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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白水


    折腾了一晚上,程江雪坐在桌边吃面时,已经快十一点。


    屋子里还有个人,怕引起注意,她只开了一盏小灯。


    灯光是透亮的暖黄色,姜茶一样洒在桌面上。


    她面前一碗清汤挂丝,几乎刚煮好就端了过来,热气一扑一扑地往上升,在她眼前散成一片白雾。


    程江雪穿着睡裙,头发没干透,她微微俯身,用筷子挑起几根细面,小心地吹。


    “唉,你吃了吗?”她转过头问周覆。


    他靠在床边休息,点头:“在去给你买的时候,吃了一点。”


    程江雪挑着面,目光落在他又包扎了的手上,她说:“一只手也能开车,还来得这么快,不怕路上出状况。”


    “这不是担心你饿了吗?”


    周覆说完,她的面咬下去,烫得吐舌头。


    他笑,起身去拿了瓶水:“我说的吧,都饿成这样了。”


    “你最近不回家吧?”程江雪忽然问。


    周覆坐到她近旁,他说:“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接下来这段时间,我得天天把你看好了,哪有空回家?”


    不回家好,省得他爸妈看见他的伤,又要问哪儿来的。


    才到白水镇多久,就让他接二连三地犯险、受伤,旧疤痕刚消下去,就又被新的覆盖,程江雪也觉得太说不过去。


    如果换了是她


    这样,程院长八成会跳起来骂,你离我女儿远点!


    程江雪拨开头发问:“他们、他们还要怎么样吗?”


    “应该是不会。”周覆把面条端过来吹凉,“大概我多虑,但这些事关系到你,能不多长个心眼吗?明天我送你上班,下课我也会去接,没看见我的话,你不要走出学校。”


    “要这么谨慎,这么麻烦吗?”程江雪举着筷子,愣愣地问。


    周覆点头:“要,发生一次就够了,再来一回,我不能原谅自己。”


    吹得差不多了,程江雪挑起口面来吃:“我惹的事,你为什么不原谅自己?”


    “什么你的事,我的事?”周覆听得刺耳,他用勺子舀了点面汤出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既然过去三年,我认定了你身上有我想要的未来,那么,我就得对你负责,这些都是我有私心的个人行为,你不用觉得是负担。”


    “不管你是怎么想,从接你到镇上的第一天,我就是这么想的。”


    顾不上烫,程江雪囫囵把面吞下去:“你想要的什么未来?”


    周覆抽出纸巾,擦了擦她的嘴角,认真地说:“结婚,和你在一起过一辈子,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也许以后我们还像今晚这样大吵;也许我考不上遴选,要过两年,等年限满了才能调走,离你很远;也许等你支教回去,喜欢上另外的人;也许你爸妈是文化人,他们清高,看不上我和我的家庭但没关系,这些都不是问题,总之我会赖着你,也都会把它们解决。”


    她听得有些结巴:“赖?你过去、你过去可”


    可没这么长远的规划,这么足的耐力,也讲不出这个字眼。


    连她要去英国留学,他都觉得充满了变数,将来是不谈也罢的。


    现在连她爸妈的态度都掂量起来了。


    周覆嗯了声:“过去都是我的问题,让你白生了好多气,也耽误了我们三年。”


    人不经事便不知情重。


    什么异地,什么家庭的阻力,什么怕她长大,怕她移情,怕她认为他不够好,不过是他在年轻时自私怯懦的借口。


    其实根本不用怕,只要有足够的爱和信任。


    异地可以解决,阻力也会像雪山一样消融,见异思迁了就给她扳回来,不够好就做到更好。


    “但我还没考虑好呢。”程江雪捣着面条说,“不过我家人不喜欢你这一点,倒是真的。”


    她话音刚落,桌上的手机就震了起来。


    周覆去学校找她时,顺便把她的包也拿上了车。


    说什么就来什么,还真是程秋塘的电话。


    “爸爸。”程江雪把手机贴到耳边,接着吃面。


    程秋塘被太太劝好以后,也没发作:“你这么晚才吃饭?”


    她说:“嗯,碰到一点事情,回来晚了。”


    “好,爸爸也跟你说件事。”程秋塘愁得睡不着,破天荒地,躲在露台上抽起了烟,“你这批支教的计划,由一年改为了一学期,放寒假就给我回来。”


    “这怎么可能?”程江雪眼珠子都要掉进碗里,“来的时候是说一学年的。”


    长远不抽,程秋塘被呛得咳了两声:“学校有学校的安排,一学期还不够你胡闹的是吧?江城这边的教学任务就不管了?真是!”


    “你说的我不信。”


    “不信你就等通知,看文件。”


    “等就等。”


    程江雪刚要挂断,又听见她爸说:“你在那边好好工作,别生出什么花花肠子,爸妈都不同意你远嫁,早点睡。”


    讲完程秋塘就撂了手机。


    “听见了吗?”程江雪也讪讪地放下,“态度还很强硬呢。”


    周覆无奈地扯了下唇:“听见了,如果你爸这句话有所指的话,那对我的看法不是一般大了。”


    “应该没有特指吧?”程江雪也怀疑起来,“他不认识你呀,也不知道我恋爱过。”


    “是,我这个男朋友当得,哪儿配让他们知道?”


    程江雪凑近了看他:“你这就怕了?”


    周覆又张狂地笑:“天底下没有我怕的事。真要说怕,我也就怕你。”


    “怕我什么?”


    程江雪鲜亮柔软的嘴唇在他面前张合,引逗得他不知所措。


    怎么一碗面吃这么久?


    周覆咽了咽喉结,他说:“怕你不爱我,再也懒得理我。你刚来的时候,对我那个态度,一个眼神看得我,啧,后背腰都是凉的,感觉这辈子没指望了。”


    “不会啊,我看你挺自在轻松,还能跟我耍嘴皮子。”程江雪疑惑地说。


    周覆心虚地摸了下鼻梁:“硬撑而已,心里一直在打鼓,看八百遍你的脸色,去琢磨你是怎么想的。”


    程江雪也感觉到了,只是不敢确认。


    不管她在做什么,但凡和周覆出现在同一画框内,就有道目光黏在她后颈上,热热地,还有点痒,像夏夜磨灭不掉的蝉叫声。


    她张圆了嘴问:“这么久,你都这样过来?”


    周覆点头:“我正经本事一件没有,就是会装腔作势。”


    “今天作不下去了,还要打人。”程江雪软烟似的瞟他一眼,“我从来没见过你动粗,比刀抵我背上还害怕。”


    在她的认知里,周覆温和有礼,游刃有余,往那儿一站,就是一道严谨的秩序本身。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甚至有点讨厌他这份清醒。


    但今晚他真的因她失控,行为偏轨,强烈满足了她内心的激情后,程江雪又觉得,男人还是稳重冷静来得好些。


    “现在还怕吗?”他的指尖摩挲在她腕上,带了微微引诱的意味,连嗓音都低哑了下去,“我搭一下你的脉,看快不快。”


    程江雪摇头,她太知道周覆想做什么。


    这毕竟是在宿舍,她下意识地觉得羞,躲避着他目光里的欲念,后来直接站起来。


    “我那个把它扔出去。”程江雪说。


    周覆伸了伸手:“哎,让我去。”


    程江雪头也没回:“不要,就你那个手,好好待着。”


    他连洗澡都是高举着完成的,哪还端得了热汤面。


    周覆高声说:“快点回来,外面黑。”


    程江雪嘟囔了一句知道。


    这哪里黑了,头顶的灯不是好好亮着吗?


    她丢完,又笃笃地跑上楼,在水池边漱了两遍口。


    “程老师。”楼道里有人叫她,是左倩。


    程江雪嗳的一声回头:“怎么了?”


    左倩手臂上搭了件衣服,上前查看她的脸和四肢,担忧地问:“我刚从派出所来,白大勇在那儿受审呢,他和几个流氓还拿刀吓你啊,没事吧?”


    “没有。”程江雪笑笑,“刘所长他们是好样的,及时救了我。”


    左倩挤眉弄眼地说:“得了,我知道是周委员,老刘说啊,他带人找了你半夜,急疯了。咦,他人呢?也没在宿舍里待着。”


    人人就在她房里。


    程江雪喉咙发涩:“可能去忙了吧,我不知道。”


    左倩替她觉得冤屈:“这个小吴真是,你帮她,她还跟老公讲这个,怎么也要守口如瓶啊,好没意思,还不如你那些学生。”


    “当看清了一个人吧。”程江雪徒劳地牵了下唇,没笑出来,“话说回来,我做事的确欠妥当,这也是对我的一次教训,算宝贵的成长经历,以后绝对不能乱帮忙。”


    “还挺乐观的。”左倩拍了拍她的脸,“我真羡慕你,又率真又热忱,看起来比我还柔弱,但为了自己的学生,竟然有那么大的能量。一次一次,大家都看在眼里,上次黎书记还在大会上说,程老师人小莽撞,但却做了我们很多冷心的大人不敢做,也不会去做的事。虽然偶尔也会犯错,但谁年纪小的时候,每一步都走对了?”


    “嗯,黎书记讲话真有水平。”程江雪心头一暖,“谢谢你,左姐姐。”


    左倩笑说:“受


    了那么大的惊,快去休息了。”


    “好的。”


    入秋后,月色也不再潮润丰满,清瘦地挂在天边。


    程江雪进去时,她屋子里安静极了,窗帘缝里吹出虚虚的白,和一股侵骨子的凉气。


    仍然只有那一盏灯,周覆微侧着身子,眼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在她床上睡着了。


    他身形虽然瘦,但却高大,一张单人床躺了他,她就睡不成了。


    程江雪去推他:“唉,你别在这儿睡,回去。”


    “回去?”周覆跑了一晚上,到这会儿才松下劲来,懵懂地睁眼,“哪儿去?”


    “当然是回你自己房间。”


    周覆躺着不动,来拉她的手,小声说:“别赶我走,你的枕头好舒服,闻起来很香,我几秒就睡着了。”


    像被他摇动的小狗尾巴扫到,程江雪的巴掌心烫了一下。


    “你是睡着了,我怎么睡啊?”她的手抽不回来。


    周覆移了移,可怜兮兮地说:“我就睡这一点,保证不影响你,能收留我吗?”


    程江雪瞪他一下:“讲得你无家可归了似的。”


    “是没有家,你不给我就没有家。”周覆把她拉到身上,一只手熟练地解了她松散的发圈,“我那个也能叫家吗,除了没人嚎丧,只比殡仪馆好一点。”


    “唉,头发”


    程江雪被迫伏在他胸口,往后去摸,又被他反手制住,摁着后颈吻了上来。


    她的长发铺在枕上,乌云一样柔软而蓬松地,将他们一起卷进去。


    周覆像吻到了她的发丝,吻到了她的鼻尖,透薄的眼皮,微烫的脸颊,他重重地把她往身上摁,迷乱地、动情地吻着她的所有。


    他的嘴张得很开,程江雪被他的力度压制住,像是要把她完全含入口中。


    舌尖刚一碰上那两瓣唇,就被他研磨着、狠扫着汲过去,程江雪细细密密地抖着,登时摩擦出丰沛的汁水,不受控地流出来。


    接吻的动静越闹越大,老旧的铁架床承受不住,发出吱呀的响声,纱帐上,隐约有几片陈灰落下。


    “唔,有人,有人。”程江雪呼吸困难,只剩张大口喘气,不停蹬月退的份,“会听见。”


    但周覆没停,直到把她彻底叱得獬出来,才紧紧抱住她。


    程江雪还动不了,微阖了眼,灯下面带潮红,无力地枕在他臂上。


    他喜欢看她这个样子,像朵被暴雨浇透的海棠,一道雾气弥漫的娇艳。


    刚熘了一滩,程江雪浑身软绵绵地,不自觉地凑过来索吻。


    周覆稳稳抱着她,把她的气息又喂进她嘴里:“到我身上来,好不好?”


    “好。”程江雪晕着脑袋,只会伸出舌尖给他。


    周覆笑着含住她的唇:“还真答应,我跟你开玩笑,这里不方便。”


    “那你”程江雪蹭了蹭他的鼻尖,话也软得没骨头,“那你还这样。”


    “没关系,就和我接吻。”


    就用这副事后状态靠在他怀里,和他说话,尽管他自己的形状也不容忽视了,但还是敌不过皮肉厮磨的愉悦。


    程江雪吻他的唇角:“我今天骂你了。”


    “早该这样骂了。”周覆闭着眼,用掌心摩挲她的后背,“我们都端得太厉害,缺少的必要交流太多,才一步步弄成这样。早能吵的话算了,不说了。”


    “我爸妈从来不吵嘴。”程江雪的手在他胸前乱动,小声说,“我关于爱的启蒙,都从他们身上学来,以为跟恋人相处,就该和和气气的。”


    周覆舒服得嗯了声:“情况不一样,他们彼此了解。当然,都是我没给你安全感,让你觉得关系浅薄,吵上一架,那么点情分就要散了,对不对?”


    “嗯。我就是这么想的。”程江雪耳朵热热的,腿心被爻得红软一片,体内余韵未消,“再说了,你那么高高在上的,谁敢骂呀。”


    “现在还高高在上吗?”


    程江雪摇头:“接受了劳动人民的洗礼,好多了。”


    “是,感谢群众对我的再造之恩。”周覆把手伸进她头发里,睁开眼看她,“以后不会了,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就算让我滚,我也只会先转身,再厚着脸皮回来,别想推开我了。”


    程江雪严肃地说:“也别抱太大希望,我变得很凶了,可能真的让你滚。”


    “现在不行,现在我要抱着你,下了床再撒娇。”


    “”


    半个月后,学校空出的那间宿舍,最后不止白彩霞一个女孩儿住了进去。


    吴校长让人搬来上下床,安置了四个女学生,其他三个,两个家里在山腰上住着,一个是留守儿童。


    第一天住进去时,程江雪从箱子里翻出个龙泉窑的花瓶,又在大院楼下摘了几枝桂花插上,给她们送去添喜气。


    她出门时,正碰上周覆回来,手里提个小箱子。


    “程老师,抱着花去哪儿?”他站在楼梯口问。


    程江雪说:“宿舍不是收拾出来了吗?我去看看。”


    没等他开口,她就先伸出食指拦在他唇上:“哎,吴珍玉两口子去县城住了,没人为难我,很安全,你不要怕。”


    一直到离开这座村子,吴珍玉也没有再露过一面,连辞职都是躲躲藏藏。


    周覆把她的手揉进掌心:“我知道,但路不是远吗?还抱着瓶花,我送你。”


    怕被人看见,程江雪又赶紧抽出来。


    她说:“好吧,确实省不少时间。”


    下楼时,她问了声:“你手里拿的什么?”


    周覆说:“哦,镇里刚发的水蜜桃,你尝尝?”


