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九月初, 学校正式开学。


    从今天起,米棠就得和其它学生一起同吃同住。


    昨晚米梅收拾要带去学校的东西时就在抹眼泪,今早更是连早饭都吃不下, 眼睛又红又肿,米棠出生后几乎没有离开过她, 她盼着孩子能快快长大, 可真到了孩子必须独立面对世界的这一天,又万般割舍不下。


    她甚至想住在叶之一的宿舍, 悄悄陪着米棠读书。


    米棠背上小书包,“我勇敢!”


    望着孩子稚嫩独行的背影, 米梅泣不成声。


    “别送了, ”叶之一把行李箱推出客厅,“早晨气温凉爽, 你去公园逛逛, 或者找人下棋。晚点我给你发视频。”


    米棠抱住外婆,像个小大人似的, 用手拍拍她, “外婆再见, 我会听话的。”


    米梅哽咽地叮嘱:“水杯在书包里,里面还有面包。糖宝, 慢慢走,别着急,如果摔跤摔痛了,一定要找老师, 晚上睡觉盖好被子,周五下午放学,外婆第一个去接你。”


    “好, 我记住了,我不哭,”米棠乖巧点头,“外婆也别哭。”


    叶之一在电梯口等着米棠来按电梯,米梅心里难受,忍痛把孩子送出门。


    车开到学校,叶之一先去宿舍把米棠的床和储物柜收拾好,再带她去教学楼,把她交给老师。


    周围有很多人,米棠抓着叶之一的衣角,小声说:“小姨,我晚上想和你睡。”


    “不可以,”叶之一温柔拒绝,“我下班就走了,你和小朋友们一起睡宿舍。”


    在米棠适应宿舍生活之前,她不能住在学校,否则米棠一有问题就会去找她,她也会忍不住。


    米棠往她身后躲,“我害怕怎么办?”


    叶之一蹲下去,从包里拿出玩偶,打开机器人的开关,“再问小熊一次吧。”


    语音芯片设置了两个唤醒词。


    米棠抱着玩偶熊去安静的地方,坐在台阶上。


    她轻唤:“妈妈。”


    小熊回应她:“我在。”


    “我要上学啦。”


    “真好。你交到新朋友了吗?”


    “我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她很喜欢我。可是房间里没有外婆和小姨,我自己睡觉,我不会勇敢了。”


    “别怕,我一直都在。”


    “妈妈,你是哪一朵云呢?又是哪一颗星星呢?我都看不见。”


    “看不见没关系,妈妈在你心里。你想我的时候,我无处不在。比如,你上课,我就是窗台上的小鸟,你做游戏,我就是地上的泥土,你睡觉,我就是枕头里的棉花。我永远陪着你。”


    叶之一坐在旁边,看着,听着,感受着。


    阳光晒在皮肤上,热意不像盛夏那样强烈。


    姐姐声线好,大学做过几个月的电台主播,留下了很多音频。


    她不知道蒋煜用了多长时间才建成可以语音对话的数据库,将来又要耗费多少金钱和精力来维护。


    开学第一天场面注定混乱,孩子哭,家长也哭。


    米棠揉了揉眼睛,忍着没掉一滴眼泪,把玩偶熊塞给叶之一,牵着老师的手,转身一步步走向教室。


    有那么短暂几秒钟,叶之一忘记自己今天的身份不只是家长,情不自禁地跟着往前走,想再多陪她走一段路。


    一句“叶校长”叫醒了她,让她艰难地移开视线,转移注意力,去忙别的事。


    这一天格外漫长,到了傍晚,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排队去食堂吃晚饭,叶之一才放纵自己去看米棠一眼。


    学生在操场排成两队,后面人的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生活老师分别在最前排和最末尾,点完人头后去食堂打饭。


    盲童来到学校,很多事都要学会自己做。


    和米棠坐在一桌的女孩哭得抽噎,叶之一看着米棠从兜里掏出纸巾,摸到女孩的脸,胡乱给她擦眼泪,哄着她吃饱饭再哭,不然晚上会饿。


    两个小小的人儿拥抱在一起,其实挺心酸的。


    这周丘新竹留校值班,“别看了,越看越舍不得走。你现在去办公室拿包,还能赶最后一班公交车。”


    叶之一背过身,轻声感叹:“感觉糖糖突然长大了,她比我想象得坚强许多。原来,离开我,她是可以的。”


    丘新竹说:“不是你把这条路想象得太远太难走,是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可不是嘛,又要体面,又要自尊,”叶之一揉着肩膀,“好累。”


    丘新竹笑得爽朗,“放松点,孩子们有免费的排骨吃,我俩是女人中的女人。”


    “拜拜,我去找朋友喝酒庆祝了。”


    “你最好是真的放松,喝酒就别来太早,下午再过来。”


    叶之一没再看米棠,潇洒地朝着丘新竹挥了下手,“你受累,我走了。”


    公交车只到市里,叶之一换乘地铁回家,她得洗个澡,换身舒适的衣服。


    打开门,米梅孤单地坐在沙发上,反复看那几段视频。


    “妈,”叶之一把包放到桌上,“你不会一整天都没出门吧。”


    米梅摘下眼镜,长声叹气,“糖糖不在家,我一点着落都没有,干什么都没意思。”


    “我给你报个老年兴趣班?”


    “兴趣班就算了,我没任何兴趣。学校缺不缺生活老师?我身体能行。食堂打饭,打扫卫生,洗衣服,整理宿舍,这些活儿我都能干,我不要工资。”


    叶之一压根不接这茬,进了房间,“这几年你天天围着糖糖转,也该过自己的生活了。西江区新建的图书馆特别好,暑假过完了,那些考编考研的学生也少了,空座位多的是,你明天逛过去看看。”


    房门开着,米梅看她在找衣服,“你不吃饭,要去哪儿啊?”


    “我出去吃。”


    “跟起严吃?不对,他还没下班。”


    叶之一站在衣柜前,像是有话要说,米梅等她开口。


    一阵清脆的声响搅散了安静的气氛。


    衬衣袖子坠着重量,叶之一低头看下去。


    是她不小心失手拽断了挂在柜子里的贝壳风铃,几片贝壳从绳子脱落,散落在地上。


    其中一片贝壳摔碎成两半,她望着碎片失神,心口被牵连出细细密密的疼。


    “这东西留着好多年了,绳子都老化了,”米梅准备拿扫把清扫,“还要不要?”


    叶之一把衣服丢在床边,弯腰蹲下去捡贝壳,“我自己收拾。”


    手工礼物,只此一份。


    就算买到一模一样的材料,也复制不出当初的心境。


    细小的碎片躺在手心里,没什么重量。


    叶之一忽然意识到,她和蒋煜之间的旧物越来越少,曾经共有的记忆也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模糊,他在逐渐远离她的世界。


    那天在海边偶遇,三言两语,尴尬问候结束,就无话可说。


    也许那就是他们最后一面。


    米梅退到门口:“刚才想说什么?”


    “妈,”叶之一回过神,语气平淡,“你能不能帮我跟裴叔说一声,请他在他私下和邻居聊天的时候,别把我当成裴家的儿媳妇,行吗?”


    米梅提高嗓音:“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就在外面胡说八道?”


    “可能不是有心的,但我听着尴尬。”


    “我说呢,怎么前几天有人莫名其妙问我准备几月份办喜事。哎,起严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老裴着急了吧,也能理解。”


    叶之一找了个盒子,把坏掉的风铃收进去,“严哥很好,我不想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做,本来朋友就少。”


    米梅心里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儿女婚事强求不来,“知道了,我一会儿去找老裴搓麻将。”


    ……


    宋佳岚把车开到叶家小区外,懒得进去。


    学校步入正轨,资金能支撑几个月的开支,米棠也开始学习人生第一课,长久压在叶之一身上的重担终于可以暂时卸下。


    “我来开,”叶之一拉开车门。


    宋佳岚看着叶之一,眼睛一亮。


    她今天一点疲惫班味都没有,化了妆,头发自然散开,宽松格子衬衣里面穿了件很显身材的黑色吊带,露出一截纤细的腰,有种慵懒的性感。


    宋佳岚下车,往她脚上瞟了一眼,笑着打趣:“竟然没穿你那双半永久的洞洞鞋,真不容易。”


    叶之一说:“想穿来着,但那双拖鞋放学校宿舍了。”


    宋佳岚:“……”


    算她多嘴。


    “这是打算开启新篇章的意思?”


    “算是吧,至少得有个人样,我戒了半年酒,今天要喝过瘾。”


    “喂!我怀孕之前你怎么不说这话?”


    “你酒品不好,喝多了又哭又闹,不爱跟你喝。”


    宋佳岚坐进副驾,系好安全带,两人接着去接吕湘。


    吕湘从公司离职了,不上班,活人气息就是比较生动,话题不再是吐槽同事和领导,而是讨论去哪里休假。


    路上又接了宋佳岚的堂姐,人生百转千回,堂姐和姐夫几天前还在选婚纱,周末吵完一架就退婚,一拍两散。


    叶之一请客,宋佳岚不能喝酒,点了几样小食和鲜榨果汁。


    “我糖糖宝宝今天表现怎么样?”宋佳岚关心米棠。


    叶之一打开手机相册,给她看视频。


    吕湘也凑了过去。


    视频里,米棠背着书包,慢慢往前走,摔倒了也不哭,爬起来揉揉膝盖,扶着有凸起小点的黄色栏杆扶手继续往前,另一只手握着拳头给自己打气。


    “天呐,我的宝宝好勇敢,”宋佳岚眼泪汪汪,把视频转发给自己,“给我妈看看,让我妈也哭哭。”


    吕湘感慨地和叶之一碰杯,“你太不容易了。”


    叶之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宋佳岚吃着果盘,大手一挥,“放开了喝,我负责送你们回家。”


    她这么说,三个女人当真喝上头了。


    吕湘是为即将到来的自由,堂姐是为半路夭折的感情,叶之一是为什么,宋佳岚搞不清楚,虽然认识了很多年,但叶之一是个感情内收的人,也不轻易吐露心声,除非喝断片了。


    压抑得太久,偶尔宣泄一下,反而是好事。


    服务生又送来几杯特调,宋佳岚就没拦着。


    红红绿绿的颜色,看着像果汁,但后劲儿大。


    叶之一面前的这一杯酒还有个故弄玄虚的名字,叫“吐真剂”。


    宋佳岚是唯一清醒的人,她好奇地问:“喝了就能说真心话?”


    服务生面带微笑,“分人。”


    说了等于没说,宋佳岚看向已经趴到桌子上的叶之一,轻推她的胳膊,“我打电话问问起严哥有没有下飞机?”


    叶之一摇头,“……不要。”


    “那你想见谁?”


    “我想吐。”


    宋佳岚:“……”


    时间差不多了,等吕湘和堂姐坐上车,宋佳岚又回到店里接叶之一。


    结完账,叶之一喝完杯子里剩下的酒才站起身往外走,这会儿问她话,她还是有应有答的,等上了车,酒劲儿上来,人就明显醉糊涂了,问东答西。


    宋佳岚先送吕湘回家,路上顺便买了夜宵,给在医院值夜班的高明送去。


    车停在医院内的停车场,宋佳岚往后座看,堂姐躺倒呼呼大睡,再往副驾看,叶之一闭眼靠着车窗,眉头紧皱,大概是头疼难受。


    她不放心这两个醉鬼在车里,就想着给高明打电话,让他下楼拿,但他没接。


    “学长?”宋佳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推开车门,下去打招呼,“学长,你今天也是夜班啊?”


