍有少年人的紧绷。
出门时,分管领导在他肩上按了下:“小伙子挺沉稳的,不错。”
哪有不错,心烦得要命。
既想早点结束出差,回去看看程江雪,好好地劝她一下,还得托人去剑桥校方问原因,找出她面试时的表现评估。
否则,毫无针对性的话,是起不到安慰作用的,也没有参考价值。
“她人怎么样?”周覆问。
顾季桐望了眼卧室方向:“还好,去试你买的裙子了,你忙完了吗?”
试裙子好,有心思打扮,就没空钻牛角尖。
周覆说:“刚忙完一会儿,你多陪陪她,让她吃点东西。”
卧室那两扇法式折门打开时,顾季桐还抓着手机。
她说:“我知道。小雪出来了,你要和她说话吗?”
“讲两句。”
程江雪换好了,她优雅转了一个圈,手扶着门框:“怎么样?”
“好美。”比顾季桐更先出声的是郭振强。
他刚把餐盒一一摆好,抬起头就看见门开了,走出个浓发乌目的姑娘。
顾季桐笑:“还用问我啊,看毛毛的反应就知道了。”
毛毛?
周覆听得心念一动。
这顾季桐收他那么多好处,结果还带个男同学过去?
她噔噔走上前,把手机塞给程江雪:“老周,找你的。”
“噢。”
程江雪拿到耳边,喂了一下,“周覆。”
她的调子很愉快,愉快得出乎他预料。
这不对劲,反而让他觉得担心。
周覆忽然觉得脖间很勒,衬衫好紧。
他信手扯松了一粒扣子:“昨晚睡得好吗?”
“一般,中途醒了一次。”程江雪说。
周覆柔声说:“怎么了?”
“谁让你总不回来,我睡不好。”
这句委屈的抱怨威力好大。
周覆紧张地吞咽一下,又下意识地去摸烟,发现在谈话前就放下了。
他声音沙哑地说:“对不起,我很快就回去,好不好?”
“开玩笑的,你别耽误工作。”程江雪说。
窗外的雨缓下来,已经有了要停的征兆。
她抬头看了看,忽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周覆讲话越来越中听。
换做更早的时候,他肯定要说上一通狗屁道理,什么你是独立的个体,要学会自己排解情绪。
但他现在开始道歉,讲对不起。
周覆说:“没事,耽误不了。你吃饭了吗?”
“现在准备吃了。”
“好,那我不打搅你了。”
“再见。”
程江雪把手机还回去,他们三个一起吃中饭。
餐后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打牌,聊初中时的人和事。
说到会心处,顾季桐和程江雪形象全无地笑成一团。
傍晚时他们告辞,顾季桐说要送郭振强回学校,先走了。
程江雪累得直打哈欠,她也没换地方,歪在沙发上休息。
天慢慢黑透,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黄昏中,楼底大面积的雨林区混成一片墨绿的烟。
周覆打开门时,客厅里一盏灯也没亮。
只有落地窗映着别人家的一点微光
,昏黄地烫在上面。
程江雪躺在沙发上,一条绒绒的毯子大半都滑落下来,堆在腰际。
半明半昧的光,把她清瘦的身形照出一股伶仃的、不设防的可怜。
可怜。
他居然想到这种词。
一个听上去就知道自己没救了的词。
周覆换了鞋,放轻了步子走过去。
程江雪还没睡着,她半阖着眼,听见声响,又目睹一道灰黑的影子过来,凑近了,才看清是他。
她没起身,周覆已经坐下来。
冰冷的指腹拂上她的眉眼,还沾着室外的水汽。
“你怎么回来了?工作就结束了?”程江雪握住他的手,不敢置信地问。
周覆失笑地摇头:“哪有那么快,明天周六,可以休息一天,我跟王伯伯报备过了,明天下午就要走。”
这么折腾,就为了待一个晚上。
程江雪怪他:“你在干嘛,飞来飞去很好玩吗?”
周覆把风衣脱下,里头只穿一件新换的白衬衫。
“我不放心你。”他解开袖口,往上折了两折,俯下身体,“也很想你。”
程江雪的心重重跳了下。
她抬起手,两只细长的手臂在他颈上交叠,在暗影里找他的唇。
他的下巴也是凉的,上面细小的胡茬蹭着她,舌头是湿的,热的。
身下的沙发在他压上来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漫长又安静的一个吻过后,周覆躺在了她身边。
“你怎么跟王伯伯说?”程江雪的手在他背上游走。
周覆说:“实话实说,我说女朋友心情不好,我必须回去一趟。”
程江雪哼了声:“他听了肯定说我娇气,好难伺候。”
“没关系。以后见面的日子很多,他会知道你是什么人。”
程江雪问了声:“以后?”
