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裴承珏得了首肯,离得更近了,气息又缠过来,房中浮满了无形的情雾。
乔棠额角薄汗尚未干净,又细密地沁出一层,手
指绞紧了衣袖,起伏的胸前是无声的喘动。
一只手掌慢慢地握住了她的脚踝,她忍不住启唇,泄出一丝颤声,竭力想要将脚挣脱出来。
裴承珏牢牢地锢着,浸着欲念的声音低沉,不再可怜,只有索求。
“姐姐不是要爱朕?”
乔棠一下定住,心脏突突地跳,是了,她自己亲口说的,她不能驳回。
额角细汗打湿了睫羽,细密纤长的睫毛湿漉漉的,水渍浸进眸中,视线迷蒙起来。
乔棠扬颈,脱力似地将上身倚向椅背,紧紧闭上眸子,汗珠顺着眼尾淌下,流进发间。
鞋袜褪去了,温热的手掌握住纤足,而后使力一捞,狠狠摁进朝服中。
良久之后。
裴承珏还跪着,低着头,乖顺地握着乔棠的脚,另一手拿手绢擦净了,为她穿好了鞋袜。
乔棠仍在失神中,只觉椅子还在晃动,那脚还在不停地滑过滚烫。
温热指腹拭净了她的额角细汗,她听裴承珏道,“姐姐要去内殿换衣。”
颈间也有薄汗生出,若是这样出去吹了风,势必着凉。
她微微颔首,被裴承珏抱起来去了内殿,甫一进去,她就被满殿的画像惊着了。
原来去年她画的画像都在这里,她还当裴承珏都扔了。
裴承珏坦荡得很,甚至光明正大地从屏风那边拿出乔棠前日不见了的春衣。
春衣已浣洗净了,带着清香,乔棠鼻尖一动,闻出用的是她调过的香,心里一软,抿唇接受了裴承珏荒唐的行为。
换过衣后,她只觉不能再待下去了,狠心拨开了裴承珏伸来的手掌。
“陛下要好好理政!”
裴承珏还欲再说,望着她肃然的容色,话音一转,“姐姐放心,朕可不是那种昏庸之君。”
乔棠放心地出了勤政殿。
她的身影一消失,裴承珏先命宫人将她换下的衣物送去浣洗,过后再送回殿中。
再回暖阁捡了落在地上的册子藏起来,这才顾得上自己,褪下脏了的朝服,换了一身龙袍。
再说乔棠在回去路上,时不时苦恼地咬唇,她似乎出了错觉,总觉贴着脚心的滚烫温度还在。
为此一进太极宫,她也顾不上问询亲眷,先去沐浴换衣,这才将错觉消下去。
再回正殿,听宫人禀报亲眷情况。
今番进京的亲眷中,有三个堂兄堂弟,堂兄已成年,举得举人功名,被程肃手下送到魏清砚那里,和柳彰一起准备参加春闱。
剩余两个堂弟,年纪在十六七岁,读书还未见成果,裴承珏命程肃将他们送进了国子监学习。
眼下还留在太极宫的只有三个堂姐妹,其中两个堂妹年纪在十六七岁,都未成亲,亲昵地围着乔棠说话。
乔棠素来喜欢可爱的妹妹,如静仪郡主、魏若湄,都能得她呵护。
再者两个堂妹生得娇俏,乖巧懂事,口舌伶俐,她就纵容了些。
还有一个堂姐,比她长一岁,已成了婚,育有孩子,闻得乔棠怀孕,更是欢喜,拣些有关孩子的趣话与乔棠讲。
乔棠听得唇角微弯,掌心轻轻地抚过自己的腹部,倏地手指一僵。
不过几日,她的心态已发生变化,不免懊悔地去想,那日怎就那么果决地要打掉孩子呢?
“姑娘莫要多想,燕姑娘刚还说给孩子讲故事呢。”
王嬷嬷不忍她顰眉,眼神示意其中一个绿衫姑娘,那绿衫姑娘应了一声,笑得甜甜地凑过来。
这才打散了乔棠的胡思乱想。
及至晚间,裴承珏没有回来,乔棠心里踏实多了,裴承珏恢复以前的勤政是好事,她也不允许自己干扰了裴承珏理政。
乔棠和堂姐妹一起用了晚膳,又在正殿说了些话,要命宫人安排堂姐妹就寝时,忽闻殿外唱声响起,原是裴承珏回来了。
一行人行礼,裴承珏扶起乔棠,埋怨自己疏忽了,“皇后见朕不必行礼。”叫其他人起身散去了。
乔棠正要和裴承珏回勤政殿,忽见王嬷嬷望来,便寻个理由,让裴承珏先回寝殿去了。
她拉着王嬷嬷进了先前住过的寝室,两人坐下来,她疑惑道,“嬷嬷怎么了?”
王嬷嬷还拿她当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这老婆子真是糊涂了,刚才才想到,陛下送姑娘亲人进京,叫表少爷堂少爷科举,都是为了叫姑娘安心落根在宫中。”
乔棠默然,忽抿唇一笑,笑声又轻又低,她也是才想到这一点,裴承珏为她思虑太多。
“陛下待姑娘之心,日月可鉴。”
房门紧闭,王嬷嬷依然压低声音,只两人听得到,“只是陛下年轻,血气方刚的,姑娘现在怀有身孕,不便行事。”
“燕姑娘眉眼像了姑娘三分,实在不宜留在宫中,不若明日送堂姑娘们出宫吧。”
王嬷嬷一心为了她思虑,咬牙狠心道,“将燕姑娘的婚事拖着,倘若日后姑娘需要燕姑娘进宫,到时——”
“嬷嬷不要说了。”
乔棠唇边笑意慢慢散去,抿紧的唇瓣颤开了,“我知道嬷嬷是为了我好。”
她抱着王嬷嬷的腰身,将脑袋枕在王嬷嬷膝盖上,不再言语。
王嬷嬷抚着她的发,知晓了她的意思,心底叹息,姑娘为人良善,心地柔软,跟着姑娘,便是她想做恶人,也没机会做。
“嬷嬷,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乔棠的指腹擦着王嬷嬷的袖子,眸光果决。
去年秋时,太后有意让她见了陈太妃,陈太妃被先帝所负,已然痴癫。
她那时惶然,生恐被困在宫中,变成陈太妃那个模样,对裴承珏的悸动最终没有抵过惶恐。
可现今她既已下了决心,就不能有所惧怕,她要不带一丝怀疑地去爱裴承珏。
哪怕裴承珏日后变心,哪怕落得个飞蛾扑火的下场,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至少现在,她要信裴承珏。
“嬷嬷且放心,就让堂妹留在宫中,我喜欢和她们说话。”
此时传来敲门声,乔棠知晓是裴承珏来了,从王嬷嬷膝上直起身子,握住王嬷嬷的手安抚她,“嬷嬷去歇息吧。”
王嬷嬷起身去开门,果见裴承珏立在门前,她向裴承珏行礼告退了。
“皇后今夜宿在此处?”
裴承珏迈步进来,见乔棠摇头,眸中才有笑意,坐下来伸手摸向乔棠的腹部。
“朕摸摸孩子。”
乔棠见他容色平静,也无什么异常,心想隔着房门,他应听不到适才那些话,一时没有出声。
寂然中,裴承珏的掌心贴着腹部慢慢滑动,乔棠想着他今日有过一回了,应不会乱来了。
裴承珏果真没有乱来,抱起她要说一起沐浴,她没有拒绝。
没过多久,浴池蒸腾起的雾气中,乔棠后悔莫及。
裴承珏当真血气方刚,且又只有她一人,难免缠着她不放。
“陛下……”
她由着裴承珏沉溺,也不拐弯抹角的,直接问了出来,“我有身孕在身,眼下不便,陛下有无想过要其他……”
颈间轻啄的薄唇一停,随即撤开了,裴承珏推开怀中温香软玉,出了浴池,披着寝衣,竟那样离开了。
乔棠身子倚着池壁,轻薄雾气中,面颊被热气熏得发红,一双眸子迷茫地眨了眨,裴承珏生气了。
大抵是误会她了,毕竟她去年还主动为裴承珏选妃,裴承珏约莫以为她又要这样做了,才一气之下走了。
乔棠无奈,身子浸在温水中,柔顺黑发湿淋淋地披散在纤肩。
她正欲起来,忽见裴承珏又回来了,穿着寝衣步入池中。
她还没开口,裴承珏靠近她后,将剪刀塞到她的手中,声音沉闷,“姐姐觉着他会不忠,索性剪了他,朕不要了。”
好半晌,乔棠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什么,一时又想气,又想笑,唇瓣张合两次,也没吐出一个字,心里直道,裴承珏又发痴了!
之前闹着做和尚便罢了,堂堂一朝天子,闹着要她剪这个,真是脑子坏掉了!
