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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逛吃逛吃


    汴京城的黄昏细雨如丝。


    沈寻和刘廉才下值,换下官服,晡食都没吃,就奔着横桥子夜市去。


    二人抱手,站在桥头,看身侧的行人往来。小摊贩们纷纷在桥头支起纸伞,市井的炊烟和嘹亮的吆喝声,一齐拉开了夜市繁忙的序幕。


    “你是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江娘子新上了辣爊鹌鹑?”刘廉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低头一看,最近胖的,脚尖都快见不着了。


    旁人当官,如沈寻,生得清瘦寡淡不染纤尘,一看就知道是个清廉的好官。而他,偏长了一副膘肥体壮的身子,尤其是年过二十以后,喝凉水都长二两肉,实在难以逃脱强取民脂民膏的嫌疑。


    刘廉嫌弃这具肥胖的身体,又压制不下强烈的口腹之欲。


    一想到江娘子小食摊上的辣爊鹌鹑,他缓缓叹了口气,又咽了口唾沫。算了,不去想减重的事了,还是吃东西要紧。


    江知味吭哧吭哧拉着小食车上桥时,一眼就见到了在旁站着的两位。实没想到,他二人竟然认识。


    拉着车子,不方便福身,江知味点头一笑,沈寻和刘廉也都笑着,上前来搭了把手,帮她把摊子安顿好。


    之后刘廉便排到队伍中,沈寻站在小食摊边没动。


    因晚间落雨,提前过来排队等吃的客人不多。江知味得空,一边替拿了号牌来的客人拣鹌鹑,一边同他闲聊道:“觅之郎君今日没去钓鱼?”


    “今日晨起公事便忙,脱不开身。”


    刘廉听得门清,双眼瞪得溜圆,一脸见了鬼的模样。明明今日闲得很啊,要不然怎么尹大卿还能陪他们一道吃肠粉呢。


    不过他没戳穿,只静静看着胡说八道的沈寻。


    江知味哪里晓得这些内情:“郎君真是辛苦,为这公事,白日忙夜里也忙,难得今日下值早,还能来我摊子上站站。”


    又一位客人走开,刘廉巴巴地往前挪了一步。心说也就前阵刚抓了几个人贩子的时候忙些,后来那案件上交到审刑院了无音讯,他们就又恢复了优哉游哉的悠闲日子。


    “民以食为天,再辛苦,饭总要吃。许久不来江娘子的小食摊,有些吃食,还真是怪想。”


    刘廉险些翻白眼:“民——以——食——为——天~继续装。”


    没看见刘廉的厌弃神色,江知味笑:“那我请连池送去的谢意,郎君可收到了?味道如何?”


    “绝佳。”沈寻言简意赅。


    随着刘廉越走越近,他那张厚重的肥脸也越来越扭曲变形。沈寻乍见端倪,赶紧眼风一斜,睨他一眼。


    刘廉旋即收了面上的诡异表情,讪讪一笑,不做声了。终于排到,他指着摊子上的鹌鹑、火焰索饼、米线糊和浇汁豆腐,这里头有他没尝过的,也有他熟悉惦念的味道:“江娘子,各来两份。都是一份要辣,一份不要。”


    沈寻幽幽补了句:“都要辣。”


    “对对,都要辣。”刘廉一拍手,“你看我,差点儿忘了你……”


    后续要说的话,被他自个儿生生堵在了喉咙口。


    到这时,沈寻也不好再站在摊子边,找借口同江知味闲聊了。两人捧着大碗小碗,来到横桥子的石柱栏杆边,将腾不出手抱的几只碗小心地搁在上面。


    “沈觅之。”刘廉双手叉腰,义正词严,“你给我说实话,什么情况啊这是?”


    沈寻权当听不明白:“什么什么情况?”


    “你你,还在跟我打马虎眼。”刘廉嗷呜咬下一块鹌


    鹑肉,“天呐,这也太香太嫩了吧,我从前怎么不知道,小小一只鹌鹑,能做得比鹿肉熊掌都好吃。”


    沈寻也吃鹌鹑,吃相却比刘廉文雅得多。吃时眼风还往江记小食摊上扫,江知味恰这时回头,与他四目相对,微微一笑。


    刘廉不愿驳他的面子,等江知味重新和食客攀谈上,嗦了嗦啃完鹌鹑那油乎乎的手指,舔舔嘴,转而端起那火焰索饼来。


    吸溜,这个热辣,真爽快!


    “你不让我去色丨诱,就是……这个原因?”刘廉塞了满口,嚼嚼嚼,话音嗫嚅不清。


    “不是。”沈寻又往蔡河水面上一指,“这里灯火如昼,视野开阔,不若你借着灯火再照照?”


    “你……沈寻!”刘廉一时愤慨,惹得旁边经过的路人都探着好奇的头来看,“不是吧沈寻,不是我想的这样吧,你难道真的,啊,真的?”


    手往江记小食摊的方向一指,稳稳地落在江知味忙碌的背影上。


    沈寻避而不答:“吃你的吧。”


    *


    江知味收摊时,这两人都已经离开。


    到底那胡椒荷包还是没能还回去,总觉得当着觅之郎君同僚的面,掏出一个绣有成双锦鲤和沈家徽记的荷包有些怪异。


    怪异在哪儿,她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怕闹出些不必要的误会。


    隔日那几个精壮大汉又来,这回他们身后,多跟了一名小厮服制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抱手作揖,同江知味礼貌招呼,又带来了郑师的口信。


    辣爊素菜上架的头日就大卖特卖,明明准备了一整天的量,却在昨日午后,不到黄昏那会子就卖了个精光。


    晚间还有一波听客潮,那些客人们有些晨间就来过瓦子,早就听说了瓦子上了辣爊藕片和香干的事儿,到夜里,以为还有呢,没想到跑了个空,都悻悻的。


    所以郑师今日特地派人来,指明了要在原来素菜定量的基础上,各加个五十斤。并表示,以后就是这个量了,再多也不行,就得适当吊一吊客人的胃口才好。


    江知味都记下,收了今日份的辣爊素菜钱,回房简单拾掇了一番。


    凌花的豆腐铺子也已歇下。今晨准备的豆腐不多,早早卖完,便可以早早关张,好陪江知味他们,一道去大相国寺采买新衣裳。


    说起来,这阵子一直在为了生计繁忙,凌花连给孩子们添秋衣、冬衣的事情都顾不上了。眼看天气一日日地转凉,尤其昨夜子时下过老大一场秋雨,一早天虽放晴,却实在冷得刺骨。


    她早起准备豆腐、腐竹、香干时,专程披了件旧时穿的厚坎肩,还是被冷得连打了三个喷嚏。


    所以便和知姐儿商量,趁到了大相国寺的开放日,举家往那头去一趟。这一整日,就吃喝玩乐,不想其他了。


    江知味此前,对宋朝的大相国寺有些了解。


    大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每回都叫一个门庭若市。因其售卖的货品种类繁多,从宠物猫狗到珍禽异兽,从家用小物到古玩珍藏,涵盖了宋人衣食住行的绝大部分,相当于宋人的跳蚤市场,后世百货商场的前身。


    之前也听周婶说起,在大相国寺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叫她对这一趟的出行满怀好奇。


    因出行人口过多,一头驴子显然拉不动坐了这么多人的车,江知味他们还是选择了租车。


    现在手头上不那么拮据了就是好,租的驴车配了双驴,速度快了不说,车顶还带棕榈叶编成的车盖,不至于像从前那样大喇喇地暴露在露天下,从头晒到尾。


    大相国寺可比街边白日里的集市热闹多了。不仅里头被小摊贩沾满,外头沿街设了表木的地方,也有不少摊贩扎堆。


    跨过寺门前浓重的香火味,手拎挎篮挎包的人们说说笑笑,在寺内的摊子间往来穿梭。


    本只打算买成衣的江知味,这会子被大相国寺的热闹看得眼花缭乱。


    几座大殿的前后回廊处,不少人挤挤挨挨,凑在小摊子前玩关扑。有得中者,得意洋洋地接过博来的五十钱,赢得周遭喝彩声一片。


    再往前走,是摆了不少吃食摊子的木桥。


    桥上搭满纸伞和彩棚,五颜六色的盖头下,刚下锅的油饼发出滋啦脆响,旋旋上扬的烟气里满是油香与焦香。又有搭了炭盆和烤架的店家在卖旋炙猪肉,刚出锅的焦褐色猪肉肥瘦分明,上头还滋滋冒着油泡。


