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白水
三月间,快出复试名单的那几天,程江雪焦虑到夜里失眠。
早上起来,她顶着一对淡青的眼圈,粥都捧不牢了。
“怎么了?”程秋塘放下碗问。
程江雪对上他的视线:“爸,我听说上一届审核材料很严啊,手里有五篇核心,雅思7.0才过。”
江枝意说:“你雅思不也7分吗?”
她说:“可我读研的时候没发那么多期刊,现在还没收到消息,是不是就代表没进复试啊?”
程秋塘思索了片刻:“五篇核心?哪有那么高要求?又不是去r大的财金学院。没问题的,一会儿上了班,爸爸打给同学问一下。”
“谢谢爸。”程江雪又吸溜了两口,“那我去上班了。”
江枝意说:“你最近又是备课,又是准备复试的,当心身体啊。”
“知道。”程江雪拿上外套,“我都跟纪主任说了,她特别支持,只让我带一个班,也不是班主任,我忙得过来。”
“下班后爸爸去接你,今天有位嬢嬢回国。”
“晓得了。”
江枝意看着她走出院子,回过头说:“又不管女儿读比较文学了?”
“嫁人都干预不了,我还能说得上什么话?”程秋塘也放下了筷子。
江枝意笑:“我看你不想说,彻底被你女婿收买了,上次他来,还跟他在书房说了半夜贴心话。”
程秋塘用手指点了点桌子:“我是怕这小子照顾不好我女儿,提前啊,把她那些难伺候的地方都说了一遍,让他心里有个数。”
“是,快去上班吧,程院长。”
这天下午,程江雪上完课,坐在办公室里,继续看历年的笔试题。
“程老师,你的信。”严老师走进来,把一个信封交给她。
“谢谢。”
程江雪一看,是从广黔县白水镇寄来的,高兴地拆开。
给她写信的是白生南,字迹清秀。
「程老师:
见字如面。
你走后,山里落了两场大雪,纷纷扬扬的,盖住了半座山腰。
教室的窗棂上,结了很长时间的霜,一直化不掉。
寒假里没什么功课,我和彩霞一起,跟着吴奶奶做布艺挂毯,做好了由吴校长拿去卖,一件能卖两三百元,我们各分五十。
我每天都写你留给我的字帖,已经快写完了。
你看我现在的字,是不是也有了点笔锋?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镇里帮助我们家重砌了房子,不再是过去的土屋了,虽然只有两间,但足够我和妈妈,还有妹妹住。
托你的福,妈妈还在医院打扫卫生,医生护士都很照顾她。坐诊的刁中医看她身体弱,还免费给她开了补气血的药,我们家现在满屋子的药香。
搬进去的那天,周委员给了妈妈一个大红包,茶也没喝就走了。
新学期了,县城里举行数学竞赛,我拿了一等奖,李老师给我领回了奖状,我一路跑到镇政府的宿舍,想要放到你的房间里。
但周委员说,那间宿舍很快要有新的人来住,不能放了。
我就压在了他的书桌底下,托他捎给你看。
程老师,虽然吴校长没有说,但我知道,资助我上学的人是你。
我有时抱怨命运,觉得自己真是不幸,后来遇到你,又感到仍然被眷顾着。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连周委员也要调回省里,很多叔伯、婶婶得知这个消息,都跑到村子口去送他,那天送行的车队站满了马路两旁,几乎都开不动。
我和妈妈挤不到队伍里,就站在山坡上目送他,妈妈抱着妹妹,一直抹眼泪,说你和周委员都是大好人,是菩萨转世。
吴奶奶跟我说,你们就快要结婚了,祝福你,你一定是最漂亮的新娘。
知道你很忙,不敢多打扰。
希望老师保重身体,上课伤嗓子,闲暇时多喝点润喉茶。
学生白生南
于灯下」
信纸是常见的格子纸,从作文本上撕下来的,微微泛着黄,像是被山里的日光浸过。
程江雪读得很慢,手指捏着信的边缘,捏得久了,印出些白痕。
她喉咙发堵,伸手去摸自己的茶杯,手却有些不听使唤,杯盖磕在了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程江雪眼里有了水光,盈盈的,也不滚下来,只那么汪着,像两口井,映出信纸上的字迹。
“怎么了,程老师?”门口响起一道男声。
她当是同事,抬起手,飞快地蹭了一下眼角。
那动作很仓促,带着点不愿被人看见的窘迫。
信纸被她小心地叠好,放进了自己包里。
程江雪回头,门框旁立着道高瘦人影,两人隔着大半个房间对望。
“周覆。”她叫出声,站起来,欢喜地朝他走过去。
短短几步,周覆伸长了双臂,沉稳有力地接住。
他揉了揉她的脸:“一个人躲在办公室哭,不是想我了吧?”
