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鱼香肉丝
“灶房重地、闲人勿进。”
李掌柜前进的脚步,被一张厚厚的布帘挡住。
他回头看去。
店内一派繁忙,门前迎宾招待的是一位嘴巧、人活的妇人。快食区负责打菜收钱的,是一名年轻的小娘子,头上簪了梅花,笑起来甜得像兑了蜜。
还有一人,便是那膀大腰圆的小厮,另有来来往往的闲汉提着保温食盒在快食区穿行。大家伙儿此时都在各管各地忙碌,压根没人留意到他这处。
这是直接进去也可以的意思么。
李掌柜犹疑不定,恰这时,布帘子涌动,有人撩了帘子从里头出来。
却未能与其对上视线,那小丫头个头太小,得低头才能看到。脸上身上肥嘟嘟的都是肉,像个圆鼓鼓的小肉馒头。
一大一小滴溜溜着眼睛互相张望。
“你找我二姐姐吗?我二姐姐在里头忙,但这里是灶房,不能随便进。”
原来是江娘子的妹妹,怪不得模样生得有几分相似。而且这小鬼头,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一看就知道与江娘子一脉同源。
小肉馒头身后,又跑来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粉肉团子,两人身上穿的衣裳一样,发髻也梳得差不多:“暖姐儿,这谁啊?”
李掌柜自我介绍:“我是李记食店的掌柜,来找你们家二姐姐,想谈点事。”
江暖两手叉腰,直眉怒目道:“不会又是来砸场子的吧,我二姐姐的食肆开业才几天,眼红的人可不少。你要是想欺负二姐姐,我跟你没完。”
一旁另外一个粉肉包子也皱了鼻子附和:“那我也跟你没完。”
身前两只可爱的拦路虎龇牙咧嘴,李掌柜哭笑不得,连连摆手:“不不,我不是来砸场子的。我是……我是来给你们家二姐姐送银钱来的。”
一听这话,江暖的双眼瞬时变得水亮。张牙舞爪的姿态收了,顺带把江晓的小嘴捂上:“送钱啊,那好说。阿翁跟我来,我带你去找二姐姐。”
江晓还没反应过来,被江暖拽了一把,带进了后堂。
江知味还在灶头上忙,一直到午食时间过,才有空闲坐下来同李掌柜攀谈。
但就“卖食方”和“加盟”这两件事,双方一时半会儿,怎么都谈不拢。
“对,就是这个意思。”李掌柜笑着,“江娘子食肆里的吃食花样太多,但我最属意的,还是那辣爊鸭货。若是江娘子同意加盟,你说的那些,徽记、招牌,还有合作分红,我都能应下。”
江知味却摇头:“你说的辣爊鸭货合伙销售的事,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你这食店就在知味食肆的对间,这么近的地方,有两家铺子卖一模一样的辣爊鸭货,不是互相抢对方生意是什么。李掌柜,你想要加盟合作的心我理解,但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就算你给了加盟费,但后续长久发展下来,我不赚,你也只会赔。”
李掌柜思忖了一番,表示:“那的确是老朽考虑得不周到了。”
江知味起身要送客。
李掌柜颇有些悻悻,不想错过大好的机会,咬咬牙:“江娘子,若老朽有法子,单独开一间辣爊鸭货铺子,作为加盟店,专营辣爊鸭货,你以为如何?”