    江知味买了一份旋炙猪肉,叫店家切得碎碎的,装在油纸包里。又买了一袋林檎旋,也就是后世的苹果干,给两小只捧在手里边走边吃。


    四肥六瘦的旋炙猪肉,大约事先放了酱料腌过,因此在烤的过程中,只放了少许盐和孜然调味。她张嘴咬下先是觉着脆口,紧接着便有丰厚的油脂,从唇齿间溢出。


    再吃那林檎旋,微酸清甜,吃起来艮啾啾的。显然经过三蒸三晒,用的是最有诚意且纯天然的做法。放在烤肉后吃,很是清爽解腻。


    逛街嘛,边走边吃才最爽快。


    到成衣摊子前,江知味他们已经逛吃逛吃了一整路。带出来的竹筐里,多了笔墨、油纸、竹签子、肥皂团子等物。


    俩孩子的手上各举着一个红漆绘池鱼的小拨浪鼓。江暖的另一只手上,抱着只泥捏的大公鸡。江晓看着那只公鸡,时不时伸过手去,当作真鸡一般抚摸逗弄。


    因吃得太饱,江暖试衣裳时,青蛙似的肚子挺在那儿,把初冬的薄袄子,顶得翘出来一个大包。凌花看得直笑,叫她把肚子吸一吸,再试那衣裳,就刚好了。


    店家也是直夸,一会儿说凌花有福气,一举得个龙凤胎不说,儿子女儿还一个个生得这么水灵。一会儿又说,江知味这样美貌的年轻小娘子,就该穿粉戴绿,把自个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凌花都很认同,她亦觉得,江知味成天穿得灰不溜秋,除了上门做席时候会仔细拾掇,其他时候一点没有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该有的娇俏。


    买衣裳的时候就毫不留情了。


    逛吃逛吃了几个摊子,先给江知味买了两件深秋穿的短褙子,一件粉色、一件水蓝,搭的裙子也是鲜亮的,有亮赭色、暗朱色,往身上那么一套,衬得她像朵桃花似的,粉嫩又雪白。


    然后又买了冬日的两件夹袄。都能直接套在秋装外头,一件米色带长毛领,身上镶幼黄闪亮的小圆珠。一件颜色偏暗,藏蓝的厚棉布料,主要在她干活的时候穿,如此不容易被灶房的油烟弄脏。


    本想买得五花八门些,江暖却一定要和江知味买一样款式的衣裳:“娘,这叫姊妹衫,二丫和三丫就是这么穿的,这样一出门,别人就知道我和二姐姐是亲姊妹了。”


    “二丫和三丫虽差个几岁,但长得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用姊妹衫,也能看出是亲姊妹。”


    江知味实话实说,却把江暖说得扁了嘴,抱着她的胳膊,撒娇道:“二姐姐,我就是想和你穿一样的。”


    一旁江晓也跟着嘟起嘴来:“娘,二姐姐,我也想穿和暖姐儿一样的衣裳。”


    “那不行。你二姐姐和暖姐儿是小娘子,你是小郎君,怎么能穿得一样呢。”


    叽叽呱呱,讨论不下个定数。最终还是折了个中,给江暖和江晓买了一样的衣裳,都是秋天应季的偏中性的短褙子,男童女童都能穿。


    一件水绿,一件天蓝,他俩身量差不多,互相换着来都行。


    两小只都舍不得把新衣裳脱下来,选了水绿的那件套在身上。凌花把换下来的衣裳折好,压平整了收到竹篮中。


    到了给她挑衣裳的时候了。


    “不用,你娘我这么大岁数,成日里不是在卖豆腐就是在洗衣裳,还打扮什么。”


    江知味却道:“卖豆腐不用见人啊。换了新衣裳前,你是卖豆腐的花儿婶,换了衣裳后,那可就是豆腐西施,差大了。”


    凌花拗不过,被推搡着去换衣裳。一件灰褐色的长棉衣,颜色较暗,手感却不错,棉充得也多。冬日坐在铺子里,两面都是穿堂风,套一件保暖的衣裳最合


    适了。


    她出来时还乐津津:“你们瞧,这衣裳如何?”


    齐齐的两声“好看”,说得凌花眼尾堆褶:“晓哥儿觉得呢?”


    江知味笑着低头去看。原本在左右两侧站着的水绿色小人儿,如今只剩下了江暖这小小的一个。


    心下咯噔一跳,她慌忙地转身去找。


    那衣裳色浅又亮,按说这种日光正盛的时候,在人群中应该非常显眼。可此时,江知味的视线里却没有半分绿意。


    四野皆是焦灰,穿行的人群此时变成了碾扁芝麻似的一片片。


    凌花也急了:“晓哥儿人呢?方才不是和暖姐儿手牵着手,就在这摊子外头站着吗?”


    “晓哥儿说要拉裤兜,甩了我的手就去找茅房了。”江暖眨眨眼,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只见她娘亲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二姐姐伸来捉住她胳膊的那只手,此时沁满汗珠,冰凉得打颤。


    第47章 脑袋开瓢


    午后的大相国寺,此起彼伏地响着找孩子的呼喊声。


    一行人兵分两头。


    这时断不敢再把江暖弄丢,凌花紧紧攥住她的小手,顾不上跑得满头大汗,狼狈地把寺里的各处茅房都翻找过,还是一无所获。


    当初江大和江知味因为人贩案落水昏迷的恐惧感袭来,凌花只觉得,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被这么硕大的阴霾笼罩。


    她怕极了,生怕人贩子再来,叫江晓也和孙五娘家的鹰哥儿那样,被人贩子绑架、拐走、生死不明……


    可怖的场面在脑海中不住的盘桓,凌花的心乱得跟炖蛋似的,在胸腔里一顿乱跳。


    另一头,江知味一个人,也是无头苍蝇似的满寺乱跑,看见一个跟江晓差不多大的孩子,就走上去抓了他的肩看看,还险些和孩子的爹娘起了争执。


    好在江知味定了定神,耐心地告诉他们事发的原委。那二人不仅没加指责,反而自发地帮忙找起了孩子。


    到后来,越来越多的好心人加入了找孩子的行列。


    那一声声“江晓”“晓哥儿”的呼唤,也引起了正在大相国寺大殿里替祖母进香的沈寻的注意。


    连池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冲出大殿,找了个人询问,又风风火火地回来:“郎君,大事不妙。真的是江娘子的胞弟,说是走丢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一刻钟前。”


    沈寻撩衣起身,亲自寻到后殿。很快大相国寺的寺门纷纷关闭,余下的唯一一个进出口,也加派了僧人值守。


    进出的香客和前来采买的客人都遭到了盘查,尤其是从寺里外出的客人,竹筐中、背篓里都翻找过,生怕真有什么人浑水摸鱼,趁乱把孩子从寺中带走。


    这样趁乱打劫的祸事,在今年三月的金明池就发生过一桩,沈寻记忆深刻,唯恐旧事重演。


    然而到他知晓事发已经一刻钟过,孩子的确存在自己走出大相国寺或者被人带出的可能,那么大相国寺周边的巡查同样重要。


    偏他今日休沐,只同连池二人前来大相国寺,要想尽快调人来协查,回大理寺肯定来不及,只能求助于附近街道司。


    沈寻将身上鱼袋扯下,交由连池,让他以最快的脚程前往大相国寺就近的街道司。至于他自个儿,则是留下,与寺里出动的大批僧人一起,汇入了找孩子的行列中。


    如此大张旗鼓,江知味很难察觉不到寺里发生的变化。


    尤其穿梭的人流变得缓慢以后,对江晓的寻找变得比先前轻松许多。然而江晓本人还是没有出现在视线范围中,明明她已经将大相国寺的五座大殿前后找了个遍。


    失落感瞬间将她裹挟,身上冷热汗直下。江知味心上的忐忑愈来愈剧烈。胸腔里的跃动蔓延至她的耳膜,疯狂跳动的巨大鼓点声将她的周身紧紧包裹。


    她这个乐观主义者,都开始构想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结果。


    四面八方的喊声轰隆隆地聚在头顶。恍惚中,江知味好似听见有人在喊她。


    循声看去,是一抹鲜亮的水绿身影。那颜色在阳光的照耀下亮得突出,像一颗发着璀璨光华的小金子那样,一闪一闪地,落在了她的心坎上。


    江知味的眼泪唰地流了满脸。


    以至于她跌跌撞撞地走近后,才看清晓哥儿身后还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人的存在远比江晓还要鲜亮。