“嗯,不是不去国外了吗?”周覆的手指拨开她的头发,吻着她的脸说,“等我出完差回来,我跟你聊聊以后。”
程江雪无声动了动唇角,轻揭过去:“好,你忙完再说。”
她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以后,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以后。
刚恋爱的那半年,她倒是想了很多,后来渐渐不想了。
周覆轻轻地拍着她,开口道:“不要太难过了,其实剑桥一直都是这样,面邀给得很慷慨,三个申请的人里,一点五个都能收到面试通知。在面试前,剑桥也不会对你整个的材料打分,只要达到了基本要求,就有机会见到面试官。但淘汰率最高的往往是这个环节。”
“嗯。”程江雪从他胸前抬起头,“你也知道。”
“知道什么?”
“进了面试被拒,比没收到面试邀请还难过,准备了那么久呢。”
这么点小关窍还用说,他一早就猜到了。
如果面试都没进,也就没什么好遗憾。
周覆点头:“我也问过了,不是偏心你才这么说,今年竞争的确比往年激烈,招生名额少了很多。”
“你还特意去问了?”程江雪缓慢地眨了下眼。
周覆说:“问了,还有一个就是,你的PS里呈现的思辨性不够,西方大学的人文学科,非常注重认知框架的开放和进步。其实说来说去,就是差了点运气,没别的。”
这还叫不偏心,都谈到运气了。
程江雪笑了一下,又把脸埋回他肩窝里。
静默了片刻,又有个念头阴森森地钻出来。
他说以后的目的,该不会是同情她,想弥补她什么吧?
否则周覆怎么会许出这样的诺言。
上次碰见汪荟如,她还特意挑起这回事来说。
那天是周四,她替周覆去取一块中古表。
经理把她请到贵宾室,倒了一壶茶:“稍等,马上就给您拿来。”
“谢谢。”程江雪放下包,随手拿起本杂志,放在膝头翻开。
很快就有人敲门,汪荟如站在她前面,问能不能坐。
程江雪抬眼,又浑不在意地低头:“你肢体方便的话,可以。”
“你来这里干什么,好像没有你买得起的表。”汪荟如说。
程江雪端起茶喝了口,一副“你以为自己是谁”的表情:“怎么,我需要事事向你汇报吗?”
汪荟如接连被呛了两声,立马破功:“就知道你没那么好相处,在其他人面前都是装的。”
“跟你不熟,别一副很了解我的口气。”
店长很快取了表盒回来,交给程江雪。
她打开检查了一下,收进包里:“是这个,我先走了。”
刚到门口,就听见汪荟如喊了声:“你不会以为,周覆真的会娶你吧?”
程江雪回过头看她。
她昂着脖子,满脸不知哪儿来的骄矜,自以为使了一招杀手锏。
程江雪微笑了下:“不会,我以为他要娶你呢。”
“啊。”汪荟如猛一听她这么说,还认真脸红了,“他跟你说的?”
程江雪冷漠地睥睨她:“嗯,你快回家去把婚纱换上,今天我就让他上门提亲。”
“你疯了吧。”汪荟如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
继而又放出个重磅炸弹,她说:“他不会娶我,也不会娶你,他亲口说的,这辈子不结婚。”
“哦。”程江雪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那如何呢,就算他成了得道高僧,那也是周家绝后啊,我有什么损失?”
汪荟如再没话好讲,气得瞪大了眼珠子,浑身发抖。
满室华灯里,眼看她袅袅地转了个身,走了。
上车后,程江雪才惨淡地笑了下。
哪里用姓汪的来告诉,跟周覆厮磨了这么久,她难道还看不出他恐惧婚姻,恐惧程度很深的亲密链接吗?