    程江雪想了没想就说:“正好,拿去给彩霞她们吃。”


    他把东西放上车,摇头:“程老师心里只有学生,我排倒数。”


    “留了个位置给你不错了。”程江雪坐到副驾驶上,瞥了他一眼。


    周覆被她噎笑了:“是,至少还有机会为程老师鞍前马后的,得庆幸,得感恩。”


    程江雪抿抿唇,忍住笑说:“那么多话呀,快点开。”


    周覆单手扶了方向盘:“没办法,在办公室憋久了,写了一天的材料。”


    “你喜欢坐办公室,还是喜欢去调研?”程江雪侧过身体问。


    “不是大领导,配不上调研这种词啊。”周覆笑着纠正她,“难说,以前在部里喜欢琢磨文法,现在去村委,下地头,都是工作的一部分,尤其我作为组织员,负责人事考察和识别,你不到村里去走一走,看一看,听言观行,是分辨不出干部的担当和威望的。很多时候,某个人的德行素质,不在多么精彩的汇报上,全在群众的评价里。”


    夕阳斜照进来,在他侧脸上刷了


    一层蜜糖色。


    周覆说话不急不躁,笑意舒展成歉抑的姿态,喉结时不时动着,音色磨得像陈年的丝绒,一道温存的笃定。


    从前那股少年盛气,看人时不自知的高傲,被洗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从容和沉稳。


    程江雪觉得他才像书,一本被命运装订得十分精良,内容扎实,封面挺括的书。


    到了宿舍楼下,程江雪抱着花下了车。


    住的都是女生,周覆不方便进去,就在车边等她。


    她上楼时,听见屋子里传来搬东西的声音。


    程江雪迈进去,从上到下看了一眼:“哇,这里打扫得很整洁啊。”


    白彩霞正在挂帘子,又赶紧爬下来:“程老师,你来看我们了。”


    “对呀,给你们拿了瓶花。”程江雪放下手里的东西,“还有一箱桃子,放久了容易坏,大家分着吃了。”


    彩霞举起来左右端详:“这瓶子真好看。”


    花瓶才一尺高,不大,正好被她托在手里。


    瓶里插了桂花,碎碎的淡黄色,一簇簇藏在墨绿的叶子里,沁出甜丝丝的香气。


    程江雪在桌边坐了,她说:“是啊,我祝你们蟾宫折桂。”


    她问另一个学生:“红菱,你来这里住的话,家锁好了吗?”


    “锁好了。”


    红菱爷爷去世后,她爸妈主持完葬礼就回城打工,家里只剩了她自己,洗衣做饭都得她干。


    这一间宿舍落实下来后,除了彩霞,程江雪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她,起码在这里,她可以去食堂吃饭,也不用走路上学,能省下来时间念书。


    程江雪点头,问彩霞说:“你姨妈没说什么了吧?”


    “没有,她塞给我几百块钱,让我好好学习。”白彩霞拨着那几瓣花,低声说,“我知道,她在打发我,意思是我既然走了,就别再回来。”


    很快,她又调整了情绪,坚强地说:“不回去就不回去。吴奶奶说,寒暑假我都可以在这里住,在食堂摘菜、洗碗还给我报酬。”


    校长太太管着后勤,也是一个热心肠。


    程江雪拍拍她的后背:“这个坎你都迈过去了,以后会更好的。”


    “嗯,我知道。”


    她下楼时,几个女生都来送。


    程江雪把她们推回去:“去休息,明天还要上学。”


    她到车边时,吴校长正和周覆说话。


    他斜签着身子,倚牢了车门,脊背却是直的,手腕微微悬着,不紧不慢地弹一下烟灰,再接一句吴校长的话。


    “周委员,这两天没去董西村转转?”吴校长特意来问他。


    周覆也不跟他卖关子:“你是想说,村两委闹矛盾的事是吧?”


    吴校长笑着点头:“哎,都快打起来了,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


    “是,两边都来找我告过状了。”周覆提起来也心烦,吁了口烟说,“我不去吧,也是想先晾他们几天,各自冷静一下。年纪嘛,一个比一个大,火气却不小,搭班子也这么久了,还争得你死我活,伤脑筋。明天我去走一趟,让他们坐拢来,好好谈一谈问题。”


    吴校长看他这样,笑说:“周委员调解矛盾是一流的,讲话也比我们层次高哎,小程,你也在。”


    “校长。”程江雪慢慢走了两步。


    周覆赶紧踏灭了烟,贼似的掸了两下雾:“看完学生了?”


    “嗯。”


    看吴校长在,她没说什么。


    但老吴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一只手吃力地翻了两页:“小程,我今天刚领的通知,这学期的课上完,你就得回去了。这上面有你的名字。”


    “我看看。”程江雪急得三步就下来,读完这几行字,她小声说,“还真是,我们这一批里,抽了我和黄老师回去。”


    吴校长说:“是啊,现在大城市的学校也缺老师。我问了,你们附中是因为语文组有两个老师快休产假了,要人去带下学期的课。”


    “知道了。”程江雪把文件还给他。


    她恹恹地、自顾自地拉开车门,坐上去。


    周覆朝吴校长笑笑:“别见怪,她可能是舍不得这里。”


    “理解,理解。”吴校长哪会跟个孩子计较,“天黑了,快带她回去。”


    “好,先走了。”


    第62章 白水


    车子沿盘山路缓缓向上。


    程江雪从车里探出头,路旁晚熟的苦荞麦开满细小的白花。


    到了山顶,视野豁然开朗,层叠的山峦浸在日落里,泛着淡淡的青紫色。


    到镇上这么久,她还没来过白水山的山尖。


    周覆找了块平整的岩石,和她并肩坐下。


    山下的村庄白墙灰瓦,炊烟袅袅地升起来,田间有一道道微茫的身影在移动,秋风凉飕飕的,吹来松针和野菊的清气。


    程江雪低着头,从旁边掐了一茎狗尾巴草,在指间慢慢地摇。


    她想了想:“会不会是我爸在搞鬼?”


    “没有证据的事不要说。”周覆的目光落在了远处,他说,“可能就是计划有变,也不止你一个人回去。不用觉得太遗憾,半年还是一年,尽到你作为老师的责任,完成了你的使命就好,你本来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对不对?”


    程江雪扭头看他:“你希望我回去吗?”


    “说真话吗?”


    程江雪说:“假话吧。”


    她揣度着,周覆大概又要讲上一番道理,和回江城的许多好处,坐在金色的余晖里,把她开解到自愿回家为止。


    他那张嘴头头是道,但都是她不爱听的。


    所以她听假话,假话一定是希望她留下来。


    但周覆说:“假话就是,我认为你应该回去,服从安排嘛。”


    “应该假”程江雪一时没反应过来,“那真话呢?”


    周覆敲了下她的额头:“语文老师的逻辑思维能力是不是会更欠缺一点?”


    程江雪捂着头:“你不要加深刻板印象,快说。”


    “当然不想你走,我刚哄得差不多,咣当一下,又分隔两地了。”周覆无奈地说,“你人在我身边,想你就能瞧上一眼,到了江城,恐怕只能坐飞机去,还得看你有没有空,肯不肯接见我。”


    程江雪矜持地仰起脖子:“那是,我回家了也很忙的。”


    “嗯,知道。”周覆替她捋了下鬓发,温柔地自谦,“程老师追求者众多,我算什么。”


    她笑,笑完又失落地问:“等我走了以后,他们还会记得我吗?”


    “你看那棵老杏树。”周覆架着腿,答非所问地指了指山坳,“我上次下乡经过那儿,老李就跟我说,他小时候在这一片砍柴,累了就在这棵树下睡觉,渴了就爬上去摘果子吃,当场就要给我表演爬树。”


    程江雪揶揄道:“他一把岁数,别摔下来了。”


    “是啊,多少年了,这棵树始终立在这儿,叶生叶落,鸟飞来飞去。你在镇上的日子,也会跟这些树木一样,长在山上,长在他们心里。”周覆停顿片刻,“学校也是,支教的老师来来去去,像这会儿的日光,照着这片土地,这些屋檐,这些人。哪怕你以后不在了,你带给他们的温暖也渗在里头,褪不掉的。”


    程江雪说:“我以为你不再讲理了,还是讲啊。”


    “先谈情,再讲理。”周覆拉过她的手,“要让你知道我爱你,舍不得你,也不能叫你哭着走。”


    太阳落了下去,天边留下一片胭脂色的霞光。


    程江雪说:“好美,你经常上来吗?”


    “上来过一次。”周覆的手搭在膝盖上,“这是第二次。”


    “上回是哪一次?”


    “确定你分到白水镇支教的那一天。”


    程江雪转头看他,周覆的侧脸映着晚霞,轮廓也变得柔和。


    她隔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周覆自嘲地笑了:“激动,兴奋,想原地大喊大叫,又怕被当成疯子,只能开车到山上来,那天还下着雨,根本就没有晚霞,但我坐了很久。”


    “那么想见我。”程江雪倾过身子看他。


    周覆索性将她抱过来:“想得都不行了。”


    他的虎口卡在她下颌上,轻轻用了一点力,她轻薄的皮肤上,就起了几道鲜艳的指痕。


    只对视了几秒,程江雪就像被架在火上烤,面颊滚红地烧起来。


    她先拨开了他的手,照着唇吻上去。


    周覆没防备,差点被她推倒,很快又回过神来,搂紧了她的腰,和后背一副单薄的骨头。


    他更加急切地回应她,吻又热又麻地落在她唇上,像那天上山时的小雨。


    程江雪攀上他的肩,脸不断探向他耳后,却又被周覆追逐过来,继续深吻下去。


    她


    很快招架不了,口中发出吚吚呜呜的颤音,不住地含住他的舌头梃弄。


    周覆抱起她,把她带到车上去吻。


    “说你也想我。”周覆把她放在自己腿上,掌心贴在她后背上,含吮着她的耳垂道。


    他知道她这里最敏感,还要这样压着舌尖来吻。


    程江雪的腰一下子就软了,塌在他手上。


    她气喘吁吁:“我也想你,很想。但又讨厌你,讨厌你自以为是。”


    “别讨厌我,我都快难受死了。”


    周覆眼底有股浓重的温柔,又沿着水痕去咬她的唇。


    吻得程江雪紧紧贴向他,一双手难耐地揉着他的衬衫,试探地去摸他的喉结。


    后视镜里映出她的侧脸,泛着莹润的红,像一块晃动的樱桃奶冻,已迫不及待想要被他舔吃。


    但车里做不来,周覆只好吻她的唇。


    山风刮起来,带着些泥土和草叶的腐味。


    天色暗得发了灰,程江雪在他身上扭着:“你别再动了,我自己来。”


    “我帮你能快一点。”周覆的嗓子是哑的。


    他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帮。


    她干涩地舔了舔唇:“你一帮就更多了,还是别帮,下去拿瓶水来。”


    周覆笑,贴到她耳边说:“刚才那么大声,也没看你不好意思,现在来害羞。”


    回了宿舍后,程江雪第一时间去洗澡。


    她挤了几泵沐浴露,揉搓出丰富的泡沫,往肩上、胸前和腿上抹。


    等她洗完,走廊里都飘着一阵花果香,像春夜里悄然开启的水粉盒。


    “洗那么久,我都要进去看看了。”周覆出来找她。


    程江雪抱着一盆衣服,瞪他:“不是怪你吗?”


    周覆接过来,他说:“你自己放进去的,说想吃下它。”


    他怎么每次都能面不改色地说这些?还是在外面。


    “那吃下了吗?”程江雪见四下无人,也疯起来。


    周覆眼底晦暗地笑,贴到她耳边:“差不多了。”


    他说着,手指带过她的脊骨,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我”程江雪抖了一下,无言以对,“我饿了。”


    “饿了好。”周覆朝自己房里扬扬下巴,“饭菜都在桌上,去吃。”


    程江雪吃完,在水池边刷了牙,回了房间,锁上门睡觉。


    等周覆洗了澡出来,人已经不见了。


    他去敲门,也只得到三个字:“我睡啦。”


    走廊里来了两个人,周覆的手腕垂下:“好,睡了好,睡了还能说话。”


    山里入冬早,某天早上醒来,程江雪感到鼻尖冻得发疼,窗户玻璃上结满了冰花,奇形怪状,像几枝蜷缩的羊齿草。


    她拧开台灯,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


    洗漱护肤以后,程江雪套上羽绒服出门。


    “等会儿。”周覆折回房间,取了副围巾手套,给她穿戴上,“你就这样出去,手指头要冻脱皮了。”


    “嗯,确实暖和多了。”程江雪呵了口白气。


    周覆把保温杯塞她包里:“真不用我送你?”


    “不要。”程江雪摇头,“你的车总是进出学校,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行,路上慢点。”


    田埂上也结了霜,白绒绒一片,路边的枯草僵挺着,挂满细小的冰晶,脚踩上去,发出簌簌的碎裂声。


    她快步走着,到教室门口时,孩子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个个裹得圆滚滚,小脸冻得通红,像树上掉下来的熟果子。


    他们搓着手,不停地跺脚取暖,在走廊上呼出一团团白雾,齐声叫程老师。


    “好了,都快进去。”程江雪拍了下李小枣,“英语老师今天有事,你发音标准,领大家读一下课文。”


    “好的。”


    学期接近尾声,程江雪也没告诉大家,她很快要回去的事情。


    她害怕分别的场面,只想悄悄离开,等放了寒假以后,挑个晴天走。


    他们在下面早读,程江雪坐在讲台上,拿出信纸和钢笔,继续写她的文章。


    这也是她在白水镇不多的日子里,能为这群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要把这个风光宜人的镇子,这所位置偏僻的中学,学校里几个品格突出却身世坎坷的女孩子,都记录在这篇报道里。


    不知是否能引起社会反响,为学校争取一批捐款,好将宿舍楼早点盖完,方便远处的小朋友的上学,最好有热心公益的企业家,能资助这十几个女生。


    这天下午,程江雪坐在办公室改单元测验卷。


    她脚边一架小红炉子,改上几题,就要把手拿下去烤,要么就凑到唇边呵气,用力搓一搓。


    “太冷了。”李峥也吃不消,从外面进来后,赶紧关上门。


    程江雪笑说:“想念有中央空调的日子了吧?”


    “非常想念。”李峥坐下,“哎,程老师,我听说你马上就要回去了?”


    程江雪解释说:“嗯,我特意问了纪主任,说是李大姐快生二胎了,已经七八个月,下学期是无论如何带不了,这才把我们抽走的。”


    “那也好。”李峥点了点头,“早晚也是要走的,我也就多待一学期。”


    还没说话,程江雪就看见一位家长进来,说找白生南。


    “你找她什么事?”她抬起头问。


    男人很焦急的模样,普通话里夹着方言说:“我是她二伯,老师能不能让她先出来,她爸爸过世了,灵堂里等着她去戴孝烧纸。”


    “啊?”他们俩同时愣住了。


    程江雪先回过神,她忙站起来:“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教室找她。”


    “哎,谢谢,谢谢。”


    去教学楼的路上,程江雪问:“怎么这么突然?前几天不还好好的?”


    王英梅在医院干得不错,但因为她丈夫总是喝酒,一喝多就要去找她闹事,吓着病房的人,院领导几次想辞退她,是张垣求情,才说让她再做做看。


    这眨了个眼的工夫白图业就死了?


    男人解释说:“是前晚的事,您也知道,我这个弟弟酒不离身,前天夜里又喝了不少,醉醺醺地没能回去,靠在桥栏杆上睡着了,失足掉进了河里,是下游的人找到的。”


    “这真是”程江雪也说不下去。


    哪怕她心里知道,这个人混账糊涂,苛待妻女,但真听见他的死讯,程江雪心里道不清的滋味。


    到了教室门口,程江雪让她二伯先等等。


    她走到后面,敲了敲门,说:“打扰你了,尹老师,让白生南出来一下。”


    “白生南,程老师找你,去吧。”政治老师抬了抬手说。


    白生南放下书和笔,几步就跑到了走廊上,喘动着问:“程老师,什么事啊?”