    他高举着手,冲江知味轻轻一挥。那雪白飘袂的衣裳纤尘不染,宽大的袖口滑到他肘间,露出一截精瘦骨感的小臂。


    江知味连忙把脸上的眼泪抹了,到跟前时,想抱抱江晓,两腿一软,险些行了个跪拜大礼。


    胳膊被一双拢了衣袖的手堪堪扶住,隔着衣裳的温热透进她的皮肤。抬头一看,觅之郎君额头上也都是汗,有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他锋利的下颌骨处。


    “江娘子别怕。”沈寻声音很低,他感觉到了掌心里的微微颤抖。


    在他的搀扶下,江知味缓缓起身,想顺手把江晓从地上抱起来,无奈手脚皆软,实在没什么力气,只好作罢。


    沈寻留意到了她动作里的微末,帮她把晓哥儿抱起来。


    这时有不少帮着找孩子的好心人,看到了那身着水绿色衣裳的小娃,都大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


    话头一个传一个,没多久就传到了凌花的耳朵里。凌花带着江暖、孙五娘和小孛萄赶到时,江知味正和沈寻坐在大殿门前的台阶上。


    江晓在沈寻的怀里睡着了,方才那一通糟乱,好似与这个酣睡的孩童半点无关。


    凌花又气又笑:“糊涂蛋子,这时候怎么还睡得着啊。”


    却不晓得抱着江晓的沈寻是何人,福了福身,将孩子从他的手里接过来:“多谢这位郎君相助。”


    沈寻点头回礼,目光却落在身侧的孙五娘和小孛萄身上。


    江知味也疑惑:“娘,孙阿嫂,你们是怎么碰上的?”


    记忆中孙五娘鲜少外出,难不成今日也和他们一样,是来采买衣裳的。


    凌花阐述了来龙去脉。原来这几日孙五娘情况尚好,除了在自家门前坐着当门神,闲暇时候,还会做些缝补衣裳的活儿。


    那给她交活的客人就住在大相国寺附近。她想着来都来了,正好带孩子到寺里走走逛逛,没想到刚来没多久,就在人群中,听说了江晓走丢的事儿。


    想来孙五娘也惧怕孙鹰的旧事重演,背着小孛萄,发了疯似的帮忙找起了孩子。后来听说孩子找到的消息,正好碰上了险些昏厥的凌花,扛着架着,便把人带到了这处来。


    对此,江知味感激不尽:“多谢觅之郎君帮我们找到晓哥儿,也多谢孙阿嫂。”


    孙五娘见着人多,又是沉默,她似乎很不乐意同江知味面对面交谈,见她的时候,眼神总是躲。


    那躲闪的眼神飘飘然地落到了沈寻身上。


    孙五娘眉头一蹙,想起江知味方才话里说的“觅之郎君”,想必就是地上正坐的这位。脑海中记忆翩跹,她忽遭雷劈似的往后跳了一步,好似想起什么,一脸震怒地看向沈寻:“是你?”


    沈寻记忆超然,记得人贩案中每一位受害者家属,自然也记得孙五娘,这位曾在历年卷宗中出现过的脸。


    当初那会子的人贩案发时,他尚在蜀地嘉州任职,并不晓


    得,孙五娘为何会认得他。当然,他也在卷宗中了解到,孙五娘因儿子被拐一事,时常疯癫,精神反复。


    或许是把他错认成了旁人。


    沈寻正想开口解释,又见孙五娘咬着牙,发皱的眼眶剧烈颤抖:“是你,就是你……”


    后半截话始终悬而未出,江知味都听懵了。这没头没尾的,什么和什么啊,孙五娘和觅之郎君,难不成认识。


    小孛萄面露惊慌,她晓得这是她娘亲发病的前兆,话语里带着哭腔:“娘,娘我们回家吧,娘。”


    说着边扯边拽,却被孙五娘猛地甩开了手。


    此刻的孙五娘,面颊涨成了乌紫的猪肝色。她唇边、腮边的肌肉都在颤,牙关咬得死紧,明明有将要出口的话,却被她莫名肿大的舌头堵在了口中。


    她想发声,却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眼泪伴随着咬破舌头的鲜血一并留下,场面骇人,这时任谁都能察觉到此刻的氛围不对。


    沈寻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孙五娘随手抄起的石头已经砸了出来。她手上也在剧烈地颤抖着,因此扔出的石头并没能如她所愿,精准地瞄到沈寻的额头上。


    而是矛头一转,指向双眼睁得溜圆,意欲拽着沈寻跑开的江知味。


    哎哟,这一难逃不掉了。江知味悲伤地想着,闭了眼,任凭身体随着石头的飞来,做出下意识的躲避动作。


    却没在片刻后,察觉到这具身体有任何的不适。


    反倒听见了连池炸雷般的嚎啕惊呼:“郎君,你受伤了!”


    江知味愕然地睁开眼。她被笼罩在高大的阴影之中,抬头望见的,是觅之郎君紧蹙的眉眼,以及一滴、两滴,融雪似的落在他肩头的点点殷红。


    而那块石头,同样殷红地落在一旁的泥地上,尤其尖锐的那头,看起来血迹斑斑,格外瘆人。


    江知味忙不迭转至他的身后。乌发深处,有一股一股的鲜红从头皮上渗出。沈寻瑟缩了下身体,转身抽出藏在怀间的帕巾,抬手往后脑被砸的地方捂。


    他不想江知味看去他的狼狈,虽疼得厉害,还是咬牙忍住,看向孙五娘渐行渐远的身影时,也没有多加责难,只轻声,对着一脸担忧的江知味说道:“无妨,去郎中那儿止了血便好。”


    对对,止血。


    江知味吓得不轻,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眼凌花,来不及多说什么,和连池一人架着觅之郎君的一只胳膊,飞也似地往大相国寺外就近的医馆去了。


    包扎完脑袋,已经时近黄昏。


    沈寻伤在发根深处,为方便上药,不得已被剃去了一小块头发。上了止血的药粉,用纱布缠了好些圈,有些怔愣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在江知味看来,他大约是脑震荡了,方才上药的时候,还干呕过几回。


    这主仆俩一个鲜活的样都没有,刚把沈寻架到医馆,连池晕血症就犯了,往地上一趟,就被医馆里的学徒郎中带走,只留下她一人在觅之郎君身边照顾。


    好在他这边问题不大,别看流血挺多怪骇人的,伤口却不深,也不用缝针什么的。


    郎中开了一小袋止血的药粉,用桑皮纸包好,叮嘱江知味需得一日一换。还开了几幅止疼定眩的草药,一日一剂,熬成浓浓的两碗,早一回晚一回喝下。


    江知味看着难得蔫菜的觅之郎君,耐心地同郎中表示,都记下了。


    但蔫菜的这位还在眩晕,起身勉强,走一步能打三个晃,便在医馆的病房里留观。江知味陪着,给他倒了些水,兑了点儿糖,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喝下去。


    她皱着眉,看他额头上缠的白纱间隐隐又渗出血来。嗳,差点儿挨这一下的就是她了。


    沈寻面上惨白,喝完糖水,在竹椅上闭目养神。


    受伤的地方位于后脑正中,他正躺不得,又觉得侧躺不雅,干脆还是坐着,保持一个淡然处世的良好形象。


    无奈身上的衣裳被血水染出了大朵梅花,这会子干了,肩头上还是觉得很不清爽。还有那淡淡的血腥味,想必江娘子也能闻见,亏得他日日焚香沐浴,还是压不住这股子难闻的味道。


    不过江娘子好像并不在意这些。


    她坐在竹椅上,用手掌支着头,一下一下打着瞌睡,时不时醒来,见他双目紧闭,便又阖上双眼,继续打盹。


    她今天应当是累极了。


    沈寻的双眼同样开开合合,一直到江知味的双眼彻底睁开,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舒展的懒腰,他才装着彻底清醒过来,对上她笑眯眯的一双眼睛,眨了眨眼。


    “你醒啦。头还晕吗?”


