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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一奶三吃


    隔日,横桥子桥头,那占了白日场的说书先生拎着茶壶,仰头对着壶嘴猛灌茶水。


    关于江知味在夜市上不畏奸恶、舌战群雄之事,他已经同这些听书的老爷们说了一遍又一遍。


    比起谢大官人教训楚老汉这种满汴京随处可见的故事,今早来的客人们,都更爱听他讲起江娘子的英勇事迹。


    他说得口舌生烟又如何,客人们给的赏钱不菲,才是这其中,顶顶要紧的事儿。


    “可那银针不是用来验毒的吗,怎么掏耳朵,也能让银针发黑?”


    容双一早买朝食时,便听过桥头说书先生的慷慨陈词。可到底身子渐重,在人堆中站不了多久,只好揣着一肚子疑惑先走,想着回来同江知味问问缘由。


    “其实银针并不能拿来验毒,只是大多人都不知道。”江知味咬了下唇,认真地思考,该怎么跟这位土生土长的宋朝人,解释银和硫离子之间发生的化学反应。


    有了:“银针之所以能用来验别砒霜之毒,是因为砒霜里的杂质与人身上的污垢成分相近。所以验出来的其实是杂质,而非毒药本身。


    “还有这种奇事。知姐儿不仅善庖厨,还懂得这些稀奇古怪的道理,真厉害啊。”


    容双眼里的钦佩之色都快满溢出来,反倒是凌花,在水井边坐着淘洗桂花,投来的眼神里很是担忧:“早知昨夜里闹成那样,娘就该多叫几个街坊,去横桥子上帮你出出气。”


    江知味笑道:“娘,事情都已经了了,还说这种话做什么,平白惹得自个儿气闷。要知道,昨日收成甚好,光是新上的鹌鹑就卖出了五百钱净利,还另收了不少的定钱。今日可得吃顿好的。你们且在家里等等,我去


    早市上进鹌鹑,顺道再买些牛乳回来。”


    冷不丁从院门边冒出两丛旺仔小馒头,另加一双毛茸茸的小狗耳朵。


    小狗到了立耳的时候,但那耳朵好似站不稳似的,有时两只都立着,有时便如现在,一只高高举起,一只软绵绵地趴着,瞧起来憨态可掬、蠢萌蠢萌的。


    一听说有牛乳,俩孩子都眼底水亮:“哇,牛乳。”语调高昂,带着实打实的兴奋。


    宋时的牛大多拿来拉车、耕地,留作产奶的只极少部分。因此牛乳价钱不便宜,一斤百来文,比上好的羊肉都贵。


    又只是稀水,吨吨两口就没,平民家庭大多觉得不划算、不爱买,孩子们甚少喝过,觉得格外稀奇。


    江晓歪着头:“二姐姐,牛乳除了喝,还能用来做吃食吗?”


    没等江知味开口,江暖抢答:“我知道,牛乳可以做酥山,还能用来做糕点。”


    “都对。但今日要做的,并非酥山,也并非糕点,而是用牛乳做的小甜点。”江知味说罢,抱起洗净的陶罐,冲身后的几人摆摆手,“我尽快回来。”


    这趟稍微绕了个远路,去了龙津桥。她昨日走过一遭,晓得横桥子上卖的鹌鹑不够数。加之一往那边走容易被听书的客人们包围,耽搁事儿,便往更大的龙津桥集市去。


    远远就见着,桥头的两头驴子吭哧吭哧地吃着草料。


    身后有鹌鹑唧唧咕咕的鼓噪声。放眼看去,驴子拉的那辆太平车上,放着几个竹编的鸡笼,草黄色的花纹横纵交错,底下扣着的鹌鹑叠成小山。


    昨日光下定钱的鹌鹑就有一百五十只,加上散卖的需求量也大,今日买个三百只不在话下。


    但笼子里的这些鹌鹑……只能说这摊主怪狠心,哪能跟叠罗汉似的放鹌鹑呢,就不怕互相间踩死了么。


    江知味挑挑拣拣,专从鸡笼里拣那些精神头好的、能展翅蹦跶的。


    那摊主起初一言不发,就靠在太平车的车辕上,看她一只一只地把鹌鹑拣到麻袋中。后来麻袋里的鹌鹑越堆越多,他才疑惑地将她打量了又打量:“小娘子这是打算买多少?”


    “三百只。”


    摊主陡然起身:“我这拢共也就四百只,你要不然都买去,我给你便宜些。”


    江知味却摇头。主要有好些个鹌鹑已经咽气了,如此做出来的辣卤鹌鹑,在滋味的细处肯定有所差别。总不能为了压低成本就砸自个儿招牌,这事她做不出来。


    “我只要三百只,还要活的,现杀了带回去。”


    那摊主低下头,左右瞧着没人,低声道:“嗳我说小娘子,你买这么些鹌鹑,是为了回去做爊肉卖吧。你不晓得,前头就有家爊肉铺子,专拣我这儿刚咽气的鹌鹑买。你说这鹌鹑吃到嘴里的时候横竖是个死,早死和晚死又有什么区别。你要肯收,我不要你多,一文钱一只就好。”


    江知味挑鹌鹑的手顿住:“就这些吧,不用杀了我带走。我刚数了,七十只整,不信你再翻翻。”


    知道碰上硬茬了,摊主没再坚持。收了钱,又坐回到车辕上。


    江知味没走远。龙津桥这头卖鹌鹑的不止一家,从那摊子出来,走个十来步,就又是一家卖鹌鹑的小摊。


    摊主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鸡笼在地上依次摆开,盖着遮阳的篷布。揭开后,里头的鹌鹑塞得不密不疏,收拾得干干净净。


    江知味二话不说,出手阔绰,直接将摊子上二百六十只鹌鹑包圆了。


    那老妪激动得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一个劲地抱手说谢。三两下帮江知味把鹌鹑都杀好了,连带在前头摊子上买回来的那些。


    方才还悠闲坐着的男摊主目睹了全程,气得眼睛都红了。


    江知味就这么乐颠颠地扛着麻袋,捧着一大罐牛乳往家去。却不想,在一只脚将要迈进家门时,和那位总爱夸大其词的王婶碰上了。


    王婶今日见到她,那个激动啊:“知姐儿出息了。”


    想来说的还是昨夜里夜市上的事。江知味一笑:“婶子也听说那事了。”


    她不置可否,生怕自个儿被王婶杜撰出个有的没的。


    王婶凑近来,拉过她的手:“要不是听我家男人说起,我还不知道呢。原来知姐儿在夜市上逼退了人贩子,还叫那些人被大理寺捉去了,真是天大的功德,做了件顶好的事。”


    江知味一愣,下意识看向对门孙五娘家的墙头。那处今日静悄悄的,没人挂着,只站着一只奶牛色的喜鹊,油亮的羽毛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她转过头:“您说什么,人贩子,大理寺?”


    “你还不知道?”王婶惊讶极了,旋即捂嘴大笑,“真是糊涂,哪有人做了好事,自个儿都不清楚的?”


    她笑了好一阵不带停。江知味眉头紧锁,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昨夜里那些人,不是被街道司捉去了么。我男人一早在码头运货,就看见街道司的青衫把人移交给了大理寺。当时来的人可不少啊,据说还是大理寺的沈少卿亲自来接的人犯,告示都贴在桥头了。这谁能想到,夜市上的地痞竟然是人贩子的同伙。知姐儿你当时要是真被人压去,啧啧,不敢想。”


    沈少卿?便是江风口中的那位少年天才吧,大老早的,能亲自下场为老百姓谋事,真好。


    但王婶说的话,江知味还是只敢信三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她匆忙跑去桥头。


    说书先生那头已经散伙了。不少人将那张榜的告示围着,唧唧咕咕议论个不停。


    江知味挤进人堆里。没成想,王婶这回说的竟都是真的。


    告示上画的人脸一共五张。除了刀疤脸和他那三个小弟,还有一位,生得窄长脸、吊梢眼,看着略有几分眼熟。


    江知味愣了一瞬,猛一拍胳膊。她怎么也想不到,桥对面的饮子摊主,不仅是昨晚闹事的主谋,更是人贩子团伙的其中一员。


    刹那间,江知味鸡皮疙瘩直竖。没想到危险近在咫尺,那长得很不起眼的饮子摊主,竟然是那种作奸犯科之徒。


    可在这告示出来之前,不仅是她,还有其他多少在摊子上买过饮子的客人,都没有瞧出他的异常。


    江知味后怕得不轻,浑浑噩噩地家去,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反锁了院门,还叫凌花把前头敞开的铺子门也关上了。


    在凌花和容双忧惧的眼神中,她喝了口镇过的井水,被冷得一个激灵。吁出长长的一口气,终于回过神来,看着自家简朴的小院,和玩耍不停的孩子们。


    两小只都安好,蹲在园圃中,搓泥巴团比大小玩。小狗也在,猛然间竖起的招风三角耳,又大又阔气。


    凌花走来摸了摸她的手,上面都是冷汗:“知姐儿不怕,娘在呢。”


    王婶的嗓门震天响,说的那些话,她老早就听见了。人贩子之事,知姐儿此前只在周婶告知她孙五娘之事时听说。


    她也从没和知姐儿说过,家里此前的惨剧,包括她的昏迷,江大的溺水,皆是那天杀的人贩子所致。


    就是怕孩子们知道人贩子离他们这么近会害怕,有些事情她一人来背负就足够了,没必要给这平淡的日子多添一分惊惧。


    而江知味这会子,总算明白孙五娘不让小孛萄外出的原因。想到那饮子摊主微笑时扬得老高的吊梢眼,她腹中一阵激痛,着急忙慌地去了茅房。


    都说肠胃是情绪器官,她今日算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等从茅房出来,身心便都通畅了。


    在后世,外婆对她的要求总是严苛,练就出她相当可观的抗压能力。再说他们做厨子的,身体上受的苦头其实远比心灵上遭受的要多得多。


    譬如三伏天在灶台前爆炒,完全无法避免被飞起的滚油溅到,手上脖子上被烫得疤疤癞癞,一不小心还会被猛火撩了眉毛。


    譬如再厉害的厨子,操刀切菜的时候也难免会切到手。她在后世用的那刀,锋利得连纸片都能当苹果块咔嚓咔嚓地削掉,别说轻而易举地带走她手上的皮肉了。


    打小吃过这种落地的苦头后,碰上其他难处便都觉得小事一桩。


    所以她平日里


    不爱内耗,真有什么事,当场就解决了。实在解决不了的也不能憋闷了自个儿,睡一觉、拉一泡,该消散的就消散了。


    她并非天生的高精力人群。但这种啥事不往心里搁的好心态,让她身心健康,足矣全心全力地投身厨艺。


    今日也是,恐惧只在心间游走了片刻。从茅房出来后的江知味,又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