幸亏浴池只二人,倘若宫人也在,被宫人听去了,传出去不叫天下人笑话!
“陛下冷静。”
她将剪刀放在壁台上,手掌抚向裴承珏的心脏处,距离心脏不选的那处疤痕还未消干净。
她疼惜地拿指腹扫过,“陛下待我的心意,我已明白了,适才问也只是道出实情,
单凭陛下选择。”
“剪刀就是朕的选择。”
裴承珏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掌心狠狠摁回心脏处,要她感受着自己蓬勃的心跳。
“姐姐,这世间男子,游街小贩也会薄情寡义,抛妻弃子,人心是脏的,和身份有什么关系?”
“难道朕身为天子,就该喜新厌旧,玩弄人心,宫妃成群?”
雾气消融了,两人坦诚相见。
裴承珏真希望他的视线能穿透乔棠那美丽的皮囊,瞧一瞧乔棠的心,看一看里面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乔棠说会爱他,他并不怀疑乔棠的话,他现在怀疑的是——
“姐姐是不是不知道怎么爱朕?”
第62章
话不落地,两人皆有惊色。
裴承珏是惊恼自己贪心不足,欲壑难填,分明姐姐愿意爱他已是天大的幸事了,他不该得寸进尺。
“是朕说错了话,姐姐忘了吧。”
乔棠自是忘不掉,就寝后埋首在裴承珏怀中,如何也睡不着,察觉裴承珏入睡后,她悄悄披衣下床,去了外间。
春夜凉意入侵,她坐在窗下,托腮望着高悬夜幕的明月,脑中闪过裴承珏那声疑惑。
心下迟疑地想,裴承珏说自己不会爱他,也许是自己用错了法子。
裴承珏性情与魏清砚不同,拿待魏清砚的法子对待裴承珏,裴承珏不高兴也属正常。
可裴承珏想要什么样的爱呢?
可叹她分明做好了爱裴承珏的准备,却也只是对裴承珏心有悸动,远没有爱上裴承珏。
她兀自沉思,心神游散,没有发觉裴承珏也过来了,就坐在不远处的扶手椅上,以手支颌,静静地望着她。
静谧空间里,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想起去年诸多情事。
又在同一时刻确认一件事——
乔棠从不吝啬于满足裴承珏,她对裴承珏无意时也很大方。
乔棠将这和爱分得很开。
乔棠知晓,裴承珏也知晓。
乔棠不可抑制地想,裴承珏说得极对,她没有爱上裴承珏,也就不知怎么爱裴承珏。
一瞬里,她怔怔地落下泪,这本是她自救的一条路,也同样可以叫裴承珏快乐。
她低低啜泣起来。
裴承珏听着她的哭声,视线移到了窗外的明月,高高的,悬在天际,皎白月辉洒下来,也不会单独属于他。
他狼狈地阖眼,其实是他活该啊,他不肯放过乔棠,又爱苍黄翻覆,还不懂克制。
要乔棠在身边,要乔棠生孩子,说不要乔棠的爱了,实则巴巴地还在求……
到底是谁不会爱人?
是乔棠么?
乔棠那么温柔坚韧,已在努力做了。
分明是他啊。
分明是他将乔棠逼到了这种地步。
他懊悔地起身,慢慢地步到乔棠身侧,乔棠闻得动静,侧目望来,眼泪淌了一脸。
裴承珏见过她好多次哭,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认知到,他害乔棠伤心。
他的爱裹挟着乔棠,叫乔棠不自由,可这该怎么办呢?
放了乔棠,叫乔棠带着他的孩子离京,从此相隔两地,他连见乔棠一面都不能。
想一想,都要难受死了。
真可恨他长了一颗爱乔棠的心,困住自己,困住乔棠。
四目相对,他动了动唇角,也未能发出一声,只默然地为乔棠擦泪。
大抵眸中痛楚懊悔过于浓重,惊住了乔棠,感染了乔棠,不需要语言,也叫乔棠明白了他的困境。
乔棠软塌塌的心又坚强起来,爱裴承珏这条路走得对,成功了就能解了两人困境,她会努力爱上裴承珏的。
一时间,两人同时开口——
“陛下想要什么样的爱?”
“姐姐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声音落入耳中,两人又同时一怔。
因为在发出疑惑的一瞬里,乔棠脑中闪过了陈太妃的那双眼,痴怨的,可也足够深爱的。
难道裴承珏要的是陈太妃这种爱么?想要自己不顾一切、野蛮的、妒烈成性的、占有他?
裴承珏想的则是,难不成姐姐对男人的审美是固定的?只钟情魏清砚那种冷淡的端肃的男人?
可当彼此疑惑一问出来,两人心头猜想都如灰尘般被夜风刮散了。
乔棠面颊泪痕未干,缓缓露出一个笑,起身抱住了裴承珏,心里明白。
裴承珏爱她,是不会让她变成陈太妃那样的,裴承珏是太过渴求她的爱了。
裴承珏一瞬拥紧了她,心道自己想岔了,姐姐能与魏清砚和离,说明姐姐厌弃了魏清砚的性格,怎还会喜欢魏清砚那种男人?
他抱起乔棠坐回椅子中,恨不得将乔棠揉进身体里,“姐姐告诉朕吧,姐姐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他一直不知去年春时,乔棠的心为他急促跳动过,那条腰带也是乔棠在悸动中为他绣的。
事已至此,乔棠不欲遮掩,一五一十道来,裴承珏听得心头一震,原来都是去年他乱发脾气,叫姐姐失望了。
静默一瞬,他松了乔棠,拿了鞭子出来,似乎只有挨打才能缓解他内心的浓重懊悔。
乔棠接了鞭子,轻轻地放到一边,摇头道,“事情既已过去,陛下不必再想,忘了吧。”
她握紧裴承珏的手,微微勾唇,主动吻上裴承珏的唇角,唇齿相依间,泄出一声笑语。
“不如我们从陛下做夫君开始。”
裴承珏眸子泛红,攥紧了她,从椅子到床榻,他吻得乔棠透不过来气。
只要再等一日,他就是姐姐的夫君了。
翌日。
帝后即要大婚,昭告天下,举国同庆。
整个京中陷入欢庆中。
裴承珏又拟旨,大赦天下,这且不罢,他还要休朝十日。
乔棠听罢不许,眼下春闱在即,正是忙时,岂能这样荒废朝务?
裴承珏心底遗憾,面上端肃,“姐姐教训得是,朕合该好好理政,做贤明君主。”
“那便休朝五日。”
他听话得很,状似退了一步,乔棠望着他含笑的眉眼,也不好再争,点头应下了。
圣旨一下,朝臣权当过年了,马不停蹄地上折子,情真意切地恭贺帝后大婚。
不知怎都知晓了乔棠劝裴承珏理政之语,朝臣私下闲聊,都道,“皇后淑慎贤良,劝得住陛下,真乃贤后啊!”
不止朝中,京中乃至京外,街头巷尾都是当今皇后贤良之语,不曾听得乔棠半点坏言。
乔棠自此从惑主之人成了天下敬慕的贤后,王嬷嬷与她言时,她自己都惊呆了,她可是什么都没做啊,只劝了裴承珏理政而已。
心头忽地了然,这全天下,除了裴承珏,再无一人,能给她这样一个贤名了。
为她扶起族人,为她博得贤名,她也非草木,不是没有触动的。
及至大婚,穿上婚服,牵着裴承珏的手步入奉天殿,接受朝臣恭贺时,她的心跳得又快又急,脑中只一个念头,跟着裴承珏。
跟着他就好。
将手,将身心,全然交予裴承珏,跟着他,不会有错的。
裴承珏的手心很热,能温暖她颤粟的心脏,也将她送到了高高的
台阶上。
她是裴承珏亲手扶起的皇后,裴承珏给予她俯视朝臣的权力。
她垂眸扫过跪拜的群臣时,甚至末尾那跪拜的亲眷时,几乎一瞬心头剧烈颤动。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裴承珏执意给她的,除了一腔困住她、叫她无法逃脱的爱,还有这样叫天下人臣服的权力。
她有一瞬的茫然,站得太高了。
甚至,裴承珏将她送到最高处,自己还低了一阶,见她有些无助地望来,才步上来与她并肩,握紧了她的手,给她勇气力量。
朝臣恭贺声骤起,声如惊雷,震动殿宇,响彻云霄。
滚到乔棠耳中,惊得乔棠几乎要阖眸,又觉不够端方典雅,失了皇后仪态,竭力撑着。
被裴承珏握紧的颤抖指尖却泄露了她的情绪。
裴承珏望着她强撑模样,在朝臣齐齐的仰视目光中,侧头笑了一声,“姐姐闭眼。”
乔棠几乎没有任何怀疑,一下闭紧了眸子,紧接着唇上落下一吻。
她愕然地睁眼,怀疑自己感觉错了,反应过来后几乎内心惊叫一声,推开了裴承珏。
这、这种场合!