    沈寻扶着桌案起身,试着走了几步:“好多了。”


    眩晕倒不是装的。方才是挺难受,但只一阵,包扎完没多久,那难受的感觉就彻底散了。这会子腹中空空,倒是觉得该吃饭了。


    沈寻实没想到,他也会有如此热爱吃饭的一天。


    待郎中又来敲过,把过脉,问过诊,明确了回家无妨,被左右两人架着、搀着,缓缓走上了马车。


    小苑和横桥子分别位于医馆的两个方向,江知味在车上就有迟疑,先把沈寻送回家,再赶回去摆摊其实正好。


    但到小苑门前,许是沿路颠簸,脑袋遭受了震荡,沈寻的眩晕又犯,虚弱地倚靠在车辕边,缓了许久,才能慢腾腾地走个几步路。


    没想到这般,走时还能无事人似的摆摆手:“江娘子无需担心,小食摊重要,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莫让客人久等。”


    江知味看得那个揪心,当即做了个决定,拜托连池:“你家郎君的晡食有我照顾,你可否帮我去横桥子东巷走一趟。那辣爊鹌鹑今早已经做好,晚间会有许多客人拿着号牌来取。你就跟我娘说,让她帮着把鹌鹑拉到横桥子夜市上,具体事宜,饮子摊的宽婶晓得怎么处理。”


    “江娘子不必为了我……”


    “怎么不必。”江知味柔声将他打断,“就一晚不出摊,不妨事的。若非我,觅之郎君也不会伤成这样。”


    沈寻不再执拗地要她离开。连池也满口答应,冲沈寻眨了两下眼,骑着那头巨鼻大驴飞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作者采访环节:沈郎君,你比江娘子高,那个石头就算不挡,好像也砸不到她吧?


    沈(茶茶滴)寻:好痛,我受伤了。但江娘子不必为了我……


    第48章 阳春汤饼


    这日的小苑安静得出奇。除了那只八哥鸟叽叽喳喳个不停,其余一点人声都听不到。


    “我平日里偏好清静,留在身边侍候的人本就不多。那日你在祖母寿宴上见到的,大多是从沈宅喊来帮忙的。祖母走了,人也就跟着回去了。”


    在江知味的搀扶下,沈寻晃晃悠悠走着,一边解释她眼中的疑虑。


    听到此处,江知味却扑哧笑出声来:“觅之郎君何故隐瞒,那日并非令祖母的寿宴,这事儿,我已经从郑掌柜那儿听说了。”


    她明显察觉到,搀扶着的臂膀微一发僵,旋即见他正色道:“都是祖母的一番心意,觅之为哄她老人家高兴,实在不好拆穿。”


    江知味狡黠地眯了下眼:“是么,那我做的那些肠粉,可不是谢错人了?”


    又凑近些,轻声道:“如此,觅之郎君可得替我好好谢谢沈老夫人。要不是她老人家,我这桩生意,还做不成哩。”


    沈寻没同她对视,轻咳一声,避左右而言其他:“江娘子,咱们晡食,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这事儿总得由病号来决定,不过可说好,辛辣发物不许,其他随你挑拣,我都能做。”


    随着慢悠悠地思索,沈寻的脚步愈见缓慢,当真一副伤了脑袋瓜以后,动脑就动不了手脚的模样:“那我想想啊……”


    江知味陪他在桂花树旁想啊想。足足过了大半晌,还没见他想出分毫来。


    “算了,别想了。我来吧。”


    沈寻的脚步这才复又移动起来。到老槐树下,八哥鸟翠嘴的身旁,他坐下,缓缓靠在藤椅上,避开了脑袋后头受伤的地方。


    红木鸟笼中的翠嘴今日很是欢脱。见人来,一个劲地“吉祥”个不停。


    江知味回了句“你也吉祥”,拿起放在一旁的芦苇杆戳进笼子里逗了逗,逗得黑黢黢的小小一只踮着脚直蹦跶:“莫戳,莫戳,痒痒。”


    “这鸟还真有灵性,真可爱。”她把芦苇杆放下,“我想好吃什么了,郎君且在此处等等,我去给你做晡食。”


    沈


    寻斜靠着,双眼静静阖上:“多谢,那就劳烦江娘子了。”


    灶房里现有的食材不多,不过做个病号餐也足够了。沈寻脑袋上有外伤,要按以往那种重口刺激的口味来肯定不行。


    江知味边琢磨,一边把面团子揉好。


    吃面是肯定的,作为土生土长的汴京人,也就是后世的河南人,面食肯定合他的胃口。但今日这口干舌燥的,做馒头、饼子显然都不合适。


    还是煮个清淡的汤饼吧。


    碗里佐料配好,冲入沸水。一把葱花、半勺酱油、一勺香油、盐、糖、猪油,还有少量胡椒粉。


    江知味翻箱倒柜没找到现成的胡椒,好在她随身带着那个胡椒荷包,取出来,先磨了一些,闻着喷香。


    拉好煮好的面条,平平整整地铺在调好的酱油汤底中。卧上对半切开的溏心蛋,再撒上几颗点缀用的小芝麻,一碗阳春面,便大功告成了。


    端到院子中时,沈寻似乎睡着了。


    他的眼皮没有分毫的扇动,睫毛平稳地在面颊上匍匐,睡得很是安静。身上脏污的衣裳也已经换掉,如今又变回了先前那般衣不染尘的觅之郎君。


    江知味蹑手蹑脚,不欲将他吵醒。可甫一走近,沈寻的双眼便睁开来。


    与此同时,头顶挂着的八哥鸟叭叭个没完:“醒了,醒了。饿了,饿了。”


    江知味仰头一看,食槽里的鸟食都空了。她把两碗阳春面放下,问沈寻:“鸟食在哪儿呢,我去找找。”


    沈寻刚睡醒,人还有些懵,这会子是真的头脑发昏,手臂轻颤,往石桌下一指:“就在这儿,一次喂一杯粟米就成,吃完了再添。那水,翠嘴它不喝溪里井里的生水,只喝半温热的,每日得添个两回。”


    “这鸟还有名字,翠嘴,可它的嘴也不是绿的啊。”江知味嘟囔着,都依言照做,等回来时,沈寻面前的阳春面还是没动。


    “怎的,这汤饼太清淡了不合胃口?再不吃就放坨了,可不好吃了。”


    “总得等江娘子来,一起吃才好。”


    江知味赶紧落座:“我都忘了,你们富贵人家规矩多。要早点说,我就先陪你把汤饼吃了,再去捣鼓鸟食了。”


    沈寻施施然握住筷子:“这会子刚好。江娘子,不知这道汤饼,可有名字?”


