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最后在叶骏新家里生活的那一年, 叶之一读初二,十四岁。


    她就读的那所初中,每个年级的校服袖口颜色不太一样, 这就意味着,无论学生有没有长高, 有没有发胖或者变瘦, 新学期都要重新订购校服。


    学校要求每天必须穿校服,只有一套是不够换洗的, 并且按季度划分,分夏款和秋款。


    周日下午是住校生返校的时间, 叶之一背着沉甸甸的书包, 听着客厅传来的说话声,手握着门把, 心情沉重, 踌躇不前。


    上个星期,她已经因为不穿校服连续一周被记名, 导致班级被扣分。


    同学有怨言, 班主任有怨气, 她成了不合群的问题学生。


    再晚就会迟到,叶之一深呼吸, 走出房间,低头叫了声爸,“校服钱……”


    “我接个电话,找你阿姨要。”叶骏咬着烟去了阳台。


    叶之一又朝着坐在沙发上吃葡萄的女人叫了声“阿姨”, 书包压得她往下坠,伸手要钱的话难以启齿。


    小胖子大声嚷嚷着电视被挡住了,叶之一沉默地往门口的方向挪。


    “一模一样的衣服, 年年买新的,什么破学校,老师不好好教书育人,净想着在学生家长手里捞钱,”女人很不耐烦,“这个月的电费和物业费都没交,你先穿旧的,下个月再买。”


    老师给的最后期限是明天。


    叶之一左手攥右手,头垂得更低,“阿姨,我想用一部分上学期的奖学金。”


    女人嫌弃地丢掉一颗烂葡萄,嘲讽的语调听起来很尖锐:“你那点奖学金只够交暖气费,是吃饭不用钱?还是房子不用钱?”


    “……如果周一还交不上钱,老师就要请家长去面谈。”


    “张口就是钱钱钱,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真是欠你们的!”


    几分钟后,女人冷着脸从兜里掏出几张纸币,扔到垃圾桶旁边。


    钱上沾着水渍,还有一粒葡萄籽,叶之一弯腰捡起来,抖落那颗小小的、黏腻的种子,把钱数了一遍,刚刚好。


    他们早就准备了这份钱,但不给,要等她示弱,等她哀求他们,他们再施舍般丢到她脚下。


    走出家门后,空气依旧稀薄。


    那串葡萄她没有尝过,烂葡萄的味道却始终跟着手心里那几张潮湿的纸币,从家里到车站,从公交车到学校,从宿舍到教室,挥之不去。


    过度发酵的酒精味,混着甜腻的酸腐味。


    像衣服淋了雨,晒不到太阳,在阴暗的柜子里捂干后的霉馊味,不穿冷,穿着鼻息间始终都是这个味道。


    有了新校服,叶之一终于不用活在异样的眼光之下。


    哪怕只有一套,脏了她就晚上洗,厚着脸皮去找宿管阿姨借吹风机,用热风吹干,第二天就可以穿干净的。


    周五放学早,新同桌很友善,待人热情,邀请她去家里做客,一起写作业。


    出发前,她仔细检查校服上有没有污渍,把鞋边擦得一尘不染,指甲修剪平整,头发扎起清爽的高马尾,希望第一次见面能给同桌的父母留下一个好印象,却不想,藏在内里的袜子破了个洞。


    脱掉运动鞋后,脚趾露在外面,贴着冰凉地板,窘迫地蜷缩着。


    ……


    “叶姐姐,距离零点跨年还有三个小时,来得及再约个会哦。”沈千苓从包厢门口探出脑袋。


    在走廊看到蒋煜,她惊讶不已。


    今晚无论走哪条路都难逃堵车的命运,沈千苓眨了眨眼睛,她才刚定位给蒋煜,他未免来得太快,瞬间移位闪现一般,难道是李琮提前把餐厅地址给他了?不能啊。


    她立刻撇清关系:“我跟我哥不是一起的!”


    沈千苓约叶之一吃饭的时候,告诉了她,有个慈善机构的负责人有意资助特殊学校。


    机会难得,无论最后能不能成,叶之一都要尽力争取。


    第一印象很重要,所以她是花了点心思打扮的,这是初次见面最基础的礼貌和尊重。


    头发做了护理,化着淡妆,衣服和鞋子风格搭配相得益彰,简约舒适,出门前还喷了香水。


    然而在蒋母优雅平静地注视下,叶之一又闻到了那股烂葡萄的味道,浓烈,腐败。


    这味道让人局促不安,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脚趾。


    父母居高临下俯视,用钱击碎子女的自尊,这种规训方式实在太恶心了。


    埋下的种子难以腐烂,在往后的岁月里,不断吞食血肉作养分,冰层底下盘根错节,根系往周围伸展蔓延,将心脏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需要一滴潮湿的泪水,冰层就会破裂,种子以惊人的生长速度冲破土壤,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枝叶挡住外界的阳光,像个巨型怪物,随时都能把□□拖拽进阴暗里。


    服务生上完菜,替蒋煜把包厢门关上。


    视线被隔绝,叶之一仿佛瞬间跌回到真实世界,鼻息间那股腐烂的味道消失了,神思逐渐回笼,眼前也变得清晰。


    这扇门从打开到关闭的过程中,蒋煜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进入她的耳朵。


    连几米外的沈千苓都感觉到不对劲,“叶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叶之一低头看着脚尖,鞋子是干净的,里面的袜子很保暖。再抬起头时,她神色恢复如常,只是声音很低,显得疲惫,“我先送你回去?”


    “有人接我,”沈千苓摇摇头,不太放心地问,“你真的没事吗?”


    叶之一把手从蒋煜干燥的手掌里抽出来,后退一步,“暖气太热了,刚才有点头晕。”


    “这个时间,附近应该打不到车。”


    “我走一走,醒醒酒。”


    沈千苓挥了挥手,目送叶之一离开。


    “她们一直在聊正事,只喝了一杯红酒,没多喝,”沈千苓走到被当成空气彻底忽视的蒋煜身边,推他的胳膊,悄声问,“你跟谁吃饭?”


    蒋煜盯着叶之一走远的背影,没理会她。


    沈千苓撇撇嘴,直接推开包厢门,差点把正要出来的徐薏歆撞倒。


    徐薏歆惊了一下,“千苓,好巧,你也来这里跨年。”


    “对呀。”沈千苓往里看,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叶之一刚才会魂不守舍,且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蒋煜一眼,“姨妈,你们……”


    董玥叫她进去跟长辈打招呼。


    沈千苓最烦这种场面,她不情不愿地走进包厢,还没开口叫人,疾风就从身后袭来,紧接着,一道黑影越过她。


    蒋煜拿起外套和车钥匙,下颌线紧绷,情绪不明,“不好意思,我临时有事必须先走,改天登门赔礼。”


    茶杯重重地落在桌面上,董玥脸色愠怒。


    “姨妈,”沈千苓反应快,小跑过去坐到董玥旁边的空位,“我眼睛里进东西了,好难受,你帮我看看。”


    蒋煜走出包厢,大步进了电梯,按楼层的动作明显有些急躁。


    倒计时后有烟花表演和灯光秀,这条街所有餐厅和酒吧座无虚席,连电梯都是满的,起降正常,但每一层都要停。


    蒋煜拨出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耳边反复回响的只有系统机械提示音。


    下了电梯,街上几乎人挤人的状态。


    前后也就几分钟时间,叶之一走不了多远,蒋煜边给她发消息,边在人群里寻找她,连风里多了纷飞的雪花都没有感知到。


    跨年夜热闹拥挤,正常走路都困难,在摩肩接踵的商业街找人,堪比大海捞针,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去她家小区门口等着。


    蒋煜理智尚存,当即转身去餐厅地下停车场。


    楼上包厢里的气氛在沈千苓机灵活跃下恢复如初,对于蒋煜中途离席,长辈心里再不高兴,也会维持着体面,毕竟两家相识多年。


    其实饭局已经接近尾声,双方父母照常聊天,沈千苓悠闲地开了游戏,等俞杨过来接她,徐薏歆从洗手间回来后明显心不在焉。


    董玥心如明镜,主动说:“薏歆是不是还约了朋友?”


    “约了左桉他们几个,”徐薏歆停顿片刻,补充道,“蒋煜处理完医院的事,也会过去。”


    “年轻人喜欢热闹,你早点过去,再晚就堵得更厉害。”


    “那我先走了。玥姨,蒋伯父,再见。”


    徐薏歆穿上大衣,沈千苓顺势跟着她溜了。


    电梯很难等,徐薏歆频繁看手机,是有点焦虑的,沈千苓慢悠悠地走到她身侧,“我哥和他的初恋分手后再也没谈过恋爱,你知道的吧。”


    “想说什么?”


    “随便聊聊打发时间啊。他的初恋女朋友是叶姐姐,你肯定也知道的吧。”


    徐薏歆一言不发。


    沈千苓双手抱臂,语调轻盈:“给他们一点空间呗。他们复合,你拦不住,他们决裂,你劝和不了。”


    徐薏歆眉头轻蹙,“你以为我要去阻拦蒋煜?”


    “我只是不喜欢你,又不是讨厌你。”


    “千苓,我们之间差了十岁,不常见面,应该没什么太大矛盾的。”


    “所以我说,我只是不喜欢你而已,这就和我不喜欢吃某种食物一样,食物没错,我的喜好也没错。”


    徐薏歆把她当成性格恶劣的孩子,“那就不要对我指手画脚。”


    “我这叫建议,分不清建议和干涉吗?”沈千苓笑得明亮,“做决定还是在于你本人,想去那就去啊,反正腿长在你身上,我又不能把你打晕。当别人故事里的配角,多没意思。薏歆姐,不要太把男人当回事。硬抢没劲儿,男人心甘情愿跪在脚下摇尾乞怜才有趣。”


    徐薏歆说:“我们这样的家庭,婚姻很难自己做主。”


    话不投机半句多,沈千苓叹了声气,“无聊的成年人。”


    ……


    白雪纷纷而落,为这个跨年夜在记忆里增添了一层滤镜。


    市区人山人海,西江就显得有些冷清。


    手机屏幕散出绿色光亮,显示时间:23点47分。


    微信聊天界面内,蒋煜每隔五分钟就给叶之一发一条消息,仿佛又回到分手那一年,他单方面纠缠挽留。


    烟盒已经空了,蒋煜心烦意乱,把空烟盒捏成团扔进车内。


    这盒烟还是他夏天的时候在便利店买的,几个月都没抽完半盒,靠在车旁等叶之一的这两个多小时,他无意识地,一根接一根。


    即使风吹雪淋,衣服袖口的烟味也很浓,于是他更烦了,因为叶之一对气味特别敏感。


    蒋煜打开车门,漱完口,又试图在车里翻找出香水。


    脚边传来硬物落地的声响,蒋煜俯身捡手机的时候,余光注意到不远处失魂落魄的身影。


    “叶之一,你一生气就不接电话不回消息的毛病能不能改改?”蒋煜连车门都没关就大步走过去,担心在等待中逐渐急切,心中各种情绪交织,压抑不住地往外翻涌,“南川市这么大,我没在你身上安装定位,你告诉我,我能去哪里找你?”


    她眼眶泛红,但干涩,不像哭过,应该是被冷风刮的。


    蒋煜摸到她头发潮湿,双手也是冰凉,不自觉放缓语气:“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发脾气。你的手机十点前还能打通,后来就关机了,餐厅附近那条网红街发生了拥挤踩踏事件,受伤人数多,我被吓坏了。”


    他低着头,往她手心里哈热气,轻轻揉搓,最后索性直接把人拉进怀里,让她贴着他取暖。


    “叶小鱼,”蒋煜用外套裹住她,“生气也跟我说句话好不好?今晚的事我有错,但绝不是死罪。”


    她放松自己,无力地靠在他身上,声音低低的:“我们什么时候是可以拥抱的关系了?”


    “亲都亲了,”蒋煜抱得更紧,即使她一分挣扎的意图都没有,“我事先不知道你和千苓约在那家餐厅,更不知道包厢里不只有我父母,还有徐家的人。雪下大了,外面冷,车里烟味不好闻,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我慢慢跟你解释,行不行?”


