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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素食寿宴


    十月初九如约而至,一早沈寻派来的马车就到了横桥子桥头。


    江知味洗漱完,从衣箱里翻出来一件看起来最新的衣裳。这件衣裳她平日里都舍不得穿,是当初刚回汴京时,江大带她到裁缝店,专程找人做的。


    一件米白色的窄薄罗衫,对襟的领口,带一条朱红色的披帛,配浅赭白花的长裙,穿起来仙气飘飘,很明显地衬托出她略显丰腴的身材。


    到大户人家去,总不好浑身上下灰不拉几的。再说还得会见觅之郎君那有钱的姑婆,总不好灰头土脸地过去,着实不太礼貌。


    但今日的首要任务是干活,披帛就不带了。长裙也不方便在灶房那种油腻水湿的地方忙前忙后,为此她多带了两条束带。


    先这么穿着过去,到时进灶房,再用束带把裙摆扎起来,需要见人时解开,如此就两全其美了。


    江知味以为起得挺早,没想到到桥头时,那马夫竟坐在车辕上打瞌睡,像是来了许久。一低头,瞥见马车轱辘上那熟悉的梅花云纹,与她怀里的胡椒荷包上绣得一模一样。


    此前她心有疑惑,带着荷包去过集市上的布料店。结果发现,压根不需要多问,只要走到店门前,那些问题很自然地就有了答案。


    因为整一条街,不,应该说是几乎每一条街,但凡大一些的衣料铺子,前头挂的牌匾上,都刻有那梅花云纹。


    只要她往店里迈上一步,就会有店家迎上来,热心地告知,店里时兴的布料,都是从沈记布庄那儿进的货。后头来的那些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开口


    问的,也都是“有没有沈记的新式布匹”。


    可见这个沈记,与沈大人、沈觅之相关的沈记,必是汴京城布料界的领军存在。那觅之郎君的出手大方,便不是体制内俸银的功劳了。


    果然,在宋时要想暴富,还是得靠做生意。


    江知味这么想着,喊醒瞌睡的车夫,把长裙的裙边用手一揽,脚踩车辕,大跨步上了马车。


    缓缓行至枣冢子巷,下车时,马车边多安了一个踏脚。连池抱手,一路小跑来接:“江娘子慢些,踩着踏脚下来,我扶你。”


    江知味总算不用毫无形象地爬上爬下,笑着扶了一下他的手臂,稳稳地落到地上。


    在连池“江娘子今日真漂亮”的赞美声中,江知味仰头,看向小苑门前悬挂的无字牌匾。猛地忆起,那日在山上与觅之郎君碰面时,他身侧母亲的墓碑,也是无字的:“为何是个空匾?”


    连池笑道:“这个啊,我家郎君不喜张扬。此前他把“静心苑”三个字提在门楣上,被人认出是他的墨宝,时常有人到家门前驻足观望。后来只好把匾额挪到里头去,在外换了一副无字的才好。”


    江知味点头,走几步看向门后,果然有墨宝挂在上头。那一幅手书苍劲有力,笔锋大开大合显得十分无拘,与她印象中的觅之郎君的性情倒不大相符。


    再往里去,庭院幽深。


    穿过回形廊道,迎面见着的是一处极风雅的院落。院子不大,东南角种着一棵参天的槐树。树干比连池的腰身还粗壮,一看就知道树龄不小。


    槐树上有红木鸟笼挂着,里头那只黑嘴黄喙的八哥鸟学着人声,“吉祥吉祥”个不停。树下有一方石案,几本合拢的古籍。


    红泥小火炉搁在石案边,不远处是流动的活水小溪。溪两岸,各人的桌案都已经放好,还搭了蒙着纱帐的凉棚,到时客人们就在此处,一边静听流水,一边恭贺生辰。


    连池还在把她往深处引。


    灶房位于小苑的最边角处,里头有三男一女覆手站着,见人来,恭恭敬敬地迎上前,都作揖、福身:“江娘子。”


    连池挨个介绍:“这位是卢伯,小苑的管事,偶尔也到灶房充当庖厨。另三位是在沈宅庖厨帮工的小厮和婢子,今日临时喊来,给江娘子打个下手。”


    沈宅应该是觅之郎君真正的家,此处算是别院。难怪江知味觉得,一路上看来只觉得清新雅致,却没那么高贵气派,不像凭雄厚的财力堆出来的。


    连池走后,江知味便在灶房里巡视一圈,把食材挑拣了个遍。


    留下的这几个人,对她都是毕恭毕敬的客气,她说什么就做什么,不顶嘴、不甩脸子,还都爱笑,笑得却有些僵硬,许是被特意交代过。


    江知味叫他们放松些,她又不吃人,这才让紧张兮兮的一群人,收起面上僵硬的笑意。但气氛还是有些尴尬,为避免影响后续配合,江知味只好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这一聊,就把卢伯的话匣子打开了。他也不避讳,直说了自己的来历。


    他在沈宅那会儿,看着沈寻打小长大,关系很亲。当初沈父嫌他老迈,管理不好家中杂项,就给了他一些钱,要他归家安度晚年算了。


    钱不算少,但卢伯在外,没有自己的妻儿。家中父母兄弟早已故去,他要是走了,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他想留下,沈寻便把他带到了小苑,对外说是管事加庖厨,其实和养老也无甚大差。


    因要操办这场素食宴,他三日前被沈寻叫到院中,生生叮嘱了一个多时辰,叫他竟和其他小辈一样,莫名慌张了起来。


    江知味心说觅之郎君对这寿宴还真重视。


    然而卢伯没同她说的是,这个平日里连沈老太太都鲜少能踏足的地方,沈寻竟破天荒的,不仅允了人来此处摆筵席,还用带沈家徽记的马车,专程将她眼前这位小娘子接到了此处。


    连池在时,他就偷瞄过江娘子好几眼。在汴京城这个美女云集的地方,江娘子长着一张圆脸,皮肤白皙,五官清秀,实在不算突出。


    却着实有亲和力,格外讨喜。三言两语的,就和他们这些来帮忙的打成一片。


    江知味也在闲聊中,了解了今日的宾客构成。今日赴宴者拢共十二。至于为啥大户人家过生辰不肯大操大办,只请了这么寥寥数人,她没多问起。


    口味上,沈老太太和老姑婆,以及其他前来赴宴的姊妹亲眷,都附庸风雅,偏爱那些小而精、巧而美的吃食。


    这就是后世小姐妹爱约的漂亮饭嘛。江知味当即表示理解,那就不能按照市井做饭的套路来了。


    得把心思更多地放在食物的造型上,当然,以江知味个人对烹饪的极致追求,味道更是重中之重,绝不能落下。


    尤其今日,如果说那些食物的皮相,是她拓展商业之路的敲门砖,那味道作为骨相,绝对是通向食客内心深处的阳关道。


    她已经准备好大显身手了。


    生辰宴定在午后。这会子开始忙活,时间差不多刚好。


    素食要想做得好吃,打底的素高汤必不可少。


    素高汤的烹制法子其实很简单,只两种食材,黄豆芽和香蕈蒂,在锅里慢慢地熬,熬到汤汁变成清浅的琥珀色,滤个两回,就成了清澈且味极鲜美的高汤,一点儿不比用海鲜熬出来的高汤差。


    今日主打一个古今结合。


    熬高汤时,江知味就在心里琢磨了一番,定下餐前茶饮一道,凉菜三道,正菜合上汤和主食十二道,餐后甜点两个,另加一种消食用的小饮料。


    宋人爱茶,所谓“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怕是市井的平民人家,家中也常备茶叶,留作日常饮用及待客用。


    但既是生辰宴的头道茶饮,光用清水煮茶或是点茶,江知味觉得太单调。


    主要是宋时的茶文化太风靡,寻常的套路都司空见惯,要在开场便让人眼前一亮,这茶,必得做出点新花样来。


    江知味顺手洗了几个橙子。轻划一刀,将橙皮从中间剖开,一分为二,留下内里饱满浑圆的果肉。果皮戳小孔,放入一小撮茶叶,置于茶壶顶上,兜头淋下热水,便得一壶带橙皮香味的清澈茶汁。


    那橙子肉也有用。一瓣瓣像剥橘子似的剥开,来帮厨的卢伯他们都上手了。


    去除丝络以及果肉的白色外衣,只余下内里水分充足的橙瓣。上锅加冰糖,淋入备好的茶汁,煮至冰糖融化时,那些水嫩的橙子果粒自然而然地分开。


    闻之茶香馥郁,橙意不减。在冰盆里镇过,茶汤的颜色变得更为清润。倒在青瓷茶杯中,灿烂得好似磕下了一轮天边的落日。


    那颜色鲜亮极了。灶房中“哇”声一片,都在惊叹。


    江知味一笑,转头做起后续的凉菜。


    灶房里,有现成绿豆轧出来的杂面。正经杂面得下荤汤,在羊肉汤里泡过,放丁点儿辣油、一小撮香菜,吃得满头大汗,最是舒爽。


    然而今日的杂面,被下在煮好的素高汤中。


    汤底加少许盐、糖调味,杂面捞出,卷成指节厚的蚊香形,放在精巧的白瓷浅碗中。素高汤徐徐顺着碗边注入,粉白色的牡丹花烤得干脆,捻成细小的花碎,稀稀拉拉地洒在浅绿色的面圈上。