朝臣也齐刷刷地垂下头颅,心里暗骂,这个年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恣意妄为、不知收敛的君主!
裴承珏挑眉,朗笑一声,真英姿勃发,也真无法无天。
也是,他都敢改祖制,在未及冠时大婚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乔棠望着他肆无忌惮的笑,张扬华贵的眉眼,恢复正常的心跳又快了起了。
一副心腔几乎躁动了一个白日。
直到天幕暗下来,宫宴散尽,泼天欢庆消弭于夜中。
她过了一遍仪式礼节,被送入到婚床上歇息,才有机会抚着胸口,低低呢喃一声,可不要再乱跳了。
窗户开了,夜风拂起床边红绸绣帐,吹得喜烛火光摇摇曳曳。
侍奉在侧的宫人举步要去关窗,乔棠抬眉望去,“不必关。”
宫人听令,无人再动,一片寂然中,夜风拂得乔棠心腔松快。
她不免阖上眸子,平静心绪,闻得脚步声匆匆,睁眸去看,却见宫人们退下了。
裴承珏阔步而进,她张口欲言,忽见裴承珏幽深眸子闪过醉意,起身动作一顿。
去年裴承珏醉酒情态闪过脑海,她不可避免地心口一颤,若是裴承珏今夜失控……
裴承珏越来越近了,她不禁扬颈望去,见他眉眼恣意鲜活热烈,不禁身子后仰。
裴承珏没有给她躲避的机会,俯身就吻了下来,直吻得她微微失神。
可同时,炽热的,浓烈的爱意也叫她心里定下来,纵然裴承珏带着醉意,头脑还是是清醒的。
很快,她就意识到,清醒的裴承珏也不好应付,她被抱进了床中。
明晃晃的烛火下,裴承珏一言不发地抓起乔棠的手摁在自己心脏处。
眸中醉意不知何时散去了,只有浓郁到化不开的爱,叫他痛苦过,也叫乔棠崩溃过。
他执拗到了这一日,他愿意为乔棠献出他的身体,献出他的心脏,献出他的权力。
他静静地望着乔棠,放纵爱意弥漫在帐中,口中是一句不言。
可乔棠躁动了一个白日的心又开始了。
半晌,在急促的心跳声中,乔棠红透了面颊,喃喃骂了一声。
裴承珏是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可炽热视线像是将什么都做了。
她受不了地别过视线,下一刻被裴承珏钳住了下巴,她听到裴承珏悍然的声音。
“叫夫君!”
乔棠怔然,他、他怎么一下变了!
她猛地记起来了,裴承珏温驯地征询过她的,那种成熟男人的掌控欲能否用。
她当时同意了的。
一瞬,乔棠后悔莫及,声音断断续续。
“夫、夫君……”
良久之后,不知何时,烛火灭了,春夜的风声低低响着。
“孩子……”
一掌捂住了她发颤的红唇,裴承珏沉沉一笑。
“夫人顾好自己吧。”
春夜慢慢过去了。
翌日,她幽幽醒来,身侧裴承珏温热的掌心滑过她腹部,“姐姐,我们的孩子很好。”
乔棠这才想起他不需去上朝,瞥了一眼他含笑的眉眼,侧身背对着他。
裴承珏失笑,“姐姐不信朕,就叫程英来。”
乔棠起床后果真叫了程英,程英道了无事,她才安心下来,对裴承珏正色道,“日后不能胡闹了。”
裴承珏迟了许久才应下来,乔棠原有些疑惑他的反应,也未细想,催促裴承珏去勤政殿忙朝务。
裴承珏去了,过了一阵时间,她同堂妹闲聊,不知怎地,猛地想到了缘由。
她担心这个孩子,爱这个孩子。
第63章
乔棠在脑中回想裴承珏离去时的神色,唇角微微牵起,大抵在默默欢喜。
乔棠心腔忽如开春时化了的冰河,涓涓流着春水,让她一下笑出了声,唇角翘了翘。
满殿寂然,堂妹们诧异望来,见着她的笑容,眼睛都直了,姐姐比之在冀州,更为烨然耀目了,一颦一笑让人心旌神摇。
乔棠犹不自知,身侧王嬷嬷纳闷了,她家姑娘欢喜什么呢?
正要问时,宫人来报,说是银作局送来新制的首饰,除却皇后规制的头面,另有一些可供堂妹们挑选的。
乔棠让堂妹们去选,又相中几样,吩咐宫人送到襄王府和镇国公府,给静仪郡主和魏若湄。
宫人领命去了,她瞥了一眼璀璨闪光的钗簪,叫堂妹们径自玩,自己起身去了寝殿。
王嬷嬷跟过来,她也未在意,到了寝殿镜台前坐下,翻出去年放入匣中的那枚素簪子,捏在手中半晌,抬袖拆下风钗,将素簪插入发间。
王嬷嬷疑惑,“姑娘何故突然翻出这个?”
乔棠没有出声,起身走了两步,折回来望了望镜中的自己,这才破天荒问了一声,“可好看?”
王嬷嬷吃惊得瞪圆了眼,大抵人对自己拥有的东西从不在意,她家姑娘也是,纵生得再美,素日甚少关注自己这张脸。
今日真是罕见,她笑道,“好看,姑娘就没有不好看的时候,再一般的簪子到了姑娘头上,有我们姑娘这张脸称着,也能焕发出光彩。”
乔棠抿了抿唇,也没出声,临出殿的时候,忽回头对着王嬷嬷道,“这簪子是陛下去年夏时为我买的。”
王嬷嬷呀了一声,笑道,“怪我这老婆子眼拙了,这簪子细看呢,也好看着呢。”
乔棠笑了笑,听王嬷嬷再道,“明日春闱开场,表少爷和堂少爷都准备好了,姑娘要见见他们么?”
“不必。”乔棠也不想给他们那么大的压力,“事在人为,他们尽力了就好。”
目光瞥见王嬷嬷腰间挂着的荷包,心神一动,“嬷嬷真不嫌弃我的手艺,天天戴着。”
“姑娘手艺好着呢。”
王嬷嬷佯装瞋了她一眼,她想起去年裴承珏冷嘲热讽的劲儿,心绪一沉,“可有人说我手艺差呢。”
“那必定是他得不到,心里酸着呢。”
乔棠大为吃惊,步子骤然一停。
是了,以裴承珏对她的重视程度,为他缝了一条腰带,他且能珍视地绑在臂间,那大概真如王嬷嬷所讲的,他想要自己缝的荷包罢了。
乔棠当即要王嬷嬷备了针线笸箩,坐在窗下做起了荷包。
王嬷嬷一看心里了然,在身侧陪着她,心道姑娘是越来越看重陛下了。
临近午膳,裴承珏回太极宫,王嬷嬷瞥见他过来,起身告退了。
乔棠也未抬头,裴承珏立在窗外,目光一下落在发间的簪子上,探手将簪子从发间勾了出来,看了数眼,才确定这是去年那枚。
他看了看低眸专心缝荷包的乔棠,喉结滚动,又将簪子轻轻地插入发间,抚了抚乔棠的额发。
很多时候,他都要抱乔棠,亲乔棠,以满足心腔中因乔棠翻涌起的情绪。
隔着窗户,他俯身,一只手臂枕在窗台上,另一只手托住乔棠后颈,拉进两人距离。
薄唇吻了吻乔棠面颊,又放乔棠坐回椅子上,视线扫过针线笸箩,眉峰微皱。
“朕瞧王嬷嬷也不缺荷包,姐姐不要劳神做了。”
乔棠手上动作不停,声音轻描淡写的,“这是给陛下做的。”
她抬起头,颊边笑意清浅,“不过我的手艺是比不上宫中,陛下若嫌弃,我就不做了。”
她作势收起东西,手指被倏地伸来的手掌摁住了,她听到裴承珏懊悔的声音,“是朕不会说话,姐姐手艺很好。”
她反手握住裴承珏的手掌,“日后陛下想要什么都可明说。”
声音停了一下,她望向裴承珏,嫣然一笑,“身为陛下的妻子,我会尽量满足陛下的。”
裴承珏眸色震荡,薄唇轻颤,实在无法言出声音。
于他来讲,这一刻的时光已然凝滞,将永久地刻在他的心底。
原来先前尝到的诸多痛楚,只要乔棠愿意爱他,这些痛楚都会以成倍的快乐反馈过来。
痛到极致,得到爱时,才会如登极乐。
良久,窗前响起他的声音,“朕命人为姐姐制了新琴。”
不远处抱琴的宫人过来,将新琴奉上,他接过抱在怀中进去。
乔棠惊讶地看着他将琴放在长案上,听他缓缓道,“朕下午就召见镇国公和魏清砚。”
“朕会告知魏清砚他和裴静仪婚事暂缓。”
暂缓只是委婉说法,缓个两三年,这桩赐婚就随风而逝了。
“镇国公要回边关了,朕会将虎符和金锏都还回去。”
乔棠眨了眨眼,泪珠落下来,啪嗒滴在新琴上。
裴承珏抱住她,替她擦干了泪,“姐姐不要哭,朕再不犯糊涂了,朕会做得比以前更好,做个叫姐姐满意的明君。”
“先前……也不全怪陛下。”
乔棠哽咽一声,伸出双手,回抱住裴承珏,掌心温柔地抚过他的肩背,柔言细语。
“也有我的错。”
去年种种,两人彼此怨愤时那些言语、那些行为,都已随着去年死去了。
只是牵连到了镇国公府。
乔棠思付着得见魏清砚一面,无论如何,魏清砚都为此失了一只手,她每每想起都觉愧疚。
断掌难续,她总要和魏清砚说声歉意,忽地有手指抚来,轻轻地抚平了她顰起的眉心。
“过两日就是魏清砚的生辰了,姐姐要见见他么?”