    雪花轻如羽毛,冰凉地落在皮肤上,很快就被体温融化成水。


    他衣服里暖融融的,冻僵的手逐渐恢复知觉,叶之一仰起头,笑意浅浅地看着他。


    直到这一刻,蒋煜才确定她的目光里有了自己。


    在餐厅碰面时,她像是看不到他,更不听他说话,明明他就站在她面前,她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刚才他因为联系不到她,心急对她发火,她也是恍惚的。


    抵在心口前的那把利刃虽然没有消失,但变得柔软了,蒋煜刚想拭去她眼下的雪水,下一秒就听到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好啊,去开房。”


    “……什么?”


    “你缠着我,不就是为了跟我上床吗?”


    第22章


    在宋佳岚和高明的婚礼喜宴上不欢而散之后, 他们之间所有交集都是蒋煜强求来的。


    南川市有九百多万常住人口,有目的地找人都困难,更别说偶然碰面。


    如果他没有一次次找借口去到叶之一身边, 两人早已形同陌路。


    明明她去他家接米棠那天,他们僵持许久的关系悄然有了软化的迹象, 虽然距离柳暗花明还有很长一段路, 但她并不厌恶他,即使总拿钱打发他, 他把这当成她在给他靠近她的机会,心里那道旧伤痕在时轻时重的刺激之下逐渐免疫, 他也就不生气了。


    意外被困电梯的时候, 她说话字字带刺是想气走他,然后顺理正章赖掉她短暂的失控和不理智, 所以出口伤人, 此刻比之更甚。


    她不在意他,更不顾及自己, 以两败俱伤的方式直接把他们推到分岔路口, 要么开始一段错误的床上关系, 要么彻底画上句号。


    蒋煜如坠冰窖,口不择言的违心话已经到了嘴边, 在化成利刃前一秒被他压进喉咙里。


    是他的错,他在心里重复提醒自己。


    她看到的是他一边和她不清不楚,一边背着她和别的女人家庭聚餐,且双方父母都在场。


    介意才会生气。


    不怪她。


    “我等到现在, 不是为了跟你吵架,”蒋煜气极反笑,“你怎么这会气人呢?我被你气得当街吐血, 你就高兴了?”


    “不吵架,不上床,”叶之一推他,“那我走了。”


    蒋煜收拢手臂,牢牢把人锁在怀里,暗自咬牙切齿:“我来道歉,来解释,来哄你。”


    她说:“这是情侣闹别扭,我们不需要。”


    他抓住她的手,无奈叹气,“你无动于衷,我不痛快,你生气伤心,我更不痛快。”


    烟味被风吹散,很淡,似有若无,叶之一先闻到的是漱口水清凉的薄荷味。


    风是冷的,雪是冰的,他为她挡住寒气,用热意包裹住她。


    跨年初雪夜,本来应该是个浪漫的日子。


    “蒋煜,我没有生你的气,不接电话是因为静音,关机是因为没电,”叶之一闭上眼睛,手无力地垂下,任由他握着,“伤心……是有点伤心。”


    “我的错。”


    “不,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性格缺陷。”


    蒋煜心脏抽疼了一下,“怎么扯到性格上了?没那么严重,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徐家……”


    “真的跟徐家没关系,”叶之一平静地打断他,“我已经说服自己了,自尊能换到钱,应该高兴,而且交换得很轻松,不用我低头,弯腰,认输,祈求。学校的每一块砖都需要钱,我没有理由和底气拒绝善意。蒋煜先生,感谢你为公益教育事业献出的爱心,未来钱款的每一笔支出明细,财务都会记录清楚。”


    她周身都散发着一种灰败颓废、自我厌弃的气息,如同一株缺乏养分和阳光的绿植,摸着是坚硬的,内里已经开始腐坏。


    蒋煜捧起她的脸。


    他要看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唯一有可能出卖她真心的漏洞,“李琮说什么了?”


    “还用他亲口告诉我吗?”叶之一牵唇笑了笑,“做好事不留名,打算瞒我多久?”


    她的笑意没有一丝温度,给蒋煜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以前恋爱期间,她坚持花销平摊,礼物不能送太贵,就连生日红包和春节压岁钱,她收下后都会找机会把钱花在他身上。


    两人因为这个争吵过,冷战过,最后退让妥协的一方是他。


    蒋煜喉咙发紧,“我承认。我想帮你,我有这方面的人脉,捐一笔钱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欠人情的是我,大家都在南川市,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也迟早会有找我帮忙的时候。我私下打个招呼,比你去求人说好话更快,更高效。可能方式不对,这一点我反省。以后一定提前跟你商量,你不愿意,我绝不擅作主张。”


    攥在她手上的力道加重,蒋煜没有意识到。


    他身体绷着,手背青筋凸显,深眸晦涩复杂。


    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在她面前一次又一次突破底线,放低自己。


    叶之一别开眼,“感谢是诚心实意的,这笔钱太重要了。我没那么不知好歹,分得清善恶。”


    蒋煜的目光一刻都没从她脸上移开,“你情绪不好。”


    旧伤发炎溃烂,叶之一只能剜肉补疮,“……蒋煜,我们能不能别再联系,到此为止?”


    蒋煜没做思考,“不能。”


    叶之一逐渐烦躁,“我陪你睡一次也不行吗?”


    “睡一次,”蒋煜低声重复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在齿间反复碾磨,“我花钱买你一晚的意思?”


    “可以这么理解。”


    “你接受捐款,我得到一夜之欢,然后一刀两断?”


    “嗯。”


    他轻笑,指腹从她唇边抚过,“那岂不是便宜我了?”


    叶之一垂眸想了想。


    她说:“应该是我占了便宜。于他们而言,钱是最简单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虽然直接出钱的人不是你,但你将来肯定要因此在某件事上为这份人情做出让步,好办的事,他们不会浪费一次人情,难办的事,只靠钱是解决不了的,你极少借助家里的关系,必定千般为难,而我只是脱掉衣服而已,比起来,还是你牺牲更大。”


    沉默片刻,蒋煜低声自嘲:“我竟然让你痛苦到这种地步。”


    跨年倒数到最后一秒,璀璨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泼洒星光。


    新年到来,万象更新。


    距离最近的一场烟花秀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路灯褪色,夜晚恢复清静,只剩雪落下的声音。


    指针转动,逼近终点。


    蒋煜不甘心,追问:“你当真不在意我跟别的女人有没有感情牵扯?”


    从夜幕被烟花照亮到再次沉入黑暗,他一动不动,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短暂放空的大脑重新运作,叶之一试图回想几个小时前餐厅包厢内外两个世界的场景,“你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友情和爱情掺杂在一起,谁分得清?”


    “继续说。”


    “说什么?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说你讲的都是气话,说你在乎我,说你只是吃醋,随便一句都行。


    敷衍我,可怜我,哄哄我。


    蒋煜还没有死心。


    叶之一抬手拂落他肩上的雪,触碰到一片冰凉,“你好像有话想说。是了,刚才你一见到我,就急着解释晚上的家宴。”


    她停顿几秒。


    声音毫无情绪起伏:“解释你没有要和她发展恋爱关系的想法,只是迫于家庭压力?还是解释你们之间只有纯粹的朋友情谊?蒋煜,你是不是忘了,高中我跟徐薏歆同班过一年。”


    徐薏歆喜欢蒋煜,当时在班里不是秘密。


    “她在国外交过男朋友。”


    “那不是正好,你也谈过。”


    血液往太阳穴汇集,剧烈跳动。


    蒋煜头疼欲裂,只剩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她从来没有明确表达过对我有那方面的意思,就算当时她情窦初开产生过朦胧好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谁还会惦记十几岁的感情?”


    叶之一轻笑,“年少心动太脆弱了,你们青梅竹马,朝夕相处,她的喜欢都那么短暂,在分隔两地之后换了新人。而我们分开的时间已经比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你要我相信,你不求回报对我好,是因为还爱我,不讽刺吗?”


    紧攥在手腕的力道逐渐放轻。


    她低头,虚浮的视线聚焦在他慢慢抽离的手上,雪落下来,沾到皮肤很快就融化,雪水在他手背上,模糊的却是她的眼睛。


    “不,我恨你。”蒋煜后退两步。


    他眼尾泛着红,声音低哑:“叶之一,你一点都没变。我只是你生活的调剂品,需要的时候逗一逗给点甜头,不需要了就毫不犹豫地丢弃,连一个真实的理由都不肯施舍给我。如果重来一次,我宁愿没有认识过你。”


    话音结束瞬间,叶之一的眼泪砸了下来。


    泪水轻如指尖风,在黑暗中了无痕迹,但蒋煜看见了。


    上一秒恨入骨髓,下一秒就被眼泪淋湿,后悔刺伤她。


    蒋煜背过身,然而没走出两步就折回来,沉默地擦掉她的眼泪,手掌扣住她后颈,把人往怀里摁。


    泪水滚烫,浸透衣服,穿过血肉,直达心脏。


    手机贴着身体震动,无法忽视,蒋煜挂断电话的动作不带一分迟疑。


    是他家里打来的。


    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备注让叶之一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她甚至没有感知到自己在哭,语气生硬地开口:“那笔钱我拒绝不了,你给句准话,到底要不要?”


    母亲第二次拨过来的电话如同紧箍咒,蒋煜更加心烦意乱,直接关机。


    心中各种情绪翻涌冲撞,找不到出口,她急转直下的态度令他如鲠在喉,气自己轻易被她几滴眼泪打败,差点就认错服软,气她狠心绝情,把他为她做的事定位成交易。


    不同意,这里就是最终章。


    同意,也许还有生机。


    “这几个月,我死缠烂打费尽心思就只为了床上那点事,一次哪够。”


    “那要几次?”


    “你觉得你值几次?”


    第23章


    五年前, 叶之一用千字两百的价格,买了蒋煜最后一次挽回她的真心,那段摇摇欲坠的感情彻底断裂。


    五年后的这个初雪夜, 叶之一才切身体会到他当初的感受。


    感情和时间都被明码标价,成为可供买卖的商品。


    五年, 五次。


    沉默许久, 叶之一才给自己估了个好价:“五次。”


    蒋煜纠正:“五晚。”


    “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


    本就是一笔难堪的交易,如果双方反复拉扯, 就如同在菜市场买菜讨价还价。


    在蒋煜的手触碰到脸颊前,叶之一胡乱抹掉眼泪, 快速点了头。


    蒋煜心中烦躁到了极点, 僵在半空的手无处安放。


    骨节是痛的,握紧, 放松, 怎么都不对。


    寒风卷着雪粒往领口里灌,脑中的弦越绷越紧, 他不愿再看她, 狼狈地逃回到车旁, 打开车门,手伸进去拿烟, 摸到被捏得不成型的空烟盒时,他才想起来,那半盒烟早在他等她的时候就已经抽完了。


    “这段关系存在期间,彼此要忠诚, 有意见吗?