    蒋煜停下脚步,“有个病人术后出了点情况,我过来看看,刚忙完。”


    宋佳岚拎着打包饭盒,“如果你不急着走,我想请你帮个小忙。”


    “给高医生送饭?”蒋煜朝她伸手,“给我吧。”


    “哪能让你跑腿,”宋佳岚指着她的车,“车里有两个喝醉酒的姐妹,麻烦你帮我看着点儿,我速去速回。”


    举手之劳,蒋煜点头应下。


    他不抽烟,原地待着等时间就有些难等,目光时不时往车那边看一眼。


    停车场安安静静的,副驾车窗开着,先伸出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蒋煜再看过去的时候,原本坐在副驾的女人下了车,蹲在车边,她头发散乱,光线暗,看不清脸。


    她应该是要喝水,手没力气,拧不开瓶盖。


    矿泉水瓶掉在地上,滚到一旁。


    蒋煜走近了才听到她在哭,肩膀很轻微地颤抖。


    再多看两眼,他认出是谁。


    她的酒量比他好,这个状态多半是喝断片了。


    蒋煜捡起矿泉水,走到她面前。


    他没说话,拧松瓶盖,用瓶子碰了碰她的手指。


    酒后反应迟钝,叶之一缓慢抬起头,视线顺着矿泉水瓶往上,看到一张模糊的脸。


    她好像出现幻觉了。


    对上她泛红的泪眼,蒋煜心脏抽了一下。


    心里情绪潮湿,面上还是冷漠的,“拿着。”


    她没接水瓶,只是看着他,眼泪扑簌扑簌往下落。


    滴滴眼泪都如同千斤重,拽着他低下头,弯下腰,蹲下身。


    然后,晚风把她低如呢喃的声音带到了他的耳边。


    “……我也想你。”


    “蒋煜……我……我很想你……”


    第42章


    夜色寂静, 风里有了些许秋天的凉意,带来一阵不知名的花香,也吹动她的头发。


    几缕发丝绕在他指间, 缠着,绕着, 最后轻飘飘地离开。


    被眼泪打湿的声音哽咽破碎, 蒋煜如同被定在原地,忘却分寸与理性。


    她说第一句的时候, 他以为她喝断片了,把他当成别的男人。


    然而第二句想念的前缀有了他的名字。


    让人恨得齿根发痒, 心头泛酸。


    自作多情太多次, 他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来,那么轻, 蒋煜怀疑自己听错了。


    “叶之一, 你心里想的是谁?”他低声问。


    她没有回答,低着头, 模糊重复着“对不起”。


    亏欠和愧疚这种情绪, 经过时间陈酿, 发酵后远比爱恨更折磨人。


    路灯照着地面,滴落的泪水印出点点深色痕迹, 她的世界仿佛在下一场小雨,但淋湿的不只是她。


    她把脸埋在手掌里,蒋煜本能伸出去帮她擦眼泪的手在风里顿了片刻,无声收回。


    蒋煜拧紧瓶盖, 把矿泉水立在一旁。


    两人的影子牵连在一起,湿气哽在喉咙,“没怪你。吵架那天说你太自私, 不是真心的。”


    恨的时候,凌晨突然惊醒,想着他就是死了变成鬼也不会放过她,可如果她真的过得不好,他更加不痛快。


    蒋煜托着她的手臂,扶她站起来,嗓音沙哑:“我们分开,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叶之一的眼前是一片黑,脚步踉跄,倒在他怀里。


    “是我的问题,因为我自卑,也因为我在意你,不敢冒险让你看到我身后那些丑陋不堪的亲情关系,你要一个温暖有爱的家,我家里却有好多甩不掉的烂人。”


    她其实根本没有认清人,在自言自语。


    鼻尖磕碰到他的身体,痛感被酒精延缓,只是声音里多了几分浓重的哽咽。


    “我的清高和傲慢都是装的,我很怕我们之间的感情因为钱变得面目全非,那样我就彻底输给命运,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宁愿连你一同舍弃。蒋煜……对不起,毕业那年,我不该用那么决绝的方式伤害你。”


    这些话,她在清醒时很难说出口。


    连绵不断眼泪浸湿衣服,烫灼着他的心脏。


    蒋煜没办法违背本能推开她。


    毕业那年,他们争吵,流泪,互相埋怨,不理解对方,纠缠几个月才彻底分开,毫无体面可言。


    刚出国那段时间,蒋煜还在试图联系她,拨出的电话,发出的邮件,寄出的信,通通石沉大海,无一收到回复。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都在想,是不是只有他死死抓着那些早已褪色的回忆,而她早已有了新生活。


    此时此刻他才确切地感同身受,原来她也被困在过去。


    不远处,站着进退两难、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宋佳岚。


    蒋煜心里翻涌的浪潮渐渐平息下来,怀里的人腿脚发软,拽着他的衣服往下滑,他搂住她的腰,双臂下意识收紧。


    叶之一醉得人畜不分,宋佳岚估摸着,她嘴里百分之九十没什么好话,再看蒋煜,神色复杂难辨,脸上没有一点笑意。


    宋佳岚走过去,干巴巴地解释:“她喝多了,脑袋不清楚,无论她说什么,都是醉话,学长你千万别当真,也别生气。”


    蒋煜问:“你一个人能行吗?”


    毕竟车里还有一个。


    “行……还是不行啊?”宋佳岚语气纠结。


    她琢磨蒋煜的言外之意,他这是想送叶之一回家。


    宋佳岚想着,叶之一和裴起严没在一起,谈不上道德和忠贞,不管怎么样,她肯定是站在姐妹这边的。


    她绕到另一侧,借着路灯光亮看叶之一哭得狼狈的脸,悄悄用纸巾擦了擦。


    “那个……学长,我堂姐住得远,我得绕一大圈,你方不方便送送这个姓叶的酒鬼?她酒品很好的,哭完了就绝不会乱吼乱叫,你肯定比我了解。”


    蒋煜扶着叶之一没松手,就是应下了。


    他往车的位置看,“行车记录仪开着吗?”


    这会儿提什么行车记录仪,宋佳岚迷惑不解,“开着的,怎么了?”


    “注意安全,”蒋煜抱起叶之一。


    宋佳岚打开车门,把叶之一的包拿出来,挂在蒋煜手上,看着他走远。


    不知道是不是叶之一说了什么,他停下脚步,脖颈微微弯着,低头靠近她,过了一会儿再继续往前。


    爱情这道坎,神仙来了都得吃点苦。


    宋佳岚叹了声气,收回视线。


    从医院到叶家住的小区,车开了多久,叶之一就睡了多久。


    蒋煜又在车里等了半小时,她没醒,家里也没有打电话给她。


    这么晚了,裴起严竟然不问问她什么时候回家,也不关心她喝了酒难不难受,不懂珍惜,反而给够了她要的自由。


    蒋煜想了又想,最后给沈千苓打了通电话。


    车从叶家小区驶离,回到蒋煜住的地方。


    电梯到达22楼,蒋煜拉起叶之一滑落的手臂,搭在他肩上,指纹解锁,开门进屋。


    他习惯性往主卧走,到门口时停顿几秒,转身进了客卧。


    这张床米棠去年睡过,蒋煜小心地把叶之一放到床上,开了盏光线柔和的台灯。


    他出去倒了杯水,又找了条干净的毛巾,再回来时,原本酒醉昏睡的叶之一翻了个身,侧躺着,挂着泪水的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蒋煜愣了一瞬,脚步停住。


    酒后视线朦胧恍惚,虚无失焦地朝着他的方向。


    她在看他,但又没有看到他,大概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蒋煜平复呼吸,走过去。


    她一只手搭在床沿,如果再翻身就会摔下去。


    蒋煜没动她,蹲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潮湿的泪眼。


    对视会让人有种时间暂停的错觉,他忘了身份,没忍住,伸手拂开她散乱的碎发。


    “叶小鱼,”他声音很轻。


    她没反应。


    蒋煜滴酒未沾,却也开始自说自话。


    “你是想我了才喝酒,还是喝了酒才敢想我?”


    如果她想念他的前提是痛苦,他宁愿她抛开过去开始新生活。


    “叶小鱼,你怎么这么坏呢?明天你酒醒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怎么办?”


    他的眼神柔软地落在她脸上。


    “我干脆当个恶人,把你锁在家里,不许你嫁给别人,化成灰也得跟我装在一个罐子里。”


    他说再多,也进不去她的耳朵。


    蒋煜怅然失笑,用毛巾给她擦脸。


    “胃不舒服,喝口温水再睡好不好?”他准备扶她坐起来,她突然动了动,朝他凑过来。


    他以为她想说什么,歪着头偏向她。


    下一秒,温热的吻落在他下颌。


    蒋煜呼吸凝滞,身体僵住。


    半杯温水泼在胸膛,衣服湿了,心跳也随之变得异常,轰隆作响。


    这个吻一触即离,她没了力气,失去支撑,一头栽到他怀里,额头撞在他唇边。


    蒋煜吃痛闷哼。


    他回过神,先揉揉她的额头。


    十分钟后,作乱之人早已睡着,蒋煜还维持着刚才被亲吻的姿势没变。


    大半夜被叫过来的沈千苓,双手抱臂靠在房门口,一幅恨铁不成钢刚的表情。


    她一眼看破,啧啧感叹:“你这是又着了嫂子的道了。”


    蒋煜在床边蹲久了,腿脚有些麻木,他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拿过纸巾,擦干净地上的水渍。


    沈千苓压低声音:“让我来干嘛?”


    蒋煜走出卧室,带上房门,“你什么都不用做,待在这里。”


    “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你不嫌我碍眼?”


    “她要结婚了。”


    沈千苓顿时哑口无言。


    这个沉迷又清醒的恋爱脑,真是没救了。


    “既然知道可能会给她制造麻烦,为什么还要把她带回家?”


    “她抱着我不肯松手,说想我,我没办法,被她身上的酒气熏得神智不清了,就糊里糊涂做出一些不正常的事。”


    沈千苓满脸问号。


    疑似爱而不得的舔狗疯魔前最后的幻想。


    “我看你是被迷得神魂颠倒了吧。哥,你要是真的控制不了自己,就少见她几回,冷却冷却荷尔蒙,时间久了自然就没感觉了,或者你干脆就不要脸到底,烈女怕缠郎,别说她只是要结婚,就算真的结婚了又如何,你在外面做小不就得了,比比看你和那一位正宫当中谁的心胸更宽广,谁更能容人。”


    太阳穴隐隐跳动,蒋煜头疼。


    不知道沈家的教育到底是在哪一个环节出了错。


    沈千苓跃跃欲试,更炸裂的发言即将脱口而出。


    蒋煜及时叫停,拿起手机给她转账,“闭上嘴巴,洗澡睡觉。”


    沈千苓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充当一个证人,证明这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次日早上八点,俞杨来接人,大学生要去学校正式报道。


    蒋煜从主卧出来,像是一夜没睡。


    叶之一比沈千苓先醒。


    宿醉让身体变得沉重,沈千苓已经换好衣服,叶之一还是反应迟缓失神困惑的模样。


    她怎么会在蒋煜家?


    是她自己来的?还是她喝醉了撒酒疯,闹着让宋佳岚把她送过来的?


    一阵慌忙的晨起洗漱之后,穿着漂亮裙子的沈千苓如同一只翩然而至的蝴蝶,来到俞杨面前。


    她小声嘀咕:“俞杨,你看我哥像不像个怨夫?”


    “别胡说,”俞杨拎起她的包,“哥,我们走了。”


    蒋煜点头。


    医院差不多换完班了,他给高明发消息,问高明要行车记录仪的视频。


    沈千苓没有理会他,去客卧敲门,探头进去,对着叶之一挥了挥手。


    两人离开后,家里寂静无声,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叶之一昨晚衣服没脱,简单洗漱后,大脑才稍微醒过神。


    蒋煜坐在客厅沙发上,目光深沉,意味不明。


    叶之一低着头,踌躇不前,手足无措。


    桌上放着两杯热水,冒着白雾。


    叶之一先开口打破沉默:“你不上班吗?”


    蒋煜语调平淡:“请假了。”


    “哦,”叶之一嗓子干涩,左手攥右手,“你们请一天假,扣多少工资?”


    蒋煜捏着手机缓慢转动,“工资好赔,你对我的精神伤害怎么赔?”


    “对不起,”她的头垂得更低。


    蒋煜摸了下唇角,忽然笑出声,“叶之一,你一个要结婚的人,趁醉行凶,把我咬伤,如果一句酒后失态就想糊弄过去,那么我没什么好说的,请跟我的律师沟通。”


    她缓了片刻,茫然看向他,“结婚?谁?我吗?”


    蒋煜怔住,“你又不结了?”


    叶之一觉得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要结婚了?”


    蒋煜盯着她,不错过她脸上一丝微表情,手机贴着指腹震动,他都分不出神思去看消息。


    搭在沙发上的手悄然握紧,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你没想结婚,为什么要和宋佳岚一起去选婚纱?”


    叶之一低声回答:“那天试婚纱的人是佳岚的堂姐,我只是看看。”


    心脏短暂停滞,随即便失控狂跳。


    长久笼罩在周围的一团雾气被吹散,氧气进入鼻息间。


    蒋煜拿起水杯,猛灌一口,被烫得舌尖发麻,嘴角却不受控地上扬。


    他故作冷静,“其它的事暂时不提,先聊聊我唇边的伤。”


    第43章


    关于昨晚的事, 叶之一的大脑里只剩片段式的回忆,零零散散,混乱模糊, 绞尽脑汁也凑不出一段完整的画面。


    她只记得宋佳岚的堂姐抱着酒瓶大骂男的都不是人,被查酒驾的交警拦下, 宋佳岚吹了好几次酒精检测仪, 交警才放行。


    记忆就断在这里。


    她是怎么到蒋煜家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叶之一用余光瞟了对面的蒋煜一眼,主要是看他的嘴, 更具体地说, 是他下唇那一处印记,似乎是破皮了, 颜色明显比正常唇色更深。


    依据他单方面的说辞, 那是被她咬伤的。


    酒醉后强吻前男友不算,还把他的嘴唇咬伤了。


    难道她的酒品比宋佳岚还差?