乔棠视线落在琴上,须臾抬起泛红的眸子,还未言语,裴承珏凝视着她的面容,已然明白了,“朕去年要了魏清砚一把琴,姐姐替朕还了吧。”
琴可以还,姐姐却已是他的妻子了。
“在还之前,姐姐能为朕弹一曲么?”
他松开乔棠,退了一步,让乔棠坐回去,乔棠抬袖,手指落在琴上。
一阵清越琴音流泄而出。
裴承珏抱臂立在椅后,慢慢地,手臂松开,从背后抱住乔棠,手指作乱地挑了挑琴弦。
杂音一出,乔棠收回袖子,回头亲了亲裴承珏,裴承珏满足地笑了笑,抱起她去用膳。
下午,乔棠同裴承珏一起去勤政殿,裴承珏派人去接镇国公和魏清砚。
两人到时,乔棠抱着琴进了暖阁,坐在扶手上,手指抚弄琴弦。
少顷,脚步声传来,她抬头望去,见是魏清砚,微微笑着起身,将新琴放在案上。
魏清砚要行礼,被她免了,魏清砚道,“娘娘如今怀有身孕,不宜劳累,臣请娘娘坐下。”
“无妨,我的身子你也知晓,向来康健,站一会儿也累不着。”
乔棠视线扫过他的手掌,望向他时才发现他的面容带着浅笑,面上笑容愈盛,“我还当你回京,要按京中生辰过了,不想还是按冀州的来。”
言罢她心底一动,魏清砚对温家并无什么情意,执意按冀州来,怕不是……
她咬唇,暗叹自己失言,耳边传来魏清砚的温和声音,“只这一年了,往后就按京中来。”
她紧绷情绪骤然一松,唇边再度绽开一抹笑,落入魏清砚眸中。
魏清砚只多看了一眼,就别过视线,垂落视线看到了新琴。
乔棠随即转身,“去年陛下要了你一把琴,今年逢上你生辰,陛下特地命人制了一把。”
她抱起来递给魏清砚,声音低下来,柔柔的,“魏清砚,这是我和陛下送你的生辰礼物。”
还琴回去,意味不言而喻。
乔棠不愿魏清砚沉浸在过往中,她和魏清砚那段年少婚姻已结束了,魏清砚该往前走了。
魏清砚望着她。
她柔婉动人,烨然耀眼,通身流泄着高雅光华,比做他妻子时好了上千倍。
裴承珏是比他更好的夫君。
他没有一丝道理不接,他靠近一步,匆地抬袖,却用错了手。
那只接起来的断掌力气不够,接琴时琴身压下来,压得他整只胳膊都在抖。
乔棠容色一变,靠过来扶住那只胳膊,他浑身一僵,忙地用另一手臂抱过琴,将琴牢牢地抱在怀里。
两人离得有些近了,乔棠在他的视线下垂头,唇角一动,哽咽声在暖阁里响起。
“对不起。”
裴承珏立在隔断处,看着凑在一起的两人,听见这一声,薄唇抿得紧紧的,慢慢别过了视线。
他听到魏清砚的声音,带着笑意,“娘娘莫要愧疚,更不必伤心,不过是只手,也不影响什么。”
“臣也该回去了。”
魏清砚抱琴退了出去,同镇国公一起向裴承珏行礼告退。
裴承珏步到暖阁里,乔棠坐在案前,垂着颈子不语,他张了张口,发觉喉咙里堵得难受。
他早该知晓的,以姐姐的性子,伤了任何一人,她都会难过愧疚。
只是,他坐在生杀予夺的皇位上,剥夺他人的一切,不过是他一念之间。
他恣意妄为惯了,遇到乔棠前,不曾跌过什么跟头,是乔棠叫他吃了苦,尝到了追悔莫及的滋味。
默然间,乔棠忽然抬头,似才发觉他进来了,眉眼蓄着的郁气如遇风的云雾,一瞬散了,笑着喊。
“陛下。”
她真生了一副柔软心肠,爱魏清砚时不遗余力,轮到裴承珏,也是一样的。
裴承珏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得不到时恨得不到,得到了又恨自己不够好。
“朕会下旨,为魏清砚广召名医,无论如何,朕都会治好魏清砚那只手。”
他隔了乔棠几步远,没有像往常那样去缠乔棠,乔棠了然地步过去,手指抚了抚他下垂的嘴角。
他垂下嘴角时,真的很阴郁。
乔棠不喜欢他这样。
第64章
可乔棠也清楚,爱一个人也不只有快乐,心腔欢悦跳动之外,也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酸胀疼痛。
这些都叫裴承珏易了性情。
裴承珏变得坏了,是因为她,裴承珏又变得好了,也是因为她。
她再也无法脱离裴承珏,也不会再扔下裴承珏不管了。
她要让裴承珏先前冷掉的心变得滚烫,眼下阴郁的眉眼舒展,做一个意气风发的圣明君王。
“我信陛下能做到。”
乔棠的手指下移到了裴承珏心脏处,指腹重重地摁了一下,这副满是她的心腔,就该欢快跳动。
她收了手指,用手抓起裴承珏的手掌,带着那手掌轻轻滑过腹部。
“孩子也相信他的父皇。”
乔棠眸子微弯,眼波横流,笑如春风中枝头绽放的桃瓣,轻软甜润。
裴承珏静静凝视着她,过了半晌,似乎从妻子和孩子身上汲取了足用的力量,立着的躯体更为挺拔高峻了。
下垂唇角扬起弧度,勾出一个清润温柔的笑,他俯身抱住乔棠,笑道,“谢谢姐姐。”
“朕会努力的。”
乔棠正笑着,忽心头浮出一事,推开他正色警告。
“陛下,柳彰他们此次参加春闱,只凭他们的本事,若中了进士自是好,若他们还差些功夫,不许陛下胡来!”
“姐姐且放心,他们若没个真才实学,放到朝中也是损姐姐的颜面。”
裴承珏要为乔棠选的不是草包亲眷,而是日后真能做事的近臣。
好在柳彰他们也算争气,待春闱出了结果,两人都榜上有名。
乔棠知了,叫柳彰他们谢了裴承珏的扶持,又谢过魏清砚的教导,和乔家亲眷
欢喜一场。
裴承珏喜欢看她开心,又逢上她的其他亲眷进京,在太和殿为她办了一场家宴。
奇怪的是,家宴开时,裴承珏还未到。
乔棠当他忙于政务,心下也未有不满,反觉裴承珏真努力去做了,微微笑着望向阶下亲眷。
灯火煌煌中,殿中扬起丝竹管弦声,她的视线扫过衣香鬓影,落到了殿门处。
此时此刻,她再没有去年裴承珏生辰宴上的茫然了,那时她的心飘飘忽忽,如无根浮萍,不知落向何处。
及至今日,她清晰地知晓。
裴承珏兴师动众,扶持她的亲族,都是为了叫她的心安稳地落在宫中,落在他的身上。
她无法拒绝这样声势浩大的求爱,就像此刻无法摁住怦然跳动的心脏。
她的心不可抑制地落到裴承珏身上了。
可是——
殿门处空荡荡的,裴承珏还未忙完政务么?
乔棠察觉自己失落那一瞬,霍地从高座上起了身,惊得阶下亲眷骤然一静,俯身向她跪拜。
“无妨,都起来吧,本宫走动一下。”
亲眷们当她孕期坐久了不舒服,纷纷笑着起身,堂妹过来扶她下了阶。
她慢慢往殿门处去,心头浮出对自己的不满,自己本该对裴承珏勤于政务欢喜的,绝不能为此失落。
可步子停在殿门前,视线望向了广远的夜幕,星子闪烁出光亮。
她望了好一会儿,忽闻得马蹄声渐渐靠近,惊惑地收回视线,宫中哪来的马蹄声!
