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开业前夕
午食吃得相当爽快。
饭后,锅碗瓢盆的,周婶来拾掇。其他大的小的,都帮着给食肆挂红灯笼、红布和对联。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都坐着驴辇回去。
食肆安静下来,没过多久,宽婶的声音便传来:“江掌柜,来客人了,出来迎一迎啊。”
江知味正斜靠在柱子上打盹,一激灵醒来,笑着迎出去:“来了来了。”
宽婶驾着一辆太平车。早晨起来雪正化,她在车轮上缠了许多防滑的麻绳。
车上放了几口大缸,三人互相搭了把手,把一口口大缸从车子上挪下来,一揭盖子,是熟悉又浓郁的酸酸乳味。
这浆水,算是宽婶家的招牌了。
江知味相熟的饮子摊贩,就宽婶这么一位,又合作了这些日子,彼此知根知底,继续合作,那是最好不过。
前头宽婶还惆怅呢,一边为江知味能在汴京城里落地生根感到高兴,一边又想着,以后这夜市上只她孤身一人,连两家的合作套餐都拆了。
结果下一瞬,就听见江知味问她:“宽婶,您打不打算,把这浆水卖到我的食肆去?正好我那脚店的许可还没办下来,店里卖不得酒水,总得有饮子先坐坐镇。”
宽婶那双眼唰一下就亮了:“卖,当然卖。哪有放着银钱不赚的道理。”
话归这么说,宽婶还是开了个相当好的价钱,都快成本价了,江知味于心不忍,想多给些,宽婶却道:“江娘子,我和柔姐儿、学哥儿的这条命,都是你从李浦手上救下来的,要没有江娘子的食方,我到这会子还在挨那天杀的打,哪能过上这样舒坦的日子。”
谈及李浦,江知味倒是好奇了。那食方自从给出去,见道宽婶变好,她就没再过问,都这些日子过去了,也不知道李浦这人,最终被折腾成了什么样:“他近来如何?”
宽婶苦涩一笑:“拖着破布一般的身子,每日不是吃、睡,就是喝酒。喝多了要打人,举起巴掌就软绵绵地往下掉,打不着我,也捉不着柔姐儿。连前日里学哥儿从学塾回来吃年夜饭,都高兴了,肯笑了。”
“江娘子,你不知道。”宽婶顿了顿,“先前学哥儿大半年才肯回一趟家,就是怕他一回来,那畜生就拉着他喝酒,喝多了,又要当着他的面,打我,辱骂柔姐儿。这下好,他以后可以常常回家了,
柔姐儿最喜欢这个兄长,每回都要骑在他肩头玩。”
宽婶面上的笑意藏不住,整个人软软柔柔,好似当下就见着,俩孩子嬉戏玩闹绕膝跟前了。
一旁薛莹听得几度怔愣。江知味正想交待两句,就见薛莹狠狠攥了一把手里的拳头:“好样的,这样的贱骨头,就得要好好地收拾。”
一想到那恶心人的糟老头子,薛莹实在感同身受,恨不得这会子就喂他一口耗子药。
当然,还是理智占上风,要不然当初,她就不会只是揣了他那东西一脚后跑掉了。她这样大好的年华,怎么能葬送在那样的腌臜人手上。
浆水都抬到了后院。
这几日恰逢年节又下雪,宽婶没去摆摊,这些浆水,是她囤的全部了,都供给了知味食肆。
收拾完,江知味拉了一把她粗糙的手:“宽婶,您要不然回去再考虑考虑,以后就不用去横桥子夜市上摆摊了,每日的饮子,都拉我这儿,我原价收,帮您统统都卖了,绝对比在夜市上摆摊的营收要多。”
这法子省心省力,还双赢,宽婶却如前阵那般,再一次地当面拒绝了:“江娘子,我不是不肯。主要李浦还在,那些钱,我一个人揣在兜里,总觉得不大踏实。所以我打算等年后,提出来和李浦和离,要是能成,到时我再来投奔你。”
和离这事儿,在后世都不容易,别说千年前了。
江知味在她的掌心使劲儿握了一下:“那您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宽婶应下,挥手离开。
*
然而宽婶并不是知味食肆开业前的最后一位来客。
午后,江知味交待着薛莹店里的一应细则时,食肆的大门又被敲响。这会子店门是关着的,江知味应了两声,没听见人回,猫到门缝边一看。
沈寻披着黑色毛皮大氅,一手攥着一个暖炉,一手拎着一只小小的木桶,定定地站在门边。
门一打开,兜头一阵风雪。这雪明明今早都化得差不多,不知为何,这时候又开始有了纷纷扬扬的势头,落得沈寻满身洁白,像在那玄色的背板上,洒了一把天上的星。
沈寻身后,连池也在。
手里拎着小苑里的那个红木鸟笼,用厚实的棉罩子牢牢裹着。里头正歇着的八哥鸟翠嘴喳喳叫了两声,继而转变了话音:“江娘子吉祥,新年安康,开业大吉。”
江知味惊喜坏了:“嘴这么甜,还这么礼貌,显然不是连池教的。”
“可不是么。我家郎君近日来,但凡有闲暇,都拿来教翠嘴说话了。”连池笑得得意,被沈寻斜睨一眼,捂了下嘴,不说话了。
江知味全当没看见,笑着迎两人进屋:“快进来吧,外头风雪大,进来暖和些。”
食肆里点了暖烘烘的炭盆。沈寻进来后,被热气一烤,旋即脱下身上的黑毛大氅,露出里头那身银白色绣金鱼的冬衣来。
江知味侧目看他。银白色,好似有点不衬人的气色。要知道前阵儿见他,面上皮肉都生得多了些,怎的才几日不见,又消瘦下来,人也有些颓唐。
难不成是被改制那事儿给累的。江知味忽觉歉疚,这哪成,今日来都来了,可得好好补补。
他手边,落下的小桶中有几尾鱼儿在扑腾。那灰黄的颜色十分独特,江知味一眼认出,是黄辣丁。
蔡河的水都冻成冰坨子了,他这鱼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总不能像北极熊那样,凿个冰窟窿在里头垂钓吧,那可太励志了。
循着她打量的目光,沈寻低头,也看那只木桶:“实话实说,这几条可不是我钓来的。”
江知味扑哧一下笑:“我可没说是你钓来的。还有啊,先前那些鱼……”
她忽然觉得有些事儿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拆穿,毕竟好好一个大理寺少卿,在汴京城里名声赫赫,总得给他留点面子。
便喊连池:“连池你带着薛莹先往后院去去吧,灶房那边也烤着火,暖和得紧。灶坑里还窝了几个红芋头,这会子差不多可以吃了,你们去给挖出来。”
薛莹心领神会她家掌柜赶人的意图,争先恐后地和连池往出走。
不过没走远,只急吼吼地把灶膛里的烤芋头用钎子拨下来,挑拣了格外焦黑的两个,比划了下,把大的那个递给他。
芋头烤得很透,柴火味十足。别看外壳乌焦焦的,忍着那股子烫手的劲儿把皮子剥开,里头是出水芙蓉一般淡紫粉色的果肉。
双手被锅灰染得灰不拉几的,没人顾,也顾不上这芯子里还滚烫,咬上一口,从齿间烫到牙根,呼呼喝出两口热气,与眼泪一并被烫出来的,还有满嘴的甜香和粉糯。
薛莹边吃边点头,吃着吃着,双腿情不自禁地,就往大堂的墙后挪。
而连池,虽心知偷看不好,却还是紧随了她的脚步,也在墙根后头扒着。两个贼兮兮的人头、两对耳朵竖着。
连池心想着,都怪芋头太好吃,害他这么听话的人,都变成了爱听墙角的性子。
少了一双人,食肆的大堂安静下来。只时不时从炭盆里传来啵的一声响,那处有火星子溅起,闪过一线耀眼的光亮。
“江娘子有何事要同我单独说,那鱼?”