    这道是江知味的原创凉菜,她给它取了个名,叫“碧玉簪花”。


    第三道做的也是凉菜,为素鸡脚。


    素鸡脚的口味较前二者稍重。其原材料海笋,在泡发、煮熟后口感会变得脆韧,咬下去咯吱咯吱地响,跟鸡脚的口感十分相似。


    今日的食材里还有干贡菜,正是先前江知味在家做椒麻大杂烩时,想买却买不起的千金菜,也


    在水中焯过,与那海笋一拌,添点儿用盐、糖、酱油、香油、花椒油兑出来的小料汁儿,铺上切成小圈的鲜茱萸。


    色泽又亮,闻着酸辣鲜香,特别馋人。


    身侧卢伯咽唾沫的声音她都听到了。但毕竟是来做工的,不好偷吃主人家的吃食,江知味转头笑了下:“卢伯,您帮我出去看看吧。要是客人还没得很来,后面的热菜就晚点儿做。”


    卢伯“嗳嗳”应声,出去又很快回来:“哟,客人们都来得早。老夫人说了,江娘子你只管做,边做边上菜就是,不用顾着外头。”


    那江知味可就轻松多了。很快把三个凉菜都备好,外头的传菜声一来,风风火火的,就开席了。


    甜橙茶汤一马当先,装在壶中,被长龙似的送菜队伍一路护送,到了溪边。


    沈老太太腿脚还不大利索,靠在轮椅上,用木凳子支着腿,和许久不见的妹妹郑师聊得正欢。


    甜橙茶汤到时,有小厮欺身,同她道:“老夫人,此茶汤名曰‘落日萤火’。”


    “哦?”沈老太太还没开口,反倒郑师一听,来了兴趣,“名字取得倒是不错,快给斟上。”


    茶壶一斜,清亮的茶汤就落了下来。在透过纱帐的薄薄日光下,壶中的橙子果粒欢快地随着茶水飞舞,叫人想起黄昏时分,那种满橙树的果园中,结满麦穗的田埂间,时而振翅跃动的幼小萤火。


    沈老太太和郑师早年白手起家,一个靠布料生意打天下,另一个初时在瓦子做小唱,年轻时为一代名角。


    后来年岁渐长,风韵不再。郑师便使了些手段,从台前转至幕后,经营的瓦子也越来越多,每一家都占地近百亩。


    她俩各自成婚后,早就住上了大宅子。但最怀念的,总爱说起的,还是儿时姐妹兄弟几个在田埂间追月亮、摸螺蛳、捕知了、捉萤火的日子。


    是以一杯甜橙茶汤,还没入口,就将郑师的心,小小地撬动了一个角。


    沈老太太热情招呼:“,快尝尝,看我今日叫来的这庖厨,合不合你的胃口。”


    “阿姐,咱俩都半截入土的人了,你怎么还改不了叫我小字的习惯。”郑师笑着白她一眼,端起瓷杯,慢悠悠地向唇畔送去。


    茶汤不涩,入口微酸。这个时候的橙子,郑师口空吃过,大多是酸甜口的,酸重,甜只一丝丝。


    但这茶汤里的橙子果粒,嚼起来只有淡淡足以开胃的酸,甜味亦不重,连茶水里的苦味,都在酸甜二者的搅动下,变得若有似无。


    三种味道平衡得刚好,喝完一杯,原本干涩的唇齿,顿时津液横生。郑师犹如被洗涤一般,浑身上下独属于秋日的微微躁意,被小小一杯茶汤淘洗得荡然无存。


    沈老太太瞥了好几回她的神情,笑着凑到她身侧:“怎么样,好喝吧?我这庖厨,时不时不错?”


    被这么一问,郑师脑子一热,犯起了倔:“就……一般。”


    “呵。你这个,还真是愈发得嘴叼了。”沈老太太拍了两下手,“让江娘子那边接着上菜吧。”


    谈笑间,三个凉菜陆续上桌。


    郑师嘴上频频说着“一般”,手上的筷箸却迟迟不肯放下。


    先尝过那道素鸡脚。她竟吃不出用来冒充鸡脚的是为何物,但那千金菜她却认得。显然这鸡脚也是某种干菜所发,口感真脆生啊,闭着嘴嚼,那一声声脆响像在天灵盖上敲鼓。


    把小盘中的素鸡脚吃了个干净,她喝了一口甜橙茶汤漱口。


    现下口中吃的,是为“碧玉簪花”。起先瞧见那淡绿色的索饼,她还以为是槐叶冷淘,没想到入口竟有淡淡的绿豆香,与麦香交缠,十分鲜甜清爽。


    上面点缀的牡丹花碎倒无甚滋味,主要起个调色、增香的作用,但是那汤底……


    郑师手握汤匙,舀起一口细细尝过,皱了下眉头。


    迟疑地看向身侧的阿姐,她不确定,又低头复品,旋即啪地一下,将汤匙重重摔在了桌案上。


    第42章 征服人心


    汤匙短成两截,有细小的碎瓷片飞出,险些划伤她的脸。


    一旁的小厮慌慌忙忙来收拾,其他宾客都抬头,愕然地看向高高站起,涨得满脸通红的郑师。


    沈老太太同样被吓一大跳,手里筷箸一哆嗦,刚夹起的杂面呲溜一下从手边滑走。


    她这妹妹,礼了这么长时间的佛,一点儿没把身上的戾气去了,还是个一点就炸的性子。这不刚还吃得好好的,怎的说翻脸就翻脸了。


    沈老太太柔声劝道:“啊,这是怎么了?你消消气,本就身体不好才吃斋礼佛,要气坏了,如何对得起自己这些日子的清心寡欲。”


    “阿姐,咱们今日不是吃的素宴么,为何凉菜中会有荤汤?”


    “啊?”沈老太太看向面前的白瓷浅碗,“不能啊。觅之叮嘱过的,今日是全素宴,连五辛都不会在菜品中出现。”


    沈老太太再品一口清汤,也愣住了:“这汤是很鲜,但以江娘子的人品,不至于在素食宴上动这些手脚。再说今早卢伯差人采买时,也没买任何带荤腥的食材,这不该啊。”


    但郑师却不松口,咬死这汤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三年前才转素食,记忆中海鲜汤的味道还很深刻。今日这汤,里头分明煮了虾籽包,她的舌头厉害着,肯定不会吃错。


    其他宾客中也有反响。


    “的确像煮了虾籽包,还像煮了螯蟹、牡蛎。”


    说话之人是沈老太太生意上的盟友,二十年前随丈夫在南方沿海地带做丝绸营生,吃过海鲜无数。


    郑师的眉头越锁越紧,勒出一道刀刻似的川字纹:“阿姐,苦守三年,今日破了荤腥戒,我这一身罪孽,如何还能洗刷得清。不行,我得去灶房看看,要真是用了海鲜汤,阿姐,我可得要那江娘子好看。”


    外头争执不休的同时,灶房里却静悄悄的。帮厨的四人都屏息凝神,静静看着江知味准备绣球豆腐。


    这道菜特别考验刀功。一块质地细腻、嫩滑如水的豆腐,正面、侧面各切八十刀,足足切出六千四百条比发丝还细的豆腐丝,还得小心不能将豆腐的底部切破、切断。


    在砧板上,还看不出豆腐的最终模样为何。轻置于水中,切好的豆腐丝轻飘飘地浮起,好似一朵毛茸茸的绣球。


    那场面震撼极了,周围“哇”的一下,爆发出赞美声阵阵。


    “没想到江娘子的刀功这么厉害,老朽实在佩服。”说这话的是卢伯。


    “要不是为了赚些碎银子好养活我那妻女老小,我都想从沈宅出来,另拜江娘子为师了。”说这话的是岳厨子,据说是沈宅庖厨中最年轻的一位,瞧着的确没比连池大多少。


    还有女子细声细气的说话声:“就是啊,今日要不是郎君要我们来这遭,还见不到这么精湛的刀功呢,简直像在耍杂技。”


    江知味起先没留意,这会子才意识到,除了卢伯,其他三个帮厨都与她年龄相仿。虽因年龄、阅历原因,刀功厨艺都一般,但相处起来没甚压力,打下手也很勤快,让她觉得很舒服。


    觅之郎君真是有心了。


    绣球豆腐刚开始切第七块,外头哗地吹来一阵妖风。怕打扰了江知味的专注,卢伯忙去关窗,这时就见沈老太太坐在轮椅上,被老姑婆推得轮轱辘冒火,身后跟着三位宾客,风风火火地朝他们这处来。


    正要通报打声招呼,灶房半虚掩着的门被老姑婆一脚踹开。她正在气头上,脸都红成了猪肝色。


    “汤呢?方才那道‘碧玉簪花’中的汤呢?”


    江知味抬头看她一眼,她还在切豆腐,停不下手,便没福身行礼,也没法儿说话,怕手上的微小偏差会影响豆腐的卖相。


    卢伯当即替她解释了一番,又带郑师去看那锅她想看的汤。


    汤桶上的盖子被哐当哐当地丢到一边。挥去扑面迎来的水汽,郑师见到了汤中漂


    浮的黄豆芽和香蕈蒂。她不信邪,随手抄起汤桶边上挂着的大勺一捞,依旧只此二者。


    “你把虾籽包藏起来了?”


    江知味总算把豆腐切好,小心挪到了水中,得以开口说话:“回老夫人,今日是素宴,汤里怎会藏有虾籽包呢?”


