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Chapter 51 人生旅途
天边逐渐泛亮, 茶山的上空终于拨云见日。
宋霆的手机响第一声时,他已掐断起身。山里早上寒气大,他回到床前, 将南久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温暖的被窝里, 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 俯身将一个温存的吻,印在她的额前。
临走时,他驻足在门前,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把备用钥匙, 放在窗台上。
生产工作严峻而紧张地进行着,宋霆从厂里忙完回来已经接近中午。
他推开木屋的门, 没有温热的拥抱,没有熟悉的身影。床铺平整,挂在墙边的衣物也不见踪影。宋霆僵在原地,屋内的温度, 随着她的离去急速骤降。
她将她的世界按下暂停键,不顾一切地赶来, 稳住了这片茶山。他却将她困于此,困在自己劫后余生的偏执与阴暗里。她用温柔的抚触与安静的陪伴,一点点化开了他心底的扭曲。
他何尝不知, 她与他一样,肩上都有卸不下的担子,运转着另一个不容坍塌的天地。她能为他搁置这么多天,这份情意已然重若山海。而他, 妄图吸干她的光芒,只为了占为己有。
当她把手机屏幕亮在他面前,展示着那个催她回去, 他却全然陌生的世界时,他已经预见了结局。她留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牺牲了另一方天地的代价换来的。
他给她留了出口,何尝不是一场豪赌。然而当这一刻真正降临,当房间里只剩下无边的死寂与空荡,那股蚀骨的心慌仍如洪潮,将他围困。
宋霆转身出了门,一路走到山顶。当他的目光穿过玻璃窗,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正与姜清他们坐在一起谈笑自若时,前一刻几乎被撕裂的心脏,竟在这一刻,奇迹般地重新有力地跳动起来。
阳光被雨水洗涤过,透过会议室的玻璃,温柔地洒落。她浸在一片温润的光晕里,侧脸被镀上一层浅金。浮光流转,映亮她含笑的眉眼。这一幕将宋霆脑中所有美好的词汇具像化了,例如那个从未在他身上降临过的感觉——幸福。
他迈步走入会议室,拉开桌尾的椅子。尽管他没有出声打断他们的交谈,在场人的目光还是不自觉朝他投去。
宋霆靠着椅背,一只手随意搭在桌面上,视线越过半间会议室的距离,牢牢锁住那抹身影。那双平日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此刻幽深得让人心惊。他没有说话,唇角甚至没有任何弧度,然而这沉默的注视却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穿透力,就连会议室里的气氛也随着他的到来变得微妙。
南久转过头看他时,眼里的笑容未散。面部充分舒展后,她的笑容鲜活而迷人,散发着治愈的力量。
姜清从未见过宋老板露出这样的神情。那复杂而深沉的目光,让人摸不清他的情绪。
近几天,山里一直下雨,村民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嚼舌根。他都听到过不少闲言碎语,说宋老板跟南久待在木屋里整天吵架。宋老板一心扑在茶山的经营上,一待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他爱人长期遭受冷落,两人感情并不好。还有人说他们实际上是貌合神离,苦了南久年纪轻轻过得像守活寡一样。
姜清本来是不大信的,要是真没感情,南久不至于在宋老板出事后,第一时间赶过来,扛下这么重的担子。
但是,此刻再看见宋霆这副表情,姜清又忽然觉得,或许无风不起浪。
他赶忙出声缓和了一下气氛:“宋老板,我们刚才在讨论SCM系统的招标方案,嫂子推荐了一款产品,不仅能通过智能算法做库存和销售预测,还能搭建平台,把客户和分销商都连接起来,实现实时信息共享和业务协同。我觉得这个方向挺靠谱的,可以考虑跟对方公司深入聊聊。”
宋霆看向南久。南久站起身,对姜清他们说:“你们商量吧,我就不打扰你们开会了。”
周卫宁的目光从电脑上移开,看向她:“马上都吃中饭了,留下来一起吃呗。”
“不了。”
南久走到会议桌末端,在宋霆身边停下,同他说了声:“芹婶喊我去她家,我中午不回去了。”
宋霆点了下头。南久转身走出会议室。
还没走几步,身后便响起了脚步声。南久回过头,那道熟悉的身影携着风压到近前。
她仰起头凝着他:“怎么了?”