    他背对着她,声音带有公式化的冷漠,叶之一神色寡淡, 麻木地应了一声:“嗯。”


    “你上楼吧。”


    跨年遇上初雪,幸福叠加浪漫,他们还赶在倒计时之前见了面,却连一句“新年快乐”都没有和对方说。


    路灯静静地亮着,叶之一没有进小区,而是直直地走向他。


    地面潮湿,融化的雪水和新落下的雪粒混在一起,粘着鞋底,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稍有不慎就可能摔得面目全非。


    卡其色的长围巾随风飘动,飘进蒋煜的余光里。


    他摈弃教养,不顾长辈的颜面中途离席,就是害怕叶之一误会他和徐薏歆。


    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他开车来西江那段路,几次想把车扔在路上,哪怕是靠两条腿跑过来,他也一定不能让她带着情绪过夜,结果狠狠打脸,她其实根本不在乎,他那点可笑的幻想全部化成击碎他的巨石。


    他绝不会再因为她的靠近而自作多情误以为她是后悔了,想要挽留他。


    此刻,她跟过来的意图不言而喻。


    蒋煜头都不抬,眉目浸在夜幕中,不露喜怒,“改天,今天被你气死了,没心情。”


    叶之一心知肚明,一旦过了今晚,她那可怜的自尊心就要从破了洞的袜子里探出来折磨她。


    “你要是不行就吃药。”


    “少激我,不吃你这一套了。赶紧上楼,冻感冒了我不负责。”


    叶之一伸手开副驾的车门,刚拉开一条窄缝,就被蒋煜关上,发出的声响震得她心口疼,她表面无动于衷,被拂开的手抬高,抓住他的衣领,同时踮起脚尖。


    蒋煜漠然地偏头躲了一下。


    微凉的唇从他嘴角擦过,一触即离。


    叶之一还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凉风和雪花减轻了羞耻心岩浆般的灼烧感,气氛短暂凝固。


    彼此气息纠缠,难分你我,却无一丝暧昧。


    僵持了几秒钟,她更用力地攥紧手里的布料,闭眼凑上去。


    蒋煜脖颈后仰,再次避开。


    大脑中轻微的酒意瞬间散尽,叶之一转身就走,然而下一秒被他扣住手腕拽回去。


    她撞进他的胸膛,还没站稳,凛冽的吻如狂风骤雨般压下来,将她吃痛的闷哼声吞没。


    跳过耳鬓厮磨缱绻试探,直接闯入,加深,尽管他克制着怒气,依旧透出一种忍耐到临界点的戾气。


    摁在腕上的手掌不知何时只剩冰冷的凉意,她被迫后退,脚步凌乱,直到背靠车门,身体才堪堪稳住。


    等他发泄完,痛感减轻,她得以喘息,然而片刻后,他又凑过来,歪着头在她唇边轻啄,然后撤离,过一会儿又靠近,亲亲她的鼻尖和手指,如此反复,不厌其烦。


    彼此呼吸缠绕,剑拔弩张的硝烟被风吹散,莫名多了几分暧昧不明的味道。


    叶之一受不了这股黏腻感,推开他,“你不是没心情吗?”


    蒋煜恬不知耻地回答:“抱歉,你不愿意,我又有了。”


    她嘴上不饶人:“蒋医生有受虐倾向?我主动,你觉得没意思,我不配合,你就来劲儿了。如果再给你两巴掌,你是不是更爽?”


    “留着力气,等会儿再骂。”蒋煜打开车门,把她塞了进去。


    车从郊区驶入市区,街景从清冷转换到繁华,变化明显。


    白雪纷纷扬扬飘落,点缀着闪烁的霓虹灯,透过湿漉漉的车窗望出去,光影斑驳,色彩在流动,有种跨年狂欢后的落寞。


    手机在车上充电开了机,叶之一点开微信,忽略掉来自于蒋煜的几十条未读消息,她本来是要给米梅留言,说她今晚不回去,想了想,又把输入好的字全部删掉,只报了个平安。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家酒店,蒋煜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叶之一忍不住了,“遍地都是酒店,你一家都瞧不上?”


    “跨年夜,哪家环境好的酒店这个时候还能有空房间?”


    “我在网上随便找一家。”


    车速不减,蒋煜抽走她的手机,往后一抛,丢到了后座。


    叶之一冷了脸,“去酒店,否则就算了。”


    酒店和家里不同,家是私人领地,旁人进去后多少会留下点痕迹,一根头发,一缕气息,都会增添一分隐形的牵连。


    蒋煜当然清楚她在介意什么,“去我家,没有二选一。”


    “我不想,蒋煜,我真的不想……”


    “你把我气得血压不正常,我凭什么还要照顾你的感受?”


    “停车!”


    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终于又因他有了情绪,蒋煜视若无睹,气到极点反而平静了。


    车在小区外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便利店前停下。


    蒋煜先下车,绕到副驾。


    叶之一已经自己解开了安全带,车门打开,她下车就要走,蒋煜早有预料,但没动过把她反锁在车内的念头,他抓住她的手,穿过指间缝隙,和她十指紧扣。


    在外面拉拉扯扯,实在很不好看。


    叶之一不管这些了,掰他的手指,铆足了劲儿掐他,都没能挣脱。


    停车的位置到便利店门口就几步远,两人走了一分多钟。


    蒋煜只到收银台附近,店里灯光明亮,照着她脸颊泛红,即使是怒气,也显生动。


    收银小哥问:“还要别的吗?”


    叶之一甩不掉他,放弃了,忍着脾气扭头看向外面。蒋煜瞥了眼她的后脑勺,又拿了一盒,“结账。”


    手机重新开机,扫码付钱。


    他才刚开机,左桉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接通后,蒋煜抢先开口:“没空,不去,你们玩。”


    “火气有点大了哥们儿,我记得我没惹你啊。”


    “挂了。”


    “诶!等等,”左桉瞟了一眼趴在酒桌上的徐薏歆,从小到大,他还真没见过她喝这么多酒,“薏歆喝醉了。”


    蒋煜的声音无波无澜:“找她的父母、姐姐妹妹、女性朋友。”


    “她挺难受的。”


    “那就找医生。”


    电话那边的左桉笑了,“你不就是最好的医生吗?”


    “以后再开这种玩笑就绝交。你该干嘛干嘛去,别耽误我复合。”


    “复合?你跟谁复合?”


    轮到蒋煜笑了。


    手背传来一阵刺痛,是叶之一在掐他,她不仅打人痛,掐人也毫不留情。


    蒋煜唇角上扬的弧度更加明显,回了句:“还能是谁。”


    “叶大美女啊,”左桉只短暂惊讶了顷刻就反应过来,因为没有别人了,“你可真够长情的。徐薏歆独自失意,方序和对象分手,你跟前任复合,大家的跨年夜都很精彩。诶?上个月有人嘴硬说自己早把那段情忘了,啧啧,这才过去几天……”


    “到时候请你喝喜酒。”蒋煜没耐心听左桉狗叫,挂断了电话。


    叶之一忍无可忍,正要说话,蒋煜就迅速把她塞回副驾,系上安全带,捏住她的脸,故作凶狠地威胁:“不准问。”


    刚才那通电话结束得不太愉快,他应该是想到高中校园卡乌龙心动事件,叶之一心里稍微舒服了点。


    “左桉的身高体型和你差不多,我捡到你校园卡那天遇到的人不会就是他吧?”


    “如果你觉得这两盒不够用,就尽管刺激我。”


    “哎,好遗憾。”


    “错过了,觉得遗憾?”


    “嗯。”


    车门被狠狠摔上。


    两分钟后,车开进小区停车场,电梯直达22楼。


    蒋煜脱掉外套,走进主卧,他站在床边,脖颈轻微仰起,手指解松领口扣子,宽肩窄腰,劲瘦有力。


    这人在外端正疏离,克己复礼,关上门就一股浪荡子的劲儿。


    叶之一远远看着,那两盒计生用品被他随手丢在床上。


    她来过,对家里的布局并不陌生,心境却和上次截然不同。


    蒋煜把左桉这个名字从大脑中擦去,侧首看向定在客厅的叶之一,她站着没动,神色有些局促茫然,他突然想起他们的第一次。


    她大一暑假考完试,他带她去冲浪,晚上住一个房间。


    黏糊糊地亲了半个小时,他翻身要去洗凉水澡,柔软的双臂缠上来,勾住了他的脖子。


    青涩,试探,燥热,潮湿,甜蜜。


    身体比神思先从回忆中抽离,蒋煜喉结滚动,闭了下眼,嗓音不受控地发哑:“你先洗,还是一起洗?”


    地暖烘烤着空气,叶之一感觉到后背有了汗意。


    第24章


    主卧内的浴室干净简洁, 唯一一件不属于蒋煜的物品是那半罐卸妆膏,他刚才拿过来的。


    应该是沈千苓留在这里的,她偶尔会过来住。


    台面上依次放着叠整齐的新毛巾、没拆封的牙刷、牙膏和漱口杯。


    门被打开, 叶之一回过神。


    从外面扔进来一件衣服,精准地盖在她头上。


    视线被遮挡, 灯光透过布料后变得柔和, 她缓了片刻,抬手捏着衣角把衣服拽下来。


    是他穿过的白衬衣, 摸着亲肤柔软。


    上了他的车,进了他的家, 再既要又要就是矫情。叶之一脱掉身上的冬衣, 想着结束后还要穿,她一件件挂好, 踩着防滑垫, 走到花洒下。


    水流迎面洒落,将所剩无几的香水味带走。


    不是叶之一磨磨蹭蹭拖延时间, 是蒋煜洗得太快。


    窗外大雪纷飞, 淅淅沥沥的水流声就在耳边, 床头柜里没有烟,其实有也没用, 他站在床边,短发还在滴水,余光路过浴室,略过床上的两盒深蓝色计生用品, 再回到浴室门。


    梦里荒唐纵情活色生香的欲念和记忆中蚀骨的快意界线模糊,蒋煜愈渐心浮气躁,太阳穴直跳。


    在她心里, 他八成已经沦为色欲熏心的恶人,还当什么正人君子?


    热水缓解了紧绷感,叶之一似乎闻不到那股烂葡萄的腐烂味了,取而代之的是发酵后的酒香,但又和饭桌上那杯红酒不同。


    浴室门没有反锁,第二次被推开。


    “……我没洗完。”


    “反正还要再洗,别浪费。”


    雾气缭绕,无声地在镜子表面凝聚成小而密集的水珠,小水珠互相融合,抵抗重力,直到终于攀附不住,突破极限后骤然滑落,淌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空气水润潮湿,却溅起烫人的火星子。


    “这不是你自己要的吗?哭什么?”


    “……我没哭。”


    暗处在较劲,明处却温柔得不像话,蒋煜低下去,轻吻她眼角的水渍,“那你讲讲,这是什么?”


    “要你管,”叶之一把脸埋进枕头里,“我……”


    “敢说你在想别人试试。”


    “你有病!”


    蒋煜拿开她捂着眼睛的手,闷声低笑,“哭什么?”


    叶之一抬手就要扇他,手腕被他摁住。


    她难受,也不让他痛快,“我觉得恶心。”


    “谁恶心?”


    “一切,所有,令人作呕。”


    这话着实有点刻薄,刺耳也刺心。


    蒋煜泄愤般一口咬在她耳后。


    “叶小鱼。”


    “……”


    “说话,别装死。”


    “……”


    蒋煜不甘被冷落,亲她的手腕,吻她的手指。


    他像只黏人的动物,在她颈间蹭了蹭,自言自语似的低喃:“叶小鱼,你讨厌我吗?嗯?你是不是也有点恨我?要分手的人是你,你有什么资格恨我,讨厌我,恶心我?”


    她被磨得难耐,声音变了调:“我没有。”


    “谎话精。”蒋煜勾住她的腰,把人捞起来,“我没和别人这样过,哪里恶心?”


    叶之一无力地靠在他肩上,不肯出声。


    电闪雷鸣后的和风细雨更折磨人,这感觉似痛非痛,她好热,像要融化了。


    他还在耳边不停地烦她:“初吻是跟你在学校教学楼天台,初夜是跟你在海边酒店,分开这五年我清白得很,你总不能追究到幼儿园时期跟好朋友手牵手做游戏,那会儿懂什么?”


    “闭嘴。”她一个字都不想听。


    他偏不,“这几年,你总是不穿衣服就往我梦里跑,除了用手,我还能怎么办?这得怪你。”


    沙哑的声音里隐隐透着委屈,动作却是极端割裂的凶狠,冰火两重天,叶之一战栗地咬住嘴唇。


    她下唇被咬得凄惨,蒋煜耐心地用手指把她的唇从齿间解救出来,轻抚至重新恢复血色。


    “手洗过的,每天都要用洗手液、沐浴露和洗发水,今晚也洗了好几遍,我哪里恶心?”


    “我恶心,是我恶心行了吧,蒋煜……你……”


    “瞎说,你不恶心。鱼泡在水里,最干净了。”


    “……我……我故意气你的,谁让你……谁让你那样烦人?”


    “你亲亲我,摸摸我,我就相信。”


    “去死!”