    卢伯也道:“是啊老夫人,您今日赴宴,我们郎君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全素,鱼肉蛋奶、五辛都不能有。这食材是我早早联系了人,大早上送来的,都盘点过,连个葱头都见不着。”


    大勺被甩到灶台上随手放着,江知味眼疾手快拿起,用井水冲净,又挂在了汤桶边。


    这一小动作被郑师瞥见,嘟囔一句:“还挺爱干净。”


    却闭口不提虾籽包的事,只当无事人似的,揽过沈老太太的臂弯:“阿姐,我现在觉得吧,还行,咱们回去继续赴宴吧。”


    沈老太太温温一笑,冲江知味颔首,和郑师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年轻的几个帮厨都傻眼了。来似一阵风,去也一阵风,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啊。还是卢伯通透:“老姑婆怕是觉得那高汤太鲜,以为咱们在里头兑虾籽了吧。”


    恍然大悟的几人都笑出声来。


    江知味也笑,误打误撞被高汤这事一闹,正好给老姑婆留下深刻的印象。趁热快打铁,后头那些菜更要抓紧上了。


    溪边筵席上,郑师施施然坐正,权当无事发生。


    沈老太太只笑:“你啊,自个儿都说了,半截进土的人了,还改不了一点就着的臭毛病。”


    郑师却没有半点羞赧的意思:“阿姐,你也知道。瓦子那地方鱼龙混杂,当初我做小唱的时候,要没这泼辣的性子撑着,早被人挤下台、脏了身。真到年岁大了,想改也改不掉。”


    秋风拂过掌心,带来些许凉意。郑师摩挲着沾过素高汤的指尖,敛目往椅背上一靠。


    手被沈老太太暖暖握住:“阿姐晓得,你这一路走得,比我不容易得多。只是发了这么一通大火,血气又是上涌,今晚上保不得要头疼脑胀。阿姐是为了你的身子好,下回可得仔细些。你呀,就是不让人省心,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郑师笑得释然。


    说话间,热菜来了。打头的便是方才在灶房里见的,那被切得又细又绒的豆腐,被装在镶金边的白瓷小盅中。


    小厮报菜名时,郑师瞪大了双眼。那会子在气头上,还真没留意,原来那江娘子半寸不敢挪动切出来的豆腐,竟真映了菜名“绣球点朱”的景。


    这豆腐以高汤为土壤,像盛放的绣球花儿一样,悠悠荡荡地在汤里绽开。


    此刻那雪白如发丝的豆腐恰似海藻一般,在琥珀色的汤汁中浮沉。汤里不带赘余的粉饰,只在绣球豆腐花的额间,点上了一枚鲜红的枸杞。


    明明只是清白的豆腐,却有着年轻女郎面上的娇俏。


    郑师都舍不得下口了。如此精美的图案,要被汤匙破坏了,岂不可惜。


    与她不同,旁座的沈老太太,已经大口地舀起豆腐吃了起来。


    能吃出与上一道凉菜“碧玉簪花”相似的高汤味,但这回的汤底明显更浓,清甜味也更重。


    喊来卢伯问了才知道,这道汤里额外煮了松蕈、黄耳蕈和竹荪,都熬煮得透彻,只留下汤底的精华。是以味极鲜美,完美地与豆腐的清香融合。


    后又上了素烧鹅、银丝素牛肉、素鸡、茉莉素炒蛋、浓藕汤、羊肚蕈炒饭等等,用豆制品做出仿效肉食的味道,取了一串“银丝丹霞烩”“茉莉鎏金”之类的花名,一个个在盘中装点得像幅画似的,好听好看又好吃,把郑师吃得嘴都合不拢了。


    只是这菜上到临近尾声,突然停了下来。


    郑师等啊等,数着前头吃过的十余道菜,心中盘算着应该差不多足数了。可小厮并没有通报菜上齐的消息,况且她还吃得意犹未尽。


    毕竟那些菜啊,是挺精巧,可惜每道都只毛头小儿拳头大小的量,吃了这么多,还觉得五脏庙不满足。


    郑师焦灼地等了好半晌:“阿姐,不会就这样了吧?”


    “哪能,后头还有呢。你方才没听小厮说啊,除了热菜,后头还有甜点和饮子,保准你空着肚子来,扶着墙根走。”


    郑师还真没听见。她吃得太专注,光顾着品尝吃食的美味了,哪顾得上去听这些有的没的。


    等啊等,盼啊盼,郑师额上冒出了焦急的细汗。起身张望之时,就见那长龙似的送菜小厮们又来了。


    她终于安心地坐下。


    这回来送菜的小厮分为两列。其中一列手上都捧着小锅,臂弯上挎一只竹篮,里头装的菜蔬五颜六色,与他平齐的那位则手捧红泥小炉。


    郑师伸着脖子直往小锅里头巴望,被沈老太太掐了把后腰,吃痛“哎哟”惨叫。


    “一点没个汴京城里大掌柜的样,跟猴子似的不安生。”


    郑师讪讪收回视线。旋即小锅落下,里头是米白色的高汤,闻之有馥郁的豆香。


    这道菜名曰“豆乳拨霞供”,是今日正菜的最后一道。身旁伺候的婢子,贴心地询问宾客食辣与否,是否需要将辣汁下到锅中。


    像郑师这种爱吃辣的,就由着婢子哗地倒下一碗鲜红的汁水,将原本浅白的汤底浸得红油遍布。


    竹篮中的菜蔬依次下锅,有顶端开花的新鲜香蕈、嫩绿似还带着朝露的菠薐菜、切得薄而透亮的胡萝卜、小油菜、油豆腐、腐竹,以及木耳、竹荪、黄耳蕈。


    郑师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小锅闷沸,里头的菜蔬被煮得瘫软到汤中,打去浮沫,顾不着汤,就左右开弓地吃了起来。


    有豆乳和红油的包裹,菜蔬的味道变得厚重。郑师才夹起一口浸饱了汤汁的油豆腐,就有些后悔方才叫婢子将辣汁加入锅中的举动。


    她该学着阿姐这个老饕,保留锅底的原汤,将烫好的菜蔬放在红油料汁里沾着吃。这样还能喝上菜蔬在豆乳中煮出来的清爽鲜汤,自个儿这一锅出,反倒浪费了汤底的醇香。


    她身子一歪,就到阿姐的锅中,舀了小半碗原汤来。


    沈老太太瞪她一眼,没吭声,继续吃着碗中嫩滑、吸饱了豆乳汁的腐竹。


    轻吹一口,将那汤汁的表面吹凉,郑师半眯着眼,也不用汤匙了,就端着碗,往自个儿的嘴里送。


    一喝就知道,这汤底并非全以豆浆制成。里头有姜汁和胡椒的微辣加持,以咸为主,甜味极淡。


    汤里不留一丝豆渣,从唇齿穿梭到五脏庙的过程无比顺滑。喝完口中亦不觉得干乏,这时再夹了汤里热辣的菜蔬来吃,胡萝卜脆甜、菠薐菜鲜嫩、木耳弹牙,竹荪和黄耳蕈煮得透彻,有肉香、一咬爆汁。


    这会子的郑师,才不会去怀疑那些菜蔬到底放没放荤食。一心只觉得,江娘子的厨艺实在了得,能翻了花地把菜蔬做得比肉都好吃。


    那她这些日子,在东法云寺斋堂,吃的那些个难吃得要命的素食算什么,潲水么,想想就为自个儿感到委屈。


    等把整一锅豆乳拨霞供吃完,郑师总算有了些许饱腹感。腹中的饱足让她暂时地安稳下来。靠着椅背,简单歇息,刚要打个盹,就听小厮的唱菜声又来了。


    摆在她面前的,是一碟子摆成花瓣状的红枣夹糯米,名曰“糯心蜜意”,拢共四颗,每人都一样。


    那红枣从中间破开,去了核,夹上了带黑芝麻粒的糯米糍。郑师尝过,惊喜地发现,四颗枣子里,两颗温热两颗冰凉,味道还不相同。


    糯米糍中都混了椰汁,入口椰香淡淡,像一双温柔的手,在口腔中轻轻地抚触。


    温热的那两颗糯意更足,手一扯,能


    拉出一寸长的乳色长丝。冰凉的则更筋道,韧性十足,口感像在嚼牛蹄筋,椰香更淡,枣香却凸显。


    郑师皱眉,差点扇自个儿一巴掌。怎么就想到牛蹄筋了,罪过罪过。


    “糯心蜜意”差一口吃完,后来的“枫丹白露”又上了。


    米糊样的吃食浅浅铺在净白的瓷碗中,几片指甲盖大小、枫叶形状的糕饼,在碗中摆出新月的弧形。一旁点缀有零星的桂花,只往桌上那么一放,桂香就跌了满怀。


    郑师立马恢复了施施然的姿态,十分优雅地握住带云朵花边的金汤匙,轻舀,慢送,直至在唇舌间细品后,轻叹了口气。


    这“枫丹白露”指定用料不少,但山猪吃不了细糠,她只尝出里头雪梨、银耳的味道,再分辨不出其他。


    倒是沈老太太满足地点点头:“雪梨、粉藕、银耳、莲子、百合,是这汁子里的用料。至于这枫叶模样的小饼,不知道,只知道在炉子里烤出来的。”


    敬佩之色快从郑师的眼中溢出:“阿姐一张好嘴。”


    沈老太太掩面笑:“你以为我一张老嘴能有多少能耐,是卢伯方才来过,告诉我的。你又光顾着吃,一句没听进去。”


    郑师也跟着笑:“只剩最后一道饮子了吧。我倒是好奇,珠玉在前,这最后的压轴之作,究竟会是个什么样。”


    茶壶再一次登场。这回倒出来的是浅金色的茶汤,色淡,带着微微的浊意,闻着有淡淡的橙皮酸香和焦糊糊的米香。


    “这是?”


