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节假期结束后, 短暂停下脚步休息的人们重新开启新一年的忙碌。


    从南川市到景宜村的路程不算远,但叶之一几乎每天都要跑一趟,有时候时间晚了, 错过最后一班公交车,从村里出来就非常不方便, 她咬咬牙买了辆便宜的旧车代步, 省事多了。


    丘新竹一听价格,感觉这辆破车随时都会原地报废, 她第一次坐在副驾位时,全程不多说一句话, 死死抓着扶手。


    今天倒是放松。


    “我收到了一份简历, 师范学院特殊教育专业大四学生,六月份毕业, 是个女孩儿, 明天咱俩一起见一见?”


    “往后推迟一天呗。”


    丘新竹问:“怎么?”


    村里路灯稀少,叶之一开得慢, “明天是我姐的忌日。”


    丘新竹立刻关掉手机音乐, “抱歉。”


    “没事, ”叶之一打转方向盘,语气轻松, “这么安静,一会儿我睡着了啊。”


    丘新竹吓得连忙按下播放键,只是换了一首舒缓的纯音乐。


    叶之一笑得不行。


    “姐姐哪一年走的?”


    “2019年,糖糖当时还不到六个月大。”


    “是病逝还是……”话刚出口, 丘新竹就意识到不该问,“如果你不想提就不说,心里难受随时可以找我倾诉, 我看不见你哭花的脸,但可以给你递纸巾。”


    前方开来一辆车,车灯从叶之一的扫过,她面色如常,情绪很淡。


    “车祸。”


    “……意外离世,还那么年轻,有很多遗憾吧。”


    今晚有月亮,星星也格外亮。


    叶之一轻声道:“救护车没到医院,她就没心跳了,一句话都没留下。”


    车祸发生前一晚,姐妹两人通过电话。


    当时叶之一在新公司转正了,工资和待遇都明显提升,她悄悄给米曦禾打了一笔钱,结果不仅隔日就被米曦禾原封不动转回银行卡,还挨了顿骂。


    她心里委屈,也生气。


    人被眼泪淹没的时候,总是会口不对心说一些伤人的话。


    米曦禾骂她没长脑子,骂她蠢,赚了钱不知道给自己存着,非要去填无底洞,她那点工资,扔进去都激不起一粒尘埃。


    她骂米曦禾眼瞎,识人不清,把大好人生葬送在一个面目全非的烂人身上,还不完的债,塞不回肚子的孩子。


    两个人凑不出一句好听的话,吵到最后,一个躲在卫生间里哭,一个在地铁站里哭。


    二十多岁的生命,坚韧昂扬,无坚不摧,但又单薄脆弱。


    天亮后,妹妹唯一一次没有主动道歉,此生就再没有跟姐姐和好的机会。


    言语安慰苍白无用,丘新竹说:“明天绝不烦你,你再多休息一天。”


    叶之一笑了笑,“谢谢领导。”


    “少来,”丘新竹从背包里拿出一套童装,“这是我妈买给糖糖的,她说五岁半的宝宝穿这个码差不多,你回去给孩子试试大小,不合适还能换。”


    “又给压岁钱,又买衣服,太破费了。”


    “领导命令你收下。”


    “好的领导。”


    叶之一先送丘新竹,到家的时候十点多了。


    米梅还没睡。


    电视开着,音量调到最低,她坐在沙发上发呆,听到开门声才慌忙低头抹眼泪。


    桌上放着一罐酒酿,大概是楼下裴家送来的。


    灯光照着她鬓角的白发和手上的皱纹,叶之一假装没看见,换好拖鞋,把手里拎着的服装袋递给她,“丘妈妈给糖糖的。”


    “哎呦,衣服够穿。”


    “人家的心意嘛,明早给小孩儿试试。”


    米梅拆开看了看,又慢慢把衣服叠好,关掉电视,“饿不饿?老裴自己做的酒酿,我给你煮碗酒酿汤圆?”


    叶之一掩嘴打哈欠,“不吃了,好困。”


    “把胃饿坏了,以后老了遭罪。”


    “我晚上吃了饭。”


    “泡面也算饭?”


    “配了榨菜和火腿肠,还有村长送的酱肉包子。妈,你早点睡觉。”


    叶之一进卫生间洗澡,米梅灌了个热水袋,塞进她的被窝,叹着气回屋。


    身体是疲倦的,躺下又没了睡意,叶之一翻过身,想在抽屉里找颗药吃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已经伸出被窝的手缩了回来,摸到手机。


    黑暗中,屏幕上闪动着一串她熟悉的号码。


    电话震动声扰人烦,叶之一不安的心却奇迹般平静下来,她按下接通,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翻书的声响,闭上眼睛,调整成最舒服的睡姿。


    “我在备课。”蒋煜先开口。


    “嗯。”她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你呢?”


    “躺着。”


    “睡不着?”


    “你不打扰我,我就能睡着。”


    蒋煜低声轻笑,“不想被我打扰,怎么还接电话?”


    叶之一把手机放到耳边,“等会儿就拉黑你。”


    书桌上的日历27号这天被特别标注,蒋煜抬头时正好收到花店确定订单的短信消息。


    翻书页的声响很助眠,即使他的注意力不在教材上,手也在一页一页缓慢翻动着。


    “下周一早上我去医学院上课,新学期加上早八,教室里肯定睡倒一大片,课间我打算简单讲讲自己的爱情故事,跟学生拉近师生关系,征求一下你的同意。”


    她想都不想就拒绝:“不同意。”


    蒋煜明知故问:“理由是什么?”


    叶之一张口就说:“刚开学就告诉他们校园恋爱没有好结果,有点恶毒。”


    他从善如流:“你跟我复合,这不就是一个好结果?”


    “滚。”


    “酝酿睡意的时候别这么暴躁,心情波动太大更睡不着。”


    被窝里暖融融的,热水袋贴着小腹,坠痛感减轻,叶之一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精神得以放松,困意渐渐袭来。


    她轻声问:“讲些什么呢?”


    夜晚寂静,蒋煜靠着椅子,突然想到什么。


    他从钱包里翻出一张海边合照,照片上的叶之一满眼都是他。


    “就讲讲学生们爱听的那些,比如你是怎么把我追到手的。”


    “……我追你?”


    灯光柔和,蒋煜看着照片,眉眼低垂,唇角上扬,有几分少年模样,“又开始耍赖,别的赖掉就算了,这个也不承认?”


    叶之一半睡半醒地说:“我没做过。”


    “花是不是你送的?”


    “什么花?”


    “我高三那年,你追着我送花的事,不记得了?”


    “……蒋煜同学,请你搞清楚,那叫‘赔’,不叫‘送’。我打烂你一束花,赔了四束,亏大了。”


    蒋煜:“……”


    所以那个时候是他想太多?


    叶之一迷迷糊糊,喃喃自语:“明明是你追的我。”


    ……


    高考完那个暑假,叶之一给本校的一个高一学弟当家教,学弟和蒋煜住在同一个小区,她只上了不到半个月的课,就在小区里偶遇了蒋煜。


    盛夏高温,烈日暴晒,却毫无征兆突降暴雨。


    她在屋檐下躲雨,少年穿过暴雨跑到她身边,原本空旷的地方变得拥挤,溅起的水珠落到她手背上,她感受到雨水是温热的。


    夏季太阳雨声势浩大,来得急,去得快。


    骤雨停歇,阳光穿过云层,耳边只剩滴滴答答的雨声。


    在蒋煜的视角里,两人的暧昧期已经够长了,她忽远忽近,时而主动,时而后退,他被钓得不上不下,偶尔乐在其中,但大多数时候都患得患失,连吃醋都没身份,之前一直没有挑破那层窗户纸,是考虑到不能影响她学习,考完了总得给他句准话。


    “学弟怎么样?”他问。


    “长得挺帅的,性格也好相处。”她答。


    蒋煜如鲠在喉,“我是问学弟的基础怎么样?”


    叶之一反应过来,心不在焉地说:“哦,这个啊,还行吧,不算特别差。”


    “他约你去看展,你答应了?”


    “没有。”


    即使头发和衣服都在滴水,少年清俊的眉眼间依然透出笑意,“为什么?”


    叶之一带的东西多,她在包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包纸巾,先抽出两张递过去,“没兴趣,不想去。”


    蒋煜接过纸巾,利落地把自己的手擦干净,在她第二次递纸巾过来的时候,握住纸巾的同时,也抓住了她的指尖。


    多一点,再多一点。


    正在看屋檐滴水的叶之一呼吸短暂停滞。


    阳光灼烤着地面上的雨水,热气蒸发,烫红了她的耳朵。


    “你……你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从这天起,蒋煜每天傍晚准时准点带着一瓶鲜榨冰镇果汁到学弟家附近,等叶之一补课结束,陪她坐公交车,绕一大圈送她回家,直到开学。


    新生报道,在宿管阿姨手里领完钥匙才知道自己被分到哪一间宿舍,叶之一住六楼,蒋煜来给她搬行李箱。


    米曦禾悠闲地坐在阴凉处吃冰棍,远远看着蒋煜跑上跑下,最后一趟,他装累,弯腰凑到叶之一面前,骗她帮他擦汗。


    青春啊。


    大学这么美好的时期,就该自由恋爱。


    米曦禾笑着用防晒衫盖住脸,降低存在感,不当电灯泡,心里暗自感叹,她家那块木头终于发芽了。


    床铺收拾好后,叶之一下楼准备去体检,米曦禾霸占着宿管阿姨的躺椅,都快睡着了。


    叶之一推她,“早说了不用你送,你非要送。”


    “完事了?”米曦禾把防晒衣往下拽,露出眼睛,故意往妹妹身后看,“帅哥人呢?害羞不敢见家长?啧啧,长着一张渣男脸,没想到这么纯情。”


    叶之一神色不太自然,米曦禾笑得东倒西歪,少女初恋是这样的。


    米曦禾伸个懒腰,站起身搂住妹妹,揉她泛红的脸,“每个月我给你加800块钱生活费。”


    “不要,妈给我的钱够花。”


    “傻不傻,钱这个东西,只怕少,不怕多。”


    “真的够花。”


    “刚才那个帅哥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大几?”


    “……”


    “哎,不想说就不说吧。妹妹长大了,有心事了。”


    “……”


    “你是为他考的南川大学?”


    “不是。”


    “你俩谈多久了?”


    “还没在一起。”


    “懂了,他在追你,但你还没想好要不要答应。男人这个阶段最真心了,多考验他几天。”


    ……


    27日清晨就下起了小雨,雨声淅淅沥沥。


    叶之一睡到自然醒,神清气爽。


    不记得昨晚那通电话到底是谁先挂断的,她从被子里摸到手机,点开记录。


    通话状态竟然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微信有消息没回复,当时她应该是睡着了,消息发来的时间在通话结束之前四十分钟,所以在她睡着之后,蒋煜最少等了四十分钟才挂电话。


    她不是真的会说梦话吧?


    “小姨,”米棠在外面轻轻敲门。


    叶之一放下手机,抓了抓头发,“醒了。”


    米棠推开房门,熟练地爬上床,摸到叶之一的脸,凑过去就猛亲,“外婆要带我去坐小火车,不带你,小姨,我会想你的。”


    米梅已经收拾好东西,在给孩子找雨衣,她从房门经过,语气如常:“衣服大小合适,早饭在锅里,你吃了再出门。”


    “嗯,”叶之一躺回被窝,“注意安全,多玩儿几天。”


    米棠套上雨衣,换上雨鞋,又跑到卧室门口,“小姨拜拜。”


    叶之一回应她:“拜拜。”


    这一大一小走后,家里安静得只剩雨声,叶之一起床,拿起桌上的全家福擦了擦。


    她其实不常梦到姐姐。


    米梅早起做了蒸饺,叶之一只吃了一半,把剩下的重新热一遍,装进饭盒里带出门。


    蒋煜的车停在小区外,后座放着两束花。


    叶之一收起雨伞坐进副驾,顺手把蒸饺递给他,让他趁热吃,“我昨晚说梦话了吗?”


    “没有。”蒋煜喝了口温水。


    “那你怎么不挂电话?”