    窗外大雪铺天盖地,室内纠缠的身影交叠起伏,彼此都耗尽力气才沉入寂静。


    蒋煜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床上的人背对着他,被子隆起的高度不太明显,存在感很低。


    床单换过了,被子里是干爽的,叶之一没有睡着,她只是不想动。


    大脑放空,视觉可以关闭,听觉却无法完全失灵。


    他走过来了。


    他坐在床边。


    他拉开抽屉,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他找到了。


    他在看她,目光有实感,有重量。


    皮革材质的戒指盒在蒋煜手里显得精致小巧,钻戒是五六年前的款式,没有被体温暖过,就只是一个冰凉的商品。


    算了。


    蒋煜收回视线,把戒指放回抽屉,起身走出卧室,带上房门。


    他随便披了件外套,出门进电梯,目的明确地到达车库,从车里取了样东西,再上楼。


    身上带了外面的寒气,他在客厅待了几分钟才进卧室。


    叶之一没动过。


    蒋煜掀开被子躺上床,一只手从她后颈探过去,握着她的肩,把人往怀里带。


    “你有完没完?”叶之一结束了就不愿意再和他亲密贴在一起,她稍微缓过来,说话就相当不客气,“刚才吃药去了?”


    蒋煜从善如流:“如果你还没有满足,我可以吃。”


    不行的男人在这方面才极度敏感,小心眼,刺一下就暴跳如雷,越没什么,越想证明什么。


    她心口处的痕迹最明显,蒋煜低头亲了亲,指腹轻轻摩挲,“眼睛都睁不开了,应该够了吧。”


    叶之一立刻挣扎着要下床,蒋煜拉起被子盖住她,“好好好,我不说了。”


    但他并没有消停,一会儿拨弄她的头发,一会儿骚扰她的脖子。


    叶之一本想推开他,然而意外摸到了吊坠。


    项链被他暖热了,所以戴上时冰凉的异物感不太明显。


    “新年礼物。”他说。


    “我不要。”她拒绝。


    叶之一的反应在蒋煜意料之中,他面上没什么情绪波动,“抵一次。不能总让我吃亏,所以前提是你必须天天戴着,万一哪天被你不小心弄丢了……”


    他刻意加重“不小心”这三个字,语速放慢,停顿强调。


    “丢了怎样?”


    “丢了就加次数。”


    叶之一想笑,“你把这个当成投资了?”


    蒋煜说:“跟你就得这样明算帐。”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吃亏?”


    他挑眉,“你回忆一下,咱俩是谁伺候谁?”


    ……


    短暂静默之后,叶之一突然问:“一次还是一晚?”


    “何必计较这点细节,”蒋煜伸手关掉床头灯,闭上眼睛,“睡觉,我早上要查房。”


    她固执地说:“一晚。”


    黑暗中,蒋煜叹了声气,“行。”


    没过多久,怀里的人推开他横在她腰上的手,坐了起来。


    “又怎么了?”蒋煜无奈。


    衣服在浴室,叶之一身上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衣,“你睡你的,我回家。”


    脚刚落地,就被拽回被窝。


    蒋煜从后面抱住她,“睡两个小时。”


    全身上下都沾染了属于他的气息,比起抵死缠绵,这种不带一丝欲望的拥抱更令人心悸,叶之一听着他的心跳声,困意渐轻,“在你这里我睡不着。”


    “睡不着说明不累,干脆都别睡了。”


    “……”


    *


    窗帘闭合着,天亮后,室内光线依旧是适合睡眠的昏暗状态。


    叶之一醒来时已经将近十点。


    浑浊的大脑反应缓慢,她木讷地环顾周围,视线逐渐清明,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想起来她在什么地方,昨晚发生过什么。


    垃圾桶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她没让自己长久地陷在情绪中,下床踩着拖鞋进了浴室,洗漱完才发现挂在里面的衣服不见了,转身去客厅找手机。


    手机在沙发上,屏幕上面贴着一张便签。


    叶之一走近,看到便签上写着:衣服在烘干机里,贴身衣物在衣帽间,早饭要热一热再吃。


    她侧首往厨房的方向看。


    餐桌上放着一盘灌汤包,旁边还有小份油醋碟和一杯白色乳状物,豆浆或者牛奶。


    雪停了,窗外世界白茫茫一片。


    叶之一弯腰拿起便签,揉成团,在去找衣服的路上,顺手把纸团丢进垃圾桶。


    烘干机在阳台,她的内衣裤是蒋煜昨晚手洗,去上班前用吹风机吹干。


    衣帽间里的镜子一尘不染,叶之一很难不注意到脖子上的项链,链条很细,坠着一颗红宝石,轻轻跳动,反射出漂亮的光芒。


    低调简单,但一眼就能看到,而且款式百搭,配什么风格都不违和。


    她没吃早餐,换好衣服就走了。


    十点半,蒋煜收到了她的微信消息:【我穿过的那件衬衣送小区西门的干洗店,留了你的电话。这条不用回复,没事也别联系,我有空会找你。】


    蒋煜:“……”


    她还真是下床就翻脸。


    刘医生从身后经过,神色复杂地瞟了蒋煜一眼。


    她长叹一声,短叹一声,声声都是欲言又止但又忍不住要言。


    “小蒋,个人作风问题还是要注意一下的,以后评职称不只跟学术成果和主持疑难诊疗挂钩。前途比爱情重要,‘不被爱的才是小三’这种观念是会被社会唾弃辱骂的。”


    蒋煜深呼吸,疲惫地按按眉骨,“她跟那个姓裴的没关系。”


    刘医生震惊:“你上位够快的啊。”


    “叶之一是我前女友。”


    “……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你今天一大早就春光满面地来上班,难道叶子还喜欢你?”


    “她帮我把衣服送干洗,多少有点感情吧。”


    第25章


    有了这笔慈善款, 很多难题都迎刃而解。


    学校已经开始装修,冰雪融化后,叶之一单独去了一趟景宜村, 她站在操场上,看着施工现场, 在飞扬的尘土里闻到了春天的味道。


    闭上眼睛,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开学后学生们在教学楼里学习玩耍的场景。


    钱真是世界上顶顶好的东西。


    学校的事情进展顺利, 米梅眼睛术后恢复得很好,小孩儿跟以前一样, 每天乐呵呵的, 叶之一还真有种迎接新生的感觉。


    当然,除了时不时烦她一下的蒋煜。


    男女只要在床上发生点什么, 彼此之间就会莫名产生天然的粘合剂, 软化棱角,消减隔阂, 模糊爱与恨的界限。


    他明明很忙, 尤其是在门诊坐班或者进手术室, 从早到晚几乎没有闲的时候,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竟然还有心情给她打电话。


    比如前天, 他为了问她身体难不难受,在停车场等了半小时。


    再比如昨天,电话开头他郑重其事地说有正事,结果最后就只是告诉她, 他穿了她送干洗店的那件衬衣。


    烦人但不讨人厌。


    精神压力得以短暂放松,叶之一睡好吃饱,挑了一天工作日, 并且是宋佳岚上班时间,在口腔医院挂了个号,去拔剩下的两颗智齿。


    裴起严最近飞国际航线,每次都要飞行11个小时以上,从出发到返回南川市得两周。


    他有半个多月没见到她了,“等两天,我陪你去?”


    “打麻药有点疼,拔的过程中没什么太大感觉,”叶之一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中间,在衣柜里翻找带宽大帽子的衣服,“发炎了又得拖到年后。”


    “你最怕看牙,一个人能行吗?”


    “佳岚说她找全院技术最好的帅哥给我拔,信她一次。”


    裴起严笑了笑,“没能一起跨年,春节一起过?年夜饭我爸妈准备,和去年差不多,不会太隆重,平均每人两道菜,再煮一锅你爱喝的菌菇鸡汤。”


    两家搬进这栋拆迁楼后,除夕夜都团聚在某一家吃年夜饭。


    叶之一取出那件一年四季中能穿三季的黑色冲锋衣,“做菜挺麻烦的,臭小孩儿又感冒了,我们自己在家吃。”


    “人多热闹,”裴起严的声音低下去,“一一,别拒绝我。”


    她没说话。


    “我得去给乘务组开会了。”


    “……你忙,起落平安。”


    通话挂断,叶之一站在床边换衣服。


    米棠慢吞吞走到房门口,她想跟着去,“我不说话,我就在旁边待着。”


    叶之一故意逗她:“拔牙的地方见不到你的医生叔叔。”


    “才不是呢,”米棠仰起头,焦急解释的模样特别可爱,“我最喜欢小姨和外婆。”


    “前些天,是谁悄悄告密,说我睡了一整天?”


    “医生叔叔问了,我才说的,小姨睡不醒是因为累。”


    “好吧,原谅你,”叶之一把项链吊坠藏进衣领,伸手揉揉孩子的脸,“医院人多,让外婆带你去买菜。”


    米棠抱住她的腿,“我爱小姨!”


    “知道啦!”叶之一学她的语气。


    去医院赶早不赶晚,过号还得重新排队。


    叶之一上次拔左边那两颗智齿是半年前,今天不需要重新拍片子。


    宋佳岚和一位年轻医生搭档配合,医生在电脑面前看片子,她检查器械,叶之一躺到牙椅上,做心理准备。


    “没来例假吧?”宋佳岚问。


    “没。”叶之一双手交叠放在腹部。


    “放轻松,”宋佳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别一直想着牙齿,想点别的。”


    叶之一叹气,“这里太吓人了。”


    宋佳岚帮忙转移注意力,“元旦那晚我数着秒,到零点就立刻给你发‘新年快乐’,你第二天中午才回复,那一晚上都在忙什么呢?”


    妙手神医非此女莫属。


    叶之一果然不再想着医生会用哪把刀划开她的牙龈。


    “有情况啊,”宋佳岚看出端倪,悄悄撞了一下她的胳膊,“跟谁?”


    患者有权保持沉默。


    “让我猜猜,”宋佳岚朝她挤眉弄眼,“是蒋煜学长吧。”


    叶之一开始盼着医生快点给她来一针麻醉。


    “你俩在玩哪一出?人前不熟,人后……”宋佳岚嘟起嘴对着空气快速亲了两下。


    “少看点短剧。”


    “这种剧情就算再过八十年也有市场。你老实交代,上学那会儿你和学长是谁追的谁?”


    宋佳岚打开牙椅顶上的灯,冷白灯光照得人眼睛发酸。


    在医生坐着椅子滑过来之前,叶之一轻声说了句:“他追的我。”


    ……


    “她追的我。”蒋煜面不改色。


    临近春节,科室提前排班,蒋煜主动申请除夕当天在急诊值班。


    每年春节烟花爆竹意外伤到眼睛的情况都很多,眼科急诊又忙又累,他本来就不想在家过年,白天又不能去打扰叶家团圆,忙一天换情人节休假两天,值得。


    叶之一拔完智齿脾气异常暴躁,蒋煜下班后就来事务所,和律师方序沟通邹城酒后寻衅滋事的案子。


    有伤情鉴定,有监控视频,有证人,同类型的案件中,判处八个月有期徒刑算低的。


    方序把茶杯放到蒋煜面前,顺势坐到沙发上。


    作为蒋煜关系还不错的大学校友,方序连左桉都熟悉,也当然见过叶之一。


    彼时两人在热恋期,蒋煜虽然组了个酒局,介绍她给他的朋友们认识,但不许她碰酒杯,她的酒,蒋煜都替她挡了,他的酒量挺一般,没多久就倒下了,那天跟他俩婚礼喜宴似的。


    方序第一天了解案情,就已经得知蒋煜和被告人邹城的纠纷跟叶之一有关。


    父母在各自单位里都是一把手,生活工作备受关注,学生蒋煜在最易燃易爆的青春期都没惹出过官司,更何况早已褪去轻率张扬的蒋煜医生。


    方序嗤笑一声,“学妹不太像是会主动追求男人的性格。”


    “真事儿,”蒋煜也笑。


    冒着热气的茶杯旁摆着一盆金桔,事务所新来的实习生家里在花鸟市场有个店,鲜花和盆栽都卖,春节前生意极好,父母忙不过来,方序给实习生多放了十天假,半小时前实习生送来一盆金桔,绿叶繁密,枝上挂着金灿灿的果子,既能食用又具有观赏性,寓意也好,淡淡香气还可以舒缓心情。


    方序见蒋煜看着盆栽出神,打趣道:“是触景伤情,还是借物思人?”