    “炒糯米陈皮茶。”


    盛夏耗伤的阴液,在秋季需及时得到补足。江知味看方才老姑婆那满脸通红的模样,明显阴气不足,肝火有余。


    炒糯米养阴止汗,除湿养血,陈皮又能消食理气。二者同炒,冲出来的茶饮,正好消一消她那上浮不止的烦躁。


    素食宴告一段落,江知味总算能歇息了。其他几个年轻的帮厨都瘫倒在灶房边角,别看菜量都不大,偏这些精巧的吃食最是费心费力。


    卢伯跟着最后一道茶饮出去,待客人们离席后,又带着席面上的话回来:“老姑婆对这素食宴满意得不行,还让身边婢子备了暖壶,带了一壶炒糯米陈皮茶走。”


    欢呼声微小,显然大家伙儿都累得喊不动了。


    “沈老夫人可满意?今日不是她的寿宴么,她这个寿星,吃着可还好?”


    “寿宴?”卢伯愣了片刻,旋即恍然,失笑:“满意,自然满意。老夫人惦记江娘子的吃食已久,哪有什么不满意的。”


    江知味望着他。卢伯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尤其说到“寿宴”那会儿,怎么话音上扬,好似是个疑问句。


    但她琢磨不出问题在哪儿,总不能这寿宴是假吧。反正今日的筵席,是安排得妥妥帖帖了。至于老姑婆那边……


    等下:“老姑婆已经走了?”


    “走了。”卢伯见她的神情惊愕,有些不明所以,“老姑婆今日发了一通大火,免不得夜里头风要犯。她们一家子都有这毛病,老夫人也是,所以吃完就回去歇下了。江娘子,今日辛苦,我领你去拿工钱吧。”


    这一瞬,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江知味今日特地穿的漂亮衣裳,就是为了面见老姑婆准备的,连说辞都准备好了,没想到只在闹剧发生时打了个照面,其余的,半点儿没跟人家攀扯上。


    但今日光做席的工钱就不少。她转念一想,立马觉得知足。若非觅之郎君牵的这条线,她连做席的这笔进账都没有,哪还有怨天尤人的机会呢。


    凡事多往好处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些都是当初外婆教的,江知味觉得很是受用,尤其是在碰上挫折的时候。


    心里才升起的些微失落消散得无影无踪,江知味都佩服起自个儿的好心态了。还得领工钱呢,便让卢伯稍等等,等她把灶房收拾了。


    虎头不能蛇尾,到哪儿做饭,都得像在自家那样,做完了顺手拾掇。人要往长远处想,又不是一锤子买卖,万一以后还有合作,总得给人家留一个顶好的印象。


    秉承着不能让江娘子一人受累的想法,卢伯和几个帮厨也都抢着收拾。


    一群勤快的人儿把碗碟统统刷洗得锃亮,分门别类地叠好沥水,厨具和灶台擦净,用好的各类器皿各归各位。没用完的食材,也都打包放在了一块儿,不能浪费。


    刚歇下一口气,不远处,传来了轮毂滚动的声音。


    那声音一下下地碾过青石板铺就的小径,由小转大,轰隆轰隆地滚到了灶房外的窗台下。


    灶房的门槛没卸下,沈老太太进不来。就坐在门边,把身后推轮椅的绿腰屏退,冲江知味笑着招了招手。


    “江娘子,这儿,来我老婆子这儿。卢伯,你先走一步,送几个小的回沈宅去吧,我有话单独和江娘子说。”


    第43章 辣爊素菜


    江知味笑着,蹲到沈老太太身侧:“要不是觅之郎君说起,我还不知道,那日在赵太丞家的老妇人,就是您呢。”


    沈老太太轻笑:“今日辛苦你了,孩子。我那妹妹打小脾气不好,没吓坏你吧?”


    “没有,要这点小事都能受惊,那我出门在外,还怎么摆摊做生意。”江知味说得坦然,沈老夫人听了直笑。


    “好,真好。有我年轻时候的魄力了,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觅之……”


    “祖母。”


    沈老太太的话音被打断,沈寻飘袂的身影站到她跟前:“祖母不是来吃猪油拌饭的,不开门见山,反说这些有的没的,耽搁江娘子的时间。”


    人影高大,挡去了日光。江知味仰头,逆着光,看他笼罩在阴影中那尖锐的下颌,纤长的羽睫,还有随着他说话而抖动的凸起的喉结,以及喉结上挂着晶莹水珠的细小汗毛。


    两人竟离得这般近。


    江知味起身,下意识后撤一步,同他福了福:“原来老夫人是想吃猪油拌饭?不是刚吃过筵席么,那个餐量,您要是都吃完,可不少了。”


    对上沈寻锐利的目光,沈老太太笑得讪讪:“是,今日午后是饱了。但晡食还得吃,我是怕江娘子走了,我就吃不上那么好吃的猪油拌饭了。”


    “猪油拌饭的做法实在简单,要不然我写给您,您让贵府的庖厨来做,也是一样。”


    祖孙俩相视一笑。


    沈老太太道:“那是最好。不过食方不能白要,江娘子,我花钱同你买如何?你把那酸萝卜老鸭汤和猪油拌饭的食方都卖我,算三十贯钱可好?”


    沈寻看似不经意地蹙了下眉。


    “不不不。”沈老太太立马改口,“两个食方,三十贯可不够,按现在市面上的价钱,得五十贯。”


    江知味又惊又喜,却心有疑惑,飞快地斜了眼闷头不语的觅之郎君,又看向沈老太太:“老夫人,您都请我来做席了,又不是不给钱,就这么两个家常菜的食方,我送您便是,就当这回筵席的加菜了。”


    “不行,绝对不行。”沈老太太答得斩钉截铁,“老婆子我干不出这种糟蹋人心血的事儿。你摆小摊赚的都是辛苦钱,已经够累了,不用好心好意施舍我老婆子。再说那食方又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怎么说,也得把这五十贯老老实实地揣回去。”


    老人家都这么说,江知味实在不好意思反驳了。


    “只是两个家常菜的食方实在不值五十贯。要不然这样,我多给您一个食方,是您在筵席上吃过的枫丹白露里的脆糕饼,那物名唤‘饼干’,莫说在汴京城,整个大宋都难寻。您无需素食忌口,我给您一个更好吃的方子,兑牛乳的,无论是配茶还是做零嘴,都很合适。”


    沈老太太迟疑,扫了沈寻一眼。


    “祖母,江娘子盛情难却,您就收下那饼干的食方吧。如此,就不用一天到晚的,一见到我就念叨想吃酸萝卜老鸭汤和猪油拌饭了。”


    沈老太太抽了下嘴角:“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觅之啊。”


    沈寻欺身,姿态


    郑重:“怎么了祖母?”


    “卢伯送那几个孩子回沈宅去了,我看连池也不在,绿腰还得伺候我呢,你正好有空,带江娘子写了食方,去领工钱吧。”


    先前说好的,做席工钱五贯,加上这五十贯,江知味今日可是赚大发了。这会子要不是身侧有觅之郎君站着,她都要高兴得蹦起来了。


    觅之郎君还是改不了用银子的习惯。这回给的不是碎银,而是十个完完整整的银锭子。


    江知味学电视里的人那样挨个咬一口,梆硬,实心的。面上的笑意再压抑不住,露出十二颗上排牙,高兴得像中了五百万。


    沈寻被逗笑,陪着她一路走到小苑的正门外。


    马车已经在了,还是早晨那位车夫。午后的车夫一点儿瞌睡头都无,见着沈寻,毕恭毕敬地作揖,很是麻利地搬出踏脚,低头、弯腰扶江知味上车。


    江知味迟钝,这会子才反应过来他的差别待遇。


    不过无妨,钱都进兜里了,小苑的人也都很不错,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足以叫她放在心上。


    到横桥子桥头,马车在吁声后缓缓停下。


    马夫依旧客气,扶她下车后,低声道:“江娘子,不是我故意不把马车驾到你家门前。而是郎君交代过,这车上有沈家的徽记,出入显眼,若是被你的邻居看去,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容易被人说闲话。”


    “郎君有心了。”江知味笑着,临走前想到什么,掏出一把铜板给他,约莫二十个,“今日也辛苦你了。”


    马夫拿了钱格外高兴,忙不迭地收在衣袖里:“江娘子只管放心,日后您要再去沈家做席,保不准还是我来接您。您放心,我一句胡话都不会乱说出去。”


    江知味颔首,慢悠悠地走到横桥子东巷里。直到看不见那马夫的人影,才撒丫子在巷子里跑起来:“娘,娘!”