    说起名字,江知味猛然想起家里的那只“刘海”,想来这鸟名也是觅之郎君取的,这会子问起汤饼的名字,不会是打算给汤饼也取个名吧。


    赶紧解释了:“有的有的,阳春汤饼。”


    沈寻微微一笑:“好听,是江娘子自己取的?我在汴京,可没见过阳春汤饼这道吃食。”


    “倒不是。”江知味吸溜了一大口阳春面,在嘴里嚼了咽下,“这是南方两浙路的吃食。南方嘛,孟冬时节,天气转冷之前,会有一段时间如春日一般温暖,当地人称之为‘小阳春’,这汤饼就是在那个时节吃的,故而得名。”


    沈寻轻点两下头:“原是如此。那而今,在汴京的十月,吃这阳春汤饼也是刚好。”


    他卷起一筷子索饼,慢悠悠地送到嘴里。


    打头的是淡淡的猪油荤香,葱香、酱油的香味和那猪油一并,都融入到了浅浅的红汤里。那汤饼拉得极细,煮得不硬也不烂,入口清淡、爽滑。


    捧起面碗,轻啜两口面汤。


    除了鱼汤,这是他喝过的最好喝的汤了。汤底很清,能透过薄薄的焦红,看到碗底浮沉的纤细索饼。除了佐料的增香,还有汤饼化开来的淡淡麦香。落胃以后,周身俱暖。


    沈寻先把汤饼吃了个精光,而后才吃那沉底的半块溏心鸡蛋。


    和寻常吃的煮蛋、蒸蛋都不相同,溏心蛋的蛋黄口感胶粘,泛着些微的清甜。鸡蛋白的部分也很嫩,滑溜溜的,轻轻咀嚼就能进肚。


    江知味已经把面汤干了一半,这会子就躲在硕大的面碗后,偷偷抬眼瞄他,就等他把汤饼吃完。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偷看时候投去的目光好像会咬人。要不怎么看着看着,沈寻就眉头一蹙,愕然地看向这边,与她隔着瓷碗倒映的昏黄光亮,静静地四目对望。


    “好吃吗?”江知味事先开口,打破了这一尴尬。


    “好吃。”沈寻把筷子放下,他碗底也是吃得一点儿不剩,甚至这会子,还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江知味笑着,把捧起的海碗放下,到溪边涮手甩干,这才把胡椒荷包从怀里掏出来:“该物归原主了。”


    沈寻面上颜色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伸手,在接过胡椒荷包的刹那一顿:“江娘子的意思是,以后不可以再去摊子上煮鱼吃了?”


    “当然不是……”


    “那是,觉得这个荷包,在你身上放着,累赘了?”


    “也不是……”


    沈寻的话叫江知味很难回答,她几番思索,都想不出此时此刻必要归还的理由,反给了沈寻一个见缝插针的时机。


    “那江娘子为什么一定要将这个荷包归还?”


    江知味被他问住了。想说“这是你的东西,我只是临时保管”,好像太过生分,毕竟是摊子的老主顾,这阵子在摊子上消费得也不少,总不能说这么见外的话,把人家往外推吧。


    再想说“还了就是还了,哪来什么归还的理由”,好像又太严肃。好歹今日被他救了一回,要不然这会子脑袋开瓢的就是她了。救命恩人在前,说这样的话实在叫人寒心。


    纠结不下,沈寻却笑,纤长羸瘦的骨节从她的手边擦过,将那颤巍巍的荷包拿到了手中。


    “那我就收下了。江娘子,天色不早,这处晚些有卢伯收拾,我叫车夫送你回去吧。”


    江知味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总感觉自己像一副待宰的鱼肉,好像时时处处,都被一只狡猾的狐狸引导着走,这会子讷讷地点头:“好,好。”


    *


    到横桥子时戊时快过,江知味马不停蹄地往宽婶那儿去。


    宽婶的浆水还没卖完,此刻正在摊子上招呼客人。摊子旁,只余几个挂着卤汁的空桶。她事先并没有交待要把剩下的鹌鹑卖完,就是怕宽婶一个人忙不过来要麻烦。


    没想到宽婶不仅把昨日预定的鹌鹑都卖了出去,还把散卖那些都解决了,连收回来的号牌,也都重新分发出去。


    江知味一夜不在,辣爊鹌鹑的营生竟然没有落下。


    这让她很是欣慰:“宽婶,谢谢你啊,辛苦了。”


    宽婶笑着:“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江娘子帮了我这么多,我就帮江娘子一晚上,应该的。”


    趁客人离开,她把江知味拉到摊位里,从木车子的缝隙间,拉出一口灰扑扑的大钱袋:“今日卖鹌鹑的五贯钱都在这里了,江娘子一会儿记得数数。还有,明日光预定的鹌鹑就有三百四十五只,江娘子的鹌鹑可莫要备少了。”


    “知道了。”江知味从她那儿,把串好的铜板接过来,想拨一些给她,被宽婶反手按住。


    “嗳嗳,不用,不用。江娘子要这么计较,我可得把前头收的那几个食方钱给付了。”


    江知味被她说得没法儿,小心地藏好铜板,没再强求。


    又见宽婶巴巴地凑近些,卷起了袖口:“江娘子,你看。”


    先前那么严重的淤青,这会子大多都消了。只余下肌肤纹理深处的点点淤痕,想来过不了几日,统统都能褪下了。


    宽婶原本凹陷的腕骨,现今也微微鼓起,长出了不少肉。连蹦蹦跳跳走来的柔姐儿,看着也比先前胆大、欢脱多了:“多亏了姐姐,我娘才能好起来。”


    母女俩感激的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江知味被吵得烦了,挥挥手:“好了好了,再说都生分了。”


    笑着要走,被宽婶硬塞了一碗温热的甘豆汤,季节限定,有甘草独特的香味,煮的是黑豆,汤里瞧着黑乎乎,喝起来却是甜津津的。


    她一饮而尽,扛起空桶,一步一步坚定地家去了。


    此时的江知味,完全没想到,翌日清晨,她会在数金元宝的甜蜜梦乡里,被孙五娘豁天响的骂街声吵醒。


    横桥子东巷周边,看热闹的都已经在两家的对门处扎起了堆。


    不过没人敢多走近,毕竟孙五娘的脾性大家伙儿都知道,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疯,一会儿挠人手背,一会儿薅人头发的,多吓人。


    但她今日不薅别人的头发,只薅自个儿的,还差点把在旁劝阻的小孛萄的头发也薅了。


    江知味出来时,凌花已经在家门前,手里拿着家里那柄断成一半的笤帚,一手护着小孛萄没长几撮头发的小圆脑袋,骂骂咧咧地和孙五娘杠上了。


    第49章 枣泥山药糕


    “疯妇,你莫要胡说,我家知姐儿清清白白,哪是你说的腌臜模样。倒是你,无故伤人,要不是人郎君不追究,你怕是得被扭送去衙门。”


    “衙门?呵,那些个官人,空饷一吃,清茶一放,一天就那么过去了。要不然怎的,我家鹰哥儿到现在都找不回来。只一点银钱,哪够偿我家鹰哥儿的性命一条。他们要真有本事,来啊,我磕着头求他们抓我罚我,用不着你在我跟前叫嚷。”


    “诶你这个人,越说越混,怎么还倒打一耙了。什么叫我在你跟前叫嚷,是你先一大早的,扯着嗓子在我家门前,说我家知姐儿的坏话,我同你掰扯一句,还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江知味听得云里雾里,走到凌花身后:“娘,打住。发生什么事了,和气生财啊。”


    劈头盖脸的,遭到了气头上凌花的无差别攻击:“去他娘的和气,你就是脾气太好,心肠太软,才叫这人蹬鼻子上脸来了。你都没听见,方才这孙五娘骂你骂得有多难听。”


    见鬼,江知味竟好奇起了孙五娘骂了她些什么,能把向来温柔和善的她娘亲逼成这般跳脚的样。


    不给她们母女俩多说的机会,孙五娘那头又开腔:“知姐儿,你不晓得吧。昨日替你挡石头那人,就是在金明池把你爹和你害成那样的刽子手。”


    这回轮到江知味奋起争辩了:“瞎说,我落水,那是被人不小心挤的。我爹落水,那是他见义勇为,去救小孩儿了,哪样能跟旁人扯上干系。”