    蒋煜收回视线,语调不紧不慢:“你女朋友跟你分手,是因为刚才那个实习生吧。”


    方序喝茶的动作顿了一瞬,神情有些无奈,“人家还是个孩子。”


    “二十岁的孩子,大学是幼儿园?”


    “她只是送盆金桔而已。”


    蒋煜平时不怎么干涉朋友的感情私事,要不是聊到了这里,他不会主动提,“你猜叶之一是怎么追我的?”


    他这么问,就不难猜了,方序瞟了一眼金桔,“送花?”


    蒋煜坐姿放松,手搭在黑色沙发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嗯。”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


    高三学业重,压力大,生活枯燥。


    越是时间紧张,越接近自由,学生们谈恋爱的心就越躁动,一对接一对,如同雨后春笋。


    同桌穿过走廊,回到教室,带来一阵花香。


    几秒钟后,趴在桌上闭目养神的蒋煜就会听到同桌做作的声音。


    “蒋煜学长,高二的学妹又给你送花了。”


    又。


    是的,已经是第四次了。


    蒋煜缓慢睁开眼睛,他怎么记这么清楚?


    同桌口中的“学妹”就是不久前在西江老城区把他当成变态跟踪狂打的女生,她比他低一届,姓叶,有个简单好写还好听的名字,倒不是他私下打听过,是她挺“有名”的,这层楼许多男同学都知道她。


    旁边有人开玩笑,蒋煜无动于衷,依然枕着手臂,只是转了个方向,对同桌说:“还回去。”


    同桌啧啧两声:“还不收啊?”


    蒋煜语气不变:“不收。”


    高二晚自习基本都是学生自己写作业,从课桌里飘出来的花香味似有若无,扰人心神。


    宋佳岚高烧,请假回家了。叶之一遇到一道难题,解不出来,有些烦躁,笔尖在草稿纸上胡乱画圈,左手伸进课桌拿东西,袖口轻轻带出一片淡蓝色花瓣。


    她把花瓣夹在课本里。


    心里想着,这束花放不了几天就会枯萎,钱又白花了。


    她用直柄雨伞打烂一束花很容易,赔偿却十分艰难,送一次,就被原样退回一次。


    不行。


    太浪费钱了。


    面子事小,叶之一决定自己去。


    高三晚上要多上一节晚自习,叶之一留在教室,在下课铃声响起前五分钟,下楼去车棚。


    多亏宋佳岚,她才会知道蒋煜不住校,每天骑车回家。


    这所学校每个年级走读生不多,尤其是分秒必争的高三。


    漂亮女生站在路灯下等人,有点显眼。


    被她踢飞的小石子沾着雨水滚到远处,停在一双运动鞋前,她的视线慢慢往上,撞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目光。


    雨滴顺着车棚落进浅水坑,溅起星星点点。


    可算是被她等到了,叶之一边往前走,边从书包里拿出花束。


    蒋煜也被性格直接的女生追过,但她不一样,她来硬的,“不收还不行了是吧?”


    叶之一把花塞到他手里,“对,不行,你必须收下。”


    她说完就撤。


    路灯下,少女背影有一层朦胧的光晕。


    蒋煜看看她,再看看花,忍不住想笑。


    第26章


    两家一起过年, 除夕晚上的年夜饭在裴家吃,米梅也没闲着,早早带着自己用惯的厨具去裴家, 帮忙洗菜备菜。


    叶之一负责给米棠换新衣服,扎头发。


    城市禁止燃放爆竹, 小朋友们玩点小烟花和摔炮倒没什么问题, 米棠戴好手套就迫不及待拉着裴起严下楼,去找邻居哥哥姐姐们玩, 即使只能听个声儿,她也是高兴的。


    她见着人, 先说一大串吉祥话, 然后蹦蹦跳跳地告诉对方,自己再过几个月就可以上学了。


    米棠当然不会忘了给蒋煜拜年, “医生叔叔, 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她手腕上戴了个铃铛, 叮叮当当的响。


    午后救护车拉来一位在餐桌上吵架被人用筷子戳进眼眶内的患者, 蒋煜刚出手术室,拿手机回复语音时,不自觉地放缓语气:“新年快乐, 我下班后去给你送红包好不好?”


    “我有红包,是小姨和外婆给我的,”米棠拍了拍鼓囊囊的衣兜,又想起来, 裴起严刚才也给了她压岁钱,“还有裴叔叔。”


    “宝贝,你只要裴叔叔的, 不要我的,我会很伤心。”


    “那……那我问问小姨,别伤心。”


    天色渐暗,朋友们各回各家,米棠依依不舍地跟着裴起严上楼。


    叶之一的午觉睡得有点久,裴起严又是敲门又是打电话才把她叫醒,两家做了几十年的邻居,比亲戚都亲,她随便惯了,洗漱完套了件宽松毛衣就去裴家。


    喝喝酒,聊聊家常,一顿年夜饭吃了三四个小时。


    裴父叫了牌友来,凑一桌搓麻将。


    米棠到处找猫,玩捉迷藏,电视机里播着春晚,连语言类节目都不好笑,歌舞就更催眠了,叶之一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看小品演员们包饺子。


    裴起严在阳台抽完烟,去厨房切了盘蜜瓜端出来,坐到她身边。


    她是纯素颜,头发松散地挽在脑后,左手托脸,身体没坐正,衣领朝着一侧歪斜,露出来的项链吊坠像一颗闪着光芒的红石榴,裴起严多看了几眼。


    他说:“晚上睡不着,我们去看电影?今年的几部贺岁片评价都还不错。”


    叶之一咬了口蜜瓜,“外面好冷,吃太饱,不想动。”


    她根本不给他机会,裴起严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


    米棠哈欠连连,手脚并用地爬到叶之一身上,搂着她撒娇,“小姨,我困。”


    “回家睡觉,”叶之一抱起米棠,“严哥,你别送了。”


    裴起严跟着起身,送她们出门,“明天有空吗?”


    电梯正好停在这一层,叶之一加快脚步,“明天再说?”


    “行,”裴起严被电梯门挡在外面,“晚安。”


    父母有守岁的习惯,麻将声大概会持续到天亮,明明只少了两个人,裴起严却觉得家里空了许多。


    猫跳上沙发,卧在叶之一坐过的位置。


    裴起严的手伸过去,猫就往他手掌里拱。


    小时候他和叶之一也玩过类似的游戏,他惹恼她,她朝他飞扑过来,他抬手抵住她的额头,她瞬间化身成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见怪不怪淡定路过的米曦禾轻飘飘扔下一句“幼稚鬼”,他手一松,她就一脑袋扎进他怀里。


    裴起严最近总在想,如果她父母没有离婚,如果她没有被判给叶骏,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空白的那几年,是否就不会多出一个蒋煜?


    他失了先机,对她这份远超出妹妹的情感又来得后知后觉,再加上工作性质致使他长期离家,细水长流这条路大概是走不通。


    猫突然翘起尾巴,被震动声惊得迅速钻进角落。


    裴起严回过神,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在响,看了发现不是,过一会儿才在沙发坐垫底下找到叶之一的手机。


    震动声再次响起,屏幕上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除夕夜是阖家团圆的日子,直觉让裴起严确定对方是那位医生,鬼使神差地按下接通键。


    “叶小鱼,下楼。”


    果不其然。


    他们和好了?


    他叫她下楼,是要去约会?


    嫉妒心隐隐作祟,裴起严走到阳台,往楼下望,可惜这栋楼看不到小区门口,他不动声色地道:“请问你是?”


    手机另一端的人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的亲昵感全然消失:“把手机给她。”


    “一一暂时不在我旁边,如果你有万分紧急的事,我可以帮你转告。”


    “你转告?你是她的谁?”


    裴起严温声笑了笑,“我们是每年都在一起过春节的关系。”


    “那又如何,说不准今年是最后一年。”


    通话被挂断。


    寒风如刀,裴起严正准备把手机送上楼的时候,叶之一下来了。


    他主动说:“刚才有个号码多次打过来,我担心有急事,帮你接了。”


    叶之一点开通话记录,号码是蒋煜的。


    “谢谢,”她进电梯前回拨过去。


    裴起严站在门口,看着她离开。


    大约十分钟后,停在12楼的电梯动了,裴起严立刻按下按钮,等待的时间里,他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既不希望她在里面,又怕自己错过。


    裴起严陷入一种紧张、不安的焦灼状态。


    这不像他。


    电梯门缓缓打开,视野里仅仅出现一只白皙纤长的手,裴起严就笃定里面的人是她,并且注意到她换了衣服。


    素颜少了些清冷感,多了分温婉。


    叶之一抬起头,“约到看电影的人了?”


    “去便利店买包烟,”裴起严自然地走进电梯。


    她往右侧挪了半步,“不穿外套出门,小心感冒,最近流感很严重。”


    金属壁反光,裴起严这才察觉到自己穿得过于单薄,数字一层层下降,他的心随之高高悬起。


    终于,电梯到达一楼。


    叶之一迈开腿往外走,裴起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没说话,垂眸思索着什么。


    拐过转角,她突然小跑起来,裴起严骤然惊醒,但反应慢了,只能看着她奔向等在小区外的男人。


    ……


    蒋煜把拿了红包转身就走的人拽回来,得寸进尺,“亲我。”


    叶之一低头避开,“我是来跟你谈情说爱的?”


    “早上七点半到医院,六点下班,期间我几乎没怎么休息,中午和晚上都吃的食堂盒饭,你假装心疼我一下。”


    “工资卡又不给我。”


    蒋煜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我的工资卡只会上交给老婆,你要跟我结婚?”


    她不为所动,只是说:“糖糖在等。”


    “怪我,路上耽搁了,”蒋煜打开车门,抱出一个纸箱,“都是些玩具,沈千苓买的,跟我无关,你应该提前收到了她的消息。”


    箱子不重,叶之一没让蒋煜送,她自己搬得动。


    把玩具和红包拿回家给米棠,她还会再下来,所以她进小区后,蒋煜还靠在车旁。


    他等人就只是等人,不抽烟,不刷手机,不看时间,眉眼沉在阴影里,旁人要仔细窥探才能触及到眸底那抹晦涩的暗流。


    嫉妒这种吞噬性极强的情绪,一旦冒出苗头,就如同燎原的火。


    被烟灰烫手的刺痛感灼伤,裴起严脑海中莽撞而没有方向的思绪回笼,含着烟猛吸两口,呼出白色烟雾,背过身,将剩下的半根烟碾灭。


    叶之一第二次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不敢多犹豫一秒,紧紧抓住了她。


    “别去,”裴起严声音低哑。


    第27章


    春节比平日里热闹许多。


    亲人团聚, 万家灯火,空气里飘散着年夜饭和烟花的香气,路灯光线似乎都要更明亮一些。


    小时候姐妹俩会在拿到压岁钱之后, 从家里偷溜出去找伙伴们玩。米曦禾有一阵子迷上了网游,她指定是直奔网吧, 裴起严拦不住她, 但一定能抓住跟在后面的小尾巴叶之一。


    网吧那种地方鱼龙混杂,还有退学的混混收保护费。


    七八岁的叶之一不懂这些, 她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即使姐姐嫌她烦, 她也要跟着去, 哪怕什么都不会玩,只是坐在旁边吃东西。


    裴起严不让她进网吧, 她没生气, 也没有甩开他的手。


    他带她去买烟花,她说好。


    他带她去看电视, 她也说好。


    可她早已不是七八岁的年纪。


    东拐西拐的巷子也已竖起高楼, 再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裴起严收紧力道, 目光深深地锁住她,“别去。”


    他没穿外套, 手被冻得冰凉,刚才拿烟都很僵硬。


    凉意贴着皮肤,存在感太强,叶之一想把手抽出来, 只动了一下,就被握得更紧。


    她轻轻出声:“严哥?”