“那你这成本可不低啊。”
“是。”李掌柜笑了笑,“江娘子或许不知道,曾经在江娘子之前,我也是靠着摆小食摊白手起家。不过花了七年,才终于开出一家属于自己的食店。”
“江娘子日后的成就必然不可估量。到时想来与江娘子结盟的人必定不少,老朽如今有这个机会,自然想要好好把握。哪怕短期内回不了本,往长远些看,老朽认为,稳赚不赔。”
没想到李掌柜竟如此有诚意。江知味笑笑,问了些旁的:“李掌柜说这话,倒是让我怀疑,时不时此前就已经做好了开分店的打算,只是今日来我这儿,凑巧又遇见了商机。”
“江娘子果然聪慧,这事儿都被你发现了。”李掌柜呵呵一笑,“原本我还想着,分店规模太小,只用来经营售卖小食,做不得其他。但如今,要能做成辣爊鸭货的专营店,想来最是刚好。”
他的分店位于新曹门边,从旧曹门东去十里地,这个距离就足够远了。
趁午后不忙,江知味随李掌柜去分店瞧了瞧。一进的店面,还没开始装潢,不过看这大小,用来售卖卤鸭货还真是刚刚好。
且位于城门边,人流量不少,都是风餐露宿的赶路人,很适合成为鸭货面向的销售群体。
江知味不是那种拖沓的性子。把细节都盘算好后,正月初十,双方正式签下了加盟协议。
加盟费按年计,按照后世的套路,李掌柜首次加盟,需一次性给出三年的加盟费和管理费——分别四十贯钱、
五十贯钱,另加三十贯的保证金,五贯钱的培训费,货品预存金五十贯。
之后还是江知味这头负责鸭货的爊制与供货,不直接提供食方。李掌柜算是鸭货的经营方,而且只在新曹门那头销售,互相不抢生意,对双方都好。
这样的合作方式与郑师那头有些不同,主要还是李掌柜的铺面太小,对冲风险的能力不足。
江知味委婉地和他解释过,李掌柜表示了解。
这鸭货店他自个儿忙不过,到时还得由他的妻子来接手。双方认识没多久,又经他这头,转了一手,有所顾虑是应该的。
不过按目前的计划,江知味喊薛莹来帮忙算了笔账。李掌柜的鸭货店,最多不出半年就能回本。
李掌柜心里有数,走得脚下生风,江知味也乐得喜从中来。
这是她穿到宋朝以后挣的第一笔巨款。天呐,她怎么这么会赚钱呐,一下字就赚了这么多。
若是李掌柜的鸭货店经营得好,后续找她谈加盟的人只会更多。如此,钱生钱,滚雪球,躺在钱山上打滚那是迟早的事。
江知味站在食肆门前,伸了个舒展的懒腰。
头一回觉得,汴京城里的空气这么好。前头下过连天的大雪,雪化后,天气晴好了没几日,又接连下了两日的雨。
这会儿天地如同被洗涤过一般,澄澈、透净。天上白云朵朵,棉花糖似的叫人恨不得一口一个。
又小贩叫卖的声音传来,从十字街口飘来煼栗的甜香。薛莹买来一大纸袋,撕开来,喊薛虎和两小只,还有羊仔、虎妞过来同享。
屋檐下的鸟笼中,翠嘴站着睡着了。
江知味看着它酣甜的睡颜,看见笼里的食槽空了,不忍心打扰,嘱咐薛莹晚些给它添点儿粟米。她要趁晚间客人聚拢来前,再出门一趟。
*
横桥子东巷,凌花在家喂猫喂狗。
自打知姐儿的食肆开门以后,猫狗的伙食差了不少。从前都是吃过了水的人饭,稀里呼噜连口渣子都不留,这会子吃上了猫狗饭——肉汤水饭、鱼汤水饭,焦糊糊的没半点味道,都很挑,胃口十分不好。
凌花正愁,听见了叩门声。
正纳闷这个时辰来到访的是谁,开了门,就见江暖和江晓在外头猫腰躬身地站着,好似在怀里揣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无比金贵,需得双手捧牢,小心呵护。
凌花低头瞥了眼,又仰头左看右看:“你俩自个儿回来的?知姐儿呢?”