    孙五娘略一怔愣:“这都是你娘跟你说的?凌花啊凌花,你糊涂,这么大的事,瞒着知姐儿做什么。难道她不知情,就能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闻言,江知味诧异极了,转头看向凌花。


    孙五娘笑得瘆人:“天杀的人贩子,害了你家,害了我家,你倒好,什么都不知道,整日嘻嘻哈哈,把日子过得好好的,凭什么。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他,人贩案的主审官,大理寺的沈寻,什么都不肯干,什么都不用做,我也不用一个人,受这种母子分离的痛。”


    “而你。”她话音一转,“我都看出来了,竟还与他做出这种暗通款曲的事。”


    凌花的笤帚再一次举起来,要不是被周婶和冯四娘拽着,老早抽到了孙五娘的脸上。


    此刻江知味的脑子里也乱糟糟的,但凭理智,矢口否认:“首先,那沈……沈少卿只是我摊子上的食客,可并非你说的这种关系。”


    “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在大理寺什么都不做,他一日日地忙着,说不定就是什么都做了,只是你不知道。而且他既为大理寺的少卿,上面必还有一个顶头的大卿在,你不去怪大卿,把脏水全泼到少卿身上算什么。”


    “你别想给他找借口。就是他的错,就是他。”孙五娘哭到声嘶力竭,明明她也察觉到了自个儿话里的不对,但只一遍一遍,重复着“他的错”这一句。


    江知味知道没法儿跟她继续掰扯了。或许她同样明白,有些事并非一人的过错。


    但不把这泼天的罪责推到他人的身上,她就会一日一日地钻自己的牛角尖,觉得是她自己疏于照顾,才害孩子被人贩子拐跑,那是人心远远无法承受的痛。


    凌花的笤帚已经放下,小孛萄谨小慎微地跑到孙五娘身侧,没敢动,不吭声。


    江知味拽了一把,在周婶的帮忙下,把凌花送进了屋。两小只和猫狗都在屋檐下抱作一团,十分害怕,江知味给他们挨个抱了抱。


    此间事仍未了。


    江风不在,他的房门却被推开。江知味记得,当初早早见到沈寻时,就觉得有些眼熟,问过江暖,亦是。但显然,他二人此前当面见过的可能性近乎微末。


    江知味印象中,江风是沈寻的热烈追崇者。没记错的话,他的枕头底下常年藏着一张考神画像,在学塾门前的文具铺买的,十文钱一张,画的就是考神沈寻的那张脸。


    都想起来了,她对沈寻的眼熟,就来自于那张画像。


    江风的卧榻被江知味翻了个底朝天。她现在心绪乱得很,下手也重,被褥随手捏成一团,翻看无果后,重重地扔回榻上。


    重击之下,床尾飞起一角宣纸。江知味忙不迭拿起,展开。


    画像上的人与沈寻只有两分相似,那一副极其大众的面骨似乎套到任何一位男子身上都很合适。


    可画面的右下角,赫然写着沈寻的姓名,以及他平日里,总当作名用的字——觅之。


    沈觅之,沈寻。他俩真的是同一人。


    江知味惊讶之余,心中烦躁得莫名。


    想起初相识那会儿,她眼中的沈寻是一个喜欢钓鱼、遛鸟的闲散官人。后来他突然地忙碌了起来,便是在横桥子夜市的饮子摊主被抓之后,因为那人牵涉到了人贩案。


    上回,在祭扫外婆与外翁的时候,若非江风离他太远,也能当场将他认出,可惜没有。几回在小食摊上,也都是阴差阳错地错过。


    她连小苑都去过了,却完全没把沈寻和沈觅之两人往一处想。


    江知味暗暗嘲笑自己的心大。


    转念一想,连孙五娘都知道沈寻是人贩案的主审官,那他呢,他知道江记小食摊的江娘子,是人贩案的受害人吗。


    又觉得倒不一定。因为凌花并不认识他,显然他俩先前没有打过照面,那是不是就不算是刻意隐瞒。


    从江风的房里出来,凌花把两小只都遣去了周婶家玩。


    她蹲在园圃中,把刚长出来的嫩葱用剪子剪下来,放在一旁的竹篮中。


    除了这几撮鲜绿,那水萝卜也成熟了。一个个小小的,扁墩子似的,上面还挂着湿了水的泥。


    江知味还没开口,便听凌花道:“这事儿是娘的不对。娘不该觉得你还是个孩子,好好生活就完事儿了,没必要知道这些有的没的。”


    “娘,我都十八了。周婶家的大丫,在这个年纪,都已经嫁人了。”


    凌花白她一眼:“娘这么严肃跟你说话,你扯哪儿去了。”


    江知味嘿嘿一笑,又听凌花道:“再说知道了又能怎样,你已经好了,你爹也在越变越好,三月里金明池给咱家带来的苦,就像灶房里的烟气一样,一点点地都散了。只要有家人在,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江知味低头,趿拉了一下脚边的石子儿。


    她当然听明白了。凌花的意思是,那些不好的,由她这个做娘亲的背负就好了。她不想给孩子们添负担,毕竟日子嘛,积极高兴是过,消沉难受也是过。


    再说了,以爱为名的隐瞒从来不是坏事。她已经打心眼里把凌花当作了自己真正的母亲,想必在凌花心中,她也是同样。


    江知味又如惯常,树懒一般挂在凌花的肩头:“娘,我明白。这事儿咱们以后都不提了,不过嘛,我还有一件事要干。”


    又进灶房,不过此时的江知味,却不是为了准备朝食。


    她要做些糕点,送到沈寻的静心苑去。


    他刚刚伤了头,今日必不可能顶着一头纱布伤兵似的去大理寺上值,正好趁送糕点的机会,把要说的话都说了。


    江知味侧身,看向孙五娘家的墙头。嗳,谁叫她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呢。


    骑驴到小苑门前,门房见她又来,喜笑颜开:“江娘子又来送吃食了?今日来得巧,我们郎君在。”说着帮忙把驴子牵进驴棚拴好。


    江知味留意到,那头巨鼻大驴今日也在。它原本悠闲地吃着豆子、草料,塞得腮帮子满满都是,见有驴来,冷脸看着,不紧不慢地继续咀嚼。


    那副悠闲、淡定的模样,很难叫人把它和初次见面时的疯驴模样联系上。


    江知味循着那棵老槐树的树冠,一路向小苑的深处走去。许是有下人报到了沈寻那头,她在桂花树旁,满地芳香馥郁的落花之中,和他打上了照面。


    昨日她还不觉得,今日分开后又相见,只觉得沈寻头上的药味格外得重。粗粗一瞥,那纱布缠裹的地方已经没再渗血,显然已经换过药了。


    “觅……”


    “江……”


    两人都要开口,在这时生生地打了个岔。


    沈寻抬手,微微一笑,示意江知味继续说下去,她便恭敬不如从命:“我做了些枣泥山药糕,郎君可要尝尝?”


    “当然。”沈寻引着她,往院子里走,“说来也巧,我方才还想着,我伤了头,不能吃鱼,今晚上要让连池送什么食材到摊子上好。”


    江知味只笑,没接他的话茬。


    敏锐如沈寻,顿时品出了其中的不对:“江娘子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若不介意,可以同我说说。有些事情,说不定换一种解法,就茅塞顿开了。”


    江知味依旧没答,直走到院子的石桌案边,把食盒放下,打开来,里头是压成梅花形状的雪白夹心糕点,拢共五个,摆成了一朵大花。


    手一推,把食盒带到沈寻面前:“来,尝尝看好不好吃。”


    沈寻一颗心悬着,直觉告诉他要出大事,脑海中飞快地把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却没在面上显露,洗净了手,不动声色地微笑着,拿起一块枣泥山药糕。


    糕点略有一寸厚,手感湿润,闻之有甜腻的桂花芳香。却没见着表面有任何桂花的点饰,咬开来,原是江娘子把桂花糖水融入了糕点中,是以不见桂花,却芳香满腹。


    山药绵密,在口中微微泛沙,味微甜,单吃有些寡淡。但合上里头甜香的枣泥馅儿,就觉得相辅相成得刚好。空口吃正好,也适合拿来佐茶。


    沈寻吃完枣泥山药糕,给江知味倒了一杯茶。


    金黄的茶汤里倒映着斜飞的眼眸,沈寻暗暗打探她面上的神情。今日备的是炒糯米陈皮茶,就是当初,江知味在素食宴上配的那道压轴。


    要放在以往,她定会会心一笑,而后惊喜道:“呀,是炒糯米陈皮茶啊,怎么被你给学去了?”