宋霆抬起手,指节擦过她的脸颊,将那一缕被风拂乱的碎发拢到她的耳根后。他的指尖在她耳际流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
下一秒,她被揽入他坚实滚烫的怀抱里。他的下颌紧紧抵在她的发顶,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泄露了这场失而复得的恐慌。
“明知道我中午会回来,招呼不打就走,故意的?”
南久笑了起来,她抬起手环过他的腰际,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我能走去哪?车钥匙不是还在你身上吗?”
隔着两层衣料,他胸腔里失去章法的心跳声敲打着她的耳膜。
她要是真想走,哪是一把车钥匙就可以困住她。自始至终,她都是那个亲手将钥匙交付给他的人。他留下木屋的钥匙是试探,她便奉上最彻底的回应。她让他清清楚楚地目睹,她的停留并非无力挣脱,只是等待他清醒地为她解开枷锁。
他的手臂在她腰间骤然收紧,将她深深地按向自己。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确信这份失而复得,不再是镜花水月。
姜清和周卫宁几人隔着窗户目光怔愣。宋霆待人接物总隔着一层淡淡的疏离,平日里活得像身后茶树一样清幽自持,风来不惊,雨来不扰。此时居然会情难自禁地展现出如此具有占有欲的姿态。这巨大的反差,让村里那些离谱的流言蜚语在姜清脑中悄悄碎掉了。他不信就宋老板抱着爱人的这副姿态,能舍得让她守活寡?
南久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员工都看着呢,我吃个饭就回去。”
宋霆松开她,弯起手指碰了碰她的脸:“我忙一会,回木屋等你。”
她点点头,退后两步,展颜一笑,转身走下土坡
南久走到芹婶家屋门前,屋里人正在说话。芹婶见她过来,探头说:“我刚准备去喊你,快进来。”
南久这才看清芹婶家还有两个人,正是桑丫外出打工的父母。
桑丫见到南久,反常地跑去了后屋。
南久走进门,步履间不见匆忙,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从容。那姿态不张扬,却让人隐约感觉到她身上那种属于决策层的沉静与底气。
桑丫的父母虽然在城市里打工,但干的都是些风吹日晒的活儿,长得比同龄人要干巴一些。他们初次与南久见面,打招呼时,神态里是难掩的拘谨。
桑丫没一会儿折返回堂屋,坐在南久对面。她始终低着头,眼圈周围有些泛红,像是刚哭过。
南久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桑丫,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这个家在南久没来之前,刚发生过一场争执。尽管所有人都在她进屋后,维持起表面的和谐,但这些细枝末节没有逃过南久的眼睛。只不过她作为外人,即便心下了然,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吃饭时,桑丫父母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很少开口。基本都是南久和老八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采茶的事儿。
芹婶今天杀了只鸡,桌上菜肴丰富。在村里,这已经是招待客人最高的规格。
今天这顿饭,是老八叔特地让芹婶去请南久来家里的。那天她决定组织抢采,众人刚从会议室散去,不少茶农背地里就对她恶语相向。
茶农们无从得知,她之所以能那样果决,正因为她站在宋霆昔日的智慧与战绩之上。抢采的决定背后,是南久经过对往年数据的精密复盘。
茶农只知道,她是山外头来的门外汉,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懂,等着看她瞎折腾完,被宋老板兴师问罪。有些话讲得实在不堪入耳,老八却没有站出来为她说什么。当时碍于跟姜清不对付,南久又采纳了姜清的提议,心里终究结了疙瘩。