“二姐姐把我们送到桥头,就回食肆忙了。”江暖甜声道,“她让我们先回来,把这些东西送给娘。”
江暖蹦蹦跳跳进了院中。她怀中果然不对,凌花听见了叮铃哐啷的金器脆响,之后眸中金光一晃,就见着落在了地上的一枚金钗。
还不止,除了金钗,还有各种金坠子、金链子、穿成一小串的金叶子和一小把金灿灿的葫芦籽儿,从两小只的衣裳间翻出来,在黄昏的日头下明亮晃眼。
捡起来用袖口擦了擦,在牙边一啃,凌花吓了一大跳:“哪来的这么多金子啊。”
她连忙把院门关上,门栓扣得结实。
江暖道:“二姐姐今日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很大很大的生意。本来是想去当铺,把娘先前当掉的那些外婆给的钗子、坠子赎回来的。但是那些东西,好像都被人买走了。”
她不用继续说,凌花就已经开始冒泪花了。
她这个娘当得,实在是太幸运了。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给她碰上了呢。
凌花抬手,擦了擦眼泪,把那些金器小心翼翼地收好,低声道:“嘘,二姐姐给咱家添金子的事儿,可不能随随便便往外说。”
江暖和江晓都点头。
懂的,要低调。
*
但还在知味食肆的江知味,却一点儿都低调不了。
她去金铺子买首饰时,不小心被沈老太太撞上了。那时候她老人家躲在暗处,没吱声,只笑嘻嘻地看着把首饰往身上紧实处揣的江知味。
“这孩子,出息了啊,我就说嘛,像年轻时候的我,做什么都利落。”
绿腰在旁护着,生怕她乱跑乱跳,把将养了这么些时日刚刚好些的腿脚又折腾坏了。
沈老太太斜睨她一眼:“不用这般小心,我老婆子命长着,一时半会儿折不去。”
绿腰低眉,颔首笑了笑:“老夫人您说笑,我哪是这个意思,这不是怕郎君又得忙官场上的事,又得顾着您,都没闲暇管自个儿的终身大事了么。”
“难得说了句我爱听的。”沈老太太一笑,“这样,晚些时候,你帮我去跟觅之说说。我听说江娘子新开的食肆上了什么快食,那个葱烧大排好似很是不错。就说我老婆子想吃快食了,让觅之帮我去江娘子那儿买一份来。不,一份不够,多买些,给府上的人都尝尝,多多益善。”
*
沈寻到知味食肆时,时辰已经有些晚了。快食区只余下零星几个菜,还葱烧大排呢,盘子里的葱都没留下。
江知味亲自招待,听了他的诉求,震惊:“一百二十份,都要往沈宅送?”
“是祖母的意思。”
又是祖母,江知味兀自斜睨他一眼,心说沈老太太背负得可够多的。
“倒不是不行,只是这一百二十份的菜都得现炒,没那么快。觅之郎君要是等不住就先回去,晚些我把快食送到府上,不收你的外送钱。”
“车子已经在外头候着了,江娘子只管忙自己的,我正好没吃晡食,到外头翻翻食单。”
江知味应下。
大约是不想她另外麻烦,沈寻得知她要做什么菜后,点了一份菜里就有的鱼香肉丝索饼,就是拌面,另加一份鱼香肉丝做浇头。
一开始,沈寻以为,鱼香肉丝就是鱼丝和肉丝的混炒,直到上菜后才发现,碗中好似并没有鱼肉,有的只有嫩滑的猪里脊肉条,并胡萝卜丝、木耳丝,被粘稠的酱汁牢牢地包裹。
鱼香肉丝的红油都渗透进了碗底的索饼中。沈寻用筷子挑起,搅合着一拌,扑鼻而来的鲜香与鱼肉果然没甚大差。
真是奇了,肉丝而已,竟还能做出鱼肉的味道。
肉丝带着索饼一道入了口。那肉丝滑溜溜略过唇舌,一寸一缕都吸饱了汤汁的味道,咸中有鲜,鲜里有甜,带着索饼中那股不由分说的酸辣劲儿,在口腔内肆无忌惮地穿梭。
而里头的胡萝卜丝和木耳丝,又以清甜爽脆的口感,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红油带来的油腻。
沈寻都难以置信,他能以那么快的速度吃完整碗索饼,甚至还在桌边喝了三杯浆水,还等了一会儿,才等到江知味拎着盛菜的木桶出来。
“店里的餐盘不够了,再说都放在盘中,没有盖子也容易洒。只能麻烦郎君,把这几个菜桶带回去,到沈宅再找人分而食之了。”
沈寻点头,付了钱。等薛虎他们把快食扛到车上,临走前还到屋檐下逗了逗鸟。
翠嘴显然认出了他,蹦蹦跳跳叫着“呆瓜”“呆瓜”。沈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进了别人的家门,就得有点进家门的样。这些从前连池教你的浑话,快快忘了吧。”
好似真能听懂一般,翠嘴停嘴,叽喳了两声,旋即大声叫嚷:“江娘子吉祥,江娘子吉祥。”
江知味本就在门边目送,被翠嘴聒噪的喊声逗笑,冲沈寻挥挥手:“郎君也吉祥,新年都快过了,还没同郎君说新年安康呢。新的一年,觅之郎君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呀,不管忙与不忙,都要记得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
沈寻在原地站着没动,亦没回头。不知怎的,经翠嘴一提点,他莫名有些脸热。好在是背对着,没有叫江知味发现。
第62章 红烧蹄髈
到了百花齐放、柳树抽出嫩绿小丫的暮春时节,江知味的外卖团队,彻彻底底地组建成了。
最初时候,那些个老员工都在,后来不断地有新鲜血液汇入,叫这支食肆的送餐队伍,变得越来越庞大。
以至于周边不少食肆、酒店,其中不乏中山正店、潘楼酒店的掌柜,都想出了模仿的招数。
薛莹在店里绕着弯,还挺替江知味发愁的:“掌柜的,你说要家家都和咱们一样,做快食、搞外送,那咱们的生意不就被他们抢光了么。”
“那有什么。”江知味说得满不在意,“外送这行当又不是咱们一家独创,这我就要说说你了,咱们的经营秘诀是什么,几日没提醒,就忘了个精光了?”