    在门前坐着放哨的孙五娘和刘海纷纷被吓一大跳,都一脸惊悚地看着欢脱的来人。江知味冲她福了福身,道一声“阿嫂辛苦”,一手把刘海搂到怀中,跃过门槛,飞也似地进了家。


    刘海的绿豆眼瞪得溜圆,短肥的尾巴夹着,额上的黄白刘海被连亲好几下,后背的毛发在大力的揉搓下变得乱糟糟的。


    她摇头晃脑地把身上的炸毛抖平整,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起后脚挠挠被江知味吵得发炸的耳朵。


    随后冲到狗窝里,把还在睡觉不肯出来的糍粑和糖霜挨个叼到江知味跟前,专注地望进了她的双眸,好似在说:“人,别嚯嚯我,猫给你。”


    糍粑和糖霜都睡懵了,倒在地上,晕头转向地喵喵咪咪个不停。


    江知味雨露均沾,给他俩狠狠吸了一通,然后又亲从房里跑出来的两小只,在他们肥糯的脸颊嘬得啵啵响,痒得他俩咯咯咯笑着,一个劲儿地闪躲。


    江暖边躲,边用气声小声地问:“二姐姐,是赚钱了吗?”


    “那是当然。”江知味也用气声,毕竟财不外露,“还不少呢。娘呢,怎么没见着她人?”


    “娘在屋里给爹爹擦身。二姐姐,白日里你出去的时候,爹爹的手指头动了好几下,可把娘激动坏了。”


    “真的啊!”江知味腾地站起,“那我去看看爹,顺带也和爹说说这个好消息。”


    已是昏时,凌花不晓得江知味今晚上还去不去摆摊,保险起见,还是把需要的豆腐都做好了,都摆在灶房里。


    江知味路过灶房时看见,会心一笑,抬手敲门:“爹,娘,我方便进来吗?”


    得了凌花的应允,江知味侧身进屋,顺手把怀里藏的银锭子掏了出来,一个一个排放在床沿上:“爹,娘,你们看这个。”


    凌花的嘴惊成了圆弧形:“怎么这么多?知姐儿,你干什么了。”


    “卖了三个食方,又给大户人家家里,做了一顿精美的素食宴,就有这么多了。”


    凌花拿起一个银锭子:“她爹,你看看,我们知姐儿是不是很能干,你要抓紧好起来,到时当着孩子的面,好好夸夸她才是。”


    江大“呃呃呃”个不停,显然意图发声,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爹,别激动。”江知味果然见着他的手指在抽搐。能动就是好啊,说明吃的药扎的针都有用。有康复的希望,凌花这些日子受的苦就没有白费,“你看我今日,穿了你带我做的这身衣服去。怎么样,漂亮吧。”


    “呃呃呃……”


    “娘,爹在说我穿得好看。”江知味笑得得意。


    “在你爹眼里,你就是披个麻袋他都觉得好。”凌花忍俊不禁,“你赚了不少钱,你爹也在变好,咱家这日子啊,真是越过越好,越来越有盼头了。”


    江知味也跟着笑:“娘,今晚上的晡食怕是来不及做了。一会儿你跟暖姐儿晓哥儿他们凑合着吃点,我先去摆摊,明日再给你们做好吃的。”


    凌花眼里那个心疼:“累坏了吧,做了大席还得摆小食摊。她爹,就听这话,你也得快快好起来啊。到时好了,就去摊子上给知姐儿帮忙,有你在,任谁都欺负不了她去。”


    横桥子夜市上,的确没人再敢欺负江知味了。


    因为临近收摊的时候,郑师差人来递了口信。说是明早巳时,邀她到保康门瓦子一叙。


    没想到这事儿还有后续,江知味实在挑不出好看的衣裳穿了,到容双那儿也看过,她身量太小,试过了没一件合身。


    因要早起准备吃食,临临时时买又来不及,江知味只得穿了一身常服,白底带碎花的短褙子和一件略有些褪色的褐色襦裙,尽可能做到素净、大方。


    也正是换衣服的时候,瞧见从衣襟间掉出来的胡椒荷包,江知味才猛然想到,呀,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看来等这回生意谈妥,得找个机会同觅之郎君当面道谢,顺便把荷包还给他才是。


    食盒里装着满满一海碗的辣卤鹌鹑。江知味提前一刻钟到,由小厮引着,坐进了二楼靠窗的包厢。


    这处视野宽敞。对外能将蔡河上的船只和横桥子集市上摆的摊子一览无余。对内,能见内堂中布置的戏台、搭起的阳棚,还有一边吃着小食,一边翘着二郎腿在长凳上坐着的看客。


    掌声雷动后,那表演杂剧的伶人谢幕下台。敲锣打鼓声止歇,陆续有客人离场。蜂拥而上的小厮们将场子里的果壳垃圾收拾了,过半晌,有报幕声传来。


    下一场是悬丝傀儡戏,半个时辰后开场。


    北宋时期的勾栏瓦肆还不是妓丨院的代名词,主要提供表演结合买卖的服务。有点像那种汇集了多种表演类型的戏班子,顺带卖些零嘴和酒水,供客人们吃喝。


    江知味之所以带着辣卤鹌鹑来,是因为她觉得,辣卤系列很适合作为看戏听曲时候的下酒菜。


    想必老姑婆约她来之前,已经派人事先尝过夜市上辣卤鹌鹑的味道了。要不然不会大半夜的,专程差人到夜市上给她递话,这是个明显的暗示。


    很快巳时整点,郑师如约而至。还没进门,就闻见了楼梯上飘飘荡荡的鹌鹑肉香。


    就是这个味道,这妮儿果然一点就透。昨日因为这鹌鹑,她差点儿破了荤戒,本以为这位江娘子做素食已经很好吃了,没想到做荤食更有一手。


    若非他们早就明令不准携带外食,江娘子的辣卤鹌鹑,老早把她的瓦子给攻陷了,哪还有今日这种面对面商谈的机会。


    见人来,江知味福身,唤道:“郑掌柜。”


    “你怎么知道我姓郑,觅之告诉你的?”郑师坐下,靠在藤椅背上,轻笑。


    “谁人不知保康门瓦子的郑掌柜呢。我虽没来过此处,却早早有所耳闻,只是昨日才第一回得见。”


    一番恭维的话,把郑师笑得眯起了双眼。


    “你知道的,我这人脾气不好,也没什么耐心,咱们长话短说。你明知我吃素,却特意带着一食盒的鹌鹑到我这处来,摆明着不是来送我吃的。说说吧,想做什么?”


    “想和您谈合作。”


    “你想把这鹌鹑的食方卖给我?”


    江知味猜测,她已经知道了沈老太太买食方的事,却摇头:“我想您允我,将辣爊的吃食卖到瓦子里来,不过不是鹌鹑,而是素菜。”


    食盒盖子一揭开,一大碗辣卤鹌鹑先端出来。郑师被迎面的浓香香得咽了下口水,又见她抽掉食盒之间的夹层,端出另一碗酱色相仿的吃食来。


    里头有藕片和香干,表面附着着薄薄的辣油,整齐划一地码在碗中,散发着诱人的浓浓香味。


    “您先尝尝?”


    郑师蹙了下眉,手却不受控制。接过递来的筷子,夹了片香干,进嘴之前,却猛地顿住。


    “您放心,鹌鹑和素菜用的是不同的卤汁,素菜里头葱、蒜都没放,您不用担心


    破荤戒的事。”江知味笑着,将她的疑虑排除。


    香干坦然地进了口中。


    江知味准备的香干,每片只拇指甲盖大小。边缘有细小的锯齿花纹,质地偏硬,嚼着干而细薄,吸汁能力不如大块的厚片香干,却可以一口一片十分文雅地吃,不至于叫豆腐干里头孔隙间的汁水溅得到处都是。


    还可以用竹签子串起来,放在带卤汤的小锅里小火焖煮,卖的时候,五片十片地计价,。无论是盛在碗中用筷子夹,还是举着签子边走边吃,都不容易掉,也不会脏污了衣裳。


    香干微微辣,老幼妇孺皆宜,还适合佐酒,这销售面就广了。而且一旦双方的合作达成,江知味可以保证做保康门瓦子的独家供货,她自个儿小摊上也不卖这个,叫她享有汴京城里的独一味。


    郑师边吃,江知味就一边把这些话同她说了。


    到了这种正经谈生意的时候,郑师听得比吃得更专注:“是不错。但你我都是生意人,自知利益为重。这事借了我的东风,于你有利,于我却无分毫,为何我要应允?”