    这些年, 也没人吐槽过她酒后性情大变, 叶之一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并且持怀疑态度。


    “这个得想想是吗?”蒋煜意有所指地抚上嘴唇。


    至于这个动作是第几次, 没人一遍遍数。


    喝水都痛,但他喜欢这份痛感, 甚至觉得再痛一点更好,“没问题,我给你时间想。”


    他不记仇,就事论事, 叶之一迟钝地对他的通情达理表示感谢:“谢谢。”


    今天是个晴天,阳光照进来,晒得她耳朵泛红, 脸颊发热。


    她的视线垂下去,随意找了个地方,有些失焦。


    蒋煜的目光轻柔地落在她身上。


    她没睡好,头发乱乱的,每一根发丝都被晨光勾勒清晰,坐姿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人是醒了,神思还是糊涂的,否则早在他开口问她怎么又不结婚了的时候,她就直接摔门走人了,根本不会认账,更不会任由他发难。


    蒋煜起身拿了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往另一杯热水里兑了一部分。


    他把杯子放到她面前,“喝点水,慢慢想。”


    叶之一眨了下眼睛。


    她其实在发呆,什么都没想,大脑是放空状态。


    酒精的后劲强,如果不是正处于不知该如何收场的境地,她倒下去就能睡着。


    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早饭了,阿姨昨天买的菜还有剩余,蒋煜打开冰箱,拿出几样食材,又从柜子里找到一罐蜂蜜。


    他回到客厅,往叶之一面前的那杯温水里加了一勺蜂蜜,搅拌均匀。


    她终于有了点反应。


    蒋煜把杯子递到她手边,“喝完可以再躺一会儿。”


    叶之一仰起头,“我想先回家。”


    她昨晚能放任自己醉成那样,说明今天没什么紧急的工作,蒋煜转身往厨房走,“那你就等着我起诉你。”


    叶之一没再说话。


    直到蒋煜端出两碗热腾腾的清汤面,叫她过去吃。


    “我不饿,”她没胃口,刚才喝了一杯蜂蜜水才稍微舒服一些。


    蒋煜不紧不慢地说:“我虽然是被保姆带大的,但我家没有只顾自己吃让客人看着的家教。”


    “你当我不存在。”


    “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忽视不了,你不吃就只能倒掉,浪费可耻。”


    叶之一坐着没动。


    蒋煜也不动筷子,悠闲地支着肘看她,左桉没有瞎说,她是瘦了不少,上次在海边偶遇,他就想建议她去医院体检,查查各项指标。


    酒后吐真言,昨晚在医院停车场,她说很想他,那些话真的不能再真了。


    话在耳边,人在眼前,蒋煜心头一片柔软。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空气逐渐被阳光晒得升温。


    在他肆无忌惮地注视下,气氛悄无声息地从尴尬生硬转变为温情粘稠。


    这很诡异。


    叶之一被他盯得心烦意乱,侧首瞪他,“你烦不烦?”


    “面坨了就不好吃了,”蒋煜放缓语气,“过来。”


    又等了一会儿,她才站起身,走到餐桌旁。


    胃不太舒服,叶之一拿起筷子挑青菜吃,面汤一点不油腻,她尝了一口,味道清淡,很适口。


    蒋煜观察她的神情变化,她应该还算满意。


    大学他们偶尔住在校外的房子,晚上和朋友聚会喝了酒,酒后她也是这样照顾他的。


    煮好一碗面的成就感不亚于完成一台手术,蒋煜捏着筷子,低头吃面。


    热乎乎的面条碰到唇边伤口,牵动神经,痛感十分强烈。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


    旁边的叶之一听着,吃饭的动作停顿几秒,没有特意看他,但心情肉眼可见得变好。


    蒋煜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笑什么?”


    她头都不抬,“我没笑。”


    “你笑了。”


    “我没有。”


    好幼稚。


    吃完早餐,在清凉薄荷味漱口水的刺激下,叶之一浑浊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七八分。


    蒋煜打完一通电话,开始跟她算账。


    他从衣帽间的脏衣框里捡起昨晚那件被她当成抹布用的浅色衬衣,捏着衣领抖了抖,她靠在他怀里哭的时候,鼻涕眼泪全蹭在他衣服上,还有粉底和口红,他抱她上楼,领口的扣子被她拽掉一颗,后来在卧室里又泼了半杯水,布料皱巴巴的。


    “我这件衣服恐怕洗不干净了,你得赔吧。”他说。


    即使叶之一想不起来她是如何从宋佳岚车里到他家的,也认下了这笔账,“我重新给你买一件。”


    “你知道我穿多大尺码吗?”


    “……”


    蒋煜脸不红心不跳,“这是线下店铺的款,网上不卖,你哪天逛街,我去试穿。”


    他穿的衣服都不便宜,叶之一庆幸不是什么限量款或者手工定制款,“不用这么麻烦,你把尺码告诉我。”


    “我不觉得麻烦。衣服尺码是我个人隐私,咱俩现在这关系,不合适。”


    “……随你。”


    叶之一注意到鱼缸空了,“那些蓝色发光小鱼怎么没了?”


    “死光了,”蒋煜反省过,是他没照顾好,才导致那些小鱼一条接一条翻肚皮,“我过几天去花鸟市场再买几条回来,这次一定好好养。”


    叶之一收回视线,“随便问问。”


    蒋煜左思右想,除了衬衣,再没别的东西还能赖在她身上,她只是喝多了酒,又不傻。


    叶之一坐不住了,“我能走了吧。”


    “正事都没谈,”蒋煜把脏衣服丢进衣帽间,走到沙发旁,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关于我唇角的伤,怎么索赔,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叶之一渐渐没了耐心,“什么?”


    蒋煜问得直白:“你和裴起严目前是什么关系?”


    她语气淡淡:“不是要结婚的关系。”


    阳光晒到沙发旁,他走近一步,继续追问:“是普通邻居,还是情侣?”


    叶之一回避他的视线,“你少管。”


    蒋煜低声说了句:“那我就默认是前者了。”


    他拿开抱枕,坐到旁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长腿碰到她的腿,叶之一几乎是立刻一跃而起,这是她醒来后反应最灵敏的时刻,然而还是被他抓住手腕拽了回去。


    身体跌坐回沙发,因为重心不稳,朝他歪斜,反而距离他更近了。


    他没用太重的力道,但叶之一挣脱不开,“蒋煜!”


    “别生气,”蒋煜安抚她的情绪,指腹贴着她手腕内侧皮肤轻柔摩挲,“我给你在体检中心挂了号,做全身体检,所有项目的钱都已经交了,你把钱转给我。”


    叶之一瞪大眼睛,“你有病?”


    “医院会联系你,跟你约时间。如果你害怕,我也可以陪你做一次检查。”


    “我没病,不需要体检。”


    蒋煜气定神闲,“酒后强吻前男友,我看你病得不轻。”


    叶之一哑口无言。


    “你有没有病,检查结果出来就知道了,”蒋煜感觉她的手腕好像都细了一圈,“这样,我给你打五折,你分期付款,12期,24期,36期都行,你怎么方便怎么付,每周或者每个月主动联系我一次,让我知道你人没跑掉就好。”


    叶之一低头掰他的手指,甩掉他后起身就走。


    蒋煜跟在后面,眼里隐隐透出笑意,“准备赖账?你的土匪作风,真是一如既往。”


    包没拿,叶之一又折回去,远远从他身边绕开。


    她拿好东西,走到门口,刚要坐下换鞋,蒋煜从身后搂住她,捏着她的脸转向他。


    他的吻贴着她的耳后,顺着脖颈往上,慢慢寻到她的唇。


    声音逐渐模糊:“你咬的,就得这样赔,别的不算。”


    蒋煜从昨晚忍到现在,确定她没有跟裴起严谈恋爱才卸下那条道德防线。


    昨晚他连外套都没有帮她脱,她睡的也是侧卧,还有沈千苓在,其实他无所谓,被戳脊梁骨又死不了人,反正只活一次,主要是怕她被误会,和姓裴的闹矛盾,被那些认识多年的邻居说闲话。


    叶之一攥着包带,指甲陷进掌心,“我不会再卖给你了。”


    蒋煜拿走她的包,挂在鞋柜上的挂钩。


    她的手紧握着,他用手指一点点撑开。


    “那天我气死了,说的都是气话,不作数。”


    蒋煜从未把他们那段短暂的关系定位成钱色交易,当时在气头上,话赶话,伤人又伤己。


    幸好他昨晚去了医院,幸好她难受的时候,他心软,朝她走过去了。


    否则就听不到那些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从她口中说出的话。


    唇角的疼痛蔓延至心口,蒋煜把人转过来面对他,抬高她的下巴,低头吻她。


    他一点也不温柔,手掌揉捏她的后颈,催促她张开嘴。


    唇齿纠缠,呼吸渐渐加重。


    “叶小鱼,我们重新开始。”


    第44章


    夏末初秋, 阳光还带着躁动的热意。


    窗边盆栽枝叶色彩鲜活,光线照到沙发附近,那一处格外明亮, 周围就有些暗淡。


    门口玄关这方寸之地的喘息声忽轻忽重,掺杂着几声忍痛的闷哼。


    这个吻没有一丝试探, 完全被思念掌控。


    阳光快要晒过来了, 潮湿沼泽深处那颗卑怯裹挟爱意的种子感知到温度,汲取到空气中的水气和养分, 隐隐探出绿芽,大有无限生长的势头。


    呼吸升温, 彼此身体紧贴, 蒋煜感觉到她不再挣扎推拒之后,松了摁在她腕上的力道。


    被强势反折到身后的手得了自由, 叶之一差点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下一秒就被他的吻软化,失去攻击性, 柔柔地搭在他肩头。


    她的手指摸到他唇上的伤, 视线朦胧, 声调不稳,“真是我咬的?”


    蒋煜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眼里有遮不住的笑意,“磕的。”


    叶之一:“……”


    果然被骗了。


    耳边反复回响着‘重新开始’这四个字,过往的种种,前方的未知, 让她心里极其混乱。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被生活压得抬不起头,消极, 疲惫,麻木,原谅命运的不公,也原谅父亲和姐夫和以爱情为诱饵带给她的苦难,唯独对自己严苛。


    外界对女性的压迫已经够多了,她还给自己画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牢笼,流泪是示弱,喊疼是认输,她觉得自己不值得轻易被爱,也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幸福和面包一样,一切都是有条件的。


    她要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要努力工作赚钱,要为米棠将来漫长的人生考虑。


    米棠看不见,总有一天要独自面对风雨,她要米棠可以有尊严地活着。


    日复一日,她逐渐失去自我,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串挂在柜子里的贝壳风铃。


    她应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才对。


    “你不是说,你对我没感情了,听到我的名字只觉得晦气厌烦,我跟谁结婚都和你无关?”


    这种故作洒脱的气话,她倒是记得清楚。


    蒋煜剥掉她的外套。


    “是啊,我本来是打算真心祝福你,可谁让你昨晚缠上我,对我又亲又抱又摸,还说那么肉麻的情话,现在好了,我被你迷得五迷三道,什么脸面,什么尊严,全都不重要,你就是真的打算结婚,我也要用尽手段搅黄你的婚事。”


    他含住的指尖,吮吻,轻咬。


    嗓音愈渐沙哑:“你甩不掉我了,自认倒霉吧。”


    氧气稀薄,身体发软,叶之一艰难找回声音:“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爱我,只爱我。”


    “滚。”


    她里面这件衣服很贴身,身材曲线被完美描绘勾勒。


    蒋煜连脸面都不要了,这会儿更不会表演虚假的绅士风度,手掌顺着她的腰线往上,一下一下亲她的锁骨。


    “往哪儿滚?往床上滚?还是往沙发上滚?大白天的,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他言辞矜持严肃,行为却是另一个极端,手摸到柔软处才停。


    明明是心疼,他便要用威胁的语气说出来:“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必须去体检,听见没有?否则我就去你家里抓你。”


    叶之一的心跳快得不太正常。


    一夜之间,他们的走向偏离轨道,命运再次纠缠在一起。


    “说正事,别装聋,”蒋煜捞起挂在她臂弯的衬衣外套,帮她穿好。


    他双手捧起她的脸,轻吻她即将落泪的眼睛,不许她逃避,“在想什么?”


    叶之一埋首在他怀里,闷闷地说:“风铃摔碎了。”


    几秒钟后,蒋煜才反应过来。


    他人就在她面前,她还惦记着那件陈年旧物。


    蒋煜失笑,“我周末就去海边捡贝壳,行吗?”


    拥抱比热吻更深切地触动人心,更迅速地瓦解她的防线,至少在这一刻,叶之一抛却家庭差距和无形阻碍,不深思他们到底合不适合,败给庸俗感情,承认她需要他。


    叶之一突然问:“新疆的风景好看吗?”


    蒋煜刚回来没多久,记忆还是新鲜的,“很漂亮,很纯净,山是山,水是水。”


    她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蒋煜没设防,被她推开了。


    在他无奈靠近时,叶之一抬手抵着他的胸膛。


    她说:“有人不远千里去找你,你很开心吧。”


    蒋煜这回听懂了。


    他处理不好蒋家和徐家的关系,确实没资格在她这里索要名分。


    ……


    蒋煜只请了半天假,午后正常去医院上班。


    下午四点半,高明把行车记录仪的视频发送到蒋煜的手机里,打趣了几句,蒋煜照单全收,说改天请他吃饭。


    傍晚六点,蒋煜准时下班,摘掉口罩,在车里给徐薏歆打了通电话,得知对方在去蒋家的路上,就没有多此一举约她出来。


    他先回自己家,车钥匙随手放在鞋柜上,直接进衣帽间,打开收纳手表的抽屉,找到学生时代的叶之一敲敲打打几个小时才做好、后来又在挂件里藏了四个月的那枚银戒指。


    银饰存放久了有些氧化发黑,是时间的印记。


    蒋煜用软布擦拭,毫不犹豫地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然后驱车回老宅。


    保姆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时,蒋煜正好到家。


    徐薏歆只是日常来探望董玥,没想着蒋煜会回来,她去新疆看他的那几天,他状态一般,工作之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甚至对她的突然出现感到累倦,今天明显不一样,神采奕奕的。


    家里灯光明亮,蒋煜没有刻意掩饰,徐薏歆一眼就注意到他手上多了枚戒指。


    他气质矜贵,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即使是一文不值的地摊货,戴在他手上也是极为好看的。


    像婚戒,有种人夫的性感。


    他以前很少戴配饰,在医院工作后,两只手总是干干净净,连手表都不常戴,这显然不只是一枚戒指。


    随着他走近,徐薏歆的心寸寸往下沉。


    徐薏歆预感到他今晚回来的意图,有些心慌,略显僵硬地开口:“阿姨,我还有工作没做完,下次再来陪您聊天。”


    “工作再忙,也不能不吃饭,”董玥取下眼镜,“吃完饭让蒋煜送你。”


    蒋煜在她身旁坐下,接过保姆递过来的茶杯,看看时间,“再等十分钟,领导快到了。”


    他口中的领导,是他亲爸。


    董玥看向他,“你有事?”