    裴起严知道现在不是向她表明心意最好的时机,但如果他不说, 一定会后悔。


    “本以为自小认识是我的优势,近水楼台是我的机会,可没想到距离太近反而让我进退两难,瞻前顾后。既怕自己的心意给你造成困扰,导致你疏远我,又怕自己再次错失良机,在我犹豫不前的时候,你喜欢上别人。一一,‘不希望你一直把我当哥哥看’这句话不是玩笑,我是认真的。”


    在她下楼前,他思绪混乱,身体感知不到冷暖。


    他在想,到底是从哪天开始,她在他心里不再只是一个邻居妹妹。


    是她工作不顺,醉酒后靠在他肩上睡着的那天?


    是糖糖学会走路,踉踉跄跄从滑梯旁走到树下,她激动地一把抱住他的那天?


    是米曦禾葬礼之后,西江老城区正式启动拆迁,确定了搬离日期,她深夜躲在墓碑前痛哭,被他找到,她哽咽地问他‘严哥,姐姐还能认出回家的路吗?她下辈子还会愿意当我的姐姐吗’的那天?


    不,比这更早。


    那些令他心脏抽疼的眼泪,他早就见过。


    ……


    2018年1月,全国大降雪。


    南川市也在1月25日那天迎来了初雪,所有中小学停课一天,大学生和上班族还是正常出行。


    尽管当时临近期末,但大四的叶之一只有一科考试,有很多空闲时间。


    城市被覆盖了厚厚一层积雪,世界变成纯净的白色,连灰暗的老城区都焕然一新。白天频繁有人走动,也有人铲雪,巷子里的路不算难走,深夜积雪厚度到脚踝,一脚踩下去不知道是实是虚,很可能会“中奖”,踏进冰水混合物的坑里泡个脚。


    飞行结束回来的裴起严连行李箱都没带,反正他睡一觉又得继续去工作。


    夜里寂静,他听到一声惊呼,回头就看见了差点滑倒的叶之一。


    她踩着他的脚印,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前,可能是他步子太大了,她需要大跨一步才能走到他踩过的位置。


    他看着,不禁失笑,“怎么这么晚回来?”


    “严哥,好巧,”她摘下羽绒服宽大的帽子,“我妈发烧了,我不放心,回来看看。”


    “一个人?男朋友没有送你?”


    “他不在学校。”


    这个雪夜,提起男朋友,她还是笑着的。


    然而不到一个月,也就是春节后,裴起严再次在家附近遇到她,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泪。


    巷子里有家开了十多年粉面馆,她最喜欢剁椒米线,每次都要多加辣。


    辣是痛觉,但她常吃,那天边吃边哭,根本不是因为辣。


    刚过完年,老板的小女儿还在玩仙女棒,给了她一根。


    他没带打火机,香烟夹在指间,缓解不了心中的烦躁,他坐在她对面,忍不住开口试探着问她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如果有人欺负她,他去找人算账,她只摇头,不说话,沉默地用闪着火焰的仙女棒把他手里那根烟点燃了。


    火焰如同星光,映着她泛红的眼角和潮湿的眼眶。


    抵抗本能去舍弃重要的人和物,要流很多很多眼泪。


    他长久失神地看着她,想不起她是什么时候长大的,被掉落的烟灰烫了手才慌然移开视线。


    ……


    “其实我很讨厌烟味。”


    “我戒。你知道的,从小到大,只要我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就能做到,戒烟而已,不是天大的难题。我烟瘾不重,累极了会抽一根解乏。”


    裴起严明显有些着急,没有听懂叶之一委婉的拒绝,或者是他装作听不懂。


    在某些一闪而逝、错过就会终生遗憾的时刻,感性压过理性,情有可原。


    他放低自己,语气近乎祈求:“答应我,无论是点头还是拒绝,都不要太快给我答案,多考虑一段时间好吗?年后我还是飞国际航班。”


    叶之一低头看着他轻微颤抖的手,不知是在冷风里站久了打寒颤,还是紧张。


    这几年,他对她好,对糖糖好,对米梅更是关心有加,姐姐去世的时候,他也帮了很多忙。


    “我确实是被你要去见他这件事刺激得有点不正常了,”裴起严的衣服上有烟味,没有抱她,唇角带起自嘲的苦笑,“什么都来不及准备,连束花都没有。”


    “我现在不能答应你。”


    “只是考虑,都不可以吗?”


    回答他的是一道清凛凛的嗓音:“不可以。”


    裴起严下意识去看叶之一的反应,她的注意力没在他身上。


    他顺着她的目光,侧身看向不远处的那位不速之客。


    蒋煜和叶之一对视片刻后才迎上裴起严的视线,他背光站在亮处,神色喜怒不辨,语调不紧不慢:“为了介入别人的感情,连最基础的道德都不讲了,不合适吧?”


    光明磊落赢不来爱情,在这方面卑劣一点无伤大雅,裴起严冷声道:“你们没有正式复合,我就有追求她的机会。”


    蒋煜表面维持着风度,心中却在冷笑。


    这人平时在叶之一面前装出温文尔雅邻居哥哥的形象,今天说话倒是藏着刀子,次次都能精准刺中他。


    语言再有力,也远不如攥在叶之一腕上的那只手刺眼。


    即使有所谓的“交易”在,他也没有几分把握。


    两个成年男人在随时都可能有人经过的路上大打出手,只会让她难堪,蒋煜忍住去拂开那只手的冲动,放缓语气:“叶小鱼,你还要我等多久?”


    “一一,”裴起严低声挽留她。


    他从小情绪稳定,擅长隐忍,极少这样把脆弱、低落的负面情绪展露在外。


    夜幕下,叶之一掰开裴起严的手指。


    她选了蒋煜。


    蒋煜不是稍不留意就如同蝴蝶般悄然飞走的米曦禾,他有耐心等她,等不到她还会来找她。


    裴起严留不住叶之一,没有资格,更没有身份。


    她的衣角从指尖扫过,手指僵硬没了知觉,他抓住的只有几缕虚无的寒风。


    ……


    开车回家的路上,蒋煜一句话没说,面沉如水,一副提不起兴趣的性冷淡作风,结果出了电梯就原形毕露。


    指纹开门的同时,他低头深吻叶之一。


    两人纠缠着进屋,她靠在门后,外套被剥落,他温热的手掌反复在她手腕摩挲抚摸,像是要擦去裴起严留下的痕迹。


    蒋煜买了好几套舒适的女款睡衣,都是叶之一的尺码,但藏在衣柜里没让她看见,最后她洗完澡穿的还是上次那件白衬衣。


    在浴室里只是单纯的洗澡而已,热水放松身体,所以她注意到了客厅和餐厅都摆满鲜花。


    花香引人靠近,她不自觉地走过去,看一看,闻一闻。


    蒋煜从身后拥住她。


    “今天做了些什么?”


    “睡觉。”


    “还有呢?”


    “吃饭。”


    “没有想我吗?”


    “没有。”


    “春晚节目有趣吗?


    “还行。”


    “有没有说谎?”


    “……有。”


    蒋煜埋首在她颈窝,闷声低笑,“在我和你那位竹马哥哥之间,你还是更喜欢我的,是不是?”


    叶之一眨了下眼睛,“春晚节目很无趣。”


    几秒钟后,蒋煜反应过来,单手把人抱起,扔到黑色沙发上。


    “就会气人!”他忍着不提裴起严的深情告白,不回想她犹豫纠结的神情。


    她长发铺散,带着轻微湿气,衬衣领口微微敞开。


    大脑中那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还未消退,他就俯身下来,她条件反射抬脚踹他,被他抓住,送到嘴边亲了一口。


    “你……”叶之一睁大眼睛。


    “又不是没亲过,”蒋煜轻轻拍了下她的腿,“分开点。”


    叶之一头皮发麻。


    她挣扎着要跑,蒋煜摁住她的手腕,笑着吻她。


    “我在家的时间少,没装监控,”他低声在她耳边说。


    她不肯,狠狠咬痛他。


    蒋煜闷哼一声,捧起她的脸,亲亲嘴唇,亲亲眼睛,碰一下就离开,很快又凑近。


    彼此呼吸缠绕,沐浴露的香味和花香混在一起,隐隐催生出爱情魔药,是滚烫的,是湿润的,发酵,升温,逐渐迷乱。


    她在床上偶尔会说几句真话,尽管蒋煜存了威逼利诱的心思,不急于进入主题,但又忍不住加深这个吻。


    叶之一:“蒋……”


    蒋煜亲她的上唇。


    叶之一:“你……”


    蒋煜亲她的下唇。


    叶之一:“让开……”


    蒋煜亲她的唇角。


    她没能完整地说完话,下一次开口一定是骂他,蒋煜在此之前探进去,缠住她的舌尖。


    笑声从唇齿间逸出。


    她恼羞成怒,下手毫不留情。


    吻势渐缓,温柔抚过,似是安抚,又似引诱。


    热意将她融化,蒋煜的吻慢慢往下。


    第28章


    落地窗视野极好, 窗帘隔绝外界。


    室内亮着一盏灯,暖色调的灯光极为柔和,光线到沙发周围就有些暗了。


    暖气开得足, 地毯都是热的。


    鲜花香味被关在屋里,愈渐浓郁。


    一簇绚烂烟花炸开白光。


    滚烫的火星子飞溅在夜色中, 闪现, 隐没,绵延出悠长的余韵。


    紧紧抓拽着黑色短发的手指缓慢松了力道, 关节泛白,从沙发边缘无力坠落时, 被他握住, 从掌心到指缝,一点点撑开, 十指紧扣后, 她的指尖便沾上潮湿的绯色。


    “好了,好了。”他哑声哄她。


    声音里带着点慵懒愉悦的笑意, 让她回笼的神思再次迷乱, 本能地想要躲避。


    好热。


    她像一块被烤化的黄油, 顺着沙发流淌,无处可躲, 只能徒劳地捂住眼睛。


    他爬上来亲她的手背,这是一个安抚性的吻,缠绵着几分缱绻。


    剧烈心跳逐渐平复,等到她的身体不再轻微战栗, 蒋煜才起身,倒了杯温水过来。


    沙发垫子湿了,他把人捞起来, 换了位置。


    叶之一坐在他腿上,身体无力地靠着他,喝了半杯水。


    仿真壁炉时不时发出柴火燃烧的响声,她的呼吸落在耳边,蒋煜有种时光长久的满足感,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破坏此刻的温馨,但如果错过她最好说话的时候,可能就问不出什么了。


    “还喝吗?”他问。


    叶之一摇头。


    蒋煜把杯子放到桌上,手掌轻抚她的后背,“跟我说说话。”


    两人贴得这么近,叶之一当然能感受到他下腹的紧绷,“不做就松手,我不在你家留宿。”


    蒋煜轻啄她的脖子,“就不让你走。”


    她闭上眼睛,轻嗤一声。


    他从沙发上摸到一条领带,在她手腕松散地绕了一圈,“用这个把你绑起来好不好?”


    “别烦人,”叶之一懒得理他。


    “刚才还说喜欢,现在就嫌烦,叶小鱼,你稍微装一下。”


    “你话好多。”


    “平时见不着你人,打电话没说几句就要挂,我能怎么办?”


    “……我想洗澡。”


    她的声音和身体一样软,蒋煜有些心猿意马,扶着她的腰,没让她起身,“等会儿再洗。我问问你,毕业前那个新年,你跟谁在一起?”


    叶之一的脸埋在他颈窝,说话含糊不清:“春节当然是和家里人一起过。”


    “开心吗?”


    “就那样。”


    蒋煜低头,蹭她的脸颊,“开心为什么会哭?只是日常在小吃店里吃你爱吃的东西,眼泪为什么止不住?”


    叶之一愣住,“你偷听人讲话?”


    “他都要偷我的家了,我偷听他几句话不违法吧,”蒋煜略过裴起严,只问和她有关的事,“那个寒假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沉默了许久,才简单应付:“姐姐差点流产,我心里难受。”


    米棠九月份生日,米曦禾差不多就是2017年的年底怀上的。


    蒋煜是听长辈说过,怀孕初期最好不要告诉外人,但他是外人吗?


