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租赁铺子
江知味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和他人斗智斗勇的时刻碰上沈寻这么个拦路虎。干脆停下,在沈寻边上站定,却不看他,只望着不远处跑来、满头大汗的孙牙人。
孙牙人头上的花都跑掉了好多个瓣,腰背弓起,扶着双膝气喘吁吁:“江娘子,凡事好……好商量嘛。”
其实孙牙人这阵儿的营生做得并不好。冬季本就是赁屋的淡季,难得来了个大主顾,开口就要一间地段绝好的铺子,他难免贪心,想要趁机多赚一笔。
没想到这小娘子居然是个硬茬,不砍价,不还口,就这么风风火火地,带着他跑出了二里地。
见了鬼,他都跑得快没气了,这人怎么还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
再看她身侧站着的那郎君,这衣裳、这模样、这气度,哟,不对劲。
孙牙人赶紧收拾了衣裳站定,笑得十分谄媚:“江娘子是觉得,价钱不合适?”
江知味笑着,斜睨沈寻一眼,又把目光转到牙人身上:“不合适极了。你坐地起价的事,要是被店宅务的官人知道了,你觉得还得了吗?”
店宅务是汴京城里负责廉价公租房的官方机构,还有一个职责,便是维护赁屋这行当的生态环境,对这些个中介、牙人来说,很有威慑力。
孙牙人眸光一颤,青天白日地打了个寒噤。一下便明白,她身侧站着的这位,肯定就是店宅务的官人了,难怪眸光冷冽、气度不凡。
本来干这事儿就是偷偷摸摸的,一下子被人当场抓包,这要不摆出点态度来,那可不仅要吃杖刑,说不准日后,都别想在牙人这行当混了。
有这层关系在,方才怎的不早说,害他费这老劲儿来追。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孙牙人的话张口就来:“怪我,是我没说清,光用手比划了个数,害得江娘子您误会。我那意思是,那铺子两进起赁,每一套呢,二十贯钱。您瞧瞧,这一共四进,您要想单赁,那就是租一半,一个月就二十贯,不多吧,给您把税钱、赁钱、中人钱全包,这个数,够诚意了吧。”
江知味琢磨着,是挺实诚了。不过四进的屋子对目前的她来说,负担还是有些大了。尤其开店以后不免税,这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她不想把自个儿弄得跟房奴似的,成天为房租、房贷的事情操心。但面上没显露,扬起下巴:“那我单赁的话,可还能再便宜些?”
孙牙人面露难色,飞快地扫一眼她身侧的男人。被那冷冰冰的眸光一凛,又是浑身一哆嗦:“我晓得江娘子诚心,这样,我帮您去房主那头问问,只要他肯松口,我这儿保准没问题,一切好说。”
江知味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早这么说,就不用你追我赶这么长时间了是吧。”
“是,是。江娘子说得是。”孙牙人奉承得把头都低下了,双手在腹前抱拳握紧,“不如这样,江娘子,我先行一步,您和郎君慢聊,我这就去问问那房主,指定多劝劝,要他出个更好的价钱。明日……不,今日午后,我就去横桥子那儿找您,给您个准话,您看,成吗?”
“成,当然成。”
孙牙人笑得僵硬,转身告辞,一溜烟跑得没影。
江知味得了便宜直笑,转头对上沈寻意味不明的目光,面上猛地一沉,连忙退后一步,福了福身:“郎君安好。”
“江娘子安好。”就没后话了。
江知味偷瞄他一眼。
沈寻笑与不笑,活脱脱像是两个人。
笑起来,春风和煦、衣袂翩翩的,是个很和气的贵公子。可一旦没什么表情,或是拉下脸来,就如方才对着孙牙人那般,那眸子里就跟带剑似的,欻欻歘射出无数寒光,光用这双眼睛,就能蛰死个人。
想来是在大理寺审人贩的时候练出来的。
气氛略有些尴尬,你不言我不语的,两人就这么僵着。
江知味都想遁地跑了,可惜这一带外头都是泥巴地,连个地缝都见不着。又觉得刚利用完人家,再做出这样的行径实在不厚道。
忽而听见头顶方向,传来轻咳一声:“我近日有些忙,顾不得去摊子上。没想到江娘子闷声做大事,都已经开始赁铺子了。”
“托郎君的福。”江知味也跟他客套,“只是来之前,我也不知道,牙人说的地段绝佳的铺子,就在旧曹门边,栆冢子巷的临侧。”
“是啊。”沈寻笑得温和,“就在小苑旁边,那是不是意味着,近水楼台,以后我有口福了。”
江知味赶紧顺杆爬:“要赁铺子的事能谈妥,那是肯定。”
沈寻轻点两下头:“那……需要我这个店宅务的官人,再帮你从中说和说和吗?”
没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道理,江知味欣然笑道:“那自然最好。那我在这里,先谢过郎君了。”
沈寻却收了面上的笑意,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但要拜托官人办事,是需要报酬的。”
江知味一愣,旋即在怀中摸索
起来。
花开富贵的钱袋子刚掏出来,却听沈寻那头痴笑出声:“我帮你省钱,却管你要钱,哪有这般给报酬的道理。”
“那是?”江知味更错愕了,抓住钱袋的手僵着。
“上回答应你的事,我一直努力在做,如今只有头绪些许。要想摆脱如今情形下的沉疴积弊,只有通过改制,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达到重启案件的目的。但改变而今冗杂的官制、削减重复设立的审刑机构,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以我一人之力,也远远不够。我需要一级一级拉拢那些在朝中说得上话的官员,如此,可能会花去很多时间精力。江娘子,你可以等等我吗?”
江知味没想到,会突然听见这么长篇大论的一席话。
但是改制这事,一听就叫人觉得,很难,是那种堪比登天的难。
他一个大理寺少卿,在老百姓眼中,已经是个大官了。但放在朝廷之上,不过沧海一粟,要做这事,与蚍蜉撼树有何区别。
明明当时,她只是在近乎绝望的情形下张口一问,没想到竟得到了他如此虔诚的答案。
就好像溺水时候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被发落于暗无天日的深渊、早就不奢求光明的人,见到了从天而降的神光。
这个时候,她这个星星之火,怎能在抛下难题后选择置身事外。既然沈寻一往无前地做了,那她也要入局,尽她的绵薄之力。
“说到拉拢官员,觅之郎君,你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沈寻笑得眯起了眼睛:“正有此意。听说江娘子的小食摊,新上了辣爊鸭货。不若就选这个,作为这一次的报酬吧。”
*
午后,孙牙人那头的好消息传来。
也不知沈寻是怎么发的力,孙牙人来时喜笑颜开,眼角那一道道鱼尾纹,都是他春风得意的证明:“江娘子,妥了,谈妥了。”
他小小卖了个关子,就等对面的来人主动开口。
但江娘子不紧不慢,剥着手里的辣爊茶鸡蛋。
茶鸡蛋的外壳,大约是在下锅之前就已敲碎,以便入味。剥出来的雪白鸡蛋上,绘满茶褐色的蛛网纹路。
只见她顺手把剥出来的蛋壳丢进蔡河。又听桥下哗啦啦一阵响,孙牙人低头一看,一群黑不溜秋的大鱼小鱼涌来,争先恐后地把带着汤汁的蛋壳吃掉了。
紧接着,就闻见了一阵阵辣爊茶鸡蛋飘起的浓香。好似家中老母在灶台前炖肉,那肉香总是不由分说地往人的鼻窍里钻,这香味也是,逃不开、躲不去。
孙牙人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差点忘了话该怎么说。
还是江知味提点了下:“嗳,具体怎么说?”