    “我是要挂的,但要挂的时候听到你在哭,不忍心挂。”


    叶之一愣了一下,神色自然,“骗人的是狗。”


    蒋煜跟她玩文字游戏,“狗这么忠诚的动物,不会骗人。”


    天空阴沉沉的,雾气重,车开到墓园时,雨势大了些。


    蒋煜撑开一把黑色雨伞,抱出两束花,叶之一沉默地往里走,在墓园里遇到了裴起严。


    他站在台阶上,肉眼可见的消瘦,明显是下飞机连家都没回就过来了。


    第32章


    叶之一单独撑起一把雨伞, 走上台阶。


    她抱着花,伞被风吹得倾斜,细密的雨水扑到她脸上, 几缕碎发凌乱地粘着皮肤,影响视线, 她本能闭了下眼。


    裴起严习惯性靠近她, 无视她身后的蒋煜,抬起手, 想帮她把碎发顺到耳后。


    叶之一借着换手抱花的动作,不露痕迹地避开。


    裴起严僵了一瞬, 他神色很快恢复自然, 收回手,垂在身侧。


    “严哥, ”她先开口打破沉默。


    裴起严侧身, 把路让开,“去吧, 陪曦禾说说话。”


    他鼻音很重, 叶之一抬头看他, “感冒了?”


    “有点着凉,不严重。”


    “不严重也得吃药。”


    她目光清透, 像被水洗过,裴起严掩面咳嗽两声,“好,我回家路上就顺便去药店。”


    这阵风停了, 叶之一从他身边经过,走向米曦禾的墓碑。


    潮湿冰冷的雾气中,照片上的米曦禾笑得明媚灿烂, 一如少年时,肆意张扬。


    叶之一安静地在墓碑前站了一会儿,弯腰把花放在地上,手指轻抚照片。


    雨不停,照片上的雨水就擦不干。


    蒋煜看向裴起严,视线如有实物,对方终于把眼神从叶之一的背影挪开。


    他迈开腿,撑伞走近几步,“有心了。”


    裴起严听得出这句话中的占有欲和家属感,“曦禾不只是她的姐姐,也是我的朋友。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在一条胡同里奔跑,上同一所小学,拥有很多共同的回忆。只要我人在南川,就一定会来,就算不在,也会尽量提前协调好工作赶回来。”


    “航空公司最近不忙?”


    “医院不是也挺闲的。”


    蒋煜又要上课又要坐诊,周末值班才换来工作日休假。


    裴起严在戒烟初期,心情沉闷,比平日少了些许温和,“她能带你来见曦禾,我很意外。”


    蒋煜当然不会承认这是他换来的,“你对我跟她的过去一无所知才会这么觉得。”


    “没有未来,才会反复提过去的事。”


    “我和她没有未来,谁有?你吗?”


    裴起严垂眸看着台阶上溅起的雨水,缓缓道:“只要她不嫁给你,我就还有希望。”


    不要脸。


    蒋煜冷嗤一声,“多谢提醒,我一定把求婚列入今年的待办事项。”


    结了也能离,裴起严这样想。


    “婚姻并非儿戏,这么着急,未免太草率,”他年长几岁,阅历赋予他从容,“蒋医生还没有正式见过米阿姨吧。”


    蒋煜面沉如水,“时间很长,机会很多。”


    裴起严不紧不慢地道:“高中认识,大学恋爱,到现在也有十年了,十年还不够长?”


    轻飘飘的话攻击性却极强,蒋煜喉咙发哽。


    “你是见过她家人,且熟悉,但她不喜欢你,见再多次也只是‘邻居’而已。”


    “她亲口告诉过你,她不喜欢我?”


    蒋煜一言不发,握着伞柄的手骨节泛白。


    裴起严试探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心中了然,“那么你的父母呢?她愿意去见你的家人吗?还需要多少个十年?”


    “我们的私事就不劳外人费心了。感冒药好买,裴先生这个年纪应该不至于忘了,或者假装买不到,去邻居家借,打扰邻居休息。”


    蒋煜神情冷漠,一步步踏上台阶。


    裴起严往下走。


    两个男人身形交错时,远处的叶之一看过来。


    “一厢情愿勉强得来的感情长久不了,蒋医生家里长辈个个位高权重,体会不到普通人生活的艰难,我是不甘心,但更不忍心让她为难,只求你别伤害她。”


    裴起严的声音没有完全被雨声掩盖,足够蒋煜听清楚。


    一人沉着离开,另一人走到叶之一的身边。


    被雨水浸透的毛巾寒凉刺骨,叶之一似乎感觉不到,平静地擦拭着墓碑,男人温热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裹住她的手,往他衣服里带,贴着他,稍微暖热后就放开了。


    蒋煜没说话,拿着毛巾继续擦墓碑。


    他丝毫不敷衍,边边角角的地方都擦过两遍。


    这条毛巾是米棠洗脸用的,大小只有普通毛巾的一半,很柔软,吸水性强。


    蒋煜拧干雨水,把毛巾叠得方方正正,放到墓碑前。


    风吹倒了一束花,叶之一把花扶正,站起身,“走吧。”


    “你应该有话想跟姐姐说,”蒋煜后退,“我回避。”


    她摇头。


    天空乌云密布,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回到车里,叶之一喝了几口热水,嘴唇才恢复了点血色。


    她衣服湿了,蒋煜找出纸巾,靠过去给她擦。


    明明他自己淋的雨更多。


    雨水打在车窗上,耳边声音嘈杂,叶之一恍惚地看着蒋煜,他近在咫尺,她又不是一碰就碎的玻璃娃娃,也没有伤口,他的动作却那么轻,小心翼翼,如若珍宝,看她的眼神是温热的,是被雨水浸湿的。


    他在心疼她。


    一滴眼泪滑落,滴在蒋煜的手上。


    又一滴。


    她在墓园里没哭,这会儿眼眶泛红,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蒋煜擦完雨水,又继续给她擦眼泪,“八十岁也有想姐姐的权利,不丢脸。”


    叶之一低着头,脸埋在他怀里,低声说:“我怕她恨我。”


    “怎么会呢?”


    “意外发生前一晚,我们大吵了一架,我没有跟她道歉。”


    死亡从来不是终点,活着的人备受煎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蒋煜轻轻拍着她的肩,“姐妹吵架太正常不过,感情好的亲姐妹更没有隔夜仇,她肯定不会记恨你的。我猜,她在生命最后一刻想到你,不是争吵后生气,而是担心,是放心不下,哎,她的妹妹以后要偷偷流多少眼泪啊。”


    “可是我说了很难听的话。”


    “姐姐比我更了解你,一定知道你是嘴硬心软,有些话要反着听。”


    “当时她们都瞒着我,没让我知道糖糖的眼睛治不好,我骂她……骂她眼瞎,我不该这样骂她的。蒋煜,我很后悔,”


    “姐姐绝对不会记恨你,我保证。”


    在暴雨来临之前十分钟,蒋煜把车开进了小区停车场。


    从高层落地窗望出去,雾气朦胧,世界仿佛是虚构的,只有此刻在彼此身边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叶之一站在窗前发呆,蒋煜拿出来一条干净的浴巾盖在她头上,双手捧起她的脸,和她额头相抵,“去洗个热水澡,睡一觉,手机放外面,如果有急事,我叫醒你。”


    她捏着浴巾一角,帮他擦头发。


    蒋煜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亲,“没事,我身体好,淋点雨不算什么。”


    “我想回家。”


    “你不想。”


    叶之一:?


    蒋煜推着她进了主卧。


    浴室里的东西比上次又多了一些,不止有头绳和发夹,各种护肤品一应俱全,贴身内衣内裤是摘了吊牌洗过的,他连卫生巾也准备了,日用和夜用的都有。


    唯独没有睡衣。


    他喜欢她穿着他的衣服在家里走来走去。


    蒋煜用外面的卫生间,他洗得快,短发也更容易打理,吹干后没进卧室,就在餐厅研究钟点阿姨给他写的食谱。


    米棠出游很兴奋,她先给叶之一发语音,过一会儿再给蒋煜发一条差不多的,蒋煜一边按照食谱准备食材,一边抽空回复她。


    蒋煜先煲汤,把新鲜的乌鸡洗干净后焯水,加姜片去腥,其它食材按顺序和时间依次加进去,慢慢炖着。


    他剥桂圆的时候,家里来了电话。


    董玥刚开完会,在办公室里,“儿子,晚上回家吃饭。”


    蒋煜随便找了个借口应付:“晚上科室有聚餐,你们吃。”


    “科室聚餐机会多,你以后再参加。”


    “推不掉。”


    “我同意见你的朋友那天,你答应过我什么?”


    “妈,您能别用这种上级的口吻跟我说话吗?”


    电话那边的董玥放缓语气:“只是让你回家陪妈妈吃顿饭,又不是让你弃医从政。”


    蒋煜面不改色,“还有别人吧。”


    “薏歆难得去家里一趟,你不回来,谁招待她?”


    “妈,我再认真跟您说一次,我对徐薏歆没有一丁点儿别的想法,现在没有,以后更不可能有,如果您和我爸只认定她当儿媳妇,那只能努努力再生一个,还得看她能不能等。”


    “蒋煜!”


    “今天真没空,少生会儿气,我有事要忙,挂了。”


    蒋煜挂断电话,把食谱贴在冰箱门上。


    雨天的天色暗,午后像傍晚,蒋煜做好饭,把叶之一从被窝里挖出来,吃今天的第二餐。


    她胃口差,没吃几口饭,乌鸡汤倒是喝了两碗,每道菜也都尝过味道。


    饭后蒋煜回复邮件给学生答疑,叶之一看电影。


    和米梅通完电话,她又开始犯困,关了电视,起身进房间。


    她神思倦怠地从书桌旁经过,蒋煜顺手把人拉到怀里坐着,摸了一下贴在衣服上的暖贴,还热着,他就捏捏她的腰。


    “今天怎么过得这么慢?”她无精打采。


    蒋煜瞟了眼电脑屏幕的时间,“都六点多了,哪里慢?也不能睡太早,得再吃点东西。”


    “我回家睡。”


    “想都别想。”


    小腹的坠痛感时而轻时而重,叶之一皱了下眉,“你不认账?”


    蒋煜伸手扯过床尾的毯子,盖住她腹部以下,“我是说抵一晚,不做,但你得睡在我这里。”


    “我身体不舒服,晚上总忍不住想翻身,你睡不好的。”


    “少管我,我乐意。”


    叶之一无言以对。


    她安安静静的,蒋煜心里一片柔软,逐渐没了工作的心思,索性合上电脑,陪她一起听窗外的雨声。


    “叶小鱼。”


    “嗯?”


    蒋煜低着头,下巴轻轻蹭她的脸,“你心情不好,是不是也有舍不得我的原因?”


    她没给回应。


    蒋煜勾住她毯子下的手指,“不说话,我就当你承认了。”


    她沉默不语。


    蒋煜抱起她,往客厅走,“想吃点什么呢?”


    叶之一搂住他,“中午的鸡汤挺好喝的。”


    很奇怪,叶之一总以为自己在蒋煜家睡不着,可每次都能睡个好觉,没做可怕的噩梦,夜里也没有惊醒。


    雨还在下,蒋煜要上班,他先起。


    昨天那锅鸡汤剩了一些,他煮了两份馄饨,正准备去把叶之一叫起来,门口突然传来输密码开门的声音。


    “沈千苓,你又忘了,我家最近不方便让你住……”蒋煜的声音在看到董玥时戛然而止,他下意识上前挡住董玥,“妈,这么早,你怎么一声招呼不打就来了?”


    董玥的视线越过他,往主卧的方向看。


    “千苓不方便住这里,我来你也不高兴,”董玥问,“家里藏着谁?”


    第33章


    蒋煜回国后就搬出来单独住了。


    这套房子距离蒋家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 他不需要父母定期帮他整理收拾衣食住行,需要的是私人空间,所以董玥很少过来。


    她上一次来, 还是去年秋天,他去义诊, 她过来跟沈千苓谈心。


    当时客厅乱归乱, 但都是一些小女孩喜欢的游戏机和零食,沈千苓是他的妹妹, 偶尔来住几晚,耍点小性子, 无可厚非。


    此刻, 董玥只是站在门口,简单地扫了两眼, 就觉得家里大不一样。


    挂在衣架上的大衣、整齐摆放的长筒靴、随意堆在沙发上的毯子、桌上的发夹和水杯……处处是女人生活过的痕迹。


    再加上蒋煜刚才那一瞬间如临大敌的神情, 以及不想让她进屋的举动,也都证实了她的猜测。


    蒋煜皱了下眉, “藏这个字有点难听了。”


    “不如你昨天在电话里的那些话难听吧, ”董玥换了双拖鞋, 走到沙发旁,在没有杂物的那一侧坐下。


    清晨被堵在卧室, 慌忙洗漱换衣服,蒋煜不可能让叶之一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跟自己的母亲见面。


    “我要迟到了,有什么事周末再说。”


    餐桌上有两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馄饨,董玥笑得温和, “你去上班,我还没吃过你做的早饭,今天算是借里面那位叶小姐的光, 享享口福。”


    其实不需要旁人提醒,跨年夜在餐厅匆匆一瞥,董玥就预料到叶之一又和蒋煜牵扯在一起。


    蒋煜捏捏太阳穴,放缓语气:“昨天我惹您生气,是我不对,和她无关,您能别这样吗?”