江知味笑得促狭:“那鱼,从前那些,二斤的,二两的,似乎都不是觅之郎君自个儿钓的吧。”
沈寻眯起眼,眼中丝毫没有被戳穿的赧意:“我就晓得,这事儿迟早瞒不住。江娘子是怎么发现的?”
“年底了,谁家不给整年的营生会个账啊。你是不晓得,我那邻居,就是个鱼贩子。连池呢,也是赶巧,头一回买鱼在他那儿,后来回回都找他。这一来二去的,总是会露出点蛛丝马迹。”
“江娘子不来大理寺任职可惜了。”
说到大理寺,江知味心下猛地一突突:“近来觅之郎君的公事做得可好?可还顺利?”
自辣爊鸭货之后,沈寻又来讨了两回的吃食。一回是糕饼大礼盒,说是给某位官人的家眷备的。另一回,自备了不少海货,被江知味做成了炭烤鱿鱼须、芝麻海苔薄脆,还有香辣小鱼饼。
沈寻点头,耐心道:“头一回的鸭货,送给了太常寺的顾太祝,他这人一直想同我结交,不过我先前对这些意欲攀附的从不搭理。一盒鸭货,足以收买他的心。”
江知味眉头微蹙,听他继续说下去。
“那些饼干,顾太祝将我引荐给太常寺丞时,提到了太常寺丞的妻子偏爱糕点小食。夫妻俩伉俪情深,能满足了妻子的嘴,就等于说动了太常寺丞。那些饼干、蛋黄酥、牛轧糖,都叫夫妻二人十分满意,与之详谈,并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后来的那些海货,是送给国子监博士的。有恩师钱博士的面子在,陆博士那头谈得也还行。只是……”
扑通一声,桶里的黄辣丁甩了下尾,有水花飞溅出来,落在沈寻的衣摆,留下了一片不规则的水渍。
“只是后头的许多人,还需得江娘子的协助。我了解过,那光禄寺的郑寺卿喜欢吃川味,侍御史冯大人偏好酸甜口的吃食,还有吏部郎中、尚书省左司郎……他们每人的口味都不经相同,如此,只能麻烦江娘子了。”
“觅之郎君该晓得,天下菜系,就没有我不擅长的。”
沈寻微微一笑,好似这样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
既然答应了帮忙,江知味责无旁贷。何况改制之事本就由她挑起,要不然此时的沈寻,还是个成日里钓鱼、遛鸟的闲散官,哪用得着掺和这些官场的是非。
但今日还有要事:“那郎君的黄辣丁,打算怎么吃?”
话题终于回到了这两人身上,前头那些个一长串的人名、官名,把听墙角的薛莹和连池听得都打瞌睡了。
在两人殷切期盼、炯炯有神的目光中,沈寻淡淡问:“不知江娘子今日是否有空,做完黄辣丁,到小苑里头坐坐。炉火已经升好,就等贵客来了。”
第57章 快餐营业
江知味婉拒了。
隔日便要开业,她还有得忙,实在没心思在这种时候,与人在小苑中悠闲地看雪吃茶。
沈寻也不强求,把那黄辣丁留下。与江知味约定,明日等食肆歇业后再来。他还是想吃一口黄辣丁,只要是江知味做的,怎么烧都行。
临别时,沈寻没入风雪,却没把拴在门前的巨鼻大驴带走。
江知味
站在屋檐下喊他:“觅之郎君,别忘了你的驴。”
沈寻没回头,背对着,挥了挥手。
风雪把他的一席话送回来:“我这驴子,上回自从见过江娘子家的驴子后就不思饮食。我心想着,强把江娘子家的驴子讨来有些过意不去,不如把它送到你家去,好叫这俩苦命的鸳鸯团个聚。”
末了,又补上一句:“这也是祖母的意思。”
人就这么走远。江知味呆怔了好久,才回味过来这话的意思。
这是见她只有一头驴子,白日里得优先帮凌花磨豆子,不方便家里食肆两头跑,所以把这驴子送给她么。
可转头仔细一瞧,呀,巨鼻大驴和她家那头一样,都是劁过的。这可是一对公公驴,江知味温温一笑,所谓少年天才,怎么能找出这么生硬的借口。
*
正月初五,江知味一早起来,和薛莹、薛虎、陈虞婶他们做食肆开业前的最后准备。
横桥子东巷的孩子们,还在睡梦中,便被各自的爹娘从被窝里挖出来。
套上江知味准备的赤色金边带雪白毛领的童子衣裳,梳一对冲天髻,一个个圆滚滚胖乎乎的,手里捧着比脸盘子还大的葱肉馒头,坐在食肆门前的儿童座椅上,啃得起劲儿。
这其中,最最得意、把脖子挺得像骄傲的鸵鸟似的,就属江暖了。
昨夜里这孩子就激动得一宿没睡好。扑腾着被子,翻过来,想到她家二姐姐当了大掌柜,咯咯咯笑几声。翻过去,想到会有好多好多人去知味食肆吃饭,比小食摊上更热闹,而且吃得都要打架了,又是一阵笑。
笑着笑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被拖起来时,不困不闹,小身板站得笔直,就等她娘亲帮她把衣裳穿好。
还把她娘亲的口脂讨来,在脸上画了两个红扑扑的圈圈,看得江晓非要跟风,也把一对肉脸,涂得跟猴屁股似的。
大喜的日子,凌花不想跟这俩毛头置气。她难得起来,也把自个儿好好拾掇了一通。带着孩子们,喜气洋洋地出门去了。
黄道吉日,雪霁天晴。辰时刚过,鞭炮响过三串后,在孩子们甜声稚气的“知味食肆盛大开业,头三日优惠大酬宾”吆喝声中,食肆内外渐渐热闹了起来。
这会子来的,大多是前头被广而告之的那波食客,还有一些,是江记小食摊的老主顾。
江知味没想到,第一个冲进店门的,是沈寻的同僚刘廉。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比他高出一个头,长得唇红齿白,穿一身五颜六色带金丝细闪的袍衫,耳边还簪一朵大红色的像生花,好似一只随时要开屏的锦鸡。
江知味冲他俩福了福身,迎面对上脸生的那位探看的目光。
“这便是江娘子吧。”那人躬身作揖,“久仰,久仰。”
刘廉介绍:“这位是钟亦,我与觅之在太学时候的同窗,不久前刚从外地任职回来,如今官居光禄寺。”
“不才,光禄寺丞是也。”钟亦背手在后,露出与沈寻如出一辙的微微一笑。
来者都是客,江知味笑眯了眼,招呼他俩落座:“刘大人和钟大人既是觅之郎君的友人,远道而来,今日这顿算我的。二位想吃什么,只管照着菜单点。”
钟亦环顾四周,寻找那菜单,冷不丁看见那快食区的木架子顶上,挂着的几幅吃食画作。
“酸萝卜老鸭汤、酱大骨、水煮毛血旺、、辣爊鸭货、豆腐……鱼汤?”钟亦口中喃喃,“邙苟,我怎么觉得这个字,看着这么眼熟呢?”
刘廉嘿嘿一笑,把他拽到桌前:“难道画就不眼熟吗?”