那十二字秘诀,摆摊的时候好用,开食店了也好用。
薛莹想了想,忽地释然笑出
声:“我知道了,咱们这回走的是‘人有我优’的路子,对不对?”
江知味默默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薛莹巴巴凑近些:“那掌柜的可还有什么妙招?”
声音压得很低,除了王婶以外的其他员工都在,都专注地,听得仔细。
没过几日,店里就新做了一批衣裳来。这衣裳从沈记衣料那头定制,有沈寻把关,都在布匹的夹层间,打了江记专属的防伪标识。
清一水鲜艳的蓝颜色,身前是知味食肆的徽记,一个“味”的变体字,身后是仿水墨刺绣的图案,硕大的“知味食肆”四个字,被浓墨重彩的一笔圈成个半圆形。
还不止。人配一顶蓝帽子,那帽子留有可拆卸的线口。
江知味把外卖团队召集开会的时候就说了:“咱们一惯实行的是奖惩机制。得到客人的好评越多,能从我这儿收获的银钱也越多,这个大家都是知道的。”
早前,江知味规范了奖惩标准。反正店里有集章送小菜的服务,多做一些小卡,给外送小哥用来集章也一样。
客人要是给五星好评,就在小卡上盖一个戳。每十个红戳,可以换三十文的奖金。获得红戳最多的那三位,还能得到江知味奖励的一道特色菜。
但要是一个月下来,连十个戳都凑不到,那不好意思了,说明这餐送的不好,差评,不仅菜吃不上,还得倒扣三十文赏钱。
因为涉及的都是实打实的利益,这些个年轻的小伙子兴致都高。再说江知味做的特色菜也实在诱人,头一个月做了红烧蹄髈,犒劳头名的李二狗、吴用,还有后头从木匠家转行过来投奔的陈一。
那红烧蹄髈实在是太香了。用李二狗的话来说,就算不为着钱,光为了那口不对外售卖的红烧蹄髈,辛辛苦苦一个月,也值!
他还记得红烧蹄髈刚上桌时那诱人的样。皮肉完整的一大只,包裹着浓稠的焦褐色酱汁,油润得在油灯下直闪,晃得他眼睛都有些花了。
蹄髈在油里炸过,此时蒸腾着滚滚的热气。表皮有凸起的小小褶皱,微微翘起,带着勾人馋虫的诱惑色泽。
没等凑近,蹄髈荤厚的香气混着炒焦冰糖的微微甜意以及内里香料的辛香,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往鼻窍里钻,勾得人五脏庙里的馋虫直打转。
用筷子轻轻一戳,啵唧一声,滑嫩的皮子陷下去一个大窟窿。毫不费力地夹起一块带皮的肉,那皮子的口感足以惊艳四座。咬下去的瞬间,酱汁在嘴里跳跃,是入口即化的绵密感,粘糯湿滑的油脂混着酱汁顺着舌尖直往下坠,一下便跌进了他的心坎里。
瘦肉更是酥而不烂,在酱汁的相佐下酥软入味,用舌尖轻轻一带,就在嘴里撒花似的散开,叫人越吃越是胃口大开,吃完还惦记着那股子咸甜软糯的绝佳滋味。
他们吃时,身边的人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口水都流干了,也只能光闻那个香尝不着那个味儿。
那滋味有多不好受,在场的人但凡亲身体会过的,都能掰着指头诉说一二。因此这会儿,一个个都双目炯炯有神地站着,边听边点头,生怕漏听了重要细则,错过了下回争抢头三名的机会。
果然又听江掌柜补充道:“如今咱们有统一的衣裳了,帽子上的线口,诸位也都看到,一共五个,对应的是每个人一到五星的评价。集满一张小卡十个戳的,为一星外送员,两张二星,以此类推。鉴于大家伙儿对特色菜的热情都很高,我决定把奖励机制再放宽些,只要月底能评上五星外送员的,都能吃上两道特色菜,不限量。”
在场的外送员们无一不欢呼。
驴车已经配上,现在的外送团队,除了皇宫內苑,只要驴子能跑到的地方,哪儿都能去。
简短的早会后,大家伙儿又各自忙碌。李掌柜那头的人也来,把今日现做的新鲜鸭货拉走。
食肆经营得如火如荼。没想到还没过几日,薛莹就急匆匆地跑来:“掌柜的,出事了。”
她大喘气了一口,还真把江知味吓到了:“出什么事了?”