    “我什么都没做,你护短也要讲道理。”


    “还需要做什么?您坐在这里,就已经够让她难堪了。妈,是我喜欢她,是我放不下她,是我缠着她,如果您有瞒着我私下联系她,或者去找她面谈的心思,不如省省力气,直接把我赶出家门算了。”


    董玥神色平静,“威胁我?”


    “求您,”蒋煜走近,“我是在求您。”


    “不要把你妈想得太坏,我没有要棒打鸳鸯逼你们分开的意思,碰上了,晚辈出来给长辈打声招呼是基础礼貌。”


    “第一次见面,不应该是这样。”


    他不知道,董玥和叶之一早就见过。


    蒋煜不愿意让叶之一刚从阴雨绵绵的低落情绪中缓过来就要面对他的家人,董玥不肯离开。


    母子两人僵持着,卧室房门突然打开了。


    拧动门把的声音十分轻微,却敲碎了蒋煜眉目间凝结的寒冰。


    叶之一迷迷糊糊地往外走,刚要问几点了,蒋煜大步走到她面前。


    她仰起头,神色茫然,“怎么了?”


    “叶小姐,”董玥抢先开口,“早上好。”


    叶之一寻着声音的源头,视线从蒋煜肩头越过,直直地迎上董玥沉静的眼睛。


    董玥穿着剪裁合身的藏青色正装,干练优雅,从容大气。


    对视几秒后,叶之一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条件反射般甩开蒋煜的手。


    “阿姨好,”她眼神躲避,低头看着自己不太得体的衣着。


    尽管昨晚什么都没做,但对方打量的目光让她有种赤裸着身体的羞耻感,“不好意思。”


    叶之一落荒而逃。


    她退回卧室,蒋煜跟过去,一只手挡在门口,差点被房门夹住。


    “对不起。”


    道歉的人是蒋煜。


    他在她因险些误伤他而回过神的时刻,快速挤进卧室,反手关上房门,抱住她,手臂收紧,“对不起,这幅局面是我考虑不周全造成的,怪我,你别钻牛角尖。”


    叶之一轻轻推他,“我去洗漱。”


    蒋煜捧起她的脸,她神情平淡,看不出异样。


    她刚睡醒,人还是恍惚的。


    他松了口气,理顺她耳边的碎发,低声说:“我煮了鸡汤馄饨。”


    “嗯。”她点头,转身进了浴室。


    叶之一靠着墙壁,凉意顺着后背侵袭全身。


    空白的大脑逐渐变得混乱,她想起后妈扔给她的校服钱,想起她干净的运动鞋里那双破了洞的袜子,也想起毕业那年冬天的大雪,想起把她送到巷子口后不舍离开的蒋煜。


    ……


    2018年。


    南川大学在1月27日正式放寒假,假期共四周零两天。


    雪停了,但路面到处都还有积雪。


    尤其是西江老城区,弯弯绕绕的巷子里堆的雪人都没融化,地面结了冰,很不好走。


    再往前大概五十米,拐过转角就是叶家的院子。


    蒋煜佯装生气,“我见不得人?”


    “当然不是,”叶之一从他手里拿过行李箱,左右看了看,没人过来,迅速垫起脚在他唇边亲了一下,“见家长得正式一点,等我找机会探探我妈的口风。好了,很晚了,你先走。”


    出租车在外面等着。


    次次都只能到这里,蒋煜习惯了,“路滑,我等你进去了再走。”


    叶之一又亲了他一下。


    蒋煜投降:“好好好,我先走。”


    “到家了给我发消息。”


    “嗯。”


    叶之一站在原地,看着出租车离开。


    她拉着行李箱往相反的方向走,拐过转角后,突然停下脚步。


    不远处,一位不怒自威的女士平和地注视着她,“你好,我姓董,是蒋煜的母亲,方便聊聊吗?”


    她看过蒋煜手机里的全家福照片。


    “董阿姨,您好,麻烦稍等我一会儿,我把箱子放进院子。”


    董玥走向她,“我帮你。”


    叶之一礼貌道谢,“箱子不重,我自己可以。”


    她利落地把行李箱放好,带上门,跟着董玥走出巷子。


    附近有家甜品店,董玥点了两杯咖啡。


    叶之一坐得笔直,等对方开口。


    “我先跟你确认一件事,”董玥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推到她面前,“这是你的姐夫,对吗?”


    店里装修简单,没开暖气,汗意阵阵袭来,叶之一的心也凉透了,藏在桌底下的手指轻微颤抖,“他找您借钱了?”


    董玥收起照片。


    叶之一艰难找回声音,“阿姨,您不要理会他,他被赌债逼疯了,到处借。”


    “我当然不会借给他,”董玥语气平和,“你和蒋煜在一起三年多了吧,你有出国的计划吗?”


    叶之一低头不语。


    董玥拿出一张银行卡,“这笔钱,我给你。无论你是用来帮你姐夫还债,还是用来出国深造,都随你,但我有个要求。如果你选家人,请你放掉蒋煜,如果你选蒋煜,请你舍掉一部分亲情,比如监狱里的生父,还有这个赌疯了的姐夫。”


    叶之一不关心叶骏的生死,姐夫跟她没有亲情牵连。


    她舍不掉的是姐姐。


    姐夫今天能找蒋煜的父母,明天就能去找蒋煜。


    她拿了蒋家的钱,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坠落,滴滴答答。


    叶之一跑出去拦住董玥的车,在车窗降下来后,双手把银行卡递进去。


    她没用自尊心换钱,却因为钱失去了姐姐。


    ……


    董玥看着蒋煜在衣帽间和主卧之间来回,给叶之一拿衣服,没表现出明显的不悦,她到现在连杯水都没喝上,也不甚在意。


    主卧那扇门再次打开,是十分钟后。


    董玥站起身,“我要去临市开会,车从附近路过,就来看看,没什么事,不打扰你们吃早饭。”


    “阿姨慢走,”叶之一看向蒋煜,做口型无声地对他说:“你送送。”


    蒋煜只送到一楼,没带雨伞。


    餐桌上的两碗混沌还热着,叶之一坐在椅子上喝水。


    雨滴在玻璃窗上流淌出一道道水痕,窗外是朦胧的灰色,等蒋煜回来,她失焦无神的双眸才有了些生机,拿起勺子,慢慢搅动汤面上的葱花。


    叶之一吃不了这么多,给他分了几颗馄饨,“雨天路况不好,得早点出门。”


    “时间来得及,”蒋煜的注意力没有一刻从她脸上移开,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反而隐隐心慌,“叶小鱼。”


    “嗯?”


    “没别人,不高兴不用忍着。”


    她低头喝汤,“刚才我只是有点尴尬,没有不高兴。”


    “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啊,入睡快,也没有做噩梦。你呢?”


    “我也是,一觉睡到自然醒。糖糖和阿姨不在家,你多待一天好不好?可以用我的电脑办公。”


    “我得回去。”


    “那我预定一家餐厅,下班后接你去吃晚饭。”


    叶之一没说话,沉默着吃完最后一个馄饨。


    蒋煜把厨具塞进洗碗机,擦干净手,走出厨房,去衣帽间换衣服。


    门开着,叶之一看着他站在镜子前系领带,低声开口:“蒋煜。”


    蒋煜侧首看过来。


    她说:“我们就在这里结束吧。”


    空气陷入冰冷的寂静。


    蒋煜身体僵硬,绕在指间的领带逐渐松散,“什么意思?”


    叶之一冷静陈述:“交易结束,就不欠对方什么了,这是早就达成的共识。”


    氧气稀薄,蒋煜顿觉呼吸沉重,“到了今天,对于你而言,我们之间依然只是一笔交易。”


    “不然呢?”她的神色无波无澜。


    她越不在意,蒋煜就越不安。


    他走到沙发旁,在她面前蹲下,“我妈的出现让你觉得难堪,我处理得不够好,你气我,怨我,都可以,但不能否定我的感情。”


    感情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避不开家庭。


    叶之一不敢再看他,脖颈弯得很低。


    “你已经把我的感受放在首位,不是你处理得不好,是我们的关系太不体面。”


    第34章


    巨额债务看不到尽头, 人穷的就只剩自尊。


    后来叶之一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初她拿了钱,暂时填上一个窟窿, 让姐姐艰难的生活得以喘息,姐姐是不是就不会因为债主找上门仓皇狼狈逃走, 在车里和姐夫起争执, 最后连死都摆脱不掉他?


    明明只要再撑一段时间,等拆迁补偿款顺利到账, 就能还给蒋家。


    可她为了维护那点可怜的自尊和骄傲,拒绝了蒋母, 连带着蒋煜一起舍弃。


    因为她太清楚金钱的重量, 会压着她的头不断地低下,再低下, 直到不能呼吸, 求生本能会吊起双手,手心朝上, 卑微祈求施舍。


    一旦跨过那道由羞耻心和自尊心编织成的障碍, 有了第一次, 就会有第二次。


    姐夫那个烂人搭上蒋家这层关系,更不可能轻易和姐姐离婚。


    蒋母会看低她, 包括她的家庭。


    那么她和蒋煜的感情天平就再也无法平衡。


    这是她糟糕人生中最纯粹的一片净土。


    墨点滴到白纸上,混着眼泪,黑色朝四周扩散,吞噬白色, 逐渐面目全非,连那么美好的回忆都会随之褪色。


    她舍不得,所以只能挥刀斩断。


    二十岁的姐姐拎着菜刀毫不犹豫地冲向花臂壮汉, 将她从黑暗中解救出来,奔跑在阳光里,重新回到正常生活,多年后,她却没能在姐姐深陷泥潭时紧紧抓住姐姐的手,等她赶到医院,姐姐身上盖着白布,手都凉了,再也握不住。


    此后,她的世界常年阴雨绵绵,没有一天放晴过。


    有天晚上蒋煜低声问她,分开的这些年,她偶尔想起他,是不是也有几分怨恨?


    不是的。


    她恨的是自己。


    既放不下自尊,又放不下他。


    从春节到今天早上,叶之一仿佛置身云端,做了一场美梦,幸亏蒋母及时出现,叫醒了她。


    “少喝点,”宋佳岚夺下叶之一手中的酒杯,悄悄往杯子里加矿泉水,“醉酒不能解千愁,只会愁上加愁,伤身又伤心。”


    昨天是米曦禾的忌日,宋佳岚也送了一束花去墓园。


    压在胳膊下的手机接连震动,是米梅打来的电话,叶之一把手机推给宋佳岚,“帮我接。”


    “你待着别动啊。”宋佳岚拿着手机起身。


    她没走太远,确保叶之一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并且四周是清净的,才接通电话。


    米梅带糖糖出去游玩,是为了躲避糖糖生父的父母,也就是她亲缘层面上的爷爷奶奶。


    “阿姨,您放心,一一跟我在一起呢,她去卫生间了。那两个臭不要脸的邪恶老头老奶已经被我们骂走了,简直笑死人,以为挤几滴眼泪再卖卖惨就能见孩子,做梦去吧!那边天气好,您和糖糖安心玩儿。”


    挂了电话,宋佳岚走出几步又停下。


    她看着叶之一,想联系蒋煜,但又纠结。


    犹豫不决时,手机再次震动来电,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宋佳岚怕是学校的事,没接,用自己的手机给家属打电话,要蒋煜的联系方式。


    医院下班了,高明翻通讯录,给她报号码。


    宋佳岚确定了,刚才那串号码就是蒋煜,她正要回拨,蒋煜又打了过来。


    “学长,是我,佳岚,”宋佳岚直接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吵了,还没吵完。”


    “那算了,你别来找她了。”


    蒋煜今天在门诊看了107个患者,门诊病人都是不同程度的复杂病症,忙碌时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注意力都在工作上,脱掉白大卦,叶之一就立刻抢占他的神思,脑海里全是她。


    “给我发个定位。”


    “然后呢,你俩继续吵?”宋佳岚长叹一声,“别了,彼此都在气头上,这样只会更糟,先冷静冷静吧。”


    车内安静,蒋煜疲惫地闭上眼睛,“她要跟我分手,如果我不留,就真的结束了。”


    “啊?那我加你微信好友,马上给你发定位,你尽快过来。”


    然而宋佳岚没想到,裴起严先来了。


    让他和蒋煜撞到一起,岂不是乱上加乱?