他只是嘴硬,不肯说。
也许是背后的原因难以启齿。
夜色浓稠,天地虚无成一片握不住的白雾。
程江雪闭起眼,嗅着他颈侧洁净的气息。
她温吞吞地开口:“周覆,其实这两年多在你身边,我挺高兴的。”
至少大部分时间,都符合这个描述。
偶尔有难解的愁结,也不完全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她天真松快的口吻没让周覆起疑。
反让他感到愧疚。
周覆的下巴蹭在她发丝上,哑声说:“我我这个男朋友当得不好,不够称职。说了很多大而无当的话,很多时候也没太顾及你的感受,以后我都会注意,我改。”
隔了很久,程江雪才很软地嗯了声。
她没有睁眼,眼皮太热了,热得她轻轻地颤,怕裹不住那些眼泪,会流出她的心事。
“不要嗯,说说你对我的看法。”周覆追着她问。
程江雪装不明白:“什么看法?”
周覆两只手都箍在她背上,把她抱得很紧。
最近的程江雪太静了,像一只没有情绪的瓷偶,只管漂漂亮亮地坐着。
他怕一松手,她就摔在地上碎掉。
周覆揉着她的耳垂,小声问:“我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为什么看我的眼神”
不知道怎么讲,应该是种很平静的漠然,形容不出。
“哪有。”
程江雪不肯再说,也没必要说了。
“就睡着了?”周覆很久没听见她出声。
程江雪摇头:“你明天不是就要走吗,再抱一会儿。”
周覆低下头蹭她的脸:“一晚上都这样抱着啊?”
“我的项链。”程江雪痒得直躲,“你说给我买了的,我看看是多大的珍珠,带来了吗?”
周覆噢了声:“压在行李箱里,今天匆匆忙忙的,忘了。”
程江雪说:“好吧,晚一阵子也没关系。”——
作者有话说:大概明天就会分手。
校园部分已经超篇幅了,因此很多事都几笔带过。
第一次写这种,不知道写没写到位,但我写得很揪心。
所以不能再拖了,后天就回到追妻部分。
提前祝大家假期快乐[比心]
第50章 青春
周覆在外地待了很长时间。
回京那天,在
单位报完到出来,就接了周其纲的电话,让他回家。
“出什么事了?”周覆把车开得飞快,一进门,放下行李箱就问。
周其纲一直在等他,坐在沙发上,僵着背,手里的烟烧得正旺。
听见儿子的声音,他起身说:“你爷爷回来了,跟我去看他。”
“回来就回来,我哪天不能去看?非得现在。”周覆奇怪地问。
父亲的反应不对,至少不该是这么沉苦的表情。
他刚从江南来,周其纲脸上的神态,就很像黄梅天的霉灰。
连看人的眼光都是虚的,嘴唇抿成一道淡白的线。
周其纲用力掐了烟,大声道:“你爷爷病得很重,还要我多说吗?”
“走吧。”周覆心里也凉了一截,他对阿姨说,“箱子替我拿到楼上。先别动,我回来收拾。”
看来这几天都要住在家里,好商量事情。
301医院里,高级病房的墙白得像漂过,沁出一道寒森森的凉气。
窗外天光明亮,但因为要静养,百叶窗都拉上了。
病房的四周,堆满了各人、各单位来看望时送上的果篮和鲜花。
周其纲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交代护士撤走。
几位秘书见他们来了,都忙让出床前的位置。
“爷爷。”周覆坐了过去,轻声叫了句。
但周政平没有反应,他的脸陷在枕头里,蜡黄的,皱纹横生,像一张被揉皱的旧报纸,只有鼻翼时不时地张合一下,发出极轻微的、拉风箱似的声响。
三年前爷爷的身体就不大好,大夫说北方的气候不宜养病,建议挪去南边的疗养院,但似乎也没什么起色。
始终不离左右的华姨开口道:“半年前,老爷子吃饭就很困难了,他一直不让我告诉你们,说其纲忙,深夜了还在办公室操劳,就不给他添恼了。”
华珍是周政平的第二任夫人,周其纲他们虽然岁数上不比她小多少,但一直这么称呼她。
周其纲淡淡开口:“华姨,贴身照顾爸爸这么久,您受累了。”
“现在病情到底怎么样?”周覆问。
华珍擦了擦眼泪,她说:“几位专家的意见是,动手术也要尽快,他这么大年纪了,谁知道还能不能我是个没见识的妇道人家,得你爸爸拿主意。”
周其纲负着手,吩咐道:“好,您先回香山去休息,有事我通知您。”
但华珍很坚决地说:“我不走,我就在这儿守着他,你们要说话,我到走廊上去等就是了。”
眼看父亲立在床尾,站得笔直,仿佛一副被人为摆正的塑像。
时间过得太快,无坚不摧的爸爸也老了,鬓角后一绺头发是乱的,灰白的。
再看睡着的爷爷,胸口只剩下一点微弱的起伏,薄得像冬天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
还记得小时候,大院里组织放电影,爷爷还没退休,把他带在身边去看。