    蒋煜诚心建议:“妈,要不你先吃几口,我怕你待会儿没胃口。”


    董玥皱眉,“你又要干什么?”


    蒋煜放下茶杯,抬起左手,很认真地让董玥看他手上的戒指。


    董玥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只觉得他今天很不对劲。


    几分钟后,蒋父到家。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像在开会。


    徐薏歆心不在焉,也是味同嚼蜡。


    蒋煜主动给董玥和蒋父盛汤,顺便问对面的徐薏歆:“你要吗?”


    徐薏歆笑笑,“我自己来。”


    两人熟得不能再熟,蒋煜没多客套。


    蒋父最先问出口:“你的戒指是什么意思?”


    “这里面有一段关于我和初恋的爱情故事,”蒋煜放下筷子,捏着戒指转了半圈,“爸,妈,我给你们讲讲?”


    董玥面露不悦,提醒他:“薏歆还在这里。”


    “薏歆在正好,免得我同一个故事说两次。我只谈过一个女朋友,你们知道的吧,大三国庆假期,她因为家里的事失联两天,我联系不到她,以为她出事了,就去了她家一趟,她觉得我太粘人,我觉得她不在乎我,我们大吵一架,我一周没理她,她为了哄我,给我做了这枚戒指,悄悄藏在车钥匙挂件里……”


    “蒋煜!”董玥忍无可忍,厉声打断他的话。


    徐薏歆站起身,面上维持着教养,“叔叔,阿姨,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蒋煜神色自若,“我送你下楼。”


    出了电梯,徐薏歆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她有底气高傲。


    她不蠢,他今晚这一出,无非是想告诉她,他又和叶之一搅在一起了,并且和上次不同,要正式对家里父母公开。


    小区晚上清净,高跟鞋的回声震得她心口酸痛。


    蒋煜慢悠悠地走在后面,徐薏歆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他和她认识的那些高干子弟不同,他很干净,从未仗着家里的权势惹是生非,更不拈花惹草,异性关系清楚明了。


    如今这世界,专情太难得。


    她身边几乎全是家境优越的男人,门当户对,她可以随便挑一个结婚,不是非他不可,她只是……只是不愿意妥协,她配得上最好的。


    徐薏歆声音哽咽:“你一定要这么对我?”


    “人生还长,不是跟谁在一起都一样的,”蒋煜站在距离她两步远的位置,“我爸妈决定不了我的婚姻,讨他们喜欢不仅没用,反而会惹我厌烦。薏歆,我把你当朋友,才会跟你说这些,无论你听不听得进去,这都是最后一次。”


    他给她留了脸面。


    徐薏歆为自己感到委屈。


    或许是自小认识的情分,或许是良好家教,他没让她下不来台,但也把态度摆在明面上。


    她心里难受,问了一个相当不体面的问题:“叶之一到底哪里好?”


    蒋煜说:“我爱她,她的好和不好,我全盘接受。”


    第45章


    徐薏歆离开后, 蒋煜情绪稳定地回到家里。


    家里气氛有些凝滞,父母听到开门的声音,谈话终止。


    蒋煜泡了两杯茶拿到餐厅, “妈,消消气, 我没想气你。”


    董玥看着他手上的戒指, 心气不畅,“解决问题要讲究方式, 薏歆是个女孩,你今天的做法, 会让她很受伤。”


    “我不这么对徐薏歆, 就会伤我心上人的心。爸,妈, 我没你们那么伟光正的人生追求, 我只想和我爱的人有一份平淡长久的幸福。”


    董玥后悔年轻时只顾着忙事业,没把孩子带到身边亲自教育, “你就这点出息?”


    蒋煜笑了笑, “平淡长久才是最难的。”


    “抛开家里提供给你的经济条件, 你再来谈平淡的幸福。”


    “我是你生的,抛不开, 你们有责任和义务培养我。她真不图咱家的社会地位和钱财,你们别因为这个对她有偏见。”


    蒋父喝了口热茶,喜怒不形于色,“眼见为实, 找时间带到家里来吃顿饭,让我和你妈见见她。”


    “现在不行,”蒋煜了解父母的行事作风, 表面温和,但无形施压,很多时候他都受不了,更何况敏感的叶之一,“如果你们瞒着我私下去找她,别怪我不孝。”


    威胁其实最行不通,只会加深矛盾。


    他放缓语气:“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我更需要她,很难解释,我也分析不清楚我到底喜欢她什么,我只能说,她在我身边的时候,会让我有种人生值得的满足感。”


    董玥的目光多次落在他唇边,忍了又忍,还是问出口:“你的嘴唇是被她咬伤的?”


    她早就就想问,碍于徐薏歆在场,只好当作没看见。


    伤处隐隐作痛,蒋煜摸了一下,“哪能啊,我自己不小心磕碰的,抹过消炎药了。”


    董玥半信半疑。


    蒋煜拿出手机,把事先保存好的新闻网址转发给父母,都是媒体对叶之一和丘新竹以及盲校的报道,很认真地说:“晚上睡不着,看看新闻。”


    夫妻两人,一个胸闷叹气,一个无奈摇头。


    这事儿急不得,蒋煜明天要上班,不在家住。


    手上的戒指存在感很强,蒋煜坐在车里,摘下戒指把玩,重新戴上时,拨出的电话恰好接通。


    他看着屏幕,眼角眉梢不自觉地多了点笑意,“在学校?”


    电话那边的叶之一刚过红绿灯,“在回家的路上。”


    “糖糖怎么样?”


    “昨天白天还好,晚上躲在被子里偷偷哭,生活老师说她和隔壁床的小女孩是手牵着手睡着的,今天估计也是,我没敢去看她,下班就走了。”


    “得慢慢适应,”蒋煜往车窗外看,月亮遥遥挂在天边,“糖糖有小伙伴陪着,我陪陪你?”


    路灯匀速后退,叶之一轻声说:“我快到家了。”


    蒋煜启动车子,打转方向盘,汇入车流,他语气一本正经:“那你能先别上楼,跟我接个吻吗?”


    像是回到学生时代的暧昧期,但又不同,成年人的暧昧少了青涩,更直接。


    小区里的车位太贵,叶之一把她这辆廉价的二手车放在附近的停车场,明天一早就开走,平时如果赶得上公交车,她也不常开车,村里地方大,可以随便停,她这种一周开不了几次车的情况,停在按小时收费的停车场比租车位划算。


    她步行一段路回去,途中路过一家甜品店,进去给米棠预定生日蛋糕。


    付完钱,她无意间看见了一个苹果造型的蛋糕,大小也和普通苹果差不多。


    她是不爱吃甜品的。


    二十分钟后,蒋煜在她身上闻到了奶油的香气。


    他低头凑到她颈间嗅了嗅,“不像洗发水。”


    温热的呼吸吹在皮肤上,有点痒,叶之一往后退,“什么?”


    “你身上有一股好闻的甜味,”蒋煜把她往怀里拉,他闭着眼,下颌轻轻压在他肩上,声音低低的,“半年不见你,我也活得好好的,怎么见一次就完蛋了?你是不是给我下迷魂药了?”


    这个季节,晚风里有一丝凉意,拥抱是最舒服的温度。


    抱了一会儿,叶之一轻轻推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蛋糕盒子。


    蒋煜看看盒子,又看看她,笑意越发明显。


    “给你吃点解药,”叶之一说完就把蛋糕塞给他,转身往入口处走。


    蒋煜几步追上她,握住她的手,“一块蛋糕就想把我打发走,我可没这么好哄。”


    叶之一脚步不停,“爱要不要。”


    两人牵着手进了小区。


    小区里很安静,有认识叶之一的邻居跟她打招呼,她神色如常,并没有甩开蒋煜的手,带他去可以坐着说话的地方。


    到轮胎秋千附近,她才感觉到蒋煜手指上有东西。


    月光不够亮,要借路灯光线才能看清。


    叶之一又往前走了几步,趁他不注意,握着他的手抬高。


    蒋煜反应迅速,为了避免蛋糕被压坏,他把蛋糕放到圆桌上,同时,被她抓住的左手绕到身后,她整个人都被带着更深更亲近地依偎进他怀里。


    叶之一没看清。


    她错失良机,比力气又比不过,再想看他手指上的戒指,就得跟他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她抬起头,清楚地看着他眼里的笑意逐渐浓稠。


    蒋煜状似无意地用戒指边缘轻轻刮蹭她的皮肤,嗓音是蛊惑人心的低沉好听:“想看?”


    他低头靠近她,“亲我,就给你看。”


    小区里有人散步,不时从花园旁边经过。


    蒋煜本以为她会骂他不要脸,让他滚蛋,她脾气再好一点,也要踩他一脚,或者掐他。


    结果都不是,她竟然真的仰头轻吻他唇角。


    一下,又一下,勾得他蠢蠢欲动。


    奶油香甜味被风吹散,蒋煜沉迷的是属于她的气息,他放松警惕,任由包裹在手掌里的那只手悄然摘下戒指。


    叶之一捏着戒指,稍稍拿高,对着路灯的方向。


    戒指上还有他的体温。


    旧物就是这样神奇,可以无视时间的野蛮,瞬间把人带到曾经那段再也无法重现的回忆。


    大学那几年,他们虽然总吵架,但吵完之后他很少不理她,无论是谁的错,他总是先道歉的那一个。


    她丢失手机,两天没能联系他的那次,是真的把他吓坏了。


    那是他最冷淡的一周,像是要让她切身体会他找不到她时是怎样的感受,不接电话,不回消息,不陪她上课,不一起吃饭,连在图书馆自习,都不跟她坐在一起。


    后来她去了一家手作店,敲敲打打一下午,做了这枚戒指。


    银戒指和贝壳风铃的意义是相同的。


    有熟人经过,叶之一的手指灵活地勾起,戒指套进她的食指。


    大家都喜欢米棠,遇到她,自然要问问孩子在学校的情况。


    叶之一和蒋煜站得近,对方没问蒋煜是谁,但多次好奇地回头打量他。


    等人走远,蒋煜把叶之一拽到暗处。


    “没你这样顺手牵羊的,”他捧起她的脸,“还给我。”


    “你不知道内圈刻着谁的名字吗?”


    “刻着你的名字就是你的?”


    呼吸被夺走,叶之一没有开口诡辩的机会。


    她嘴唇带着些微凉意,他舍不得咬痛她,只含在齿间碾磨,吮吻,轻舔,引诱着她回应。


    她穿着平底鞋,不需要吃力地垫起脚尖配合他,即使偏过头换气这短暂的几秒钟,他也急切地来寻她湿润的唇,手掌握着她的后颈,缓慢揉捏。


    这么吻黏糊糊的,分开后很快又亲到一起,分不清是谁主动。


    如果在他家楼下,蒋煜是一定要把她拐上楼的。


    室外安全感不够,她耳朵发烫,推他的力道不重,他靠在她颈窝闷声低笑,平复彼此热烈的心跳和呼吸,又抱了几分钟。


    蒋煜说话转移注意力:“晚上有没有吃东西?”


    “吃了,学生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叶之一摸着戒指,“你加班了?”


    工作日没有手术,他一般都是正常上下班,这会儿都快九点了。


    “没有,忙了一件没有太大进展的事,”蒋煜不想提父母给她增添压力,“体检是正事,你放在心上,别嫌麻烦。”


    叶之一点点头,“嗯。”


    她该上楼了,但蒋煜没松手,“戒指还我。”


    这里光线暗,叶之一取下戒指,摸到他的手,把戒指戴回原本的位置。


    蒋煜这才放开她,回去拿圆桌上的蛋糕。


    叶之一说:“不知道是什么口味。”


    “我尝了告诉你,”蒋煜喜欢甜食。


    米梅的电话打过来,叶之一拿着手机朝他挥了挥,转身往楼里走。


    叶之一在电梯口遇到了裴起严。


    他抽烟了,看她的眼神潮湿复杂。


    叶之一对米梅说:“妈,我到楼下了,跟严哥聊几句。”


    挂了电话,空气骤然安静。


    那晚在意外车库看到她的取药单之后,裴起严次日就去工作了,落地后没有找过她,这些天,每当他闭上眼睛,总是反复想起半年前她心痛到呼碱、浑身痉挛抽搐的场景。


    她需要靠药物才能入睡,病源可能不只是蒋煜,也有他的责任。


    半小时前,他就看见她了。


    她和蒋煜牵手,拥抱,亲吻,都是那么自然,仿佛不曾分开过。


    第46章


    裴起严对叶之一的喜欢是迟缓朦胧的, 不像情窦初开时的一见倾心,也不像经年重逢后依然不顾一切那般固执强烈。


    他的爱来得后知后觉,如同长在枝上的葡萄慢慢成熟, 自然发酵成酒精,醇香, 但不醉人。


    和蒋煜相比, 他明显是更适合结婚过日子的对象。


    适合等同于将就,时机不对, 真心就是负担。


    电梯口不适合聊天,邻居上下楼, 看到他们会觉得很奇怪。


    两人并排往外走, 离开光线明亮的区域。


    路灯光线是柔和的,不至于将裴起严狼狈挫败的情绪全然暴露, 他抽了烟, 等衣服上的烟味被风吹散了些,才稍稍靠近她, 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裴起严先开口:“这几天睡得好吗?”