    宋佳岚感觉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内心焦灼,“起严哥,我想单独跟她聊点闺蜜之间的话题,要不,你先回去?”


    “她都不说话,怎么聊?”


    “……我吐槽,她听着就行。”


    裴起严看向紧张的宋佳岚,笑了笑,“信不过我?”


    “不是不是,”宋佳岚连忙摆手否认,“米阿姨把你当半个亲儿子,我怎么可能会不信任你?只是……”


    宋佳岚侧过身,朝向裴起严,悄声道:“只是男女感情问题,再亲近的人也是旁观者,无论是分是合,让他们自己解决是最好的。”


    裴起严心中顿时了然,蒋煜在过来的路上。


    他在叶之一青涩的少女时代只是一个戏份极少的配角,也因瞻前顾后而错失很多站在她身边的最佳时机,这次总算抢先了一步。


    “佳岚,你作为她为数不多时常联系的朋友,从高中到现在,应该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你希望她长久痛苦吗?”


    宋佳岚快速摇头。


    她当然希望幸福能够降临在叶之一的身上。


    “她有承认过她和蒋煜现阶段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吗?”


    宋佳岚摇头。


    “如果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正确的、健康的、平等的,是让她接近幸福的,她为什么不愿意承认?”


    宋佳岚摇头。


    “蒋煜有一个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结婚对象,和你们是高中同学,你有印象吗?”


    宋佳岚摇头,过一会儿,又点了点头。


    他说的是徐薏歆。


    高中各种大小活动,徐薏歆都是固定的主持人。


    裴起严温声问:“所以你是要继续拦着我,还是帮我扶她上车?”


    宋佳岚陷入两难。


    她不能替叶之一做决定,于是深吸一口气,走到吧台,抢走酒杯,“你去我那里睡一晚?”


    叶之一含糊不清地回答:“我回家,明天得面试一个毕业生。”


    她还记挂着工作,说明没醉得太厉害,宋佳岚站到一旁,让位给裴起严。


    光线昏暗,叶之一茫然地看着他。


    “曦禾最后一次请我们喝酒的地方,我怎么可能忘,”裴起严拿起她的物品,“走吧,回家。”


    “先送佳岚。”


    “她老公接她。”


    宋佳岚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这场雨下一阵,停一阵,叶之一坐进副驾,裴起严关上车门,从车头绕到另一边。


    上车前,他低头看了一眼接连来电震动的手机,长按关机键。


    裴起严说:“下班时间堵车,我绕路。”


    “嗯。”叶之一缓慢系上安全带,闭眼靠着车座。


    她喝了酒是睡不着的,只是头疼难受,拒绝交流,更无心欣赏窗外的夜景。


    裴起严打开车里的音乐,驶出停车场,汇入车流。


    同一时刻,蒋煜反复拨打叶之一的号码,听着系统机械地提示对方已关机,扫过的车灯照着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泛白。


    收到宋佳岚的消息后,他重新设置导航,在路口调头,直接开往叶家住的小区。


    进小区不难,有7号楼的住户帮他刷了卡。


    蒋煜在1201室门外等了两个小时,雨天气温低,走廊里的风冷得刺骨,期间隔壁邻居多次开门,热心地问他要不要进去喝杯热茶,他都没有挪动脚步。


    电话始终都是关机状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蒋煜反复回想早上叶之一离开时的背影,薄情又决绝,和几年前如出一辙。


    电梯到12层,叶之一先往外走。


    地板上有雨伞滴下去的雨水,她走得慢,是裴起严突然咳嗽把她吓了一跳,她脚下一滑,本能地抓住身边的人。


    “小心,”裴起严反握住她的手。


    叶之一扶着墙站稳,“我真没事,你回……”


    她低垂的目光定在一处,缓了几秒钟后,僵硬往上。


    男人的手隐忍地握起,她的心脏仿佛也被攥紧。


    酒精烧心,叶之一在触碰到蒋煜冷漠的视线前一刻侧首避开,把手从裴起严手掌里抽出来,“严哥,你回去吧。”


    “我煮一壶醒酒茶给你送上来。”


    “不用,我只是心烦小酌两杯,不是酗酒,没醉。”


    裴起严走上前,朝蒋煜点了下头,无所谓对方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自然而然地输密码开门,开灯,把叶之一的东西放到门口的鞋柜上,然后准备离开。


    压抑得近乎停滞的冷空气被一记失去理智的拳头击碎。


    血液腥甜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裴起严下意识要还手,叶之一踉跄地跑过来,挡在蒋煜面前,裴起严僵了一瞬,收敛戾气,往后退。


    “严哥,”叶之一上前查看他的伤势。


    她还未迈出一步,就被蒋煜攥住手腕,拽到身后。


    蒋煜直视裴起严,“打回来,或者告我。”


    “难怪她想跟你分开,”裴起严眉头紧皱,手指碰了下唇角,“我只是顺路送她回来而已,如果这是你发泄怒气的方式,那我受了,请你不要误会她,更不要伤害她。”


    蒋煜冷笑,拉着叶之一进屋。


    天亮前还亲密相拥的两人,被这场雨淋得支离破碎。


    “满意吗?”


    他声音很低。


    “看着我像一条甩不掉的哈巴狗一样等在你家门口,看着我像从前那样和对你别有用心的男人动手,满意吗?”


    影子折断在墙角,叶之一神色恍惚,“你觉得我在故意刺激你?”


    “语气听着不太像,”蒋煜牵动唇角,自嘲道,“看来,是我自作多情。”


    他握在她手腕的力道分毫不减,“分手不能总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只有轻微痛感,她说:“我们那种关系,称不上分手。就算有一天你抓到我跟某个男人滚到床上,你也没资格跟人动手。蒋煜,我陪你睡了那么多次,你也该腻了,好聚好散不行吗?”


    “要花多少钱才能买你的一心一意?”


    “我不卖了。”


    蒋煜眼眶泛红,眼泪比恶语先灼伤她,“是不卖了,还是不卖给我?”


    第35章


    可供买卖的是明码标价的商品。


    酒意裹挟着酸涩直冲喉头, 叶之一脸色煞白,用力甩开攥在腕上的那只手,“你走。”


    “我走了, 好给他腾地方,是不是?你早上才从我家离开, 他就迫不及待了, 未免太着急,你也真是不挑。”


    “蒋煜, 把自己卖给你的人是我,与裴起严无关, 你不能既打伤他, 又诋毁他的人品。”


    无论是屋内还是屋外,她都在维护裴起严。


    清冷眉眼间那点喜怒起伏, 也是因为他提到裴起严。


    蒋煜扯着她的手臂,把她拽回来。


    “他挨一拳,你就心疼了?叶之一, 你从出电梯到现在, 有正眼瞧过我一眼吗?有关心一句我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吗?他受的伤, 你看得见,我呢?”


    “没人求你在这里等着。”


    “对, 从头到位都是我一厢情愿。如果我图你的身材长相,那是我活该,图床上那点事,更是罪该万死。我之所以答应你口中所谓的交易, 是对我们之间还抱有渺茫的希望,我以为你至少有几分感情。”


    叶之一下午和米棠的爷爷奶奶刻薄地撕扯过,耗尽了力气。


    她越沉默, 蒋煜心里那阵钝痛就越强烈。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凭什么不配被珍惜,要这样一次又一次被你当成垃圾一样丢开?”


    心跳太快,叶之一呼吸困难,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蒋煜潮湿泛红的目光锁在她脸上,怒气难以抑制,“你是介意早上的事,还是我妈的出现正巧给了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最后一丝理智崩断,情绪彻底失控。


    “我要低声下气地哄着你,你才肯让我去祭拜你姐姐,为什么裴起严可以?我不能了解你的家人,不能进你的家门,为什么裴起严能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自由进出?你心情不好,喝了酒不舒服,需要陪伴和倾诉,先想到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你明知道我会来找你,手机为什么关机?为什么和他在一起?如果是我误会了,你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连一句‘我是爱你的’都不愿意敷衍我!”


    嘶哑的质问如同沉入海底,激不起一丁点儿水花,也换不来一句回应。


    空气死寂般安静。


    蒋煜觉得自己很可笑,此刻的他大概像个无理取闹歇斯底里的疯子。


    他抓着叶之一的手,贴在脸上,让她感受他的真心和眼泪,执拗地寻求些许慰藉。


    她挣扎着往后退,他步步紧逼,低头去吻她。


    低低的声音模糊在唇齿间:“叶之一,你太自私了。我盼着跟你长长久久的时候,你想的是如何摆脱我。”


    她没有任何反应,蒋煜心如死灰,狠狠咬在她脖子上。


    “是我错了,不该在一个不懂珍惜不懂感情的人身上浪费那么多年。交易结束,从今天起,你爱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你放心,我绝不会再来打扰你。”


    摔门声震得人心口发麻。


    两人只在门口防滑垫这点地方纠缠,蒋煜没在地板上留下一点泥泞的痕迹。


    他没抽烟没喝酒,身上是清凛凛的寒气,离开后就消散了,仿佛不曾来过。


    几乎在门被关上的下一秒,叶之一强撑着的身体就脱了力,失去支撑,靠着冰凉的墙壁往下滑,跌坐在地。


    她蜷缩着,手掌覆面,头埋在双膝之间。


    胸口剧烈起伏,她的哭声和沉重的喘息声绞在一起,呼吸频率不可控地逐渐加快,然而吸不进空气,越用力就越缺氧。


    眼睛酸痛肿胀,视力变得模糊不清,手脚颤抖。


    濒死感和窒息感让她意识混沌,靠仅剩的一点求生心挣扎着自救,爬到茶几旁,在抽屉里翻找袋子。


    手指僵硬抽筋,频频震颤,只是用袋子罩住口鼻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十分艰难。


    她眼前发黑,更听不见敲门声。


    门外的裴起严感觉不对劲,直接输密码开了门,客厅里混乱的场景吓得他险些摔碎了手里的玻璃茶壶。


    “一一!”裴起严大步跨过去,把蜷缩在地的叶之一抱到沙发上。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头发散乱,身体不停地抽搐、哆嗦。


    人有意识,但无力开口。


    “我在这里,别害怕,”裴起严扶着她靠在自己怀里,拨开她脸上汗湿的头发,“慢慢呼吸。”


    是他在害怕。


    他伸手够到手机,准备打120叫救护车。


    开机过程中,她突然抓住他,指甲死死扣住他手上的皮肉,连带着他的手也在发抖。


    “我们去医院,”裴起严索性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要抱她出门。


    叶之一虚弱地出声:“不用……”


    她懂急救,说明不是第一次经历。


    裴起严猛地想起来,米曦禾遗体火化那天,她痛哭到昏厥,进过医院。


    手边没有口罩,裴起严用衣服遮住她的嘴巴,手掌顺她的后背,“慢慢的,用鼻子深呼吸。”


    叶之一倒在他肩上,汗水混着泪水,他脖颈火烧似的,一片潮湿。


    裴起严感受着她急促的心跳,低声安抚:“没事,没事的……”


    她声音嘶哑,像是硬生生从喉咙挤出来的:“我很难受。”


    裴起严握住她痉挛的手指,轻轻揉按舒缓,“会好的。”


    “严哥,我想姐姐……”


    “她那么洒脱的性格,在那个世界不会吃亏,而且还有我们惦念她。一一,你能听到我说话了是吗?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别怕,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想死掉。”


    “下周天就晴了,春天也要来了,糖糖马上就能背着小书包去上学,冬天的学校都那么美,夏天和秋天肯定会更漂亮。”


    眼泪止不住,叶之一四肢麻木,嘴唇还在哆嗦,“他们要把糖糖抢走。”


    裴起严安慰道:“糖糖的抚养权归你,谁都抢不走。”


    “我……我……我心里难受……”


    “会过去的。好了,我能感受到你很痛,不急着说话,慢慢呼吸。”