“潘楼酒店和咱们一样,也做了外送员的衣裳,是绿色的,款式都差不多,听说也是从沈记衣料那头定的,也有和咱们一样的防伪纹绣。”
“不该啊。”先前的那些衣裳,都是经了沈寻的手,来去定衣裳、取衣裳时,她都带着沈寻给的梅花云纹锦鲤荷包,按说不可能有人这么大胆子,敢在这事上搞小动作。
江知味亲身前去,偷看过后才知,果然是真。
她当然不会去怀疑沈寻搭的那条线有问题,但能这么明目张胆和沈寻对着干的,只有那一个人了。
而潘楼作为堪堪能与樊楼一战的酒店,又依傍那样庞大的产业做靠山,实在不可小觑。
薛莹心急得很:“定做这些衣裳,可费了店里不少钱呢。掌柜的,您可得拿个主意啊。”
双线并立,一如后世那般,无非竞争激烈些,其实也没什么大干系。但江知味就是心里不爽,尤其听说沈寻打小遭受父亲的伤害,连生母都惨遭毒手后,更是不愿就此善罢甘休。
但显然,如今的知味食肆并没有与之叫板的能力。
一枚小小的种子在心中埋下,江知味摇了摇头:“先不急,咱们先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妥了。养精蓄锐,才好应对交锋的那一日。”
薛莹性子虽急,也知道以卵击石不得。也是,掌柜的那脑子,总能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
静观其变,等待时机便是。
*
但其实,连江知味自己都没想到,机会能来得如此之快。
从暮春到夏至,沈寻常来食肆。每回来,都带来一个新的好消息。
毕竟吃人的最短,拿人的手软,那些官员吃过他给的吃食,再听他一段段肺腑之言,不多时候,便被纷纷搞定。
当然,那些人大多早前就颇为欣赏他的才华。也晓得像他这样的少年英才,深得官家赏识,只要能有一番作为,后续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改制一事,也是与他结交的大好机会。既然双赢,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何乐而不为。
可这事儿还是被沈父知道了。
一开始,知道他儿子近来努力结交官场人脉,颇感欣慰,觉得这一向来恹恹不得志的一个人,总算有了点年轻人的朝气。
可后来,托人了解后知道,他是在撺掇一群对官家对朝廷有异议的人,为行改制之举,他大发雷霆,一如从前那般,将沈寻软禁在家,整整三天。
连池偷跑出来,第一时间,先叫江知味知道了这件事。
江知味大为震惊,连忙和连池一道,去找了刘廉,又在刘廉的帮助下,把钟亦凑到了一块儿。
焦头烂额之际,四人围聚,商讨怎么把沈寻从沈宅解救出来。
刘廉气得吹胡子瞪眼:“我就说这个沈万山是个糊涂爹,哪有亲爹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的。要不是当初觅之非从他手里把云家的那一半祖产夺回来,还不知道这人要怎么在汴京城里翻了天。”
“要不然我领一帮人,冲到沈宅去,把门房打晕,把觅之带出来算了。”
钟亦家中,和刘廉一样,都在朝廷当官,官位不高,声望却有些,养的那帮家丁也精壮,此法可行。
但治得了标却治不了本,这回是救出来了。根本问题没解决,改制一事遥遥无期,又有沈父从中阻拦,沈寻的精气神怕是经不得这般磋磨。
江知味作为这几人其中的外行,倒是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想法:“若不然,从沈记衣料下手,打他一个声东击西。到时沈万山必不可能有精力再去插手沈寻的事,既能给他重创,又能还沈寻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自由。”
刘廉和钟亦齐齐地凑过来。
“这便是生意人的头脑么,妙极。主意是不错,但江娘子,沈记衣料在汴京城商会的地位根深蒂固,要想折他羽翼,谈何容易。”
“是啊,江娘子。”钟亦也附和,“想法是好,但就算报官,官府也未必解决得了这种家务事。若是不了了之,更是后患无穷。”