她刚咬下半颗茶鸡蛋。茶香味醇厚,卤水的调味她再一次改良过,叫那香料的芬芳变得更加馥郁,统统沁到了鸡蛋浑圆、饱满的身体里。
平常在外吃的茶鸡蛋,好些煮得都不入味,尤其是蛋黄,煮久了不仅会产生一圈青绿色的外皮、卖相不佳,还格外干噎,脖子都抻直了还咽不下。
但她做的茶鸡蛋,最精华也最好吃的部分,就在那蛋黄上。
蛋要冷水下锅,老酒、姜片就在此时放了,煮到差不多火候捞出,把每个蛋敲两下,再在手心里轻揉,揉到表皮起裂口、却不那么碎的程度最好。
另起一锅冷水,放茶叶、卤料、盐、糖、酱油等调味,缓缓下入揉好的鸡蛋,煮个一刻钟。而后转小火,就那么慢慢地熬煮,半个时辰后,熄火、不揭盖保温,要想里头的蛋黄是流沙的,得闷个足足一夜,五个时辰打底。
这时候出锅的茶鸡蛋,不仅各个儿蛋白入味得不行,里头的蛋黄也是那种流油、流沙的湿润口感。咬下去,吱一下金灿灿的蛋黄油就冒了出来,又沙又糯,空口吃不咸、不腻,老少皆宜。
孙牙人的表现,好似被茶鸡蛋勾走了魂。他猛地回神,目光却锁紧江知味手里的茶鸡蛋不放,鼻翼翕动,想来是在狠狠攫取茶鸡蛋的蛋香。
他舔了舔嘴唇,又咽一口唾沫,轻声道:“那房主不知怎的,今日忒大方。开口便是,这铺子他急出,钱不要多,每月拢共给个十五贯的租子就好。”
又省了五贯钱,一年下来,能省六十贯。
江知味在心底暗暗感谢了一通沈寻,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就这么谈妥,在前往签契的途中,江知味热络地分了一枚茶鸡蛋给孙牙人。
孙牙人这一整日,腿都跑断,午食正好没来得及吃,这会子吃上一口香喷喷热乎乎的茶鸡蛋,差点儿感动得落下泪来。
有了沈寻的提前打点,一切进行得都格外顺利。
江知味终于,在夕阳西下的时分,拿到了店铺的锁匙。流心柿子一般颜色的夕阳扑了她满脸,走在归家的途中,欣喜和雀跃与她相伴相随。
她终于在这偌大的汴京,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铺子。虽然不大,但不用风吹雨淋,就像成长期的树苗,总算抓地生根、蓬勃向上。
但接下来,问题也接踵而来。
食肆距离小食摊太远,得利用好小食摊的热度,为将来的食肆盘算、引流。要做到“人无我有”,从装修风格开始,就不能千篇一律,得做出点自个儿的特色来。
还有这么大的食肆,光她一人经营可不够,伙计得找,食材得提前约好、定好,还得找个专门的账房,毕竟现有的人力中,一个现成的算钱好手都没有。
需要操心的事情可太多了。江知味迎着灿烂的夕阳,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挑战还在继续,壮士仍需努力。
第52章 辣卤鸭舌
次日一早,连池如约上门,带着现成的礼盒,是来取鸭货的。
江知味本还琢磨着,要如何才能把这些鸭货捯饬得漂亮些,没想到沈寻都已经想好,这就准备好了。
一个方形带雕纹的木制食盒,用朱色带金闪的丝布盒身上围了一圈,看起来高贵、典雅,上头的提手也是方形,却没什么旁的装饰,显得有些光秃了。
江知味请容双帮忙,从食盒上裁出一条金边的布料,手扎出一只带蝴蝶结的小黄鸭,绑在提手上,如此,叫人一眼就能瞧出这食盒里装的是什么,也不会显得单调。
连池在旁相当捧场,拍手直叫好。
在他的捧臭脚之中,江知味把整理好的鸭胸、鸭腿、鸭翅放在食盒的上层,齐齐地摆好,鸭头、鸭脖、鸭爪之类骨头多的,放第二层,鸭肠、鸭胗、鸭肝之类的杂碎,置于食盒的底层。
如此分门别类,把爱吃肉、爱啃骨头,吃内脏和不吃内脏的都考虑到了。
另用自家的食盒,上下两层的那种,装了满满当当的鸭货大杂烩,递给连池:“这个是给你家郎君准备的,就说江娘子谢谢他的帮助,等食肆开业了,请他随时来吃,管够,她分文不收。”
连池高声应“好”,面上笑开了花。就好像开了食肆的是他一样,这高兴的,尾巴翘天上去,有得意忘形那味道了。
等连池走后,江知味关了门。
鸭子简直全身都是宝。余下的那些鸭舌,量太少,江知味就没掺进去送礼,也不打算卖,留着自家吃就好。
凌花到赵太丞那儿给江大取药取了,她便和容双、两小只他们,分吃起了鸭舌来。
要说这鸭子的精华,还真就在这小小的一根鸭舌上。家乡的特产不是盖的,鸭舌此物,能在后世火了这么些年,真有它独特的道理。
鸭舌吃时得小心,因舌根的部分有倒刺,江知味就算身在后世,一次也不敢多吃。
吃时先把鸭舌尖柔滑的皮子咬下来,带一点舌尖软骨,脆中发韧,极有弹性。咬到舌骨中段,有一小截米黄色的脂肪,那里皮薄、肉厚,边啃边吮,嘴里填满荤油。
再小心避开舌根上的倒刺,去吃根部的两根须须。那是鸭子的舌系带,肉质精瘦,也是整条鸭舌上,最最入味的部
分。
啃咬得太过起劲,江知味每回吃个四五根,舌尖就有要破皮的意思。但总耐不住想要多吃,是那种痛并快乐着的神奇感受。
这便是鸭舌吧,总叫人欲罢不能。
容双和两小只都是头一回吃鸭舌。容双起初,还有些怕,觉得这部位奇奇怪怪的,是舌头诶,总觉得和吃自己的舌头没差,心里头膈应。
被江知味鼓捣着,尝过第一口后,新世界的大门打开,她也吃得根本停不下来。
鸭舌嘛,一定要用手抓着吃。吃过后,吮一吮手指上残留的酱汁,就跟吃完薯片舔手指一样,是品尝过程中的必须。
两小只早早洗过了手,这会子嗦手指嗦得起劲儿。剩下的没啃完的骨头也不能浪费了,江知味把骨头捣烂,清水洗过,拌了点米饭给猫狗吃。
猫狗而今随他们,一天吃三餐。基本人吃什么,涮涮水,他们就吃什么,长得也特别快。
不过这会子,三个毛孩子都在抽条期,尤其刘海,先前那么奶胖的一只,如今瘦长瘦长的,除了眼睛还小,其他无论耳朵、手爪子、还是嘴筒子,都比先前大了不少。
而且看这体型,难道江知味赌对了,这狗娃子真是往威风凛凛那方向长的?怎么瞧着越来越大,这势头,总觉得要长成一只威武的小豹子。
衬得两只猫崽子小鸟依人,被她身子一罩,安全感十足。
不过今日,江知味倒是没那么多时间撸猫逗狗了。
装修的匠人已经约好。泥瓦匠还是那位胡六,带着他的徒弟来。合作的这两次,无论是修屋还是垒土窑、园圃,她都对他挺满意的。
木匠那帮,也都是老熟人了。茶坊里原有的桌椅柜架都在卸招牌那日被移走,都得重新量过、定做。
江知味在钥匙交接时粗粗看过一眼,跟被扫荡过一般。
需要动工动土的地方不少,那些原本的仙桥洞府和她的装修风格不符,都得拆。
食肆八十来平,再加上搭了棚的后厨、露天的院子、还有后头那些供人起居的空间,整体面积在一百二十平左右。
还不包括地底下。原茶坊做了个冰窖,一边藏冰、一边做瓜果菜蔬米面粮油的仓储。这下好,都不用江知味费心费力找人挖了。
汴京的冬日会下雪,等汴河水面结冰那会儿,河上的船运便都停了。
因此这里的人们大多有囤冬菜的习惯。此前江知味囤了一些在家里的地窖,但随着地窖里的十三香越存越多,冬菜的储藏空间被挤占,看来到时挪到食肆放着就挺好。
整个午后,江知味都和匠人们在食肆里讨论装修的事宜。
她有思路,却画不来图纸,便由她口述,许木匠的小徒弟代笔,涂涂改改,一直到黄昏时分快掌灯,还没定下稿来。
看来装修这事一时半会儿真急不来。
不过她已经在许木匠那头,先定了一块落地的木牌子。那木牌子要求彩绘、上漆,直接把“知味食肆”的招牌打出来。
等明日他把牌子带来,她会用浆糊粘一张纸上去,另添上一行字:原横桥子夜市江记小食摊乔迁新址,敬请期待。
如此,在装修的过程中,就能吸引一波客流了。就跟后世那些个店铺,在装修的时候会用巨幅广告,把铺面围起来一样。
当然,这期间,小食摊还是得继续摆下去。
尤其为了帮食肆做好宣传,宽婶的吆喝词变了,多了一条:“江记小食摊即将乔迁至旧曹门边,更名为‘知味食肆’,开业当日全场五折。”
这时便有不少人来恭喜,同时也问了:“江娘子的食肆何日开张?”