    “难受到那种程度了,你宁愿自己一个人待着也不找我,甚至都不告诉我。”


    “那是我的家务事。”


    以前蒋煜每次送她回家,只能送到巷子口,多走一步都不行。


    他低声叹气,怅然若失,“你从来没有把我规划进你的人生,我和你身边那些甲乙丙丁相比,只是多了一点亲近你的特殊待遇而已。”


    叶之一目光空洞,嘴唇动了动,最后也没能说出只言片语。


    眼泪拌饭的日子太苦涩,她不敢回忆。


    她不要被过去拽着往下坠。


    叶之一挺腰坐起来,捧起蒋煜的脸,主动吻他。


    长发散落,发梢扫过皮肤,痒痒的,起初他紧闭双眼没有任何回应,一副冷硬薄情的态度,但抵抗不住本能,被撩拨得逐渐呼吸急促,在她的唇离开时,不舍地追过去,将心中的恨意和怒气加深在吻里。


    叶之一小声说:“去房间。”


    蒋煜充耳不闻。


    光线更暗了些,她伏在他身上起落,项链吊坠有她的体温,他仰起头,咬开了她身上那件衬衣的扣子。


    “叶小鱼。”


    “嗯?”


    “你真的爱过我吗?像我爱你一样。”


    “……”


    滴在脸上的不知道汗水还是泪水,蒋煜等不到回答,没再追问,把人抱起来,走进卧室,反手关上房门。


    *


    次日清晨,叶之一比蒋煜先醒。


    她侧躺着,被横在腰上的手臂牢牢锁住。


    热意源源不断,让人留恋。


    窗帘没有完全闭合,角落漏出一道亮光,浑浊的大脑慢慢苏醒,她视线往上,轻抚他五官轮廓。


    她记得,他刚开始是很不习惯和别人睡在一张床上的,大学时期他们第一次在外面住酒店,他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着,不抱着她,他难受,抱着她,他也不舒服,后来次数多了,对彼此的身体也熟悉了,他才适应她在身边的感觉,累极了,伸手把她捞进怀里,闭眼秒睡。


    他晚上值夜班,手机闹钟关掉了,睡到自然醒最好。


    叶之一小心把被他压住的头发扯出来,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衣服就走。


    特意让出租车开到2号门,叶之一就是不想遇见熟人,却在楼下撞到了裴起严。


    不知道是在等她,还是同住一栋楼的巧合。


    裴起严眼睛里充满红血丝,像是一夜没睡,有些憔悴。


    叶之一正常打招呼:“早。”


    “你不是心甘情愿跟他在一起的,”裴起严喉咙沙哑,“一一,你骗不了我。”


    突然响起的震动声打破僵局,叶之一从包里拿出手机,挂断电话,点进微信,给蒋煜发消息:我到家了。


    电话那边的蒋煜是被吓醒的,梦里空空,怀里也空空,他找遍每个房间,连拖鞋都没穿就推开门往外走,要不是电话被挂后他又收到了叶之一的消息,他大概已经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到了车库。


    【蒋煜:叶之一,你把我吓出心脏病了,怎么赔?】


    【蒋煜:就算急着回家,你不知道把我叫醒?】


    【蒋煜: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蒋煜:今天是要带糖糖亲戚家拜年吗?】


    【蒋煜:情人节我休假】


    他连发五条,叶之一只回复最后一条:好。


    裴起严没看消息内容,他被叶之一手腕内侧的一枚吻痕刺痛了。


    “严哥,我不想骗你,”她神色平静,“因为是蒋煜,我才能用自己换钱,再用钱去换更重要的东西,如果不是他,无论换成谁,我都做不到。”


    “他用钱羞辱你,你还忘不了他?”


    “不是的,你不了解他,他就算再恨我,也绝不会故意设套让我伏低做小求他,他是真心想帮我,而且用的还是最不伤我自尊心的方式,我跟他……是我过不去那道坎,必须要交换,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收下那笔善款。”


    裴起严心痛如绞,他把一张银行卡塞给她,“密码是我生日,我联系中介,会尽快把那套新房子卖了。”


    银行卡重如千斤,叶之一承受不起,“你这是要跟我断绝来往。”


    “我不求什么。”


    “严哥你冷静点,先不说学校暂时不缺钱,就算缺,我也不能拿你的钱。”


    “他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我爱他。严哥,我爱蒋煜,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让我相信爱情的人,你觉得他在强迫我,其实……我也有私心,这些年,我也时常想他。”


    第29章


    年味越来越淡, 米梅要走亲串门的也就那么几家,花一天时间就够。


    米棠和亲戚家的孩子闹着玩,把额头磕破了皮。


    她自己摔的, 没喊疼,叶之一给她消毒, 她也只抹抹眼泪, 吃颗糖就好了。


    “小姨,我是不是得去医院看看眼睛?”米棠凑到叶之一耳边悄声问。


    这个鬼机灵。


    叶之一从药箱里找出一片创可贴, 撕开包装纸,贴在她脑门上, “蹭破皮的位置离眼睛很远。”


    “那也得看看吧。”


    “要看也是看外科, 还得快点去,不然伤口就要愈合了。”


    米棠听不懂, 笑嘻嘻地搂住叶之一的脖子, “我们用压岁钱给医生叔叔买个礼物吧。”


    电视播着动画片,叶之一闭上眼睛靠着沙发装睡, 但这招已经骗不过小孩了, 两人玩闹了几分钟, 她支肘看着米棠,纳闷道:“你怎么这么喜欢他呢?”


    “小姨喜欢, 我就喜欢。”


    “我不喜欢他。”


    “喜欢,”米棠吧唧一口亲在叶之一的脸上,“小姨喜欢的。”


    叶之一故作嫌弃地用手抹掉口水,起身进了厨房。


    砂锅里炖着汤, 再炒两个菜就能吃饭了,春节假期起得晚,十点多这顿饭算是午餐。


    米梅去下棋了, 她也就这点娱乐爱好,叶之一没去打扰她,把每道菜留出一份。


    菜做多了,叶之一想着,看着,纠结之后还是从柜子里找出很久没用过的打包盒,另外又盛了一碗汤。


    米棠吃饭很乖,夹到什么吃什么。


    叶之一收拾完厨房,给米棠换衣服,带她出门。


    到医院的时候刚好十二点,春节期间在住院部值班的医护人员比平时少,病人也不多,出了电梯,叶之一把米棠带到护士站,米棠嘴甜,有礼貌,很容易就问到了蒋煜在哪间办公室。


    开发区有个新项目年后公开招标,左桉登门给董玥拜年之前得先给蒋煜打个招呼。


    他给慈善机构捐了不少钱,虽说做公益是给自己积德,但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能为难兄弟的事,绝不为难自己。


    稍微有点门道的人都知道,蒋家夫妻俩逢年过节是不接受任何人去家里拜年的。


    蒋煜预料到左桉会请他帮这个忙,既然答应了,就推辞不掉。


    “我晚上给我妈打个电话,问她哪天有空,只喝茶,不谈工作,”蒋煜给左桉开了支眼药水,“一楼缴费取药。”


    左桉看看时间,“正好下班了,一起吃顿饭?”


    “不跟你吃。”


    “还没到情人节,两个男人坐在一起吃顿饭不犯毛病。”


    蒋煜从电脑前抬起头,神色无波无澜。


    左桉作投降状,叹了声气,“真没有约薏歆,我又不是媒婆。大家都是朋友,彼此情谊是一样的,我既然知道你有和叶之一复合的念头,就绝不会再横插一脚替薏歆牵红线。”


    蒋煜淡声道:“最好是。”


    “放心,我忙得很,”左桉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十二点整了,能走了吧。”


    “我不吃。”


    “你修仙啊。”


    办公室门开着,一个小女孩趴在门边,水灵灵地探头进来,奶声奶气地问:“医生叔叔在吗?”


    这小孩儿皮肤白,长得特漂亮,左桉正要问蒋煜,还没开口,一阵风从身旁刮过。


    办公椅被带着空转了一圈,左桉心道,蒋煜这医生当得可真称职,不仅给患者看病,还帮家属带孩子。


    蒋煜牵住米棠,跟她说话的同时侧首往外看。


    不远处,叶之一穿了件卡其色的大衣,一点点淡妆增添气色,长发蓬松,发尾卷起自然的弧度,她拎了一个布袋子,触碰到他含着笑意的目光,不太自然地转向走廊里侧,像在面壁。


    蒋煜脱掉白大褂,挂在门后,先蹲下去摸了摸米棠的额头,“怎么弄伤的?”


    “在姨奶奶家摔了一跤,”孩子思维跳跃得快,上一句还在说她没哭,下一句就突然转了话题,“小姨今天做的饭特别好吃,我吃了两碗!”


    蒋煜装作没看出来叶之一手里拎着的东西是饭盒,“是吗?”


    “我小姨特别厉害。”


    “哪个菜最厉害?”


    “鸡翅和牛肉香香的,一点都不辣。”


    “要多吃蔬菜。”


    “吃了,我吃了很多青菜。”


    左桉越看越乐,他怎么不知道蒋煜喜欢孩子?说话轻声细语,眼角眉梢都是笑。


    “她小姨是谁啊?”左桉好奇地问。


    米棠不知道办公室里还有别人,立刻止住话音,抓住蒋煜的手指,朝他靠近。


    蒋煜抱起她,对左桉说:“你赶紧去取药。”


    “急什么,”左桉朝米棠挥手,“小朋友。”


    米棠不怯生,“叔叔好。”


    她看了左桉,但看错方向了,左桉怔了一下,用眼神询问蒋煜,确定她是真的看不见后连忙起身,走过去牵住她的小手,跟她握手,“你好。”


    “我走了,”左桉没走出几步就停住脚步,认出叶之一后立刻就明白过来,热络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带孩子来看眼睛?”


    叶之一不露痕迹地把饭盒藏在身后,“我路过。”


    “住哪里?我取完药就没事了,顺路送你们。”


    “……不麻烦了。”


    “朋朋友友的,太客气显得生分,我的车就在停车场。”


    蒋煜把米棠放到椅子上坐着,大步离开办公室,越过左桉,走到叶之一身边,“他眼睛不好,开车有风险。”


    左桉只是最近用眼过度,眼睛干涩疲劳而已,他“啧”了一声,“医生攻击患者,信不信我投诉你?”


    “这是你的权利,”蒋煜看都不看他,从叶之一手里接过装着饭盒的袋子,另一只手牵住她。


    叶之一往后缩,但没能挣脱。


    左桉的视线往下,再往上,没等他开口打趣,蒋煜就把人从他面前带走了。


    “不好意思,”叶之一只来得及回头说这么一句。


    办公室门开着,蒋煜倒了杯热水,给她捧着暖手。


    米棠坐在转椅上,自己转圈玩。


    叶之一把杯子放到桌上,准备走人,蒋煜从旁边拉了把椅子过来,握住她的肩膀,等她坐下,重新把水杯塞到她手里。


    他虽然没说话,但动作没停过,先用消毒湿纸巾擦手,将饭盒从布袋里拿出来,再整齐摆成两排,然后依次打开盖子。


    排骨汤冒着热气,喝一口还有点烫。


    米棠是安全的,蒋煜滑动椅子,到叶之一身旁,故意逗她:“这汤怎么尝着是甜的?你放糖了?”