钟亦摸了摸下巴,眼一亮,轻拍了下桌子:“不会吧,怪不得觅之叫我俩一定要早来占座,这是他的手笔啊。”
说着又有些愤愤:“沈觅之此人,我此前想要几幅他的字画镇宅,求了八百回,磨蹭了三个月,才给了我一幅汴京山水。他倒好,你瞅瞅,这儿,那儿,这些字画,足足十八处,画得写得跟不要钱似的,实在叫人寒心呐。”
刘廉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水喝:“见多就不怪了。觅之说他什么时候来?他不是就住这旧曹门边么,怎的反而姗姗来迟,叫你我好等。”
做好的酱大骨陆续上了桌。
门前的孩子们,也一人抱了一根在手里啃。
都是筒子骨,有骨髓的那种。江暖仔细地把骨头顶端的瘦肉与软筋啃掉,吃得腮帮子上都是肉酱,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
时不时见着人,就当面夸一句:“婶婶、叔叔、漂亮姐姐,我跟你们说,这个酱大骨好吃绝了,肉炖得酥软烂糊,酱味好浓好浓。别看我是个小孩,一次都能啃两大根呢。”
路过的客人都被这白胖软糯的小丫头逗笑,也实打实地馋到了。进店以后,又见着画布上写的招牌菜就是酱大骨,立马点了。
同样来啃酱大骨的,还有一直心念江记小食摊吃食,却碍于面子,恐怕遭人哄笑的楚老汉。
这回来,是听说了谢玉已经许久不往江记小食摊上跑。恰逢听见了王婶的广告,知道知味食肆开业,头三日,只用花上平时一半的银钱,就能吃到江娘子亲手做的吃食。
他兴冲冲地来了,但不巧,店里此时已经没有地方落脚。
立着“快食”牌子的地方,排了一条长龙似的队伍。有一些打好菜出来的客人,已经捧着陶制的餐盘,在食肆空闲的地方站着吃了起来。
都是现成做好的菜,荤、素、汤、饼都在盘子上摊着,数了数,一共十五道菜,不多,但胜在摆得满当当的、颜色鲜亮又精致,一点儿不像平时吃的那些个大锅饭的潲水模样。
楚老汉一时新奇,也站到了队伍中。
随着队伍前进,他看见了摆在木架子盘的陶制餐盘,累成好几摞,逢人走过,就取一个端在手中,想吃什么,就把餐盘递过去,叫站在对面的婶子帮忙打。
这餐盘也挺有意思。挖了六个槽,四大两小,有圆有方。
显然大槽是用来盛菜的,小的他伸着脖子看了,见前头已经打完菜的客人,把筷子和汤匙放在其中。
至于那圆槽,正正好卡住陶碗的边角,有人在碗里盛汤,有人放炊饼、米饭。还有人连碗都不放,专门从饭甑边上,挖来一大勺茱萸酱。
一盘盘盛得都快溢出来的快食从他身侧经过,馋得他眼睛都直楞了。
楚老汉赶紧把餐盘捧在手中,指了指身前那几道菜,要了两荤两素:家烧肉饼、辣炒鸡块、韭黄炒鸡蛋、凉拌干丝并两个白面炊饼,按菜单上的价钱,拢共三十文,今日收一半,只需十五文。
这价钱,忒实惠了。他都替江娘子捏了把汗,这么便宜,不得赔本啊。
不过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因为轮到他打汤了。
例汤两桶,有咸有甜,都是免费的。
楚老汉酷爱咸口的吃食,喝的是芋头排骨汤。那打汤的小娘子看着比江娘子还要年轻,十分谨慎,一大勺舀上来,落在每个碗里的,都是一块没什么肉的排骨,加三颗差不多大小的芋头。
免费的,居然还能有油有肉,楚老汉像捡了个大便宜似的,高高兴兴捧着餐盘走。难得运气好,这会子有空座腾
出来。
他立马凑过去,俯身同原本在桌边坐着的几个人笑笑,见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放下餐盘坐定了。
筷子落下,就到了那家烧肉饼上头。肉饼圆乎乎的,比他的拳头大上一轮。要放在别家,这肉饼绝对舍不得放多少肉糜,吃起来又粉又面。
但江娘子做的肉饼,真的很舍得用料。猪肉颗颗分明,吃着很有嚼劲。肥瘦配比也是正好,不油、不柴。
里头还埋了香蕈丁和荸荠末,香软的同时,还有令人意外的生脆口感,嚼起来沙沙沙地响,像在哼唱一首小曲儿,有意思极了。
辣炒鸡块就更不用说。茱萸的劲头十足,入口就像点了一簇猛火。火焰直冲天灵盖,叫他的头皮都跟着酥酥麻麻。鸡是老鸡,肉质偏韧,但也正因为嚼头十足,才越嚼越香,回味无穷。
楚老汉爱吃肉,就着一个炊饼,先把两个荤菜解决了。至于韭黄炒鸡蛋和凉拌干丝,私以为,韭黄炒鸡蛋更佳。
韭黄很嫩,闻之有韭菜特有的清香,在唇齿的挤压下,里头清甜的汁水析出。和那炒得金灿灿的鸡蛋拌在一块儿,一个脆爽,一个绵软,好吃又下饭。
不过楚老汉并没有愉快地吃上多久。因为很快,他看见了一个熟人,这张另他胃口不佳又万分憎恶的脸,他说什么都不会忘。
谢玉来了,手里拿着一块写着“壹”字的号牌,进店就忙忙碌碌地寻找了起来:“江娘子人呢,怎么没瞧见。”
有个虎背熊腰的小厮迎上去:“我家掌柜在后厨忙呢,店里就她一位庖厨,忙不开招待了。客人您想吃点什么,这边有菜单,可以看着点。”
谢玉却摇头:“我是来取辣爊鸭货的。前头定了五斤的鸭脖子,你家掌柜叫我年初五到食肆来取。”
薛虎笑着接过他手里的木牌:“是这样,那您这边稍等,我去后厨跟掌柜的知会一声。”
谢玉低声说“好”,有意无意地晃了晃身子,打量了一番食肆里的装潢:“一个小娘子家家,还整挺好。”
目光游走之际,就对上了楚老汉那张错愕的脸。
楚老汉面颊涨红,有一种遁地无形的窘迫感。嘴里还塞着一口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炊饼,愤愤地好像在嚼一条老到塞牙的树根。
双眼更是不敢往谢玉那头看,生怕被发现,又落得个扫地出门的下场。
但是谢玉还是朝他走来了:“哟,这不是楚举人么!”
话音之嘹亮,叫不少正埋头苦吃的食客都抬起头来,呆怔地望向此处。
楚老汉喃喃:“谢玉你个混东西,老汉我今日可已经付钱了,你再要挖苦,可没这个门道。”
但谢玉显然不肯罢休,玩心起来,说什么都不肯放过楚举人。他凑得更近些,把楚老汉从椅子上挤出去了半边。
楚老汉皱着眉头躲,双手还护着餐盘里的吃食,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抢走似的。
谢玉便趁机,又把他从椅子上挤出去了一大截。楚老汉重心不稳,重重地栽在地上,“哎哟”一声叫唤。临摔倒前,还不忘把手里吃了一半的炊饼丢到餐盘里。
如此,人摔了,餐食都还干干净净。
他再忍不了了:“谢玉你个混账,为何频频找我的事,当真没皮没脸。”
谢玉的声调立马也高了:“胡说,难道不是你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不过是那些人中的其中一个,何错之有,何来没脸。”
见他俩争吵,有刚准备进店的客人当即转头离去。原本在这张桌上坐的其他人,也纷纷抱着餐盘躲去一边,生怕引火烧身。
吵闹引起了从后堂出来的薛虎的主意。他上前说和,无奈两人争得急头白脸,压根不给他从中插话的机会。
薛莹也从边上走来,面上皱成一团,却一声不吭。没人注意的是,她把沙包大的拳头捏得死紧,恨不得下一瞬,就要狠狠砸到那带头闹事的谢玉脸上,砸他个面骨皆穿。
眼见谢玉已经把手边的餐盘高举起来,正要砸盘子示威之时,薛虎扑身上去,雄壮的身体一挡,拦住了他正扭动着的腰。
薛莹也趁机把餐盘从她手中夺走,重新放回到桌面上。争吵归争吵,可不能拿吃食撒气,粮食多珍贵啊,哪能这么被人糟蹋了去。
僵持不下,知味食肆里头险些乱成一团。周婶他们见势不对,几个人着急忙慌地往后厨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嚷着:“知姐儿,不好了,外头有人闹事,就要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江知味手上的爆炒腰花还待控制火候,这个时候,还真腾不开身,只道:“莫慌,我立马就来。”三下五除二地把腰花盛盘,擦了擦手,就要往外头走。
就在这时,食肆的大门边,传来温和却郑重的一声响:“内城附近闹事者杖刑四十,这位客人衣冠楚楚,想来不会不清楚这个道理吧。”
第58章 肥肠索饼
来者身着绯色官服,在灰扑扑的人群中显得鲜亮又显眼。
身后跟着五个青衫官员,其中一个方脸、络腮胡,长得人高马大,一副十分不好招惹的模样。
在旁啃着酱大骨看热闹的刘廉和钟亦两人,都扑哧笑出声来。
钟亦笑着迎上去:“摆的一副官人架子,还把官服穿出来,骚气得很。沈觅之啊沈觅之,你以前可不这样。怎的,一段时日没见,色令智昏了这是?”