    凌花都看愣了。半刻钟前还吓得语带哆嗦,怎么这会子就活力满满了。不过知姐儿这般心态也挺好,有她这个做娘亲的风范,就该这样。


    牛乳和鹌鹑都放在阴凉处。


    江知味不敢耽搁,都是鲜食,快刀斩乱麻地做了才是头等的要紧事。


    灶房中生起柴火,哗的一声响,雪白的牛乳先下了锅。


    这牛乳是从水牛身上现挤的,闻着奶香扑鼻,新鲜又热乎。那挤奶的妇人说可以直接喝,但江知味没敢,怕生牛乳会喝出什么毛病来,还是煮过后稳妥。


    一旁剁姜末,用纱布包着,研出姜汁倒在碗中。


    煮开的牛乳用井水镇一镇,还温热的那些,放在海碗里高高举起,如飞瀑那般哗啦啦地冲到姜汁里。


    此为姜撞奶。


    余下的那些继续放凉。江知味挑出几碗,将碗中结出的乳黄色奶皮用筷子刮下来送到嘴里。品啜一番,嗯……奶味浓得不行,香得直糊喉咙。


    至于尚留有奶皮的那几个碗,轻轻顺着碗边,将里头的牛乳倒入打好的蛋清中,过筛,再倒回盛有奶皮的碗中,镇以井水,等待它变得冰凉,就成了双皮奶。


    被吃掉奶皮的牛乳则被放至温凉,加米酒汁搅至均匀,上锅蒸个一刻钟,再隔水冰镇,直至凝固,便成了冰酥酪。


    一奶三吃,今日大家伙儿可有口福了。可惜都不能立马开动,等待的工夫,正好把辣卤鹌鹑给解决了。


    早前王掌柜那边的香料都已经送来了。之所以当初未雨绸缪,就是为接下来要推出的辣卤做准备。


    卤味这东西,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在而今的大宋都很吃得开。


    尤其是在这个盛行吃爊肉的朝代,卤味的做法与其相近,相当于在爊肉的基础上再行改良,取的正是摆摊秘诀中“人有我优”的道理,也更容易被当地的老百姓接受。


    江知味做的卤水,用的是专门的商用配方。自家吃个卤味,挑拣些爱吃的鸡爪子、鸭脖子,放个卤料包、添点儿生抽、老抽,小火慢卤就成。


    商用的却更麻烦些。


    像今日要做的辣卤鹌鹑,就得先把鹌鹑在红曲水里上个色,下油锅炸至金黄。捞出控油,制卤水、熬糖色。


    卤水里用到的香料共计十八味。姜片、大葱、芫荽、茱萸、各类香料先过油炸,还不能直接下清水,要想那鹌鹑风味绝佳,得用猪大骨或者鸡架子熬出的高汤。


    鸡架难寻,猪骨却能从钱屠那儿轻易搞到。敲碎的猪骨加黄酒、十三香、葱姜,从晨起小火熬到这会子火候刚好。


    再将高汤与那炸好的油料一拌,加干茱萸、干花椒和调味的盐、糖、作味精用的干香蕈粉,小火卤制两刻钟,浸泡个一刻钟,终得大功告成。


    一大锅鹌鹑,五十斤左右,需要的糖油和香料不少。虽成本偏高,带来的利益却相当可观。


    这也是江知味敢大胆用料的原因。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想要快速积攒一波资本,就得逐渐往这些价钱稍贵的东西上转。毕竟口碑已经立下了,汴京又食客众多,来的那些老饕,都很乐意为她的吃食买单。


    趁热打铁是最要紧的。


    灶膛里的火舌不文不烈,日头升至头顶,园圃中韭菜和小葱的阴影渐渐只余下小小的一块。


    容双闲来无事,在院子里给孩子缝红肚兜,用的正是先前江知味送她的布头。


    当时那一跤摔的,起初还不觉得厉害,直到那尾巴骨过了七八日都还有些肿痛,她才后知后觉地心慌了起来。


    尤其是在肚兜上穿丝引线的时候,她猛地意识到,就差一点儿,就见不到肚里的娃了,好在万幸。


    灶房那头,有辣丝丝的鹌鹑香味飘出,夹杂着淡淡的牛乳香,似盛夏热烈的风中带着春雨润物无声的清爽。


    之后那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物,都被江知味摆在小桌上。另端上来两大海碗的金沙炒饭,米饭上裹满了金灿灿的咸蛋黄,是他们今日的午食。


    孩子们嗡地拥上来。


    “哇,这就是牛乳甜点吗,真好看。”江暖歪了下头,“咦,怎么还不一样。”


    指指这个:“二姐姐,这有褶子。”又指那个:“这个没有,还有那个,那个没褶子的还黄一些。”


    “不仅长得不一样,味道也不同呢。”江知味把两小只抱到凳子上跪好,“都尝尝。”


    勺子探到碗中。江暖小心翼翼地护着挖起的颤巍巍的乳白。她先吃了没褶子但略略发黄的姜撞奶,被牛乳中突然闯出的辛辣吓得皱了下眉头。


    但很快适应下来,只觉得嘴里那东西冰凉又滑溜,明明进嘴的时候还有着颤动的外形,一和舌头相触,就水似的化掉,只余下牛乳淡淡的回甘。


    “二姐姐,是姜啊。”


    “好吃吗?”江知味眯眼微笑。


    小鸡啄米似的脑袋点了又点:“好吃,吃了肚子里热乎乎的。”


    她吃过后,一直在观望的凌花也大口下嘴,同样被牛乳里的姜味惊得呆怔住。初尝觉得好奇怪,怎么还能往牛乳里放姜呢。


    姜汁辣丝丝的,和牛乳的味道完全融合在一起,给人一种冰火两重天之感。很快那奶味占了上风,清凌凌地化在口中,又肆无忌惮地抚过唇齿的每一个角落。


    咽下时,喉头凉了一瞬,旋即温暖。从五脏庙跃出的热意席卷全身,湿润熨帖的感觉随之而来,像小手轻轻一掸,将秋日里的燥气尽数驱散。


    果真浑身都舒坦极。


    而一旁,江晓却看着姜撞奶直皱眉头。他似乎吃不惯里头的姜味。


    人的口味总有差别,这是常事。就像江知味小时候总喝不惯蓝莓味的饮料,也吃不惯任何加了香蕉的甜点、面包。所有吃食,但凡加了一点点香蕉,那就是香蕉味的,特别流氓。


    此刻她便笑盈盈地把那碗没褶子的冰酥酪给江晓推过去:“晓哥儿既不喜欢姜撞奶,那就试试这个。”


    江晓对他二姐姐深信不疑,压根不知道这冰酥酪里藏了些什么。勺子进嘴,嗷呜老大一口,“唔”的一声过后,脸唰的红了个通透。


    “二姐姐,真好吃!”


    江知味原本还笑得一脸促狭,没想到江晓还真喜欢冰酥酪的味道呢。


    宋时的米酒纯度不高,吃之前都得旋过,也就是在锅上煮过,把里头的杂质煮散了才能喝。


    但煮制后的米酒酒味还是很浓,这就导致了江晓面前的这碗冰酥酪,明明上锅蒸过那么长时间,还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酒气味。


    对小孩子来说,可能稍微过劲了些。


    但江晓却吃得一口接一口,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眼见他的双颊越来越红,江知味连忙叫停:“晓哥儿可有哪儿不舒服?”


    江晓脸红得跟虾子一般:“没有……”


    还说没有呢,说话都大舌头了。凌花忙拿开了他身前的陶碗,低头嗅了嗅。又见这孩子两手叉腰,气鼓鼓地跳下凳子,试图从她手里把碗抢回去:“娘,我还要吃。”


    手背贴向他的脸,烫得像发烧。


    江知味也吓一跳,尴尬地看向凌花:“娘,我不是故意的。”


    双方的目光都飘向屋檐下那柄断成半截的笤帚。凌花猛扇了两下鼻孔:“皮痒了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也跟小娃娃一个样。”


    江知味嬉皮笑脸:“娘,我知道错了。那还有双皮奶,解酒的,让晓哥儿吃点。一会儿歇歇,就好了。”


    江晓急得都快哭了,小嘴巴扁着,嘴唇也通红。凌花没把吃剩的


    冰酥酪给他,反喂过去两口双皮奶:“怎么样,这个也好吃吧?”


    双皮奶味道清淡。只有牛乳和蛋清,连糖都没放,就是为了保证它的原汁原味。


    此刻被镇得冰凉的双皮奶被江晓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咽,他笑得憨傻又满足,口水流到了前襟上都不顾。


    凌花本还哭笑不得地喂着,忽见江晓抬手,揉了揉眼睛:“娘,我困。”


    “困就对了啊。”江知味冲凌花一笑,扛起江晓就往卧房走,“来,二姐姐带你去睡觉。那炒饭我给你留一碗,咱们睡醒了再吃。”


    江晓挂在她肩头,打了个深深的大哈欠,还惦记着旁的:“鹌鹑也没吃。”


    “都有,都有。你先去睡,要是热了,盖个小肚子就好,姐姐帮你把肚脐眼遮上。”


    江晓没声了。还没被扛到床边,就已经睡着了。


    出来时,凌花怒气冲冲地站在房门口,堵住了江知味前进的路。她的身后,江暖和容双紧挨着,都捂嘴偷笑。


    “娘~~~”


    江知味抱住她的胳膊,凌花不动,也不说话。


    “娘~~~~~我最好的娘,最亲的娘,最貌美如花、满四十减二十的娘~~~~你最好了啦。”


    凌花白她一眼,嘴角险些压不住笑:“那这回就算了,下回不准啊。”


    江知味得了便宜就收,像个树懒似的挂在她肩头:“好嘞,娘。咱们去吃午食吧。还得早点儿吃完,才好喂爹喂狗。”