直到临近傍晚,他们果真从黑石洼村带回了帮手,解了茶农们的燃眉之急,大伙儿对南久的态度才稍微缓和。
后来老八听周卫宁讲,他们村的人都被召集到一起。张江从村部借了个大喇叭动员,愿意来的人却寥寥无几,瞧他们的眼神都带着邪气。
南久在场临时做出决定,将日薪制调整为计件制,每斤单价上浮10%。愿意过来的村民,先发两百块车马费。整体抢采周期如果能严格按照标准执行,采收结束,再给每人发一笔奖金。
周卫宁跟南久确认过后,从张江手中接过喇叭。
当地茶农一天的工钱是一百五十块,这活儿还没干,就先发两百块。这样的好事通过大喇叭一传开,原本沉寂的村庄逐渐沸腾起来。
周卫宁那边话音未落,南久已经从公文袋里取出两沓现金,整整齐齐摆在村民面前。她当场就把钱发给了事先谈好要去采茶的几位村民。其他人看得眼热,一个接一个凑过去报了名。村里人做事爱跟风,眼看这么多人都在往前挤,那些原本还在犹豫的也坐不住了,一窝蜂全涌了上去。
其实南久开出的每斤10%溢价并不算高,有些同行高的时候甚至能给到30%。但面对黑石洼村的村民,她还是多留了一份谨慎,临时调整了薪资策略。她把溢价部分拆开,只把10%摆在明面上作诱饵,真正让村民无法抗拒的,是当场就能揣进兜里的现金。真金白银摆在眼前,谁都觉得自己捡了便宜,一边争着干活,一边盘算干完还能白拿一笔。他们哪会想到,那笔原本应该算在日薪里的奖金,是用来确保茶叶质量的关键一环。
周卫宁跟老八说这些的时候,老八叔才恍然意识到,茶农们对南久的偏见有多么可笑。
后来便是一场大雨,让所有喧嚣的猜测都被按进泥土里。村里人这两天碰着面,都在庆幸提早将茶叶采了,没人再去说南久一句不是,反倒都在说宋老板平时总冷落他爱人。
老八叔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面到底为前几日没有维护南久而生出一丝愧疚。趁着今天放晴,将南久请到家中来吃饭。
吃完饭,南久和老八叔、芹婶聊了两句就准备回去了。临到门口,见桑丫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盯着天上发呆。
南久也跟着仰头望了望天际,几朵白云悬在半空,缓慢地飘过头顶。
她收回视线,看着桑丫愁眉苦脸的样子,拽了把小板凳坐在她身旁。
虽然南久并不知道桑丫在愁什么,不过村里女孩到了这个年纪,无非是家里提早安排了婚事,抑或是要将她送去她不愿去的地方。
南久拿出手机打下一排字:【你想学跳舞吗?】
她将手机拿到桑丫眼前。桑丫茫然地看着她。
南久继续打下:【或者从事跟跳舞相关的工作。】
桑丫迷茫的神色慢慢淡去,眼神逐渐变得清亮。
南久拿回手机,再次敲下:【你以后要是想去山外面看看,可以联系我。】
她将手机拿给桑丫看过后,寻了块石头,将她的手机号码写在桑丫脚边,起身摸了摸她的脑袋,挥挥手跟她道别。
第52章 Chapter 52 人生旅途
南久从芹婶家出来, 在村子里碰见了珍敏。珍敏走老远就喊住南久,赶到她跟前,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见她气色恢复过来, 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宋老板没给你气受吧?”珍敏紧张兮兮地问道。
南久笑了起来:“他给什么气受?”
“那天他把你凶哭, 这事都传开了,村里面这两天说什么的都有。”
南久莫名其妙道:“我什么时候被他凶哭了?”
“就他刚回来那天,脸色多难看。”
“其实,”南久眼里含着笑, “我那天压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
南久往木屋走,珍敏恰好要去茶园, 两人顺道走了一路。
南久忽然想起什么,问珍敏:“你这几天有没有看见大黄?”
“大黄?山头那条狗?没看见,你这么说,我都好几天没见着了。”
“我前几天见它去了树林里, 之后就没见它回来过。”
珍敏神情怔了下。南久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怎么了?”