沈觅之这个名号,但凡汴京城里读过书的都知道。
谢玉和楚老汉一听他这话,顿时消停了。一来,怕被街道司的青衫以闹事为由抓去,白白挨一顿板子。二来,碍于这位沈大人、沈少卿的面子,不好再行造次。
楚老汉狠瞪了谢玉一眼,小心翼翼护着餐盘另寻了个角落坐着。
而谢玉,接过薛虎给的鸭货后,老老实实把银钱掏了,灰溜溜地跑走了。
江知味出来时,闹剧已经悄然平息。只见着沈寻、刘廉、钟亦三人围坐一桌,一人手里一根酱大骨啃得正欢。
刘廉还用筷子,戳大骨头里的骨髓吃。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显然对这酱大骨的滋味十分满意。
店里因有大理寺官员和街道司的镇场,比刚开门那会子更加秩序井然。连外头巡逻的青衫兵士,都比先前来得多了,也不晓得是谁打点的。
她会心一笑,猛地想起什么,没同大快朵颐的沈寻招呼,反去了后厨:“风哥儿,你去外头帮忙收拾桌子吧。”
江风本还在灶房里,帮她顾着灶膛里的火,听见吩咐,应了声:“这就去。二姐姐,要我说,你这店里的人手着实不够。今儿个来了这么多街坊,都忙出了焦头烂额的样。”
话音渐渐飘远。
不多时,江风一声骇叫,一阵风似的跑回了后堂:“二姐姐,人,人……”
一句话怎么都说不利索。江知味笑话他:“可是见到了什么人,叫你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江风狠狠喘了一口气,双手在胸前一个劲儿地扇动,试图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二姐姐,是他,是沈少卿!”
然而江知味面上却不咸不淡,显然提前知道,他会有这样夸张的反应。
江风又是一声骇叫:“二姐姐,你该不会认识那位沈少卿吧,怎么认识的,你先前怎么不说啊。”
“倒不是故意不说的。”江知味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而且就等着到时,沈寻光临食肆,给江风一个喜从天降的机会。
江风高兴得都快蹦起来了:“二姐姐,我太爱你了。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姐姐,你是财神,是救世的佛陀,是那观音,”
江知味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呸呸呸,再说下去,你二姐姐我都给你说短
寿了。”
江风连忙捂嘴,扭头看了人头攒动的食肆大堂一眼:“那我可以一直在外头打下手吗,直到沈少卿走。”
“当然可以。”
得了准许,江风又是一阵风似的飘走了,一路蹦蹦跳跳,到大堂里头收碗筷、擦桌子,但那一双眼睛,却始终落在正吃辣爊鸭货的沈寻身上。
他在心中默默记下,沈少卿先吃了酱大骨,而后是辣爊鸭货。
到时他去学塾,就跟他的其他同窗讲,说他二姐姐食肆里的吃食,这些那些,都是考神吃过的,吃了保准金榜题名,又能涨他自个儿的志气,又能帮二姐姐的食肆宣传,两全其美了不是。
午食的热度,一直到未时快过才下去。
沈寻三人,一直坐到了人群散去。江知味出来时,沈寻前脚刚走,见着江风像一尊雕像似的站在食肆门前,翘首目送他的“考神”离开。
回过头,猛地对上江知味笑意盈盈的目光,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二姐姐,沈少卿走了。”
“嗯,看出来了。”也就沈寻的离开,能叫江风这个毛头小子有这么大的反应了,“但他的墨宝,长长久久地留在了我们店中。”
江风差点又要骇叫出声,被蹦起来的江暖拍了一把胸脯:“风哥儿别叫了,我的耳朵都快被你叫穿了。”
江暖只叫“大姐姐”“二姐姐”,到了江风跟前,就有种老七老八、拽不楞登的样子。好像他俩不仅平辈,还同岁。
江风也真是被叫唤惯了,收了收神,把江暖从地上抱起来:“晓得了,晓得了。暖姐儿又沉了,今日吃得可饱?”
他收桌子的时候都瞧见了,江暖这嘴,从头到尾吃得就没停下来。
果然江暖打了个嘹亮的饱嗝,在他的怀里蜷成胖乎乎大扇贝似的一团:“饱了,还撑着呢。”
就是怕孩子们今日吃得太多要积食,江知味提前准备了消食丸,给几个负责迎宾的孩子们都喂了。
今晚上就不能再祸害他们了,要不然这一群小毛孩子,非得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不可。
很快入夜,还是一样样的热闹非凡。
不久前郑师差人来过,送上了红封,还打包了几份快食走,说先尝尝,要觉得好,说不准能照顾照顾知味食肆的营生。
江知味千恩万谢地送那递话的小厮离开,又招待了许多来捧场的老熟人。包括横桥子的算命杨三、知味食肆的猪肉供应商钱屠,连秦兵士的弟弟秦笃马和弟媳顾婉娘都来了。
江知味上回在秦家做席,没当面见着顾婉娘,这会子见了,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不过这熟悉感和沈寻先前那种来得不同,是一种老乡见老乡的亲切感觉。
起因是顾婉娘带了一个开业花篮来。花篮是高脚的,用竹子编出个高脚的花架。腰身上别红纸,五颜六色叫不出名字的花插得满满当当。
最关键的是,用来扎红纸的彩带,系了一朵硕大的蝴蝶结。
江知味琢磨了很久,难不成蝴蝶结这东西,宋朝这会子就已经有了?总之因着这事,江知味看顾婉娘的眼神都有些变了,总感觉这位同样是从后世穿越来的老乡。
然而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问题后,江知味打消了这个念头。
顾婉娘一问三不知,连“宫廷玉液酒”“奇变偶不变”都不知道,显然不可能是她的“老乡”。那这蝴蝶结,大约只是巧合了吧。
不过顾婉娘见着食肆里划分的快餐区时,一双眼睛亮了又亮。食肆里人声嘈杂,江知味隐约听见她用娇滴滴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和平饭店”。