    凌花终肯,被推着搡着坐回桌前。


    真是耽搁工夫了,其实她老早就想吃那辣爊鹌鹑了。方才见容双把鹌鹑撕开,一时间肉汁狂飙,可把她馋坏了。


    安顿好晓哥儿,总算轮到她过过嘴瘾了。


    第37章 金沙炒饭


    拿起一只,鹌鹑小小的,却沉甸甸的。


    紧致又红亮的皮子仅仅扒住里头的鹌鹑肉,凑近了,还能见着皮子上遍布的细小纹理,那一道道的纵隔里夹的都是红油,衬得这鹌鹑在日光的边缘处格外水亮。


    扯出一只鹌鹑腿,那肉汁顿时喷涌出来,急急地往嘴里送,又麻又辣,过瘾极了。


    鹌鹑都是在野地里跑的,肉质却比家养的小鸡还要鲜嫩。不仅鹌鹑肉本身香辣爽口,连那细小的骨头,嚼起来也发出咔滋咔滋的脆响。


    凌花好吃到直嗦手。这会子哪还顾得上什么长辈的气度,好吃,吃得过瘾就完事儿了。


    见她娘亲的火气彻底被美食制服,江知味总算放下心来。


    光顾着吃这些甜品、小食,正餐金沙炒饭都还没人动呢。


    炒饭拨了一点儿到狗碗中。小狗吃时便香得摇头晃脑,吃完后,那陶碗锃亮,连点油花都不见,甚至不需要拿草木灰过水洗了。


    米饭是早起蒸的,虽不是隔夜饭,但翻开来彻底摊凉后已经变得干爽。用水分稀少的米粒儿炒饭最是刚好,炒出来不绵不坨,粒粒分明的,怎么都不出错。


    家里的米缸前日里见了底。却没给江知味买米的机会,因为刘庆年又扛着一大袋米来了。他买的稻米总是新鲜,颜色白而透亮,各个儿丰满肥厚,比此前家里的陈米好不少。


    而且这回送来的,不止大米,还有一大袋筛好的精面粉。


    “本想买一截羊腿来,但怕天热、放不住,想想还是送些干货稳妥。”


    凌花又是推辞,毕竟这阵子她看着容双一天天的气色变好,有种吾家女儿初长成的欣慰。再说远亲不如近邻,就一墙之隔,她觉得没甚必要,把两家人之间搞得这么生分。


    但江知味却与她意见相左,欣然接受了刘庆年的大米和面粉。甚至他下月要是还送来,她也会大大方方地接了。


    这种你来我往的相处方式反倒长久。现在是没什么感觉,若是以后,容双总在江家吃白食,她自个儿委屈难受不说,家里平白多了一项开销,日子久了,总会引起些不必要的烦恼。


    再说如今人情社会,街坊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要知道容双白吃白喝,难免有所微词。


    先前周婶还拉着她,好心好意地问了容双总在她家蹭饭的事。大家伙儿起初不知情时,还以为知姐儿刚做了点小生意,就大发慈悲当起了大善人。


    后来才知道,刘庆年为他媳妇这一口吃的,时不时地往江家送这送那。两家人这是互通往来,谁都不亏了谁,那就见怪不怪了。


    而且容双还有让江知味当孩子干妈的意思,连小名都让央着她帮忙取。毕竟这孩子,是她做吃食一口一口喂大的。


    只不过江知味对取小名这事慎之又慎,答应了这几天多花心思想想,保准给娃儿想个好听的。


    到这会子开吃,金沙炒饭已经没有刚出锅时候那么滚烫了。但依江知味的个人口味,她就喜欢吃这种放了些许时候,吸饱了油脂并开始反沙的炒饭。


    就像广式月饼似的,最好吃的不是刚出炉的时候,而得放个一两日,等它回油,才能品尝出最好的风味。


    金沙炒饭锅气十足,面上撒着零星葱花,以鲜绿替米饭的金黄作配,光从色泽上来,就让人食指大动。


    塞得满口,蛋黄油香充盈,带着略显粗糙的砂砾感,摩挲着口腔内壁,带来一重与寻常油润的炒饭不同的奇妙感受。


    米粒的内芯都被蛋黄的油脂浸透,蛋香与猪油的荤香交织,在嘴里缠绵地跳起双人舞。


    一碗吃完,仍有余香淡淡,在唇舌间经久不散。


    今日这一顿,真是吃得无比饱足。不仅吃食的花样多,还有甜有咸有辣,跟永动机似的,酷酷干。


    饭后再拿没吃完的冰酥酪漱漱口,口中清爽无比,叫人浑身有劲,忍不住想要大干一场。


    江知味便没午睡了。


    到底做事不知分寸惹了凌花生气,今日正好借这个机会,就当给她一个惊喜。


    马行街上有家酒店名曰和乐楼,它的楼下是汴京城里最大的马市。因行人络绎不绝,不少交易牲口的全天都在这处候着。


    除了卖马,还有卖驴、骡子和牛的小贩。


    家里缺驴,这事儿江知味谨记在心。就惦记着,好好赚钱,攒够了十贯还有盈余,就先给凌花买一头驴子。


    衣裳首饰什么的都不是刚需,但驴子是。要不然每日凌花天不亮就得起来拉磨磨豆子,那么清瘦娇小的一个人,怎么能劳心劳力地当牲口使呢。


    她不想凌花为了挣钱养家伤了身体,买驴子便成了要紧事。若说当时在兴隆堂对于十三香的投资属于突发奇想,这回的这个,就是蓄谋已久的势在必行。


    这不是江知味第一回来买驴子了。周边几个驴贩子,她都问了个遍。


    因在马市周边,驴子的价格受马市管控,除非那些先天残缺的不受政策影响,能够便宜卖,其他价钱都很稳定。普通的十贯,品种顶优良的能达到数十贯。


    江知味只想买一头身体健壮的公驴子,最好还是劁过的。


    直觉哺乳动物但凡和生育沾边的,都有发情期来月事的苦恼。虽不晓得驴子的月事几月一来,但这种时候还要求驴子干活,总觉得有些残忍。


    以宋时劁牲口的条件,阉个母驴子不大现实,公驴子却简单,和劁猪同宗嘛。


    而且劁过的公驴子,也就是骟驴,据说性情与阉割之前天壤之别。不仅温顺,还好喂养易长膘,干活时听话,力气还大,简直没有一点缺点。


    这些都是先前那位姓吕的驴贩子告诉她的。所以今日来,她还是去了老地方,找到了那位同她热情科普的吕驴贩子。


    吕驴一眼就认出了江知味。


    圆乎乎肉脸,还长得皮白肉细的小娘子在这种交易牲口的地方很不常见。许多妇人家都嫌味儿冲,不爱来,但这小娘子却一点儿不嫌弃。


    上回就见她大喇喇地从牛粪上跨过去,饶有兴致地回头、猫腰打量了一番,嘴里嘟囔着:“嚯,真大啊。”


    还特意绕了个路,到牛的屁股后看了看那屁丨眼子到底有多大,登时就把吕驴笑得不行。


    终于等到小娘子走近,吕驴笑着招呼:“小娘子这是攒够钱了?”


    江知味回笑。这小贩记性还挺好,隔了大半个月了,还记得她上回说银钱不够得回家再攒攒的事儿。


    便袒露:“是攒够了没错。只不知这驴子,对了,还得是劁过的,是否还是原来的价钱?”


    吕驴指了指临时围起的驴圈,其中一头长得嘴歪眼斜、耳朵也长一寸短一寸:“小娘子不知道,天越来越冷,驴子的价钱也在涨。就这头骟驴最便宜,还是十贯钱。”


    江知味蹙了下眉,这驴子长得跟基因突变一样,嘴里涎水流个不停,怕不是有什么隐疾吧。


    不妙,还是换一头好。手朝边上一指:“这头呢。”


    江知味指的这头驴子,身形在一众驴子之中最为笔挺。毛发灰褐、油光水滑,只一点点日光,就照得这驴子身上的毛尖尖亮晶晶地扑闪。


    关键是模样生得格外端正,不像驴,反而更像马。唯一缺点就是鼻孔特别大,光一只鼻孔,就能塞下江知味的一记拳头,让她想起了觅之郎君总骑的那头疯驴。


    他那头驴子啊,估摸着没被阉过,要不然性子怎的那般浮躁。


    吕驴迟疑了一瞬:“不是我瞧不起小娘子,只是这头驴子,是顶优良的品种了。今年也才一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这个价钱……”


    “价钱?”


    吕驴手掌撑开,举五指到江知味面前:“五十贯。”


    江知味咕咚咽了口唾沫:“那算了,还是这头吧。不过我怎么瞧着这驴子长得这么丑呢,没什么隐疾吧?”


    “没有,这个您保管放心。不瞒您的,这驴子还吃奶的时候,在山边被狼啃过脑袋,村子里没一个人觉得它能活下来。没想到命大,光吃干料和豆子,就长得现在这么好。”


    这故事听着着实感人。江知味感慨于生命之顽强的同时,顺手摸向怀里藏的钱袋。没想到摸错,把先前觅之郎君给的胡椒荷包拿了出来。


    容双做的钱袋子和觅之郎君的胡椒荷包她都随身带着。


    前者是她的小金库,一贯铜板那么大一串子,实在携带不便。再说马市人多眼杂,江知味可不敢背着一大袋的铜板过来交易,万一被抢那可是要命的。


    就在来牲畜市场前,先去把铜板换成了等价的银子,碎碎的几小块,藏在桂香淡淡的钱袋里。


    至于这胡椒荷包,江知味觉得太金贵了,还是随身揣着放心。连睡觉的时候,都把荷包在手里紧紧攥着,生怕胡椒长了翅膀飞走似的。


    吕驴起先还只是笑意浅浅地看着她,直到眼一瞥,见到荷包上露出的梅花云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双眼瞪得溜圆。


    汴京沈家的名号,他们这些常年在集市上混的没人不知道。要能和沈家的商会牵上线,那他这驴子,可是能专往大户人家家里送的,哪还用一天天地待在马市边上吃尽苦头。


    果然人不可貌相,别看这小娘子衣着打扮如此朴素,没想到来头这么大。


    江知味被他惊愕地打量了又打量,心中莫名,尴尬一笑,收好胡椒荷包,转拿了钱袋子出来:“那我就买命大的这头吧。今儿个就带走,这个银钱……”


    “不行!”


    江知味被他一嗓子嚎得一激灵,又听吕驴道:“您就拿五十贯这头,我按十贯的价钱卖您。”


    “嗯?”江知味愣住。


    她努力回想,吕驴的怪异反应,似乎是在见到了那个胡椒荷包以后才出现的。


    能一下给出这么多胡椒且衣着光鲜的必定是有钱人,但光有钱不足以让人产生想要巴结的念头。难道是那觅之郎君的官职不小,所以让人产生想要巴结的念头?


    总觉得还有哪儿不对劲,江知味没声张,却不想莫名因为一个荷包占了别人的便宜。


    首先能给吕驴带来好处的并非她本人,她自个儿也是在汴京城里摸爬滚打的生意人,自然晓得生意人的最终目的都是养家糊口让自个儿和家人的境况变得更好。


    实在昧不下这个良心,用十贯钱把人家本该五十贯售出的驴子带走。但讨点小优惠还是可以的,尤其是在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


    “我就要这头,不换。”江知味拎起嘴角,露出标准微笑,“我就问问您,最低能给到多少?”