    程江雪搭过她的肩膀,说:“嗯,你二伯来了。”


    她还是阅历少,也缺处世的经验,没办法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


    “二、二伯。”白生南看起来和他不熟。


    程江雪大概听说过一些,因为白图业不求上进,又每逢红白都酩酊大醉,在亲戚家里闹事,几个近亲都嫌他们,渐渐疏远了。


    她二伯点头:“南南,你爸爸去世了,现在跟我回去。”


    白生南的手垂在校服裤缝上,轻微地抖了下。


    她心里猛地一空,像一脚踏失了台阶,随后,一阵尖锐的、几乎使她颤栗的痛快,毒蛇一样窜了出来。


    那个一喝酒就精神失常,把家当砸个精光,把妈妈打得遍体鳞伤的酒鬼,终于再也不能回来为非作歹了。


    她咬着牙说:“去世了好,他早就该死了。”


    她二伯吓了一跳,紧接着骂:“你怎么说话的,你爸在天上听着呢,他再有不是,也轮不到你来说。”


    白生南擦了一把眼泪,嘴唇颤抖:“我就这么说,也不会去给他守灵,我还要上课,你走吧。”


    “算了算了,当我白来一趟,你们家的事,我也就管这最后一次,以后不要来往!”她二伯气得转身就走。


    程江雪明白她心里的纠葛和困苦,捏了下她的肩说:“好了,去洗手间擦把脸,既然决定了不去,就不要哭了。”


    “程老师。”白生南扑到她怀里,闷闷地抽噎了起来。


    痛快过后,她心里又漫上一股酸楚,沉


    沉地压在肚子里。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还小的时候,白图业带她去赶集,把她扛在肩头,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衣服,摩擦在她的小腿上,很粗糙,有太阳晒过的味道。


    白生南一直告诉自己,她恨他,巴不得他不要再回来。


    可他真的再也睁不开眼,她喉咙依然堵得慌。


    程江雪把她带回了办公室,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她说:“老师知道,你肯定也难过,不要紧,都可以说出来,不用憋在心里。”


    白生南摇摇头:“我不是为他难过,是为我妈妈,她真可怜。”


    “嗯,你一定要体恤妈妈,也照顾好妈妈。”


    白生南喝了两口,忽然又站起来:“老师,我想回去看看,我妈妈身体不好,还要带着妹妹。”


    “也对,她这个时候正要人陪伴。”程江雪说。


    她放下杯子就急匆匆地走了。


    等她出了门,程江雪坐了会儿,就去了找吴校长。


    他还在后山的地里忙活,侍弄几块供给食堂的蔬菜田,热得脱了外套,露出一件很旧的羊绒背心。


    “吴校长。”程江雪站在土堆旁叫他。


    老吴回过头,擦了把汗:“怎么了,小程?”


    程江雪上前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你说。”


    “我个人想资助白生南,每年给她一笔费用,但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希望您能以学校补贴的名义发给她,可以吗?”


    老吴有点惊讶地看她:“不让她知道?做好事应该留名嘛。”


    “不用了。”程江雪摆摆手,“她自尊心强,知道以后怕思想负担重,反而影响她的正常学习。”


    吴校长点头:“好吧,我替你发给她,以奖学金的形式。”


    “谢谢。”程江雪说完,指了指这几块不算肥沃的地,“你这要弄到什么时候,不然我帮你?”


    “哎,你别动,别动。”吴校长忙拦住她,“你这手嫩葱似的,哪是下地干活的料,别被割到了,周委员心里骂死我。”


    程江雪听得不好意思:“他怎么敢骂你呀。”


    “人家是当领导的苗子噢。”吴校长一边松土,一边絮絮地说着,“我也就现在还能见见他,等周委员一调走,离开了白水镇,我再想碰他的面,和他说几句话,连衙门口也找不到唷。”


    程江雪没应,说了句再见就走了。


    周五晚上,她坐在桌前,把写好的稿子又润色了一遍,拿出笔记本,一行一行地敲进去。


    无框眼镜滑落到鼻梁,程江雪披散着头发,闷头打字,哒哒的声响,像急雨落在瓦片上。


    很快,雨点里就混进了脚步声,一步步走了过来。


    程江雪还没来得及回头,一片阴影就从后面笼下来,带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茶雾气。


    两只手从她肩侧伸来,撑在了桌在边缘,将她圈在了一小方地里。


    打字的动作停了,程江雪的手指虚按在键盘上,懵懂地侧抬起头。


    “嗯?”


    她发出一个音节,周覆就托起她的脸,俯身吻了下来。


    程江雪呜呜了两声,但被他牢牢地抱住,轻微的挣扎像挑逗。


    他吻人的时候,一副极有耐心的姿态,不言不语地侵占。


    能让程江雪一秒就闭眼,然后沉浸地回应他。


    吻到后来,周覆辗转把脸埋进她发间,贪恋地、亲昵地嗅着,喉间发出一声低哑的、满足的叹息。


    他声线沉郁地说:“我今天想了你一天,下乡心不在焉的,别人问我村支部的整改报告,我说”


    程江雪摘了眼镜,盯着他的脸:“你说什么?”


    提起来好笑,周覆自己也嗤了声:“我说,村部党员活动室的报刊没更新,要当回事,弄得几个村支书大眼瞪小眼,都看着我。”


    程江雪笑:“已读乱回是吧?”


    “差不多。”周覆抹了下她的唇,“去散步吗?我陪你走走,你吃了饭就进房间了,还没动弹过。冬天了,小心积食。”


    程江雪摇头:“我今天不去了,有事情。这篇稿子等着见报,编辑我都联系好了。”


    “行,那我在这里坐会儿。”


    她又把防蓝光眼镜戴好:“嗯,你坐。”


    周覆随手拿了本书,自己安顿上了:“晚上顺便再睡一觉。”


    “”


    第63章 白水


    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周覆靠在程江雪的床上,闻着她枕头上的发香,没一会儿就眯着了。


    等他睡醒,耳边仍清脆响着键盘声。


    “还没打完?”周覆放下她的毛绒玩偶,睁开眼问。


    程江雪嗯了声:“快了,在检查错别字。”


    “好,我给你切个橙子去。”周覆站起来往外走。


    屋子里拉上了窗帘,窗外那棵榆树的叶片在寒风里晃动,映成一道道瘦影。


    月色也是冷的,像旧了的素白帕子,朦胧地笼罩下来。


    周覆去而复返,手里拿了个餐盘,还有橘红的橙子。


    他坐下来,小刀雪亮地一闪,切入厚实的外皮,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一股清冽的、带着苦味的香气迸溅出来,弥漫在空气里,把夜晚也染得酸甜了。


    “嗯,好香啊。”程江雪耸了耸鼻子。


    周覆不疾不徐地剥开皮,递到她唇边时,指尖也沾上了清甜的雾气。


    程江雪偏过头,张开含住了,凉意和甜香同时在舌尖化开。


    她小心地抿着,怕汁水太充盈,会淌下来。


    “甜吗?”周覆又递了一片给她。


    程江雪刚咬上,手托在下巴处,点点头。


    周覆望着她,眼神暗了下去,忽然就着她的手,探身过去,衔走了她抿着的橙瓣,剩下的一半被他吞进去。


    他们分享了这一瓣橙子,也分享了彼此的舌尖、津液,交换出一个安静绵长的吻。


    周覆的手贴在她腰上,怕她即刻便叫出声,没敢大力地揉。


    他的吻太富技巧,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位置,程江雪只觉得心跳激越,软在他肩头,眼睛湿润得睁开时,她已经坐在了桌上。


    再看看她的衣领,已经皱得没形状。


    而周覆仍整洁妥帖,除了避免不了的某一样棚嶂,其余地方都好端端的,随时可以去主席台讲话。


    他含弄她耳尖的湿声还响着,程江雪微张着嘴,觉得两月退间好空,好软,湜熱得不成样子。


    她转头,轻轻舔他的侧脸:“前面,前面也要亲。”


    “好,今天可以亲很久。”


    周覆掰开她的唇瓣,手势利落得像刚才撕破橙子的皮,她的唇也如艳丽的汁馕饱胀着,一咬就要出水的模样。


    他俯首辗转吻上去,程江雪猛地一缩,头差点磕到窗子。


    她被含吮得直发抖,身体剐蹭在窗帘上,带起一阵一阵的动静,像裹了只刚被抓住的鸽子,正在没束紧的袋口里胡乱扑腾,随时要振翅飞出来。


    没多久,程江雪紧紧地攀住他。


    周覆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更轻柔地吻她,慢慢地吃,慢慢地含,带着一股坦然的贪恋。


    而程江雪尝到的,不止是橙子的清甜,还有舌尖深深抵入过的,更为隐秘的滋味。


    “好点了吗?”周覆不慌不忙地靳祛,央求她,“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看什么?”比预想中还要胤,程江雪被宬得好鄣,朦胧地睁着眼眸,面前一片湿气。


    周覆扶着她的后颈:“就看我,一直看着我,叫我的名字。”


    夜里的风大了,尖溜溜地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游丝一样的声响。


    程江雪坐在桌边,听得心里发紧。


    她刚整理完文稿,合上电脑,顾季桐的视频就打来了。


    程江雪把手机架上,点了接听,腾出手去喝水。


    “这么晚找我?”她转向屏幕那头。


    顾季桐穿了件藕粉色的真丝浴袍,很轻薄,脸上敷着面膜,可见客厅十分暖和。


    脚下开着电取暖,程江雪把手放下去,烤了一遍。


    被他抱着大动的时候不觉得冷,反而大汗淋漓。


    现


    在洗完澡,重新坐回桌边,她手脚冰凉。


    顾季桐举着指甲油刷,她说:“我就想问,你过年回江城吧?”


    “回啊。”程江雪无奈地说,“不回的话,老程能直接找到这儿来,你信吗?”


    顾季桐笑:“我信,就这么一个囡囡,宝贝死了。”


    她还要说什么,一抬头,瞥见程江雪浓艳的脸色,一点朱红从耳后蔓延出来。


    顾季桐把脸凑到镜头前,狐疑地问:“你的脸哪能噶红,发烧啦?”


    “没有啊。”程江雪摸了下脖子,“可能是冻的,山里冷。”


    顾季桐哼了声:“少骗我,我在这方面比你经验多多了,冻成这样你该去抢救了。”


    “”


    偏偏这时外面进来个人。


    周覆洗完了澡,他反锁好门,大步进来,架了腿往床边一坐,嘴上庆幸着:“还好没碰见人,上次半夜出去洗床单,被左倩笑了三”


    “嘘。”程江雪捂住了手机,赶紧回头制止,“别说话,我在和桐桐打视频。”


    顾季桐都要被她无语笑了:“还遮个屁啊!以为我不认得周覆,听不出他声音吗?”


    “对,就是他。”程江雪也不挡了,拿下手,破罐破摔。


    顾季桐一副早料到了的口吻,她说:“除了他还能有谁?你这脸被他亲红的?”


    周覆的手撑在床上,低头笑了下。


    “算算吧。”程江雪羞恼起来,“你还有没有事?”


    “我没事,你俩接下来有事吧?”顾季桐啧了两声还不够,长叹了句,“你这被周某人勾引的一生哦!”


    程江雪悻悻地挂了。


    手机一放下,周覆就指了指那头,批评道:“这顾季桐啊,都多大人了,讲话从来就没迂回过,老谢能吃得消?”


    “你就别替他担心了。”程江雪踢了拖鞋,挤到床上坐着,“人家敢娶,肯定有金刚钻呀。”


    “他有个屁啊。”周覆陪她一起躺下,侧着身子,占了一大条地方,“有就不会干瞪着眼,等上三年才给人当备选,还老着一张脸问你姐们儿,为什么结婚不考虑他了。”


    程江雪把脚伸他腿上,周覆很自然地夹住,替她捂着。


    她躺在他怀里笑:“不考虑他么,当然是因为年纪大,桐桐喜欢年轻的呀。”


    “得了,禁止将老谢的苦难娱乐化。”


    笑完,程江雪忽然又想坐起来问:“你刚才说什么,上次洗床单碰见左姐姐了?”


    周覆按下她:“不要紧,她以为我做别的坏事。”


    “哦,这还差不多。”


    好嘛,她就这么置身事外了。


    周覆好笑地说:“总之我臭名昭著,您清清白白。”


    程江雪抬起下巴看他:“你活该。”


    周覆扯了扯被子,给她盖好:“对,我活该,手别弄出来了,这儿冷。”


    程江雪说:“你在被子里就不冷,还有点热。”


    “我就是怕你冷才来陪你的。”周覆趁机找了个理由。


    “你才不是,分明是下作胚来的。”


    她打了个哈欠,又问,“明天佳怡值班吗?我想去找她。”


    周覆抱着她轻轻地拍:“找她干什么?”


    程江雪说:“帮我看一下稿子,她不是宣传委员吗?镇上的具体情况,有一些我也不了解,怕写错。”


    “怎么不让我给你看?”周覆低下头问,“觉得我没那水平?”


    “这也要争一下,你专业又不对口,等哪天写入党申请书,再让你来把关吧。”


    “行。”


    隔天一早,周覆陪她吃了早餐,也一道去镇政府大楼。


    程江雪拿着u盘,她问:“你周六也值班?”


    周覆把手抄在兜里:“不值,但我手痒,就想写两页扶贫日志,行吗?”


    “随你。”


    程江雪去了吴佳怡那儿,把文章导出来。


    佳怡看了两行就说:“打印一份吧,最近眼神不好,对着电脑难受。”


    “好,我来打。”


    但那打印机也像被冻住,嗡嗡地启动了半天,就是不肯吐出纸来。


    程江雪问:“佳怡,你看看这怎么回事?”


    吴佳怡也拍了几下,她说:“可能又犯病了,要不去周委员那儿打,他的机子是新换的。”


    “走吧。”


    佳怡走在前面,比程江雪步子快多了。


    她敲了敲门:“周委员,我们能借你打印机用一下吗?”


    “可以。”周覆起身让她们。


    他把自己的日志搬到另一张桌子上去写。


    程江雪走进去时,悄悄在他手背上捏了一把。


    “这是在办公室,别招我啊。”周覆头也没抬,低声说了出来。


    听得吴佳怡左右张望:“谁招你了?”


    “没有人,他自作多情。”程江雪赧着脸说。


    吴佳怡捧着三张纸,一句一句地读,看到把握不足的地方,就问周覆:“周委员,我们镇里是以特色种植为主吧?”


    他点头:“把生态养殖也写上,有些企业看重这个,来考察个一两趟,说不定会捐款,程老师的心愿就达成了。”


    “呀,你真了解她。”吴佳怡打趣道。


    周覆笑了下,继续写他的东西:“程老师一颗心都在学生身上,镇里还有谁不知道?”


    雾气散尽时,远山的轮廓慢慢凸显。


    一阵嘹亮的唢呐声从山里猛地窜了起来,调子高得发悲。


    程江雪吓了一跳,忙扭头往窗外看:“怎么了?”