    她脸色苍白,缓了许久都还是没有血色,裴起严的一只手被她紧紧攥着,如同溺水濒死前抓住的一根浮木。


    他的眼眶也红了。


    大约过了半小时,她身体抽搐痉挛的症状缓解过来,表面上的情绪也平静了,只是力气全无,眼睛肿得睁不开。


    裴起严起身去卫生间,拿她的毛巾,用温水泡湿,拧干后再回到沙发旁。


    他手背皮肤被指甲扣烂了几处,血迹斑斑。


    他不在意自己,先帮她擦脸。


    这么冷的天,她头发汗湿了,混着眼泪,黏糊糊地粘在脖子上。


    刚才为了让她更顺畅地呼吸,领口解松了,裴起严拂开她的头发,从脸颊往下擦拭。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她脖子上有一枚牙印。


    裴起严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继续擦另一边。


    毛巾凉了,他重新去泡热水,再给她擦手。


    她的手指还是麻木的,没有知觉。


    裴起严心痛如绞,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对不起。”


    “我没事。严哥,谢谢你救我。”叶之一连说话都没有力气。


    她就靠在他耳边,他也才勉强听清。


    “是我把你的手机关机的,对不起,如果我知道你会难过成这样,我不会那么做。”


    “不重要了,我和他……就到这儿。”


    第36章


    天气转暖, 万物复苏。


    花草发新芽,枯枝换新装,家里也在除旧换新。


    沈千苓盘着腿坐在沙发上, 听着从房间里传来大清扫的动静,先欲盖弥彰地用试卷挡住脸, 趁对方不注意, 悄悄把试卷往下放一点,露出眼睛。


    主卧房门开着, 阳光铺满房间,然而整个家却是低气压状态, 仿佛被一团黑云罩着, 晴雨不明。


    蒋煜拿了一个空纸箱进去,然后就毫不犹豫地往里面丢东西。


    叶之一穿过的衣服、用过的毛巾、毯子和洗护用品都被扔进箱子, 她没用过的那些各式各样的发夹和头绳, 他也一件不留。


    瓶瓶罐罐在纸箱里碰撞,叮呤咣啷的声响停了片刻。


    沈千苓伸着脑袋往卧室里看, 蒋煜在浴室, 她看不见人。


    他后悔了吧。


    沈千苓猜错了, 下一秒,蒋煜就冷着脸把纸箱搬到客厅, 继续清理杯子和花瓶。


    之前他专门给叶之一挑了好几款杯子,喝水的,喝牛奶的,喝果汁的, 现在通通进垃圾箱。


    他经常买花,也是因她,不买花了, 这些花瓶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难得周末,他不休息,任谁看,他这都是在故意找事情做,忙起来,动起来,就没时间触景伤情。


    沈千苓有种自己稍有不慎也会被丢进洗衣机里洗一遍的感觉。


    扔完“垃圾”,蒋煜又开始收拾鱼缸。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本来养得好好的发光小蓝鱼,最近几天接连翻肚皮浮在水面上。


    今天是两条。


    连鱼都是成双成对的死。


    蒋煜拿起旁边的鱼网,捞起一条,再捞一条。


    他收拾装着死鱼的垃圾袋,不冷不热地开口:“作业不写就一起丢掉。”


    沈千苓眨了下眼睛。


    她可没惹他,她只是呼吸而已,呼吸也有错?


    “这道题我没学过,在思考,”沈千苓低声狡辩。


    她滑到地毯上坐着,把试卷摊平放在桌上,捏着笔假模假样地在草稿纸上划几道线,看似认真,然而余光频频往蒋煜那边瞟。


    傍晚时分,窗外夕阳似火。


    他穿了件休闲薄款衬衣,立在鱼缸旁,沉默地看着所剩无几的蓝色小鱼,久久不动,仿佛陷进某段回忆里。


    他瘦了些,下颌线轮廓感更清晰立体,正脸是硬帅,侧脸更显高智,低垂的眼眸藏住了情绪。


    明明在阳光里,却透出几分内敛的忧郁,连影子都显得落寞。


    沈千苓刚才在网上搜了一下发光小蓝鱼的价格,很便宜嘛,死光了再买就是。


    他至于吗?


    沈千苓轻轻咳嗽一声,“哥……”


    “闭嘴。”蒋煜冷漠打断她。


    沈千苓:“……”


    长嘴巴就是用来说话的。


    她腿麻了,换了个坐姿,“我眼睛不舒服,又酸又干,看东西还重影,你能帮帮我瞧瞧吗?”


    蒋煜头都不抬,“先去医院挂号。”


    沈千苓捏紧拳头,对着他的背影打了两拳。


    她单手托脸,翻看试卷,小声嘀咕:“扔那些普通的东西算什么,真想一刀两断,就把那条一周七天你戴四天的领带给扔了啊。”


    沉寂一分钟后,蒋煜大步进了衣帽间。


    沈千苓扭头偷瞄蒋煜,他还真的去找领带了,那是叶姐姐送给他的情人节礼物。


    门口的可视电话响了,沈千苓站起身,拍拍校服百褶裙,走到玄关看了一眼,开了门禁,顺便并提前把门打开。


    方序熟门熟路,他身后的俞杨是第一次来。


    方序进屋后打趣道:“人家在楼下等了快一个小时了,大小姐,该消气了吧。”


    沈千苓撇撇嘴,“男的最会演戏了,一分感情都能演成十分。”


    “诶!”方序笑道,“以偏概全不可取,世界上那么多男人,总有例外。”


    他看了看蒋煜,又看了看俞杨。


    沈千苓非常傲娇地“哼”了一声。


    学校晚上有晚自习,俞杨来了,她连书包都不用自己收拾,更不用自己拿。


    蒋煜从衣帽间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穿着同款校服的两个高考生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一个生气,另一个哄,旁若无人。


    蒋煜看不顺眼,“沈千苓,你敢早恋试试。”


    沈千苓不肯穿外套,俞杨帮她拿着,不露痕迹地远离半步,“哥,我们没有。”


    “某人自己都早恋,还管我呢,”沈千苓抓住俞杨的手,炫耀一般,故意和他十指紧扣,晃了晃。


    “我证明了,早恋没有好结果,”蒋煜心情不好,对谁都不客气,“把手松开。”


    俞杨的手指小幅度地挣扎。


    沈千苓握得更紧。


    蒋煜看着,太阳穴直跳。


    沈千苓从俞杨身后探出脑袋,“你有本事把钱包里那张合照撕了。”


    几秒钟后,她又补充道:“……还有你那一柜子用来睹物思人的旧物。”


    “哥,我们去学校了。”俞杨拎起书包,拉着沈千苓走到门口,蹲在地上给她换鞋。


    沈千苓没想到,蒋煜真的把那张照片撕碎扔了。


    承载回忆的碎片比雪花重,落进垃圾桶的速度很快。


    沈千苓和俞杨离开后,家里顿时清净了,晚霞褪色,天色渐暗,方序看了蒋煜一眼,他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


    倒不至于跟十几岁的妹妹一般计较,被激两句,就气性上头。


    他大概是放下了,把对方彻底从自己的生命中清除,重新开始。


    “只剩这几条了,我接了个大案子,后天得出差,就算带回去,也没法儿养,”方序是被蒋煜叫过来把鱼带走的,“你再伺候一阵子,在你去新疆之前,如果还有活着的,我再过来一趟。”


    第一医院响应国家号召,组织了一支巡回医疗队。


    蒋煜在医学院教的那门课快结课了,他主动找眼科主任申请,下个月的月初跟着医疗队出发去援疆。


    蒋煜把垃圾桶踢开,“你不要鱼,来我家干什么?看戏?”


    “来找你陪我喝酒。”方序说。


    “不喝。”


    “走吧。”


    方序和他女朋友谈了七年,没有熬过七年之痒。


    分手后的痛感来得缓慢迟钝,但后劲绵长。


    他后悔晚了,对方春节后相亲了一个老师,上周领了证,下半年办婚礼,只用了七周就完成了他们七年都没能做到的事。


    大小姐沈千苓说话一针见血,男的大多都天生擅长表演,不爱演成爱,爱装成不爱。


    左桉进包厢的时候,酒已经空了一瓶。


    情场失意的是姓蒋的和姓方的,生意场得意的却是姓左的,人生哪有公平可言?


    左桉坐下后,先给自己点了根烟,又给对面的方序扔了一根,最后侧首看向蒋煜,“来一根?”


    蒋煜闭着眼,脖颈上仰,靠着沙发,缓慢摇头,“不抽,没劲。”


    左桉嗤笑,他搞不明白,蒋家那对只追逐权力与事业、感情淡薄的夫妻,怎么生了一个痴情种?


    “都分开多久了,还时刻记着人家讨厌烟味呢。”


    “我就不能是为自己的健康?”


    “好好好,我多抽,我早死,”左桉吹出烟雾,“我又捐了一笔钱,够意思吧,够体面吧。”


    蒋煜神色冷淡,“再提她就滚出去。”


    左桉无奈,“不是,我刚才的话,哪个字提到叶之一了?敏感到草木皆兵这种地步,你干脆别在南川市待了。”


    蒋煜说:“我是不准备待了。”


    左桉立刻看向方序,方序淡定地摇了下头,左桉的坐姿才恢复松弛状态。


    这是醉了,在说醉话。


    左桉往蒋煜的杯子里添了半杯酒,他酒量一般,再喝点估计就人畜不分了。


    “晚上应该没什么忙的,我打电话问问她有没有空?”


    “滚吧。”


    左桉叹了声气,“你看你,又生气,我没说给叶之一打电话。”


    蒋煜拿起酒杯,冰块碰撞杯壁,给酒精增添口感,但他尝不出什么味道。


    包厢里光线昏暗,他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仰头喝尽杯中的酒。


    酒精入喉冰凉,胃部渐渐有灼烧感。


    “这回我可不是因为你捐钱,”左桉故作姿态,“我……”


    “你对她有意思?”蒋煜打断左桉的鬼话,他不要再听到那个名字。


    刺激疗法偶尔可行,左桉吹出烟雾,不紧不慢地道:“你也知道,我的择偶观十分肤浅,只看外在,喜欢腿长的、漂亮的,如果再有点个性,对我爱答不理,就更美妙。”


    这不就是照着叶之一描述的,方序听得头疼,担心他们打起来。


    蒋煜的情绪晦涩不明。


    左桉看着他,“那什么,既然你跟她没关系了,我能不能追?”


    “随便你。”蒋煜漠然地丢下一句话,起身走人。


    出租车开到小区外,蒋煜步行到楼下。


    电梯直达22楼,开了门,家里静悄悄的,一片漆黑。


    他去冰箱拿矿泉水,喝了几口,胃里翻腾,挺难受的。


    几分钟后,他莫名其妙开始翻垃圾桶。


    里面没有其它杂物,他索性把照片碎片全倒在地上,再费力捧起来,回到卧室,放到书桌上。


    酒后反应慢,手指也不灵活,他一片片看,一片片擦干净。


    他四处寻找透明胶带,找不到,就在手机外卖软件下单买,等胶带送到了,他又花了很长时间,把破碎的照片重新粘好。


    第37章


    7月19日, 天气晴朗。


    这所位于南川市光华区景宜村、由政府和慈善基金组织援建、托举社会边缘困境儿童生存和教育的特殊公益学校,正式竣工剪彩。


    前来参加剪彩仪式的不只有政府妇联残联工作人员、挂牌的捐助企业代表、学生家长,还有几家媒体。


    村里景色宜人, 周围是天然的绿化环境。


    学校室内外铺设全域盲道,楼梯口也设有语音播报, 食堂已经开设窗口, 宿舍区干净整洁,从外地赶过来的学生家长在剪彩仪式结束后就可以提前办理住校手续。


    话筒将声音传至整个校园, 米棠兴奋地抓住丘妈妈的手,“是竹子阿姨。”


    丘妈妈怜爱地摸摸她的脸。


    两分钟后, 轮到叶之一发言, 她说第一个字的时候,米棠就听出了她的声音, 帽檐下的眼睛亮晶晶的, “是小姨!”


    米梅牵着米棠,泪眼朦胧地望着台上的女儿, 心中感慨万千。


    几米远外的阴凉处, 左桉摘下墨镜, 流露出欣赏的眼神。


    摄影在旁边,取景器里是叶之一的单人镜头。


    徐薏歆走到左桉身侧, 笑着打趣:“动心了?”