下一瞬,她愕然地瞪大眸子。
前方裴承珏跨马而来,到了殿前空旷的阶下,身姿矫健地翻身下马,阔步上来。
他未穿龙袍,峻伟身形撑起月白常服,两道锐利眉峰下,幽深黑眸闪着比星子还亮的光。
“姐姐,对不起,朕回来晚了。”
乔棠的心在剧烈震颤,她压下声音里的轻抖,竭力稳声问,“陛下去了哪里?”
“宫外街上。”
裴承珏抿紧薄唇,乔棠侧头示意堂妹进殿去,堂妹去了,她听裴承珏解释道,“朕是忙完政务去的。”
乔棠看着他伸出手臂,将掌心摊开在灯火下。
一枚簪子静静地躺在掌心。
那么普通,与宫中耀眼华美的珠翠格格不入,但与乔棠发间插着的何其相似?
“朕又买了一支。”
裴承珏可以是高在云端的天子,掌中轻而易举地握着广袤无垠的天下。
也可以是一个普通的疼爱妻子的夫君,举着一枚素簪,示意他的妻子低头。
乔棠张了张口,无声中再也压不住心脏的狂跳。
好似回到了去年夏时那夜,裴承珏在漫天烟火中,声音赤诚炽热,“最喜欢姐姐。”
她低头这一瞬,确认地心想,在今夜春风中,她为裴承珏心动。
这是躲避不能、无须掩饰的事实了。
丝竹声停了,宴会罢了,裴承珏命宫人送乔棠亲眷出宫,旋身牵起乔棠的手往太极宫去。
路过御苑,月影憧憧,花枝乱影,乔棠步子一顿,侧身半倚着花枝。
裴承珏顿步,疑惑地靠近她,将她困在花枝与自己中间,嗓音温柔。
“姐姐怎么了?”
乔棠抬眸,姣姣月色下,容颜比花还娇,裴承珏眸色痴迷,视线毫不掩饰。
乔棠早已习惯他这样的视线,抿了抿唇瓣,没有言语。
裴承珏声音低低地哄着,“不开心么?”
乔棠迟疑着点头,裴承珏眉峰骤拢,抿紧薄唇,“是因为朕来晚了?”
“陛下不要多想,陛下忙于政务,又出宫奔波为我买簪子,我自是高兴满意。”
她低眉,玉颊泛着月华莹辉,“只是,希望以后陛下早来,不要叫我一个人。”
倏地身子被攥紧,裴承珏骤然情热的滚烫气息浮过来,逼得她眼角泛红,情态艳媚。
“陛下……”
她甫一张口,裴承珏扯了片花瓣用指腹抵进她唇里,继而吻下来。
花瓣在唇间研磨成汁水,染红了两人的唇。
裴承珏抱紧她,压得她跌入花丛,两人狼狈地处在花影中。
她听到裴承珏的声音,“姐姐以后要像刚才一样要求朕。”
没有索求,没有独占,于裴承珏而言,是没有安全感的放逐。
要求他,索求他,独占他,他才欣喜地觉着姐姐爱他。
眼下乔棠已懂了这一点,给予了他这一点,他在欢跃中吻得乔棠意乱神迷。
这一夜,春夜花丛浅淡的香气,在乔棠心里浸了许多日。
第65章
暮春已逝,天气渐热。
乔棠已经显怀,腹部轻微隆起,裴承珏惦记着她怕热,要带她去行宫避暑。
出发前一夜,乔棠听王嬷嬷低言几声,顰眉不解,忽又觉合理。
她自回宫,除却大婚那日见了太后,其余时候均未见过太后。
非她不知礼、不愿前去慈宁宫拜见,实乃是裴承珏道了多次,“姐姐还是莫去打扰母后礼佛。”
她只好次次作罢。
她不去,慈宁宫亦无动静,两厢互不来往,日子一久,宫人私下乱言,“太极宫与慈宁宫不和。”
她听了只觉冤枉,她对太后可无不满之意,兴许是太后过于不喜她,才纵容宫中流出此言。
但太后既不在意,她也无须自找烦恼,笑着对王嬷嬷道,“无妨,且由着这话去。”
王嬷嬷笑着应下,心头微沉,她家姑娘正在孕期,本不宜操劳,可既为皇后,凤印在手,总有统摄后宫之权。
可惜眼下她家姑娘不在意,宫中事宜皆由慈宁宫裁决,又有这样的流言出来,也不知往后是个什么情况。
她兀自发愁,乔棠多瞥来一眼,依然笑着叫她安心,她勉强笑了笑。
翌日,忽听宫人来报,说是太后娘娘往太极宫来了,快要到宫门口了。
乔棠乍然一听,自是惊讶,微微思付,起身带着王嬷嬷去宫门口。
及至宫门口,乔棠步上台阶,还未步出去,竟听到裴承珏沉声一问,“母后何故来此?”
随即传来太后微愠之声,“陛下不必这样问哀家,哀家且问陛下,是否陛下和皇后说哀家礼佛,阻挠皇后见哀家?”
乔棠不由在殿门后点头,裴承珏确然是这样说的,难不成这其中还有隐情?
她侧耳去听,裴承珏坦荡得很,“母后确然是在礼佛,朕并没有欺骗皇后。”
太后像是被气笑了,“陛下是没有欺骗,倒惯会误导皇后,叫皇后以为哀家不喜她打扰,这样皇后就不必见哀家了。”
乔棠讶然,裴承珏阻挠她见太后,忽眉心一折,透出疑惑,裴承珏为何如此?
耳边传来太后示弱之声,“陛下且放心吧,皇后既已怀了皇嗣,哀家看在皇嗣的份儿上也会善待皇后,不会再叫皇后受委屈了。”
“更不会再背着陛下与皇后私议任何事。”
乔棠听至此处,霍地明白了,心脏顿被掐住,泛出密密麻麻的疼。
原来裴承珏是怕她与太后见了面再背着他商议出宫,为此两边防范,叫两边都以为不喜对方。
若不是太后听了宫中流言,叫素兰姑姑私下打探,琢磨了一夜,还真瞧不出裴承珏会做这种幼稚至极的事情。
乔棠心脏酸疼,又觉好笑,忽听裴承珏道,“母后说了这么多也不过是想见皇后,想见皇嗣。”
门外默了一下,太后笑道,“陛下既知,哀家也不多言,只道一条。”
“待皇后生产了,不受孕期之苦,能打理后宫了,哀家也就放心地礼佛了。”
“哀家这么做,陛下可满意了?”
很快传来裴承珏的笑声,“母后所言极是,母后请进。”
乔棠还未有反应,身侧王嬷嬷又惊又喜。
太后之意分明是要统摄后宫之权交予她家姑娘,怪不得她家姑娘叫她安心,原来万事皆有陛下为姑娘盘算着。
眼看裴承珏与太后要进门,乔棠后退几步,作势刚来,正与裴承珏打个照面。
裴承珏眼睛一亮,扶好要向太后行礼的乔棠,太后笑得一脸慈善,“皇后怀有身孕,多有不便,日后见哀家不必行礼。”
三人去往正殿,太后面上笑意更浓,言辞中十分关心乔棠及皇嗣,乔棠微笑着应下。
这么一瞧,两人委实和睦,偏裴承珏勾了勾薄唇,讥诮地朝太后一笑,“看来母后礼佛卓有成效,仁爱之心愈盛。”
太后面上笑意一僵,顾及着乔棠在,硬是没驳回去。
乔棠也敛起笑意,声音低柔,“陛下怎能这样和母后说话?”
裴承珏一听,抿紧薄唇,侧过面容,算是安分下来了。
太后眼中骤然发亮,对,就是这样,管着他,叫他收敛自己的无法无天,做一个贤明之主!
太后笑得更欢喜了,语调越发轻柔,听得乔棠再也受不住了,匆匆结束了这次见面。
太后去罢,裴承珏还坐着不动,垂眸抿着茶水不语,乔棠坐过去,手指勾了勾他的衣袖,“陛下别生气了。”
“我知晓陛下是为了叫母后更看重我,才为我出气。”她在短时间琢磨出了裴承珏不悦的缘由,手指缠着那衣袖低语,“母后先前也并未为难我,我对母后并无怨言。”
裴承珏睨过来一眼,似笑非笑,“那倒是,毕竟皇后那时一心出宫,怎能叫为难?”
“这叫帮助皇后,皇后兴许还心怀感激。”
他抖了抖衣袖,甩开了乔棠手指,放下茶杯起身出殿去了。
疾步到廊下,回眸一瞧,身后空无一人,乔棠压根没追来,唇角后悔地绷紧了。
做什么要生这个闲气!