    “深山里送葬的规矩,声响开路。”周覆也站过来,拍了拍她的后背,让她别怕。


    白衣队伍掩着陡峭的盘山石阶,慢慢地蠕动。


    女眷们的哭声被唢呐声托着,更不成音,倒像是悠长而嘶哑的吟唱。


    不时有人抓一把纸钱,奋力地扬向空中,那些黄裱纸剪成的买路钱,被山风卷着,纷纷扬扬,像一群仓促的、茫无头绪的金色蝴蝶,旋即又落在泥路上、草丛里。


    隔得太远,程江雪看不清端牌位的是谁。


    她的脸埋在孝冠的阴影里,身子发着抖。


    “是白家的下葬吧?”吴佳怡过来问了一声。


    周覆点头:“是,他倒一了百了,留下两个孩子,可怜。”


    死者为大,再多的话他们也没议论。


    改到了中午,吴佳怡把批注得鲜红一片的稿子交给她。


    她说:“程老师,这是我认为比较好的措辞和提法,你参考一下,不一定非得按我的来,如果你需要省城日报的投稿方式,我也可以给你。”


    “需要,你把邮箱发给我吧。”


    吴佳怡笑说:“写得很好,我看了都要流眼泪,一定能打动不少人。”


    程江雪抿了下唇:“我写的时候也是。”


    腊月一开了头,早晚的风越来越硬,走在路上,吹得人脸皮发紧。


    白水河倒没结冰,哗哗地流,但人往河边一站,寒气能钻到骨头里。


    课程都快结束,程江雪这两天开始给他们复习。


    班上的孩子听得认真,家里有状况的几个,像白生南,白彩霞她们,如今也都定了心,再没别的事烦扰。


    周五傍晚时,程江雪接了周覆电话。


    她还在办公室收拾东西:“喂?”


    “明天我没事,今晚去省里住吗?”周覆张口就问。


    程江雪说:“可是下周就期末考了。”


    周覆疑惑地说:“怎么,班主任也要考试?”


    “那倒不用。”程江雪犹豫了一下,“好吧,你来学校接我。”


    “很快。”


    放学时分,校门口正热闹着。


    铁门一打开,孩子们像一群出笼的麻雀,叽叽喳喳地涌出来。


    花花绿绿的书包在他们背上跳荡,几个调皮的男孩追着一个足球到了路沿边。


    李小枣和白生南站在一起,她高声说了句:“你们别在马路上踢球好不好,很危险的。”


    “很危险的。”白根顺摇动着身体,学她说话。


    程江雪也从里面走出,刚要训斥两句。


    她一直都觉得,学校大门挨着马


    路,有非常大的安全隐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车出来,总告诉他们要小心。


    还没开口,余光里蓦地出现一道刺目的银色。


    一辆轿车毫无征兆地从路口拐出,经过人群时,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冲过来,直直撞向路边的小枣他们。


    周覆也到了校门边,他脑子里“嗡”的一声,身体比思绪更快做出反应。


    几乎是本能,他猛地向右打死方向盘,一脚把油门踩到底。


    他那辆奥迪的引擎发出一道低吼,车身猛地飞过来,毫不犹豫地横插在了路中央,像一道从天而降的天然屏障,硬生生截在了那群吓呆的孩子,与失控的银色轿车之间。


    “嘭”的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碰撞。


    惊呼声四起,孩子们都往程老师这边靠。


    但她瞬间失了血色,只会比他们脸色更白,就快要站不住。


    连尖叫声都被掐断在喉咙里。


    金属车身扭曲着,世界仿佛在瞬间静止,又剧烈地旋转起来。


    一股无法抵抗的重力从左侧狠狠压来,他整个人被惯性猛甩到右边,安全带瞬间勒紧,胸口一阵窒息的疼痛。


    周覆能闻到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鼻的焦糊味,还有一丝铁锈气,不知道是车门变形,还是他的腿在流血。


    他试着转了下头,还好。


    那群孩子都安然无恙,被后面的老师围住。


    程江雪正跌跌撞撞地穿过校门,脸上全是泪。


    啧,怎么又哭了。


    这是周覆陷入昏迷之前,脑子里冒出的最后一句。


    而程江雪疯了一样冲到路边,走到中途,鞋跟崴了一下,摔在地上,几乎是连滚带爬扑过去的。


    隔着已经碎裂的,蛛网一样的车窗玻璃,她看见周覆一动不动,头微微地歪着,额角一缕暗红,正缓缓流下来。


    “周覆!周覆!”程江雪拼命地拍打着车窗,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又尖又细,像摔碎的瓷片。


    她徒劳地去拉门把手,车门却纹丝不动,像焊死了一样。


    “程老师,程老师,我们来。”刘所长拉开她。


    她被个女民警扶着,周围全是惊住的、模糊的人影。


    救援人员花了很大力气,才用液压钳扯开那扇扭曲变形的车门。


    在此之前,救护车已经到了身边。


    周覆被小心地抬出来,固定在担架上时,程江雪的呼吸都要停了。


    他躺在那儿,脸色是一种吓人的灰白,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再也不会醒。


    额头的血快要凝固,成了他脸上唯一鲜活的颜色。


    张垣在他颈下垫了支撑,一条薄薄的蓝色毯子盖在他胸口,更显得他的身形颀长而脆弱。


    救护车的后门敞开着,露出里面亮白狭小的空间。


    医护人员的动作专业而迅速,连同他和担架一起滑了进去。


    “我也去,我要陪着他。”程江雪擦了擦泪,对张垣说。


    张垣点头,拉了她一把:“上来,我们直接开去省城的医院,他需要做一个头部CT。”


    “张大夫,他会没事吧?”程江雪坐下来时,抬头看张垣的瞬间,软弱地哭出声。


    张垣还在处理伤口,冷静地说:“目前来看问题不大,昏迷可能是脑部受了冲击,你别太担心了。”


    怎么可能不担心。


    程江雪泪眼朦胧地坐着,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


    一切的恐怖后果,都在她脑子里轮番上演。


    她怕得厉害,从小到大都没这么紧张过。


    心像被丢进冰水里,又捞起来放在锅里炸,反复煎熬。


    天暗了下来,救护车飞快地行驶在高速上。


    程江雪盯着周覆的脸,车门外是无始无终的黑。


    到省人民医院时,周其纲已听到汇报,提早等在那里。


    救护车一路嘶鸣着,直接驶到了急诊部门前。


    担架床轮子落地的急促声,瞬间打破了走廊的宁静。


    周覆被迅速转移上去,几位医生簇拥着,一路小跑,将他推向抢救区。


    张垣边跑边介绍基本情况:“机动车发生碰撞,另一名车主酒驾,伤者驾驶位侧方受力,有短暂的意识丧失史”


    程江雪鬓发散了,小跑着紧跟,手指一度碰到冷冰冰的床沿,又被护士礼貌而坚决地隔开。


    “家属都在外面等。”


    走廊的灯光是惨白的,照在几张塑料座椅上。


    程江雪靠了墙,就站在那扇自动门边,一步也不肯远离。


    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在光滑的瓷砖地面上,随着她抽泣时晃动的身体,也微微地颤。


    “好了,不要哭。”


    周其纲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名秘书模样的男人。


    “周伯伯。”程江雪抬起下巴,满脸的泪痕,“对不起。”


    周其纲脸上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独属于上位者的悲戚与持重。


    他让秘书给她递纸巾,负着手说:“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也不是你酒后肇事,哪来的对不起?”


    程江雪抿抿唇,没再说话。


    “还有你。”周其纲回过头看他太太,嘱咐道,“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要说。培养出这么正直、担当且仁爱的儿子,你应该感到欣慰。”


    方素缃坐在椅子上,木然地念了句:“是。”


    正擦泪的程江雪凝神,总以为她听见了一声遵命。


    周其纲还在吩咐,侧首对秘书说:“报道的措辞要妥当,临危不惧,见义勇为少不了,更要突出家风传承,明白吗?”


    惶然灯影里,程江雪的动作顿住了。


    儿子躺在里面抢救,还不知道是否有颅内出血,要不要紧的情况下,他爸爸已经在替他谋算这些。


    舍己为人的英雄事迹,嘉奖和宣传一定会有的,周覆想不扬名都很难,但就这么急吗?


    难怪他过去是那个样子,像用名利和体面塑成的雕像,冷冰冰的。


    天阴沉着,像是又要下雨了。


    程江雪转过头,先替周覆寒了心。


    第64章 白水


    深夜里,自动门无声打开,担架床被推出来。


    周覆安静地躺在上面,仍旧闭着眼。


    医生还在交代什么,程江雪已小跑上前。


    他头上的伤被处理过,脸色看起来好了一些。


    进病房前,她隐约听见医生说,患者已经恢复自主呼吸和循环稳定,医学影像检查和神经系统的评估也显示,他是轻度脑震荡,颅内无出血灶,中线结构无移位,总之都是不算坏的消息。


    周覆被转移到床上,程江雪轻声问护士:“他既然没事,为什么还不醒?”


    护士调整着滴速,她说:“病人现在处于创伤后的睡眠期,这是正常的生理性保护反应,再等一等。”


    “好,谢谢。”程江雪拨了下头发,替他盖好被子。


    周覆仍昏沉沉地睡着,额上缠着雪白的纱布,灯下看起来,竟有几分稚气的可怜。


    再想到他爸爸的一番话,程江雪更觉得难受。


    也许是她天生愚笨,玩不转这些聪明人的算计。


    生在他们周家,连躺在病床上,都要成为妆点门庭的一件摆设,真正的心疼,反而成了见不得光的情绪,只能暗地里捂好了。


    她想起从前。


    从前周覆那一种令人生厌的样子。


    譬如情意,譬如怜悯,都是他功利主义


    的人生书写上不必要的注脚。


    所以他总能居高临下地,说出一番自以为正确的道理,也不理解她所有的难过。


    可他的家庭关系浮华且虚伪,要怎么理解得了?


    她忽然记起他说的那句,怕他的爱情会是他父母糟糕的延续。


    当时在水文站里,程江雪只觉得夸张,都生儿育女了,再糟能糟到哪儿去?


    竟然都是真的,天下也有把夫妻做成同事的人物。


    病房里的灯调到了最暗,晕黄的一圈,像是谁忘吹灭的蜡烛,勉强烘出一点暖意。


    周覆的呼吸很轻,仿佛夜风拂过纱帘,几乎听不见声响。


    程江雪只有紧盯床头的监测仪,一起一伏的绿色波纹,冰冷地证明着他的体征很平稳。


    夜太长了,走廊外偶尔有脚步声,也是匆匆而过。


    周其纲得知儿子没事后,在病房里稍坐了片刻,又被请去处置要紧的公务。


    程江雪就这么守着,看着他。


    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通过长久不懈的注视,一丝丝地渡给他,好让他早点清醒过来。


    方素缃坐在另一边,她们谁也没说话。


    快凌晨时,护士进来拔针,也请她们去休息。


    程江雪摇摇头,她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背。


    触感微凉,带着一点汗湿的潮意。


    方素缃抬起脸,看见她的大衣上还沾着慌乱中裹上的灰土。


    她到走廊外,小声吩咐身边的人送一套衣服来。


    这一夜过得很慢,晨光吝啬地、一点点爬进来时,周覆才悠悠地醒转。


    他眼皮很沉,勉强睁开时,视野模糊一片,看人看物,都像隔着层毛玻璃。


    头还隐隐作痛,带着一种宿醉后的昏沉。


    周覆下意识地动了动手,却比眼皮更重。


    他微侧过头,就看见了程江雪。


    她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上半身伏在床沿,头就枕在他的臂弯里,头发有些乱了,几缕沾在了脸颊上,眼下淡淡的黑影。


    程江雪睡得很不安稳,睫毛随呼吸轻轻地颤,像随时都要惊醒。


    柔光描摹出她侧身的轮廓,小脸白惨惨的。


    周覆静静地看着,心口一股发胀发酸的温存。


    后来手实在麻,他试着抽出来,一抽就吵到了程江雪。


    她的眼睛倏地睁开,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时,一种急切的,几乎是慌乱的喜色迅速弥漫上来。


    程江雪即刻直起身子,向他凑近了些:“你醒了,觉得怎么样,头还痛吗?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一连声地发问,目光像一把细细的刷子,在他脸上密密地逡巡。


    周覆握住她,想给她一个安抚意味的笑。


    但唇角刚牵起,就扯动了额头上的伤,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那笑也折断在中途。


    “没事。”周覆声线沙哑,“你别怕。”


    听见他这么说,程江雪的心理防线又塌下来,又惊又喜。


    她扁扁唇,很轻地扑到他身上,擦着哭腔说:“我都怕死了,你怎么就那样冲出来?”


    怎么就那样冲过去了,周覆也说不好。


    他皱着眉,断断续续地描述:“就不说白生南那几个根顺这小子,自打我到了镇上,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口一句周叔叔,就冲这个,我也见不得他横死街头哇。”


    “再说,那么点时间,来不及让我想那么多了,我就是怕,你那群学生要血肉模糊地躺在你面前,你更得伤心。这一来,不知道又要难过多久。”


    “你也重要啊。”程江雪吸了吸鼻子,又抬头看他,“不,你在我心里排第一,才不是倒数。”


    周覆吃痛地说:“哎,起来点儿,肚子疼。”


    “我弄痛你了。”程江雪赶紧坐直,去摸他的小腹。


    再往下的时候,周覆哎唷了一句:“别点火,你那个手留点神,现在还来不了。”


    程江雪差点又气哭:“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那个!”


    “想,看见你就想,简直没救了。”周覆厚着脸皮,吊儿郎当的口吻。


    程江雪听得耳热,她转身:“我去给你叫医生,你今天还要做检查。”


    “哎,摁铃啊。”周覆提醒她。


    方素缃听见动静,从隔间里走出来:“不用了,我叫过了。”


    “妈。”周覆转过头,叫了一句。


    方素缃点点头,走到床边,把他扶起来,在身下垫了两个枕头:“感觉怎么样?”


    周覆说:“头有点疼,还有点晕,其他没什么。”


    “祖宗保佑。”毕竟是亲母子,方素缃也松了口气,她又怪他道,“下次别再这么莽撞,何况你过去也不这样,下去锻炼怎么就变了,不管不顾的。还觉得自己特无私,特自豪。”


    周覆虚弱地笑了下。


    他懒得理会,就算说了,他们坐在上面太久,也不会理解,更不可能感同身受。


    他转头看了眼程江雪。


    她也正用一种饱满爱慕的、青睐的目光望着他。


    里面无声地传递着一道对话——


    “你会明白我在做什么,对吧?”


    “对,我明白。”


    两个人相视一笑。


    程江雪问:“你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水。”


    “是渴了。”周覆看了眼病房门口,“我爸去哪儿了?”


    “忙。”方素缃垂眸看他,“你醒了,他很快就会来的,爸妈都很关心你。”


    “知道。”


    程江雪竖起耳朵听着,怎么都感到怪诞。


    关心还需要这样着重强调出来的?


    而周覆那句知道,更像是戏台上不和板眼的唱喏。


    她捧着消毒后的杯子,热水在她手心里酥麻地烫着,还残留拍打车窗时的绝望。


    幸好,幸好他平安无事。


    程江雪揩了下眼尾的泪珠,平静地转过身。


    “小心烫。”她用勺子舀出来,递到了他唇边。


    周覆惊了下:“突然这么伺候我,还怪不习惯的。”


    程江雪说:“那你赶紧习惯起来。”


    “不好这样吧,你别给我惯出臭毛病来了。”


    “没事,你的少爷毛病够多的,不差这一样。”


    小年轻你一言我一语的,嘴角的笑俱是黏而甜的,稠得化不开。


    方素缃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无端被刺了一记。


    过了这么多年古井一样的日子,她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了。


    有也是嫁给周其纲之前。


    但年岁太久远,偶然记起,也像从箱底翻出的旧缎子,颜色褪了,摸上去也发枯发脆,轻轻一抖,全是絮絮的灰。


    至于她的婚姻,早就是一座收拾得光洁整齐,却了无生气的院落。


    她和周其纲,就像是遥遥相望的树,只负责美化庭院,撑起门面,他们中间隔着石子路,一辈子都不会走过界。


    两棵被钉死在原地的枯木,要怎么走向对方呢?