这个日子倒是没定。主要是还没找杨三算过,先看装修进度,再看黄道吉日。于是江知味应道:“到时必然会让客人知晓。”
先吊一吊口味,等人们口传口的,第一波广告,就算是打出去了。
江知味又想到了发传单。可彼时的汴京,还没有发放传单、卖报纸的习惯。
调研过才知道,主要是识字的人没那么多。尤其在市井百姓中,这个比例更少。找周婶打听了横桥子东巷及周边的数十家街邻,除了她这儿,就四五户人家的个别读书郎识字。
其他的,要么纯文盲,要么囫囵识几个,多的也不成。
但也不是没有广而告之的余地。写字不行,可以用画画嘛,小孩子不识字的时候,不都是靠乱涂乱画记录世界的么。
不过这个画工,倒是得费时间找找,主要没法儿复印,人工费又太高,在装修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琢磨起这事儿来,费时费力,不大划算。
然而江知味留了一招。先前积攒的人脉,这会子都能用上了。
比如杨三,像他这样的算命先生,汴京城里遍地都是。这里的人都讲究“商会”“联盟”,江知味找杨三看日子时,就顺便问了,果然他们算命的也有个盟会。
要打点也简单,给几个铜板,让他们在招子上添一句广告词,那是妥妥的没啥问题。
还有那说书先生,也是自成一班。尤其横桥子上那位,指着江知味先前那智斗恶霸的事儿挣了不少银钱,初时一穷二白的,后来听王婶说,都在汴河边上买上屋子了,光那院子,就占二亩地呢。
当然,这话的可信度一般,谁叫那是从王婶嘴里说出来的。
江知味眼珠子一转,王婶啊,这么大一个营销号利器,怎么能放过呢。
翌日,江知味大老早的,抱着一大盆卤鸭货,去了趟王婶家。
这个点,门是王婶来开的,背后站着的“我男人”正在水缸边洗漱,嗷地含进去一大口凉水,龇牙咧嘴地在腮帮子里来回地推,咕嘟咕嘟一阵儿,呸一声吐出来。
江知味打过招呼,热情地把鸭货塞给王婶:“婶儿,有件事,还想请你帮一帮。”
王婶还没开口,她男人便热心地凑过来,随手摸了一截剁好的鸭脖子到嘴里,吸吮啃咬,被辣得斯哈斯哈倒吸凉气:“知姐儿你直说,东西都吃了,哪还能有不帮的忙。”
一五一十地把诉求说了。
王婶越听,脸上的神色就越是诡谲,把她男人看了又看,到后来,莫名有些扭捏起来:“这,我能行么。”
气势弱得很,一点儿没有平日里胡编乱造时候的精神头了。
江知味笑道:“您把我说的这话背熟,就跟平常一样。您不是嘴巴闲不住嘛,走到哪儿,说到哪儿,我给您钱,您坐个驴车,把整个汴京城能走的地方都逛一遍,权当郊游了。”
“那这得不少钱吧……”
江知味说着,闪进王婶家院门,掏起钱来:“路上车马、吃喝,具体需要多少我不晓得。先给您这些,您不够了,再来管我要。”
给出的是一粒微小的碎银,一两不到。
王婶差点儿惊跳起来:“这不好吧,知姐儿,我怕我不行。你也知道我这嘴,不把门的,万一说不好。”
“说不好记不牢也没事,您只管往好的说,往夸张的说,但凡想说出点对我、对食肆不好的,您就想想您兜里的碎银子。当然。”
江知味话音一转:“您要是做得不好,咱们的合作就这一回,下不为例了,就当我在赌。您要是做得好,王婶,来知味食肆做工吧,就干这嘴皮子活,到时我给您开工钱,包您不亏。”
王婶激动得嘴都合不拢,夺过江知味手里的碎银,一拍巴掌,应下:“有知姐儿这话,我肯定好好干,信我的。要说这方圆十里,就没我王碎嘴传不出的话。”
“我男人”在旁补充:“王碎嘴是绰号,我给她取的。”
这夫妻俩,真相处起来还是挺逗的,难怪王婶成日里“我男人”长“我男人”短的。
到这会子,开业前广而告之的事儿,差不多都解决了。剩下来要紧的,是装修图纸,还有监工的事儿。
江知味赶着去食肆验收定做的广告牌。到门前时,见连池穿着厚实的袄子,抱手站在门前,还有食肆里外,乌泱泱的都是人,不免大吃了一惊。
什么情况啊这是。
第53章 大锅烩菜
“江娘子。”连池都在此处等了半个时辰了,终于见到江知味的身影,一路蹦跶过去,“江娘子安好。”
双眼渴盼,就等着江知味自个儿开口问下去。
江知味被他的反应逗笑,抬手一指:“这么多人,是你家郎君喊来的?”
“不愧是江娘子,聪慧过人,一下便猜中了。”
一溜的彩虹屁,把江知味夸得脸都要红了:“这是……
来帮工的?”
“对呀,郎君说了,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些虽不是顶好的工匠,但都是郎君精挑细选出来,老实、勤快、好相与的。江娘子原本不是请了几位相熟的匠人么,让那几位,使唤这些个小的做事就好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还能这样赶工期的啊。
江知味面上未显,笑着谢过:“说起来,我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我该不该打探。昨日你家郎君带去的鸭货礼盒可好使,头回出马,该办的事可办妥了?”