    叶之一点点头, “挺好的。”


    她昨晚喝断片了, 醒来时头很疼,被蒋煜送回家后又睡了几个小时, 午饭后才去学校。


    裴起严看着地上的影子,被烟草侵蚀的声音有些沙哑:“能自然入睡就尽量别吃药,那些药物长时间吃,会产生依赖性, 对身体也不好。”


    叶之一脚步顿住。


    她长期失眠,要吃药才能睡着的事,连米梅都不知道。


    “我无意间看见了你的挂号单和取药单, ”裴起严诚实解释。


    他转过身,目光缓缓往上,悲伤中掺杂着几分温和的笑意,“没有联系你的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一一,比起满足我的私欲,我更希望你过得幸福,如果选择他能让你开心,我愿意退回到哥哥的位置。”


    一阵酸涩哽在喉头,叶之一有些无所适从,“严哥,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就是答案。


    裴起严刚刚才亲眼看到她在蒋煜身边是如何自在随性,那种小女生的脾气,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过了。


    在叶家,她是米棠的小姨,是米梅的女儿,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她操心。


    生活早已磨光了她的稚气,也收走了她任性的权利。


    他没见过她在校园里是怎么恋爱的,大概和刚才那一幕别无二致。


    “追求你的机会是我求来的,”裴起严喉咙发窒,“结果本来就有好有坏,我接受。”


    故作释怀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面上从容,然而夜色里眼角潮湿,藏着深深的眷恋和不舍。


    “对一段感情抱有期待,但无疾而终,我只是有点遗憾。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选择他的理由是什么?因为他毫无底线地缠着你,赶不走,也甩不掉?”


    所谓理由,不过是权衡利弊之后自我说服的大道理。


    叶之一早上在蒋煜家的侧卧醒来,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


    如果当时蒋煜干脆利落地放她走了,可能没有后续,但也不一定,至少不会这么快。


    虽然他们现在还不算正式复合。


    静默片刻后,叶之一低声说:“他……他太好了,我舍不得再推开一次,考虑太多,最受委屈的人只有我和他。我跟蒋煜在一起,是因为我爱他。严哥,你也很好,这半年如果没有你,我大概很难撑下来。失眠睡不着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不常吃,偶尔实在扛不住了才会吃一颗,没什么太大影响,顶多就是第二天睡醒昏昏沉沉的,你千万别多想。”


    提起蒋煜,她眉心舒展,整个人都是放松的。


    裴起严淡然地笑了笑,“明白了,你不爱吃葡萄,不是葡萄的错。替我爸给你道个歉,他是为我着急,太希望我们能成为一家人,没有恶意。我不多想,你也别往心里去。”


    被裴父理所当然地视为儿媳妇,甚至在外谈婚论嫁,叶之一是有些别扭和不适,她从小就认识裴家父母,倒不会因此抹杀这一家人对她的好。


    她慢步往前走,温婉笑着:“我的心很小,装不下那么多事,睡一觉就忘了。”


    到此为止,这是共同的默契。


    纠缠只会让彼此难堪,退回到原本的位置,还能照常相处,裴起严想着,无非就是他要煎熬一段时间。


    裴起严转移话题:“糖糖在学校还好吗?”


    “她啊,这会儿估计躲在被子里哭呢。”


    “听笑笑奶奶说,笑笑第一年上幼儿园,哭了半个月。”


    正常小孩到了新环境都需要适应,更何况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米棠,身边没有小姨和外婆,要自己学会坚强,成长总是伴随着眼泪。


    两人绕着花园走走停停,又聊了十多分钟,裴起严约了朋友喝酒,让叶之一先上楼。


    少抽烟少喝酒这种话,说出来完全没有意义。


    叶之一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裴起严望着她,声线温和:“别可怜我,我是个成年人,借酒疗伤而已,不会做伤害自己的身体来换取你的心软这种蠢事。”


    强扭的瓜不甜这句真理从古流传至今,男女老少皆知。


    知道是回事,轮到自己又是另一回事。


    不为自己争取,只站在远处默默付出,等到失去再悔不当初,这才叫遗憾。


    裴起严自认尽了力,他骨子里没有卑劣的品性,做不出强取豪夺的恶事,装都装不像样,最多只是在她和蒋煜之间制造点不痛不痒的隔阂。


    现在回想起来,他那些背地里的小动作都挺可笑的。


    “早点休息,”裴起严先离开,背影在月色下显得孤单寂寥。


    叶之一没在原地停留太久,转身进电梯上楼。


    米梅盼着周五快点来,好去学校接孩子,听叶之一说了米棠今天的情况,又骄傲又心疼,今晚大概能睡个好觉。


    洗漱完,叶之一收到蒋煜的消息:【蛋糕是栗子味道的,甜而不腻。】


    叶之一看着他发来的照片,忍不住想笑。


    她叫住准备回房间的米梅:“妈。”


    米梅又把客厅的灯打开了,“什么事?”


    叶之一说话直接:“我打算谈个恋爱。”


    米梅缓了一会儿,“跟谁谈?”


    “你是认识的,糖糖的医生。”


    “……蒋医生啊?”


    “嗯,是他。”


    叶之一迟早要面对蒋煜的家人,亲情和爱情二选一太难太残忍,她经历过一次,不愿意再让他为难。


    一起面对,总比他一个人单打独斗要好。


    米梅做手术住院时,蒋煜去看过她,她听护士提过,这位年轻的蒋医生家中显赫,父母都是高官,再往上一代也是混仕途的。


    他们这样的家庭,讲究门当户对。


    米梅目光温柔,“你想好了就行,妈妈同意。”


    叶之一有点意外,“你不劝劝我?”


    米梅笑着,长叹一声,“我跟你爸的婚姻很失败,你姐和你姐夫的爱情更惨烈,我一直担心你受到隐形伤害。多一个人爱你,我高兴都来不及,劝什么呢?劝你认清现实条件和门第参差?这些你比我清楚。如果蒋医生是个表里不一毫无担当的人,你也不会主动把你们的事告诉我。你相信他,我相信你。”


    ……


    叶骏出现的时候,叶之一正踩在梯子上换灯泡。


    学校每天下午两节课,学生们上完认知理解课,在操场那边做游戏,时不时传来一阵童真的笑声。


    校门口的灯不亮了,叶之一去店里买了替换灯泡,自己修理。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她站得高,看得就远,公交车停下后,下来一位带着帽子的男人,他没走几步,帽子就被风吹掉。


    曾经挺拔高大的身姿已经有了疲惫的老态,那张脸也不似年轻时英俊潇洒。


    他捡回帽子,拍拍灰尘,走到校门口,伸着脑袋试图往校园里面看,没人守门,他打算直接走进去时,发现了梯子上的叶之一。


    “一一,是我,是爸爸,”叶骏面露欣喜,“你不认识我了吗?”


    叶之一换好灯泡,叶骏过去帮忙扶梯子。


    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梯子,就被她用脚踢开。


    双脚踩在地面上,叶之一才看向他,眼神平波无澜,连恨都没有,“我以为你死在牢里了。”


    “当年是我抛下你,你记恨我是应该的,”叶骏咳嗽两声,“我在新闻上看到了你,还有……还有曦曦的孩子,就在网上查到地址,来看看你们。”


    丘新竹是南川市第一位盲人教师,备受关注,学校剪彩那天,有很多家媒体到场拍摄采访。


    叶之一语气平淡:“看过了,可以走了。”


    她收起梯子,要进去,叶骏拦住她。


    刚才她是用脚,没使劲儿,现在直接用梯子隔开两人。


    叶骏揉了揉被撞疼的胳膊,往后退,一连问出好几个问题:“孩子叫什么名字?曦曦葬在哪里?你妈妈身体怎么样?一一,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他偏偏要提这些。


    叶之一把梯子靠在墙边,神情冷淡,“孩子跟你没关系,姐姐连看你的照片都觉得恶心,我妈的生活更和你无关,至于我……”


    话音停顿,她望向远处,几秒钟后,目光回到叶骏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至于我,被你抛弃之后,我过得好不好,你真的想象不到吗?”


    叶骏低下头,“我有苦衷……”


    “少在我面前说这些屁话,”叶之一听得不耐烦,“十四岁那年,你把我丢给那群要债的人,不顾我的死活,现在来演虚假的父女情,是想从我身上捞钱?”


    叶骏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叠现金。


    他的手很粗糙,皮肤上纵横交错着无数道漆黑的裂缝,“这是我打工的工资,干干净净的,给孩子买几件衣服穿。”


    “学校接受所有社会人士的捐赠,献爱心请走官方通道。”


    “一一,我只是想弥补你们娘仨。”


    “看来监狱里劳动改造是有效果的,但凡你还有一点点身为人类的良知,就不要打扰我们,尤其是孩子,如果你敢翻墙进去,吓到学生,我不会放过你,赶紧滚。”


    “……”


    *


    蒋煜在六点五十分左右接到叶之一的电话。


    她什么都没说,就问他在不在家,确定他刚下班回家后就挂了电话。


    他只通过一句“在家吗”就听出她要过来的意思,请钟点阿姨多做了两道她喜欢的菜。


    小区门禁录了她的人脸,家门口的锁也保存了她的指纹。


    钟点阿姨离开没多久,她就到了。


    等她的时间里,蒋煜洗完澡就无事可做,听到开门声前一秒在给她剥柚子,手指沾了些清甜的汁水,抽了张纸巾随便擦了擦就去迎接她。


    叶之一踢掉鞋子,甚至都没有耐心把包挂好,光着脚走向他。


    蒋煜感觉到她情绪不对,“怎么了……”


    话音刚出口,他就被吻住。


    她有些急躁,动作也和柔情蜜意不沾边,磕碰到唇齿,带给他轻微的痛感。


    即使是感情最好的热恋期,她也极少这样热情。


    蒋煜怔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低头回吻她。


    他一条胳膊就能圈住她,手掌握着她的腰,稍稍提起来一点,让她踩着自己的脚背,免得着凉。


    两人跌跌撞撞,从门口到沙发旁。


    叶之一先喘不过气,靠在他肩头小口呼吸着。


    失焦恍惚的视线有了焦点,她看到空空如也的鱼缸恢复生机,蓝色发光小鱼成群游动,穿过水草,靠近灯光时格外漂亮。


    茶几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以白色和粉色为主色系的花,里面应该有栀子,花香清新。


    他洗过澡,身上有一股柠檬柚子的香气,淡淡的,很好闻。


    她情不自禁往他怀里埋。


    蒋煜亲了亲她的脸颊,“发生什么事了?”


    “饥渴了,”叶之一轻吻他的喉结,双手攀上他的肩,“做不做?”


    太阳穴猛跳了两下,蒋煜闭了下眼。


    “咱俩现在的关系能到床上那一步吗?”他在索要正经名分,低低的笑声从喉咙里溢出,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到何种地步,“男人吃点亏没关系,我可以让你吻,不能给你睡。”


    “那算了。”叶之一非常无情,转身就走。


    她一步都没走远就被蒋煜抓住手腕拽了回去,他有健身的习惯,肌肉并不夸张,脱掉衣服是很有观赏度的美感,穿衣显瘦,但身体结实,胸膛硬硬的,撞上去倒是不疼。


    蒋煜捏着她的脸,“亲到一半,要去哪儿啊?”


    她的手带着凉意摸进他衣服里,指尖顺着腹肌线条滑动,故意叹了一声气,“蒋医生宁死不屈,我又花不起大价钱,只能去找别的男人。”


    这种时候他要是不屈,那就是上班上傻了。


    “不准,”蒋煜眸色渐暗,温柔地抱起她,贴着她耳边说:“我更好用。”


    蒋煜猜到她遇到什么烦心事或者见了厌烦的人,如此反常地亲近他,不是情愫和欲念在作祟,大概是烦闷郁结于心,找不到出口,准确地说,她是在发泄,但他没有扫她的兴。


    她不开心,找的人是他,发泄对象是他,这就足够慰藉他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身体倒进被子里,短暂头晕目眩后,一个念头突然闯进蒋煜的大脑。


    他艰难找回一丝理智,目光深深地黏在她脸上,“是不是我爸妈找你了?”


    “不是,”叶之一下手没轻没重,指甲在他皮肤上挠出红痕,“闭嘴。”


    蒋煜翻过身,大手顺着她的手腕往上爬,耐心且强势地分开她紧攥着被褥的手指,和她十指紧扣,用了几分力道,往枕头里摁。


    “好,不说话,不唠叨,”他深吻她,低低的笑声含糊不清,“我这张嘴现在只能用来亲你。”


    餐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反正都凉了,再吃得重新加热,早半小时还是晚半小时没什么差别。


    挑起这场情事的人是叶之一,她想结束没那么简单。


    窗帘挡住了月光,主卧里开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台灯。


    她的脚刚落地,没走两步,蒋煜就跟过来搂住她。


    热意从身后侵近,气息相融,分不清彼此。


    她腿上没力,不断往下滑。


    在她跪倒前,他拽过床边的地毯垫在她膝下。


    她被困在落地窗和他之间,窗帘不能完全阻隔玻璃的冰凉,身后是热腾腾的胸膛,感官再次被唤醒。


    她轻轻推他,“我想洗澡。”


    “等会儿再洗,”他让她发泄过一次,此时温柔中透着强硬,“先说说你这一天做了些什么?”