周政平的脚步一到,剧院里的椅子笃笃笃地响,前面几排人都站起来问候。
那会儿周覆跟在他后面,觉得爷爷高大威武,像永远也不会被打败。
他对那一天印象深刻,银幕上演到十万子弟兵入沪却不入户,在马路上躺得整整齐齐的时候,周政平的眼眶湿了很久。
周覆以为,爷爷是被这种钢铁般的纪律和意志打动。
但周政平告诉他,是因为他想到,这批睡马路的战士在一年后,大部分都牺牲在了长津湖,这才落泪的。
下一秒,爷爷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咕噜声,像是有痰堵着,又像是一声叹息卡在了半途。
周其纲赶紧上前,叫了好几声爸。
咳了三四句后,周政平才缓缓地睁开眼。
医生们也围过来检查,又对周其纲说:“不要说太久话。”
“好。”
但周政平第一句就是:“我不做手术,活到哪天就算哪天。”
“爸,你这是在为难我。”周其纲皱着眉叹气。
周政平插着管子,咬字不清:“我说话,你照办就是。”
“爷爷。”周覆适时地叫了一句,“您听我说,这不是复杂手术,很高概率能康复的,您不要怕。”
周政平这才转过头,看着沉着干练的孙子,试着动了动面部肌肉,想要调出一个笑容。
他又抬了抬手,周覆会意,忙紧紧握住他的:“爷爷。”
周政平含糊地应了一句:“长这么大了。”
没说几句,他体力不支,又昏睡过去。
周覆在医院待到很晚。
深夜时,方素缃才来露了一面,劝他们父子先回去。
连华珍也说:“你们今天累了,我照顾惯了他,晚上我来吧。”
“那辛苦您了。”方素缃笑着说。
周其纲站在一边,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这位妻子。
一路上他都没发作。
等凌晨在家里坐下,只剩他们两个人了,才低声问了句:“这一整天,打你电话不接,去哪儿了?”
“我有自己的事情,就像你也有你的事情。”方素缃说。
周其纲点头:“你的事我从来不问,但今天是情况特殊,你当儿媳妇的,来得晚就算了,华姨让你走,你还真走啊。”
方素缃自嘲地笑了下:“想我爸病重过世的时候,你这个好女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总比你还要体面吧?”
“我跟你解释过了,我走不开。”周其纲的语气还是很平,听不出波澜。
方素缃笑着点头:“对,走不开,三个字就把一场生离死别打发了。所以我觉得,我还能去医院看老爷子,修养很好了,你不应该再挑我的礼。”
周其纲看住她的脸,几十年了,他还是喜欢不起来。
不是说她不美,方家的三小姐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怎么会不美呢?
看儿子就知道了,跟他妈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以为娶谁都一样,日子长了,什么感情都会淡,也什么感情都会有。
但人不是一件家具,摆在哪里都能凑合,有的位置被人占过了,就像石膏模子里灌进了热蜡,重新凉下来以后,就再也容不下别的形状。
心里缺了的那一角,是多少权势和尊贵都填不满的,永远漏着嗖嗖的冷风。
周其纲稳坐在沙发上,反问道:“你跟我谈应不应该?”
知道这是动怒的前兆,方素缃和他对视几秒后,气势软弱下来。
她说:“明天我会过去的。今天太晚了,早点睡。”
走到楼梯口,方素缃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声:“周其纲,你要是娶了她的话,也舍得这么拿权压人吗?”
周其纲没有理,他静静地坐着,像没听见。
反正妻子早就被他调成消音电台,只在想听的时候听。
那两天周覆紧着医院和单位忙,和程江雪打电话也是乱中插空,讲上几句就挂了。
她都理解,跟他说:“你爷爷情况不好,你多去陪护他吧,不用总想着我。”
就快毕业了,程江雪也没什么事,常一个人待在家里。
周四晚上,她洗了澡,披着半干的头发,躺在沙发上看电影。
六月夜色正好,天上挂着薄薄的、清朗的月亮。
客厅里只有一道灯带,月光斜斜地洒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霜似的。
投影的光忽明忽暗,映得她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蓝。
那是部老式的港产鬼片,女鬼穿着蓝布衣服在乱飘。
程江雪看得入神,手指头不自觉抠着抱枕的纹路。
忽然听见铃声响,吓得她身子微微一缩。
她开了灯,把电影关掉:“怎么了?”