身侧往来繁杂,江知味说得隐晦,专挑拣着只有连池能听懂的话来。
“办妥了,今日来,就是郎君差我来谢谢江娘子呢。喏,这些人,就是郎君给娘子的报答。”
这你谢我,我谢你的,说得好听,叫投桃报李。但这么你来我往,没完没了的,双方之间,怕是谢个一辈子都谢不完吧。
但江知味还是点头称“是”,内心琢磨起了,这回她这头,应该做点什么还报回去。
连池便趁此时,从袖间掏出一个绣着梅花云纹和锦鲤的荷包来,不由分说,塞到她手里:“江娘子,这个你收着。这些请来帮工的,许多都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来的。郎君就是怕个万一。”
“万一他一时眼花,看错了人,有人不听,闹情绪、起心思,江娘子无需气恼,就把这个荷包亮出来。上面有沈家的徽记,只要是与商会有关的,量谁见了,都不敢造次。”
江知味拿起荷包,打开来,里头是空的。凑近一些,闻闻嗅嗅,上面胡椒的味道明显还没散去。
这不就是上回,她亲手交到沈寻手里的那个么,怎的兜兜转转,又到了她这里。
江知味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连池,我问你啊。这一对锦鲤,头对头尾对尾的,是什么意思?”
“这是云家的徽记。”
云家?江知味倒不曾了解,这个云家又是从哪儿来的。
还记得她去过衣料店打探,记得那些个掌柜、店家说起的,都是沈家为主,抑或是刘家、张家,这两家居于汴京沈家之下、积年不能超越的家族企业。
起初她还以为这成双的锦鲤,是觅之郎君的个人癖好呢,没想到还有云家这一深层的联系。
连池顿了顿,解释道:“这是夫人家祖产的徽记,就是我家郎君的母亲。”
无名山上的无字孤坟,关于沈寻的母亲,江知味此前知道的,只有这个。
一时间觉得自个儿问得太多,着急忙慌地把话头岔开:“那这荷包就先暂存在我这儿,若你家郎君还需要什么吃食,尽管来跟我说。”
“好嘞,江娘子。”连池说着要走,“那我先去给郎君回话,这些人,江娘子安排就是。”
连池走得匆忙。江知味进店后,那群忙忙碌碌四下探看的匠人们就围了来,讨论的还是装修图纸的事儿。
一夜过去,江知味的眉目更多,同他们娓娓道来她的想法。
而此时,许木匠带着几个小徒弟姗姗来迟,硕大的广告木牌在食肆跟前一放,烫金的几个大字一亮,顿时衬得整间食肆金碧辉煌。
便在这金灿灿好似漫天落钱雨的氛围中,一行人在午食前,把最终的图纸定下了。当然,装修途中不可避免地会有小问题出现,即出即改,人多力量大,不是什么难事。
最要紧的,民以食为天,这么多张嘴,江知味抬手点了一圈,十二个人头,到这个时间,都是饥肠辘辘等着吃饭的。
江知味作为知味食肆的业主,加之汴京城里本就有做工管饭的传统,觉得包一顿中午饭合情合理。
昨日情况特殊,临临时时喊了一帮人,来不及准备,她便请匠人们到周边食肆大吃了一顿。
今日万事俱备,她骑驴子来的,顺便委屈驴子,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姜醋茶都驮了来。如此,就能借由后厨的灶台,先给匠人们开火做一顿大锅饭了。
一听说能吃到江娘子做的吃食,许木匠他们激动异常,等饭吃的同时,先把图纸誊了两张。
分头带去,到时那些木桌子木柜子什么的,就统统照着图纸打样,一如先前,先验货,再量产。
毕竟江娘子要求的这桌子,和寻常食肆的桌子可大不一样嘞。
揭开桌盖,要能在底下放炭盆烤肉,合上盖,要能煮拨霞供、放家常的吃食小菜,这究竟该怎么合拢为一,他可得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灶房中,江知味大刀阔斧地忙了起来。
匠人们各个身壮如牛,要想让他们吃得满意,量大管饱是首要。先蒸了老大一锅馒头,都是皮白个头大水光肌,蒸时那麦香就在屋前屋后四下里飘,别提有多馋人了。
而后做的,是大锅菜。
江知味不晓得大锅菜在这会子的汴京叫什么名,反正在后世的河南,它就叫大锅菜。别看它的名字朴实无华,用到的食材也普通,但吃起来,大锅菜的味道可绝不一般。
五花肉切成厚片,撒点盐、十三香,先腌一腌。江知味从家里带了腐竹来,泡发了,切成肥厚的一段段。老豆腐切成厚薄正好的三角形,给这大锅菜,增添些别样的形状。
最关键的白菜,还一定得是这冬季里的白菜,被霜打过,熬起来吃特甜。
白菜梗叶分家,梗要片薄,便于入味。油中少下点儿油,切好的带皮五花,先在锅里煸过。
大锅菜吃的就是那一股子荤油香,带皮五花一定得煸透,煸成金黄焦脆的一片片,煸得锅里头的猪油金黄、冒起密集的小泡。
八角、花椒炒出味,下点儿豆瓣酱,炒到油脂变红,下葱、姜、茱萸,继而把白菜梗丢下去翻炒,炒到那菜梗上色、变软,缩水成细细的一条条,就能下白菜叶了。
木耳、黄花菜都是事先泡好的,下锅后调味。按说这后来下锅的,该是红薯粉条。偏这会子没有,江知味用自家使绿豆做的粗龙口粉做了个平替。
老豆腐、腐竹也都依次下锅,添一锅漫过食材的开水,熬过一阵儿,出锅时,来点儿香蕈粉、芝麻香油提鲜,那小味嗷一下就出来了,任谁闻见,都要来一句香得要命。
正量尺寸锯木条的木匠家那几个先挨不住了,争先恐后循着味儿往后屋的灶房跑。美其名曰来量量灶房的进深和门板的长宽,量了许久,江知味也没见这几个在图纸上添上两个小标。
那一双双眼睛,光往锅灶里面瞟了。
业主的气势还是得摆出来,江知味咳了一声:“下不为例啊,下回再这么敷衍,罚你们几个中午只能吃两个馒头。”
都是大小伙子,光俩馒头哪够,光有馒头吃不着菜,那更不行了。
几人刚想灰溜溜地跑走,身后那噼里啪啦戒尺一般的拍打声传来,是许木匠来了,在他们的屁股上一人来了三下,雨露均沾。
“你们几个,是我带过的学徒里头,最差劲的。”
古往今来教训学生的话术还真是万变不离其宗。
江知味想笑,纯憋着,硬生生等许木匠把这几个不听话的揍完,才开口道:“锅端不出去,出去了也没地方放,你们几个,去叫外头的伙计们来后厨盛饭吃吧。”
见好就收,这一个个,头衔尾跑得飞快,叫许木匠看了,恨恨地直摇头:“嗳,一个比一个皮厚。”
领头跑的那位名叫陈一,叫了人来以后,首当其冲的也是他。因长得格外人高马大,显眼得不行,江知味留心,多看了两眼。
陈一八尺男儿,九头身,进出时候,明明弯了腰,还是在门框上蹭了一脑袋灰。
此时大冬天的,江知味在灶台边上站着,身上也还套着薄袄。他倒好,两条胳膊上盖的布条子都掀开,把健硕的肩膀头子露出来。
这体型,江知味咋舌,应该挺能吃的。
果不其然,陈一没让她失望。拿了一只大碗,碗里除了盛得
冒尖的大锅菜,还有两个叠放在一起的水光肌大馒头。不仅如此,端碗的那只手,手掌心里还攥着一个硕大的白面馒头。
被江知味盯着看,他有些不好意思:“江娘子,我这人饭量大,吃这些,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多吃才好呢。”哪个下厨的不喜欢看别人狂吃猛吃,要没人稀罕她做的吃食,那才叫人伤心呐。
又叮嘱道:“你们只管敞开了吃,不够再添。要这两大锅的菜和炊饼吃了都不顶饱,我再给你们另起一灶,管够。”
闻言,原本还提心吊胆的几个年轻小伙,俱都放下心来,道“谢过江娘子”。
陈一嘿嘿笑了一下,飞跑出去,随手拣了块没堆杂物的地儿,屈膝一蹲。
大锅菜就馒头,吃的就是那一股熟烂的热乎劲儿。
五花肉的荤油全都化到了汤里,挂得那白菘帮、白菘叶上都是。几颗木耳颤巍巍地在碗里晃,往汤底里一挖,还有吸饱汤汁的豆腐、黄花菜,一截截软皮带褶的不知名食材,用筷子一挤,哗啦啦地淌下来好多油黄的汁水。
身侧此起彼伏,都是吸溜溜吃大锅菜、嚼炊饼的声音。
陈一没心思观望,深吸了一口碗边飘起的荤香,旋即埋头下去。
娘诶,这也太香了。
带皮五花肉煮得又糯又烂,放进嘴里,只轻轻一碰,那肉皮就滑溜溜地化开,融雪似的漾了他一嘴肥油,顺着舌根直往五脏庙里钻。
轻易嚼不烂的,便是夹层里的瘦肉了。吸足了汤汁,不嫩也不柴,在嘴里越嚼越香,愈发得有滋有味。
禁不住用筷子小口小口吃,陈一总觉得不过瘾,干脆一仰头,像喝水那样,把余下的大锅菜往嘴里倒。
如此一口下去,体验果然不同。
粉丝艮啾,要在牙齿间稍费点劲儿,才能从中截断。豆腐应该是这里头最吸汁的,吃得太大口,鲜美的汤汁从里头“滋”一下跑出来,烫得他舌尖发麻,也舍不得吐,在嘴里来回翻腾,总算凉了些,囫囵着往肚子里咽。
至于那个他叫不出名的东西,陈一抬起头,另夹起一筷子:“江娘子,这是什么?”