他暗骂自己,毫不犹豫地回身折回去,刚拐过廊角,鼻尖浮进熟悉清香。
他心念一动,欣喜刚涌上心头,怀中撞入一副娇躯,他登时笑起来,双臂拥紧了。
“陛下不生气了吧。”
乔棠在他怀里扬颈,海棠笑靥娇媚,撩得他气息不稳,只能摇头。
乔棠还未察觉,从他怀里退出来,牵起他的手一道走着,忽思及太后要她统摄后宫,一时为难,遂与裴承珏商议。
“我并不擅长此道。”
她抿了抿唇瓣,先前与魏清砚那夫妻三年,大多都是魏清砚管事,且家院清净,仆人也不多,哪里比得上阖宫事务?
“不若继续交予母后?”
她并不贪权,望向裴承珏的眸子一片澄澈,裴承珏凝视着她,坚决摇头。
唯这一点,裴承珏不能从了她。
从一开始,裴承珏要她做的就不是一个只有宠爱的空壳皇后,他要乔棠有朝堂的亲眷近臣,也有后宫的实权。
只有这样,数年后,除了裴承珏的爱,乔棠也还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裴承珏低低道,“姐姐是朕的妻子。”
他的央求带着果决,“朕在朝堂理政,姐姐在后宫理事,我们夫妻一体,好不好?”
乔棠一下明了其中关窍,浑身如过电流,心头一片酥软,登时要点头,忽猛地清醒,伸手就要去捂裴承珏的口。
裴承珏挑眉,手掌擒住那雪白手腕,逼她步步退入寝殿,将她抵在殿门上。
“何况,母后会老的,姐姐总有一天要管理后宫,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姐姐身为母后,还要教儿女处理这些宫务……”
剩余声音被乔棠一掌捂在了口中,乔棠侧头避过他灼灼视线,勉强驳了回去,“母后可未说过要教我!”
裴承珏眸子微弯,示意乔棠松手,乔棠不松,他只好混账地伸出舌尖,在掌心研磨过水痕,再一一舔尽。
乔棠面颊绯红,到底弄不过他,松了手进殿去了,裴承珏笑道,“母后不教,朕来教!”
乔棠只觉浑身都泛起灼热,叫她额角生出薄汗,她只好埋怨天气过热了,当日就遂裴承珏搬去了行宫。
行宫一带清凉,对她益处诸多。
裴承珏召了程英及诸多医随侍,又召了静仪郡主和魏若湄及堂妹们过来住下,与乔棠说话解闷。
但到头来,乔棠还是与他相处最多。
白日里,他在理政之余,教乔棠处理后宫事务,事无巨细,一一讲明。
“姐姐明白了么?”
极俊的面容骤然近了,闪得乔棠心神一晃,心跳急促加速,她启唇,声音颤了颤,“不、不要叫我姐姐了!”
裴承珏根本就不是弟弟。
他生得这般高大雄健,一只手臂就能轻而易举托起她,搂她在臂弯里。
与朝臣议政时,纵有赫赫威压,叫朝臣胆颤心惊,然再不胡来,比之先前更加成熟果决。
教她宫廷事务时却又像换了个人,挨着她搂紧了她,温柔低言,富有耐心,真似个教自家妻子的普通夫君。
和他比起来,乔棠慌乱失措,真无先前在静仪郡主等妹妹面前那副从容优雅的姐姐模样了。
她遂觉自己不是裴承珏的姐姐了。
裴承珏低眉,视线扫过她嫣红的面颊,额角薄汗,抿唇不语,掌下微微使力。
一直是姐姐,可也是他的妻子,他唯一的女人了。
夜里,轰隆隆的雷声下来,阵阵雨点敲击窗户,拍打声遮掩住了寝殿的动静。
殿中悬起照明的宫灯,亮如白昼,乔棠伸出一只手抓开了纱帐。
床上情景一览无余,裴承珏拿出事先带来的、去年程英备的匣子,打开一瞧,勾唇笑了笑。
“程太医说了,棠棠目前胎像安稳,月份也可以,需多动一动。”
过了一阵子。
轰隆一声雷落,乔棠身子瑟缩,裴承珏眉峰骤拢,抱起她下床去。
步到镜台前,光滑镜面照出两人,裴承珏眸色一暗,捉住乔棠的手往自己腹部摸去。
乔棠抚过微隆的腹部,阖住的眼皮轻颤,听裴承珏低笑,“姐姐看看我们的孩子。”
乔棠被迫睁眼,视线匆地掠过,在风雨声中又紧紧闭上了。
翌日夏雨未停,雨势小了,下至傍晚又大了起来。
乔棠瞥着殿外雨珠,忽见王嬷嬷行色匆匆地进来,心下诧异,“怎么了?”
“姑娘,襄王府世子昨夜失手打死了人!”
乔棠一惊,听王嬷嬷再道,“要说这世子也忒混账了些,执意要与人斗殴,还活生生将人打死了,事情闹得这样大,有人报了官,刑部那个薛大人也不讲情面,直接将世子逮进了大牢。”
“眼下襄王正跪在殿门前求陛下开恩,倒是为难了陛下,倘若陛下念及血缘亲情,明面上不开恩,私下设法留世子一命……”
“不,陛下做不出此事!”
乔棠很清楚,自裴承珏即位起,律法修订得颇为严苛,毫无宽宥之地,以裴泽这般与人相斗,致人死亡的,当施以绞杀。
何况,事情闹大了,恐怕京中都传开了,裴承珏乃一朝天子,定不会为私情罔顾律法。
“我们去见陛下。”
乔棠疾步出殿,宫人追上为她打伞,一行人在凄凄风雨中匆匆而行。
及至勤政殿前,乔棠抬眸一望,台阶自上顺下一股血水,触目惊心。
襄王跪在殿门前,砰砰地磕着头,额头流血不止,身侧跪着静仪郡主,纤弱身子瑟瑟发抖,堆起的裙角已被血水染红了。
乔棠目光匆匆掠过他们,脚步踏过血水,来到殿前,紧闭殿门忽地从里面推开了。
薛章面无表情地从殿里出来了,步至襄王面前,冷声告知,“接陛下圣旨,裴泽绞杀。”
“不可能!”
襄王发狂地蹿起来,摇晃着身子要去夺圣旨,被他退步避开,“陛下有言,刑部接了圣旨,即可速回,请襄王让路!”
襄王目眦欲裂,死死地拽住刑部尚书的袖子,不可置信地摇头。
“他不是这种薄情寡义之人,他答应过先帝要好好照顾本王的!”
乔棠猛然听到薄情寡义四个字,心头泛起细密疼痛。
犹记得去年,她怨愤裴承珏牵连魏清砚,说他薄情寡义,他当时骤然沉痛的双眸。
第66章
今时她才明白这四个字有多伤人。
何况,这四个字,镇国公府说得,魏清砚到底被裴承
珏伤了一只手。
襄王却无任何道理去讲!
裴承珏先前已为襄王思虑太多,怕裴承珏坏了性子生事,叫裴泽进京营受训,好掰正他那性子。
没成想不过一月,裴泽耐不住京营训练,哭喊着叫襄王想办法求裴承珏放他出去。
襄王向来纵着他,以自己管教儿子为由求了裴承珏数次,期期艾艾的模样到底叫裴承珏妥协了,放了裴泽回襄王府。
有了这一回,裴泽行事越发没有顾忌,襄王也不舍得管他,最终纵他生出这样祸端,落得个绞杀下场。
此事细究缘由,原也是裴承珏尽力了,襄王却没有尽到身为父亲的管教责任。
可偏偏下了绞杀圣旨的是裴承珏,他那么果决地叫薛章去执行,直叫襄王难以接受。
襄王呼呼喘气,奋力从薛章手中夺过圣旨,沾染鲜血的双目掠过内容,见果真要绞杀裴泽,发青的嘴唇哆嗦起来,扑到殿门前哀吼。
“请陛下看在本王的面上饶了他一命!”
殿里始终很安静,似隔绝了外面一切动静。
没有裴承珏的命令,所有人都只能在风雨中立着,听着襄王绝望的哭声。
“陛下,你饶了他吧!”
“你忘啦,你小时最喜欢皇叔了,还有你裴泽哥哥,他还带着你骑马,你都忘啦?”
“是,他是个混账,都怨皇叔没教好,你让皇叔带他回家,回家我就揍他,你饶了他吧,皇叔就这一个儿子……”
风雨刮到殿前,水淋淋的风声袭过乔棠全身,湿了她的衣物,眼睫也滴下水来。
她浑然不觉,直勾勾的视线穿过殿门,雨天昏暗,她看不清里面,看不到裴承珏,但她知晓,裴承珏一定听到了。
一瞬里,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艰难,清晰地感知到骤缩的心腔疼痛难忍,脑中乍然闪过一幕。
去年暖阁中,裴承珏生恐裴泽惹出事端,她那时还想着,原来高高在上的裴承珏也有害怕之事。
谁能料想今日一语成谶。
裴承珏亲手绞杀了自己堂兄,他的圣旨是果决的不容置疑的,他的心也可如寒冰铁石,不带半点私情。
更叫乔棠心痛的是,她在刹那间意识到,殿里的不仅是高高在上的一朝天子,还是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分明有颗为皇叔顾虑的心,知道冷暖疼痛,她无法抑制地心伤。
她不能让裴承珏一人在殿中,她动了动僵直的腿,迈起步子要入殿去。
忽然间,得不到回应的襄王痴癫了般,口鼻呼呼喘气,面上血水淌下,双眸染上无尽怨恨。
“裴承珏你好狠的心啊,你竟敢残杀手足!你忘了皇兄驾崩前怎么说的了吗!”