    左桉跟着大家一起鼓掌,“只是纯粹的欣赏,没别的意思。我再混蛋,也干不出在背后扎朋友一刀这种事。”


    “现在流行把好兄弟送给前女友。”


    “啧啧, 想不到这种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从小认识,彼此知根知底,开个玩笑无伤大雅。


    徐薏歆双手抱臂, 故作遗憾,“不过,你应该没什么机会,人家身边有一个守护多年保驾护航的竹马哥哥。”


    左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斜前方那一幕温馨有爱的画面宛如一对父女日常互动,左桉是见过米棠的,徐薏歆说的是那个一只手给小孩擦汗,另一只手托着水杯喂她喝水的男人。


    “不用激我,”左桉神色未变。


    他又不是嗅到点花香就神魂颠倒,扑上去和野狗争抢的毛头小子。


    两个小女孩手牵着手,脚尖小心翼翼往前探,确定是安全的,就往前迈一步,仿佛是在试探操场到底有多大,能走多远。


    左桉故意站在米棠前方,等米棠踩到他的鞋,蹲下去跟她搭话。


    “对不起,”米棠九十度鞠躬。


    “没关系,”左桉忍着笑,用温柔的语气问她,“小朋友,还记得我吗?”


    米棠表情疑惑,“嗯?”


    左桉给她提示:“医院,医生叔叔。”


    小孩思索了一会儿,眉眼灵动,明显是想起来了,“叔叔好。”


    “你好,”左桉手里拿着一罐软糖,在她耳边晃了晃,“有人告诉我,你喜欢吃糖果。”


    米棠高兴地蹦蹦跳跳,“是医生叔叔!”


    “没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左桉转到她身后,拉开她的背包,“先装进你的小书包里,吃完午饭,可以和新朋友们分享。”


    “谢谢叔叔,”小孩儿情绪变化快,上一秒还很开心,下一秒就低着头,闷闷不乐,“可是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想他?”


    “想,小姨不让我打电话,我只能发消息。”


    阳光刺眼,左桉推了一下帽檐,帮她把帽子戴正。


    她嘴里还在叽里咕噜说话:“小姨之前生了一场大病,每天都在吃药,那个药汤好苦。”


    看她龇牙咧嘴的样子,应该是偷偷尝过,记忆尤深。


    左桉再看远处的叶之一,确实比他上次在医院见她的时候瘦了许多。


    仪式结束后,叶之一目送一辆辆车开走,校园恢复原本的纯净与简单,她也松了口气。


    丘新竹小声说:“脸都笑僵了。”


    “人还没走完,”叶之一转身迎上正朝这边过来的左桉和徐薏歆。


    她很正式地为丘新竹介绍对方:“一位是左总,一位是南川日报的徐副总编。”


    丘新竹伸出手,“您好,我是丘新竹,非常感谢二位的到来。”


    “都是朋友,别太客气,”左桉同她握手,寒暄几句之后,看向叶之一身旁的裴起严,“不顺便介绍一下这位?”


    叶之一神情自然,“我朋友,裴起严。”


    裴起严牵着米棠,礼貌绅士地打招呼。


    两人握手,左桉刚才观察过对方,他挺挑剔的,但抛开偏见,平心而论,这人挑不出什么大毛病。


    叶之一客套:“不介意的话,在食堂吃顿午饭再走?”


    左桉还有事没办完,“好啊。”


    徐薏歆看了看时间,面露歉意,“抱歉,我下次再来尝尝味道。”


    左桉说:“急什么?又不用你亲自写稿子。”


    徐薏歆说:“我忙完今天的工作就得回家收拾行李,明天早上出发去新疆。”


    犯困的米棠瞬间有了精神,“医生叔叔也在新疆。阿姨,可不可以请你帮我给他带一个礼物?”


    裴起严温声道:“新疆很大的,如果不是特意去见对方,很难见面。”


    米棠泄了气,蔫蔫地抱住他的腿。


    徐薏歆弯腰靠近她,“你的医生叔叔是蒋煜吗?”


    “是的!”


    “我去新疆见的人正好是他,你要给他什么礼物?”


    所有人看着米棠蹲在地上翻书包。


    前阵子宋佳岚带她去玩石塑粘土,她凭着自己的想象,捏了一只小兔子。


    黏土放在窗台自然风干,等叶之一下了班,两人窝在沙发上,听着电视,大手裹着小手,小手捏着马克笔,慢慢给兔子涂色。


    蒋煜去年送过她一个兔子毛绒玩偶,她天天抱着睡觉。


    徐薏歆伸手接住兔子,抬起头,用眼神询问叶之一的意见。


    左桉被这份童真可爱的礼物逗笑,他的笑声让叶之一回过神。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徐薏歆说:“举手之劳,这么小一件东西,不占地方,更不加行李重量,我塞衣服兜里就能带过去。”


    “还有这个,”米棠又递给她一颗牛奶糖,“谢谢阿姨,你真是个好人。”


    徐薏歆不禁失笑,“放心,我一定交到他手里。”


    ……


    留在食堂吃午饭的家长不多,菜品简单。


    左桉虽然从小养尊处优,各方面都挑剔,但分场合,餐盘里的饭菜,他全吃完了。


    午后,一辆小型货车开进学校。


    车厢里装着的是一批盲文课外读物,盲文书的制作成本高昂,周期也长,与普通书相比,厚度可能增加十倍,很不好买。


    每一页的凹凸,都是为盲童铺建一条连通世界的路。


    其他人忙着把书搬去读书室,左桉坐在椅子上乘凉,他吃完米棠给他的冰棍,拿出手机,拨了通电话出去。


    按照新疆夏季作息时间,下午两点多,蒋医生这会儿应该刚下班。


    这通电话倒是接得快。


    左桉告诉他:“书送到了。”


    “哦。”


    “你图什么?”


    “图你以后少犯嘴贱的毛病。”


    左桉笑了。


    天气这么热,他早上八点就到了,一直待到现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叶之一来给他送矿泉水,他毫不犹豫地按下扩音键。


    手机被递到面前,叶之一不明所以,茫然接住。


    左桉喝着水,悠悠慢慢地说:“书都是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爱心人士友情捐赠的,我个人认为,在电话里感谢一下,有必要。”


    叶之一低眸看向手机屏幕。


    他调过显示亮度,再加上室外日光强,她看不清备注。


    她先开口:“您好。”


    电话那端安安静静。


    叶之一不解地看向左桉。


    左桉说:“他在听。”


    一点声音没有,她不知道对方的年龄和性别,更不了解性格,现在网络世界半真半假,如果被恶意剪辑发到网上,很容易被有心人带节奏,曲解本意,污名化公益学校。


    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她只好打官腔。


    “您好,我是学校的负责人。书已经送到了,刚对照着送货单清点完,一本不少。我代表将来会阅读这些书的孩子们对您表示衷心的感谢,如果以后您有空闲时间,随时欢迎您来学校看看。”


    对方依然没说话。


    难道是个哑巴?


    叶之一也收到过聋哑人士捐赠的生活用品,有的人自己生活艰难,还在尽己所能救助家境贫困的盲童,她顿时百感交集,更得珍惜那些宝贵的盲文读物。


    她放缓语气:“谢谢,祝您生活愉快。”


    左桉憋笑憋得难受,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他朝叶之一伸手,“给我吧,你去忙。”


    叶之一把手机还给他。


    刚下楼的裴起严热得后背都汗湿了,她把另一瓶冰镇矿泉水送过去。


    左桉坐着没动。


    “孩子不会撒谎,说的肯定都是真话。糖糖说她小姨三月份大病一场,喝了一个月的中药才好,我瞧着,她的鹅蛋脸都瘦成瓜子脸了,不能是因为跟你分开,太伤心导致病倒的吧?”


    短暂沉默后,蒋煜反问:“谁会因为丢掉一个负担而伤心?”


    左桉附和:“那倒是。”


    “事情办完了,你赖着不走,是想借机以公谋私骚扰她?”


    “我没戏。叶之一和那个姓裴的父母像一家人似的,可能好事将近了。方序九月底去参加前女友的婚礼,你大度点,和她冰释前嫌,说不定也能喝杯喜酒。哎,人生嘛,又活不到200岁,当不了爱人,还能当朋友,相识一场就是缘,何必恨来恨去,老死不相往来。”


    盛夏烈日当头,蝉鸣声聒噪。


    地面被灼烤,风带来阵阵热浪。


    左桉的公司在学校宿舍楼挂了牌,叶之一不好把他单独晾在一边。


    她刚走近,听到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她和谁结婚都跟我无关,我对她没感情了,只是在心情好的时候听到她的名字有些厌烦,谈不上恨。”


    第38章


    暑气初起, 午后气温升高。


    稍微在太阳下多站一会儿,大脑就会有种虚浮的眩晕感。


    教学楼朝着一个方向偏斜仿佛即将倾倒,风吹动树叶摇晃的幅度慢到有了重影, 虫鸟的叫声忽远忽近导致间歇性耳鸣。


    有几秒钟,世界只剩黑白色。


    叶之一侧首避开阳光直射, 挪动脚步, 走到阴凉处。


    她听不清旁人说话,自己也没出声, 缓了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电话被挂断,远在新疆的蒋煜仿佛真的不关心不在意, 多提一句都觉得厌倦。


    左桉都没来得及告诉他, 徐薏歆已经买好了去新疆的机票。


    左桉晚上有应酬,时间差不多了, 他收起手机, 拿着喝剩的半瓶水起身。


    等在附近的司机反应机灵,立刻灭了手里的烟, 小跑着去开车。


    日头正烈, 左桉戴上墨镜, “我回公司,顺道捎你一程?”


    “你先回, 我还要处理一些琐事,”叶之一送他到校门口,“谢了。”


    车停稳,左桉拉开后座的车门, “有空请我吃饭。”


    叶之一牵唇笑了笑,“没问题,路上注意安全。”


    左桉降下车窗, “别只是一句客套话啊。”


    “我一定翻日历找个好日子,提前沐浴焚香,订好餐厅位置,等左总赏光。”


    “走了。”


    叶之一朝他挥手。


    米棠没睡午觉,裴起严取下她的书包,她趴在他肩头,嘀咕两句后秒睡。


    叶之一的宿舍倒是能睡,但几位长辈明显都累了。


    裴父开了辆车,他和裴母前面先走。


    米梅和睡着的米棠坐裴起严的车,车里温度高,他把空调打开,等里面凉快了,米梅再抱着孩子上车。


    裴起严回头,“晚点我来接你。”


    “我那辆车是旧了些,但还能开,”叶之一说,“你也累得够呛,明天一大早还得上班,早点休息。”


    最后一拨人离开,校园回归宁静。


    教师办公室里,风扇呼呼地吹。


    丘新竹趴在桌上,她的导盲犬卧在地上。


    她举起茶杯,朝着叶之一的方向,身体是疲惫的,精神是振奋的,“干杯,为我们。”


    叶之一走过去跟她碰杯,“这一年辛苦了。”


    “好在所有一切都值得,”茶水被丘新竹喝出了啤酒的气势,“心情不好?”


    “心里空落落的,莫名其妙。”


    “热闹之后的空虚,很正常。”


    重返学校,身份和心态都发生转变,肩上担着责任,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


    天气燥热,容易心烦意乱。


    两人忙完一些琐事,太阳已经落山,叶之一照常开着她的二手车先把丘新竹送到家,再回西江。


    小区里的轮胎秋千空着,叶之一随手把包挂在运动器材上,坐上秋千,脚尖稍微用力,秋千就被推着慢慢摇晃。


    她缩回双腿,放松身体躺在轮胎上。


    夜空是一片寂静的黑,明月独挂,周围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她大学室友有个新疆人,大一刚开学那会儿彼此还不熟悉,宿舍熄灯后,四个人躺在床上聊天,室友说按照北京时间算,七月份的伊犁晚上十点才日落,十一点多,天都不一定全黑,凌晨两点左右睡觉。


    想起室友,叶之一从兜里摸出手机,把白天没空回的消息回复了。


    新疆室友叫她叶校长,随手拍了一张夕阳照片发在宿舍四人群里。


    叶之一点开图片,看到了伊犁霍城县此时此刻的天空。


    看着看着,云的轮廓逐渐描绘勾勒出一张有棱有角的侧脸。


    屏幕光亮照得眼睛发酸,她把手机倒扣在身上,闭着眼,试图想想下周的待办事项,转移注意力。


    她刚进小区的时候,裴起严就看见她了。


    路灯下,她形影单只,和白天在台上自信明亮的样子截然不同。


    裴起严去便利店买了两罐冰可乐。


    易拉罐贴着手背,冰凉的触感一碰即离。


    叶之一睁开眼睛,对上裴起严含着笑的目光,她接住可乐,再次闭眼放空自己,“下楼抽烟?”