江知味入乡随俗,也抱着碗,蹲在地上吃得起劲:“这是腐竹,用豆子做的。”
豆子啊。陈一诧异地看向碗里剩余的豆腐和腐竹。同样是豆子做的,吃起来怎么完全不一样呢。
一个连孔带汁,烫得他好几回险些吱哇乱叫。另一个就特别嫩滑,叠着吃,像肉一般筋道,把那褶子拆开,又觉得薄薄的,像一块顺滑、美味的丝料。
吃着吃着,就想起还在家里等他回去吃晡食的娘了。娘那双眼睛,早年成天连夜点着油灯织补,年纪轻轻,就成了半瞎。
这要是给娘吃去,会不会以为,吃的就是块猪肉,还是猪前腿上好的嫩肉。
陈一心念微动,一点一点腾挪到了江知味身边:“江娘子,这腐竹何处有卖,我想卖一些,给我娘也尝尝。”
那目光真诚极了,一点没有方才偷奸耍滑的样。
江知味道:“江记豆腐铺子你知道吗?”
陈一摇头。
“要么明日,我帮你带一些。这腐竹就我家有卖,别处还买不着嘞。”
“那真是多谢江娘子了。”陈一又慢腾腾的,挪回了远处,举着炊饼,蘸大锅菜的汤吃。炊饼也是好东西啊,无论啃着还是撕着吃,都是一层一层,像盖了一床床暄软的被子。
吃了这一顿,午后,大家伙儿干得热火朝天。原本还想躲懒的几个学徒,想起来江知味说的那番话,都惦记起了明日的吃食。
再加上今早上后来的那几位,一个个闷头不语,干得比老黄牛都勤快,他们这先来的,要不能干出点名堂来,总有种要被取而代之的诡异感觉。
而原本带头躲懒的陈一,那五脏庙里就跟点了把火似的,勤快到茶水都顾不上喝一口。
一群人干到太阳快下山,才各归各处。
接连大半个月,都是如此。
要不怎么说,人心齐泰山移呢,江知味每日监工,好似亲眼看着万丈高楼平地起,那滋味,别提有多骄傲了。
到第十五天的午后,一干人等都不做别的了,就清理垃圾。鸡毛掸子一挥,笤帚一横,一间亮堂堂、崭新的知味食肆,就那么打扫出来了。
临别时,许木匠和胡六等人依依不舍:“江娘子,下回有活儿,还叫我们呐。”
江知味哪里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还不是这一日日的,吃了大锅菜、炝面、烩饭,还有用肉汤煎的花卷、地锅鸡,瞧瞧,做了半月活儿,不仅没瘦,一个个精壮的汉子,竟都被养得面上有肉了。
在老大一群人的言笑晏晏中,她笑着应下来:“好说,那下回这做工的价钱,可得再来点儿实惠。”
装这么一趟修,花了她二十多贯钱呐。加上前头租铺子给的押金、赁钱,当真是耗得她兜里空空,恨不得食肆立刻、马上就能开张。
要不然,就凭横桥子夜市上那一家小小的江记小食摊,还真是难顶咯。
第54章 除夕年菜
然而食肆立马开门的事儿未能如愿。拾掇完这一切,已经腊月廿四了。
是日年交节,这天夜里,有许多讲究些的人家,会请道士或和尚到家里念经。是以江知味顶着呼啸的寒风出门时,那诵经敲木鱼的笃笃声就好像就落在她跟前。
抬头望去,没有月色。隐隐几颗星子,似乎都被诵经的声音净化,扑闪扑闪的,说它们在天上过得好极了。
江知味也过得好极了。
找杨三算过,开业的日子定在正月初五。那天是黄道吉日,百无禁忌。好巧不巧的,也是开门迎财神的日子。
汴京城里的大多铺子,在除夕到正月期间会闭门歇业。大多在腊月廿八那日,就早早关张,筹备家人团聚、烹吃年夜饭、守岁等事宜。
宋时的年味还很足。年交节刚过,到处就张灯结彩了起来。各家酒店门前的彩楼欢门都刷了新漆。
江知味原本想在知味食肆前头也做一个,但工程量太大,且和内里的装修风格不符,想想算了,反正要别出心裁,不花这份冤枉钱,省得到时看不顺眼还得拆。
街巷里、屋门前,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对练、门神,张挂起了彩绸和纸皮红灯笼。
时不时的,能听见一阵哔哔啵啵的炮竹声,有些急促热烈,有些缥缈遥远,但每一声都在宣告着:年来啦,年来啦。
这是江知味穿越以后过的第一个年。
保康门瓦子在两日前就关张了,江知味不用早起做辣爊素菜,得以偷了个懒,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
这几日天气实在太冷,昨日天就开始发阴,是要下雪的前兆。
她窝在厚厚的被褥里,肩头脚边的被角都掖好,整个人团成了一个棉球。炭盆烤了一整夜,到这时还有温温的热意,烘得她脑袋发昏。即便醒了,也不乐意起。
正纠结要不要睡个回笼觉,外头传来爆竹声响,孩子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想来是在家里家外玩疯了,这会儿正闹腾。
江知味抖擞了一下精神,翻身起来。
门一打开,迎面扑来漫天的雪粒子。想来这雪已经下了有一会儿了,又兴许,是昨儿个半夜就开始下了。
因为地上、原本种了葱、萝卜、韭菜的园圃,此刻已经银装素裹,整个儿被白雪掩埋。好在那些没来得及收获的菜蔬,都被凌花拔
了、剪了来,收拾到灶房里,用来做今日的年菜。
瑞雪兆丰年,等开春,就可以搭丝瓜架、葡萄棚了。
顶着呼啸的寒风,江知味拢紧衣裳,出了卧房。
大孩子和小孩子们都聚在院门前,一个个穿着厚实的棉袄,头顶包耳的毡帽,但小手小脸还是冻得通红。这会子把一个半人高的雪人团团围住,不断从地上捧雪上去,在雪人脸上、身上来回涂抹。
一旁放着切好的胡萝卜片和捡来的小树枝,那是雪人的眼、鼻、嘴。
江知味正想加入,听见脚边小狗的嗷叫声,循声低头。
雪地里,刘海和糖霜滚作一团,身上沾满了雪粒子也不顾,玩得相当欢脱。
与他们的表现截然不同,糍粑显然怕冷,站在院门的门头下、那一小块没被大雪淹没的地方,拢着四只小脚,长长的尾巴一蜷,把屁股连着两只前脚都盖上。
原本站得好好的,一副与世无争的派头,忽地,刘海从雪地里飞窜而起,冲向了门槛边,鼻子一拱,就把糍粑拱得连翻了三四个跟头,扎扎实实地被雪浇了一身。
不过她白多、花少,得盯着那块有色的背毛,才能看出她被大雪兜头的窘迫。
倔强的小猫此时眦目、吹须,摆出了一脸绝不肯服输的模样。但在出击之前,还是体面地把面上、须子上的雪沫清理干净,之后飞跳而起,加入了和糖霜、刘海玩闹的行列。