江知味琢磨了一番:“你俩啊,都是文人思维,还是太讲道理了。这不是有现成的路子么,就从沈万山囚禁大理寺命官下手。”
“做生意嘛,讲究口碑、人品。可若是沈记衣料的领头人都烂成了一团,沈记衣料的口碑,可不就跟着稀巴烂了。”
一人塌房,对企业品牌的影响巨大,后世这种案例发生的就不少。尤其宋时时兴的都是家族企业,抗风险能力远低于后世的那些。
“找个人,把这话添点儿油,加点儿醋,铺天盖地地散出去,一人之力或许难成,但千千万万人的唾沫压下来,我就不信沈万山还能在那儿悠闲地凫水。”
第63章 灌汤小笼
两个法子一并实行。
先叫王婶出去打了个头阵,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把沈寻被囚禁的事情散播出去。尤其在大理寺周边,先把这消息扩散开,叫大理寺的尹大卿他们都听说了这事。
本以为沈寻因病告假的尹大卿错愕不已,连忙找来刘廉求证。
得知确有其事后,亦是伤透了脑筋。
尹大卿待人和善,在官场,是个顶好的上官。在私下里,也同一众同僚往来甚好,更是改制一事的头位参与者。
刘廉没有隐瞒,告知了他们的计划。
此法尹大卿虽不赞同,却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清官难断家务事,有些事情要想斩草除根,的确得用上狠辣一些的招数。
他叮嘱了大理寺周边,莫要驱逐散播流言的那位。就当她是个疯子、傻子,青天白日的说点胡说,没人在意。
有尹大卿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王婶正愁这些日子没能为食肆做点什么,有了足以她发光发热的戏台子,自然得好好表现。
不出三日,沈万山囚禁亲子的故事就成为了汴京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有一些与之交好的商铺,在前往沈宅求证过后,连夜把沈记的徽记从门头上抹去。
沈寻又在沈宅度过了暗无天日的三日。
六天了,江知味掰着指头数:“是该继续动一动了。”
当天夜里,江知味在知味食肆坐镇,招待了名曰钟大人和刘大人的两位,大张旗鼓地引那两个替身到包厢里头坐,好给刘廉和钟亦制造不在场证明。
而另一头,真正的他二人,则打扮成了到府上送快食的外送员,在连池和沈老太太的里应外合下,悄悄潜入府中,把沈寻带了出来。
要放在以往,这会子的沈寻,应该是虚弱、无力,面色苍白如纸,好似被风一吹,就如折翼的蝶那样翩然倒下。
可出了府,在马车上,经由沿街的灯火一照,刘廉发现,这厮哪有一点精气神不足的模样,那面上隐隐透出的滋润红光,就差把夜色歘地一下照亮了。
刘廉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沈觅之,亏得我们殚精竭虑了这些天,你是如何做到,把自个儿养得红粉白胖的。”
“红粉白胖倒算不上。”钟亦替他解释,“我想觅之是笃定了会有人进去救他,所以这几日半点不敢懈怠,把该吃的该喝的都蒙头塞进了腹中,所以才有今日的好气色与精神气吧。”
沈寻点头:“还是有琴懂我。”
刘廉偏过头去:“你上回说,江娘子懂你。这回又说,有琴懂你。好好好,敢情这么多人里头,就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呗。”
钟亦扑哧笑出声:“刘邙苟,我看你现在的模样不像觅之的友人,倒像个怨妇。”
头扬得更高,刘廉一时羞恼,怎么都低不下那骄傲的头颅。沈寻揽过他二人的肩:“谢谢你们救我出来。连池出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二人肯定会想着法地救我于水火。”
“还有江娘子呢。”刘廉道,“觅之你不知道,这些主意,大半都是江娘子出的。你要谢,好好感谢她去。”
沈寻心头一暖:“那我也是知道的,毕竟连池先去找的她。我知道江娘子的性子慷慨为人,碰上友人出事,绝不会置身不管。”
钟亦挑了下眉:“只是友人?”