    “在这瓦子中,既不允许外头的吃食入内,您定下的价钱,绝对比外头高得多。但客人们享受了听曲听戏的服务,在兴头上,口中干乏,腹中饥饿的时候,再贵,他们也都乐于接受。”


    “我每日给您供最鲜的吃食,当天做的,您随时可以来我家监督、考察。就按最低价给您,您一转手,翻一番,两番,那都是您的事。要说得利,您得的利保准比我多得多。”


    郑师的身子坐正,没立马答复,微微一笑,又去夹那藕片吃。


    寻常的藕片很难入味,尤其是脆藕,因藕片自身长得扎实,没多少汤汁浸入的余地。郑师自个儿会做饭,自然清楚这点。


    但她此时吃的藕片,不仅口感生脆,吃到内心深处,还能吃出卤汁浓郁的别样风味。


    鲜香浑厚的卤汁将她的周身席卷。在舌头灵活地搅动下,藕片的甘甜味道由内而外地蔓延开来。卤汁本身辣味不重,微微麻嘴。二者相得益彰,空口吃不咸,配茶吃亦美。


    甭说看戏听曲的时候下酒,就算是不爱饮酒之人,配一杯冰镇的林檎渴水,或者干脆什么都不配,就徒手抓来几片,吃完后嘬嘬手指头,也能品出其中无穷的滋味。


    五脏庙里的馋虫彻底将郑师侵占。如果说那辣爊香干是今日的开胃头菜,那这爽口的藕片绝对是在她的腹中攻城略地的主力军。


    而她作为旌旗的持有者,此时只想举手投降。


    因此难以自制地一连吃了三五片,直到对上江知味晶亮的一双眼,一时慌乱,猛地被嚼碎的藕片呛了一口。


    剧烈的咳嗽打扰了品鉴吃食的兴致,郑师满脸通红。还好桌上有茶水,江知味帮她拍背。等咳完一阵,又倒茶给她顺顺。


    “抱歉郑掌柜,我不是故意看您的,只是您吃的太沉浸,我不好意思开口打断。”


    郑师边喝茶水,缓过一口气来,勾着嘴角笑:“你不是来谈生意的么,怎么还说起你生意伙伴的风凉话了。”


    江知味一愣:“您这是答应了?”


    “别着急,我还有几句话要问。这个季节,藕片和香干能行,等天再凉些,集市上找不到藕卖,你可有旁的菜蔬替代?”


    “天冷了,我可以爊茶鸡蛋,和香干一锅出。开春吃春笋,夏季爊毛豆,一年四季,除了香干固定不变,其他都可以换着来。”


    郑师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就是那茶鸡蛋,嗳,可惜她吃不了啊,犹豫片刻,还是提了个要求:“茶鸡蛋和香干得分两锅,可不能混煮了。”


    “明白,那就两锅。”江知味一下子参透了她话里的真意,老姑婆这是还想吃卤香干呢。


    郑师起身,把吃剩的辣卤装到食盒里,拎着往外走。


    “这里头还有好些辣爊鹌鹑,不能浪费了,我拿去分店里的伙计们尝尝,晚些差人把食盒送回你摊子上。契书的见证人也不必找了,瓦子有合作的文书,咱俩先签,签完后,我让小厮送到觅之那儿,叫他补个私印送回来。既是他介绍来的人,作为姑婆,我自然得卖他个面子。”


    原来觅之郎君搭的是双线桥。江知味顿觉脸颊发烧,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好似那意欲攀扯的小心思被人当面戳穿,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那寿宴?”


    郑师看她一眼:“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老婆子,本来不想多管。可看我阿姐,一年过两次大寿也不容易。苦心摆在这儿,就算是鸿门宴,是个明晃晃的圈套,我也得两腿一蹬往里跳。”


    江知味哑口。


    “江娘子。”郑师狡黠一笑,“我对你很看好。”——


    作者有话说:知姐儿:合作达成!(叉腰.jpg)


    喂,有人想点菜吗——[熊猫头]


    第44章 鹌鹑馉饳儿


    一直到从保康门瓦子出来,江知味的胸腔里,还在猛跳个不停。


    郑师的那句“看好”,叫她很是受用。也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完全是借了觅之郎君的势,才能搭上老姑婆这条线。


    她此前全然没想到,那寿宴竟然是假,就算在做席和后来与卢伯交谈的过程中有所怀疑,也觉得沈老太太她老人家不至于牺牲这么大。


    江知味一时间哭笑不得,所以在双方定下合同的时候,给出了一个相当好的价钱。


    虽然此前说好了给出“最低价”,但又有哪个商人,真乐意毫无利润地给出一个半点不赚的成本价呢,都是客套的说辞罢了。


    然而这回,她却真的把价钱压得极低,原本六成的利润,她只要到了四成。打破了餐饮行业至少赚一半的底线,是真的推心置腹,想要回报这一家子的好意。


    也当交个朋友,毕竟她如今算是在创业前期。按曾经外婆的教诲,人脉的积累与厨艺的精进同样重要。


    郑师一听她报价,就知道没有弄虚作假,欣然签下了手书。


    双方的供货协议为期一年,与十三香一样。卤水的制作离不开十三香,江知味手里掌握的秘方,就是她胆敢与人叫板的底气。


    这也是为什么她不把卤水或者卤料直接卖给郑师,而选择了另一种劳心劳力策略的原因。


    保康门瓦子几乎十二个时辰都营业,客人们吃茶就酒,一天吃掉数百斤藕片和香干不在话下。


    郑师体谅江知味尚没有固定的菜蔬合作商,便答应了日结,开始先按每日一百斤藕片和八十斤香干供货,具体看客人们的反响,宁少勿多,确保卤味不过夜。


    这个量,江知味每日在辣卤素菜上,可得约莫一贯的净利。


    如此,需得一早起来准备全天的辣卤,然后由郑师出人去她家拉货。也考虑到了天热卤味易坏的问题,等拉过去后,都藏在保康门瓦子的冰窖里。


    冰鲜辣爊素菜别有一番风味,江知味把这个吃法也同郑师说了。


    当然还有一件要事,便是那些盛放素材的木桶、木盆由江知味提供,上面会刻上江记小食的“味”字徽记,叫别人一看,就知道这些爊菜源自何处。


    双方就合作的细则,畅所欲言地聊到了晌午。郑师客气地留江知味在瓦子里吃午食,她婉拒,毕竟辣卤明日就开始供货了,她得早些回去,打点打点横桥子周边的菜蔬贩子。


    既如此,郑师不强求。


    江知味走到家门前,总算把乱跳的心脏压制住。


    和孙五娘笑着打了个招呼,


    进门后,被乌泱泱的几个人孩、猫孩、狗孩围住。


    “二姐姐,谈成了吗?”江暖满脸殷切,抱着她的腿,双眼明亮。


    “还用说么。”凌花和容双一起,从豆腐铺子的方向过来,“看知姐儿这得意的模样,指定成了。”


    俩孩子激动得又蹦又跳,惹得脚边的猫狗也跟着竖着尾巴蹦跶。


    凌花眼中带笑:“我看这个家里,就驴子稳重些,一个两个三个,知不知道什么是财不外露啊,都收敛着些。”


    笑声戛然而止。


    江暖第一时间闭嘴,顺带把江晓的嘴捂上了:“娘,我们听话。”


    这一手捂得有些偏,江晓的鼻孔被堵住,后退两步躲开,蹲下身,把吠叫不止的刘海嘴筒子捏住:“嘘。”


    大人们都看笑。


    容双道:“知姐儿今日这么辛苦,不如咱们不做饭了,到外头食店吃吧。”


    江知味正好也想躲躲懒,她今日可是起了个大早,明日开始,为了做辣卤素菜,也睡不了懒觉了。她往后啊,就得跟生产队的驴似的,吭哧吭哧干个不停。


    好在牺牲的睡眠换来黄灿灿的铜钱,那玩意儿用麻绳串在一起,叮铃哐啷响的时候,简直叫人比打了鸡血还要亢奋。


    午食在保康门对岸的李四分茶解决。


    汴京城里,但凡比较大的食店都叫“分茶”。穿过彩楼欢门,进店走几步,就能看见一个天顶开敞的院子。左右是上了红漆的廊道,有跑堂来招呼,带他们在廊道中落座。


    两小只叽叽喳喳想吃肉,这两日江知味总不在,他俩吃的又是凌花做的黑暗料理。


    这会子能吃出差别了,顿顿边吃边呕。小脸虽不至于消瘦,却的确没前阵儿那么白里透红了。


    江知味便依各人口味,照着屋顶椽子上挂下来的菜单,点了几个店里的招牌——金玉羹、大小骨、白肉胡饼、入炉羊、鹌鹑馉饳儿、桐皮面。


    那点菜的小厮手持纸笔一一记录,问得十分细致。


    包括金玉羹要滚烫的还是温热的还是冰凉的,桐皮面上的浇头要瘦肉还是肥肉还是半肥瘦,白肉胡饼里的肉馅儿要肉块还是剁烂的肉糜,当然,同样离不开肥瘦相关的问题。


    还有辣与不辣,葱和芫荽都要否,羊肉几分熟,羊的年纪、分量大小,口轻还是口重,椒盐还是麻辣,装在木盘、瓷盘还是琉璃盘中……


    江知味都被问懵了,没想到宋时的食店在食客的口味方面能做到如此细致。仔细想想也没错,这种主打中高端服务的食店,店里的常客大多非富即贵,不好伺候。


    不过这些话术到是有用。汴京城的餐饮业竞争很大,百战百胜的前提是知己知彼。江知味默默把小厮问的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看来以后要多到各家酒楼食店走走。