后来夫妻俩吃完快食就告辞了。天快黑了,顾婉娘是个有身子的人了。秦笃马晓得她怕黑,再说天黑后天寒地冻的,怕把她冻着凉了,催促她赶紧回去。
江知味笑着同他们作别。真好啊,她巴不得每个人都过得安稳又幸福。
正月初五的好事远不止新店开业这一桩。
凌花原本早些时候已经回去,没想到在江知味还在店里准备宵夜的时候又折了回来,并且带回了一个惊天的好消息。
江大的胳膊能动了。不是先前手指头颤动的那种动法,而是在吃到她打包回家的那碗热乎乎肥肠索饼时,整个胳膊慢悠悠地举了起来。
虽然两只胳膊的高举程度都十分有限,但他颤颤巍巍的,还伸出了一只手指,指了指碗中的那一节节饱满的肥肠,口中不住地发出“丝丝”的声音。
凌花猜到他想说“香”,毕竟他从前身体还好那会儿,最喜欢的就是肥肠就酒,坐在月亮底下,吹吹风、摇摇扇,一次能吃老大一盘。
江大的咀嚼能力,也比先前好了不少。江知味记得,她刚从昏迷醒来那会儿,他还只能吃流食呢,往嘴里喂一点儿汤水,顺着嘴角直往领口里头灌。
当真是恢复了不少,才能缓缓挪动胳膊,还能嚼索饼跟肥肠了。
不过那肥肠,凌花没给他喂进去多少。江大吃得太慢太慢,吃到那一整碗索饼蓬勃生长,坨到了一种不能再坨的程度。
到后来实在嚼不动,凌花便把剩余的肥肠吃了。
肥肠带着茱萸鲜红的油花,里里外外都洗得干干净净,一点儿没有下水本身的腥臊味。
肠子里的肥油,显然江知味处理的时候去一半、留一半,余下的这些肥油润嘴得刚好,肥而不腻,香味开始是靡靡荡荡,后来直冲咽喉,香辣又快意。
凌花再返食肆时,还惦记着那肥肠的滋味。一边同江知味说着,一边从卤味锅里,挑拣了一截肥肠来吃。
空口吃时,蘸点儿香醋。酸溜溜的醋香与肥油厚重的香味交融,怎么吃都不觉得腻口。
江知味也乐得紧:“娘,我觉得爹爹很快就能下床走路了。说不准呐,过一阵子就能说话了,你看他以前,只能哦哦啊啊地叫,今日都能发声了,天大的好事。”
“可不是么。”凌花畅想起了未来,“要你爹能好了,到时我就叫他去磨豆腐。那腐竹我也教给他做,他要是知道,这神奇的小东西是你教会我做的,肯定特别高兴,特为咱家知姐儿骄傲。”
可说着说着,凌花又惆怅下来:“也不知道你爹到底能恢复到个什么程度。人呐,就是贪心。”
“以前大家都好的时候,什么都没觉得。真等你俩双双病倒,我就想着,都能活着就好了。后来你好了,你爹还躺着,我又开始觉得,要是能动一动就好了。如今真能动了,却奢想起了他变成正常人的模样。”
凌花越说越低落,用牙齿把肥肠磨得嘎吱嘎吱响。到后来,肥肠吃完了,她身子一仰,懒懒地靠在椅背上。
“可还要再来点?”
这会子吃宵夜的客人还没来,店里只稀稀拉拉几个人,都是吃快食的,薛莹和薛虎就可以招待。
凌花却说不用:“娘出去走走,散散心。你这头安顿好了就早些回家,娘还给你点灯,像往常一样。”
江知味握了握她的手,目送她离开。
冬日的夜晚,地上有薄薄的积雪。月光泛起一地皎洁,透过敞开的大门,照亮了食肆间刷洗得透亮的地面。
冬季的宵夜主打烤肉和拨霞供,拨霞供备的是鸳鸯锅底,那锅底也是专程定做的,一侧盛红汤,一侧放加了香蕈的清炖骨汤。
有夫妻俩带着自家的娃娃来光顾。
江知味经过时,那妇人正在清汤锅里涮肉,仔细地吹凉后,喂给身侧坐在宝宝餐椅上的孩子:“啊,宝哥儿张嘴。”
宝哥儿已经馋得口水直流,衣裳的前襟都湿了。他含着一块薄透的涮羊肉,吧唧吧唧地咀嚼,咕咚一声咽下后,又大张了嘴:“娘,好吃,我还要。”
另一边,宝哥儿他爹已经把下一口涮肉吹凉备好了。
夫妻俩左右开弓,把宝哥儿喂得腮帮子鼓涨,唇畔都是羊脂的油亮。
江知味温温笑着离开。
待得夜深,客人们陆
续散场后,陈虞婶便给食肆里头重又泼了水,窸窸窣窣的刷洗声不断,食肆里的油烟气没了,反倒弥散起了淡淡的皂荚香。
估摸着沈寻差不多要到了,江知味把养在木桶子里的黄辣丁杀了,洗净了鱼皮上的黑膜。
待油热,黄辣丁下锅,煎至两面金黄。另起一锅菜籽油,里头多添一勺猪油,下入姜、葱、蒜、泡茱萸、大葱,一并炒香。
直到那锅中的油水变成清浅的琥珀色,上头一个个油泡变成指甲盖大小,添辣味豆瓣酱,炒出香味和红油。再把原先煎好的黄辣丁放进去,来一勺浓浓的酱油和香蕈粉,顺着锅边,刺啦刺啦地淋下一碗陈年的黄酒,顿时酒香扑鼻,好一通馋人的味道。
撒上茱萸圈和葱花、芫荽,作为鱼身上的色彩点缀,色香味俱全的软烧黄辣丁便出锅了。
前头忙得差不多,薛虎和陈虞婶都先回去了。知道了早前那位郎君要来,薛莹也早早洗漱了,躲到小小的铺盖中。
食肆的大堂中,只沈寻和江知味两人。
沈寻依然提溜着翠嘴的笼子,不过今日的翠嘴并没有站在笼中。细比竹签的小爪子扒在他的肩膀上,小小的脑袋好奇地左看右看。
见到身前来人,翠嘴张嘴,发出低哑的人声:“江娘子吉祥,江娘子吉祥。”
沈寻戳了戳它肥厚的小肚子,羽毛翘起,被翠嘴抖着身子抚平:“知味食肆,开业大吉。知味食肆,滋味绝佳。”
一声一声,喊口令似的,颇有节奏感。
江知味听得笑眯起了眼:“你怎么这么聪明呢,会说的话越来越多了。”
又看向沈寻:“觅之郎君教得好。”
眼前的沈寻招手,好似在示意她凑近些。江知味有些迷蒙地站得离他更近,他身上的熏香味被暖风带着扑面而来,烘得她脸上有些发烧。
好在食肆里头灯火昏暗,应该看不大真切。
沈寻笑着,侧了点身,双方的肩膀即将挨到的时候,他停住。翠嘴踮着脚,轻轻一跳,来到江知味的肩头。
小小一只,没什么分量,但那小爪子抓肉的力气却大着。好在这会子的衣裳都挺厚,江知味被吓一跳,小心翼翼地生怕它掉下来,同时也惊喜得不行:“呀,它还会在我肩膀上停着呢。”
沈寻抬了手,手指再一次戳到翠嘴鼓囊的肚子上,轻声问:“这时候该怎么说?”
翠嘴叫了一声,用的鸟叫。
“错了,不是这个。”沈寻很有耐心,一直引导着,叫江知味也好奇起来,不知道翠嘴被教着说了些什么。
忽地,靠近耳廓的那处有翠嘴低哑的声音传来:“翠嘴,进江娘子的家门,可以吗?”