“它可能”珍敏面色凝了下,“走了。”
珍敏叹了声:“村里有这个说法, 老狗知道自己活不了,不会死在家里,会出去找个地方结束掉。”
南久和珍敏在茶垄尽头分开。
转过身的刹那, 一股悲怆之感涌入南久心头。她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大黄回过头望着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没有乞求,没有哀怜, 只有一种了然的告别。对这片土地,这缕茶香,这匆匆人世间无声的告别。
终究, 这世间万物,都有离去的时候。亦如人生的每个十字路口,无论往左、还是往右,终归都会指向一个终点——告别。
那种深刻的无力感从脚下的泥土里生根、发芽、缠绕得她喘不过气。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她在此地反复权衡的放弃与坚持,在这天地、茶山、生死面前,如同被巨轮碾过。
风更冷了,吹得她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她站在这片土地上,过往与信仰坍塌成废墟。那自心底漫起的悲怆,不仅为一条生命的逝去,更是为了自己。她正在成为一个行刑者,亲手推倒那座用信仰垒砌的丰碑。这无人能懂的决绝,是一场缓慢而清醒的凌迟,每一刀落下,都裹挟着无法言说的痛苦。
她走回木屋,推开门。
宋霆听见动静,转过头看向她。她眼底蓄积的泪,在他转身的一瞬,无声滚落。
他眉头一紧,大步走到门口,将她拉进屋里,带上门:“怎么回事?”
“大黄死了”她声音哽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直往下坠。
宋霆低下视线,语气变急:“大黄是谁?”
“狗”她抽泣着。
他沉默了几秒,问道:“山头那条狗?”
她用力点头,眼泪涌得更凶,整个人几乎站不稳。
宋霆神情复杂起来:“有没有一种可能,那条狗不叫大黄?”
“它死了”她语不成调,肩膀缩紧,宛如一株被风雪压弯的苇草。
宋霆坐回桌边,将她揽到腿上,手臂环住她颤抖的身子,轻轻抚着她的背:“十来岁的老狗了,路都走不远,也是解脱。”
她哭得喘不上气。
他拥紧她,低声问:“你跟那条狗也没见过几面,感情这么深?哭成这样。”他顿了顿,“不哭了,我再去村里要一条回来养。”
她只是摇头,伏在他肩膀,眼泪如洪水决堤,浸透他的衣衫。
宋霆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未见她这样哭过。就像这世间的苦,都倒进了她一个人的身体里。
他察觉到什么,声音放得更轻:“到底怎么了?”
他的衣襟被她的泪浸得湿透,怀中的身躯不住地颤抖。那颤抖带着某种频率,一声比一声更沉重地敲击在他的心脏上。他逐渐明白过来,这决堤的泪水,并非为了一条狗的离开。而是为另一场残酷的离去而流,一场她必须亲手完成的剥离。
他紧紧拥着她,一股冰凉的恐慌扼住了他的呼吸。她正用尽力气从生命中割舍出去的那部分,究竟是他,还是曾经那个奋不顾身的自己?
她已然站在了悬崖边。他清晰地感受着她每一丝颤抖、每一分痛苦、每一寸挣扎。所有追问都化作了沉默。他只是轻抚她的背脊,好似在寒风中拢住一缕将熄的火苗。
这场痛哭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她嗓子喑哑,哭不出声,抽泣到身体痉挛。她终于哭累了,倒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他抱着她的臂弯依旧轻柔,如同捧着易碎的梦。在她视线无法触及的角度,他眼底的神色一点点剥落,无声地消散,最终化作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芜。
他知道,这方寸之地困不住她一生一世。他原想将她留到周三之后,过了那个日子,好像命运的判决就能有所转圜。这个念头又是何其荒唐?她是那样鲜活而独立的灵魂,如果这是她的抉择,过了周三,往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周三”。
从始到终,他困住的,只是那个身陷废墟仍不肯放手的自己。
窗外的骄阳悄无声息地西沉,橘黄色的光流泻进屋内,有一缕光线恰好栖息在南久的睫毛上。她被这暖意惊扰,肿胀的眼睑缓缓掀开,从那场漫长的黑暗中挣脱,迎着光亮彻底苏醒。
她撑坐起身,一抬眼,便撞进宋霆深沉的眸子里。他静坐在墙角的阴影中,阳光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上止步,将他割裂在昏暗里。他的目光稍稍移动,落在桌子上。南久的视线跟着他移动。
深木色的桌子上,放着那张南久亲手签下的损失担保协议,她的车钥匙,和一盒紧急避孕药。