    吕驴做了这么多年的牲畜营生,一听就知道,这是婉拒的意思。虽然内心十分不想断送与沈家扯上干系的机会,但无奈人家不给这个面子。也是常事,平常心就好。


    他笑道:“您拿银子的话,就手上那三粒就成,再送您一袋干料,一个驴鞍和一个拉磨用的驴套。”


    三粒碎银,加起来九贯左右。江知味好心问了句:“不按市场价来,可有什么不良影响?”


    吕驴叹了口气:“不瞒您,市场价其实没那么高,都是被我们这些散户哄抬过的。就是不成文的规矩罢了,您悄悄地莫声张就好。”


    江知味谢过吕驴,把钱给了。


    此时天已快至黄昏,江知味骑着驴子连忙往家去。心里还在思忖那荷包到底什么来头,又怕赶不上摆摊的好时候,叫客人们久等,走得脚下生风。


    总算在天刚黑时到了家,先把驴子藏在周婶那儿,让周婶帮着喂点草料,等她明早来接时,再把驴子当面交给凌花。


    周婶一个劲地夸她好孩子,却在看见驴子的容貌时,丑得惊掉了下巴。


    至夜市,客人们果然扎堆在横桥子边。两大桶午时卤好、吸足了汤汁的鹌鹑噌噌摆在他们面前。


    那几个拿了号牌的客人,嗡地一下涌了上来,都是八只、十只地带走,很快一桶就见了底。另有想预定明日鹌鹑的客人,也如今日的这些个一样,付三成定钱,以叶片为信。


    但到后来,江知味就发现,这叶片信有问题。没有防伪标识,导致有人浑水摸鱼,意图在摊子上吃白食。


    昨日领走叶片下定的客人一共十二人,今日收回的却有十四张。她行事匆忙,只在叶片上写下了罗马数字和后世的简体字,没想到遭人模仿,连自个儿都断不出真假。


    有今日的前车之鉴,明日贪小便宜的恐怕会更多,准备防伪号牌的事情,便刻不容缓了。


    时至午夜,江知味收摊回家。


    白日里走得太多,又在摊子前站了这么些时候,而今的双腿跟灌铅似的,走得一步一个沉重。


    这个点,横桥子东巷的其他人家都已经熄灯安睡了。


    只有江家的院子里,总会留有一盏凌花点上的油灯。微弱的光亮在漆黑的天穹下跳跃着闪烁,以绵薄之力暖暖地护住了江知味的回家路。


    江知味走得缓慢。一阵风过,背脊上莫名起了寒意。回头看去,身后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等再次转头,家里的油灯不晓得为何熄灭了。偏偏乌云厚重,没有月华,整条巷子黑洞洞的,除了车轮碾过泥沙石粒的滚滚声响,再无其他。


    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江知味想起白日里看过的那张告示。上面饮子摊主的狞笑犹在眼前,她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走得慌慌忙忙。


    咚的一声,有石块跳到了小食车的轮毂上。


    心头随着石块的弹跳声猛地一颤,江知味再次回头,瞥见身后并排放着的一双布鞋。布鞋之上,是那人绑好的裤腿。


    肥圆的下肢萝卜似的扎根在地上,还有不明生物在他的上衣摆边扭动,乍一看仿似长了一条人形的鱼尾。


    江知味差点惊叫出声。丢下小食车,转身要跑,却被那人伸手,一下抓住了肩头。


    第38章 香辣烤鱼


    江知味刚拔起的腿落回地上,却惊魂未定,胸腔里砰砰砰地响个不停。


    “连池啊


    ,嗐,吓人嘞。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儿?”


    连池笑着挪开手:“是江娘子走路走得太专注了。我从你下桥就跟着了,就等着你回头呢。”


    见鬼,她方才明明回过头啊,这家伙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么。


    再看他手里的人形鱼尾,江知味差点儿笑出了声。想象力怪丰富的,就是两条草鱼,都串在钩子上叠放在一起,之所以扭曲、摆动,是因为那鱼还没死透,在鱼钩上挣扎。


    虚惊一场,江知味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今日不做鲫鱼了?”


    “江娘子这话说的,哪能天天钓着鲫鱼呢。今早上还钓了小白条、翘嘴鱼,都太小了,我家郎君不稀罕让我拿来。”


    “你家郎君倒是真有闲情逸致,而且这精力也忒旺盛了。天亮钓鱼,夜半才歇,不嫌累吗?”


    连池一脸自豪:“我家郎君就是这样,从来都不嫌累,连午休都不用。真要专注地做上什么事儿,那就是雷打不动的。”


    江知味笑着:“夜深了,不和你闲掰扯了,咱们说点正经的。今日这鱼,还是做鱼汤?黑鱼汤倒也不错,就是肉质比鲫鱼粗老。你家郎君乐意吃吗?”


    “乐意,怎么不乐意。”连池笑嘻嘻地晃了晃手里的鱼,“我家郎君说了,今日想吃别的,江娘子随意就是,做什么他都吃。”


    “那随我来吧。”江知味招招手,“我家里有土窑,要不然给你家郎君做个烤鱼吃,带红汤冒红油的那种,他肯定没吃过。”


    连池也是真好奇,迈着小碎步跟在江知味身后:“带汤的烤鱼?江娘子,光听你说,我就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家中可有小锅和陶炉?到时我把配菜都码好,叫你家郎君边煮边吃,那才带劲。”江知味猛地想到,“对了,我记得你家郎君是不是不吃辣?”


    连池笑说:“没有没有,他什么都吃,什么都不挑。只要是江娘子做的就好。”


    没有任何忌口,那江知味就好发挥多了。


    到家时,生怕把凌花他们吵醒,江知味轻手轻脚地开门。原来那油灯是被风吹倒在地,吹熄了,难怪突然间黑下来。她重新点起,招呼站在门边很是局促的连池:“进来吧,别傻站着了。”


    有了主人家的邀请,连池这才放心进门。


    油灯昏黄的光亮下,他左看看右看看。江家的院子和他家郎君的小苑真是大不一样。


    沈寻那是风雅。什么大槐树、石桌椅、棋盘、书籍、小池塘、莲花,统统安排个齐全。地上铺的是青石板和鹅卵石,穿薄底儿鞋踩着,特别舒筋活络。


    但江娘子的家里,水缸、石磨、柴垛、土窑、晾衣杆、一口井,屋檐下墙边放的笤帚还是断了半截的。


    园圃用瓦片和碎石头围成,种的绿植也接地气,小葱、韭菜、芫荽,还有那刚冒头的绿苗苗,像萝卜缨子。


    连池莫名笑了下,一低头,脚边跑来一个黄不溜秋、耳朵一个立一个趴的小肥狗。也不纯黄,毛色有黄有白,跟在头顶上带了个方帽似的,但实在纯胖。


    他蹲下逗狗,挠挠圆鼓鼓的小肚子,挠得她在地上歪着舌头直打滚:“江娘子,这狗有名字吗?”


    江知味在杀鱼,开了膛,哗的淋下去一瓢水,把鱼肚子里的内脏、血水、黑膜洗得干干净净:“没有,要不然你帮忙取一个?”


    “我不识几个大字,能取什么名字。倒不如回去,让我家郎君帮忙想想。他可有文采了,取的名字肯定好听。”


    心说让人家一个大官人给狗取名会不会太屈才了些,嘴上说的却是另一套:“那好啊,那你下回来时,把狗的名字告诉我。我一直觉得这狗跟头顶刘海似的,足上又有白毛踏雪,长得饶有特色,该取一个格外响亮的名字才好。”


    连池虽听得不甚明白,却将这番话默默记在心里。


    土窑里摊开的烤鱼在这时飘出淡淡的焦香。连池坐在江娘子拿来的竹制矮凳上,看那土窑顶上俩胡饼形状的孔洞中漫出袅袅的炊烟。


    看着看着,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头一歪,把自个儿晃醒了。


    身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有妇人打着哈欠,拢着一件薄薄的坎肩从门中出来:“大半夜的,做什么这么香呢。”


    连池躬身招呼,却听那妇人惊愕地“哎哟”一声:“哪来的人啊。”


    眼疾手快的,又把木门合上了。


    江知味正在灶房里切菜蔬。听见动静走出来,笑道:“那是我娘。回头我跟她说说就是,连池你不必拘束,困了就再眯一会儿,我这儿很快就好。”


    连池一直以为他把土窑看顾得很好,没想到打瞌睡的工夫,土窑里的烟已经灭了。


    烤好的两条大黑鱼都摊在铁篦子上放凉,表皮的花纹变得金黄发焦,整个院子里都是烤鱼本身和腌料的浓郁香味。


    真好闻。连池咽了口唾沫,又到灶房边上去。


    江娘子在锅里倒了菜籽油,另下豆瓣酱、花椒、干茱萸、煸炒过后添了葱姜蒜,顿时那油锅的香味绽开来,即便此时无风,也飘得满院满心都是。


    哗的一勺,淋下去的应该是黄酒、酱油,还有和五香粉很像,颜色却稍有不同的调料和白糖,等加入暖水后,就瞧见了一锅红亮鲜活的汤水,想必这就是烤鱼的底料了。


    却没见她歇下。


    手边有泡发的木耳、切成寸短的黄瓜,那香蕈也在水里泡得鼓囊囊的,一刀切下,汪的一下渗出了里头饱足的汁水,之后一股脑地丢进事先兑好的红汤锅里。


    灶膛里烈火熊熊,哔哔啵啵燃烧个不停。与此同时,锅里的红色沸腾得愈发热烈,像红色的浪头,一下下地拍打在津液翻江倒海的唇舌间。


    极致的辣意从鼻息间袭来,沉浸其中,又一阵酥麻的感觉将连池紧紧包裹。


    是茱萸、芥子辣还有花椒的味道,又麻又辣,实在是太诱人了。


    江知味喊他搭把手,把院子里的烤鱼拿来。


    猛地从那香味中缓过神来,连池踩着小碎步,把江娘子要的烤鱼以及食盒中的海碗都拿来。


    食盒里两只豁天大的海碗,足以装下两条烤鱼,他却恍然想起之前他家郎君叮嘱的:“江娘子,我家郎君吃不了这么多鱼。你就给他装一条就成,剩下的自个儿吃。”


    “那怎行。”


    她就是个代加工的,收了人家加工费,就是拿钱做事,如何能贪客人的小便宜。


    连池一脸抱歉:“实不相瞒,我今日只带了一个海碗,装不下两条鱼。再说郎君这几日胃疾又犯,吃多了实在不好克化。我这也是为了郎君的身体着想,江娘子你说是吧?”