    快中午了,周其纲才得空来看看儿子。


    周覆刚做完一系列的检查,正倚在床头。


    他叫了句爸,周其纲快走了两步:“我听医生说结果还好,但还是要注意。”


    “是,算是捡了条命回来。”周覆也说。


    周其纲点头:“你爷爷听说了,心急地要从京里赶过来,我在电话里劝住了他。”


    “的确没必要。”周覆小声地应着,“我过两天也要出院,不必兴师动众的。”


    周其纲看了一眼程江雪。


    当着她的面,一些更实际的话都不大好说。


    但她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在心思恪纯这一点上,她倒跟她妈妈很像,全情投入在自己专注的事物上,其他人都不用理的。


    以前枝意排起戏来,能在亭子里舞着水袖唱半天,连站到她身后都不知道。


    周其纲请了一句:“江雪,听他妈妈说,你照顾周覆一夜了,去休息一下吧。”


    她这才明白,人家父子可能有事要商议。


    程江雪起身说:“好,那我去换身衣服。”


    “哪来的衣服?”周覆拉过她的手问。


    程江雪说:“你妈妈看我衣服脏了,让人送来的。”


    “哦。”周覆点点头,“你直接去酒


    店补觉,不用管我了。”


    “不行,我晚一点再来。”程江雪拿上手机,对周其纲说,“周伯伯,我先走了。”


    周其纲交代说:“这边你不熟悉,让司机送你去。”


    “好,谢谢。”


    她走出病房,看见方素缃正和工作人员商量配餐。


    方素缃指着菜单说:“西蓝花就不要了,周覆不爱吃,汤也换一个,他爸爸不喜欢,就这样,尽快送过来。”


    程江雪打她旁边过,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


    她先走了过来,说:“小程,我送送你。”


    “不用了伯母,我知道电梯在哪儿。”程江雪说。


    方素缃点头,平心静气地解释:“你当然知道,但这是我的工作,请你理解。放心,这个家他爸爸说了算,虽然我的方案被否决了,但也会全力配合。”


    她的方案是指,她中意汪荟如这件事吗?


    程江雪没问,她哦了声:“那谢谢伯母。”


    不到一天的相处,她已经能看出来些端倪。


    怪不得周覆说,他父母就像两部性能良好的机器,日常交换意见,分配任务,时刻对接数据,方便统一态度对外。


    到了酒店,程江雪把纸袋丢在沙发上。


    她脱了外套,走进浴室,哗哗地放着热水。


    室内迅速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镜子也跟着模糊了。


    程江雪摊开手,掌纹里还横着几道暗红的痕迹,是干涸了的血。


    从车里抬出周覆的时候,她在他的下巴上抹到的。


    她慢慢地解衣服,一件一件,都带着医院里消毒水与血腥混杂的气味,黏腻地贴在身上。


    担惊受怕这么久,身子倦极了,软绵绵的。


    洗完擦干,吹好头发以后,程江雪再也没力气了,走到床前,一头就倒了下去。


    床垫太软,枕头上是酒店特调的香氛,一股过分洁净、冰冷的气味。


    她陷在里面,轻飘飘的,思绪没有一点儿着落。


    闭上眼,脑子里一会儿是惊慌失措的学生,一会儿是周覆那张失了血色的脸,一会儿又是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


    疲倦像潮水,终于一浪浪地漫过了顶。


    程江雪的意识开始模糊,拉着她沉沉下坠。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没有梦,也没有了时间概念。


    她被电话吵醒,在枕边胡乱摸了两下,拿到眼前:“妈妈。”


    江枝意看了眼天色:“怎么还在睡觉?不舒服吗?”


    “是啊,学校出了事情。”


    程江雪揉了揉眼睛,刚睡醒,脑子还不是很活泛,她把经过温吞地说了一遍。


    江枝意听得汗毛倒竖:“你呢?你也在路边,有没有受伤?”


    “我没有,只有一个人受伤。”程江雪没说周覆的名字,她又生气地补充,“哦,和那个该死的肇事者。”


    “要死,喝了酒开什么车?还从学校门口过。”江枝意拍了拍胸口,“没事就好,镇上的年轻干部真是功德无量。”


    “嗯,我也觉得。”


    程江雪想,她要爸爸妈妈接受周覆,总得一步步铺垫过来,扭转以前的印象很关键。


    “哪一天放寒假?”江枝意又问。


    程江雪小声说:“下周期末考,改完卷子,发完成绩报告单,就可以回去了。”


    “嗯,回来提前说一声,妈妈去接你。”


    “好的。”


    程江雪换上衣服,在酒店楼下吃了点东西。


    司机一直等着,看见她过来,拉开车门:“程小姐。”


    “麻烦了,再送我回医院。”


    路上,程江雪看着窗外车水马龙,又想起来说:“你知道哪儿有花卖吗?”


    “知道。”司机说,“我带您过去。”


    “谢谢。”


    街边的花店不大,程江雪推开门进去,拣了几支百合。


    花苞还紧着,白得像刚落的雪,带着青绿边,凑近了闻,一股清冽的香气直透到心里。


    她捧着花到了医院,还没进病房,就听见里面说话的动静,叽叽喳喳。


    推门一看,一屋子的小人儿,四五个孩子,高矮不一的,围在周覆的床头。


    他明显快招架不住了,痛苦地按了按眉心。


    白根顺还要问:“周叔叔,你那车怎么能一下子蹿那么快?”


    “因为车子性能好,不好你们还能在这儿?”他爸白主任顶了一句过去,“好了,你不要再废话,让周委员好好休息,我带你们回镇子里。”


    出门时,程江雪侧身让了让。


    她拍了下小枣:“早点回去,别让家里担心。”


    “程老师,你是不是周委员的女朋友?”小枣忽然望着她,好奇地问。


    程江雪怔了一下,红着脸,失笑地问:“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女朋友?”


    白根顺说:“就是谈恋爱,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的那种朋友。”


    白主任把他们推了过去:“童言无忌,程老师,你快进去照顾周委员吧,我们先走了。”


    “哎,路上慢点。”


    程江雪走进去,脱了外套,随手搭在沙发上。


    她朝周覆笑了下,又将花束插在玻璃瓶里,放在茶几中央。


    “你下午睡了会儿吗?”程江雪坐到床边问。


    周覆点头:“睡了,黎书记赶来看我,护士才把我叫醒,紧接着白主任又来了。”


    程江雪拿起个苹果,边削边说:“这两天肯定很多人来探病。”


    “明天就出院了,既然没什么事,我回家躺也一样。”周覆说。


    她嗯了声,递了一瓣到他唇边:“回家能睡得好一点。”


    周覆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他说:“那还是不如在你床上睡得好。”


    “挤得要命,哪儿好了。”


    “就是因为挤,你才能全贴在我身上,否则怎么来一夜都不够,挨上它就想要啊你,左蹭右蹭的,把自己蹭得一塌糊涂。”


    “我看你是已经好了!”


    气得程江雪把整个苹果都堵进了他嘴里。


    周其纲走到门口,见状也没进去。


    他拦了下秘书:“晚点再来吧,让他们好好待会儿。”


    “是。”


    秘书也瞧了眼里面,周覆靠在床边,把苹果拿下来时,笑得伤口都快迸开。


    他跟在周其纲的身后:“您家就要有喜事临门了。”


    “哪那么容易。”周其纲往电梯里一站。


    秘书摁了一楼,又笑着问:“怎么,感情这么好了,还不结婚?”


    周其纲撇了下唇:“他啊,先过了老丈人那关再说吧,那是个最冥顽不灵的。”


    “那还得您给出出主意了。”


    周其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年底去京里开会,有江枝和的名字吗?”


    秘书想了想:“有的,他在陪同之列。”


    周其纲略点了个头。


    第65章 白水


    周覆出院后,程江雪也回了镇上改卷。


    整个上午,程江雪都在填分数,把每份成绩单理齐,认真地写上评语。


    白水中学的报告单很简薄,纸张也是那种劣质的、粗糙的黄色,捏在手里软塌塌。


    但一个个名字背后,是一张又一张被太阳晒得红黑的脸,和亮晶晶的眼睛。


    办公室外,那棵桂花树仍厚实地绿着。


    只不过深冬了,花事已歇,蒙了一层灰扑扑的影。


    程江雪写完,下午上了最后一堂班会课。


    教室里很安静,大家都各自看着自己的分数。


    北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些微的呜咽。


    粉笔灰在窗户透出的日光里,悠游地浮尘着。


    程江雪清了清喉咙,她说:“今天,是我们这学期的最后一堂课,成绩大家都看到了,对比第一次摸底考试,绝大部分同学都有进步,老师很高兴。以后也要按我们练习的方法去做,不断地巩固、加深这几项解题技巧,直到运用自如。”


    他们齐声答:“好!”


    “孩子们,老师还有几句话要讲给你们听。”


    程江雪的手撑在讲台上,“虽然你们长在这里,抬头是走不过去的山,低头是望不尽的田野。你们的父辈因为种种限制,他们的世界很小,脚步只从这片山到那片田,但你们的世界可以很大。”


    她的声音在寂静里异常清晰且温柔,“以后坐在这里的每一天,你们都要想到,你们手上拿着的是笔,是书,是知识,是比镐头更锋利的东西,它能凿开命运这块坚硬的石头,让光透进来。这束光会照亮你的路,也会照亮你身后的家。”


    全班人怔怔地望着她,眼神里有种天然的缓钝。


    白生南的眼睛眨了又眨,睫毛上的阳光跳动着。


    程江雪知道,这话过于重了,他们未必全懂。


    远行在即,她只希望能在他们心里埋下一颗能生根的种子,而不是送他们一朵轻飘


    飘的,转眼就散的云。


    哪怕一年,两年后才回味过来,只要有那么一刻被鼓舞、被支撑,她就不算白说,不算白来。


    程江雪深吸了口气,笑着说:“作为奖励,我给大家买了几箱文具,一会儿班长发下去,每个人都有。”


    “谢谢老师。”


    程江雪点点头:“好了,下课。”


    宿舍已经收拾好了,很多东西她都没带走,留了下来。


    铁架床上铺着新床单,是那种晒得发灰的柔蓝,她自己看了都怪可怜相的。


    周覆上次洗它,拼命往里倒洗涤剂,生怕去不掉那些狼藉的水渍,和那一股腥气。


    箱子来的时候很重,现在反而轻了。


    她看了眼桌上的搪瓷杯。


    白根顺的亲戚家有个养蜂场。


    上次她随口说了句,还没尝过正宗的、现割下来的野蜜,他就等在蜂窝边,把一早头道的槐花蜜盛在杯子里,踏着小雨送到宿舍来,手背上还有几道细红印子,不知道是不是被蛰的。


    她忽然觉得,她教给他们的,是书本上死板的东西;而他们带给她的,是一段生动又有意义的日子。


    程江雪还记得那一口蜜,一点都不腻,满嘴山野里槐花的清香。


    她独自坐了会儿,伸手擦了下眼尾,俯身去关好行李箱。


    昨天和镇里的人道别,左倩对她说,黎书记想要搞个欢送会,征询她的意见。


    程江雪立马表示不用,她不习惯分别的场面。


    她还蹲着没起来,身前却罩下了一片阴凉。


    宿舍门没关,此刻被一道高大身形堵上。


    那影子长而窄地投下来,将一小方快下山的稀薄日光,都严严实实地吃掉了。


    程江雪迟疑地抬起头。


    周覆就站在那里,风尘仆仆,一件浅灰的毛呢大衣裹着室外的寒气,他出现得太意外,像从另一个时空里陡然跌进来的。


    宿舍里很静,拣空了半边墙,呼吸的回音更响。


    程江雪听见他急促的喘息,和她自己心里的那面鼓,咚咚地敲着。


    还是周覆先动了。


    他看了她一阵,一步跨进来,动作里一股不容分说的蛮横。


    门在他身后关上,“嘭”的一声,最后一点光也断了。


    程江雪站起来,只觉得眼前一暗,整个人被卷入一个风霜气的怀抱。


    他的手臂紧紧地缠她腰背,那么大的力,几乎把她的骨头揉碎。


    程江雪透不过气,仍伸手将他抱住。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落了几秒,吻也跟着掉下来,滚烫的,带着一种强烈的冲动,从她的发间,到额间,又顺着鼻梁滑到嘴唇上,一个充满想念与占有意味的吻。


    周覆含住她的舌尖时,呼吸又短又急,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来,湍流一样,把程江雪也卷得意识模糊,吚吚呜呜地张开嘴,不停地舔他的唇。


    这几分钟,是不被记录在时针刻度里的。


    她甚至忘记了长久别离里对他的怨怼。


    似乎他们生来便是如此,是连根并蒂长的两株植物,此刻由身到心,又严丝合缝地重新贴合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周覆很久才停下,稳稳地抱住了她,他的下巴重重抵在她发顶,硌得她有点疼。


    胡茬上细密的剐蹭感,隔着一层头皮,一直刺到她的心里。


    “你怎么来了?”程江雪的手又往上攀了攀,脸埋在他胸口问,“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周覆摇头:“没有,但我太想你了,在家坐不住。”


    “我要走了。”她扶着他的手臂,退开了一点。


    说完,委屈地撅了撅唇,看起来要哭了。


    周覆被她弄得也不大好受。


    他刮了下她的脸颊:“没关系,我去江城看你。”


    “嗯,那你一定要来。”


    行李箱被搬上车,周覆陪程江雪在后面坐着。


    她一直侧着头,想再好好看一眼白水镇。


    车子开过了水泥路,在乡道上颠簸着。


    暮色已然合拢,远处的山峦失去了棱角,化成一片黑影。


    远远地就要上桥。


    程江雪看见了桥上的灯光,似乎比平时亮。


    近了才发现,桥的两侧站满了人。


    几十盏手电同时打开,在将黑未黑的灰蒙空气里,静静地亮着。


    那些光点微微地颤动着,聚在一起,像河岸边草叶上栖着的萤火虫。


    司机也停了下来。


    程江雪看清了,光束后面是一个个瘦小的,熟悉的身影。


    他们密密麻麻地站在桥头,谁也没有说话。


    山谷底下,只有河水淌过去的声音。


    “要下去道个别吗?”周覆握着她的手,柔声问,“都是来送你的。”


    “我我没告诉他们我要走啊。”程江雪声线发紧。


    人还没下车,视线就先模糊了。


    周覆说:“也许是谁说漏了嘴,没关系。”


    她的手打着抖,半天才哆嗦着推开车门。


    脚刚落地,那些光亮便一齐朝她涌来。


    随即,一片参差不齐,清脆响亮的童声响起来。


    “程老师!”


    “程老师!”