顾季桐在那头说:“来接我一下好不好?今晚我想和你睡。”
“你又喝酒了?”程江雪一听她声音就猜出来。
顾季桐嗯了声:“地址发你了啊,快来。”
这又不知道谁在金宝街倒腾出的新地方。
程江雪扫了一眼,放下手机去换衣服。
她开车赶到时,敲开了那扇隐秘的大门,服务生领着她进去。
大厅内金碧辉煌,冷气里荡着一种复杂幽微的味道。
各人身上或浓或淡的香氛,冰桶里白葡萄酒渗出的一丝冷冽的甜,混在一起,搅成一种令人微醺的暧昧。
丝绒沙发是酒红的,深得像陈年的勃艮第,陷了好几个人在里面,都像没长骨头。
程江雪一路仔细寻过去,顾季桐就靠在最里面,手里还抱了一瓶酒。
琥珀色的光束照下来,打在她的钻石别针上,光华璀璨。
她拨开几双脚上前,勉强挤在顾季桐身边坐下。
“桐桐,醒醒。”程江雪拍了下她的脸。
顾季桐卷开漆黑的眼睫,朝她笑:“你来了,就知道你会来接我。”
程江雪也被气笑:“不然呢,还把你扔在这里,走吧?”
“走。”顾季桐把酒塞给另一个人,“好好喝啊,下次喝酒可就没我了。”
“怎么,这四年还喝出深情厚谊来了?”程江雪抿着唇笑。
顾季桐点头:“真的,我都有点舍不得走了。”
程江雪说:“你舍不得的是某个人吧,在这儿借景抒情。”
“他应该不会理我了吧?”
顾季桐竟然没否认,还转过头,眼尾被酒染成濡红,难得软弱的口吻。
满屋子响亮的碰杯声中,程江雪嗫嚅了一阵,答不上来。
她承认,她也不是很懂男人。
唯一一个花了大心思,为了他拼命学恋爱经的,至今都没怎么琢磨透。
如果是周覆,不论如何都会打招呼的,他不是个冷心肠的人,但谢寒声就不知道了。
扶着顾季桐出门前,程江雪再次回过头,看了这群人一眼。
窗外是灯火辉煌的京城,万家万户成了热闹的背景。
一屋子的青年男女,就像养在琉璃缸里的金鱼,锦衣丽服是华美的鱼尾,他们悠游地,也无处可逃地,在这片夜色里沉浮。
走廊上灯光明亮,快到电梯口时,程江雪看见了汪荟如。
她很意外地穿了件旗袍,平时也没见她这么打扮,都是什么贵套什么,一件高定只穿一次。
旗袍料子倒是上好的湖绉,颜色也正,但穿在她的身上,平白无故有点局促,腰身处像快开缝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串珍珠项链,颗颗饱满圆润,灯下生出柔和的白晕。
就是可惜,汪荟如的脖子不算修长,被衬得又短了三分。
她自己大约也晓得不足,时不时就下意识地去摸,手指头在冷冰冰的圆粒上捻着,越发显得举止僵硬。
程江雪瞥了两眼,越看越觉得眼熟,像在哪儿见过。
旁边也有人问:“荟如,这澳白真漂亮,这么大,一定很贵吧?”
“不知道啊。”汪荟如得意地说,“周覆哥送我的,他不是去出差了,给我带的礼物。”
难怪她莫名觉得熟悉。
那是她亲自选的,能不熟悉吗?
怎么出现在汪荟如脖子上了?
顾季桐眯着眼,没听见这段横插进来的对话。
站在电梯前,她感觉到程江雪的脚步变得僵硬。
“怎么不走啊?”顾季桐问。
程江雪收回目光:“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夜深了,她们各自洗好澡,换上睡衣,并头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
帐子没有放下来,月光无遮无拦地照在身上。
程江雪从回家以后,就没说过什么话。
此刻顾季桐醒了点酒,翻了个身,拿脸朝着她:“你怎么了?”