    裴起严失笑,“早戒了。”


    他这几个月一根烟都没有抽过,她竟浑然不觉。


    夜里蚊虫多,他握住绳子,帮她推秋千,免得蚊子叮她。


    “一一。”


    “嗯?”


    月色正好,裴起严低眸凝着她,目光里是缱绻的温情。


    她脖子上没戴项链。


    三月份之后,她就没再戴过那条红宝石吊坠很衬她肤色的项链。


    裴起严喝完一罐可乐,膝盖抵住轮胎,秋千停止晃动,“你欠我的生日礼物,我想兑换成一个机会。”


    他语气认真:“我要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叶之一躺着没动,拿着冰可乐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严哥,我……”


    “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我可以等,但等待的过程能不能不要总是拒绝我的靠近和示好,”裴起严故作风轻云淡,其实一颗心早已高高悬起,“除非你还不想放下他。”


    叶之一否认:“我没有。”


    她答得太快,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裴起严盼着她能早点放下那个频频折磨她的男人,自然不会戳穿她的伪装。


    距离她伤心崩溃到呼碱那晚有小半年了,她熬过了最痛的那段日子,他以为她已经释然,没想到,白天在学校,她只是在电话里听到蒋煜的声音,就慌了神,在烈日下愣愣地暴晒。


    裴起严低下头,放低自己。


    “重新开始一段感情是走出阴霾最有效的方式,我不介意被你当成忘掉他的药,哪怕只是备胎。”


    “这样对你不公平。”


    “没关系,我不介意。未来还长,只要你不讨厌我,现在对我有一点点最普通的喜欢,我努力把这种喜欢变成区别于朋友和家人的感情,明天多一点,后天再多一点。人不能一直困在过去,精神长时间缺血,身体也会随之生病。一一,你也努努力好不好?至少试一试。如果你努力尝试之后,还是没办法爱上我,那也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不够好。真到那么一天,我也能死心了。”


    裴起严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就差把真心捧到她面前,叶之一没想逃避。


    她望着月亮,神思倦怠。


    “我妈和叶骏年轻时是相过爱的,后来相看两生厌,以出轨离婚收场。那个烂人和姐姐的相识那么美好,他能为她拼命,然而结婚后,爱意消减,本性暴露,以死亡结束。我家的人,婚姻都不幸福。”


    裴起严说:“这是你的人生。”


    叶之一坐起身,低声道:“我没有信心。”


    易拉罐表面凝结出细小密集的水珠,将她的手打湿。


    水珠在手心汇集,从指缝滴落。


    她声音轻微沙哑:“严哥,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很自私,可能什么都给不了你。”


    裴起严蹲在她面前,“我很差劲吗?”


    “当然不。小时候,你可是邻居们时常挂在嘴边教育自家孩子的榜样。”


    “我不是一个差劲的人,你也有往前走的勇气,旧物阻碍前行,属于你的,就绝不会离开你,你缺失的信心,我用实际行动来补足,所以,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自私地利用我,我愿意。”


    裴起严并不是要叶之一现在就答应做他的女朋友,他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这一晚,叶之一辗转难眠。


    新疆的月亮,和她窗外的月亮,是同一个月亮。


    ……


    临近开学,丘新竹带着特教老师们去临市一所教育部直属的盲人学校参加培训,叶之一带米棠去第一医院复诊眼睛。


    周五在眼科门诊出诊的是刘医生,去年义诊期间,大家吃住都在一起,算是熟人。


    情人节之前,叶之一来医院给蒋煜送午饭,刘医生瞧见过,当时就以为他们复合了,后来闲时打趣,蒋煜也没有否认。


    “乖宝宝,眼睛状况很好,继续保持,”刘医生摸摸米棠的小脸,看向叶之一,“蒋医生援疆这几个月,很想他吧?”


    “想,”米棠用力点头,“特想。”


    刘医生问的可不是孩子,再问一次显得刻意,她就没多聊,反正医疗队很快就要回来了。


    叶之一牵着米棠,“谢谢刘医生,你忙。”


    两人步行至对面的口腔医院,等宋佳岚下班。


    宋佳岚怀孕四个月,她不穿那种很显身材的或者露腰的衣服,就一点看不出来。


    她馋米梅做的卤牛肉,叶之一在家用保鲜盒分装好了,够她吃半个月。


    宋佳岚把牛肉放进车后备箱,猛亲了米棠一口,然后搂住叶之一,“我堂姐在试婚纱,让我过去看看,你眼光好,没事的话,也去帮忙参谋一下。”


    叶之一说:“我对婚纱没研究。”


    “就当是一件用来拍漂亮照片的裙子,”宋佳岚从包里翻出车钥匙,“热死了,上车,看完婚纱去吃烧烤。”


    叶之一走向驾驶位,“我来开吧。”


    米棠自己爬上车,宋佳岚给她系安全带,一路上有说有笑,因为堵车,六点四十分才到婚纱店。


    堂姐在试衣间里换婚纱,米棠自己玩玩具,宋佳岚和叶之一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喝茶。


    宋佳岚边吃着甜点,边八卦好姐妹的情感进展,“你和起严哥最近是什么情况?”


    叶之一神色平淡,“就那样。”


    “他不飞国际航班,休息时间比以前多,”宋佳岚用胳膊肘轻轻撞她,“来都来了,你也去试一件。”


    叶之一百无聊赖地翻看时尚杂志,“我又不结婚。”


    宋佳岚笑道:“话别说得太绝对,万事皆有可能。今天是你往后人生中最年轻的一天,你穿一次,我给你拍张照,留个纪念。”


    “我又不急着死,纪念什么?”


    “……”


    宋佳岚大翻白眼,“我姐夫的审美约等于零,你去帮帮他,不然一会儿他又要挨骂,我堂姐早点试到满意的,我们就能早点去吃饭,别把我糖宝宝饿坏了。”


    姐夫正对着各式各样的婚纱发愁。


    饭不能白吃,叶之一起身去帮忙。


    宋佳岚掏出手机,找角度自拍,加好滤镜后,又拍了一张叶之一低头看婚纱裙摆的照片。


    她穿得简单,头发松散地挽在脑后,店里光线柔和,让她有种岁月静好的温婉。


    宋佳岚把两张照片一起发了条朋友圈。


    这么漂亮的叶之一,宋佳岚是想让裴起严下飞机后刷到,结果在一排点赞的头像里看到了蒋煜。


    等她想确定是不是蒋煜的时候,点赞取消了。


    应该是手滑失误——


    作者有话说:下章见面~


    第39章


    暖色调灯光照得墙壁呈现出一种肤感的光泽, 那些没有生命的布料仿佛有了幸福的温度。


    远距离抓拍的照片像素不高,像加了层朦胧的滤镜。


    洁白细纱层层叠叠,光线被细腻柔化, 她站在拱门旁,被婚纱包围, 整个人的气质是恬静美好的。


    表面无动于衷的蒋煜呼吸停滞了一瞬, 手指误触点赞。


    他没有察觉,目光在无意间刷到这张照片上停留许久, 久到屏幕自动变暗。


    有人过来,蒋煜回过神, 取消点赞, 退出微信朋友圈,按下锁屏键。


    天边的炽红霞光衬得上空大面积的蓝色更为深邃, 四周渐渐沉入暗色, 空旷又自由。


    耳边风声呼啸,他的衣服被吹得鼓起, 短发凌乱拂过眼角。


    胸腔里蔓延出一阵沉闷的酸胀感, 震撼的美景忽然变得了无趣味, 没什么意思。


    医疗队返程前最后一次义诊,地点在霍城县。


    南川大学读书期间, 叶之一的三个室友的联系方式,蒋煜都有,即使后来两人分道扬镳,也没删除好友。


    “学长, ”热娜古丽走到蒋煜身边,递给他一瓶本地的沙棘胡萝卜汁。


    有些老年人听不懂普通话,她今天一直在帮忙翻译。


    蒋煜告诉她:“那孩子眼底的黄斑发育不良, 视力不好就是这个原因,不是弱视,做训练没有用。他的右眼需要做一个斜视手术,手术是免费的,我跟他妈妈说了,明天去办住院,后天就能手术。”


    他最后看诊的一个小患者是热娜古丽朋友家的孩子。


    “太感谢了,”热娜古丽留他吃晚饭,“我爷宰了只羊,已经烤上了,你吃块肉再走。”


    蒋煜说好。


    他周六回南川市,下次再见,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也许都没有下一次。


    热娜古丽掏出手机,“夕阳这么美,给我们叶校长打个视频电话?”


    蒋煜挪开几步,避免进入镜头,“你们单独聊。”


    热娜古丽打电话的动作停住。


    “她不喜欢我见她的家人和朋友,”蒋煜说,“虽然我来这里是工作,但没必要,解释很多余。”


    “不至于,大家相识一场。”


    “她可能……快结婚了,我的出现,无论是以什么形式,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于她而言都是打扰。”


    “啊?”热娜古丽惊得目瞪口呆,“结婚?跟谁结?我们前阵子刚联系过,没听她提起这事儿。”


    蒋煜神色淡然,“那你就当不知道,等她正式发请帖那天再恭喜她。”


    热娜古丽作为旁观者,清楚这两人曾经是多么相爱,一时间,心境复杂。


    霞光褪色,天色暗下来,蒋煜站在风里的剪影显得落寞。


    热娜古丽回忆道:“一一慢热,但长情。毕业那年,我买了打折机票,凌晨五点的航班,舍不得花钱住酒店,打车也贵,只能提前坐地铁过去。她把我送到机场,陪我在机场睡椅子。”


    蒋煜沉默地听着。


    她对珍惜的朋友都很长情,唯独舍弃他时干脆绝情。


    热娜古丽长叹一声,“学长,我不是要故意惹你心烦,就是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们俩明明都是顶好的人。一一给你的那枚银戒指,我在旁边看着她锤了两个小时,锤完还要打磨,抛光,本来以为她会在你生日的时候送你,结果她竟然那么能忍。”


    沈千苓那会儿还小,蒋煜的车钥匙挂件是她在游乐场做游戏赢的毛绒玩具。


    毛绒玩偶的背包是能打开的,叶之一把戒指藏在里面,没给任何暗示,等蒋煜自己发现,等了四个月。


    你说她多会?


    夜色中,蒋煜的声音平波无澜:“早就弄丢了。”


    “蛇的事,你不会也忘了吧?”


    “我只是跟她分开了而已,没有失忆。”


    大一暑期实践,叶之一和热娜古丽一起去偏远山区支教,蒋煜因为不放心她,跟着去了。


    山区条件不好,没有无线网络,更没有娱乐设施。


    下课后,大家只能爬山看风景打发时间。


    当时蒋煜躺在阴凉处睡着了,一条蛇盘在他腿边的草丛里,朝着他吐信子,叶之一对他的担心远大于恐惧的本能,想都不想就伸手去抓。


    她最怕这类软滑的动物,连在地里看到蚯蚓都会吓得浑身汗毛竖起来。


    她怕他被咬,根本没考虑那是不是毒蛇。


    事后那条蛇缠在她胳膊上甩不掉的恐怖感让她连做好几天的噩梦,如果谁不小心碰到她的皮肤,她立刻惊得一跃而起,脸色煞白。


    岁月流逝,时过境迁,记忆没有蒙尘,依旧清晰。


    蒋煜甚至还记得,她跪在地上,焦急地卷起他的运动裤,把他摸了个遍,仔细检查他有没有被咬时的紧张神情。


    心脏隐隐作痛,蒋煜转身望向远处。


    她要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对他,他也不至于被甩两次还耿耿于怀。


    “学长,”热娜古丽欲言又止。


    蒋煜从回忆中抽离,慢步往前走,“不用安慰我,我没那么脆弱。”


    热娜古丽转移话题:“我是想问,你以后还会来新疆吗?”