“哪有啊。”程江雪吸了一下鼻子,“是读白生南的信。”
周覆胸口滚烫,她的脸埋在那儿,嗅到那股熟悉的淡香,就不舍得出来了。
程江雪仰起头问:“你怎么来了?刚回省里,不忙吗?”
“不是忙了半个月吗?都没来看看你。”周覆拉过她的手,“下班了吗?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不好?”
程江雪问:“为什么?这儿不能说吗?”
“这老师办公室吧,你知道我”周覆扯了扯领带,浑身刺挠,“从小不学好,走进这里就紧张。”
难怪那么规矩,抱就是抱,牵手就是牵手。
不像平时一样,手掌一挨上来,就把她揉得腰软。
程江雪笑着瞪他:“稍等我一下。”
他们从学校里出来,门卫大叔朝程江雪笑得格外亲。
弄得她不知所措:“您好。”
“好。”大叔满脸笑容,“小程老师,你这男朋友真好。”
程江雪这才反应过来,不是冲她。
害她浪费半天表情。
她就说嘛,每天上下班的,也没看大叔这么热情过,连面也很少露。
她理解,谁上班都会带点情绪。
当牛做马还乐呵呵的,那真该去精神科看看。
“你怎么收买人家了?”程江雪扭过头问。
周覆勾了下唇:“我当然有我的办法,要不怎么我进出自如,别人就被挡在外面呢?”
程江雪忽然想起来她去支教之前。
她说:“是哦,之前有个人老给我送花,总想往我办公室跑,都是这个大叔拦住的,说破嘴皮子也不许进,我还是挺感谢他的。”
“谁啊?”周覆一下就加重了力道,捏得她的指骨咔咔响。
程江雪嘶了一声:“总之比你帅,比你年轻,比你”
“行了行了。”周覆不想再听了,“现在没工夫,晚上,晚上我再听你交代。”
她又不是他巡查、审问的对象。
“谁要给你交代?”程江雪瞟了他一眼,往车上坐好,“现在怎么没工夫,不全是时间吗?”
“现在要接吻。”
周覆扶着她的肩,轻轻浅浅地吻下去,一下一下,用舌尖勾绘她唇瓣的形状。
他在外面逗留许久,在程江雪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多,微微地张开唇时,他才大力将她抱到身上,舌尖狠狠地抵进去,碾过她的舌面,那股粗糙,和忽然梃入的感觉,让她以为他们在怍嗳。
她不自觉地迦阱,难耐地勾起小腿,微微地嶒。
车内响起细小的口水声,听得人耳热。
“不要。”在周覆快解开她扣子时,程江雪抱住了他的颈,“马上就去吃饭了,别弄乱了衣服。”
“嗯?”周覆被迫停下来,喘息声很重,“吃什么饭?”
程江雪说:“我爸说,有个嬢嬢回国了,我也没见过。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去吧。”周覆揩了揩她唇边的津液,“我明天就要去培训,想多跟你待会儿。”
“那我打电话给爸爸,让他别来接我了,我们直接去饭店。”
“再跟你说个好消息。”周覆替她捋了捋鬓发。
程江雪还觉得呼吸困难,短促地问:“什么呀?”