一时间猫飞狗跳、横冲直撞,把孩子们惊得哇哇直叫。
江知味看得兴起,觉得好玩,随手搓起一个雪球。她一个自幼生于长于不下雪地带的南方人,还是头一回,摸到这么扎实、干燥的雪团子。
要放在以往,见到的最多是雨夹雪,落地就化,压根没有堆砌起来的机会。
难得见着大雪皑皑的天地,江知味手痒痒,也冻得慌,随手扬起,就把搓好的雪团子抛了出去。
好巧不巧,此时的凌花刚从容双家里合门出来。
她手上拎着一条约莫三斤重的大鲤鱼,用麻绳穿了嘴,这会子还在不住地扑腾。雪团子落到她腮边,瞬间凉得她一个激灵,“哎哟娘诶”叫着跳起脚来。
还不等抖呢,一丝丝的雪水就化到了她的衣裳里,惹得她的脖颈、肩背都凉飕飕的,却压不住呼之欲出的满肚子火气:“江知,你干的好事!”
江知味愣了一瞬,被“知姐儿”“江娘子”地喊惯了,她差点忘记,在这个世界,她不叫江知味,而是大名“江知”。
先不管这个,她只知道,无论何时,被自个儿娘亲连名带姓地叫准没好事。江知味下意识地缩了脖子要跑,被江暖和江风“嘿嘿”一下,抓住了左右手。
眼瞅凌花把鱼往门后的雪地上一放,一个足有她脸盘子大的雪球跃然而生。江晓也嘿嘿嘿地笑,和羊仔、虎妞、二丫、三丫他们,一起帮凌花搓雪球。
江知味干干咽了口唾沫,完了,要出大事。
果然,下一瞬,那雪球就飞了来。它太大了,半空中就变得松散,到江知味这儿时,跟□□似的,收到的攻击劈头盖脸一下接一下。
江知味跳着脚,抹了一把冰凉的脸,试图用“娘,咱和和气气,还得准备年夜饭啊”这类的话,来分散凌花的仇恨,却徒劳。
后来变成了大人和孩子间的混战,在场的无一幸免,都被雪球砸得湿漉漉蔫菜似的,各回各家,在火盆子边上围坐着,一顿猛烤。
“阿嚏——”
江知味揉了揉发痒的鼻子,一边摘豆角:“娘,你也太狠心了。你瞅瞅,晓哥儿□□都给雪球弄湿了。”
凌花老早帮江晓换了衣裳裤子,在火盆边,搓着他俩冻得通红的手,烤着烤着,总算回了温:“他那是自个儿摔的,哪怪得着你娘。”
原来凌花也有这么调皮捣蛋的一面。江知味暗笑,默默把摘了一半的豆角推到她那头去:“娘,那剩下的这些你来。我还得去做冰浆呢。”
许久不吃冰,难得下雪,水盆子放外头一会儿就能冻上,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要说这冬日里,最舒服的,还属在烤得暖烘烘的屋子里,在嘴里含化一口冰凉。再说冬日吃冰,后世的专家都说了,这叫顺应天时,外冷、内也冷,比起夏天吃冰,这会子更好。
正好等会儿刘庆年和容双会过来帮着做年夜饭,男人嘛,一身力气就得用在舂冰制浆的时候。
他们家而今就两口半人,到时别人家都火热嘈杂,就他们家对着两三个菜,戚戚冷冷的多不好。
凌花一早去他们家,说的就是这个。干脆两家人凑合凑合,一起过了,反正吃年菜大席,最不嫌的就是人多、热闹。
江知味倒是想把孙五娘也喊上,可惜近来,孙五娘那状况总不好。险些被砸的事儿还叫她有些怵头,想想算了,大不了晚些,叫暖姐儿偷偷给小孛萄送点吃的去,别让孩子在这大过年的受委屈就好。
做冰浆用的糯米饭已经蒸好,正好年夜饭也需要。没有芒果、但有囤着的黄瓜,切成黄瓜丁,放在雪地里镇了镇。
等刘庆年来,江知味把冰盆子抱进屋。
这时,就见刘庆年举着根擀面杖,一下一下地捶打上了。捶到一半时,黄瓜的清香散出,和火盆子的焦炭味合作一处。
淋点儿糖水,继续再把放凉的糯米团子丢进去,等冰坨子变成了浅绿色、细密的沙冰,各种滋味,也都融入了其中。
一人分上一碗,入口清爽冰凉。味微甜,有冰块和没完全舂烂的黄瓜沙糯的颗粒感,被火盆子烤得口干舌燥的唇齿,在这一刻得到了无限满足。
好吃,就是挺费人的。
江知味忽然觉得,到时在食肆里要想做刨冰、烤蛋糕吃,十分需要一个力壮如牛的汉子。像刘庆年,是累得紧,但歇一歇,来上一碗冰浆,很快就缓过来了。
要她自个儿,还是算了,力气虽然不小,可惜续航不行。要让她干这种持续的力气活儿,恐怕到后面,举锅铲的双手都得哆哆嗦嗦直抖。
这事儿默默被她放入待办事项清单。今日就不想这些旁的了,还是做年夜饭要紧。
汴京人的年夜饭,还是以扣碗为主。扣碗和先前她给秦家婚宴做的九斗碗有相似之处,却也因地域差别,存在不少的不同。
炸酥肉、鸡块、鱼块、莲菜、粉蒸肉、排骨、腐乳肉、炸萝卜丸子等都是必不可少的。那炸出来的菜,也都是一大盆一大盆,看看这个量,估摸着能从除夕吃到十五。
凌花拎回家的大鲤鱼,显然是从刘庆年那儿来的,最早被她下锅,炸成了金黄酥脆、两头翘起的硬挺形状。
鲤鱼实在肥美,剁开了炸可惜,江知味盘算着做个糖醋鲤鱼,也好满足满足她自个儿这张南方嘴。
酥肉、鸡块、鱼块、排骨、丸子都陆续下了油锅。她在锅边炸,两小只就带着猫狗,一声不吭地在灶房边角坐着等吃。
天太冷了,坐屋外不现实。
前日里许木匠来过,托他多打了一个结实的橱柜,如此那些原本在灶房角落堆放的米面粮油,就统统挪到了柜子中,空间也大了。正好腾出一块空地,专给嘴馋的这几个待。
吃得这几个小东西都打饱嗝了,可能还有些晕碳,歪歪斜斜、一个搂一个,叠罗汉似的,在暖呼呼的灶房里头睡着了。
除夕真好,有漫天飘雪,有家人围坐。
然而江知味不知道是,这种阖家欢笑的时候,沈寻一个人在横桥子东巷周边漫无目的地行走。
他不经意地路过她身侧好几回,但只在墙角窥探,看他们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
他应该也是高兴的,因为连池说他一直在笑,笑得眼睛都眯上了。叫他忽略了眼角的潮湿,以为是雪粒子飘进了眼中,总觉得有些沁凉。
有时候远远望着他人的幸福,沈寻也觉得挺好,尤其在这种本该家人团圆的时候。但有时候他又希冀,这样的幸福,要能有他的一份就好了。
想到此处,沈寻拂袖,骑上驴子。
看来有些事情,还是得加把劲儿才好。
第55章 糟粕醋火锅
这个年,过得注定繁忙。
大年初一起来,与街坊邻居们拜完年后,江知味便到王婶家。
王婶的营销号手段颇有成效,从装修期间,来店里探头探脑看的那些客人眼中便能看出。
人实在不少,都是听说