第59章 软烧黄辣丁
要不是亲眼见着鸟喙的开合,江知味应该很难相信,这样的一句话是从一只鸟的嘴里说出来的。
沈寻笑眯眯地看着她:“我这两日一直在想,江娘子的食肆开业,我应该送些什么东西好。思前想后,忆起江娘子来小苑时很喜欢逗鸟。既然李晚已经去了你那儿,不如把翠嘴也收下,挂在食肆门前,还能招揽客人用。”
原来那驴子也有名字,叫“李晚”啊。这么温婉的名字,和它那巨鼻大驴的形象倒是不符。不过觅之郎君都能把狗子取名叫“刘海”,再取一个稀奇的驴名字也不足为奇。
江知味还在寻思怎么回绝他的好意,毕竟这鸟和驴都与他出入相随,一下子横刀夺爱了两个,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而这时,沈寻已经拿了两副碗筷,坐到了那一大碗软烧黄辣丁跟前。
黄辣丁拢共八条,煎得焦软的褐色皮子上,裹满了酱浓的汤汁。汤汁的上缘,浮动着细碎的茱萸圈和葱花、芫荽,像给鱼身上添了条色彩丰富的裙带。
筷子戳下去,鱼肉酥软。轻轻一带,雪白的蒜瓣肉便从鱼骨间层层剥离。在汤汁里蘸过,夹起时候,那鱼肉嫩得颤巍巍的,带起的汤汁浓稠、拉丝。
茱萸和生姜撞出的鲜辣气息混着鱼肉的鲜甜,不由分说地撞进鼻腔,惹得人不自觉地口中生津、喉头滚动。
入口前,沈寻却停住,朝还在原处站着的江知味招了招手:“江娘子,一起吃。”
江知味没有和客人同桌共食的习惯,摆了摆手:“不了,郎君自个儿吃便是。”
沈寻笑了:“江娘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是在想着,如何婉拒翠嘴进门这事儿么?”
说着,江知味肩头的翠嘴扑腾了起来:“江娘子,江娘子。”
小而有力的翅膀扇在江知味的脸侧,挠得她面颊发痒:“好了,我答应就是。”
沈寻又摆出邀约的手势,江知味只好与他同坐,盛了两碗米饭来。忙了一天,她这会子老早饿过劲了。原本还想着等下用剩米饭做个蛋炒饭吃,这下好,省得再开火了。
沈寻一直等到她坐下,拿起了筷子,才把方才夹至半途的黄辣丁送进嘴里。
茱萸的辣味在舌尖跳脱,鱼肉本身丝丝缕缕的鲜香在口中如藤蔓般蜿蜒生长。
落到舌根处,鱼肉的软嫩、清甜将辣味淡化,最后留下的回甘,交缠着豆瓣酱的咸香与鱼肉的鲜香,在唇齿相接处盘桓,带来令人熨帖的安心之感。
江知味吃的,就没沈寻这么斯文了。她把一整条黄辣丁夹到碗中,兜头淋了一勺鲜辣的汤汁,又将细腻的鱼肉从鱼骨上剔除,剥出来一条长而完整的鱼骨,用嘴将上面残余的细肉嗦了个干净,丢在了一边。
此时的汤汁混着软滑的鱼肉,将米饭粒粒裹挟。用勺子略略一拌,汤香、肉甘甜,每一粒米饭都吸饱了汤汁里的香辣滋味,在鲜与辣的强强碰撞中,一口接一口,好吃得叫人险些连舌头都吞掉。
沈寻见她胃口大开,低头一笑,随后默不作声吃着自己碗里的。还剩了两条鱼时,他取出帕巾来擦了嘴,表示已经吃饱了。
哪里不晓得他的小心思,江知味也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迅速地把剩余的鱼肉吃掉,继而仰起脸来:“郎君这胃口,看来不大稳定啊。我记得先前那鱼汤,郎君一人就能吃掉一锅,今日怎么成了小鸟胃,精打细算的,只吃这么些许。”
沈寻道:“近来胃疾又犯,郎中叮嘱过,夜里不得饮食过饱,所以有所收敛。”
“怎的胃疾又犯了?”
江知味知道他这个毛病,常听连池说起,隔三差五地就要犯,一难受起来,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特别折腾人。
难怪见他近日又清瘦了回去。
沈寻淡淡道:“江娘子有所不知,我只在吃江娘子做的吃食时,胃口才得以好些。平日里,吃的总是不多,尤其在家。”
他顿了顿,修改了“在家”的意思:“在沈宅,与父亲同食时,总是入口艰难,食不下咽。”
此话一出,江知味那多管闲事的毛病又被带了出来:“郎君家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若是乐意,可以说与我听听,说不准我能替郎君分担一二呢。”
她想起身上揣着的那个荷包,关乎沈家和云家。
沈寻的父亲与母亲,在她的猜想中,关系应当十分不睦。要不然这么财力雄厚的商贾之家,怎会把人葬到那座遥远的无名山上,更何况,那墓碑上连个刻字都没有,其中必有隐情。
“江娘子当初,是见过我的母亲的。”沈寻缓缓道,“在那座山上,她已经扎根了许多年。要是落下去一颗树种,十多年过去,应该长得比人高了。”
江知味听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父亲对我十分严厉,他对我的好,远不及母亲的万一。幸而,一个幼年丧母的孩童在太学时候得恩师钱博士的庇护,如今得以长大成人。”
“但父亲还是与十余年前一样,一点没变。他厌恶母亲,厌恶她诞下的孩童,更厌恶这个孩子打小就有一个与常人不同的缺陷。这让他觉得耻辱,哪怕这个这个孩子生得比其他人都要聪敏,他也只能看见他与其他人不同的这一点。”
江知味有些云里雾里,她不觉得沈寻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缺陷。手脚俱在,头脑灵光,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大理寺少卿,这个成就,放在别人的人生中,可能一辈子都难以比肩。
她
静静听着,等沈寻缓缓地继续说下去。
“母亲云氏为家中独女,从前做的也是衣料生意。他二人的婚姻,实为强强联合。尤其祖母将祖产交于父亲后,在父亲母亲互相的扶持下,两家生意如日中天。”
“然而后来,父亲母亲总是争吵。我无意间听见,父亲意欲吞并云记,将母亲那方资产全部据为己有。后来我去太学读书,没过多久,就听见了母亲病逝的消息。可明明我离家前,母亲身体一直康健,从未听人说起,她有什么隐疾。”
“父亲将母亲的衣冠冢葬在沈宅的树下,至于她的棺椁,我找遍汴京,找了无数人询问,终于打听到,在那座无名山上。”
江知味眼里满是心疼,眸光颤抖,都落在他的眼中。
“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沈寻的话音停了一瞬,他到底没有勇气,在今日就把关于他的一切和盘托出,“江娘子的黄辣丁甚是美味,我想,今晚定能睡个舒服的好觉了。”
江知味一时懵然,总觉得他话里话外的,还有好多事情没有交待。不过既然他不想说,那她自然不勉强,尤其在今日这种开业大吉的黄道吉日,说这些勾人惆怅的话来,也不吉利。
“既然觅之郎君把翠嘴送给我,那我自然,得给觅之郎君一份回礼。”
沈寻略一抬眉:“嗯,什么?”
江知味起身,摸摸索索,从桌柜后头摸出一张空白的纸条子:“暂时没想好,所以我先给郎君打一张欠条。若是郎君日后有需要,就拿着这张欠条来找我,能力范围内的事儿,我可以无条件帮郎君实现一桩。”
沈寻笑道:“这算什么欠条,这叫未尽之约。”
他随手抄起笔墨,在纸上写下了“未尽之约”四个字:“那我就收下了,不过江娘子,你得在这上面按个指印,要不然这条子,到时拿来,你不认了怎么办。”
“哪会。”江知味跑去拿印泥,“搞得这么严肃认真,好似你我签了什么书契似的。”
吐槽归吐槽,她老老实实把指印按了,递给沈寻:“喏,郎君拿好。可不要丢了,凭条才能兑现哦。”
沈寻仔细地把墨汁晾干,才折好,揣进怀中。
*
食肆里的几人都知道,店里多了一只会说人话的八哥鸟。没上工之际,薛莹就坐在它跟前,用稻草杆戳它的小肚子玩,把翠嘴烦得叽喳乱叫:“莫戳,莫戳。”
连后头来的秦兵士,都被一人一鸟玩闹的情形逗笑。
抱着身子跑进食肆,秦兵士进店便被烤得足足的炭火暖到,撒了手,伸着脖子寻找江知味的所在。
薛虎见过他,那身衣裳太显眼,同他道:“掌柜的在后院,这会子不忙,可要帮客人叫一叫?”