刘廉也来了兴致:“这么长时日了,依旧是友人?”
这回轮到沈寻脸色难看,他侧身,撩起车帘,看向车外的茫茫月色:“我们这是在去知味食肆的路上吧。”
身边人都笑。
*
夜已深,江知味的食肆里已经没有客人了。
店里都拾掇好,陈虞婶和薛虎都回家,薛莹也累了一天,在自己的小窝里早早睡下。
江知味搬了张凳子坐在屋檐下。翠嘴同样睡着了,天地间万籁俱寂,好似落针可闻。她也跟着打了个深长的哈欠,定定神,目光远眺道路的尽头。
按说早就该把人带来了呀,怎的到了这时候,还没听见有动静呢。
正想着,马蹄声传来。江知味直觉是沈寻他们,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
果然马车在食肆门前停下,沈寻从车上下来,一席黑衣,衬得一张脸棱角分明。
不对,好似也没那么分明。江知味笑了:“看来郎君这几日,吃得还挺好。”
说实话,到底是亲父子。沈万山在吃食上并没有苛待沈寻,每日总是送些干噎的大鱼大肉和炊饼、炸糕,要放在以往,沈寻一口都不会碰。
可为了保存精力,以应对将来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他就算食之无味,也卖命地将吃食往嘴里塞。
差点连沈万山都以为他转性了,放松了警惕,才给了其他人营救的时机。
江知味听他说完,又想起曾经沈万山对他的苛待,招了招手,邀请外头的几人都进来:“我做了好大一锅鱼汤呢,特别鲜,还有灌汤小笼包,刘大人和钟大人也都饿了吧,快进来坐。”
刘廉喉头滚动,咽了口唾沫,刚想应下,被钟亦拽了把袖子。
“不用,江娘子。”钟亦道,“我今日答应了祖母要早些回去,拖到这个时辰,叫她老人家担心,得赶紧走了。”
“是是,我也是。”刘廉附和,“我爹还在家等我吃饭呢,就不留了。”
江知味抬头望天,都三更天了,这爹爹奶奶铁打的身子,挺能熬啊。不过聪慧如他,自然明白他俩的意图,温温笑着,目送着他们离开。
人一走,沈寻这边登时便蔫了下来:“江娘子,我头晕。”
翠嘴学舌:“我头晕。”
江知味不知道这鸟什么时候醒的,斜眼瞪它,又赶忙搭了把手。
转念一想,不对啊,这人前脚刚说在府上胡吃海喝的,总不能是饿晕的吧。要说是晕车,也不该啊,从没见他晕过车。
沈寻进屋坐下,以手支头:“怕是当初那石头落下的病根。”
他指了指后脑勺。曾经秋日里造就的伤口已经被葱茏的乌发掩盖,江知味看不出什么异样:“要不我帮你找个大夫。”
沈寻却说:“不用。”
显然找大夫并非他的意图。
江知味明白了,苦肉计,又是苦肉计。先前那回她后知后觉,许久之后才意识到不对劲,后来就多多留心,果然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
不过她并没有拆穿,只轻声道:“那先吃饭吧,吃完饭,我帮你吹吹可好,吹吹就不疼了,也不晕了。”
沈寻勾起嘴角:“都听江
娘子的。”
哪还有头晕虚弱的样。江知味笑着,帮他盛了鱼汤,端了灌汤小笼出来。
鱼汤是加萝卜丝煮的,和沈寻初次到江记小食摊时候吃过的一样。
奶白的汤、绵软清甜的萝卜丝、煮得嫩呼呼又鲜又甜的鱼肉,带着花椒些微的麻,没放胡椒,但放了不少姜片,用姜片的微辣,佐以鲫鱼本身的鲜。
沈寻口中干乏,暖暖地喝下一碗。望着那鱼汤,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
再看那灌汤小笼,皮薄如纸,大约内里汤汁不少,被撑成大肚将军似的一个,扁塌地倒在精巧的竹笼屉中。
宋时已经有灌汤小笼了,江知味寻思,沈寻应当知道怎么吃,便没提醒。
谁料一个不留神,就见他把整个小笼夹起,眨眼送进了口中。
后果可想而知,沈寻被烫得面颊绯红,却还是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花了许久时间,把那一口鲜汁滚烫的小笼包咽下肚。
把江知味看得眉头直皱,心说“壮士,佩服”,而后默不作声地离开,替他倒了一碗冰镇过的浆水来:“灌汤小笼可不是这么吃的。得先在皮子上咬开个口,把里头烫嘴的肉汁倒出来,然后顺着小口把内里吹凉,蘸醋再吃,才不至于烫嘴。”
沈寻依旧风度翩翩,微笑着接过那碗浆水,掌心却微微颤抖,似在忍疼:“无妨,我就是饿了,一时心急。”
喝过浆水后的沈寻明显面上缓和,江知味双手支脸,问他:“那郎君觉得,这灌汤小笼的味道如何?”