    零落的声音汇在一起,在开阔的桥面上,激起清凌凌的回音。


    程江雪愣在那里,捂着嘴,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看见白生南站在前面,黄黄的光圈照在她面上,爬满了眼泪。


    彩霞和她靠在一起,煞白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白根顺傻乎乎地咧着嘴,像是要笑,又像是想哭,模样滑稽。


    更多的孩子只是仰脸望着她,眼睛都湿湿的,映着手里的那一点微光,像蓄满了星辰的小小湖泊。


    山里的风真大,吹得程江雪眼睛发酸。


    她弯下腰,揽过最近的两个孩子。


    他们的身体软软的,在她怀里轻声抽噎。


    程江雪什么也讲不出,只是用手一遍遍地,笨拙地抚摸那些黑茸茸的小脑袋。


    “老师,你还会来看我们吗?”小枣声音细细的。


    程江雪鼻音浓重地嗯了声:“会,你们也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知道。”


    李峥及时拨开了他们,说:“好了,程老师要去赶飞机,我们回家吧。”


    “谁跟他们说我要走?”程江雪擦着脸问。


    他说:“根顺听他爸爸说的,他大喇叭一报,全都涌到这儿来了,我也拦不住。”


    程江雪点点头:“李老师,你也照顾好自己,江城见。”


    “好,江城见。”


    她转过身,还没走到车门边,就被两只小手拉住。


    “程老师,我会很想你的。”白生南用力地抹了把泪,“我家里有两个堂姐,但她们对我很凶,你比我亲姐姐还要好。”


    “我也是。”白彩霞也靠了过来,“妈妈死了以后,就没人像老师一样关心过我了。”


    程江雪差点又要哭,勉强扯了扯唇,故作严厉:“你们两个,别现在说得好听,中考成绩我要问吴校长的,考得不好,小心我回来骂你们,听到没有?”


    “听到了。”白生南也笑了,“那你一定要问,我保证考第一。”


    “身体也要注意。”程江雪各摸了下她俩的脸,“早点回去,我走了。”


    “老师,再见。”


    “再见。”


    车子终于顺利开动。


    程江雪从后窗望出去,那些白点还在桥上亮着,在黑下来的夜里,固执地坚守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融成一片模糊的背景,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人来了又往,只有河水不知疲倦地流。


    车门一关,车厢内与外界彻底分割,成了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周覆半托半抱的,将她安置在自己的怀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下下地,沉沉地拍着她的背。


    她嗅着他身上冷冽的气息,慢慢止住了呜咽。


    程江雪偎在他胸口:“周覆,等你调走那天,你会难过吗?”


    “当然。”周覆的手臂环着她,叹了口气,“我比你待的时间更长。”


    刚来的时候,他连觉也睡不好,床硬,洗漱麻烦,夜里总被狗吵醒。


    可这一年多工作下来,挨家挨户地走访,从不熟悉路,到每个山头都踏过好几遍,给各村解决大大小小的难题


    “那我们以后,一起回来看看,好吗?”程江雪提议道。


    周覆蹭了下她的脸:“好,我们还有很多以后。”


    黑夜沉到了底,光与热都在眼泪里散尽了。


    程江雪是第二天早上九点的航班。


    如果明早再出发,她四点钟就得起床,宁愿提前一晚走。


    司机把她送到酒店,周覆也跟着下来。


    他接过行李箱,扶牢了,见程江雪还愣在原地。


    周覆又来牵她的手:“还不走?”


    “不是。”程江雪担心地看着他,“今晚你要和我住吗?我明天很早走欸。”


    周覆直接


    拉着她进去:“你也知道你很快就走,那还不让我待你身边?”


    “我是怕你这身体,才刚恢复。”程江雪不知道怎么措辞,她还是没有周覆那份脸皮,细声说,“一会儿我又忍不住的,别真弄出事情来。”


    她这份自知,让周覆十分的欣慰。


    他点头,又翻起前阵子的账:“所以咱俩把床差点摇断,不能全怪我一个人吧?”


    “我说正经的!”程江雪拍了下他,“你要就想着这个,不如现在就走,我担不起这责任。”


    她说着就脸红了,像刚捣出来的凤仙花汁,从他手里抢了行李箱,径自去前台登记。


    周覆心里一抽,被她这副模样勾得口干。


    忍不住也不止她一个,他责任重多了。


    一阵无端的燥热后,周覆很自然地摸出根烟,含在了唇角,想起医生的嘱托,又拿下来,夹在了指间。


    他走上前,跟她一起进电梯。


    “我叫你回去。”程江雪侧抬起头看他。


    周覆又夺回了箱子,啧了一声:“我们就不能素着点儿?非亲出动静不可?”


    “”


    夜深了,厚重的丝绒窗帘没完全拉拢,留着一尺来宽的缝隙。


    事实上,从他们俩进了门,就没人管这些事。


    街灯透进来,勾出沙发朦胧的轮廓。


    两个人陷在这团温吞的光里,精疲力尽。


    程江雪的头发散着,有几丝拂在他的下颌,被细薄的汗黏上,扯不脱了。


    周覆懒散地躺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她背上划。


    口是心非的大骗子,程江雪在心里骂。


    自己态度坚决地说要素着来,话没到两句就开了荤。


    用那么多下流话哄她,含得她唇瓣向外翻出来,还没做什么,已经先哭得喘不上气,只有被控制的份。


    周覆湿吮上她的耳尖,明明掌握主动的人是他,他还要温柔耐心地引导她,“贪吃的女孩子现在该怎么做了?”


    程江雪满脸红晕,湿润着眼乖乖舥好,呜呜咽咽地挨上去。


    被幼铧吞没的瞬间,周覆的头皮麻了一阵,他俯身吻她:“你看你这个样子,漂亮、可爱得要命,我可以踵一点吗?”


    放纵的下场是身体变得很沉,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程江雪的靠在他怀里说:“马上、马上就过年了。”


    她声音很轻,嗓子被吻得黏糊糊的,话也是断断续续,还带着喘。


    “嗯,我能跟你回家过年吗?”周覆小声问。


    啊?


    那应该应该还不是不行。


    程江雪的胸口起伏着,她想象着程院长的反应。


    见到周覆以后,他至多礼貌地问上一句,年轻人你找谁?


    说明完来意,爸爸的脸色就要变了,然后指着门口:“这里不欢迎你,出去!”


    太灾难了,还是再给点缓冲的余地。


    “要考虑这么久?”周覆低了低头,在黑夜里看着她。


    程江雪照实说:“因为很麻烦,我妈脾气那么好,但她也讨厌你。”


    “不怪她,我在你家的群众基础太差,关系紧张。”周覆自嘲地笑了,伸手重重按了下眉骨,“没事,我好好想想办法,一个个来。”


    程江雪点头:“你爸妈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不知道,从我懂事起,他们就这么相处了。”周覆枕了只手在脑后,“我姥爷去世以后,我妈就更不爱说话,眼神越来越阴,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程江雪说:“家里这种局面,你爸有很大问题。”


    “这是一定的,孩子能干预父母的程度有限,而男主人维持夫妻关系的意识又淡薄,那么这个家基本上幸福不起来。”


    程江雪打了个哈,她说:“我们去洗澡吧,腿没那么软了。”


    “好,我抱你去。”


    下了飞机,程江雪取了托运的行李箱。


    刚到出口,就看见了江枝意。


    她站在闸口外,在鼎沸的人群中独自占着一方清寂。


    程江雪用力挥了挥手:“妈妈!”


    她快步跑过去,马尾一样的头发摆动着:“你这么早就来了。”


    “没多早,正好我上午去学校开会,顺路来接你。”江枝意牵过她的手,笑说,“爸爸在家里等我们吃饭,走吧。”


    “好。”


    上了车,程江雪给周覆发消息:「我到家了。」


    然后就收起来,专心和妈妈说话。


    江枝意开着车问:“山里很冷吧?”


    “冷。”程江雪侧着身体说,“但我一次也没感冒,穿衣服都挑保暖的,入了冬,每天都穿羽绒服。”


    江枝意笑:“你的文章爸爸妈妈都看了,写得很好,支教生活很有意义对不对?”


    程江雪用力点头:“嗯,我班上的那几个女生,别看是我帮助了她们,但她们反过来也滋养、启发了我。”


    “噢,启发了你什么?”


    她说:“在家里条件艰苦,几乎得不到支持的情况下,她们都还在坚持用功读书,每天走很远的路,起非常早来上学,而且从来不抱怨一句,内心是那么的坚韧、勇敢。我觉得我也不能放弃,尤其不该为了和爸爸赌气,就不读博了。”


    江枝意听出弦外之音:“所以,又打算回学校读书了?”


    “对,我要选我喜欢的导师,喜欢的专业。”


    “听起来不错。”江枝意也赞同,“当初你毕业,我就觉得太草率,不读博也可惜了。”


    “那你可得替我说话。”程江雪挽上她的胳膊,把头贴上去。


    “好,妈妈给你做工作。”


    车子往益南路开,枯黄的梧桐叶铺了一地。


    院子里的草皮干了,冬青树篱密密地围着,绿得发灰。


    推门进去,客厅里还是那股味道,紫檀木几上的香炉吐着烟,暖香扑鼻。


    程秋塘还坐在沙发上,听见门口换鞋的动静,只略抬了抬身体。


    女儿走过来时,他从金丝边眼镜上头瞥了她一眼。


    程江雪脱下了外套,只穿一件黑色薄呢衫和直筒裤,衬得腰身更窄。


    就知道山里吃不好也住不惯,又瘦了。


    程秋塘正要回头,被忽然转过来的女儿盯住。


    “爸爸。”程江雪喝了一大口水,“你做对不起我的事了呀?”


    “胡说,你爸怎么对不起你了?”程秋塘抖了抖手里的报纸。


    程江雪放下水,直接挨坐到了他身边:“那你这躲躲闪闪的,看也不敢看我。”


    “我还想问你。”程秋塘索性跟她摊开来讲,“在白水镇都碰到”


    “好了好了。”江枝意温柔地出声,制止他,“囡囡刚到家,你就不要讲那些了,都过来,洗手吃饭。”


    “来了。”


    程江雪哼了声,抢先站起来,绕过茶几走了。


    第66章 白水


    再回到白水镇,已经临近除夕。


    周覆是礼拜天傍晚来的,没想惊动人。


    司机送他到宿舍楼下,刚迈出来,人都从食堂里涌向他。


    “小周。”黎书记领了头,“今天就来上班了,都恢复好了吗?”


    “书记也在。”周覆笑了下,“身体好多了,我还说晚上人少,悄悄地上楼。”


    旁边的廖副书记也说:“悄悄不了咯,你现在是全镇家长的恩人,来看看,大伙儿给你准备的晚饭。”


    白水镇每逢大喜事,有吃百家宴的习俗,一桌九道菜,道道不同样。


    周覆走进食堂,说是百家宴,倒也名副其实,碗筷、盛菜的盘子各色各样,餐厅里摆开了两桌。


    菜色都是本地土物,说不上多精致,却很实在,炖得油汪汪的走地鸡,一大盆腊肉,肉切得厚薄不均,透着油亮。


    食堂阿姨介绍说:“这不是我炒的,都是各家做了端来的,大家快坐吧。”


    周覆挨着条凳,在黎书记身边坐下,心里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方水土塑造了他,像他心爱的姑娘一样改变着他,施予他厚重的品德。


    老李斟了自己酿的米酒,笑着问:“周委员伤才刚好,能喝吗?”


    “喝。”周覆点头,眼眶有点酸,“今天怎么都要喝。”


    “少喝一点。”黎书记拍了下他。


    周覆道了声好,他说:“我敬大家,多余的话不说了,都是一家人。”


    那些熬红眼的夜晚,那些被山路磨破的鞋底,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会,都化作了这碗醇香的酒。


    他仰头一饮而尽,米酿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暖烫到心里。


    吃完饭,周覆勉强撑着上了楼。


    手机在口袋里响,他摸出来,是程江雪打来的视频。


    他到桌边去,坐直了接。


    “你那里好黑呀。”程江雪都看不清他的脸。


    周覆看了看头顶,这么久没回来,灯好像变暗了。


    他又拧开台灯:“这样好一点吗?”


    “嗯,你回镇上了?”程江雪躲在房间里,说话声音很小。


    周覆有点热,伸手解开衬衫扣子:“对,再过一周就是春节了,很多工作要处理。”


    程江雪说:“那你照顾好自己,别太累。”


    “宝宝,想我了吗?”周覆把外套扔回床架上,又转过身问。


    程江雪点头,嘴凑到屏幕边,像怕被人听见似的,说了句好想。


    周覆笑,他说:“过年我不值班,去看你好不好?”


    “好,那我等你。”


    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程江雪赶紧挂掉,心虚地把手机丢在一边。


    程秋塘端了水果,沉着脸走进来:“跟什么人打电话,还要关着门?”


    “爸,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程江雪拈了一粒红提,她说,“自从我回来,您就没少审问式地打听这些。”


    像他这么极力按捺,比发作出来还让人惴惴,后脖子上悬着剑似的。


    程秋塘放下说:“好,那我就说了。”


    他指着手机:“刚才那个,是不是你男朋友,姓周?”


    “对。”程江雪把心一横,承认了,“我读大学的时候就和他在一起,因为彼此不够了解分开了三年,在白水镇重新遇上,现在又和好了,我很爱他。”


    “很爱他,然后呢?”程秋塘也不再憋着了,“要去他那儿读博,和他结婚,工作不要了,爸妈也不要了,是吗?”


    程江雪说:“读博是我自己的想法,和他没关系。再说了,去别的城市学习工作,就叫不要爸妈了吗,你也太强词夺理了。”


    “你还跟我讲理。”程秋塘气得不轻,鼻腔里不住地发出咻咻声,“你交往的这个,他家里多少烂糟账你知道吗?光鲜是给外边的人看的,只有肚子里的委屈是自己的,明不明白?”


    这一南一北的,爸爸怎么会了解周覆的家世?


    程江雪也站起来:“我不明白,也不觉得和他一起是沾什么光。或许从前有一点委屈,但现在我们都成熟了,懂得怎么为对方想,话也说开了。”


    程秋塘和她对着骂:“他要真是为你想,就不该这么勾着你去京里,难道他不知道家里就你一个女儿?这小子不是太不懂事,就是用心险恶!”


    “我再说一次,我去读博不是因为他!”程江雪又大喊了一声。


    江枝意闻声,赶紧从楼下赶上来:“怎么送个水果也吵架?”


    他太太一到,程秋塘的气焰就下去不少。


    “小囡呀,我要你找个条件相当的就那么难啊?”他像是毫无办法了,拍着膝盖坐下,“在家的时候,你一个也看不上,提起来就跟我闹脾气,一谈又是这种门第,爸爸怎么放心得了?”


    “你就是自私。”程江雪的手还因为情绪激动发抖,声音却软了下来,“要一辈子把我关在你身边,还说得冠冕堂皇。”


    江枝意把她拉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背:“好了,不能这么说爸爸。”


    “明明他先说我的。”程江雪告状说。


    江枝意都听见了,她睇着女儿的脸:“爸爸哪有一个字说你啊,不是在说周覆吗?”


    不得了,去了一趟白水镇后,好像更护着他,更爱他了。


    程江雪结巴了一下:“那、那也不能冤枉他,他不险,也不恶,恶人会那样去救孩子吗?自己命都不要了。”


    “你说的那个年轻干部是周覆?”江枝意也感到出乎预料。


    她蹙了下眉,也实在是费解。


    周其纲那样凉薄的性情,方素缃也是个争权夺利,一辈子只在乎脸面名声的,养得出这么正直的孩子?