了“旧曹门边降临一位厨神,她的食肆即将开张”这种话后来的。可见王婶在广而告之这件事上有多卖力。
所以江知味处理完装修事宜后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王婶,告诉她,应聘成功啦,欢迎她成为知味食肆的第一位正式员工,每月工钱四贯,逢年过节有员工专属的吃食礼盒,干得好的话,年底还有奖金。
这对常年闲赋在家,只能靠绩麻缫丝、做点针线活贴补家用的王婶来说,简直难以置信。
王婶没有孩子,家里两口子到底谁的问题,谁都说不准。好在夫妻双方感情始终不错,过着过着,就过去了这些年。
她男人勤快,凭借一身的力气,到处做苦工。干得好的话,一天百来贯。但百来贯的活儿也不是每天都有,一个月下来,能挣个三贯钱,就已经很不错了。
可她呢,要是每月进账四贯钱,加上其他零碎,可比她男人赚得还多了。
听见这个,王婶扬起骄傲的头颅。后来每回见面,都喜滋滋地迎接江知味:“知姐儿这是还有什么吩咐?”
旋即改口:“不不,该叫江掌柜了。”
江知味听得不习惯:“阿婶您甭客气,还是叫知姐儿算了。您叫我掌柜,我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王婶笑道:“哟,那可不行。我家男人说了,当个掌柜不容易。到时店里的帮工多了,可得摆出掌柜的态度来。要不然那些个小的,看你年纪轻轻,没点魄力,未必会听你的。”
此话倒是有理,江知味便默认了“江掌柜”这个称呼,也说好了,到时在店里,就以掌柜称呼,在家就算了,平白显得生分。
江知味此来,是为了其他员工应聘的事。
招聘广告老早贴出去了,来的人也不少,统一安排在初三那日,在食肆大堂进行面试。但面试官,显然只她一人不够。
江知味想着,把凌花、刘庆年、周婶都叫上,再加个王婶夫妇,尤其“我男人”,江知味总算知道了,她男人姓吴名用,常年在外头跑工做活儿,见识的人绝对比她多。
她也是怕自个儿没什么筛选员工的经验,尤其看人,总不自觉地把人往好处想,这其实是个毛病,但一时半会儿改不了,所以想请大家伙儿帮着挑选挑选。
王婶一口应下,顺道也帮吴用应下了。
毕竟江知味这人不白叫,都是给工钱的,一天一百文,能抵整天的营收,还不费力,多美的事,去,指定去。
江知味叫的这几个,都是在汴京城里没甚亲戚走的。
到初三那天,租了辆三头驴拉的大车,把一行人都载到了食肆,顺带扛过去的,还有今日午后要做的吃食。都是第一回到食肆参观,正好开个锅,叫大家伙儿在店里先坐坐。
来应聘的几个小伙子小娘子都到了。一共八人,在店门前歪歪斜斜站着坐着。
江知味在车里吩咐了,今日是八进三,挑的是店里的账房和杂工。
论算账这事儿,周婶有经验。问没几句,就给江知味选出了一位名唤薛莹的年轻娘子。此人口齿伶俐,脑瓜子也活。一手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百贯千贯的账面,两下就算齐活了。
关键性子不赖,早前也有在脚店里头当账房的经验。可惜那前掌柜是个酷爱欺负小娘子的老头,没干多久,就总想对她上下其手。
薛莹不堪受扰,工钱都没要就着急忙慌地跑掉,正担心没地儿落脚,就看到了知味食肆招人的告示。
至于跑堂,宋时的端菜跑堂就跟耍杂技似的,江知味这食肆规模不小,客人多,跑堂记菜得记性好、识字、嘴甜,臂力脚力俱佳,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跑的。
一来二去的,定下来两个。
一个叫薛虎,这名字巧了,跟薛莹兄妹似的,不过并没有血缘关系。长得虎背熊腰、膀大腰圆,看起来还挺唬人。
但性子却跟老龟似的温和,长了一双无比宽厚的大手,只一边胳膊,就能托起二三十个盛满了汤水的陶碗。当场试过,走得稳稳当当。
另一位是上了年纪的妇人,陈虞婶。说是年轻时候干多了针线活,眼睛花了没钱治,成了个半瞎。但看些大的东西没甚问题,手指头也灵活,想来谋个专门负责洒扫的活计。
江知味原本犹豫,怕她佝偻着身子、眼睛还雾蒙蒙的干活不利索。
没想到陈虞婶的力气奇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点儿不像眼睛看不见的样子。洗碗也是,比那几位眼睛好的更麻利,嗖嗖几下,洗得干净又锃亮。
讨论之下,最终还是留下了。
这三位,只有薛莹一人无处可去,需要在食肆里头住宿。
江知味本就预留了供员工居住的屋子。偌大的食肆,夜里总是有人需要看着的。有薛莹在,正好可以防着食肆里的一些突发情况。
其他人,就陈虞婶住得远些。不过陈虞婶表示可以早起,跟他的儿子,一位在木匠家里做工的学徒一并进到内城,不会耽搁食肆的生意。
签完工契,该回去的就先回去了。薛莹的铺盖都在边上放着,江知味领她去了后堂安顿。
正好要给食肆开锅,薛莹便一块儿,尝尝他们家掌柜兼主厨的手艺。
这时候,江知味特意找许木匠定做的桌子就派上了用场。
桌子中间,挖了两个大洞,可供放置炭盆。一边架上铁篦子,把桌子里头直通地下的烟道一开,可以烤肉。另一边,放定制的大砂锅,能煮拨霞供、砂锅粥、砂锅面。
要不想开火,只想吃点儿爊肉、炒菜,就用一块平坦的草编盖板,把那两个窟窿盖上。能把上面的碗盘托得稳稳的,里头的炭盆,也不至于溅汤、落灰。
来时,周婶他们就被食肆里新奇的装潢震惊到了。不仅这些摆在大堂里的桌子,整个食肆,都和他们想象的不大一样。
进门是一大片的快食区,占了半间屋子。用木头做了个对外开敞的餐食架子,看起来像是在食肆这间大的铺子里安上了一座小房子。
小房子的顶上,挂了大张大张的字画,江知味介绍,这是店里的招牌菜展示。字画都用木框裱起,开业以后,就把框裱后头藏着的烛火点上。
借着烛火的暖光,这些字画上的吃食无论在食肆的哪个角落,看着都格外明亮。
比如那酸萝卜老鸭汤,上面的萝卜、鸭肉都带着一股子新鲜劲儿。还有那酱大骨,也都是画得根根分明,连骨头里的骨髓,都特意画出了。
江知味自个儿不会画画,这些,都是连池来讨要吃食时,她请沈寻留的墨宝。没想到二人虽未碰面,仅凭她的口述,沈寻也能把这些吃食画出她心目中的那个样。