秦兵士摆手说不用,自个儿掀了写着“灶房重地、闲人勿进”的帘子,探头就喊:“江娘子,在哪儿呢,找你做生意来了。”
江知味正在杀鱼,明晃晃的刀具在手中一甩,刷刷几下,鱼片就拆得薄透,整整齐齐地码在盘中。杀完后,回头冲他一笑:“秦大哥,今日来得早。什么生意啊,快说说。”
“你看你,说到赚钱就起劲儿。”
后院和大堂两个温度,秦兵士被冷风一吹,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这天儿真冷啊,出门就是冻手冻脚的。江娘子,我是想跟你商量个事,你看这事能不能行。”
江知味洗净了手,专注地听。
“我们兄弟几个,昨儿个吃了你这儿的快食,都觉得挺不错的。这大冷天的,偏偏还是正月里,巡街的活计一刻都不能落,就怕哪处堆了杂物起了火。这午食吧,吃得就敷衍,成日揣点儿糜饼带着,又冷又干噎。”
“但天天到店里吃,没那个时间,不大现实。我是想问,这快食能不能外送?这天气,要能吃口热乎的,我那帮兄弟,保准谢天谢地感恩戴德。”
江知味一听就来了兴致,果然是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么:“当然可以啊,你们想吃,天南海北地我都送。不过最好给个固定的地点,我这食肆还小,人手不够,太远了跑不开,还望见谅。”
“那是,总不能耽搁店里开门做的生意。我们兄弟几个,昨儿个回去就商量了,就我们五个人,两荤两素的套餐,每日送到旧宋门,有人到点接头。”
江知味转头拿了个小册子记下:“口味上,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
秦兵士嘿嘿一笑:“没有,就想每份菜里多打点汤水,好蘸炊饼泡饭吃。”
“那好说。”江知味在一行小字后面多记了“汤多”二字。
秦兵士往那册子上一瞥,密密麻麻的,在他们兄弟五人的快食外送上面,已经记了好几位需要外送的客人了。
一时间不免以相熟之人的身份,操起了老妈子的心:“江娘子,这么多客人,你送得过来吗?”
“送不过来。”江知味实话实说,“不过甭操心,很快就能送得过来了。”
第60章 腊味煲仔饭
开业前三日过,薛莹正盘点近来店内的营收时,李二狗带着一帮闲汉朋友,按照与江知味约定好的时间,风风火火地来了。
这三日,多亏了王婶家男人吴用,每天帮食肆跑跑外送,暂时解决了店里人手不够的问题。
可眼看外卖单子越来越多,从桥头王家到汴河畔李家,需要派送的地点分散不说,时辰还扎堆,都在午食和晡食的那个点。
除非吴用有三头六臂,否则短时间内,还真难趁热把餐食都送完。
短时间内,想把这外卖做大做强还挺难。她把李二狗连带着那帮朋友们都叫来,也是为了这事。
她想组建一支外卖团队,虽然送外卖这行当,在宋朝已经不算稀奇了。但大多是由食店内的伙计跑腿,或者由食客自个儿,花点小钱,雇个闲汉跑腿。
而专送外卖的“正规军”,这时候还没有。
江知味就是瞅准了这个机会,跟李二狗他们表达了自个儿的想法:先从周边跑腿送起,等到时候食肆经营得更好些,再给他们一人配一辆驴车,可以往更远的地方去。
至于酬劳,就按计件制来,一份套餐她这头给三文,食客那头再自讨腰包两文,多送多得,不破坏他们行内原本的规矩。
但也有个要求,就是上工期间,得以知味食肆的外送单子为重,不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搞什么几头兼顾,把她家外送的口碑搞砸。
这话一说出来,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的是李二狗,因为近来江暖和江晓都在知味食肆里待着,美其名曰给二姐姐打下手,实际更多的是吃吃喝喝玩玩,还有个年纪大眼神不大好的婶子负责带他们。
要是他帮店里跑外送,那羊仔和虎妞,显然也就在食店里安顿下来了,他可以多挣钱,少操心,双赢的事儿。
犯愁的也不少。有那么三五位,因为担心每天送餐的餐量不稳,舍不下大酒楼食客们找闲汉时给的赏钱,摇摇头,就先行离开了。
江知味轻点了一遍人数。留下来的闲汉,包括李二狗,包括吴用,一共六个人,每人划分了固定区域,送知味食肆方圆一里的餐食。
先这么试行一周,不行再调整。
还给自家的外卖
团队安了两个小队长,吴用和李二狗双双为正,一人管手底下的两个人。做得好,小队长和队员都额外有赏钱,要做得不好,手下人罚的银钱,小队长也得跟着罚。
李二狗一下便觉得重责在身,一再和江知味强调:“江娘子,我指定好好干,不让你操心。”
吴用也道:“放心吧江娘子,交给我们。”
等两人把外卖送出去,薛莹也停下了拨算盘的手,把账本捧过来给江知味看:“掌柜的,瞧,我们开业三日,在打对折的前提下,还有十贯钱的净利呢。”
三天十贯钱,说起来是不多。但这打折的优惠没了以后,净利不就翻了番地上去。
江知味笑着夸她算账的功夫好,也叮嘱了,等午食最忙的那阵过了,她要出门一趟。毕竟为了吸引食客,店里的用餐优惠还是不断为好。
但又不能一直用打对折这种舍本逐利的法子,她都想好了,接下来就让王婶来发集章优惠券,她呢,就出门做一个印章小戳。
客人们拿着集章的卡券来时,每消费五十文,就能在卡券上集一个戳。集满十个,能换小菜一份。
薛莹听得都惊呆了:“怪不得您能当上掌柜的,换作是我,肯定想不到这种集章换菜的法子。”
这哪是江知味原创的啊,都是站在后人的肩膀上学来的。
“我要去后厨忙了,你给翠嘴换个水,一日两趟,要温热的。粟米就吃完了再添,平时呢,多跟它聊聊,它会说的话可多了。”
江知味发现自个儿说这话时张嘴就来,猛然想起先前沈寻那般悉心的交待。显然就是为了,等食肆开业时候把翠嘴送来的这天吧。
她温温笑着,备菜去了。
*
除了集章换菜,知味食肆推出的,还有每十日一样特色菜。
头十天是葱烧大排,汤底浓油赤酱,大排软嫩酥香,特别下饭,无论是配炊饼还是配索饼、米饭都是一绝。
江暖每天来食肆,必吃的就是那葱烧大排。一大块比她脸盘还大的肉排,被她捧在手心里,热乎乎沉甸甸的。
一边吃,一边舔嘴唇、吮手指,活脱脱店里的金字招牌。
果不其然,这道菜成为了吃快食的客人必点的招牌菜。
十日后,店门前挂的招牌菜再添一道。这回是现做的菜,雨露均沾嘛,总有人爱吃快餐,也有人爱吃热炒。
店门前的招牌菜牌子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砂锅,砂锅里有焦黄的米粒,姜丝纤细零落,一根根油润的腊肠并切得薄透的腊肉,在米饭上层叠铺开。
光看着,好似就闻见了画纸中跃然而出的荤香,叫人食指大动。
刚把牌子挂上去时,就有早早登门的食客围着念道:“腊肠煲仔饭?腊肠我晓得,煲仔饭又为何物?”