    别是抱错了吧。


    程江雪点头:“就是他,我去支教,不熟悉情况,又爱瞎给人帮忙,在镇子里闯了不少祸,哪回不是他收拾?有两次都差点死了。”


    “什么?”江枝意吓得忙去检查,“村里的人伤害你了吗?”


    程江雪撅着唇,细数给他们听:“那倒没有。十月下暴雨,我上山去转移学生的妈妈,滚石头下来的时候没注意,是周覆推开我的,他自己差点没躲掉。还有一次就不讲了,话太长,我除了受惊吓,也没吃一点亏。”


    程秋塘一听,又急又恼,也顾不上和女儿吵了:“你要我说你什么好啊,怎么就是不学乖,你自己都需要人看着、守着,还自告奋勇去帮谁!”


    她过了年就二十五了,还要人看着守着,这话只有她爸说得出。


    “她家情况特殊。”程江雪越说越小声,“我现在知道了,要懂得量力而行,周覆已经教育过我了,你们就别说了。”


    “哼,他的话就是比我灵!”程秋塘又把头一撇。


    程江雪都有点吃不准了:“爸爸,你到底是不同意我远嫁,还是真心吃周覆的醋呀?我就只能听你的是不是?”


    程秋塘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脖子都涨红了。


    “我吃个毛头小子的醋?”他站起来,边硬撑着往外走,边说,“我养了你二十多年,他能比得了吗?真是!”


    因为太生气没看路,还险些撞到门板上。


    瞧得母女俩相视而笑。


    “妈妈。”程江雪又来摇她的手,“你也和爸爸一样,不同意呀?”


    江枝意说:“我不同意,你就会和他分手吗?”


    她想了一下,果断摇头:“不会。”


    “妈妈还要再考虑。”江枝意拂了一下鬓发,“这么大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决定的。起码,要让我们先见他一面,好吗?”


    “好。”程江雪高兴地点点头,“我跟他说。”


    “但是不许再和爸爸这样吵。”江枝意用手指点了下她的唇,“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在家里大声说话。”


    程江雪委屈:“真是爸爸先吼我的。”


    江枝意斜了她一眼:“好,你怎么都是对的,早点休息。”


    “妈妈晚安。”


    大年初二,程江雪下午出了趟门。


    顾季桐今天回江城,她作为娘家的一份子,提早去了顾家等。


    老爷子上了年纪,眷恋故土,带着第二任太太,也就是顾季桐的妈妈回了国,住在佘山的庄园里。


    知道她要去,程秋塘给她准备了不少伴手礼。


    车子沿蜿蜒上行的私家路开,静得能听见轮胎碾过石子的钝响。


    常绿的香樟和女贞在霜霭里沉默地立着,气味浓郁。


    到了门口,司机帮她提了东西下去。


    走进里厅时,易桑宁起身来迎她:“呀,小雪长这么大了,老顾你看看


    ,我们走那年,她才刚出生。”


    “是,我比桐桐大半岁嘛。”程江雪笑着说,“伯母,伯父,我爸妈说,大家是老街坊,按理也该来看看你们,但家里事情多,就派我过来啦。”


    “一样的,下次你自己来玩,别带这么多东西。”易桑宁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发尾,“长得真漂亮,像妈妈。桐桐讲你在附中教书,有男朋友了吗?伯母给你介绍几个,怎么样?”


    “不怎么样!”一道尖利的女声,混着门外的寒气,斜斜地插进来,“妈,你少乱点鸳鸯谱!”


    易桑宁一听就知道是自己女儿。


    她啧啧两声:“你看看,人还没进来,先发号施令上了。”


    顾季桐几步就走过来,她说:“人家有正经男朋友,你知道谁吗?”


    “谁啊?”易桑宁虚心请教。


    顾季桐脱下外套交给阿姨:“你和我爸一开始,最想让我嫁给谁呀?”


    易桑宁心花怒放地说:“周家的!太好太好,那这肥水还是没流外人田。”


    肥水。


    不知道肥水在干什么,程江雪想,也没说什么时候来看她。


    谢寒声一进来,易桑宁在女婿面前,逐渐换了副神色,不好笑那么开了,多少得庄重点。


    “妈。”谢寒声稳重地颔首,又朝那一头道,“爸,我们回来了。”


    “走走走,到里面坐。”


    程江雪拉了下顾季桐:“哎,你们结婚了,我该怎么叫他呀?再叫哥不合适。”


    “妹夫呗。”顾季桐无所谓地说,“我不是比你小吗?”


    程江雪犯难地说:“那也要叫得出口啊?他比我大那么多。”


    “这有什么叫不出口?”顾季桐剥着橘子说,“你的脸皮是不是都植给周覆了?他回京没两天,见了老谢,一口一个妹夫,你怕什么呀?”


    “他还先占上便宜了。”


    顾季桐吃了一瓣,不动声色地咽下去:“好甜,你来点?”


    “嗯。”看她吃那么欢,程江雪也放进了嘴里,刚嚼了一下就酸倒了牙,皱着鼻子说,“顾季桐,你又骗我!”


    她们嘻嘻哈哈地闹了一阵。


    顾季桐说:“走吧,我们去外面坐坐,说说话。”


    “你爸妈还等你呢。”程江雪觉得不太好,没这么当客人的。


    但顾季桐拉着她走了:“哎呀,他们俩有女婿陪着,才不管我死活,老谢不就这点净化作用,不然谁嫁他。”


    她们刚到草坪上,一辆黑色宾利缓缓驶来,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大哥,威风八面地走下车。


    顾季桐吹了声口哨:“看,老干部界倒贴天花板,江城第一昏君顾聿怀,朝我们走过来了。”


    “行了吧你,当心你哥听见。”程江雪抿着唇笑。


    顾季桐这才转头:“好了,讲讲你俩复合的过程。”


    从顾家出来,天色已经暗了。


    程江雪回到家,一进门,一股浓厚的热闹裹住了她。


    “你这个决定是对的,叔叔也支持你。”程秋塘的声调很高,“你父母虽然还在京城,但退了休,早晚也是要回家的嘛。”


    什么决定啊,他就先支持上了。


    程江雪往里走,爸爸对面坐了个西装革履的青年,头发梳得纹丝不乱。


    她觉得这背影眼熟,再凑近一看,扬声招呼:“郭振强,你也回来了?”


    “对啊,我应聘到戏剧学院了。”毛毛站起来说,“我今天没什么事,来看看叔叔和阿姨。”


    程江雪摘下围巾,笑着点头:“蛮好的。”


    她端了杯热水,坐在那张铺着暗紫团花缎的沙发上。


    窗边条案上搁了个青花胆瓶,幽幽地映着灯光,瓶里是新插上的腊梅,香气是有的,但一丝甜也闻不着,冷峭地浮在暖空气里。


    见了毛毛,程秋塘好像特别高兴,话也多,笑声嘹亮,落在程江雪的耳朵里,像一口敲破了边的钟,嗡嗡地响,夹杂刺耳的杂音。


    她坐了会儿,也插不进他们的对话里。


    索性起身去找妈妈。


    江枝意在布置着餐桌,她说:“奶奶被小嬢嬢接走,你哥也跟着去照顾了,今晚就我们几个吃饭。”


    “毛毛不留下来吧?”程江雪小声地问。


    江枝意放下一双筷子,她笑:“哪有你这样的待客的,没看爸爸聊得开心吗?吃顿饭又怎么了,他还是妈妈同事呢。”


    晚饭时分,程江雪被拉着坐在了毛毛旁边。


    “我听阿姨说,你这半年都在西南支教?”毛毛问。


    她哦了声,目光从窗外光秃秃的石榴树枝上收回来。


    程江雪夹了片菜叶:“学校有计划,我就报名了。”


    毛毛点头:“你看起来就是个有爱心的人,我妈常这么说。”


    “你妈还在家讨论我呀?”她有点惊讶。


    程秋塘给他倒了杯黄酒:“小时候看着你长大的,说两句怎么了。”


    毛毛端起来,又问:“小雪喝吗?”


    她笑了下:“我晚点喝,等吃了这只螃蟹,驱驱寒。”


    “别晚点了。”程秋塘脸上堆着笑,提议说,“我们一起举个杯。”


    吃到后来,蟹壳在细白瓷碟里堆成小小的朱红山丘。


    酱醋的酸香缠绵在空气里,混着黄酒那点柔和的、后劲十足的醇意。


    程江雪两颊都烧起来,眼皮子泛沉,一盏水晶壁灯化成一团光雾。


    她也没多醉,但更不想再坐下去了。


    趁毛毛去洗手,程江雪也告辞:“妈妈,我有点晕,先上楼了。”


    “好,你自己能走得了吗?”江枝意担心地问,“不就喝了两杯吗,怎么成这样了?”


    等她走后,程秋塘才说:“她哪里醉了,就不想在这里待着。”


    江枝意小声怪罪他:“那也是你撮合得太明显了,惹女儿反感,她本来和毛毛挺要好的,这么一来,朋友间也搞得不尴不尬。”


    “我不是想让她多接触几个小伙子吗?”程秋塘又闷了一口酒。


    江枝意说:“她接触得还不多吗?你看除了周覆,哪个没被她挑剔过,她就是喜欢他,你能有什么办法?”


    话刚说完,程江雪落在桌上的手机就响起来。


    “支付宝客服?”程秋塘看了眼来显,拿到手里,“过年还在加班啊。”


    他随手接了:“喂?”


    周覆刚到江城,一落地就往益南路赶,电话是倚在车门边打的,也顺便透个气,抽支烟。


    烟没点上,先被这道中年男声震了下。


    程江雪在家,那么能拿到她手机的,这个年纪的男人,也只有她爸爸了。


    他随即便稳住了,把烟从唇角摘下来:“叔叔您好,我是周覆。”


    “你说你是谁?”程秋塘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句。


    “周覆。”他声线依旧温和,“冒昧打扰了,我想问一下,般般她在家吧?”


    程秋塘咬着牙说:“你直接说,你有什么事?”


    周覆那头更从容得多,他说:“事情不少,拜访叔叔是一件,看她也是一件,希望您不要怪我唐突。”


    “拜访我就算了,当受不起。”程秋塘开门见山地说,“她已经睡了,也不需要你来看,你回去吧。”


    枯枝上的麻雀跳了两下,周覆的眼皮也动了动。


    他沉默了一


    霎,又微微地笑了:“那她可能是生气,怪我来晚了,能不能麻烦您跟她说一声,我就在街边的路口等,她多晚出来都可以。”


    “她今晚不会出来,你也不用等。”


    程秋塘说完就挂了。


    周覆这头,握着手机的手掌收得很紧。


    不是说,已经和他爸妈沟通过了一次了?


    看来没沟通好啊。


    第67章 白水


    南方的风是潮湿而冰冷的,在光秃秃的枝桠间穿梭。


    周覆就立在街对面的电线杆下头,一抹斜长的影子。


    像随时要吞没在冻僵的夜色里。


    他不敢上车去休息,怕下一秒程江雪出来,会看不见他。


    黑呢大衣的领子工整熨帖,仍挡不住往脖子里钻的风,冷得透心透肺。


    烟不能再抽了,手指被冷风吹太久,硬得直不起来。


    腿上的新伤开始隐隐作痛,提醒他回到温暖的地方去。


    但周覆仍站着不动。


    等了半个小时,他蓦地听见咿呀一声,不知哪户人家开了门。


    里头的暖光和人语一股脑儿地涌来,像谁在冰地上泼了一盆温水,顷刻又在寒冷的空气里消散了。


    几声送别过后,他看见郭振强走了出来。


    是他吧,跳舞的那个,小名叫什么毛?鸡毛鸭毛的,记不清了。


    程江雪在长安街住的时候,他常去找她。


    有一回周覆过去,碰见他们在看动漫,他跟着看了两集,不高兴地去卧室躺下,程江雪最后也没来哄他,只当他睡着了。


    该。


    老郑那会儿就骂得不错,讲他火化了还能剩张嘴。


    就像当年程江雪说带他回家,他还犹豫着、踌躇着,没一口应下。


    现在好了,被无情地拒之门外。


    郭振强倒没看见他,直接走了过去。


    只是周覆瞧他不大顺眼,这根毛从崭新的围巾里伸长了脖子,大衣内是笔挺的西装三件套,脸上洋溢某种被优待了的、红润的光彩。


    他自认心境平和,已经很久没有看谁不舒服过了。


    但这一秒钟里,周覆真想把他的衣服给扒了,招摇什么招摇!


    他是吃饱了,喝足了,怀揣着希望走了。


    反观自己,像个站在戏台下的看客,眼睁睁看了一出他人的圆满。


    幕落了,灯黑了,他依然戳在风地里,浑身都僵了。


    风还不肯歇,卷起路旁的枯叶,打着旋儿,在他脚边盘旋不去,像一声嘲讽的叹息。


    送完小郭,江枝意裹紧了身上披肩,走回去时问:“男朋友在等她的事,是不是跟小囡说一声?”


    程秋塘反对:“说什么说!他等她还不是天经地义的,我女儿那么好见?”


    江枝意觉得不妥:“可是你女儿都不知道,你就让人家一直等呀?这样不太好。”


    “那我有没有跟他说不要等?”


    “好像说了。”


    “那就别管他,上楼休息。”


    程江雪是凌晨被渴醒的。


    上楼是缓兵之计,但为了装得像一点,她倒在床上,认真地闭起眼,数自己的呼吸,听楼下的动静。


    但数着数着,竟然真睡了过去。


    她披衣下楼,倒了杯热水喝后,四处翻自己的手机。


    最后在餐桌上找到。


    程江雪点开,周覆给她发了两条消息。


    一条是九点多:「我还在街边等你,气消了就下来好吗?」


    还有一条是十二点半:「宝宝,已经睡了吗?」


    此外,还有三个未接来电,和一段长达五十八秒的通话记录,全部来自客服人员。


    她赶紧放下水杯,给他拨回去。


    响了很久才接,另一头响起道更醇厚的声音:“小程吧?”


    “是。”程江雪没听出是谁,“周覆在吗?”


    谢寒声不疾不徐地说经过:“在,他在外面站久了,差点跌倒,我把他接了回来,医生正给他做灸疗,他腿上有伤,你应该知道是怎”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程江雪嗓音里的焦急藏不住,连忙打断,“他现在在哪儿?”


    谢寒声报了西郊宾馆的地址。


    他说:“太晚了,你别自己跑出来,我让司机去接。”


    “好,谢谢。”


    “不客气。”


    程江雪连头发都来不及梳,换了鞋就要出门。


    “这么晚了,你要还去哪里?”


    楼梯上的廊灯亮了,她抬头,看见程秋塘披着睡衣站在那儿,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程江雪戴上围巾,站直了:“我去找周覆,他腿伤发作了,因为站了一夜。”


    闻言,程秋塘面上一惊。


    但仍直挺挺地撑着:“站一夜就不行了,就这么点毅力。”


    “看来你知道,我的电话是你接的吧,你让他站这么久的?”程江雪仰起脸,眼睛里浮起一层水光,“他的腿才受了伤,送去抢救的时候,血流了一裤管,哪儿哪儿都是湿的,医生说他要好好休息,不能久站的!”