    但今日没有,江知味还是坐着,看起来有些拘谨,神色淡淡。又长又直的睫毛垂落在白里透红的肌肤上,她垂眸,眨了两下眼。


    之后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抬起,望进了沈寻的眸底深处:“味道如何,觅之郎君?还是……沈少卿?”


    沈寻心里咯噔一下,他大约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在桌案对侧缓缓坐下,如实回答:“吃时甜而不腻,而后唇齿留香,绝美。”


    江知味也拿了一块糕点在手里:“今晨我从孙五娘那儿听说了许多。那位孙五娘,砸你头的那位,你应该还记得吧。”


    “记得。”沈寻其实很想问都说了些什么,却找不到问的理由,只好保持缄默。


    “郎君有所不知,我此前三月那会儿,在金明池落水,昏迷了五个月才醒。我爹也因为这事儿,到现在还在卧榻上躺着,只有嘴和手指能动,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他心说“知道”,但此刻的表态,好似只会把一切闹得更糟糕。


    “孙五娘说,你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却不这么认为。要怪就得怪那犯下祸事的人贩子,怪那些背后罔顾性命不把人当人的腌臜东西。”


    察觉到了她话里话外的锐意,沈寻有被戳痛的难受。


    “但我今日来,不是为了责难,也不是为了抒发自己的一腔愤慨。我信她说的,也信你说的。所以想问问,这一切的真相到底如何,到底是什么,让你在这案子里寸步难行?”


    这是一个此前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问题。


    沈寻眼里满是震惊。


    他压下心头喷薄的情绪,一点一点地把事情从源头捋起,包括大理寺众人为人贩案出的力,审刑院、官家的一票否决,再到后来各种事项被迫的不了了之,以及他们置身其中的难受与挣扎。


    江知味听明白了,果然换一个角度看,各家有各家的难。


    一切都是封建皇权下的产物罢了。到底此时的宋朝并不是一个清明的世界。若是她置身事外,大可以指点江山地说这些都是这个朝代背景下的人们必须肩负的。


    可她深陷局中,只觉人如蝼蚁,难以撼天。初相识那会儿,在沈寻面上看见的颓然,想必也是因为这个。


    江知味最后,问了一个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问题:“可这一切,真的无法改变吗?”


    沈寻的半边身子陷在树荫下,半边暴露在炽烈的日光里。他回答不出,就那么静静坐着,一直坐了许久许久。


    第50章 七宝素粥


    “什么?!沈觅之你疯了,你你你你答应了什么啊,这种话也能应的,不是,嗳你……”


    刘廉被噎得语无伦次,嘴里还含着沈寻带来的枣泥云片糕,喝了一大口茶水,才两眼一翻把堵在胸口的一口顺下。


    “你不懂。”沈寻淡淡道。


    胸前疼得跟压了块石头似的,刘廉眼泪都要冒出来了,扶着沈寻的肩,一个劲儿地喘粗气。


    “懂个屁。你你你,你这是脑袋被石头砸坏了,可赶早把你那糊涂想法收收吧。你知道改制意味着什么吗,这事儿在我看来,跟造反没甚区别。你不过一个大理寺少卿,连大卿都不是,凭你一个从三品的寄禄官,能干什么啊。”


    “所以这不是找你聊聊么。”


    刘廉扶额:“我最多默默在背后给予你精神上的鼓励,其余的,觅之你也知道,我打小笨拙,远不及你,实在想不出什么妙招来。”


    沈寻晒然一笑:“片刻前,你还说我脑袋被砸坏了。”


    “那咱们是兄弟啊,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那种兄弟,你若执意要做,我就算不想,也得支持不是。”


    沈寻点头:“此事我已下定决心,来此处前,我已经差人送信给钱博士。待我与他老人家商讨完,便有定论了。”


    刘廉摇头晃脑:“算了,随便你。就这倔驴似的脾性,我是真拿你没办法。对了,你收着信了么。有琴任期已到,如今已在返回汴京的途中了。他向来鬼点子多,你二人到时倒是可以商议,我呢,就负责吃吃喝喝,给你俩掌声鼓励。”


    顺手又拿起一片云片糕:“真好吃,江娘子的手艺就是好。只可惜过阵子天就冷了,到时候夜市上冷飕飕的,我这人就算再嘴馋,光顾的时候,也得考虑考虑天气咯。”


    江知味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尤其十一月以来,这天跟冷气柜里开了闸似的,早晨、晚间都冻手冻脚,就中午那会儿还好些。


    摊子摆到午夜,要不是有灶


    台的炭火和油炸豆腐的热气炙烤,她觉得自己的眉毛要结霜了。


    再者,彻底入冬后,市面上卖的鹌鹑越来越少,价钱也水涨船高。


    到十一月中旬,鹌鹑彻底断货,江知味不得不以河南本地的固始鸭来代替鹌鹑,用辣爊鸭货,保住了鹌鹑的这部分营收。


    腊月初八的清晨,下过一场冰凉的冻雨。


    江知味在梦里被冷醒。炭盆不晓得什么时候灭了,整个屋子里冷飕飕的。


    她伸手,到被窝外探了探温度,而后飞快地把早就备在床边的衣裳拽进被子里,凉得一激灵。


    身上套的,是那件藏青色的厚冬衣,粗粗一裹,再搭个毛领围脖,起床伸伸懒腰踢踢腿,就彻头彻尾地暖和了起来。


    天越冷,早起越难。好在几日前,郑师那头贴心地来了人,把辣爊素菜的进货时间往后推迟了一个时辰。


    江知味觉得今日起得还挺早,没想到打开房门,凌花、容双、两小只还有猫狗驴全都聚集在了院子里。


    见到她,容双热络地招呼:“知姐儿,腊八安康。”


    江知味后知后觉,时间过得真快,总觉得才来汴京没多久,这就到腊八节了。


    果子杂料都已经下了锅。此时灶房的大铁锅中文文地沸着,揭盖瞅瞅,里头的胡桃、栗子等物都已经煮得软绵绵裂开了口,再煮个一刻钟左右,就能出锅开吃了。


    等吃的工夫,江知味洗漱完,到院子里,和容双他们一起撸猫撸狗。


    江暖又开始给家里的小动物们梳毛了。她自个儿的头发倒是一直梳得不好,都是凌花动手。


    造型是暖姐儿自己指定的,今日用彩绳,编了几条短短的小辫子,在耳侧垂成蝴蝶翅膀的形状,特别可爱。


    这个女娃娃的发髻打扮,这会子也出现在了江晓这个男孩子的头上。好在他俩年岁都还小,扎得一样就一样了,无所谓。


    不过凌花总有些发愁,要是晓哥儿大了还这么跟屁虫,事事都要跟暖姐儿学,这还得了。总不能暖姐儿日后嫁人,还得把他送去当陪嫁吧。


    江知味痛斥了她的无厘头:“哪能啊,他俩还小,娘你这是想哪儿去了。”


    正聊着,街巷里传来诵经声。


    各家各户纷纷开了门,探头出来看。


    有五个僧尼排成一列。领头的那位,手里捧着一个铜制的沙罗盆,盆中供有一尊木佛。那人手持柳枝,蘸起盆中的香水,向佛像的身上淋洒。


    此为“浴佛”。


    腊八这日,京城各家佛寺,尤其那些规模比较大的,会在寺里举办盛大的浴佛会,分发腊八粥、面粉和油给来寺里的信众,同时化缘来年元宵灯会的灯油钱。


    外出的这一队五人僧尼,也是冲着化缘来的。


    凌花激动地同江知味说道:“元宵灯会可热闹了,到时咱们一起去。”