“皇兄最在乎手足,最在乎本王了,皇兄叫你善待本王,你敢杀本王儿子,那就是不遵皇兄遗命……”
“襄王爷!”
一道厉声冷冷劈来,斩断了风中的诛心之语。
众人心惊胆颤,襄王亦哆嗦着唇,再也发不出声音,齐刷刷地望向乔棠。
乔棠一向柔美的面颊覆上刺骨寒霜,秋水眸子迸射出怒意,冷绝视线一一扫过众人。
“裴泽罔顾我朝律法,致人死亡,合该绞杀,陛下秉公办理,并无一丝不妥。”
“先帝在时教导陛下以国为念,祛私奉公,唯法是从,陛下未有一刻敢忘。”
“现今陛下谨遵先帝教诲,不徇亲故,秉公持正,既是以法为先,亦是忠于孝道,若是先帝尚在,也只会赞同陛下所为。”
清亮坚韧之声在凄风苦雨中清晰可闻。
众人瞠目,只觉一贯纤姿柔美的皇后变了模样,原来海棠春容也可以冰冷摄人。
乔棠视线如刃地刮过襄王。
“反倒是襄王爷,于公,殿前失仪,罔顾律法,污损先帝圣明,以私情胁迫君上,阻拦刑部公务,于私,心中无兄无侄,只念私利!”
“来人,还不快将襄王爷请下去!”
乔棠喝了一声,当即有两个侍卫持刀靠近襄王,钳住襄王后要将襄王拖走。
襄王挣脱不能,怒得面皮涨红,牙齿咯咯作响,疯叫声割破了雨帘。
“你竟还有脸面斥责本王,陛下先前多么纯善赤诚啊,自你进宫,陛下浑似变了个人,怠于朝政,沉溺宫闱!”
他似将怨恨统统发泄到了乔棠身上,赤红眸子淬了毒地射过来,“是不是你蛊惑的陛下!是不是你叫陛下杀了我儿!”
他俨然已疯了,癫狂言语如道道春雷劈下,直劈得乔棠神思涣散。
乔棠的世界一瞬陷入沉寂,周围风声雨声都不见了,言语如利刀似地划破了她的心肺,突突地冒着血水。
裴承珏是因为爱她变坏过一阵,可裴承已经在变好了,今日绞杀裴泽也是她影响了裴承珏么?
殿里忽传来动静,稳健的脚步声叫众人倏地变色,襄王神情激动地要挣脱出侍卫的禁锢,“陛下!”
很快,乔棠冰冷的手被温热掌心握住了,叫她神思回聚,头脑清晰起来。
接着她被揽入一个温热怀抱,听裴承珏无情无绪道,“请襄王下去。”
乔棠埋首在他胸前,听着襄王的疯叫怒骂,忽耳边一静,是裴承珏拿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忽觉阵阵雨点直往裴承珏身上溅,鼻尖嗅到血腥气,心下奇怪,又猛然身子轻抖。
那不是雨点,那是襄王口中喷出的血。
他溅了裴承珏一身的血,一身的怨恨。
乔棠眸中无声地坠下泪,打湿了裴承珏的衣领,裴承珏抱紧了她,带她去了内殿。
在一片寂然中,乔棠坐在榻上,看着裴承珏从箱笼中翻出她的干净衣物,转过身步过来,立在她面前,示意她起身换衣。
乔棠扬颈望着他。
他容色平静,没有绞杀堂兄的悲痛,没有被皇叔疯骂的神伤。
像是很普通的一天,妻子从外面淋了雨回来,他作为夫君,翻出衣物平静地为妻子换衣。
于是乔棠擦干眼泪。
她在今日明白了她该如何做。
她是雨天淋了雨的妻子,也是一朝天子的皇后,她不能再哭,她要陪在裴承珏身侧,给予裴承珏坚定的支持。
她换了一身衣物,身上一片清爽,也执意让裴承珏换了一身龙袍。
她在榻上重新坐下来,示意裴承珏靠近,裴承珏无声地屈膝矮在她的身前。
她掏出手绢,一点一点擦拭裴承珏面颊上的血点,动作轻柔小心。
待裴承珏面上干干净净了,她才柔柔地一笑,“好了,陛下起来吧。”
裴承珏没有起身,双臂揽住她的腰身,面容轻轻贴着她隆起的腹部。
高大雄健的躯体温驯地伏在她的脚下,收敛了强势的压迫力,贪恋地抱着她,依附于她。
“今日事与姐姐无关,是皇叔在迁怒姐姐。”
他抬起头,目光平视乔棠,眸子炽热。
乔棠深深凝视着他,透着他澄净的眸色,再度见到了他赤诚的心思。
“姐姐在朕身边,朕会越来越好。”
“姐姐不能动摇,不能离开朕。”
风雨停了,晦暗天幕掀开了新的一角,泛出湛蓝色,光线透窗而下,映出乔棠怔然神色。
裴承珏确然荒唐过一阵,可他已然变好了。
裴泽一事也非他薄情寡义,是他作为一朝天子该做的正确决定。
她怎能因襄王错言动摇去爱裴承珏的心?
何况——
她望着裴承珏俊美的面容,不由自主地在心底问自己,你还没爱上裴承珏么?
一刹那,过往一切如云雾浮过心头。
去年的悸动因恐惧消失了。
那今春的心跳加速、情动热潮呢!
不爱他,为什么会在春夜为他心动?
不爱他,又为什么在刚才为他心痛?
她质问自己的心,了解自己的心,终于拨开层层云雾,见到了一颗为裴承珏怦然而动的心脏。
她分明已经爱上裴承珏了。
乔棠控制不住地倾身过去,唇瓣落在裴承珏的眉心,温热触觉转瞬即逝,口中再想言,却不知如何说好了。
难道要自己直接说爱上他了?
半晌,她还在踟蹰,裴承珏感受着眉心一吻,蜻蜓点水似的,极快地消失了。
可又与先前的吻不太一样了。
他紧紧盯着乔棠,“姐姐吻朕时在想什么?”
第67章
灼灼目光逼得乔棠难为情地侧头,她将飘忽不
定的视线投到了窗外,最终搪塞一声。
“雨停了。”
裴承珏颔首,“朕知道。”
他笃定地认为乔棠还有别的话未言,静静地等着,乔棠抿紧唇瓣,迟迟不言。
他疑惑地直起上身,不止目光,连带身体也逼近乔棠。
“姐姐接着说。”
温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压制。
乔棠被困在他的怀中,心虚地垂颈低首,耳垂红得滴血,唇瓣还抿得紧紧的。
寂然间,外面忽传来宫人禀报声,说是太后娘娘来了。
这雨停了不过一会儿,太后想必早在雨势大时就从皇宫出发了,冒雨匆匆到行宫,定是为了裴泽一事。
也不知太后于此事上是何看法,乔棠正思付着,裴承珏揽着她从榻上起了身。
她伸出发热的手,握住了裴承珏的大掌,还使力地握紧了,无论太后如何说,她都会支持裴承珏的决定。
裴承珏没有言语,带着她出去时若有所思,适才那眉心一吻,现在这握紧的手心,都像姐姐适才那双水意潋滟的眸子,正无声地透露出一种信息。
两人到了正殿,果见太后已在了,她先是看见了乔棠,问了乔棠近况,知晓乔棠及孩子一切安好,微微颔首。
“母后若是为裴泽而来,儿臣请母后不必开口了,此事刑部已有定论,朕圣旨也已下了。”
裴承珏负手立着,面容冰冷,不近人情地堵住了太后接下来的话。
太后叹了口气,“陛下既已有了决定,哀家不会插手,今日来也是为了看看皇后,不知皇后可愿意和哀家再说几句话?”