    叶之一:“……”


    空调不太暖和,手里这杯热水也不足以烫红她的耳朵,她是头脑发热。


    “剩饭,喂狗。”她绝不会承认做菜时是按照四人份的量做的。


    蒋煜心情愉悦地拿起筷子。


    他吃得慢,半个小时后才去漱口。


    米棠心心念念要去商场玩摇摇车,叶之一牵着她去按电梯。


    蒋煜送她们下楼,“明天晚上我去接你。”


    明天是情人节。


    “嗯,”叶之一低声说,“你别送了。”


    “休息时间,饭后消食。”


    “影响不好吧。”


    “影响谁了?我又没牵别人的女朋友。”


    “……”


    离开医院,叶之一和米棠去了商场。


    米棠连坐两次摇摇车过了瘾,又想起买礼物的事,她喜欢糖果、发夹和玩偶。


    蒋煜给米棠的红包里有5000块钱现金,叶之一虽然没动米棠的压岁钱,但也要买一件价格相当的东西。


    逛了几层楼,最后选中一条领带。


    店员打包的时候,米棠轻轻拽了一下叶之一的衣角,“小姨。”


    叶之一低头看过去,米棠像变魔法一样,五指张开,手心里躺着一颗牛奶糖。


    “知道啦,”叶之一拿起糖果,放进领带盒子里。


    店员笑着说:“很有趣的礼物哦,收到的人一定会加倍开心。”


    米棠高兴得摇头晃脑。


    ……


    情人节这种日子,过节的人才会特别留意日期,不过节的人压根想不到。


    米梅昨天下了一天棋,腰酸背痛,四五点钟吃完饭也不想去遛弯了,在家陪孩子看电视。


    歪倒在沙发上的叶之一明显心不在焉。


    她两次夜不归宿,米梅心里有数,时钟转到五点半,天色暗下来,米梅听到手机消息提示震动声,在她腿上拍了一下,“多穿点,别感冒。”


    叶之一应了一声,拿着手机进屋换衣服。


    出门前,她把礼盒塞进包里。


    电梯似乎比平时慢,到小区门口的路也好像变长了。


    凉风吹过,她闻到了花香。


    蒋煜靠在车旁等她,一见着人就朝她走过去,“我是不是来早了?阿姨和糖糖都还没睡吧。”


    叶之一举起手机屏幕给他看,“才六点。”


    “好好好,算我心急,”蒋煜其实五点就到了,在车里待到五点半才给她发消息,“阿姨没问你约了谁?”


    “问了啊。”


    “你怎么说?”


    车内的花香味更浓郁,叶之一面不改色地回答:“花点小钱,解决生理需求。”


    蒋煜关上车门,倾身过去,捏住她的脸吻她,“又气人。”


    叶之一把礼物塞给他。


    连晚饭都送过了,送份礼物不算什么。


    蒋煜拆开盒子,奶糖肯定是小孩儿放的,他忍不住笑,骨节分明的手指勾起领带。


    “绑你的?”


    “……”——


    作者有话说:小甜章过渡一下~


    第30章


    蒋煜心里明白, 这条领带是她的回礼。


    就像从前那样,他给她转账,送她东西, 她总会换一种方式把钱花到他身上。


    但又有所不同,今天是情人节, 他完全可以把领带当做是情人节礼物, 花谁的钱不重要,是她挑的, 是她送的,这就足够了。


    她都没送别人。


    到了家, 蒋煜进衣帽间试领带, 叶之一抱着一束红玫瑰找花瓶,意外发现客厅里多了一个鱼缸。


    天蓝色小鱼成群往一侧游动, 泛着微光, 鱼尾近乎透明,十分漂亮, 观赏性很强。


    她在鱼缸前看入了迷, “这是什么品种?”


    “光体玛利亚, ”蒋煜说。


    “天然发光?”


    “应该是吧。方序给的,他陪家里老人逛了一趟花鸟市场, 买多了没地方养,就送我这儿来了。”


    他为了试领带,换了件黑色衬衣。


    叶之一低头看鱼,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垂在她耳朵旁边, 时不时轻轻从皮肤上扫过,有点痒。


    她转身才发现蒋煜根本没把领带系好,只是搭在脖子上, 一边垂得很长,另一边末端只堪堪压在衣领下,多走几步就会掉到地上。


    刚才他进屋后先洗手洗脸,只用毛巾随便擦了擦,额角的短发还留有水珠。


    她怀里还抱着一束花,他被花挤得后退,顺势坐到沙发扶手上。


    蒋煜整个人是极为松弛的状态,左腿舒展,伸到了她拖鞋旁,脚尖轻轻蹭她的脚踝,脖颈上仰,唇角上扬,眼睛亮晶晶的。


    他的意图不言而喻。


    叶之一摊手,“我不会。”


    蒋煜拿过她怀里的玫瑰花,随手放到一边,不紧不慢地问:“大三暑假,我给我堂哥当伴郎,试正装那天是谁给我系的领带?”


    “那天本来就是现学的,过去这么多年,我早忘了。”


    “今天也可以现学,我们有很多时间。”


    谁会在情人节的晚上打扰朋友呢?


    蒋煜握住叶之一的手腕,牵着她走向他,站在他两腿之间,“看好了,好学生学不会旧技能就是不认真。”


    他勾起领带的两端,先演示一遍,然后拆开领结,朝她抬了下下巴,意思是轮到她展示学习成果了。


    叶之一在店里摸过布料,手感软滑,灯光下有光泽感,好看,但其实不太好打结。


    领带在他手里格外听话,到她这儿就很难对付,缠缠绕绕,以为这次可以了,结果马上就散开。


    于是她距离他越来越近,眉头蹙起,手上的动作逐渐带了点脾气。


    她的手指从他喉结蹭过,一次又一次。


    蒋煜落在她脸上的目光随之变暗,呼吸加重,他怀疑自己最近见她的频率太高了,才会这么容易被撩拨。


    “在脖子上打不好结,不如换个地方绑。”


    这人说话语调一本正经,然而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叶之一对上他情愫浓稠的目光,在他凑过来想亲她的时候,扯掉领带,覆在他眼睛上。


    她双手绕到他的脑袋后面,灵活地打了个结。


    “确实,”她表示赞同。


    蒋煜:“……”


    他真没这个想法。


    鼻梁又高又挺,领带不能完全贴合面部,亮光从缝隙钻进去,导致他的视线是受阻的,但又不是黑漆漆一片。


    他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她的身影。


    “药箱在哪里?”叶之一问。


    蒋煜的手背上有几道细长的划伤。


    左桉的事必须得当成正事办,电话里不方便提,他昨晚还是回了一趟家,早上帮家里修剪阳台的花花草草,没戴手套,被枝条和花刺划伤,轻度皮外伤很快就会自然愈合,最近也没排手术,连创可贴都不贴。


    “在我房间里,”蒋煜的声音很低,“我把领带摘了。”


    叶之一说:“不行。”


    蒋煜刚碰到领带的手又放下了,听着她的脚步声,躁动的心莫名平静了下来,他这几年缺失的生活仿佛就应该是现在这样,如果当初求婚顺利,他们可能早就结婚了。


    在叶之一进卧室的这两分钟里,蒋煜记起来他上一次头痛吃药是什么时候,但仍然没有告诉她,药箱具体的位置,也没有说话。


    他在想,她会不会看到床头柜里的那枚戒指……


    等南川大学医学院开学,蒋煜每周都要去学校上课,他自己做课件,卧室书桌上摊开放着一本厚厚的专业课教材,他白天坐在这里看过。


    药箱靠墙放着,盖子上摞了一叠打印的论文。


    叶之一没动他的资料,只把药箱拿出来,在里面找到一支软膏。


    “等会儿还得洗澡,”蒋煜低低地笑了一声。


    “留疤很好看?”


    “好不好看另说,能让你心疼我一下倒是挺值的。”


    叶之一没好气地推他,蒋煜顺势拽着她往后倒,他倒在沙发上,她摔在他怀里。


    药膏掉到地毯上,被散落的衣服盖住,没人还有精力去捡。


    原本遮住蒋煜眼睛的领带不知何时到了叶之一的腕上,他的系法和她不一样,不勒皮肤,但因为交叉着多缠了几圈,再加上有技巧,她怎么都挣脱不开。


    耳朵红了,脸也红了。


    眼角潮湿泛红,瞪人没什么威慑力。


    蒋煜轻拍她的小腿,“骑上来。”


    叶之一真想扇他,然而她双手被绑在身后,只能咬他一口解气。


    他闷声低笑。


    “快点解开,”她小声催促。


    他闭着眼,嗓音慵懒:“你又不会系领结。”


    “我会绑你!”


    “哦,嗯,拭目以待。”


    蒋煜把人捞起来,目光缠绵地抚过她的眉眼,抬手将她汗湿的碎发顺到耳后,手指从她后背往下,勾住领带轻轻拉扯,但没有要解开的意思。


    他似是无意问起:“你在哪儿找到的药箱?”


    “书桌上。”


    “床头柜……”


    “床头柜怎么了?”


    “没什么。”


    叶之一没有看见蒋煜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她坐在他腿上,手使不上劲儿,很没有安全感,也很……很羞耻。


    他捏住她的手腕,稍微用点力,她就会挺起身体,往他嘴边送。


    “蒋煜……”她咬着唇,声音是艰难从齿间挤出来的。


    蒋煜在忙。


    他的脸埋在温软里,沙哑地应了一声,“嗯?”


    她骂他:“你变态。”


    他笑得肩膀都在抖,过了一会儿才仰起头,亲她的锁骨,一路往上,轻咬她的下巴,一副无赖的模样,“我怎么了?”


    空气又湿又烫,叶之一坚持不住,无力地倒在他肩上。


    他就喜欢在这种时候烦她。


    “叶小鱼,你是不是有点太瘦了?忙起来就不吃饭,好不容易休息,又总是从早睡到晚,生活习惯非常不健康,比小孩还难管。我给你挂个号,你去医院做个全面体检。”


    她没理他。


    呼吸带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低低的,弱弱的,热热的,就在他耳边。


    蒋煜扶着她的腰,“这次总不是因为恶心哭吧?”


    “去死,”她恼羞成怒。


    衬衣皱巴巴的,蒋煜拎在手里抖了抖,松松垮垮地披在她肩上。


    衬衣遮住他解开领带的动作,也挡住了潮热的泥泞。


    在她缓过神之前,蒋煜抱起她进了卧室。


    ……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蒋煜睡前把两人的手绑在一起,用的还是那条领带,谨防自己睡得太深,让叶之一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先醒,躺着没动,借着晨光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确定她不是在装睡后才用技巧解了领带的结,轻手轻脚地下床,关上房门,去收拾残局。


    客厅沙发周围着实有些混乱。


    蒋煜一件件捡起散落的衣服,该洗的洗,该挂好的用衣架挂好,然后去厨房做早饭。


    他平时不在家吃早餐,都是去医院食堂随便凑合,钟点阿姨工作日只做晚饭,周末如果他在家,做两顿就够了。


    冰箱里的食材是蒋煜昨天去超市买的,水果蔬菜都很新鲜。


    叶之一不挑食,唯一不爱吃的水果是葡萄,碰都不碰,闻着味道都会不舒服。


    这几年,没联系,没见面,她的饮食习惯,他倒是刻在记忆里,采购的时候会下意识远离她不喜欢的东西,从货架旁边走过去了好一会儿,大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很久之前她说过,她讨厌葡萄的气味。


    主卧浴室里有各种各样的头绳,叶之一洗漱完,用手抓了抓头发,随意挽起。


    她从房间出来时,蒋煜在煎培根和鸡蛋,锅里滋滋冒油。


    他穿得居家舒适,背影丝毫不慌乱,调料汁,尝味道,有条不紊。


    “过来,”他叫她。


    正在看鱼的叶之一慢吞吞地走进厨房,接过一杯温水。


    用来煮面的那锅水还没烧开,蒋煜抽了张纸巾擦手,从盘子里挑出最红的一颗草莓喂她,“敢说不吃试试。”


    叶之一眨了下眼睛,“草莓还是早饭?”


    “都是。”


    “吃完之后,这次就算结束。”


    蒋煜对此已经免疫了,“还不算。”


    叶之一皱眉。


    “你没睡好,等会儿再睡个回笼觉,我看两个小时书,吃完午饭送你回去,把你送到家,这次才算结束。”


    在她开口前,蒋煜靠过去吻她,轻啄,浅尝,并且做出表面性的评价:“草莓挺甜的。”


    水开了,他煮面的时候顺便烫青菜。


    叶之一站在旁边,喝完半杯水,听到他问:“年后什么安排?”


    “大概就是学校和家来回跑,一些琐事。”


    “一定要注意安全,别不当回事,有问题给我打电话。”


    她“哦”了一声,相当敷衍,转身就忘。


    蒋煜把人拽回来,神色认真,“月底我陪你去墓园。”


    叶之一僵住,脸上表情肉眼可见地凝滞,逐渐冷却,“蒋煜,你少打听我的家人,糖糖喜欢你,我不干涉你和她来往,但我姐,你不许过问。”


    两周后,也就是二月二十七日,是米曦禾的忌日。


    她眼里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蒋煜抱住她,手掌轻抚她后背,“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不要。”


    “抵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