    不久后上菜,只见传菜的那名小厮,左手和小臂上托着三个瓷碗,右胳膊从肩膀到手掌,足足叠放了二十四个碗。


    一桌桌路过,一桌桌唱菜、分菜。


    江暖和江晓看得直鼓掌惊呼,他俩跟江知味一样,都没见过这么壮观的传菜场景。


    上回还是在连池的胳膊上见到排列的几个碗,今日现场得见,远比连池当初摞起来的多得多,江知味看得新奇,又狠狠替那小厮捏一把汗。


    凌花连忙叫俩孩子住嘴,万一害得人家不小心打翻碗盘,那小厮不仅会遭叱骂、罚工钱,还可能会被驱逐出店。小孩子得懂这些规矩,不能做这种害人的事儿。


    两小只旋即乖乖坐好,不吭声了。


    到他们这桌时,传菜小厮的手里,只余下五个碗盘了。显然,都是他们的菜,一份一份安静地躺在净白的瓷碗中,有汤、有肉、有主食。


    其中那金玉羹,用山药、栗子加以羊汤煮制,是李四分茶的秋季限定吃食。


    如今已是阴历十月,方才那小厮点菜的时候就说了,这金玉羹全靠店里库藏的栗子,吃一回,少一回。点的人多,估摸着再过三四日,就吃不上了。


    江知味他们赶上了好时候。


    瓷碗中五色俱全。略带乳浊色的清汤中,红嫩的枸杞、翠绿的葱花、金黄的栗子、白糯的山药,配上切得大块的净瘦羊肉,都淘洗得透彻,没什么羊膻味。


    山药切成均匀的寸长,外皮粉糯,芯子里却带了些许脆感,显然炖煮的时间并没有那么长。栗子在这个应季的时节总是稳定发挥,果肉细腻香甜,粉感不重,想来这羊汤中不少的甜鲜味,都来源于它。


    江知味埋头喝了老大一碗,虽觉得汤中存有缺憾,但她意志坚定,坚决不肯犯职业病,只说好的,不谈其他。


    那碗盖半肥瘦浇头的桐皮面,凌花已经给它拌匀了。


    虽叫桐皮面,实际这碗面中,没有桐树皮也没有桐树汁,而是在面粉中,掺了少量榆树皮粉。是以揉出的面团韧性高、不易断,能拉得极为细长。


    与浇头中的肉臊子、小蕈干与胡萝卜丁一拌,根根挂满肉汁,油汪汪的,还放了芝麻香油,闻着香吃着更香。


    鹌鹑馉饳儿做成杏叶形,类似后世的炸饺子,装在竹编的小盘中,底下垫油纸。


    皮子是与熟栗子媲美的金黄,咬一口,那脆皮呲啦啦地裂开,酥脆得不行。内馅儿是去骨后剁碎的鹌鹑肉,肉汁十分丰沛,与辣卤鹌鹑比起来,是完全不一样的细腻体验。


    那白肉胡饼,其实就是猪肉胡饼,江知味倒觉得没甚特殊,皮厚偏干,多吃两口噎得慌,远不比她自个儿做的肉饼子好吃。


    至于入炉羊,就是炉烤羊肉。他们这桌的入炉羊是和其他几桌的客人拼的,烤的小羊羔,皮肉嫩得拿在手里果冻似的发颤。配一碗酸辣带韭菜花的蘸水,用手抓着吃,鲜香又过瘾。


    到了大小骨,就更有意思了。


    取的羊蹄筋和猪耳朵附近带肉的软骨,羊蹄筋是为大骨,后者为小骨。都先在汤汁里熬过,然后在风炉上烤。


    外层撒了茱萸粉、芝麻碎、胡桃碎、孜然等干料,初入口是焦脆的。里头有油脂饱满的湿润感,因胶质丰富的部位被提前熬得软烂,吃着又韧又弹,黏糊糊的。


    这一顿简直是全肉宴。几人吃得餍足地瘫在靠椅上,都快翻肠了,碗里还有剩呢。


    吃剩的都打包带回去,主打一个粒粒皆辛苦。反正家里有人兜底,吃完再有剩,还有猫狗光盘,能把一家子都吃过瘾了,半点不浪费。


    容双执意请客,肚子一挺,就把四百多钱给了。在场的见她身怀六甲,没人敢和她拉扯。


    那跑堂的小厮又来,笑眯眯地接过铜板,道一句“贵宾离席”,立马冲上来五个差不多衣裳的,簇拥着他们出门去了。


    到午后,江知味到横桥子集市,把郭阿婆和其他菜蔬贩子那儿今日卖剩的莲藕包圆。但还不够,一百斤不是小数目,周边都是卖菜蔬的散户,显然供货不稳,只能临时用用。


    但去菜蔬店也不大行。都是二道贩子,而且她又和菜蔬店的店家不相熟,哪怕买的量大,恐怕也拿不下一个好价。


    在如何给辣卤素菜节约成本方面,当真伤透了脑筋。


    驴子吭哧吭哧地驮着四处收集的百斤莲藕,稳稳地行走在横桥子东巷干燥的泥地上。路过周婶的杂货铺前,江知味灵光一闪。


    周婶的杂货铺时常有萝卜卖,有时是那种大根的腌白萝卜,从腌菜的土缸子里捞出来,搁在盛了酸汁的陶盆里,就放在杂货店支起的窗子下,整根也切片卖。


    有时卖的,是孩子们爱吃的小水萝卜。一把一把地码在桌案上,时不时观音点化似的,用树枝叶往上头洒点水,能叫萝卜一直保持水嫩、鲜红。


    这种萝卜是甜脆口的,吃着很嫩,水分比人参果还足。江知味给两小只和小孛萄都买过,一文钱三根,从萝卜缨子上切下来,淅沥沥地淌汁水。


    江知味差点儿忘了,周婶经常一车一车地进萝卜,显然有相熟的长期供货商。她立马去周婶家的杂货铺问了,果然确有门路。


    在周婶的指路下,


    江知味一个人骑着驴子,从内城走到外城,终于找到了周婶口中那味萝卜贩子。


    又在萝卜贩子的引荐下,结识了他的堂兄程磐谷——一位在汴京郊外包了大片池塘,养了几大亩莲藕,正愁开不了销路,怕莲藕统统烂在池塘里的中年汉子。


    也算是双向奔赴了。折腾了一下午,江知味总算把接下来一直到彻底入冬前的莲藕都定好了。


    要不是周婶,这事儿一下午难成。为报答周婶的恩情,她在做朝食的时候便多捎带了一份。


    热气腾腾的吃食置于木托盘中,端到周婶跟前时,她面上笑意藏不住:“呀,知姐儿,这是什么呀,你婶子我白活大半辈子,没见过哩。”


    第45章 肉蛋肠粉


    陶碗中酱汁浓稠,缱绻地垂挂在布满褶皱的米皮上。


    周婶定睛一瞅,碗中静静躺着的原来不止米皮。酱汁底下,米皮透白的缝隙中,还藏了老大一块金黄的鸡蛋和颜色粉嫩的猪肉团。


    不用凑到碗边,就能闻见酱汁里飘来的浓浓蒜香。


    另有一碗汆丸子汤。碗中的肉丸子鸭子凫水似的地漂浮,底下若隐若现的,是烫好的青菜和小蕈。汤里大约放了香油,除了蒜香,便是香油的淡淡芝麻味了。


    早起尚有露水,周婶没来得及吃朝食,还在杂货铺里收拾。这会子饥肠辘辘,见着这两碗滚热的吃食,顿觉身心大好。


    江知味笑着把托盘递给她:“阿婶,这个呢,叫作肠粉,汴京城里可吃不着,就我家有。里头半点茱萸都没放,酱香的,二丫和三丫都能吃。”


    “哟,那我们今天可有口福了。知姐儿你说你来就来,这么客气做什么。”


    周婶心里门清,知道这孩子是为了昨日萝卜贩子的事情来。昨日后来两人没碰上,但看这情形,回礼都来了,莲藕应该已经有着落了。


    出于关心,她还是多嘴问了:“可都安排妥了?”


    “妥了,包妥的。”江知味笑得眉不见眼,“谢谢您啊,要没您的帮助,我今日还得为莲藕的事情发愁呢。”


    “傻孩子,跟你周婶说什么谢不谢的。你出生那会儿的第一口奶还是我喂的,咱两家什么关系,没必要这么客气。”周婶笑得温和。


    她是打心眼里喜欢江知味这个孩子。模样生得标致,勤快、大方、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说起话做起事都一套一套的,身上自带一股劲儿,与她相处时,总觉得很舒服。


    江知味跟着笑:“那我不耽搁您嘞,我还得回去继续做吃食,等会儿再来收碗筷。”


    周婶“嗳嗳”应着,这就快步走到了杂货铺子里。


    桌案上刚摆的小水萝卜被她小心挪开,找了块干净地方,她把木托盘放下。二丫和三丫都还在睡着,她唯恐肠粉和肉丸子汤放凉后要不好吃了。


    便先喝了口肉丸子汤,咂咂嘴,口中喃喃:“见鬼,知姐儿做的肉丸子汤都和别人做的不一样,这也太鲜了。”