    “……和昨天一样,吃饭,上班,吃饭,下班。”


    “我的嘴很听话,你这张嘴,得受点惩罚才老实。”


    他捏着她的脸,往后转,跟她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两人身上都是汗,紧贴在一起,这种情形,她是很被动的,也挣脱不开。


    叶之一不是被欺负了就会服软的人,哪怕是在床上。


    折腾了一会儿,蒋煜逼问不出只言片语,索性把心里的烦闷抛到脑后,放开了做。


    分开半年,家里当然没有计生用品。


    套是她买来的,窗边散落着一枚撕开过的粉色包装,是迷乱的事后证据。


    叶之一没眼看,闭上眼睛,缩进被子里。


    蒋煜摸了摸她的头发,穿好衣服,下床去收拾。


    他忙里忙外,又把饭菜热了一遍,倒好水才回房间叫她。


    叶之一没睡着,她趴着,有气无力地发出声音:“我要躺着。”


    “不行,”蒋煜坐在床边,拉下盖着她脑袋的被褥,“不吃饭不许睡觉。”


    “你好烦。”


    “烦的就是你。”


    “那我晚上不在这里睡了,你自己睡吧。”


    “提醒你一下,你买的是16只装,我的年假还没休。”


    叶之一躺着不动,蒋煜就只能抱她去餐厅。


    两人坐在一侧,她没鞋穿,一只脚在他腿上,露出膝盖,皮肤微微泛红,看他的眼神里透着控诉。


    “这不能怪我,谁让你冷落我那么久,”蒋煜递给她一杯温水,顺势凑过去亲她,“好了,先吃饭,吃完了,我随便你报复,绝不反抗。”


    她的脚挪了位置,“踩你也行吗?”


    蒋煜拿着水杯的手悄然收紧,眼底还有残留的色欲,唇角勾起一点意味不明的笑,“你试试。”


    第47章


    气氛有点不对劲, 叶之一只是随口一说,无意挑衅,放在蒋煜腿上的那只脚缩了回来。


    晚餐明显有考虑她的喜好, 有两道香辣口味的菜。


    她喝着水,“哪道菜是你做的?”


    蒋煜到家时, 钟点阿姨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起身去门口鞋柜拿了双拖鞋, 放到她脚边,“你明天晚上过来, 我做给你吃。”


    “我还没到三十岁,不至于每天晚上都饥渴得如狼似虎, ”叶之一吃了一块柚子, 酸酸甜甜很开胃,她慢悠悠地说, “更何况, 我们现在的关系,偶尔一次是人之常情, 长期保持还是不太合适的。”


    她洗过澡, 碎发自然散落。


    他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过于宽松, 显得身体更加纤细。


    盛着柚子的水果盘离她远,蒋煜故意放在餐桌的另一边, 防着她吃太多水果,吃不了几口饭。


    她吃完手里的柚子,又伸着胳膊去拿第二块,挽起的衬衣袖口因为她的动作往上缩, 小臂内侧白皙如玉的皮肤上露出几处浅淡的吻痕。


    打开外壳,卸下防备,柔软又温婉, 和平时清冷寡淡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是他的叶小鱼。


    蒋煜恍惚地看着她干净漂亮的侧脸,有种身心都得到抚慰的满足感。


    重逢后两人的关系很难用一句话简单概括,在他以为慢慢变好的时候,戛然而止,急转直下,过了半年,在他试图说服自己就这样算了的时候,一束炙热的阳光穿过迷雾照进阴雨绵绵的沼泽地,柳暗花明。


    蒋煜忍不住靠过去亲亲她,“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这是在催促我跟你告白。”


    “有吗?”叶之一故作茫然,把剩下的柚子喂到他嘴里,“你想多了。”


    她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虽然菜的味道比现做出来的差一点,但也是好吃的。


    蒋煜眼里的笑意愈渐浓烈,他拿过桌边的手机,用了一分钟的时间下单,然后神色如常地陪她吃晚饭。


    饭后,叶之一去卫生间刷牙。


    那些被蒋煜一气之下扔掉的生活用品,他又重新采购回来,比之前的更齐全,她在这里住十天半个月都不会缺什么。


    头发差不多干了,她从柜子里拿了个发圈,把蓬松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


    叶之一隐约听到关门声,很轻,她从主卧出去时,蒋煜正好从衣帽间出来。


    “千苓来了?”她问。


    蒋煜神情自若,“她忙着折磨俞杨,没空烦我,刚才是我扔垃圾。”


    叶之一宿醉醒来的那天早上,没见到来接沈千苓的俞杨。


    当时她神思混乱,即使沈千苓在她旁边念叨了好几次俞杨的名字,她也一次都没听进耳朵里,那会儿她没有洗漱,在侧卧里发呆,俞杨不方便打招呼。


    叶之一想起来,沈千苓昨天联系过她,“千苓说国庆假期想带朋友去学校当义工,假期我值班。”


    蒋煜太了解自己的妹妹,“她是想去给你过生日。”


    阳台晚上有点冷,蒋煜拿了条薄薄的披肩给她,“困不困?”


    叶之一望着夜空,缓缓摇头。


    “那再看会儿月亮,”蒋煜拉着她站起来,他坐到椅子上,她坐在他身上。


    她的腿露在空气里,又直又长,赏心悦目,蒋煜摸到凉意,用披肩盖住她,“现在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开心吗?”


    叶之一舒服地窝在他怀里,轻声道:“见到了一个特别恶心的人,把我恶心坏了。”


    “姐姐生前夫家那边的父母?”


    “他们啊,我年初就恶毒刻薄地撕过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凑上门找骂。”


    蒋煜的一只手在她腰上,给她按摩,“什么时候?”


    叶之一坦然告诉他:“就是我们吵架那天。”


    那天蒋煜在叶家门外等了很久,等到裴起严送她回来,气得失去理智,她的情绪和态度都十分消极。


    她喝了酒,累得只剩沉默,被他误解成是懒得敷衍和解释。


    蒋煜心里很不是滋味,“对不起。”


    “过去的事,以后不提了,”叶之一仰头在他唇边吻了一下,“今天找到学校的人是我爸,虽然我并不想承认他是我爸。”


    “打着假心假意弥补你的名义,想见孩子?还是想和解?”


    “他那个二婚老婆生的儿子根本就不是他的,他是老了,没有依靠了,试图利用亲情骗我给他养老,是不是很恶心?”


    她以前从来不跟他说这些。


    他只知道,她八岁那年,父母离婚,姐姐被判给母亲,她被判给父亲,离开南川市生活了几年,那几年是她人生中的至暗时光。


    蒋煜收拢手臂,“嗯,是很恶心。”


    叶之一的声音有些恍惚,“我一直恨他,可今天见到他沧桑的样子,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几年拮据窘迫的生活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闻钱变色,就连男朋友送的礼物,她都无法心安理得地收下。


    她坚定地跟蒋煜分手,归根结底,是她的自尊心太强,她怕姐夫缠上蒋家这根富裕的救命稻草,从而拽出叶骏这个又臭又烂的毒瘤,那样她在他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


    叶之一总觉得蒋煜身上有种很好闻的香气,跟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道又有所不同。


    她不看月亮了,脸往他怀里靠,“如果哪天听到他的死讯,我大概会冷血地拍手叫好。”


    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落在她额头。


    “我爱你。”他声音低低的。


    嗯?


    叶之一睁开眼睛,对上蒋煜深邃湿润的目光。


    他心疼她的过往。


    蒋煜亲她的鼻尖,“我爱你。”


    不能稀里糊涂地和好,她是不怎么在意仪式感,太隆重反而不自在,但也不能这么草率。


    她有些发愣,“就这样?”


    月光恰到好处,他细腻的吻落在她脖颈,鼻梁从她皮肤上擦过,似笑非笑的声音听着有几分纨绔子弟的痞劲儿,“睡都睡了,难不成,还要我手捧玫瑰花,说一堆甜言蜜语表忠心,你才肯点头?”


    叶之一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你……你……”


    她胸口起伏,下一秒就要扯开披肩站起来发作脾气,蒋煜闷声低笑,这次,他直接吻住她的唇,被咬了也不往外退。


    他的手探进披肩里。


    气息渐乱,空气升温。


    他手指上戴着戒指,异物感很强,叶之一攥着他的衣服,脚背都绷直绷。


    “你……你把那枚烦人、烦人的戒指……摘掉!”她语调不稳,断断续续。


    她眼角沁出眼泪,他温柔亲吻,“什么?听不清。”


    叶之一恼羞成怒,一口咬在他肩上。


    她真想咬死他。


    蒋煜稳稳地握在她腰上的右手,轻轻拍了她一下,“别咬这么紧,不在这儿。”


    他抱起她进了卧室。


    披肩落在地上,无关紧要。


    她买来的套倒是物尽其用。


    分针转了一圈,叶之一彻底没有力气再去想那些不堪的往事。


    洗完第二遍澡,换了干爽的睡衣,她倒头就能昏睡过去。


    房门从外面打开,是蒋煜进来了,她闭眼听着脚步声靠近,没有搭理他。


    蒋煜坐到床边,伸手摸她的脸,“起来喝口水。”


    戒指冲洗干净了,擦拭过,没有水渍,是她自己心理作用,碰一下,耳根很快就升温。


    “我要睡觉,”她拉起被子盖住脑袋。


    蒋煜把被子往下扯,“声音都哑了……”


    “闭嘴,”叶之一恼羞成怒地坐起来,正要骂他,却看见了一束红玫瑰。


    每朵玫瑰花都处于最新鲜的状态,铺成大面积的暗红色,映着她的脸颊白里透红。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


    老旧灰暗的巷子里,路灯忽然亮起,照在清俊的校服少年身上。


    雨水顺着屋檐滴下,花瓣随风散落,那条她走过无数遍的巷子莫名变得空旷。


    蒋煜低声道:“先从一束花开始,甜言蜜语以后慢慢说。”


    叶之一低着头,双手捂住眼睛。


    她最近哭太多次了。


    “还是说两句吧,”蒋煜把花放到旁边,靠过去抱她,“叶小鱼,你在我这里不是可供选择的其中之一,是不可替代的唯一,我从来没有选择过,即使你不要我,我也不会找别人,大不了日子就这么索然无味地过着。”


    门打开过,什么扔垃圾,是他买的花到了。


    每一朵花,她都仔细摸了一遍,还用手捏,显然是在找东西。


    蒋煜看着好笑,“在扒拉什么?”


    叶之一不死心,拨开紧凑的花瓣,往里摸,“你真没藏东西?”


    “小心被刺扎手,”蒋煜握着她的手腕,“找戒指是吧,别想了,没有。”


    “气氛到了呀,毕业那年,你……你不是要求婚的吗?戒指呢?我都没看过长什么样。”


    “谁在床上求婚?”


    “……”


    这倒也是。


    复合和求婚同步进行,确实太快了。


    叶之一看看花,看看他,“当时的戒指,你还留着吗?”


    蒋煜掀开被子,躺上床,语气不紧不慢:“没送出去就没有意义,我留着干什么?早扔了。”


    叶之一不相信,跨坐在他腿上,循序渐进地吻他。


    “真的?”


    “……假的。”


    她笑着轻声喘息,“放在哪里?给我瞧一眼。”


    蒋煜扯着她的手腕,翻身压住她。


    “就不给你看。”他故作凶狠——


    作者有话说:假期快乐!谢谢大家陪我连载,收拾收拾,收个尾就可以完结啦~


    第48章


    南川是旅游城市, 国庆假期海边各个景点人流量爆满,沈千苓从小在这里长大,能玩的早就玩过了。


    她对那些网红店不太感兴趣, 因为俞杨暂时不方便出国,她就陪他留在南川市。


    叶之一在学校值班, 1号到3号天气好, 沈千苓就拉上俞杨一起当电灯泡,挤进蒋煜的车, 三人一同前往景宜村,算是提前给过叶之一过个生日, 他们分开太久, 生日当天肯定还是要享受二人世界。


    有几个贫困孩子假期也寄宿在学校,老师们轮休, 叶之一是一直待到6号, 等丘新竹来换她的班,她才能放心离开。


    裴起严的母亲意外摔了一跤, 进了医院, 米梅和她是多年的同事兼好友, 算是患难与共,人越老越孤单, 能有几个交心的朋友不容易,这种时候肯定要多多照顾,她从早忙到晚,又是送餐又是陪护, 米棠就没有回家。


    得知蒋煜要来,米棠吃完午饭连觉都不睡了,抱着小熊坐在操场等着。


    村里空气新鲜, 也不吵闹,沈千苓最先下车,她两手空空,把东西留给后面的两个男人搬。


    大门开着,她一进校门就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米棠。


    沈千苓怕吓到小孩,慢慢走过去,“糖宝宝,好久没见,能听出我是谁吗?”