    蒋煜说:“如果评职称需要,应该会再来。”


    人类很擅长口是心非。


    “别这样故意冷冰冰,我没有狭隘地误会你来新疆只是为了疗伤和弥补遗憾。”


    ……


    八月底,学校里里外外都为新生开学做足了准备。


    叶之一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她睡了个好觉,化个淡妆,出门时连米棠都没带。


    通过秘书约左桉吃饭没那么容易,得先预约,叶之一直接联系他本人,地点和时间都是他定的,他可不会委屈自己的胃和眼睛,选了一家海景餐厅。


    叶之一太久没有真正地放松过,这个月,她周末都没闲着。


    餐厅位置已经预定好了,她提前出门,倒不是因为左桉,是想碰碰运气,天气晴朗,也许能看到晚霞。


    海边日落后的天空每天都不一样。


    叶之一沿着海岸线走到目的地,席地而坐。


    有人在拍婚纱照,大概也是在等日落。


    来散步的大学生或是慕名而来的游客经过时会驻足,但不会一直停在这里,因为到处都是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小哥,他们看见人就问要不要拍照,着实煞风景。


    叶之一待的位置,就是蒋煜钱包里那张合照的拍摄地。


    她人在南川,可毕业后就再也没来过。


    大海没变,礁石没变,风里也还是那股潮湿的海腥味。


    五点半还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海滩,六点多,天空开始多了些色彩,太阳落入大海,留下被火焰点燃的绚烂晚霞。


    海连着天,连沙滩都被霞光染成橙色,连风里都有了橘子味。


    手机震动声唤回叶之一飘远的神思,裴起严发消息,让她这边的饭局结束前半小时给他打电话,他过来接她。


    她正要回复,左桉的电话来了。


    左桉说:“我开完会就出发了,被堵在路上,不知道几点能到。”


    叶之一从善如流:“左总工作忙,日理万机,我等等没关系的。”


    “你别先走了就行。”


    “放心,我不是那种只认钱不认朋友的人。你慢慢过来,我……”


    不远处婚纱照拍摄接近尾声,新娘头纱意外被风吹到她面前,她下意识抬手去抓,同一时刻,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头纱。


    岸边的路灯亮起,叶之一的目光先落在对方的手上,心跳停了一拍。


    几秒钟后,她抬起头。


    视线极速掠过对方的身体,直接毫无阻隔地和他对视。


    恍如隔世。


    电话里左桉的声音自动被屏蔽,来来往往的行人身影模糊。


    追着头纱跑过来的摄影师助理大叫了一声,叶之一猛地惊醒,如同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抓着头纱另一端的蒋煜也松了手。


    头纱飘落,眼看着头纱就要掉到地上。


    叶之一本能地伸手接,蒋煜也弯腰捞起头纱。


    “谢谢啊,”被晒得发黑的助理道谢。


    叶之一拿着电话,扭头看向海水,蒋煜把头纱递过去,“不客气。”


    “喂?喂?喂?”左桉以为信号不好,“在吗?能听见吗?”


    叶之一小声问:“你还约了别人?”


    “谁?你在餐厅见到了哪个熟人?”


    “……”


    左桉感觉到了她的不信任,大方表态:“我要是还约了第二个人,我早泄。”


    叶之一:“……”


    大可不必。


    挂断电话,叶之一大脑混乱,地上的沙子烫得人如坐针毡。


    餐厅里也可以看到海边落日,她干嘛非要在外面看?


    沙滩这么大,她怎么偏偏坐在这里?


    叶之一想趁黑溜走。


    带着草帽、脖子上挂着长焦相机的摄影小哥举着补光灯过来问:“帅哥美女要不要拍照?10块钱一张,精修。”


    叶之一:“不拍!”


    蒋煜:“5块。”


    小哥把补光灯立在旁边,“不修图5块可以,你俩也不需要修图。想站着拍还是坐着拍?”


    蒋煜说:“随便。”


    叶之一起身准备走人,给他让位置。


    小哥笑道:“美女别生气,5块钱买不了上当,我拍照专业的,一定把你拍得好看。”


    鞋子里进了沙子,叶之一顾不上清理,“我不拍,你拍他。”


    小哥举起相机,迅速找好角度,对着两人按下快门。


    第40章


    人在忙碌时, 日常很难确切地感受到时间流逝的快慢。


    四季更替,一年又一年,明天只是今天的重复, 直到此刻正在经历的某件事和记忆中遥远的一幕重叠。


    礁石还在原处,海还是那片海, 面前的人也还是对方, 然而彼此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霞光散去,天空沉入静谧的深蓝色, 这段浪漫时刻难遇且短暂,可心里塌陷出巨大的空洞带来的那股虚无感却是绵长的。


    故地重游如同刻舟求剑, 叶之一看着摄影小哥传到蒋煜手机相册里的照片, 目光恍惚失焦。


    潮湿热浪扑面而来,她心口闷闷的, 有些呼吸不畅。


    不远处拍摄完婚纱照的那对新人似乎起了争执, 新娘提着裙摆气冲冲地大步往前走,新郎攥着头纱面对大海, 过了一会儿, 认输般追了上去。


    小哥抓拍了十张, 连续滑动屏幕,一张接着一张, 看着像一段动态故事。


    蒋煜没计较哪张清晰哪张模糊,全要了,扫码付了二十五块钱。


    他只支付一半,小哥又把付款码递给叶之一。


    叶之一:“……”


    她无言以对, 憋屈地付了剩下的二十五块。


    小哥拿起补光灯,继续去招揽生意。


    天色渐暗,风变得凉爽。


    叶之一开口打破沉默:“这半年过得怎么样?”


    分开后再见面, 眼神回避,陌生拘谨,俗套的问候,尴尬的气氛。


    海浪翻滚而来,再哗然退去,蒋煜目视前方,语气没什么情绪起伏,“挺好的,你呢?”


    “我也很好。那个……我来这里不是因为几年前那张旧照片,偶然逛到这儿。”


    “没误会,没多想。我也是在医学院开了半天的教研会,结束了来海边透气,随便走走。”


    晚风吹动她的头发,发丝从他肩头拂过,她没有察觉。


    蒋煜说了声:“恭喜。”


    叶之一以为他说的是学校,“谢谢。”


    “照片传给你一份?”


    “不用。”


    “你瘦了,身体不舒服?”


    “换季胃口不好,没别的原因。”


    “那我先走了。”


    “好,再见。”


    沙子松软,蒋煜离开的脚步轻而慢。


    叶之一留在原地,余光被他的身影牵动着,拉扯着,在他转身走远后才放弃抵抗,侧首看向他。


    他没有回头。


    失去是有滞后性的,当意志力败给神经痛,四周空旷无处逃避,彻底意识到自己和他早已到了终点的时候,情绪反扑,曾经那些所有口不对心的恶言都化成锋利的回旋镖,更加用力地刺向自己。


    ……


    饭局没有持续太久,左桉忙里抽空来赴约,不是真缺这一顿饭,他是在给叶之一还人情的机会。


    “再麻烦你一件事,”叶之一递出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盒,“这是我答应给千苓的毕业礼物,她去找你取,或者你带给她。”


    左桉接过礼盒,瞟了她一眼,笑道:“你俩真有意思。”


    叶之一神情疑惑。


    左桉把礼盒放进车里,紧接着,又从后座拿出一个毛绒熊。


    他说:“糖糖快过生日了吧,有人拜托我过几天把这个带给她,正好,你拿回去,我懒得再跑一趟。”


    米棠看不见,很多新奇的玩具都玩不了,不如这种可以抱着睡觉的玩偶有陪伴感。


    左桉上车前没忍住,提示她:“不是普通玩偶,你没事研究一下。”


    叶之一捏了捏,没有录音功能。


    小熊有个背包,她摸到里面有东西。


    裴起严正往这边走,左桉就没问叶之一搭不搭便车,他没兴趣跟对方客套寒暄,先走一步。


    室外停车场光线昏暗,裴起严侧过身,左桉的车从他身旁经过,车窗降落,伸出一只手,轻弹烟灰,裴起严轻微颔首,算是简单打了个招呼。


    裴起严走近,“没喝酒吧。”


    叶之一摇头。


    他多看了两眼玩偶,她说:“给糖糖的。”


    裴起严也记着米棠的生日,“小孩儿的生日打算怎么过?”


    叶之一轻声道:“她有蛋糕吃就满足了。”


    “时间还早,去海边散散步?”


    “我穿的新鞋有点磨脚。”


    她兴致不高,裴起严便没勉强。


    月色是最自然的氛围,两人并排往前走,影子很近,裴起严在碰到她手背的瞬间,本能渴望更近一步,想和她牵手。


    “严哥,”她突然叫了他一声。


    裴起严不露痕迹地收回手,他停下脚步,看着她清冷的眉眼,温和的声线带着一丝受伤:“又要拒绝我?一一,我说了,你不需要对我的感情负责,不需要对我的付出有任何心理负担。”


    静默让人心慌,他自嘲:“我的追求让你厌烦了吗?”


    心口堵着一团乌云,叶之一喉咙发涩,“我……我觉得愧疚。”


    “说明你不够自私,”裴起严靠近一步,“还是我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太清淡,不合你的胃口?”


    属于他的气息侵袭过来,叶之一本能后退,拉开距离。


    裴起严握住她的手腕,他苦笑,无奈地叹息一声,“一一,你得习惯我。”


    叶之一拿着玩偶的手垂在身侧,无声收紧,“严哥,我傍晚在海边见到他了。”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所以这才是你不想陪我散步的原因,”裴起严把人往怀里揽,让她贴着他的心脏,“感受到我的心跳了吗?很不正常,对不对?我在害怕,怕他又一次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一一,我很后悔,为什么他在国外的那五年,我只顾着追逐前途,没有抓住你。”


    难得的休息日,叶之一的精神并没有得到放松。


    她说:“别犯傻,前途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我要是再年轻几岁就好了,”裴起严的声音很低。


    他年长她几岁,他感情懵懂时,她还是小学生,他成年,她刚刚进入青春期,他都毕业参加工作了,她才高考。


    即使是现在,在她面前,他甚至不敢暴露出生理欲望。


    他心底生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悲伤,“要是我们中间没有那么长一段空白就好了,要是……你是个三心二意的、很容易变心的女人就好了。”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笑了。


    她和蒋煜只是偶然见了一面,他这半年就全都白费了。


    裴起严不甘心,“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你对自己多一点信心,也要信任我。”


    ……


    进入电梯,裴起严只按了12楼。


    米棠已经睡着,裴起严本来打算把叶之一送到门口就走,结果她只记得拿玩偶,把包落在他车里了,于是他又乘电梯返回一楼。


    裴起严在停车场遇到停不进车位的邻居,请他帮忙倒车入库,说话时,他没拿稳,包掉在地上。


    东西散出来,他弯腰去捡。


    脚边有一个纸团,他不确定是她包里的东西还是地上的垃圾,把纸团打开,借着手机光亮看上面的字。


    是门诊挂号单和取药单揉在一起。


    神经内科的诊断结果是睡眠障碍,开的药品是右佐匹克隆片,时间在四天前。


    难怪她这几个月滴酒不沾。


    裴起严重新把两张单子捏成纸团,放回包里,神色如常地帮邻居停好车。


    进了电梯,他才闭上眼睛靠着金属壁,自责地抹了把脸。


    她吃了多久药?


    他竟然毫不知情,以为她是真的好了起来。


    叶家的门开着一条缝,裴起严进屋前深呼吸。


    “我妈和糖糖都睡了,就不留你喝茶了,”叶之一准备洗漱,捏着发夹把头发固定在脑后,把包随手往沙发上一丢。


    裴起严眼底情绪复杂,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嘴唇张合,最后只说了句:“晚安,早点休息。”


    关上门,叶之一回房间拿睡衣。


    余光瞥到床上的玩偶,她想起左桉说这不是普通的毛绒熊,拿起来捏了捏。


    玩偶背包里硬物的形状像电子器件。


    她拉开背包拉链,先看到数据线,应该是用来充电的,然后是小机器人,像手工做的。


    没有任何使用说明,她好奇,就得自己摸索,花了十多分钟才发现机器人里有语音芯片。


    芯片亮起红灯,她莫名有些紧张。


    叶之一在网上找了几个相关科普视频,原理应该差不多,说特定词就能唤醒芯片的对话功能。


    他是送给米棠的,米棠习惯叫他医生叔叔。


    她轻声试探:“医生叔叔?”


    不对。


    虽然玩偶是给小孩儿的,但他肯定想得到,需要她先搞清楚这个机器人怎么唤醒,米棠才会玩。


    她再次尝试:“蒋煜?”


    还是不对。


    叶之一暂时想不出来,先去洗漱。


    吹干头发,躺上床,她毫无睡意,放弃抵抗,从抽屉里找出一颗药,就着杯子里剩下的凉水吞下。


    药物起效需要时间,她又研究起了芯片,人的好奇心就是这样。


    如果唤醒词和他无关,那就是跟米棠有联系。


    “小姨?”


    不对。


    “外婆?”


    不对。


    是了,米棠每天都能见到她和米梅,睡醒就可以对话,何必费这个心思。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叶之一对着机器人,低声轻唤:“姐姐?”


    几秒钟后,她听到了米曦禾的声音。


    “我在。”


    “我也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