    又把化缘钱给了,按户来。容双那头给了五十文,江家人多,母女俩近来收入又不斐,给了一百文。


    虔诚地双手合十,拜了佛,听僧尼说了不少给家里和孩子们的祝词,腊八的简短仪式,便结束了。


    这会子腊八粥也熬透了。


    宋时的腊八粥有两种,分为七宝素粥和五味肉粥。容双怕自个儿厨艺不佳,只做了素粥。


    但就算是素粥,宋时的腊八粥用料也和后世大不相同。粥里稠稠地煮了胡桃、松子、乳蕈、柿蕈,以及柿子、栗子,可谓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粥里的甜味大多来源于柿饼,一旁还有没完全下锅的柿子,上头挂着雪白的糖霜,入口香甜,还糯叽叽的。


    里头的胡桃、松子、栗子也都被熬煮得软烂,坚果的香味与稻米、粟米的米香融在了一块儿,很是温和地将肚腹暖暖包裹。


    江暖和江晓都很爱吃,吧唧吧唧吃了一大碗,舔着嘴唇,还要来添。


    猫儿狗儿都吃得稀里呼噜的,须子上粘满了粥糜。不过今日没等糍粑帮糖霜收拾,刘海就先给他俩舔上了。


    跟嗦芒果核似的,嗦得两只猫湿漉漉的,却不躲,也不叫唤。


    猫狗的社交礼仪中,舔毛这事的意义不同。狗嘛,小的帮大的舔,表示向老大臣服。猫则是大的帮小的舔,意为我是你老母。


    显然,这阵子两只小猫都已经把刘海当作了他们的老母。吃在一块儿,睡在一块儿,狗窝也够大,底下垫一件旧棉衣,小猫就睡在刘海的两侧,把她挤成三明治夹心。


    偶尔被炭盆烤热了,还能见到刘海翻着肚皮睡,露出一小截粉嫩的小舌头,拖拉机似的打呼噜。


    朝食过后,乌云散去,天彻底放晴,也大亮了。


    江知味揣了两个没送出去的辣爊茶鸡蛋在兜里,以便午食赶不及回家,在路上垫肚子。


    出门时,又看见了坐在自家门槛上的孙五娘,被吓一跳,福了福身,连忙走开。


    自打先前,凌花和孙五娘吵过架后,江知味总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孙五娘相处。尤其那日,沈寻答应了她的“改变”一说,却没告知,他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会怎么做。


    导致每回看见孙五娘,就会叫她想起那日,沈寻那一双泛水的眸子。


    那眸光坚定极了,他就那么坐着,义正词严、不疾不徐地说道:“只要江娘子想,觅之就算赴汤蹈火,也会去做。”


    这其中,他把“江娘子”放在了首位,意义鲜明,像在对她誓师。


    只不过那日过后,两人就再没见过。江知味猜想,他这段日子,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在忙。这个人,既然答应了她的话,那就肯定会去做。


    不知道为什么,江知味发现,自己总是无条件地选择相信他,无论站在什么样的立场。


    到巷口,与江知味相约碰面的孙牙人已经在等。见她来,那头簪大红花儿、身形丰腴的男牙人扭着腰肢迎上来:“江娘子,这儿,来这儿。”


    江知味笑着同他福了福身:“看你笑成这样,我要的那地段顶好的铺子,可是找好了?”


    “哎哟您这话说的,既是您要求的,我能不好好找么。”孙牙人笑到这里,话里顿了顿,“只不过,有一点您的要求没能满足。您想要找家离横桥子东巷近的,那没有。有家稍远,但位置绝好,您必须得去看看,保准不叫您失望。”


    江知味将信将疑,随他上了驴车。


    穿过横桥子、再过下土桥,一路沿着汴河,往西北方向去,很快到了旧曹门。江知味在沿途,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风景。


    这条路,这些日子她时常有往来。往马行街是这么走,去沈寻的静心苑也是。


    正当她拉开车帘四下探看之际,驴车缓缓停下,孙牙人在她身侧,温声道:“江娘子,咱们到了。”


    此处毗邻旧曹门,过了护城壕,江知味认出,这一带就是汴京城里出了名的土市子,一个白日里集市热闹、相当繁华的地方。


    这条街上,有酒店、茶坊、瓦子无数。顶有名的潘楼酒店、中山正店,还有秦家瓦子、里瓦子都在这一带。


    孙牙人一边引路,一边同她介绍整条街道的店铺组成:“江娘子,到了,你看右手边。”


    右手边是一间茶坊。此刻两名工匠,正站在木梯子上,揭下门头上挂的招牌。那招牌歪了一角,江知味便顺着它的走向,歪了头去看。


    ——山子茶坊。


    “江娘子此前,可听说过这个茶坊?”


    江知味摇头:“汴京城里五步一家茶摊,十步一个茶坊,实在太多了,分不清。”


    孙牙人听得直笑:“那这家茶坊可不一样。”说着推门,带人往茶坊里头走去。


    甫一进门,江知味就惊呆了。四进深的茶坊,装潢得跟电视剧里的仙宫洞府一样。


    从外头看,只觉得这铺子规模挺大,没想到里头修了鱼池、假山、洞桥,地上摆了花样繁多的绿植、灯饰,上方的椽子上,还挂下许多薄纱制的飘带。


    仙气飘飘的,很像后世的网红打卡点。


    果然,孙牙人的一席话,也证实了这一点:“此处的仙洞、仙桥,曾是官宦人家仕女的夜游必经地。尤其到了夏季的晚上,这里总是挤挤挨挨,那店家便在茶坊中点灯、放冷烟,雾蒙蒙的,简直和人间仙境一样。”


    这倒是叫江知味好奇了:“那为什么如今不开了?”


    孙牙人轻咳一声:“正如娘子所说,汴京城里的茶坊十步一间,实在太多了。再说这茶坊里的仙景虽美,看着看着,总有被人看


    腻的一日。再要推翻了重来,本钱上又扛不住。”


    “那店家经营不下去,才留了个这么好的地段给江娘子,您说是不是巧。”孙牙人几番恭维,又把话头带到江知味身上。


    地段好,人流大,这是江知味要求的前提。


    人多的地方难免竞争激烈,但江知味一点儿不虚,要的就是在这条经营之路上,杀出一条血路来,她对她的厨艺,有着绝对的信心。


    加上她的经营秘籍“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特”,夹带一个灵活的脑筋,保准把那些个酒店食肆打得落花流水。


    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唯一能难倒她的,只有一个现实问题:“这样的铺面,赁钱不便宜吧?”


    孙牙人笑,伸手比划了数:“机会难得。您不知道,等着租这铺面的有得是。我这不是看江娘子早早约了我,这才今日头一个,便带江娘子来看了。”


    江知味蹙了下眉。


    按他比划的,每月租金十五贯,还仅仅是一进的店面,这个价钱,要把四进都合拢来,得往六十贯去了。


    这价钱也太夸张了。她来之前,可不是没了解过,这会子价值五千贯的屋子,连宅带院的那种,月租金也才九十贯。


    而这家茶坊,看起来地理位置是不错,但院子小,又非临河建筑,显然不值这个价钱。


    这位一口一个阿谀奉承的孙牙人,竟然当着她的面坐地起价。江知味摇头一笑,扭身就走。


    孙牙人捏着丝帕,在她身后急匆匆地追:“江娘子,别走啊,价钱好商量,您若不满意,我再去跟房主好生商谈商谈。”


    江知味走得头也不回。


    于是一人在前,脚底生风。一人在后,追得花容失色、大汗淋漓。


    因那“江娘子”的叫喊声接连不断,周遭不少路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同样被喊声惊动的,还有刚陪沈老太太从浴佛会上回来,正要一脚迈入小苑的沈寻。愕然回头,就见着江知味一路小跑,向着他的所在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