    米棠记性很好,“小小姨。”


    “真聪明,”沈千苓把俞杨拽到她面前,“再给你介绍一个大哥哥,不对,差辈分了,叫他小羊叔叔吧。”


    俞杨递给她一个触感魔方,“你好。”


    “小羊叔叔好,”米棠在学校呆了一个月,性格比之前更开朗了,不怕生人,“谢谢你给我玩具。”


    俞杨不擅言辞,只摸了摸她的头发。


    蒋煜把箱子放在地上,伸手抱小孩。


    米棠搂住他的脖子,“医生叔叔,我特别想你,我在学校里不能用手表给你打电话,因为别的小朋友没有。”


    “小姨都告诉我了,我也想你,”蒋煜声音温和,“你做的馒头,我吃到了。”


    说是做馒头,其实就是给孩子们揪一块和好的面团,揉揉捏捏,无论弄成什么造型,都放进蒸箱里。


    米棠做给蒋煜的那个馒头捏了两只兔耳朵,叶之一装进饭盒里带给他。


    沈千苓让俞杨教米棠玩魔方,


    蒋煜把放到小孩放到地上,“去玩吧。”


    沈千苓先牵住米棠,指挥俞杨牵她的另一只手。


    蒋煜在后面看着,孩子明显长高了。


    他带来的这些都是生活必须品,直接交给门卫大叔搬进仓库,他则去了叶之一的办公室。


    叶之一坐在电脑面前想事情,一时有些出神。


    “苦恼什么呢?”蒋煜走到她身后,手搭在她肩上,给她按摩肩颈。


    他往电脑屏幕瞟了一眼,显示着邮箱界面。


    “重一点,脖子好酸,”叶之一闭眼往后靠,“我问你个问题,明星来学校做公益可行吗?”


    蒋煜的手指摸到一处穴位,加重力道揉摁,“很多明星做公益都是拍拍照做做样子,借公益给自己的名声洗白,当然我们不用考虑这些,只要能实质性的捐一笔,或者给学校添一些设施,或者定向资助某一位学生,我觉得就是可以的。”


    “新竹也这么说。”


    “你怎么想?”


    叶之一坦言道:“收到邮件时,我的第一想法是明星的营销团队肯定很专业,学校又能省一笔费用,曝光多,就能让更多的贫困家庭知道有这样一所不收生活费的盲校,也许就不会把孩子锁在家里,送到学校来,孩子总能学些本领。”


    窗户开着,微风轻悠悠地吹进来。


    叶之一笑了笑,拉长语调:“我都快成财迷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她多有魅力。


    和家里硬刚是没用的,只会适得其反,蒋煜最近为了讨好父母,专门找康复科的同事学了些按摩技巧,她被他捏得很舒服,眉头悄然舒展。


    他送她的项链,她戴着。


    蒋煜看在眼里,“我也有事跟你商量。”


    叶之一睁开眼睛,她靠着椅子,视线从下往上倒着看他,蒋医生的五官实在优越,这种死亡角度都不难看。


    蒋煜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她身边,“八月底糖糖给我打过一次语音电话,当时我一个朋友刚好在,她说糖糖的声音条件不错,昨天偶然遇见了一次,她又问起糖糖,我想着,是不是能让糖糖跟着她上配音课?周末当个课外班上,如果糖糖尝试几次不感兴趣就算了,万一糖糖喜欢呢?”


    他总是说得少,做得多。


    比如那个可以对话的机器人,比如像她一样尽心为米棠的将来考虑。


    又浪漫,又务实。


    叶之一点头,“好啊,糖糖喜欢听动画片,经常跟着学,能背出很长一段台词。”


    “节后我带你认识我朋友,先去她的工作室看看,她教的小朋友当中有很出色的配音演员,配过国内上映的动画电影。”


    “嗯。”


    学校旁边有一棵石榴树,被沈千苓盯上了,她想尝尝味道。


    俞杨准备上树,沈千苓不让,她要自己摘,也没想着找梯子,就野蛮地踩着他的身体往上爬。


    沈大小姐娇生惯养,哪会爬树,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


    站在树下的米棠紧张兮兮的,她看不见,担心来源于未知,亲眼看到沈千苓的小腿被划出一道红印的俞杨更紧张,眉头越皱越深。


    俞杨蹲下去,“坐我肩上,去摘矮处的。”


    沈千苓不太乐意,“那边的石榴没有树顶上的红。”


    “待会儿你的腿被划流血了,就是最红的。”


    “……”


    孩子们午睡醒了,被蒋煜带领着,手牵手去找米棠玩。


    叶之一在远处看着,蒋煜先举起米棠,耐心地等她摸到石榴,她双手用力一拽,清脆童真的笑声便传出老远。


    蒋煜把米棠放到安全的地方,再依次抱起其他几个孩子。


    这种石榴也能吃,但味道不怎么样,又酸又涩,果肉是半透明的,有一点点粉色。


    沈千苓被酸得眼睛都眯起来,但她为了骗俞杨,转过身就装出一副自然的表情,“超级甜,俞杨你尝尝。”


    也不知道俞杨是真的信了还是哄她高兴,张嘴把她手里的石榴全吃了。


    两人同时吐出硬硬的石榴籽,去找水喝。


    真年轻啊。


    叶之一忍不住笑。


    “小姨,石榴是酸的,不好吃,”米棠悄声说,她拎着一串葡萄,摘下一颗,递到叶之一的嘴边,“你吃葡萄。”


    蒋煜记得叶之一讨厌葡萄,他走过去,“喂我。”


    米棠摸到蒋煜的脸,把葡萄喂给他。


    她实在太开心了,原地转了一圈,乐呵呵地去和朋友们分享玩具。


    叶之一拿了张湿巾给蒋煜擦手,擦完手指擦手心,她轻声说:“我现在不讨厌葡萄的味道了。”


    可以坦然接受自己不完美的过去,自然而然就摆脱掉整个青春期都挥之不去的烂葡萄气味,那股粘在用来买校服的现金上面的、过度发酵的酸腐味。


    蒋煜从前以为这是她的个人喜好,就像有人讨厌榴莲一样正常。


    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为什么?”


    “那肯定是因为心理成熟了,”她抬起头,眼里是温柔的笑意,“总不能是因为你吧。”


    蒋煜握住她的手,指腹贴着她的脉搏轻轻摩挲,“不说我晚上就不走了。”


    “也没什么,就是初二那年学校要求买新校服,我那个活着不如死了的爹不管我,后妈不愿意给我钱,我求着要,她才丢给我几张现金,当时她在剥葡萄吃,那几张纸币湿漉漉,黏糊糊,还粘着一粒葡萄籽,我一边恶心,一边捡。”


    她讲得轻松,蒋煜听着心疼。


    每次听她说起过往,他都是用这样潮湿的眼神,长久地看着她。


    叶之一靠过去抱他,“好啦,过去了。”


    “怎么是你安慰我?”


    “我怕你在糖糖面前哭,有损形象。”


    ……


    天气阴沉沉的,5号晚上就开始下雨。


    6号上午,丘新竹坐公交车来学校,她到的时候雨还停了一会儿,下午迎来一场瓢泼大雨。


    雨声太嘈杂,电视声音听不清,学生们都在宿舍里。


    叶之一从抽屉里拿出沈千苓落在学校的手串,拍了张照片发过去,说她晚上带给蒋煜。


    沈千苓回复了一个表情包,附带一句生日祝福:【小鱼嫂子,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我哥接到你了吗?】


    叶之一:【他今天值班啊,难道是骗我的?】


    沈千苓:【糟了!被我说漏嘴了!】


    叶之一笑了笑,打字:【他还没到,放心,我会装作不知道的。】


    沈千苓:【还没到吗?不应该呀,他两点多就出发了。】


    叶之一看时间,都快五点了。


    雨天路况不好,开慢一点更安全,但也不会耽搁太久,叶之一心中隐隐不安。


    又等了十分钟,这种不安感更沉重,她不想维持什么惊喜了,给蒋煜打电话。


    电话通着,没人接。


    雨势有所减小,外面天色灰暗,叶之一反复拨打着蒋煜的电话,拿起车钥匙,离开学校。


    从村里出去就这一条路,叶之一开了十几分钟,在拐弯处,车灯照着路边有一辆侧翻的车,车轮卡在排水沟里。


    她下意识看车牌。


    是蒋煜的车。


    巨大的恐慌感翻涌而来,心跳有一瞬间的停滞,叶之一猛踩刹车,推开车门往前跑。


    车里没人,他的手机在车座底下震动,叶之一摸到手机,视线被雨水模糊,她看不清屏幕。


    住在路边的人家有位老太太出来,叶之一连忙去问情况。


    老太太说:“那个小伙子是在情急之下避开一个乱跑的孩子才翻车的,我儿子送他去第一医院了。”


    叶之一连谢谢都忘了说,上车就直接往第一医院赶。


    她衣服淋湿了,到医院急诊找护士时,手都在抖。


    护士指了一间诊室,叶之一大步走过去,诊室的门半开着。


    他父母在里面——


    作者有话说:没事的嗷,没事的


    第49章


    叶之一听到了蒋煜的声音, 他没进手术室,大概伤得不严重。


    紧绷到近乎窒息的情绪稍稍得以喘息,她握在门把上的手悄无声息地松开, 往后退了两步,背靠着墙壁。


    医院急诊外从不缺焦急担忧的人, 大家神色匆忙, 各有各的狼狈。


    即使她现在立刻离开,也没人过多留意。


    雨天气温不高, 再加上她淋了雨,墙壁的凉意透过衣服往身体里入侵, 令人手脚轻微发颤。


    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叶之一打算去卫生间把自己整理一下再来敲门,半掩着的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高跟鞋和黑色行政西装进入余光范围内, 叶之一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紧, 她转过身,面对董玥站着, 礼貌地问了好。


    她在的位置对于病房内的人来说是视线盲区, 声音又低, 蒋煜发现不了。


    董玥关上门,扶了一下银框眼镜。


    等在走廊里的司机走到她身边, “董局。”


    董玥问他:“附近有没有适合谈话的地方?”


    司机开车来的路上没有太注意,他拿出手机快速搜索,“距离医院八百米左右有家咖啡馆。”


    董玥再次看向叶之一,“小叶, 跟我聊聊?”


    她的语气和刚才跟司机说话时有细微不同,叶之一点头,“好。”


    外面还在下雨, 司机撑开一把雨伞,董玥握住伞柄。


    “我不吃人,靠过来点儿,都十月份了,淋雨容易生病。”


    这话显然是对叶之一说的。


    司机小跑着去取车了,叶之一深呼吸,向董玥靠近,主动抬手接过雨伞。


    天已经完全黑了,董玥脚下一滑,她本能反应,紧紧抓住身边人的手臂。


    叶之一连忙扶住董玥,听着董玥的惊呼声,忽然没那么紧张了。


    她第一次见董玥,也不是害怕,那时她还没毕业,一身学生气,自尊心又强,忍受不了对方高高在上地俯视她,其实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只是一种打量,难分褒贬。


    后来她进入公司,经过实习、转正、跳槽和被男性领导性骚扰,才切身体会到女性谋生有多么不易,职场就应该多一些有话语权的女领导。


    董玥站稳后拍了拍叶之一的手背,“手这么凉。”


    叶之一回答道:“没事。”


    司机很快就把车开了过来,他下车替董玥开车门,叶之一从另一边上车。


    咖啡馆也就800米远,司机当然不会跟过去,董玥下车前,递给司机一张银行卡,“小李,帮忙买一件女款外套送过来。”


    叶之一意识到衣服是给她的,连忙说:“阿姨,不用麻烦……”


    董玥说:“你请我喝咖啡,这样就扯平了。”


    再拒绝就有些矫情了,叶之一下车撑伞,两人并肩进了咖啡馆。


    这种天气,店里客人少,董玥和叶之一在最里侧的位置坐下。


    叶之一咖啡因不耐受,喝了肠胃不舒服,也会心慌失眠,几年前两人在装修简陋的甜品店见面,她没有胆量和勇气表达出她不能喝咖啡,尽管咖啡不是重点,这次她给自己点了一杯热牛奶,不卑不亢地等待着董玥先开口。


    偶像剧里的俗套桥段永不过时,她在想,如果董玥今天又要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蒋煜,她该作何反应。


    她低眸沉思,对面的董玥也在观察她,她淋了雨,挽在脑后的头发松散凌乱,显然是一路担惊受怕急匆匆赶来医院。


    多年前那一次谈话太久远了,董玥想起年初在蒋煜家仓皇见过的那一面,当时的叶之一和现在大不相同,那天她尴尬窘迫,甚至不敢和董玥对视,今天坦然自若。


    店员先送来一杯牛奶,几分钟后,又端过来一杯咖啡放到董玥面前。


    董玥问:“为什么不告诉蒋煜,你们毕业那年,我找过你?”


    据她所致,蒋煜跟叶之一已经和好了,如果蒋煜知道是她导致他们分开五年,一定会回家大吵大闹。


    亲情血脉割不断,但有了隔阂,本就单薄的母子感情再难复原。


    这一个月,叶之一和蒋煜即使忙得没空约会见面,每晚最少也要通一个小时的电话,他讲在国外读书的经历,她讲没有他参与的那段少女时光或者糖糖,能聊的事情有很多,唯独一句不提就是分手前董玥私底下找过她。


    “我已经伤害过他一次,没必要再让他在亲情和爱情的两难抉择间痛苦求全。阿姨,除了家庭和出身,我不认为我配不上他,这两样我选不了,如果您对儿子女朋友的考量因素当中,家境是必不可少的,那我没办法,只能惹您讨厌了。”


    董玥气定神闲地喝了口咖啡,摘掉眼镜后,目光里少了几分窥探人心的锐利,“往上数几代,谁不是农民出身?”