乔棠一听,微微颔首,见裴承珏面容还冷着,望向他的目光含着安抚,他也就不好阻止,点头同意了。
乔棠遂同太后出了正殿,此时薄暮已到,天幕光线暗淡,雨后清新气息扑鼻而来。
太后慢下步子,显然有话要讲,乔棠遂也慢下来,听到太后哀叹连连。
“襄王他是被先帝惯坏了,先帝在时总不许人说襄王的错,这才纵得襄王不敬律法,罔顾人命。”
乔棠深以为然。
朝堂后宫都以为裴泽性子不正,肆意妄为。
但细细去想,襄王此人面上温和,溺爱儿子,素日也是好脾气的模样。
可竟能纵得儿子生出狂心,横行京中,甚至当场打死别人。
事发后还要以先帝胁迫裴承珏,并在殿前当着众人怒骂裴承珏,桩桩件件都表明他骨子里被先帝惯坏了。
“裴泽今日能犯下大错,哀家以为襄王有错,先帝也有错,唯独陛下没有错。”
乔棠讶然地望向太后,太后也望了过来,又仓促地别过视线,掩盖眸中心疼。
她是不愿在乔棠展露一个母亲的伤心,自己儿子还未及冠,便做出了弑亲的举动,给了天下人一个公正的答案,但不代表儿子不会难过。
她知晓,这阖宫上下,乃至全天下,只有乔棠能抚慰他儿子的心了,她希望乔棠能让裴承珏忘却这份难过。
天幕暗下来了,已算入夜了,宫灯的光离得远了,两人笼在一片暗处。
乔棠没有言语,静静地立着,半晌她点了点头,低柔声音合着夜风,蕴着坚韧力量。
“陛下是我的夫君,无论陛下做了什么,我都会支持他。”
太后迟了好一会儿才笑道,“那哀家就放心了。”她并未多待,与乔棠言罢,心头放松,随即就离开行宫,连裴承珏也未再见。
乔棠回到正殿,将她的意思转述给裴承珏,裴承珏默了一下,牵起她的手去用晚膳。
膳罢,乔棠等了裴承珏一刻钟,但见裴承珏命宫人去备马车,又旋身过来抱起她,“姐姐同朕去襄王府一趟。”
白日里襄王磕头磕破了脑袋,又怒火攻心呕出鲜血,太医及时为他包扎伤口又开了方子,现今已由静仪郡主陪着回了襄王府养伤。
乔棠同裴承珏到了襄王府,府中众人惊惶迎接,迎两人到了花厅。
静仪郡主匆忙到了花厅,面颊泪痕还未干,见了乔棠,眼中又涌出热泪。
乔棠不忍地步过来,她刚要靠近,瞥见一侧的裴承珏,咬牙生生退了两步,跪地一拜。
“裴静仪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乔棠伸出的手慢慢收了回来,侧头瞥向裴承珏,裴承珏唇角紧绷,半晌不语。
她眨了眨酸涩的双眼,上前两步俯身要扶起静仪郡主,静仪郡主纹丝不动,垂着颈子道,“父亲伤痛难忍,无法起床拜见陛下,还请陛下宽恕。”
她拂开乔棠的手,乔棠想要张口,喉头哽得厉害,无法言语下,俯下的身子忽被裴承珏轻轻扶直了。
她顺势握住裴承珏发凉的手,听裴承珏沉声道,“朕会叫太医过来服侍皇叔,还请皇叔安心养身体。”
静仪郡主没有说话,只有低低的哭泣声。
乔棠忍不住抚了抚她的脑袋,就被裴承珏牵着出了花厅。
裴承珏走得极稳,顾虑着她的身子,走得也很慢,她攥紧了裴承珏的手,上了马车也没有松开。
很快,裴承珏抱住了她,声音沙哑,“对不起,姐姐。”
姐姐这么喜欢裴静仪,裴静仪怨恨他,连带也怨上了姐姐。
乔棠心口如被钝刀来回割着,阵阵发疼,她止不住地摇头,无措之下,又仰头去亲裴承珏。
动作那么急切,咬破了裴承珏的唇,血珠涌出来,她仍不放过,莽撞地吻个不停,直吻得两人唇瓣沾染鲜血。
裴承珏一掌捂住她的面颊,呼着气阻止了她骤然的亲吻,但她没有像先前那样落泪了,她动了动唇,叫裴承珏松了手。
四目相对,乔棠忽地又抱紧了他,将脑袋埋在裴承珏颈侧,将喉咙里的哽咽咽下去,平复许久的情绪,才将嗓音变得温柔有力。
“陛下没有错,不能向我道歉。”
她的亲吻,她的拥抱,主动又急切,恨不得要融进裴承珏体内。
这本来是裴承珏会对她做出的冲动之举。
裴承珏很明白,他每每爱乔棠到无法抑制时,就会靠亲近乔棠缓解这种情思之苦。
现今乔棠和他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情。
他的脑中乍然闪过一个叫他发狂的念头,还未言语,马车驶进街道,喧闹声传进马车。
乔棠松开他,掀开车帘叫停了马车,“陛下等我。”匆忙下了马车。
裴承珏呼了口气,当即起身跟上,一下车就将乔棠和孩子护得紧紧的,生恐行人碰了乔棠。
乔棠心里一暖,在明亮的夜间街道上走了一段路,终于瞧见了面具摊子,买了一个关公面具拿在手中。
裴承珏眸色一深,叫随从付钱,他牵着乔棠回了马车里,目光灼灼地盯着关公面具。
静谧空间里,乔棠端正身姿,容色一正,极为认真地将面具递到裴承珏面前。
“送给陛下。”
裴承珏面色比她还要肃正,接过后紧紧捏在手心,脑中那个念头越发强烈了,薄唇抿紧又松
开,额角更是生出薄汗。
车厢里慢慢升腾起焦灼的气氛,乔棠手指绞紧衣袖,望向裴承珏的视线飘忽着离开,又在一瞬挪回来,坚定地望向裴承珏。
“去年夏时我从行宫出去,瞒着陛下见了魏清砚一面。”
裴承珏心腔鼓动出的热切一凉,脑中那个念头狼狈得逃窜消失,他呼了口气,扬颈靠向车壁,手中把玩着关公面具。
“无妨的,朕不会再拘着姐姐了,姐姐想见魏清砚的话,现在就可以见。”
“我不想见他。”
乔棠依然坐得端正,是极其重视的姿态,盈盈含情的眸子望着裴承珏。
裴承珏霍地坐直了身子,他向来是记吃不记打的,只要乔棠一示好,无论他适才有多失望,有多狼狈,他都可以抖擞精神,重新来过。
他急切的目光催促乔棠说下去,乔棠微微牵唇,清浅笑意让面颊美得出尘,他当即探身过来,吻住乔棠的唇。
唇齿间泄出一声,“姐姐。”
乔棠心动神摇,偏头躲过薄唇,接着道,“那次见魏清砚是要和他划清界限。”
裴承珏眸色一震,正欲开口,被她用指腹堵住唇角,她再道,“回去时我买了关公面具送给陛下。”
她呼了口气,一字一顿道,“骗陛下以为我心悦陛下。”
裴承珏一下握住了她的手指,攥得紧了,有些疼了,她不以为意,另一手抚着裴承珏俊美的笑容,笑起来,“今日我送关公面具给陛下。”
“是为了告诉陛下一个不一样的结果。”
她抱上裴承珏,脑袋埋在他的颈侧,启开唇瓣道,“我现在很欢喜那天在街上捡了陛下的钱袋。”
静默一瞬,裴承珏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忽轻轻推开她。
裴承珏想起太后来行宫的用意,目光疑惑地闪过乔棠面容。
“姐姐可是为了安慰朕才这样?”
安慰大概已是委婉之语了,他可能觉着自己会错了意,以为乔棠在哄骗他,好叫他忘却今日之事的神伤。
乔棠愕然地撤回身子,无声地垂下颈子。
一会儿觉着都是自己的错,先前欺骗裴承珏,眼下可好了,裴承珏不敢相信自己爱上他了。
一会儿又觉裴承珏脑子坏掉好久了,真是可气得很,她可是踌躇好久才表明心意的。
却不知,裴承珏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以为自己猜中了,无奈地将她抱在怀里,掌心抚过隆起的腹部,轻轻地哄着。
“姐姐别担心朕。”
“朕自继位,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明白一个道理,圣明之君要该舍则舍,亲人也不例外。”
他的一道圣旨下来,自此没了堂兄,也让皇叔失了儿子,堂妹失了兄长,自此皇叔堂妹不再认他,怨他恨他,他都会受着。
乔棠听着他的话,心头五味陈杂,以他的意思,他连亲人也舍得下,怎么就舍不下自己呢?
她喃喃地问出了口,裴承珏良久才回答,声音有些委屈,有些沉闷。
“只有姐姐是个例外。”
顿时她的心腔控制不住地翻滚起阵阵爱意,转过身吻上裴承的眉心。
滚烫浓烈的爱意从眉心传到薄唇。
乔棠也好,太后也好,都在这一日决定做一件事。
裴承珏今日的痛楚神伤,应该被更为汹涌澎湃的爱覆盖。
乔棠移开唇瓣,两人额头相抵,急促呼吸交融在一起。
裴承珏听到乔棠的柔声低语,“陛下脑子坏掉了,感知不到我对陛下的……”
未竟之语尽数被堵回口中。
裴承珏终于反应过来了,意识到自己得到了什么,怀抱骤然升温,摁住她的后颈狠狠吻了回去,唇瓣相贴中泄出颤声。
“没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