沈寻着实没吃出头一个小笼的味道,光顾着烫了,要不是他拿命忍着,恐怕眼角的泪花都要出卖他。
这会子再吃,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的,仔细品尝过:“面皮薄透却有韧劲,汁水亦是丰足,肉馅也是,不油不臊,喷香嫩口,鲜美极。”
江知味点点头,意有所指:“那郎君这几日在沈宅,都吃些什么,二者比之,哪个更佳?”
“自然是江娘子……的灌汤小笼。”
江知味笑得眼尾狭起,猛地想到什么,又把脸拉了下来:“你父亲和沈记衣料的事,在来的路上,刘大人和钟大人可都和你说了?”
沈寻吃得不紧不慢:“听说了,这事,我还想谢谢江娘子呢。”
江知味有些踟蹰:“你不怪我擅作主张吧?”
“怎么会。”沈寻问问一笑,“只是觉得,江娘子勇气过人,做了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
沈寻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心软的人,以至于当初,把云氏的那部分祖产抢来后,明明已经具备与沈记及沈万山抗衡的能力,却一如既往地做出了如儿时那般逃避的选择。
而江知味却与她不同。她碰上事,无论如何,都是一往无前地迎头向上。
原本以为,能在她的手中,尝到世间百味已经很好了。
但她身上散发出的勃勃斗志,却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这种魄力好似与生俱来,他不具备,却对她的很是欣赏。
这种欣赏化为了百般在意,比甜味更浓,比辣味更盛。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如浆水般时时发酵,变得酸甜可口、清爽怡人。
所以在她提出,想要改变现状之时,他没多犹豫就应下了。
他也应该学着改变,如同江娘子那样,做一个直面、勇敢的人,去追逐他自己想要的人生。
江知味听了他的回答,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下:“我原本还有些担心,怕我这么针对沈记衣料,会惹你不高兴呢。”
沈寻眯起双眼:“你何时见我不高兴过?”
“正是因为没有,所以知道你会不高兴。生而为人,哪能一直摆出一副笑眯眯的眉眼,若日日如此,那便是假人,算不得真了。所以我不希望郎君总是笑着,在我面前,想笑就笑,想哭想哭,那才好呢。”
沈寻面上的笑意略一迟滞:“江娘子这是在心疼我吗?”
“也不是。”江知味歪了下头,“不过嘛,毕竟我还挺喜欢觅之郎君的,偶尔心疼一下,也正常不是?”
灌汤小笼啪地一下落到醋碟中,醋汁飞溅,好在并没有溅落人身。
沈寻目光呆怔,喜悦和不安涌上心头。明明有些话,应该他来说才是啊,怎么被江娘子抢先了呢。
不行。
他摸出了一直收在怀中的字条,上面“未尽之约”四个字,在指尖时常的摩挲下变得模糊,纸张上也起了毛刺。
江知味差点都忘了这茬事了,空张了两下嘴,没出声。
沈寻的声音传来:“那这未尽之约,便在此时用了吧。我希望江娘子把方才的话撤回,我没有听见,你也不许再说。”
“为什么?”江知味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可他的所作所为,分明好多时候,都指向着对她的偏爱。
“因为我也心悦江娘子,很乐意被江娘子心疼。但这话该由我来说,因为我想和江娘子一样,做自己,做一个勇敢的人。”
说着他把灌汤小笼胡塞进了口中,连同那鱼汤和碗里的鱼肉,用汤匙凿碎了,咕咚咚牛饮而下。
说做自己就做自己,当真一点儿平日里的风度都没有了。
江知味笑得促狭,眉眼弯弯地扑到他跟前:“幸亏我把鱼里的小刺提前拔除了,要不然郎君现在,不是等着吹头,而是在拔鱼刺的途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