“也没什么。”程江雪微垂着眼,“就是我看见,周覆讲好买给我的项链,今天被汪荟如戴了。”
“什么!”顾季桐急得都坐起来了,“周覆做得出这种事啊?他什么意思!”
程江雪拽她的袖口,说:“你躺下来好不好?当然不是他做的,别说他不喜欢汪荟如,就算喜欢,也不会蠢到拿在我面前过了目的东西去送她,不是等着露馅吗?”
“是啊,难道是汪荟如偷的?”顾季桐也反应过来。
程江雪摇摇头:“不知道,周覆这几天不是住在大院里吗?家贼难防吧。”
顾季桐哦了一声,又慢慢地躺下去。
她凑近了去看程江雪:“你的反应不对啊,怎么那么冷静客观?不是你说的吗,爱就是无法冷静,无法客观。”
程江雪摇头,眼里亮晶晶的神采黯了下去:“是我说的,但谁让我碰到了周覆呢。”
他就是有办法从头到尾都理性、清醒,永远都能掌控一切,不会让情绪轻易左右自己的判断。
耳濡目染,她似乎也学到了一点皮毛。
安静了很久,顾季桐忽然问:“你不爱他了吗?”
“我很爱他。”程江雪答得很快,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但他是个不婚主义,我再爱,也只能到这一步为止了。往前走一年,还是走十年,结果都是一样的。”
顾季桐捶了下枕头:“那不行,要不结婚也是我们说不结,凭什么他决定婚姻?”
程江雪拉过她的手笑:“是吧,选择结不结婚应该是我的意愿,是我在这个过程里对他的考核,这跟一开始就谈段无果的恋爱,差别还是很大。”
“岂止很大!谁要跟他白耽误工夫。”
程江雪说:“其实我早看出来了,我也想问,可每次望着他,那些话就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说到底,我是怕问得太清楚,连现在这样的关系都维持不了,是不是很没用?”
“这叫什么没用。”顾季桐的手滑下去,在被子里握住她的,“我虽然喜欢撂狠话,但我一直都觉得,你才是我们俩当中,更勇敢的那一个。”
她才叫胆小懦弱呢,否则还用躲回美国,去听老头子的啰嗦。
“谢谢你夸我哦。”程江雪被她逗笑了。
顾季桐咂摸了一下,又说:“真要分手?在一起这么久了呢,会像打败仗一样吗?”
程江雪摇头,她半边脸藏在枕头里,声音轻得像一片雾:“我爱上了他,在这场爱里用尽全力。那么,就算结尾惨败,输的人也不会是我。”
“难怪你要保研到江城,我还纳闷,一下子那么听叔叔的话。”顾季桐撅着唇说。
程江雪去摸她的手臂:“是,我早就决定要和他分开了。”
他们之间没有误会。
误会是世上最不值一提的阻碍。
从一开始,他们对这份感情的定义就大相径庭,注定怎么都走不到一块儿去。
但她看着周覆那张脸,她看多少次都着迷的脸,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字。
就像她永远也问不出的那句,你这辈子是不打算结婚的了,对吧?
那天程江雪失眠,吃了药也还睁着眼发呆。
她怕吵到顾季桐,拿上毯子去客厅里睡。
后来荡悠悠地做起梦,一个很黏腻的梦,像糊在窗上的水汽。
梦里有高大的红墙和卫兵,肃穆的楼宇,静默的车辆,无声穿行的工作人员。
门第的深重,在她的梦中凝成了具象,厚重得令人窒息。
周覆的妈妈站在门边,脸上挂着知性温柔的笑,却对她说:“如果你够聪明,我劝你尽快和周覆分手,不必等到谁来给你难堪。”
后面又有人叫她,声音隔着墙出来,像是桐桐。
可等程江雪回过头,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烟。
程江雪惊醒时,手上紧紧抓着毯子一角,天快亮了。
毕业典礼那一天,程江雪把所有手续办好,都等不到散场,就坐飞机回了江城。
行李是早就寄回去了的,她花了三四天的时间打包。
去香山时,小楼里一个人也没有,连阿姨都不在。
看来老爷子还真是病得不轻,周家乱成一团。
程江雪收拾好她的东西,又走到青翠欲滴的芭蕉叶旁,抬起手往鸟架上喂水。
“不能带你走了。”她拨着咕咕鲜亮蓬松的羽毛,说,“我家里有个很凶的奶奶,她不喜欢养鸟养猫的,你去了她也要把你
丢出来,会很可怜的。”
咕咕转着鸟眼珠子,没明白,但扯着嗓子叫:“爸爸,爸爸。”
“对,你就跟着他。”程江雪把指头放到它的嘴下面,“你很喜欢这里,对不对?”