    “胃疾犯了啊?”江知味没留心旁的,“你早说胃疾犯了,我就做酸香烤鱼,不做香辣烤鱼了。这下好,这么辣,你家郎君怎么吃啊?”


    连池被问住了:“就……就这么吃呗,能吃就行。”


    就差临门一脚,这会子再要把汤里头的茱萸和芥子辣挑出来已经来不及了。再起锅的话,食材又不够了。大半夜的,菜蔬没法儿补给,用的都是家里剩的,本就不多。


    只能商量:“那这样,今日这三十文我就不收了。”


    “那怎行。江娘子辛辛苦苦,夜半三更的还替我家郎君准备宵夜,连三十文都不收,回去要我怎么和郎君交待。”连池说着委屈起来,扭捏地将她看了又看。


    江知味被这小冬瓜撒娇撒得直起鸡皮疙瘩,摆摆手:“算了算了,不为难你了。替我谢谢你家郎君的好意。”


    她将炒好的豆芽码在碗底,烤鱼平铺上去,捞出的菜蔬堆在碗边,浇上鲜红油亮的烤鱼汤,撒上熟芝麻。另抓了一把芫荽和香葱末,放在食盒的空余处。


    “你抓紧回去吧。里头的菜蔬我只煮了个断生,烤鱼也放凉过,如此长途跋涉,肉质也不会焖得过老。吃之前把芫荽和葱末下了,生个泥炉,煮到沸,就可以开吃了。”


    连


    池谨记在心,掏出钱袋。


    江知味留意到,他的钱袋子上同样有梅花云纹,不过没有成对的锦鲤。显然那梅花云纹属于某种徽记,是一种一亮相,就能让旁人断出身份的象征。


    她没有声张,把铜板收好。


    送连池走后,才到凌花的卧房边:“娘,可以出来了。”


    凌花还披着那条坎肩,到院门后把门栓插上,蹙着眉头抱手过来:“怎么能随随便便让人进家呢,万一这人存有歹心,你看家里,病的病小的小,如何能招架。”


    “这是熟客。娘,人家家里有钱着,看不上咱家的三瓜俩子儿。”


    “万一图色呢。”


    “娘,大半夜的,别吓自己了。那小郎君才十六岁,就已经在外头摸爬滚打多年了,哪能是什么恶人。”江知味招呼凌花到灶房,“好了,人都走了,不说这个了。既然还没睡下,来吃烤鱼吧。”


    灶膛的文火上方,烤鱼的鱼汤咕嘟嘟冒着小泡。


    凌花俯身打探,看那上面青翠的芫荽被热气软化,服帖地躺倒在烤得焦黄的鱼肉上。芝麻粒儿星星点点,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米:“知姐儿,这烤鱼怎么还带汤呢?”


    江知味避而不答,转头拿了碗筷给她:“娘,烤鱼要趁热吃。煮得越沸,吃着越是麻辣过瘾。你试试。”


    果然凌花没再纠结烤鱼为啥带汤的问题。执筷于手中,双眼晶亮地探到锅里。


    掌心传来锅底滚烫的热意,用力一戳,戳下一筷子鱼肉,沾了沾正沸腾的汤汁,腾挪到了碗中。


    烤鱼的焦皮很有韧性,手上能察觉到,在口中亦是。那鱼肉外焦里嫩,皮子的边缘处没浸透汤汁,咬下去还是酥脆的,咔嚓咔嚓吃起来都是油香。


    沁足红油和汤汁的鱼肉筋道非常,有时会让人产生错觉。不像在吃鱼,更像在吃嫩滑些的瘦肉。


    一口接一口在齿间咀嚼,辅以唇舌搅弄,前赴后继的花椒和茱萸的味道争相袭来,满口都是麻辣鲜香的汁水。


    吃到后来,简直不晓得是鱼肉太烫还是被花椒辣得麻嘴,嘴唇和喉头都快失了知觉。但还是能品出烤鱼中的酥香阵阵,就得要大块戳肉,在汤汁里狠狠搅动,让鱼肉的寸缕都被红油包裹,大口吃进,那才叫痛快。


    文火不断,吃到中途,汤汁被煮得偏咸。凌花夹鱼肉的手顿了顿:“要有米饭就更好了。”


    一个经验丰富的庖厨,怎会落下这个。


    一转身,江知味从饭甑里盛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给她:“娘,你说明早暖姐儿和晓哥儿起来,闻见灶房里的烤鱼味,会不会埋怨咱俩吃宵夜不带他们?”


    “这个太辣,小孩子吃不了。要这时候闻见味儿了也没事,我就跟他们说是在做梦。你放心,半大点的娃,最好糊弄了。”


    江知味捂嘴,笑得前俯后仰。


    因锅中下的菜蔬不多,江知味她们吃的,是纯享版的烤鱼。


    另一头,沈寻坐在小苑中。红泥小火炉已经支好,锅中烤鱼的麻辣滋味不断溢出,刚刚沸腾的水汽,将小锅上盖的木锅盖顶得一颤一颤的。


    揭开来,蒸腾的水汽扑了满脸。深吸,再吸,那麻辣味有些呛嗓子,却怎么都闻不够。


    等水雾散去,视野变得明晰。温黄的灯火下,锅中色彩饱暖,瞧起来鲜明极。


    鲜红的茱萸在薄薄的红油中遍地开花,其间点缀的芝麻粒儿如同九天星辰般闪烁而璀璨。在滚热汤头的助推下,埋好的木耳、黄瓜、香蕈,还有若隐若现的黄豆芽都浮出水面。


    后下的那一把葱花和芫荽末鲜绿得正好,光从品相上,就给整一锅香辣十足的烤鱼提了鲜。


    连池馋得哈喇子直流。但他晓得,他家郎君不喜与人一锅同食,便捧了碗筷来,只等着拣沈寻剩下的吃。


    谁料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连池,你过来坐。”


    连池愕然,屁股蹭着板凳,将信将疑地一寸寸地挪近。


    沈寻又发话:“吃吧,一起吃。”


    连池简直难以置信,拿着碗筷的双手悬浮在半空中:“郎君不是?”


    话没说完,沈寻道:“你不是说江娘子交代了,这烤鱼就得边煮边吃,你若是这会子不来,如何体会它最佳的风味。”


    连池笑得合不下嘴。他虽然有时不大爱讲规矩,却极为熟悉沈寻的性子。虽然得了应允,还是静静看着他家郎君先落筷。


    鱼肉很扎实,在路上耽搁许久,都没有被汤水浸烂。夹起一块鱼腹上的软丨肉,因油脂丰厚显得格外绵软,与那滚沸的红汤相佐,又辣又鲜,还麻口,却是半点鱼腥味都无。


    江娘子真是做鱼的一把好手。无论清汤鲫鱼还是红汤黑鱼,在她手中无论何种花样,都做得那么游刃有余。


    接连几块吃下去,沈寻被辣得直抽气。连池顾不上吃,忙给他倒了茶水:“郎君近日胃疾总犯,为何不让奴同江娘子说,做些清淡好落胃的。”


    “无妨,只要是江娘子做的吃食,无论何种,吃了都落胃,都舒坦。”


    听他家郎君这么说,连池放下心来,专注地塞了好大一块鱼肉进嘴里。


    烤好时脆邦邦很坚丨挺的表皮,此时已被汤汁浸泡得布满褶皱,夹起来轻轻一甩,那鱼皮一整个儿晃悠悠地直打颤,红汤便从鱼皮带褶的肌理中淌下来。


    迫不及待地张嘴。果然,最绝的正是这汤汁四溢的鱼皮。别看被汤水泡久了有点儿浮囊,在齿间的韧性却不减。


    让连池想起江记小食摊上卖的浇汁豆腐,也是这般的口感发韧,咬下去,吱一声爆出热辣的汤汁来。


    一旁,沈寻吃起了烤鱼里的配菜。


    木耳老大一朵,没切细,嚼起来咯吱咯吱地在耳廓里直响。豆芽经二次煮制,竟也没变得软烂,依旧脆生生的。却因裹满了红油,吃着比鱼肉还要辣劲儿十足。


    面上有发烧的感觉,沈寻的眼眶都热得出汗了。但却不想停下,也不愿用茶水冲淡了这令人舒爽的辣意。


    吃到黄瓜时,有种雨霁天晴的畅快感。想来这一锅之中,最不辣的便属这黄瓜条了。黄瓜是带皮的,正是那青悠悠带细小凸起的表皮,带来的清香味最浓。


    从前在蜀地,当地老百姓都很喜欢用黄瓜解渴,说是产量大、价钱低,夏季热到干乏之时,来上一根解渴又消暑。


    沈寻受邀,吃过刚从藤上摘下来的鲜黄瓜。用井水镇过,拿在手中微凉,闻之有黄瓜独特的鲜香,吃起来脆生生的,水头很足。


    今日再吃这煮熟了的黄瓜,只觉得红油与花椒的麻辣感觉与黄瓜的清香配合得刚好,是那种红花配绿叶的天然之感,半点不显得违和。


    沈寻沉醉其中。


    这时,吃了一半抬起头来的连池,蓦地想到什么:“郎君,江娘子家的狗,说是缺一个名字,想请您帮忙取一个,响亮的、大气的。”


    连池原话复述,沈寻边吃边听,时而点点头。


    “我知道了。”他已有了主意。


    “明日你转告江娘子,家中狗儿与她同姓,单名一个‘汪’字,江河湖海、山川汪洋,取的就是个磅礴大气。水亦有生财之意,但那狗儿年岁尚小,显然待字闺中,恕沈某浅薄,不懂她话里‘刘海’的意思,但既然已有现成的二字,她的小字便叫‘刘海’如何?”


    第39章 聘猫聘狗


    “刘海?!”


    江知味实难相信,这么现代化的小名会从觅之郎君这个宋人的嘴里说出来。关键是,不是说他很有文采么,取的这名倒很接地气。


    不过“江汪”这个名字倒是不错。汪汪队嘛,


    犬的统称,可可爱爱的,的确大气。就是这个刘海,呃……


    她笑着谢过连池的好意:“劳烦你大早过来,吃过朝食了吗,要不要一起?我们今日吃馎饦,加了瘦肉丁和芹菜末,很爽口。”


    连池难以自抑地咽了口唾沫,到底理智占上风,摆了两下手:“不了,谢过江娘子好意。我还得随我家郎君去外城办事,就不叨扰江娘子了。”


    连池走后,江知味把剩下的几口馎饦吃完。那馎饦其实就是后世的面片汤,做法也简单。


    只需将擀好的面片扯成拇指大小,丢进沸水煮熟、调味。依据各人喜好,另炒一锅浇头扣在煮好的面上,稍微那么一拌,就能热热乎乎地吃一大顿了。


    凌花的那碗馎饦是在豆腐铺子里解决的。客人陆陆续续地来,脱不开身。江知味便在朝食后绕了个路,到周婶家,把驴子牵来了。


    收拾好铺子,凌花刚把最后一块门板安好转身进院,就见着院子里的石磨边上多了个奇形怪状的驴子。


    江知味和两小只正琢磨怎么给驴子上驴套。那驴子低头躬身,使劲儿配合,三个人的动作却缓慢又笨拙,好似怎么都折腾不明白。


    双方目光一对上,江知味笑盈盈:“娘,这个我不会,来搭把手吧。”


    “哪儿来的驴子啊?”凌花走近,三两下就把驴套整好,“看起来也不像周婶家的,她家那头长得标致。”


    “不是周婶家的,是咱家的。”


    凌花一愣:“咱家的?”