周覆说:“文学院刚出来的复试名单,你在你们专业第二个。”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就等着亲口告诉你。”
程江雪更喘不上气了,拍了拍胸口。
她又抱住他,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下:“谢谢。”
周覆故作嫌弃地擦掉:“有口水。”
“就弄你脸上,就弄。”
程江雪又刻意蹭了好几下。
“好了好了。”周覆抱住她,“你小心胡茬给你扎红了。”
她奶奶爱光顾的餐厅,也是极老派的那一类。
天花板沉沉垂着水晶灯,每一粒吊坠都积着数十年的光,灯一照,漾开眼花缭乱的白晕。
空气里是陈旧的奶油、雪茄和地板蜡混合的气味,黏稠稠地浮着。
程江雪和周覆一道进去,脚步落在厚墩墩的地毯上,没有一点声响。
爸妈他们早就来了,嬢嬢们也都在,只有一位没见过。
程秋琳笑着招手时,腕上的翡翠镯子滑了下来:“是般般吧?我出国的时候,她还没出生。”
“叫人。”程秋塘淡声吩咐她。
程江雪说了句嬢嬢好,又介绍周覆,说这是我的男朋友。
“一表人才。”程秋琳笑着说,拉他们入座。
看得出,这桌饭的气氛有些压抑。
也许是久别重逢,连奶奶都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挑厨子的毛病了。
再一抬头,她哥坐在对面,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程江雪暗自后悔,不该来的。
但周覆倒自在,切鹅肝,喝红酒,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像比她知道的还多。
甚至还能跟程秋塘寒暄。
她听见爸爸问:“小周,你到了省里以后,下一步什么计划?”
“我后天就要回京去培训。”周覆简短地说,“三个月,职务等结束后,再做安排。”
“好,不错。”
程秋塘虽在学校,但身边同学不乏经历,他明白这个时候的一场培训,意义何等重大。
直到程秋琳喝了杯酒,叫了声大哥,大嫂以后,她才说:“这些年,辛苦你们照顾江阳了,我呢,回来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想把他带到身边,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钟丽媛布满干纹的嘴唇动了动。
程江雪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她看看她爸,又看看奶奶。
还是周覆给她扳回来:“扁桃体都露出来了,合上。”
“你一点都不惊讶吗?”她小声问。
周覆摇头:“不惊讶,吃饭。”
钟丽媛疼爱这个养女,最后也没说一句不是,只握着孙子的手。
程秋塘端着兄长的派头,教训道:“当年你和人分手,扔下江阳不管,我和你嫂子刚结婚,她也还是个小姑娘,替你学着照顾孩子,把人拉扯到这么大。现在你又跑回家,说要把儿子接走,从小你就只顾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这样!”
“算了。”
同为女人,江枝意倒有几分理解小姑子的难处和苦楚,不管是过去的,现在的。
她说:“听江阳的意见,他也不是件东西,随你们丢来丢去的。”
等了半晌,程江阳才靠在椅背上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爸妈身边,侍候奶奶。”
“江阳。”程秋琳喊了一句,“我才是你妈妈。”
程江阳陌生地看着她:“我只有江教授这一个妈妈。”
说完,他丢下餐巾,起身走了。
“他不会跟你回去了。”程秋塘像松了口气,“这阵子你是住家里,还是住酒店?”
程秋琳抹了抹泪,她说:“住家里吧,我多陪陪妈。”
当晚,程江雪和妈妈报备过,溜出来找周覆。
西郊开园太久,一花一树都像吸了精气,假山石在夜雾里蹲成兽影,远远瞥一眼,分不清是真还是假。
半夜的雨是软的,一丝丝淋在窗户上。
“我、我打电话给我哥了。”程江雪枕在他臂弯里,他们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像他们彼此贴合,彼此楔入的身体,“他听起来情绪还好,没多难过。”
“他这么大人了,即便没见过妈妈,身世总知道一点,不会太难接受。”周覆低下头吻她的眼眉,没着急退出来。
他又想,他这岳父母性子是真善,这也不动气。
屋子里只开了一盏灯,淡淡地照着。
程江雪红霞满脸,她仰了仰脖子:“你去培训,中途可以出来吗?”