连鸟都明白由奢入俭难,住进了曲径疏影的林子,就再也不想回家了。
而在此之前,周覆还特地请了一天假,好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他订了一束百合,从单位赶回家,上楼去找珍珠项链时,翻遍了箱子都没有。
“黄阿姨!”周覆站在二楼喊,“谁动我行李箱了?”
黄阿姨吓了一跳,忙洗了手擦干净,从厨房出来。
她仰起头说:“我没动啊,你说放在那里,等你来收拾,我就没开过。”
“出鬼了,这家里进贼了是不是?”周覆冷笑了声。
方素缃这才走出来:“不要问了,是我拿的。”
“拿去干什么了?”周覆一点也不奇怪,像她会做的事。
更不用指望她拿走了还能还。
方素缃说:“给荟如了,我看见你放在箱子里,以为是送给她的。”
周覆听了这种话,先是怔住了,脖颈子直挺挺的。
他几乎要被气笑,右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搭在胯上。
“你真是会以为啊!”周覆的目光在地板上转着,猛地踢了一脚栏杆,“未经允许,就不能擅自处理他人的物品,这应该是六岁孩子都有的常识,您没有吗?”
方素缃也大声起来:“我是你妈妈。”
“你是王母娘娘也不行!”
周覆看了一眼时间,典礼就快要结束了,再不去真来不及。
他指了指方素缃:“立马让她给我还回来。”
方素缃说:“还不了,她已经高高兴兴地戴上,你得自己去汪家要才行。”
“好,我会去的。”周覆腔子里一股无处可泻的寒气,“我顺便跟汪叔叔聊聊,怎么就把女儿养得这么好,专捡别人偷来的项链戴!”
方素缃急得追上去两步:“周覆,你敢这么说!”
“你看我说不说。”
他把花放到副驾,心急火燎地往学校开。
典礼已经散场,主席台上只剩彩带和几把空椅子,像一出刚唱完的戏。
周覆跑过去,喘着气找到她们班的区域,问她的同学:“你好,麻烦问一下,看见程江雪了吗?”
她同学抬起脸,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江雪啊,她早走啦!拿了毕业证就去机场了,说是赶飞机。”
赶飞机?昨晚不是说好今天来接她的吗?
周覆手臂里挽着花,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几遍都是在通话中。
阳光白晃晃的,刺得人眼疼。
操场边的树叶蔫蔫地垂着,蝉声一阵响过一阵。
他默了会儿,又给顾季桐打。
这位大小姐还在睡觉,声音迷糊:“喂?”
一上午都不顺,周覆也懒得再客套了:“你知道程江雪回家了吗?”
“知道啊。”顾季桐坐起来,拍了拍脸说,“噢,她让我跟你说,在你那儿的东西她都拿走了,就这样。”
“就这样?”周覆真觉得荒唐可笑,“拿走了是什么意思?不再回来了?”
“那你还想怎么样,你们不是分手了吗?”顾季桐凭借一股起床气,也不耐烦地朝他喊,“项链都给汪荟如戴了,你有什么脸说三道四!”
凶完她就怕了,捂着听筒暗暗后悔。
虽说周覆脾气好,但还没人敢冲他这样。
但这会儿他顾不上,点了几个头后:“好,我清楚了。”
周覆从操场出来,慢慢地走回车边。
他想点烟,但夹着捧花太碍事,索性丢进了垃圾桶。
周覆摸出烟盒来,站在路旁,打火机摁了三四下才着,潦草吸了一口,尝不出任何滋味,只抽到一股子灰烬气,直往他的肺里钻。
是项链惹出来的事,这阵子他太忙了,什么局都推干净,照顾不到。
可以想象,汪荟如已经戴着它招摇过市。
程江雪生气,不愿理他是正常的,分手兴许是句气话。
没有当面说,就是还肯给他机会。
他可以去找她,跟她说明情由,向她道歉,请求她的原谅。
周覆吸完这根烟,心里也渐渐地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