    江暖嘿嘿地跟着江知味笑,拽了一把凌花的小拇指:“娘,这是二姐姐给家里买的驴子,二姐姐不想让娘从早到晚地磨豆腐辛苦。”


    凌花的双眼红了:“哎哟,这得花不少钱吧?”


    “不多。”怕凌花心疼,江知味模棱两可,没敢说个准数。


    但凌花哪里不晓得牲畜价贵。当初家里那头驴子之所以只当了三贯钱,就是因为粗使多年、年纪老迈。但凡小个几岁,卖出的价钱翻一番不止。


    知姐儿买的这驴,丑是丑了些,但身子骨壮实、腿长,刮过驴蛋,脾气还温顺,显然不可能便宜。


    凌花越想鼻头越酸。


    知姐儿辛辛苦苦,赚的那些个银钱,怎么都落在她身上了呢。


    这么年轻的小娘子,成天上街逛荡,不是买菜做饭给家里吃,就是买驴子帮她分担,就是不晓得给自己买件衣裳、添件首饰。


    她这身秋天的长衫,还是去岁在应天府时买的。


    这时再看驴子,凌花又高兴,又心酸,抱了抱江知味,俯身把脚边站着的两小只也挨个亲了亲:“那这驴子,娘就收了。暖姐儿、晓哥儿,还不去亲亲你们姐姐。亏得知姐儿能耐,咱家又有驴子了。”


    江知味蹲下,尽情地享受两个肉嘟嘟的小嘴在脸颊上轻啄。软嫩极了,带着温热的小鸡崽味。


    正事要紧,她没在家里多耽搁,把驴子从驴套上卸下来,骑着出门去。


    为了辣卤鹌鹑的预约制可以更好地持续下去,江知味打算做一些木牌子。不用多大,拇指长、四方形就成,正面刻号牌的数字,背面嵌上江记小食的商标。


    最重要的是,那木牌的取材必须打同一块木板上来。其中壹、贰、叁、肆等次列排开的数字,在原料上也得要紧密相连,不能东取一块,西取一块。


    木头上有天然的木纹。只要留着作参照物用的木条,在对应的位置将回收的木牌与木条拼起来,木纹完整延续的便为真。


    再说那江记小食的商标与木刻字也需要花不少工夫复制,鲜少人会为了几只鹌鹑费这种苦工。


    方案都同许木匠说了。许木匠表示能做,就是她口中这个小食摊的徽记,可得她这位店家费点心思,花个图样出来。


    来之前,江知味已经把商标的样式想好了。


    取“味”的变体字。偏旁“口”变成个碗形,上面带几条波浪线,相当于一碗米饭。“未”则加粗所有笔画,“二”成一双筷子,“丨”的上半截不变,下半截和笔画里的撇捺画成鸭爪形。


    其实应该用“江”的变体字更直观、了然,毕竟江知味在这一世名唤“江知”,但“知味”这个名字,又承载了外婆的心血,是专门替她取的。她不想舍弃,便悄悄补上。


    许木匠对这花样变体字饶有兴致,拍着胸脯打包票:“江娘子放心就是,一会儿我快手打个样,要是满意,咱们就大量地做,还是三日后来取。”


    江知味答应,对他打的样也满意,付了六十个木牌的钱。别看木牌子体量不大,但贵在小而精,需雕刻,又要上色,给出三百文,家去了。


    三日后,再如约登门。


    许木匠做的木牌子小巧精致,无论是拿在手上还是揣在怀里都不占地方。江知味看着木牌子背面小小的商标,心中那份呼之欲出的感觉愈来愈盛。


    外婆说过,在行业之中,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


    从前江知味对这种优绩主义教育嗤之以鼻,直到那二十多年的教诲根植在心,叫她这辈子竟也想着,要凭借厨艺一路往高处走去。


    这种感觉一旦产生,便如开闸泄洪般难以停歇。


    所以做这木牌子之前,江知味就想着,一定要做得精致好看些,这样等以后开了属于自个儿的食肆,也能用上。


    包括那商标,亦是出于此意。


    到夜里,江知味的防伪号牌第一回亮相。


    早前便有客人好心同她反馈,提起了叶片子号牌的作假问题,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了应对的主意。


    正面是数字,背面还有徽记。关键拿在手中,指尖注定能摩挲到木牌子背后的粗粝。转过来一看,那一个刻在上面的花形的“味”字十分有趣,渐渐地深入人心。


    一下子实现解决预约制号牌造假和广泛传播的共同目的。


    借了辣卤鹌鹑的东风,这半个月以来,江知味每日营收都很不错。三百只的鹌鹑压根不够卖,到后来卖到了六百只,还经常有客人跑空。


    给摊子上带来每晚四、五贯的营收。


    江知味的小金库越来越富足,兑好的碎银子,将那花开富贵的钱袋塞得愈来愈鼓。她真觉得掉进了钱眼里,自打穿来宋朝后就改不掉抱着钱睡的臭毛病。


    钱袋子里的桂花香气淡了又浓。每回不够味了,凌花就会新晒一些桂花干及时来补。


    让她每日都像睡在桂花树下。梦里有漫天飘花,纷纷扬扬直往她脖颈上落。又有酿好的桂花蜜,金黄璀璨地装在透净的琉璃罐子里。打开来,芳香扑鼻。


    九月廿五这天,又一件事情尘埃落定。起因是刘海有了名字,却没有个正当的身份。


    彼时的宋人都很讲究仪式感。像嫁娶、迁屋、动土这类的大事,都得找算命先生看过,择良辰吉日,才能开动。


    这样的仪式感被保留到后世,江知味曾经搬家前也找人看过日子,不算稀奇。


    但另有一事,在宋人的眼中,其重要性与前三者并驾齐驱,那就是聘猫。更有“取猫吉日,天德月德日,切忌飞廉日”云云,可见聘猫一事对宋人来说绝非儿戏。[注1]


    江知味以为,猫狗地位平等,不该有失偏颇。猫有的仪式感,狗怎么能缺。


    一早起来便把狗洗了,在太阳底下烤出了香香脆脆的小饼干味,又将他足底肉垫子旁的毛毛修了。


    光有这些不够,此前因为她总在横桥子底下和家里奔忙游走,不在江家常住,江知味只给她备了专属的饭碗和水碗。


    后来渐渐大了,心性也定了,就不爱往横桥子底下的土坑里头去,专注守在院门前,如江知味所愿,成为了一只还不那么威风凛凛的看门狗。


    同时这阵子,孙五娘家的院门不再紧闭。她时常坐在门槛上,手拿一柄笤帚警惕地左右张望,却从不与人交谈,只沉浸在自个儿的小小世界中。


    一人一狗,隔着一条狭窄的巷子两两相望。都不言语,却默默守护着横桥子东巷里孩子们的平安。


    到了杨三定下的黄道吉日,江知味带着两小只,专程去了趟大相国寺附近的改猫犬店,那处做宠物美容,也卖些猫狗的吃喝用具。


    还没到店,江暖就激动得不行。她最喜欢小动物了,前头家里养的那头驴子,还没卖掉时,就是她一把草料一把豆子喂着。


    还喜欢拿一梳子,


    成天梳那驴腿上的毛。


    新买的驴子同样没能逃出她的魔爪。这才短短几日,驴膝盖的毛被她日日梳、夜夜梳,梳得都秃噜了。


    同样被梳得很多的,还有现在名曰“刘海”的黄白小狗。


    江知味清楚地记得,刘海刚来时,毛发以黄为主,白色的只存在于局部。也不知是被梳多了还是褪了胎毛,后来看着发量愈发稀疏。


    不过不是全没好处。刘海总是把自个儿玩得脏兮兮的,不梳一梳,那长毛总爱打结。江暖这一小小爱好,就省得人用剪刀修她的毛结了。


    改猫狗店的店门大敞。无人,只从后堂传出哗啦哗啦的水声。


    几排落地的木架子上,放着各色猫狗的零食、用品。从小鱼干到小虾干,再到藤编、草编的猫窝、狗窝,还有坠有羽毛的令旗、顶端串红丝的标杖,这大约就是宋时的逗猫棒了。


    靠近后堂的位置,放着一只木笼子。


    里头两只瘦小的猫崽子,原本都蜷缩着酣睡,见有人来,撅屁股弓身,伸了两个舒服的懒腰。又走到近人的地方,伸出带着尖细爪子的小手,喵呜喵呜叫唤个不停。


    这时,水声戛然而止。


    手捧一只湿漉漉狮子猫的店主从后堂撩帘出来:“客人自便,我先把这狸奴送去太阳底下烤烤,免得着凉了。小店正卖的零嘴都在架子上了,底下的木箱子里,还有狸奴玩的草编球和不倒泥翁,客人可以先挑拣着看看。”


    江知味点头,随手拿起那支羽毛令旗,在半空中挥了挥。原来令旗的顶端,还挂了一枚小铃铛。笼子里的小猫听见铃铛声,更是叫得欢快。


    两小只蹲在笼子前,争相抚摸猫咪伸出的开花小手。


    江知味走近一看。两只猫个头差不多大,下巴尖瘦,身子短,尾巴却又细又长举得老高,应该是一窝所出。


    其中一只是粉爪的三花猫,周身毛短,耳朵尖上的聪明毛却长。毛色白多色块少,且那些色块都集中在后背和前额,像沾了焦糖和巧克力的糯米团子,一摸咕噜咕噜直响。


    另外一只是阴阳脸的小奶牛,肉垫也是粉黑的阴阳色。却生一对灿烂的金瞳,见人来,属她叫唤得最大声,还是甜腻腻的夹子音。


    “二姐姐,这个狸奴好可爱。”江暖笑得眯起了双眼。改猫狗店内有些闷热,她玩在了兴头上,小脸蛋红扑扑的。


    江晓也附和:“可爱!”


    纠结了半晌,又突然仰起脸:“二姐姐,我们可以养一只猫吗?”