“应该不可以。”周覆说,“每天都要点到,有事得报批。”
“好吧。”程江雪撅了下唇,“我还想去复试的时候,能见你一面呢。”
“我尽量。”周覆也不敢打保票,“来之前告诉我。”
“算了,还是别节外生枝,你培训要紧。”程江雪推了推他,“出来呀,身上黏得要死。”
“出不来。”周覆连动也没动,“你荚太紧了。”
“”
九月的京城,天闷得像被玻璃罩子盖住。
太阳毒辣辣地照着,把马路晒出一层虚漾的蜃气。
屋子里也是乱糟糟的。
纸箱子东一个西一个,张着口,露出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书本、手办。
顾季桐小心翼翼地,把一个青花瓷瓶放上架子。
程江雪录取了r大以后,周覆就在附近找了套房子,方便她上学。
“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顾季桐吹了吹灰,“是高中吧?”
周覆正整理书架,也凑过来看一眼:“夏令营留念?我看看,她哪年去的香港?”
照片上的程江雪已经长开,穿一条松石绿的背带裙,人群里格外出挑。
“你也在吧?”顾季桐想起这段故事,“去上过演讲课。”
周覆翻过来看年份,恍然道:“是,我也在。”
他握着相框一角,又问:“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顾季桐不由地瞪了他一眼,“她就是那个时候喜欢你的,说班上来了个很英俊的大哥哥,为了你考r大呢,和她爸吵了一个夏天。周覆,你读研的时候是真”
“瞎,眼瞎,心也瞎。”
时间蓦地坍塌下去,一股热流从心底冲上来,堆在了喉咙里。
周覆张了张嘴,眼里先漫上一层温热的水汽,那是一种酸楚的,几乎承受不住的惊喜。
他低下头,郑重地把那张照片摆在书桌上。
顾季桐看他这样,也不再说了。
“哎,我说小周主任。”郑云州从外面进来,长腿迈过两个纸箱,“就不能请几个人来弄,还是你们家有硬性要求,非得评个劳模出来?”
“从简、低调。”周覆转过身教训他,“你什么时候能理解这俩词儿?不懂让你爸给你讲去。”
“你俩别吵,都差不多了。”程江雪拿了瓶矿泉水给他,“大家留下吃饭吧,我来做。”
周覆拍了拍手:“我帮你一起。”
“得了。”郑云州指着还擦灰的顾季桐,“你也别干了,哪儿那么老实。”
程江雪进了厨房忙活。
周覆拿着几盒佐料路过客厅,看郑云州大爷似的躺在摇椅上,随口对顾季桐说:“这儿风太大,把棺材盖儿给他盖上,省得着凉。”
“你给我滚!”
顾季桐转过身笑,用脚帮他晃了两下椅子:“唉,瑞士怎么样啊?”
“赖活着。”
躺了会儿,郑云州起身去厨房视察。
清蒸鱼已经好了,摆在盘子里,但他走近时,清楚地看见鱼尾巴动了一下。
郑云州瞪大了眼,指着它,压低声音说:“老周!你不说你媳妇儿会做饭吗?”
“这不是做挺好吗?”周覆毫无原则地夸,“有模有样。”
“哪有样了?”郑云州说,“这鱼还在跳!”
“可能可能还没熟?”周覆也没把握。
郑云州冷哼了声:“我看不是没熟,是根本没死。”
他立马走出去,拿上车钥匙:“我先走了,你们自己吃吧。”
“”
程江雪探了探头:“老郑怎么了?”
“忘吃药了,精神错乱。”周覆接过她的铲子,挥了两下。
程江雪站在一旁问:“他是不是嫌我做的不好吃?”
“管他呢。”周覆回头,温柔地朝她笑,“我觉得好吃就行了。”
日光淌在窗子上,把厨房泡在暖融融的橘黄里,连空气都是甜软的质地。
程江雪从后面抱上他:“那你全部吃完。”
“好。”——
作者有话说:原定的结尾是在白水镇送别。
但因为很多事没讲,所以又多写了几章。
打了很多字又删除了,相信大家已经懂得,不用多言。
最后只想说,愿你我的理想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