    程秋塘一辈子爱护学生,也是第一次这么苛待人,心里不由觉得亏欠。


    他声音也怯下去:“我讲你去了睡觉,都让他走了,别的什么也没说。”


    “我又没有真睡!就不能去叫我一声吗?你不喜欢他,我去劝他走了再回来,能影响什么?”程江雪的哭腔细细的,像春天扯不断的雨丝,“这么冷的天,年轻力壮的人站久了都受不住,何况周覆才出抢救室。”


    程秋塘也说不出话了。


    他看见女儿眼里滚落两行泪珠,沾在她瘦白的面庞上,仿佛清晨收入栀子内的露水。


    程秋塘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深而重,像从心底里呼出来的。


    程江雪说完,没再看她爸,用力关上门,朝街口走去了。


    程秋塘长久地站在楼梯口,没回过神。


    “老程,你怎么起来了?”江枝意来找他,握了下他的手。


    这份柔和的温暖令他感到慰藉。


    程秋塘回握住她:“枝意,小囡她哭了,小时候我骂她都不哭,还跟我顶撞,现在竟然为个外人哭。”


    江枝意说:“对她来说并不是,那是她最亲爱的人。”


    “你没看到她那个样子,那么生气地盯着我,仇人一样的。”程秋塘有些佝偻地转过身,“我是拦不住她了,拦不住了。”


    江枝意拍拍他的手背:“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张,早就不听你的了,你现在才知道吗?”


    “那怎么办?”程秋塘也六神无主,“真让她嫁到周家去?凭他是多高的门楣,我可不跟他们来往,倒便宜了”


    “只要周覆是个好的,真心实意地体惜我们般般,亲家间也不是非来往不可。”江枝意已经打算过了,“他们在北边,过了必要的场面后,我们啊,还过我们的清平日子。我比你更不愿理那两口子,这不是为了女儿吗?”


    程秋塘走了两个台阶,又说:“周其纲不反对,不会是在打你的主意吧?”


    “都多大岁数,过去多少年了,他也是快当爷爷的人,你还说这个。”江枝意瞪了他一下,“快去睡了,你的腰也不好,当心明天犯病。”


    程秋塘想了想,又说:“我还是得见见这小子,替女儿把关。”


    “毛脚女婿嘛,当然要正式地见。”江枝意笑说,“怎么样也要丈人点头的呀。”


    程秋塘一迭声地说:“我没那么容易点头,管他姓什么,出没出车祸,脚受没受伤的,该骂的照骂不误。”


    “好,回去睡觉。”


    西郊的夜静悄悄的。


    程江雪下了车,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脚下的地毯铺得很厚,淹没了所有的脚步声。


    尽头对开的大门虚掩了一扇,漏出一线光,也漏出那股苦森森的艾草味,像庙里陈年的香火,掺着些微的药气,幽幽地往人鼻子里钻。


    程江雪推门进去,外厅内的光线半明半暗。


    医生还没有走,茶几上搁着打开的诊箱,银亮的器械冷眼看着人。


    周覆躺在沙发上,身上搭了条浅灰羊毛毯,这几天好像瘦了,下颌线越来越清晰。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那双露在毯子外的腿上。


    裤子卷过膝头,膝盖红肿着,皮肤泛着一种不自然的红,像是被热气熏过,又像是冻伤后回暖的痕迹。


    寒气就是从这里钻进去的,她想。


    程江雪站在一边,不敢走得太近。


    那艾气丝丝缕缕地缠上来,缠得她心里发慌。


    她动了动步子,问医生:“他这个腿,不会留下后遗症吧?”


    “还不好说。”医生早注意到她,温和地答,“要是养得好,应该问题不大,千万别再受寒。”


    周覆听见她的声音,


    也猛地睁眼,朝她伸手:“你怎么又过来了?我不是跟老谢说,让他别叫你出门。”


    “人家比你懂事。”程江雪眉头微蹙,走到沙发边,“你也是有毛病,没接电话就算了,不会早点回去吗?”


    “没接电话是多大的事情!”周覆这才牵上她,“这算不了,也不能回去,我得等你,除非身体不允许。”


    “等等等,等来这样了。”程江雪瞥了眼他的膝盖。


    周覆笑,他说:“所以我说,身体不允许嘛。”


    程江雪担心地问:“你不舒服就走呀,搞成这样,留下病根怎么办?”


    周覆说:“真留下病根,成个残废,你还要我吗?”


    “不要。”程江雪赌气地把头一转。


    周覆一副完全理解的样子:“对,残废什么也做不了,是不能要。”


    程江雪看了眼医生,忙去掩他的口:“还要说。”


    周覆把她的手拿下来,笑说:“那么紧张我,没跟你爸吵吧?”


    “不算吵,争了两句而已。”程江雪摇头,“我替他跟你说对不起,他以前不这样,可能是太不想我和你在一起吧,尽出昏招了。”


    “好了。”医生诊疗结束,翻下毛毯盖住他的腿,“这两天不要再吹风了,虽然年轻,但也要注意保养,何况受过那么重的伤。”


    “谢谢医生。”程江雪从他掌心里抽出手,站起来,“我送您。”


    “留步。”


    目送老中医上了车,程江雪锁好门,折回了卧室。


    她环顾了一眼:“怎么没看见”


    “妹夫。”周覆友情提示她,“回去休息了,他也忙了一夜。”


    程江雪觉得愧疚:“你说我们这样多不好,太麻烦人家了。”


    “没事儿。”周覆把她拉到沙发边坐,“顾季桐回美国那会儿,我没少半夜出来陪他喝酒,听他诉苦。”


    “什么苦?”


    “无名无分的苦。”


    “”


    程江雪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还走得了吗?要不要扶你去床上?”


    “就去床上啊?”周覆裹着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下。


    程江雪气得举起手:“我发誓,我一点那样的意思都没有,就是想让你去休息。”


    “别发,不要发。”周覆不清不楚地笑,“现在没有,一会儿就有了。”


    “你去不去?”


    “嗳,扶着我点儿。”


    程江雪老实地去握住他,没把他拉起来,反而被他给大力拽下去,跌在了他身前。


    周覆揉着她的后颈,慢条斯理地吻她,很安静,程江雪不住地吞咽,情不自禁地含他的唇,连水声都听不见,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动静。


    “我说的吧。”周覆的手蛇行在媃桦之中,又被她伽蹆的动作缠住,“让你不要发誓,你看看。”


    他翻了个身,把程江雪逼到了沙发角,退无可退的时候,周覆再一次把她抱到身上,更加深入地吻下去。


    他轻轻地咬她的耳尖,哑声问:“好像又更珉擀了,不停地在锍,怎么会这样?”


    “你的腿。”程江雪闭着眼,被吻得晕乎乎的,仍然关心这个,“你的腿不要紧吧?”


    “没事。”他伸手托了她一把,“你起来点。”


    “嗯。”程江雪试着动了下,“这样”


    一个吗字,随着周覆萣尚来的动作,被截回了她的喉咙里。


    她软在他的肩头,不住去吻他的下巴,他的耳廓,把他的脸弄得黏糊糊。


    天很快亮起来,绿林间啼出几声清脆的鸟叫。


    程江雪在汹涌的、连续的锆晁里疲倦地睡过去,后背贴在他怀里。


    手机在床头震动,她被吵醒,胡乱地摸了一把。


    程江雪只睁了一只眼,看见个舅字。


    她又闭上,把手机拿到耳边:“舅舅,新年好呀。”


    “嗓子怎么这么哑,感冒了?”江枝和在那头问。


    程江雪清了两声,怕吵醒周覆,她拨开腰上的手,小心地走下来。


    哪里是感冒,是有人祷得太深,她燮掉的次数太多,又哭又叫的。


    她喝了口水说:“没有,刚才在睡觉,怎么了?”


    “晚上来家里吃饭,你舅母好久没见你了。”江枝和说,“哦,你男朋友不是来了吗?把他也叫上。”


    程江雪惊得说不出话:“舅舅,你都不用铺垫一下的,吓我一跳。”


    “你已经走向社会了,和人交往不是很正常吗?”江枝和说。


    程江雪拍拍胸口:“是,可能我在家做贼做惯了。”


    “好,一定来啊,再见。”


    “再见。”


    她放下手机,扶着桌子站了半天,也估不出舅舅是什么意思。


    兴许是看周覆爸爸的面子?


    程江雪又走回床边,轻手轻脚地躺上去。


    周覆还在睡,连姿势都没有变。


    在她转过身时,他的呼吸顿了一下,伸手揽过她:“去哪儿了?”


    “接了舅舅电话。”程江雪蹭了蹭他的鼻梁,“他让你去吃晚饭,你愿意吗?”


    “愿意啊。”头皮紧绷地歙了好几次,周覆的声线懒懒的,“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


    程江雪笑:“这么低眉顺眼,像个上门女婿一样。”


    “有上门女婿当就好了。”周覆揉着她的脸说,“就怕连门也不让我上。”


    “起来换衣服。”


    折腾到傍晚,他们两个才到江枝和家。


    大院里还是老样子,一色的红砖小楼,墙上的爬山虎枯成经络般的褐色,远远就看见舅舅家门前那株广玉兰。


    程江雪让司机往里开:“这边管得不是很严,可以进的。”


    “就到这儿。”周覆坚持在大门口下车,“我们走两步,是对长辈的尊重。”


    “好吧。”


    估摸着他们快来了,江枝和打算出去迎,刚穿上大衣,就听见一声清甜的舅舅。


    “哎,般般。”江枝和又放下衣服,大开了门,“不用脱鞋,直接进。”


    程江雪给他介绍:“舅舅,这是周覆。”


    “我知道。”江枝和看着眼前高大英俊的青年,“小周出生的时候,我还去喝了满月酒,一晃眼就长大了。”


    “是,舅舅倒没怎么老。”周覆笑着进来,“还是一样儒雅,气质出众。”


    江枝和摆了摆手:“老头子了,有什么气质好讲?快请进。”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知道舅舅喜欢什么,来的路上,按照般般的指示买了几样,不成敬意。”


    “哪里,你也太客气了。”江枝和一左一右拉了他们两个,“到里面去坐,你爸妈都在。”


    “啊?那还吃得了饭吗?”程江雪小声问。


    江枝和转头看她:“舅舅能让你吃不了饭吗?”


    她点头:“也对,我爸再固执,总不至于在你家发威,还有我妈在呢。”


    “别这样说你爸。”周覆笑了笑,“我理解他,我要有女儿,也一样不舍得。”


    “看。”江枝和说,“小周比你明事理。”


    走到沙发前,像昨晚的事没发生,周覆沉稳从容地叫了句:“叔叔,阿姨,你们好。”


    “好,你坐。”江枝意的手叠放在膝上,“小周,腿伤好点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好。”程江雪端了杯热水,递到周覆手里,“我去的时候,医生正给他理疗,熏红了才缓过来。”


    程秋塘偏过头咳了一声。


    周覆接了杯子,他微笑着说:“以后我自己多注意就是了,没她说的那么吓人,叔叔阿姨不要放在心上。”


    程秋塘端起水喝了一口,慢慢说:“你自己的身体,当然要自己注意,我女儿可不照顾人的,她也不会。”


    “是,叔叔说的对。”周覆听出来态度松动,喜上眉梢,一连用了几个肯定词,“当然,这一定的,我理应照顾她。”


    程江雪看看她爸,又看看她妈,


    脱口而出:“咦?怎么”


    怎么跟她想象的不一样?


    舅妈过来,挽着她的手臂说:“你爸妈有话要说,我新买了几件衣服,你舅舅总说不灵,你帮我看看。”


    程江雪低头,用眼神询问周覆。


    周覆笑说:“去吧,爸妈有话要单独问我,没事儿。”


    “噢,好吧。”


    江枝和抿着嘴,笑也不敢笑,怕妹夫不高兴,那边还别扭着。


    但这孩子脑子够机灵的,就叫上爸妈了。


    等她一走,程秋塘就放下压手杯,单刀直入地问:“你父母,对你的婚事是什么态度?”


    周覆直言不讳:“我父亲很满意,他一直希望我婚姻和谐,不瞒二老,就连舅舅的工作,都是他亲自做的。您二位和舅舅是亲人,将来我们也要成为家人,这一点,没必要藏着掖着。”


    江枝意一点不意外,就冲她哥这副热络样,她就猜到了。


    去京里开会时,八成被老领导叫去谈了一番话。


    但程秋塘微微张大了嘴:“你倒是倒是”


    周覆说:“我喜欢有话直说,您不介意吧叔叔?”


    江枝意顺着他问:“那我就也直说了,小周,过去你们谈恋爱,你多有不认真,怎么,过了三四年,才又想起我女儿的好吗?”


    “是我的问题,阿姨。”周覆惭愧地点点头,“但般般的好,我不是到现在才知道,相反的,正是因为她太好,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在反复的权衡里,错失了她给我的机会。您不知道,我的家庭对我的培养,和她完全是两个方向。但是我爱她,也愿意无条件支持她的理想。”


    “我们知道。”程秋塘开了口,“你爸妈什么样,我们都知道。”


    江枝和怕这书生莽莽撞撞的,又得罪人。


    他赶紧描补了句:“不,你爸妈天生是成大事的,你岳父他讲的这个意思。”


    “没关系。”周覆嗤的一声笑了,“舅舅也不用紧张,谁还把话外传哪。”


    江枝意点了下头:“那你妈妈呢?她什么意见。”


    周覆说:“他们俩一向统一意见,我们家没有第二种声音。”


    “也是。”江枝意扯起个淡漠的笑,“模范了几十年的夫妻嘛。”


    客厅里安静了片刻。


    周覆从身后拿出一幅画:“差点忘了,我带给叔叔的见面礼。”


    “这是?”程秋塘瞧着眼熟,赶紧摸出老花镜戴上。


    周覆徐徐铺开,指着几处说:“哦,般般跟我说,家里以前有一幅奔马图,是太爷爷留下的,后来不知怎么变卖了,我就有意托人去找了找,运气不错,您看看,是这一幅吗?”


    程秋塘凑近了去看,那马的鬃毛如狂草,马尾似篆籀,脊背一道流畅的弧线,像拉满的弓,马蹄翻飞处,笔触奔放得近乎狂野。


    “是。”他连点了好几个头,“就是这幅,就是这幅,没错。”


    这是丈夫多年的心病了,总觉得自己没本事,对不起父亲,糟蹋了祖传的物件。


    江枝意朝周覆笑:“小周,你有心了。”


    “谈不上。”周覆摆了下手,“只要叔叔喜欢就好。”


    江枝意说:“那他喜欢的可多了,也不能全给他找来。”


    “只要我找的来。”周覆端坐着,他说,“叔叔连女儿都能答应嫁给我,几件东西算什么。”


    程秋塘欣赏完画,又坐回去:“有言在先,日后她去京里读博,你不许委屈她,要是拿气给她受,被我知道,我找上了门,就没那么好了。”


    “您放心,不会有这么一天的。”周覆笑说,“倒是欢迎二老常来坐坐。”


    “好了。”江枝和撑着扶手站起来,“都说累了,开饭。”


    江枝意走在前头,不解地问她哥:“你当年反对我挺大声的,怎么还当外甥女的说客?”


    “父归父,子归子。”江枝和往后看了一眼,周覆还在跟程秋塘收起画卷,他说,“他和他爸不是一路人。”


    江枝意深吸了口气:“是啊。”——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正文还剩下最后一章,读博、结婚这些都会放在番外写,大家有想看的也可以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