    在驯服人类这件事上,猫猫会自己发力。江知味恍然明白店主的放两只猫在店里,又一个劲儿忙前忙后不招待的真实原因。


    果然这时那店主甩手出来:“久等,久等。客人是想聘猫?”


    两小只眼巴巴,江知味权当没看到,径直走到放猫狗窝的货架前:“不是,是来买狗窝的。”


    店主的热心介绍:“那这个藤编的窝就很合适。夏季透气凉爽,冬季在底下垫两件旧衣,也很保暖。而且猫狗通用,八十斤以内都能睡。”


    说到“猫”时,他眸光飞快地往两小只身上一扫。


    江知味自个儿也是做生意的,哪里不晓得这店主心里所想。就是打算靠孩子软磨硬泡,劝她买下笼子里的狸奴呢。


    虽然她内心承认,这两只除了瘦小些,长得都挺标致。


    她先定下了藤编的狗窝,四十文,纯手工制作还带自带一股大山里的草本清香,编得规规整整且质地柔滑不扎手,是不错。


    笼子里的两只小猫又把双手伸出来。


    喵呜。


    两小只跟着“呜呜”个不停。江知味的心头,也被喵呜喵呜地直发软。谁能抵挡喵星人的神奇魔力呢。


    但她深知,此时就算动了买猫的念头,也不能这样被店主牵着鼻子走,要不然价钱压不下来。


    依旧板着一张脸:“今日说好的,只买狗窝。暖姐儿、晓哥儿,快走吧。娘还在家等我们回去呢。”


    既然江知味发话,江暖顿时明白,不能再死缠烂打。娘说过,二姐姐是家里的大财神,出门要听她的话。在买猫的事上,指不定就有她的主意,只要他们这俩做小娃娃的配合就行。


    身旁的江晓还在呜呜咽咽,江暖抬手,捂住他的嘴:“晓哥儿,别叫唤了,再不回去,娘要等急了。”


    江晓一脸愕然,被江暖拽着,踉踉跄跄地往外头走。


    三人都到门边,眼看就要出门走远,店家忙不迭地迎上:“嗳嗳,小娘子等等,慢些。”


    江知味回头。


    店主眼尾的笑纹层层叠叠,显然比方才的模样有诚意得多:“方才我见小娘子的弟妹有聘狸奴的意愿,不如了解一下?这对狸奴一胞双胎,一公一母,刚三个月大,身体康健得很。价钱也合适,一只三百文,另送五斤小鱼干合一根羽毛旗。”


    小鱼干和羽毛令旗旁边都有明码标价,前者三十文一斤,后者十五文,拢共一百六十五文。赠品是不少,但羊毛出在羊身上,难怪这么贵。


    江知味摇了摇头,牵起两小只就走。店主原本还站着,见她风风火火走得头也不回,咬了下牙:“嗳,小娘子别走啊。价钱好商量嘛。”


    就是吃准这店主着急卖,江知味顿住脚,给了个价:“十斤鱼干加羽毛令旗,送两只猫。”


    店主拿算盘一打,双眼抻得溜圆。这这,直接砍了一半啊。


    正踌躇不下,江知味又补一句:“这两只狸奴,如今正是长身体抽条的时候,成日关在狭窄的木箱子里也不是事儿。我见你是个爱猫之人,即便地方不大,也给放了拌肉汤的吃食和清水,还备了一盒净沙。今日恰好黄道吉日,你便想给狸奴寻个疼爱他们的好主儿,是也不是?”


    店主没顺着她的话说:“可这个价钱,小娘子我不瞒你,实在不合适。”


    “那我也实话实说,价钱我松不了口。不过我向你允诺,我是做吃食营生的,虽给不了狸奴最好的生活,却能以我的厨艺,每日换着法儿地做猫饭给他俩吃,保准养得白胖,和我这双弟妹一样。”


    肥嘟嘟的两小只,往那儿一站,就是现成的说服力。


    那店主叹了口气,又摆摆手:“算了,算了,只要他俩好就成。就按你说的,今日便接走。”


    正好今日万事皆宜,天时地利人和,适合猫狗同聘,好事成双。


    聘书已下,江知味左肩背一袋子鱼干,右手拿一根羽毛令旗,在路上走得雄赳赳气昂昂。


    江暖和江晓一人手里捧着热乎乎的一个,郑重地认领。以后那只三花归江暖照顾,奶牛归江晓。


    名字也当场取好。糍粑和糖霜,前者是那只长得糯叽叽还带糯糯青山味的小三花,后者是夹子音奶牛,无他,实在是叫得太甜了。


    到家时,凌花都傻眼了。


    两只小猫抱在手里的时候还乖巧,一落地,就和狗子在泥地上欢腾地跑动,一点儿不认生。


    还好还有头驴子情绪稳定,站在那儿跟入定的老龟似的,只动嘴嚼草料,脚下分寸不挪。猫和狗就在它的腿间绕柱,时不时肚子一翻,啃它厚厚的驴蹄玩,它亦不躲闪。


    见鬼,江知味竟在一头驴子的脸上看出了慈眉善目。


    家中热热闹闹,一派祥和。


    江知味带回来一捆莳萝和薄荷,都在院子里洗过,拿进灶房。既是聘猫聘狗的好日子,那今日就多花点时间,给自家的猫猫狗狗做顿专门的猫饭狗饭。


    莳萝又称土茴香,和后世包饺子用的小茴香不仅长相相似,味道也十分相近。


    江知味每回去东北菜馆,必点的就是小茴香馅儿的饺子,啥都不蘸,空口就能吃一大盘。许久不吃,倒是叫她颇想那一番独特的茴香味。


    今日人饭便做莳萝饺子,另包几个不带莳萝的给狗吃。至于猫饭,就做那醉猫三饼,拌上切碎的小鱼干,保准给两只猫猫吃得醉生梦死。


    莳萝饺子好做,凌花和容双都会包,便来打了个下手。


    用的正是当初刘庆年扛来的精白面,都不用过筛,加水和面就能用。


    江知味先把面揉好、醒好,分成小剂子后撒上干粉,在手里一转、一捏,翻花似的捏出一打十几片薄薄的饺子皮,搁在竹簸箕上,码成高高的一摞。


    馅料也剁好。三肥七瘦的猪肉剁成肉泥,打两颗鸡蛋进去,再添盐、酱油和少量五香粉,边加水边搅拌上劲儿。剁好的肉馅里加莳萝碎,拌好后能像金字塔似的立在海碗中。


    莳萝芳香味极重,还没开煮,就把糍粑和糖霜吸引来,在她的脚边又是蹭又是摔倒、打滚。


    之后便和凌花、容双三人坐在院中,吹吹凉风,一边包饺子。


    江知味包的饺子是麦穗形的,顶端带整齐、密集的小褶,肉嘟嘟地在簸箕上一溜排开。容双按照母家的习惯,包的都是月牙形饺子,速度也很快。


    凌花则更简单粗暴些。在饺子皮的边缘沾水,用力一捏,让左右皮子合拢,就算成了。三人包得各有乾坤,两小只不甘示弱,也来凑热闹。


    怕糟蹋粮食,江知味只给了他们一人一片饺子皮,每人挖一小块馅儿,随便怎么捏都行。捏完了,她那头再帮忙修修补补,确保煮时不漏,就没事了。


    饺子煮了老大一锅,刚煮沸,哗的淋下去一碗井水。


    一旁饭甑里,米饭也蒸得直冒米香,像做了一锅恬淡的麦芽糖。这是给醉猫三饼准备的,煮熟的米饭与莳萝和薄荷捣在一块儿,就成了古代版的猫薄荷。


    宋人逗猫很有一套。至于猫咪的捕鼠功能,江知味其实并没有很指望。有的话,算锦上添花,没有也是常事。


    连诗中都有云:醉薄荷,扑蝉蛾。主人家,奈鼠何。可见宋时的猫咪已经不爱捕鼠了,主人拿老鼠没办法又怎的,都是猫奴,还是得宠着伺候着。[注2]


    等捣好醉猫三饼,江知味却没着急给猫咪们拿出去吃。缺个小小的聘猫仪式,她招招手,用猫饼把糍粑和糖霜都引来,郑重地清了清嗓子——


    作者有话说:注1:引用自元代《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天德月德日是黄道吉日,飞廉日就是带煞的日子。


    注2:引用自南宋诗人叶绍翁的《题猫图》


    第40章 莳萝饺子


    “吾猫听令。”


    没有一只猫肯乖乖听话,都在她鞋面上猛蹭,还用尾巴勾她的裤腿,咪咪呜呜地叫唤。


    江知味一口气泄了大半,蹲下身,左拥右抱地将他俩托在臂弯中:“可得听好了啊。虽然聘书上都写了,但你俩应该不识字,那我复述给你们听。”


    容双扑哧笑出声。


    “我只希望你俩好好长大,健健康康,别到外头瞎跑免得找不着路回家。就这一个要求,听见了吗?”


    驴子恰这时咴儿一声,像在应和。


    “看,你俩驴哥都说了,以后它罩着。”江知味蹲下,又把两只小猫放回地上。


    江暖和江晓有样学样,也在猫儿耳畔絮絮叨叨了好一阵。


    “知道了吗,要长得比驴子还大。”


    “腿要这么长。”


    “脑袋要长得比它的鼻孔大。”


    童言无忌,大人们听得都笑。就江知味,对着驴子的鼻孔一顿打量。心说这鼻孔哪大啊,和觅之郎君那头驴子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浮想联翩中,下锅的第三碗井水被煮沸,饺子也出锅了。