    叶之一怔了一瞬,抬眸看向她。


    董玥笑了笑,“本来我是打算多给你们设置一些考验,年轻人总是很天真,把爱情当饭吃,如果爱到三十六岁还分不开,大概就是所谓的真爱吧,那时候我就不干涉了,随他去,想结婚就结婚,想生孩子就生孩子。时间可以检验一个项目发展得成功与否,不一定能消磨爱情,但一定会消耗亲情。”


    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愿意为了蒋煜接受他喜欢的人。


    ……


    叶之一换上司机买来的外套后走进病房。


    蒋父把蒋煜安顿好就离开了。


    车侧翻了,但蒋煜命大,只是轻微脑震荡,额头撞破了一处,右胳膊大片乌青,手臂内侧发麻,使不上力,他做过检查,好在没伤到神经,除此之外,脖子和后背也有些酸痛。


    “吓坏了,是不是?”蒋煜用左手抱她,“手机落在车里了,我就没跟你说。”


    他身上一股药味,叶之一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有种从未有过的安心。


    姐姐是车祸去世的,她看到车牌号的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


    她不敢想最坏的结果,手抖得握不住方向盘,途中几次停下来。


    幸好。


    幸好。


    叶之一的声音闷闷的:“你还想瞒着我?”


    脑袋上贴着纱布,想瞒也瞒不住。


    蒋煜浑身痛,语气故作轻松,“这么好的机会,瞒着你干什么?我要你心疼我。”


    她眉头蹙起,“好机会?”


    “我说错了,”蒋煜从善如流,连呸三声,“生日一年才一次,我给你留下了一笔不好的记忆。”


    他竟然还有心情考虑她的生日。


    叶之一又气又想笑,“生日年年都过,我们又不是只有这一年,你没事就好。蒋煜,我真的被你吓死了,你要是出了意外……”


    蒋煜逗她:“你也活不下去了?”


    “你想得美。我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找个好男人恋爱不是难事。这年头,谁会蠢到去殉情?”


    “别做梦,我就是变成鬼也要死死缠着你,你找谁,我就索谁的命。”


    蒋煜在输液,叶之一担心针管回血,轻轻推开他。


    她去过医生办公室,已经确定他只是轻伤,然而亲眼看着仍旧有些揪心。


    额头流血了必须清创包扎,至于脸上的轻微擦伤,他懒得贴创可贴,过几天就好了。


    擦伤处在他的鼻梁左侧,叶之一撕开一枚创可贴,轻轻贴在皮肤上。


    她轻声问:“我去买晚饭,你想吃什么?”


    蒋煜说:“回家吃,你拿我的手机打电话,让钟点阿姨去家里做,冰箱里有菜,不用买。”


    本来的计划是,他接到她,两人一起回家,他做晚饭,在零点到来时为她庆生。


    虽然他的厨艺比不上钟点阿姨,但她喜欢吃他做的菜。


    叶之一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你现在是病人,要听医生的话,住院修养一周,晚上不能回家。”


    “我心里有数,”蒋煜反握住她的手,让她安心,“你来之前,我就跟医生说好了,乖,打电话。”


    医院都是他的熟人,不会强行留他住院。


    病房里睡不好,也不方便,叶之一就给钟点阿姨打了通电话。


    最后一瓶药输完,将近九点半,蒋煜坐进叶之一那辆二手车的副驾时心有余悸,但凡他当时反应慢一点,这会儿必定还在抢救室。


    人有牵挂,就很难直面生死。


    叶之一靠过去帮他系安全带,在他唇角亲了一下,“我慢点开。”


    蒋煜低头回吻她,声音低低哑哑的:“我得活一百岁。”


    他们到家,钟点阿姨正好做完最后一道菜。


    蒋煜想换衣服,他浑身不舒服。


    叶之一担心他扯到伤口,“将就一晚,别洗澡了。”


    “我难受,”蒋煜往主卧浴室里走,左手揉着右肩,“胳膊抬不起来。”


    “所以啊,不要瞎折腾,睡前用毛巾擦擦。”


    “不洗澡我睡不着。”


    从医院回来,身上有味道,他这个人吃饭不挑食,但爱干净。


    叶之一突然觉得他比米棠还难搞定,“那你小心点,有事叫我。”


    毛巾和沐浴露都放在他随手能拿到的地方,她准备去衣帽间给他找睡衣,手腕被他握住。


    浴室光线明亮,叶之一两眼茫然,“干嘛?”


    蒋煜看着她,缓慢地说出两个字:“帮我。”


    叶之一:?


    第50章


    在叶之一来这里过夜之前, 主卧的浴室只有蒋煜用。


    他生活不过分奢靡,但也不亏待自己,这个浴室的面积比外面的大, 多一个浴缸,灯光明亮但并不刺眼。


    叶之一反应了一会儿, 视线落到蒋煜身上。


    他左手的手背扎过针, 右臂全是淤青,额头贴着纱布, 脸上的创可贴也不防水,衣服上还有血渍, 看着惨兮兮的。


    这么多年, 在浴室这种私密性极强的地方,无论是帮他脱衣服还是帮他洗澡, 她都没有做过。


    蒋煜不明着催促她, 只是不紧不慢地说:“饭菜凉了又要重新热。”


    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很多次,她倒不是害羞, 是有点别扭。


    时间已经很晚了, 把他晾在一边像在虐待病人。


    “你站好, 别乱动,”叶之一关上门。


    蒋煜很配合。


    握在手腕上的力道松开, 叶之一转过身,靠近他,抬起手先帮他解衬衣的扣子。


    解到第三颗,她就忍耐不住了, “你把眼睛闭上。”


    蒋煜唇角上扬,故作无知,“我的眼睛怎么了?”


    “你的眼睛吵到我了, ”叶之一手上的动作没停,他一直盯着她看,让她心烦,“再这样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洗,扯到伤口就忍着。”


    蒋煜悠闲地拉长语调:“好好好,我闭。”


    他上半身只穿了一件衬衣,没系领带,解完扣子就很好脱,叶之一小心避开他手臂上的擦伤和淤青,脱下衬衣,随手扔进脏衣框里。


    手表也好摘,放在洗手台上,等会儿再带出去。


    她的目光在皮带扣头停顿了几秒,镇定地把手放上去,他这会儿如果还有精力逗趣,那纯粹就是自讨苦吃。


    金属扣落地的声响很清脆,他踩着堆在地上的西装裤往旁边走了一步。


    叶之一捡起裤子,和衬衣放在一起,去试花洒的水温。


    蒋煜提醒她:“还剩一件。”


    “穿着洗,”叶之一头都不抬。


    “我不习惯,而且不卫生。”


    “再烦人,我把内裤脱下来塞你嘴里。”


    蒋煜笑了笑,睁开眼睛,抬手抹去她脸上被花洒溅到的水滴,“别生气,从在病房见到你开始,你就很紧张,到家也一刻不放松。”


    叶之一取下他指间的戒指,“差点被你吓死。”


    她不紧张就是不关心他,无所谓他的生死,蒋煜喜欢这种强烈的在意感,但如果如果要用她的担惊受怕来交换,挺不值的。


    米曦禾车祸去世,一句话都没留下。


    叶之一赶去医院的时候,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眼角轻微泛红,大概是哭过。


    蒋煜握着她的手,贴着他心口的位置,“家里没外人,你摸摸,我的心跳很正常。就是些外伤,养养就好了,我以后开车一定注意,不让你担心。”


    叶之一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他额头有伤,头发洗得慢,她没让纱布沾到一点水。


    相比起来,洗下面的时候就相当潦草,她用花洒随意冲掉沐浴露泡沫,就给他围上浴巾。


    在帮他洗澡的过程中,她的衣服弄湿了,就顺便简单洗了一下。


    两人换好睡衣坐在餐厅吃饭,是二十分钟后。


    厨房有暖菜板,菜还是热的。


    左手拿筷子很笨拙,叶之一给蒋煜换了把勺子,她给他夹什么菜,他就吃什么。


    咖啡馆里的谈话还在耳边,董玥的态度让人无所适从,叶之一正想问问蒋煜,是不是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些什么,米棠打电话过来。


    “小姨,外婆今天带我去坐碰碰车了。”


    “好玩吗?”


    “好玩呀,笑笑姐姐轻轻地撞我,我不害怕。”


    “你快快睡觉,我明天回家,”叶之一告诉她,“医生叔叔在我旁边,跟他打个招呼吧。”


    米棠张口就问:“医生叔叔,你和小姨睡在一起吗……”


    童真的话音未落,只剩呜呜声,应该是被米梅捂住了嘴巴。


    米梅拿起电话,“没什么事,她想你,非要打个电话。你们也早点休息。”


    “妈,”叶之一咳嗽两声,“你把手机扩音关掉。”


    米梅听出她有事要说,不想让孩子知道,“好了。”


    “蒋煜受了点伤,你给你的闺蜜炖骨头汤的时候,多做一份呗。”


    “受伤?严不严重?在医院吗?我去看看!”


    “不严重,我们在家。”


    米梅平复心情,问完伤情,又问蒋煜爱吃什么菜,叶之一报了几道他比较喜欢、米梅也很擅长的菜名。


    挂电话前,叶之一看向对面的蒋煜。


    她和米梅说话时,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深沉,温柔,但又和在浴室里不一样。


    她轻轻碰了一下他捏着勺子的手。


    蒋煜回过神,对着手机谦和礼貌地说了句:“阿姨再见。”


    通话结束,叶之一把手机放在一旁,继续吃饭。


    雨天喝碗热汤可以驱寒,她先给他盛一碗,“我只是让我妈给你做顿午饭,你就感动了?”


    她不仅愿意敞开心扉讲述她的过往,也在慢慢让他走进她的家庭。


    蒋煜目光温和,“嗯,想冲动地去找戒指跟你求婚。”


    “不要。”


    “拒绝地有点太干脆了吧。”


    “你现在的样子不太像能踏实过日子的人。”


    “那像什么?”


    他穿着灰色睡衣,短发随性吹干,比平时在医院工作西装领带白大褂的模样显年轻。


    叶之一认真地自上而下地看了一遍他的眉眼五官,想了想,“像逃课、打架、早恋、闹事一样不落的坏学生。”


    蒋煜笑着挑眉,“用不用我告诉你,每学期有多少学生叫我蒋老师?”


    “不必,”叶之一给他夹了片牛肉,没有放在碗里,直接喂到他嘴边,“蒋老师,你那么喜欢在课间讲自己的爱情故事,等假期结束,你带伤去上课,会不会让学生们看笑话,误会你这些伤口里也有一段情?”


    蒋煜面不改色,“就算是为情受伤又如何,我不怕丢脸。”


    等等……


    他把牛肉咽下,喝了口汤,视线灼灼地盯着她,“你刚才叫我什么?”


    叶之一装茫然,“什么?”


    蒋煜笑得温和,“没关系,零点过后,我慢慢让你回忆起来。”


    蛋糕在冰箱里,叶之一拆盒,蒋煜点蜡烛。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关灯后,餐厅就只剩摇曳的烛光。


    蛋糕是纯白色的,中间有两只天鹅。


    叶之一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


    好吧,她今年的愿望有很多。


    蒋煜将藏在椅子上的礼物全拿到桌面上,她才睁开眼。


    “1,2,3……”竟然有七份礼物,叶之一跟他开玩笑,“明年不过了?”


    “这些补上我缺失的五年,”蒋煜单独拿出两个礼盒,“这两份是去年和今年的。”


    她不急着拆礼物,用勺子挖了一小块蛋糕喂给他,“好吃吗?”


    与价格无关,蒋煜更喜欢她给他买的那个苹果蛋糕,“造型远大于味道。”


    对于不爱吃甜食的叶之一来说,蛋糕有漂亮精致的造型远比味道重要,她拍了好几张照片,留在手机相册里。


    吹灭蜡烛后,卧室里的灯光散出来。


    蒋煜说:“不切了,尝一口意思意思?”


    “好啊,”叶之一绕到他这一边,仰头吻他。


    她只浅吻,舌尖沿着他的唇形舔了舔,若即若离,似乎真的只是在品尝奶油的香甜。


    “生日快乐”四个字模糊在唇齿间,蒋煜撑在桌面上的左手难以自控地收拢,克制的结果是,他放弃抵抗生理反应,可以自由活动的左手搂住她的腰,低头加深这个吻。


    他下午才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叶之一只是情到浓时想亲亲他,这是分开后他第一次陪她过生日,跨过零点,迎来新的明天,没想到会发展成不好收场的局面。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脖颈上,呼吸渐热,她听到他沙哑的声音:“怎么办?”


    靠得这么近,她感受得到,“……忍一忍吧。”


    身上的伤重不重,蒋煜自己心里有数。


    “我没办法,只能你小心点了。”


    “嗯?”


    蒋煜往后退,坐到沙发上,拍了拍他的腿。


    光线暗,叶之一只看得清他的轮廓,意会到他的意思之后,耳朵周围的皮肤瞬间升温,头皮发麻。


    预感到她要丢下他往卧室里跑,蒋煜身体靠着沙发,左手扶了下右臂,像是痛得难以忍受。


    听着他浓稠的喘息声,叶之一分辨不出真假,可能是她刚才碰到了那一大片淤青。


    她连忙走近。


    蒋煜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他身上拽。


    叶之一下意识用膝盖撑起身体的重量,不压到他。


    扣子早已松散的真丝睡衣用手指轻轻一挑就往下滑,胸口一热,神经末梢都在轻颤。


    她的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轻声惊呼:“你不要命了!”


    他闷声低笑,滚烫的呼吸吹在她皮肤上,带起轻微涟漪,“我的命没丢在车祸事故里,丢在床上,算你有本事。”


    她是柔软的。


    “你的伤……”


    “所以得辛苦你。”


    睡衣挂在臂弯,遮住腰线。


    秋季雨势多变,这场雨停一会儿,下一会儿。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十分嘈杂,屋里的声音被弱化,伏在他身上起落的身影显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