这时的江知味,双手用湿帕巾裹着,捧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出来:“客人小心烫,腊肠煲仔饭来咯。”
头一位吃到腊肠煲仔饭的,是一位年过半百、身形丰腴的老朽。起初进门时候,他摆出了一副十分不屑的傲人姿态,大摇大摆仿佛深入无人之境一般,在桌前坐好。
薛虎点菜时,他亦是半眯着眼睛,高昂着头:“把你们店招牌的都给我上一遍。”
问及口味,又很不耐烦:“都行,老朽腹中空空,你再盘问下去,老朽的肝肠都要饿抽了。”
薛虎不敢怠慢,生怕又来一个闹事的,赶紧去了后厨,跟江知味说了这事儿。
江知味从后厨的帘子后面探出头,仔仔细细打量了那老朽一眼,扑哧笑了出来:“我以为谁呢,你不晓得,那位啊,是这条街上,那李记食店的掌柜。看来我这生意也是做大了,把同行都吸引来了。你且等着,我好好给他亮一手,让他知道什么叫作人间珍馐。”
薛虎又回到了大堂,招呼其他客人的同时,双眼不住地往李掌柜身上瞟。
定睛瞧了就会发现,李掌柜身上那股桀骜的劲儿其实都是装的。他坐着坐着,忍不住,就起来伸个懒腰,但眸光却不住地往四面八方飘。
发现被人盯着看时,又会迅速地收回视线,假装把玩手中的胡桃手串,实际又把目光放在店里的桌椅板凳上,连墙灰都被他伸手摸了无数遍。
这不是来打探敌情的是什么。
过了会儿,还没上菜,李掌柜已经拿了空碗筷,敲得丁零当啷响了:“嗳我说,你们这食店怎么开的,是打算把人晾在这儿,活活饿死么。”
薛虎忙跑来:“找客人您的吩咐,我们给您记的都是招牌菜,需要花点时间准备。您要是实在饿得紧,这边有快食,都是刚出锅不久的菜,热乎着。”
李掌柜老早把快食打探了个门清,白了薛虎一眼:“不是现做的菜什么行呢,你看看,那绿叶菜炒得都闷黄了,哪能这么糊弄客人。”
正在打菜的薛莹没忍住,顶了他一句:“您倒是睁开眼睛看看清楚,这菜出锅还不到半刻钟,热气都是从锅里带出来的,又绿又鲜,哪有一点儿闷黄的样。”
李掌柜气恼极:“嗳你个小丫头,还顶嘴。我说实话怎么了,这快食就是不好,嘴长人身上,还不让人说了。”
气氛嘈杂,不少人纷纷为食肆说话。
有人认出他是李记食肆的掌柜,揶揄道:“李掌柜今日一改往日和气,还到对家的店里坐着,很难叫人不怀疑你的意图。得亏这江娘子脾气好,要不然,早找人一笤帚给你扫出去了,还吃什么吃。”
李掌柜被说得脸烧,不敢再吭声,扭过了头去。
恰这时,腊味煲仔饭摆在了他面前,饶是食肆内里各种吃食的香味纷杂,这股浓浓的腊味伴随着悠扬的酒香亦是十分突出。
而他面前笑意盈盈的江掌柜,手持一柄剪子,咔嚓咔嚓几声,就将长而饱满的腊肠剪成了寸段。
从另一只小碟中取来姜丝、葱花倒入砂锅中,淋入半碗酱色的油汁,只听呲啦呲啦一阵响,随着人走时的小风带过,别样的鲜香味如游龙乱走,勾得周围的食客口水横生。
“这也太香了吧。”
“就是那上面铺的肉肠的香味,天爷啊,我就说这回的招牌会比葱烧大排更胜一筹。”
“不行,我不吃快食了,我要吃煲仔饭。”
有几个客人当即就从快食区的队伍里出来,招呼薛虎来点了腊味煲仔饭吃。
李掌柜心中,竟莫名有了些小小得意。一个个叫得再大声,第一个吃到煲仔饭的人还不是他么,就得馋一馋那些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转念一想,不对啊,他不是来刺探军情顺带砸场子的么。
李掌柜猛甩了下头,看向砂锅中,那热气正蒸腾的煲仔饭。
铺散开来的姜丝细如发丝,小葱翠绿得正好,零星点碎,轻巧而娇俏。在二者遮掩下犹抱琵琶露出的腊肠剪成了燕尾状,色泽红润,飘散着挠人脏腑的浓浓腊香。
那腊肉也是,一看就是上好的。侧边上肥肉的部分瞧着是熏到了起酥的,三层肥两层瘦,瘦肉的部分带着自身规则的纹理,肥肉则晶莹剔透。
用汤匙扒开顶上的腊肠和腊肉,戳下去,靠近砂锅底部的那块是焦脆的。把锅巴翻上来,与粒粒分明的米饭拌在一处,被酱汁和油脂浸透的米粒儿水灵灵的,光看着就觉得好吃得要命。
李掌柜难以自制地滚动了喉头。
旋即反应过来,狠抽了自己的左脸一巴掌。那处对着墙,抽红了旁人也看不清。他就在在这炽烈的疼痛中,碎碎念叨着:“醒醒,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但很快有另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叫嚣:“行乐需及时,再十万火急的事情,也不及一口没事要紧。”
另一头,又是啪地一个耳光:“你给我清醒清醒,别吃了,掀了
它你就赢了,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天人交战的了好半晌,李掌柜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缓缓举起舀了煲仔饭的那只手,把腊肠、腊肉和锅巴米饭一口吞。
这时谁输谁赢,便高下立见了。
他差点儿吃得老泪纵横:“怎么会有如此美味的米饭,老朽当真,从未吃过。”
李掌柜只一口,就知道自己输得一塌糊涂。不,也不是输了,是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腊肠咸香鲜润,那面上的肠衣艮啾啾的,里头有丰沛的油脂,轻轻一压,只听啵的一声,那油脂就落了满嘴。
旋即酥脆的锅巴在口中绽开,紧接着是酱汁醇厚的鲜甜。被油脂浸染的米粒儿,瞧着还是那粒粒分明的模样,吃起来却糯口喷香。
那腊肉也是,肥肉甘甜、瘦肉筋而不柴,咸香中透着淡淡果味和烟火的焦醇。
等把一整锅的煲仔饭都吃完,李掌柜才晓得个中滋味那叫一个回味无穷。看着身前身后的食客,纷纷举着勺子对着煲仔饭大快朵颐,他竟燃起了再吃一份的冲动。
不过很快,另外的招牌菜又上了。
还是江知味亲自来的,这算是他的特殊待遇么,毕竟旁的桌上,都是那生得虎背熊腰的小厮上菜,就他一人,入了江掌柜的眼。
此时的李掌柜,已经全然忘却这趟前来的根本目的。
他冲江知味挤出一个笑,以示自己方才意欲砸场子的冒昧,也收到了江知味递来的、露出八颗雪白牙齿的笑意。
放下来闹事的想法后,李掌柜的心里,此时此刻坦然极了。
这回送上来的菜,听江知味介绍,名曰“辣爊鸭货”,是她开食肆前摆摊那会儿就主打的招牌,店里不少老客,来来回回,都是冲着她家独有的爊味来的。
盘中有三个鸭头整齐放着,另有一根鸭腿、鸭翅,一小团蜷曲的鸭肠子和两块娇小的鸭心和鸭肝。三五张洗净的荷叶片叠放在陶盘一角,吃鸭货时,用这荷叶垫垫,就不会脏了手。
李掌柜来前找人打探过,的确记得这位知味食肆的江掌柜,早前是在横桥子夜市上摆摊为生。起初他还挺不齿的,觉得什么阿猫阿狗,赚了点小钱,都能像他一样开食店讨营生了。
现在看来,真是打脸,要没那个惊为天人的本事,如何在这短短几个月内,就挣到了足以经营食肆的资本。
李掌柜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尤其当他把盘中的鸭头吃干抹净后,那愈来愈炽烈的心绪如火焰般熊熊腾起,带着心口那股子冲劲,他把银钱结了,一步步往后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