不像国画的画风,倒更像西洋画了。
快食区主要上一些提前炒制的菜品,有些客人,尤其是赶着吃完了去做工的客人,等不及现炒现吃,那就到快食区挑拣吃食。
快食区的桌板上都有凹槽,这些凹槽里到时会灌上滚水,给上面的菜品保温。这样就算菜是提前做出来的,客人们也都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再往里就是餐桌、餐椅了。
都是烤肉、拨霞供一体的。考虑到吃烤肉时的排烟,烟道都做在了靠墙初,也不知胡六和许木匠琢磨出了一个什么机关,竟能不借助风扇,把原本上旋的烟气往地下导。
食肆深处,用屏风做了两个隔断,当包厢使用,用的也是一体化桌子,只不过外头用的是方桌,里面是圆桌。桌腿上都雕了花脚,看着更比外头更气派,符合这时候达官贵人的审美。
在街邻们的“哇”声一片中,江知味把准备好的糟粕醋锅底端出来。
薛莹当下便已经进入了状态,也不管自
己是食肆的账房还是跑堂了,收拾完细软、铺盖,便帮着江知味忙前忙后。
炭火投入盆中,锅底入了砂锅,慢慢地煮了个沸。
一旁菜品开花似的一溜摆开,有片好的鱼肉、腐竹、冻豆腐、肉丸子,鲜切羊肉、鸡块、河虾、河蚬子、白菜、生菜、豆芽。
豆芽是江知味没事在家里瞎折腾,拿豆子泡水自个儿发的。长得都还挺不错,芽头嫩黄,茎秆细蒙蒙的。
照着江知味说的,薛莹给一人盛了一碗锅底汤。这汤可以直接喝,酸甜微辣,咕咚咚下肚,好喝到人头皮发麻。
江知味自己第一回吃糟粕醋火锅时都被震惊到了,没想到在贵州酸汤火锅以外,还有这么合她口味的酸甜鲜俱全的锅底。
周婶他们一人喝了一碗,好喝得搓着胳膊直咂嘴。
这时各类食材都下到锅底中,渐渐地软和下去,沾了汤底的红亮颜色,像煮着一锅游动的金河。
锅底再沸时,容双和凌花领着横桥子东巷的孩子们都来了。早起说好的,这些孩子过两日食肆开业,都得到这边当迎宾童子,绣金元宝的大红衣裳都准备好了,今日权当过来认认路了。
“哇”声又来,此起彼伏。
江暖这个鬼机灵,平日里最是欢脱,今日站在店里,竟看得脸上全懵:“这是……二姐姐的食店啊。”
天呐,天呐。江暖内心大叫,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二姐姐,能开一间这么这么大的食店。
江晓比她更早看呆,脚都迈不动了。凌花把他俩拽来,抱到两张高脚椅子上。同样的,三丫也在高脚椅上坐。
周婶纳看得纳闷:“知姐儿,这椅子,怎么长得这么古怪,我也没见过。你这店里,多的是我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江知味笑着解释:“这个是孩童专用的座椅。阿婶您看,这个桌板,可以放小餐盘,专给孩子用的餐盘。而且椅子扎地很稳,小孩子没法儿随意爬进爬出。如此,可以安心吃饭,也不会耽误大人。”
“真是好主意啊。”周婶笑得眯起眼,“你都不晓得,以前为了喂家里这两混球,我每回都只能吃冷饭。你这巧思,真好。”
锅里冒起酸香十足的热气,江知味热情地招呼:“先夹了吃吧。”
每人配了一碗蘸水,都是香醋打底,加了茱萸、蒜末、芫荽。此时那煮得嫩软的鸡肉夹上来,在蘸水里一过,入口有酒糟香香的酸味,还有蘸水里的香醋味,两重酸香,更加过瘾。
显然周婶家的二丫、三丫,平日里吃得都比较清淡,这会子被汤底酸的,皱着鼻子直打喷嚏。
被仰着脑袋的江暖好一顿笑话,完全不掩盖面上那一股嘚瑟劲儿:“二丫你们没吃过吧,这么好吃的吃食,我在家里天天吃、顿顿吃。”
二丫他们不满极了:“才没有,我娘做的也好吃,最好吃了。”
周婶一度不敢搭话,关公面前耍大刀的事儿她可不敢干。好在大家伙儿都知道,童言无忌嘛,打个哈哈,笑一笑就过去了。
一顿糟粕醋拨霞供,吃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江暖的脖子上出了细汗,凌花帮她把围脖上的毛领子褪下来,搁在一旁,转头去夹了拨霞供里的涮羊肉。
羊肉提前在雪地里冻过,成了梆硬的一大块。这时再用菜刀切成薄薄的纸筒状,在滚热的汤头里轻轻一涮,旋即变成娇嫩的粉藕色。
这会子的羊肉吃着最嫩,凌花试了试,没过蘸水,就空口吃。那羊肉的鲜香完全激发出来,半点羊膻味都吃不出了,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撩人的乳香。
有羊肉本身新鲜的功劳,但更多的,是知姐儿的烹饪功夫了得。还有这会子的苦尽甘来,都是她应得的。
凌花知道,江暖的骄傲来得不虚。此时此刻,她也挺骄傲的,夹涮肉的手,都不自禁地抬高了些。那眼神,好似个武林尊者在睥睨群雄。
江知味哪里没留意到她的小表情,捂着嘴偷笑,眼一斜,看见了有些谨慎的薛莹。
她正低着头,扒拉碗里的菜叶子。江知味侧身,撞了一把她的肩头,轻声道:“方才算账时候的机灵劲儿哪去了,大口吃,再不吃就抢光了。”
河蚬子都烫开了口,薛莹点点头,夹来一对,用筷子把里头险些煮缩水的肉挑出来,进嘴时,鲜得一哆嗦。
鲜味是在嘴里化开的,蚬子没有沙,吐得特别干净。煮过蚬子、河虾和鸡肉以后的汤底,比方才喝着更鲜美醇厚了。
她又舀来一小碗,轻声“哇”了句,差点儿被鲜翻了肝肠。
薛莹用嘴,把河虾上的硬壳给剃了,轻嗦一口,上面的肉就与虾头分离。
真是太绝了,没记错的话,江掌柜说,在这食肆里头做工,包一顿中午饭。
那小妹妹说得果然在理,是好吃,好吃到能把人超度了的那种好吃。要是包饭,每日都能吃上这样好吃的吃食,就算一文钱工钱不要,她也肯干啊。
不对,要这样,如何才能挣够了银钱,替自己鸣冤。
要是被江掌柜知道,她在上一位东家那儿的工契还没到期,也不是不堪受辱偷偷跑掉,而是把人家暴揍了一顿,慌不择路跑出来的,会怎么想、怎么看。
这事儿绝对得瞒着,不然她就没处去,也没饭吃了。薛莹缩了下脖子,没声张,默默看向说说笑笑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