    她自个儿偶尔也做肉丸子汆汤,那汤底就是比不上人家调得好。光在香味上就有欠缺,显然知姐儿的肉丸子汤里,除了香油,还放了丁点葱油。


    周婶见过知姐儿家的葱油,是用猪板油熬出来的。每回熬的时候,整条巷子的人都被香得嗷嗷叫。


    那香味实在是太不讲道理了,攀上屋檐、顺着墙缝就往人的鼻子里钻,一点儿不给人掩鼻躲藏的机会。更叫人闻得见吃不着,只知道在那儿抓心挠肝。


    今日她总算亲口尝到了知姐儿熬的葱油,不单靠闻了。


    真香啊。


    要是能来上一碗稻米饭,就这么舀一勺香喷喷的葱油,哗地兜头淋下去,浸泡得每一颗米粒都裹满油脂,一口下去,保准能把人的五脏庙香个透。


    这般想着,她舀起一颗肉丸。


    肉丸嘛,实心的。嚼口虽好,吃多了也柴。但今日这肉丸,周婶咬下,呲溜一道滚烫的鲜汁射出,溅到唇畔,叫她哇啊哇地跳着喊疼。


    她赶忙拿凉水洗过,回头看勺子里被她咬下一个缺角的肉丸。


    这肉丸居然有两层,外层是灰粉色的猪肉丸子,嚼头十足。咬开的口子上,能看出肉丸子一层一层的纹理,像树的年轮那样,每一层里头,都夹着水样的肉汁。


    但烫到周婶的,不是肉丸年轮里的肉汁,而是它的肉心,也就是那第二层。


    第二层包裹着一个赭色的小肉球。肉球酥软,被一大池子的油水裹挟其中。便是那油水,看着平平无奇,吱地一下迸出来,差点儿把她的嘴皮撩出一个大泡。


    好在舌头没事,还能尝出味道。周婶定了定神,极为小心地把肉丸里那该死的肉球吹凉,用嘴衔出来,愤愤地咀嚼,势要把它嚼个通透。


    然而她很快忘了自己方才的愤怒源自何处。


    肉球的荤香味很重,别看油水池塘似的那么多,却半点不显得油腻。随着咀嚼的深入,口中那一小团酥烂的肉球越来越香。


    周婶都怀疑,知姐儿不会在肉里兑陈年老窖了吧,要不怎么叫她越吃越上头。


    吃完一颗完整的肉丸子,旋即续上了第二颗、第三颗……这回有经验了,先给肉丸子破开一个小口,让里头的肉汁流到勺子中,然后彻底咬开,吹凉,把那肉汁和肉丸一并吞吃入腹。


    天呐,怎么能这么会吃呢。


    周婶得意洋洋,吃着吃着,猛拍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嗳,还得给二丫和三丫留点,别急着吃肉喝汤整个水饱,还有肠粉没吃呢。


    但她整不明白,为啥这扭曲在一起的米皮,会取一个“肠粉”的怪名,难不成是因为它的褶子多,像猪肠那样歪来扭去,所以得名?


    但这并不是关键。知姐儿能把寻常人家的肉丸子汤都做出花来,这肠粉肯定好吃,好吃绝了的那般好吃。


    果然,一口下去,把周婶惊艳到了。


    肠粉的皮子水润爽滑,薄薄一张,单吃无甚味道,必须得在碗底的酱汁中狠裹一番,再往嘴里塞,能品出其中的蒜香、小蕈香、淡淡的鸡蛋香、肉香,还有酱油打底的酵味咸香。


    粉皮本身微韧,潮湿中带着糯意。嚼着嚼着,就在嘴里悄无声息地化开了。酱汁来去匆匆,先行一步入腹,残留的米香和肉蛋的荤香就在嘴里荡秋千似的来回晃。


    肠粉极好落胃,周婶情不自禁地吃得飞快。顺带着又吃了几颗肉丸,到末了,就剩一颗了,俩姊妹没法儿分了。


    正踌躇,屋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动静。俩丫头都揉着眼睛,从后屋出来,争先恐后地往她的大腿上爬:“娘,你在吃什么,好香啊。”


    周婶眼疾手快,趁二丫三丫都还迷迷瞪瞪地没睡醒,把余下的那颗肉丸子塞进嘴里,囫囵嚼个碎,连烫都顾不上,就往肚子里咕咚咚咽了。


    等二丫看见时,桌上只剩下一碗飘着油圈圈的青菜小蕈汤。


    周婶笑着,吹凉一勺喂给她:“好喝吗”


    “好喝!”二丫直点头,指指碗中,“娘,这菜汤有肉味,是江家二姐姐做的吧,比你做得好喝多了。”


    周婶白她一眼:“死丫头嘴还挺灵,再说你娘的不好,这肠粉不给你吃了啊。”


    二丫闭嘴,笑得乖巧。


    就在周婶和孩子们忘我地分吃肠粉和青菜小蕈汤时,江知味这头又蒸出了两盘肠粉皮,轻轻一铲,粉皮就完整地从盘子上剥离开。


    在没有红薯淀粉的朝代,粉皮的做法大道至简,只四个字,“陈米”“烫浆”。


    为保证做出的肠粉有更接近于后世的口感,需得选用陈年粳米制浆,过滤后,倒入刚烧开的滚水,边倒边搅拌。而后盘中刷油,均匀地铺上米浆,水开上汽后上锅,等米浆蒸得薄透,便熟了。


    江知味自个儿连着家里人、猫、狗、驴都已经吃饱。如今做的这些粉皮,是给觅之郎君准备的。


    除了纯米肠粉,还准备了肉蛋肠粉、肉虾蕈肠粉,酱汁另放,有不辣的蒜蕈赤酱、酱油清酱,还专程调了一碗放了多多茱萸油和芥子辣的香蕈辣酱。


    都装在食盒里后,郑师的人也来了。四个打赤膊的黑皮汉子,风风火火地把今日要卖的辣卤素菜扛上江州车拉走。


    阵仗不小,那车子上又刻有保康门瓦子的徽记,这会子再要财不外露也难了。


    周婶来归还碗筷托盘时,便道喜:“知姐儿出息了,都和瓦子做起营生了。”她眼中满是自豪,明显打心眼里替江知味感到高兴。


    连对门门槛上坐着的孙五娘,都在江知味拎着食盒出门时,难得地同她对视了一眼,冷冷道:“恭喜。”


    驴子一路走,江知味一路听着巷子里的恭贺声不断。


    有李二狗、冯四娘,还有那总爱说东扯西的王婶,以及她那位鲜少暴露真容,总是活在她的话里话外,今日在这儿明日跑那儿的“我男人”。


    原来王婶的男人长得如此憨厚。面皮晒成酱油色,身上的汗珠在日光下晶莹闪烁,笑起来酒窝浅浅,显得老实、拘谨,和巧舌如簧的王婶倒是不搭。


    江知味一路说着“同喜”“谬赞”,面上和和气气,心中却莫名惴惴。总觉得才挣了些钱,就闹得这么大张旗鼓的不是什么好事。


    等出了横桥子东巷,才驱使驴子加快脚步,一路颠阿颠地,往静心小苑去了。


    到小苑时,如江知味所料,觅之郎君不在。


    那门房认出了她是上回来做席的小娘子,客客气气地同她道:“郎君上值去了,不过连池在里头,可要帮您把连池喊出来?”


    肠粉放不住容易坏,江知味本想打探打探觅之郎君上值的地方,自个儿给他送去。但要能让连池帮着送那是最好,免得自个儿贸贸然地前去冒犯。


    只是如此,那归还胡椒荷包的事情便又泡汤了。


    不久连池踩着小碎步出来,热络地同江知味打了招呼:“郎君还说今夜想吃江娘子做的鱼呢,等一会儿饱了口福,说不定不用我跑这一趟了。”


    江知味同他嬉皮笑脸,笑得得意:“那可指不准。不跟你吹,我做的吃食就没有人吃了会不想,你就等着吧。”


    “咳,连池,今晚上还得劳烦你再去一趟江娘子那儿。”


    食盒里的肠粉吃了个精光。沈寻与刘廉及尹大卿、许主簿等人,趁午间歇息的时候,围着桌案,连碗里的一点儿酱汁都没留。


    刘廉这个老饕,刚从邻县出公差回来,一早到了大理寺,心心念念都是江记小食的吃食,本还惦记着今晚上要去横桥子夜市上走一遭。没想到正巧,赶上了连池来送肠粉的好时候。


    面对这种打小没见过的吃食,刘廉的好奇心都快溢出来了,吃时却谨小慎微,生怕错过其中任何一丝微小的美味。


    尤其那碗裹猪肉、河虾、香蕈的肠粉,刘廉对它赞不绝口。


    虾肉在前,本就鲜味十足,再加上香蕈丁的点睛之笔,鲜得他浑身起酥,五脏六腑都被那道缥缈的鲜气吊着。几口鲜美下肚,他整个人变得亢奋又飘忽,抱着沈寻的胳膊,就是一阵:“啊啊啊啊,觅之啊,觅之啊,拖了你的福,实在是太好吃了。”


    沈寻被他摇晃得直翻白眼,双手搭上他激动到颤抖的小臂:“消停些。”


    刘廉消停不下来。


    这吃食既是特意送到大理寺来的,那肯定是私人定制,没在江记小食摊子上卖。一想到接下来再吃不着这么美味的虾肉香蕈肠粉,他心下混乱,抓心挠肝:“觅之,不如我去色丨诱江娘子吧,如此,咱们就能天天吃到这么好吃的肠粉了。”


    噗。


    一口茶水飞溅一地,沈寻轻咳两声,默默掏出丝帕,擦净身上落下的茶水,又慢条斯理地甩干净上面的茶渣,偏过头,把剩下的半杯茶水递到他跟前。


    “干什么?”


    沈寻微微一笑,指着茶杯中他那张被缩小到扭曲的脸:“怕你没自知之明,多照照。”


    刘廉猛甩了下头,扶了扶差点被他甩歪的发冠,背手在身后:“你觉得我不行吗,不合适吗,啊?嗳,也对,你,沈觅之,汴京城第一青年才俊,品貌绝佳,少年英才,自是风光无两。我要不行,难不成你上啊?”——


    作者有话说:沈寻:我行我上[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