    给刘海吃的纯肉馅儿,是这里头少有的花边饺子。捏出来的纹路像贝壳,煮出来也是同样,不仅模样好看,还特香。


    盛在小狗碗里,还得放凉,把刘海急得一个劲往椅子腿上扒。


    她的耳朵已经完全立起来了,是很机灵的三角耳。平时睡觉,听见一点小动静,就像风车似的,这里转转那里转转。


    此时的这双耳朵,立得更是比寻常时候更加挺拔,仿佛猪肉饺子的香味不往她的鼻子走,而是全被她的耳朵吸去了。


    终于猫饭狗饭都放凉,往地上一搁,都小动物们都嗖的一下飞扑来。


    刘海吃得稀里哗啦明显胃口好得不得了,一眨眼,就只剩少许粘在碗底的碎面皮了。那原本微凸的小肚子一下子被撑开,成了圆乎乎的一个球。用手一捏,实心的。


    江知味格外留心了糍粑和糖霜吃猫饼的反应。


    刚走到碗边,二猫双双醉倒在地。半晌,糍粑率先爬起来,咬住猫饼的边缘,吃得小口。


    江知味以为她不喜欢,谁知刚吃了两口的糍粑突然停住。扭了一下身子,像虫子似的在地上匍匐,又是拱碗,又是蛄蛹。


    而后站起来,大口大口,吃得鼻子上、胡须上都沾满了米浆。待吃完,舔湿小手,乖乖地把嘴和脸都擦了,又是一只干净软糯的小猫。


    心化了第一地,淌得满脚都是。江知味差点像两小只一般抱着拳头,“呜呜”起来了。


    然而糖霜显然没有糍粑那么爱干净。他的甜,只单纯地体现在甜腻的嗓音上,从行为上来看,还有所欠缺。


    他吃得狼吞虎咽,吃完只简单、敷衍地擦了两下脸,然后糖霜就跟知心姐姐似的帮他把余下的米浆、小鱼干沫子舔了个干净。


    哎哟,好宝宝好宝宝。


    江知味明显觉得自个儿偏爱起了糍粑,一碗水实难端平,饶是她这种对猫猫相当博爱的,都觉得自己的爱有六分给了糍粑,只余下四分给了糖霜。


    但糖霜一叫,那小夹子音,像兑了蜜,还比糍粑更喜欢蹭人打呼噜,又凭一己之力,为自己扳回了一成。


    江知味光顾着看猫狗,都没顾上吃碗里的莳萝饺子。被凌花敲了手,才反应过来,再不吃,饺子要凉了。


    面前多了一碗红油蘸水,容双调的。灶房里有现成的酱油、醋、茱萸油,在碗里一拌,酸辣劲儿十足。


    江知味擀的饺子皮都不大,包出来的饺子正好一口一个。


    在蘸水里轻轻一带,给那饺子皮浸得红润流油,咬开来,嗦一口,带淡淡茴香味的肉馅香气与辣油醇厚的味道齐头并进,香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两小只也吃得停不下来。他俩嘴巴小,没法儿把那饺子张嘴全塞。便咬下来一半,顿时有带油圈圈的汁水从皮和内陷之间流出来,滴在木碗中,成了一汪琥珀色的小池塘。


    那肉汁当然不能浪费。


    吃饱后,江暖捧碗、仰头,将那些囤积在一处的肉汁水一饮而尽,咕嘟嘟地咽了,在凳子上摇头晃脑:“二姐姐,好鲜,好香啊。”


    容双和凌花也都不住赞叹。


    “我都没想到,饺子也能做得这么好吃。”


    “知姐儿,你这一双巧手啊,真是千金都换不来。”


    江知味被他们夸得嘴角弯弯,到灶房,盛出几碗煮饺子的原汤。原汤化原食的思想自古有之。


    吃饱后,以一碗清淡、落胃的面汤溜缝,不仅将唇齿间辣油、猪肉的厚腻洗刷个干净,也让这总觉得只吃了干食有所缺憾的五脏庙,变得踏实又温暖。


    *


    十月初一,是宋人祭扫家族坟墓的日子。与后世不同,宋时的清明节大多祭扫新坟,而那些去世多年亲人的坟墓,则被统一安排在这日。


    前一天晚上,江风回来了。一家子天不亮,就出门往江知味的外婆和外翁的安葬之地去。


    凌花说,外婆和外翁临终前,都不愿自己死后为子女后辈添麻烦。风光大葬什么的就算了,有一席铺盖裹身,送至山边风景宜人处,便能安寝无忧了。


    所以外翁先行一步葬在了郊外的一座无名山峰上,外婆走后,也住到了那座山上。两座连襟的坟墓,周遭植被葱郁,背靠大山,面朝汴水,无论是从风景还是风水上来说,都是绝佳。


    只是山路险峻,不好攀走。江知味他们一个个手拎花篮、纸马、笤帚、镰刀,走得气喘吁吁。


    两小只实在走不动了,被江知味和江风一人一个扛在肩上。终于走到了相对平坦处,把俩孩子放下,再走个几步,就能看见一排排的墓地了。


    各家


    的墓地前,稀稀拉拉都有人在,唰啦唰啦地扫着坟包和周遭的枯叶。坟头边上,杂草长得茂盛,许多足有人高。烧纸马的灰烬扬在空中,像下着一场沉重的黑雪。


    江知味他们挨个在坟前磕头,都叫:“外翁、外婆,孙儿来看你们了。”


    凌花则在墓碑旁烧纸马,一边念叨:“娘,知姐儿回来了。先前跟您说过的,您可还记得?”


    “娘,我同您说。知姐儿特别能耐,她一个人,撑着一个小食摊,每晚能卖出这个数。”她左右一张望,生怕被人听去惹上是非,只用手比划了一个数字,“您瞧,时不时忒有出息,不输您当年吧。”


    “风哥儿还在学塾念书,这回的秋季课业测验,考了整个学塾第五。您记得梦里夸夸他啊,他这人,最喜欢别人夸他了。您安心,您外孙夸多了不嘚瑟,只会越夸越好。不过别吓他,他胆儿小,小时候就被您吓过一次,醒来嗷嗷哭。”


    江风听得,勾着嘴角直笑。


    “还有我们暖姐儿、晓哥儿,您多看看,长得敦实吧,您在泉下要多保佑。”


    江暖凑到墓碑前,戳戳花篮上的小黄野花,特意抽下一支,插到了坟头顶上:“外婆插花簪,好看。家里前几天有了驴子和猫狗,两只猫呢,特别可爱。”


    “对,那驴子也好,知姐儿买的。这孩子孝顺,我都说不用了,她怕我辛苦,非要买。”凌花的话音压得很轻,还是被一旁祭扫的人听见,侧目扫过,眼底都是艳羡。


    趁他们絮叨的时候,江风把墓边的杂草割去。落叶扫成一堆,成了个小山包:“娘,你不是说外婆最喜欢干净,这样可以吗?”


    凌花一看,挺好,就是江风不晓得怎么把手掌割伤了。伤口不深,却流血不停。掌心中段殷红的一大片,他含在嘴里吮了吮,把血沫子吐了,还是没能止住。


    山上遍地都是宝,找刺儿菜、车前草什么的,捣一捣敷上就能止血。


    江知味让江风原地等等,自个儿到边上找草药去。果然才走出不远,就见到了一丛丛的刺儿菜,锯状的叶片苍劲翠绿,拔下来两株,差不多就够了。


    先临时处理,回去再包扎。江知味心里这么想着,正要回头,就见着不远处墓碑前,一道熟悉的人影。


    他今日穿了黑衣,头上戴的亦是玄色的发冠,面无表情地抱手在墓碑前坐着,看起来平静又深沉。


    不过气色却比前日里见到的好了不少,脸颊上多生了些肉,透出浅淡而透亮的血色,整个人看着,比在夜市那会儿白了三分。


    江知味低头趿拉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儿,或许是她的功劳。


    旋即有些纳闷地抬起头。怎么,觅之郎君竟有亲人葬在了此处?


    不对啊,这座大山里头下葬的多是市井人家。光是他身上这件表面发黑、实际带着微不可见细闪的袍衫,就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江知味停步,思忖片刻,心说还是给风哥儿送草药要紧,没同觅之郎君招呼,就先离开了。


    不过很快,她又折了回来。因为她在把草药递交给江风时,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黑影已经站起身,眸光落向了她这处,显然已经看到了她。


    这时再当看不见总觉得心里头过意不去。好歹是摊子上的大主顾,天天来夜夜来,客套客套说几句话总是要的。


    江知味面无表情地迎上去。今日这地方,标准微笑不适用了,尤其是在不晓得对方祭拜的是何人的前提下。


    反倒沈寻的神情并不严肃,一如先前那般温和款款:“想不到今日,会和江娘子在此处偶遇。”


    “是啊,真是……真是……”平日里最是能言善道的江知味,一时间竟词穷了。在墓群这地方,说是巧合吧,好怪。说是有缘吧,更怪。


    踟蹰不下,沈寻先笑了笑:“江娘子不必拘束,我今日是来祭拜母亲的。”


    江知味下意识地往青冈石制的墓碑上一瞥,上面居然一个字都没有。再看沈寻的表情,明显是认真的。他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吧,此处又都是旧坟。他的母亲,难道已经去世很久了吗。


    口齿伶俐的江知味再次失语,总觉得都是别人的家事,不好过问。只轻声道了句:“郎君节哀。”


    沈寻却似一眼将她的犹豫看穿,解释道:“无妨,母亲去世已十数年,该有的哀,早随白驹过隙一应消散。江娘子不必时时斟酌遣词用句,就如平常那般与我交谈便好。”


    江知味轻点两下头,猛地想起还没跟觅之郎君诉说自己的来意:“我今日是随家人来祭扫外婆与外翁的。”


    “我知道。”


    “嗯?”


    “不瞒江娘子,其实你刚到墓前时,我就已经在了。还从你身后经过,听见了你们一家子与泉下长辈的叙谈。不过那时你们都太专注,没留意到我。”


    一想到那些凌花那些对她的夸赞,就这么大喇喇地被觅之郎君听去,江知味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听他道:“还见到了江娘子的母亲,比划的那个数。”


    沈寻抬手,摊开手掌,在身前比划了一个“五”。


    江知味成功被他逗笑了:“我做的营生,觅之郎君比之旁人最是清楚。不过能养家糊口罢了,与郎君的雄厚财力比起来,简直九牛一毛。”


    顺着她的话,沈寻道:“这阵子公事脱不开身,我本还想着,过两日差连池向你问问。我家祖母十月初九过生辰,她那日吃过你做的酸萝卜老鸭汤和猪油拌饭,成日里念念不忘。不知江娘子可否赏脸,到我那财力雄厚的家里,做一顿素食大宴?”


    酸萝卜老鸭汤?猪油拌饭?这不是当初,容双在赵太丞家保胎时候的事么。


    江知味面露惊喜:“令祖母竟是当时赵太丞家的那位老夫人?”


    “正是。”


    “那真是凑巧。”江知味转而笑道,“素食宴没问题,既是觅之郎君相邀,我当然尽全力操办。只是令祖母先前明明能吃荤食,为何要在生辰的日子里,去吃那寡味的素食?”


    “实不相瞒,还有一事,江娘子合该知晓。”沈寻顿了顿,“祖母还有一个双胎妹妹,常年在东法云寺吃斋礼佛、修身养性,素食便是依着她的口味来的。祖母那日,误打误撞地在横桥子夜市见证了你智斗恶霸的全程,对你很是欣赏。她深知树大招风,同样的事情日后难免再现。”


    “江娘子不知道,我那姑婆正好还有个身份。她经营着横桥子边上偌大的保康门瓦子,周边的商贩大多卖她一个面子。若能以一桌盛大的素食宴与她打好关系,江娘子日后在横桥子上,必可高枕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