宋霆抬起手,从桌上拿起协议,纸张应声撕成两截。
他低着头,声音压在胸腔里:“钱我已经转给你了。”
他将撕碎的协议攥在掌心,揉成团,扔进垃圾桶:“走吧。”
她安静地坐在床边,瞳孔深处的颤动弥漫开来,迅速淹没了整个眼眶。她没有再哭,甚至没有眨眼,只是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虚空。
空气凝滞,连时间都不忍流动。
沉寂了片刻,她走下床。冰箱门打开的瞬间,冷气与昏暗的光线交织,映亮她近乎透明的侧脸。她弯腰取出菜,洗净,切好。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每一个动作。电磁炉“滴”的一声亮起蓝光,锅底的水珠迅速收缩、蒸发。她倒油,放入拍碎的蒜瓣,香气炸开,却没能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是她为他做的最后一顿饭,没有言语,没有对视。
她关火,盛碗,动作轻柔得像在完成一个仪式。
“饭还没好,你吃完记得把电饭煲插头拔了。伤口结痂了,痒了别挠。回来就把纱布去了吧,一直捂着反而不好。”
菜在桌上飘着热香,她回身套上风衣。她的手指触上那盒避孕药时,他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最终,她将他们之间关于未来的最后一丝可能,连同那把车钥匙一起收入风衣口袋。
她换上鞋走到门口,拉开木屋的门,从口袋里摸出那把备用钥匙,放在窗台上:“替我还给张江。”
门外的光线将她的身形描绘成虚影,然后,她融进光里,光线应声而断。留下一室被遗弃的寂静,沉沉地落在他周围
车子好些天没动过,玻璃上罩了层灰。南久打开雨刮器,玻璃被冲洗过后,视野逐渐清晰。
她刚发动车子往村口开,珍敏的身影出现在倒视镜里,不断呼喊着她。
南久踩下刹车,拉门下车。珍敏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还好赶上了。”
她将手中的糖糕塞给南久:“刚才跟你在茶园分头,见你站那半天没回去。我总有预感,你要走,真给我猜准了。也不知道你要开多久车子,拿着路上吃。”
南久接过糖糕,低头瞧了眼:“你自己做的?”
珍敏点点头。
“真能干,包子做得也好吃。”
珍敏脸上染了笑意:“你下次来,我做别的给你吃。”
“下次”南久低下头,鞋尖轻轻压着泥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放假的时候,你跟宋哥一道过来。”岁月曾带给她一段不堪的记忆,然而她的眼里仍然保有质朴与真诚。
南久望着她笑,没有回答。
“我一直没空问你,你后来怎么跟张江走到一块儿的?”
珍敏的眼神飘向别处,像在寻找答案。片刻,她抿嘴一笑,目光转回南久脸上:“不是你说的吗?物质层面,可替代不了精神层面。”
这句话将南久定格在原地,多年前那句早已忘却的话,精准地回旋,不偏不倚,击中了现在的她。她垂下视线,看着脚边的影子,跟着笑了。
珍敏张开双臂,轻轻抱了下她:“保重。”
南久上了车,从后视镜里望着珍敏,直到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车窗外是流动的茶丛,像无数低垂着头的旅人,在后视镜里默默倒退离去。
她以后还会回来吗?这个答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如今的她,和那座城市,那个她一手壮大的企业,那个与她并肩而战的男人,每一条线都紧紧缠绕在一起,强行剥离只会引发连锁崩塌。那些投资人的协议,那些执行中的项目,那些她和林颂耀联手啃下来的硬骨头。走到如今这个阶段,无论哪个抽身,都会落得两败俱伤。
她可以云淡风轻地做出一个决定,却不得不为自己的决定而承担打断筋骨的代价。
这背后每一步复杂的博弈,都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她不清楚如果要开战,会打多久,会有多惨烈;也不知道一旦出手,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迎来怎样的变数。
它关乎着身边每一个与她浴血奋战过的战友未来的生计与发展;关乎着合作伙伴们深度捆绑的商业盟约;关乎着现有权力结构中,她赖以立足的全部筹码。
所以,她必须挂帅亲征,才可能护住所想护住的一切。
也许会片甲不留,也许会长久地困在这场风暴里。在没有定数之前,她给不了任何承诺。
但只有迎战,才配谈明天。
第53章 Chapter 53 人生旅途
高律师早上九点准时出现在南久的办公室。
南久亲自为他泡了杯茶, 同他道:“不好意思,临时约你,我昨天晚上才回来。”
“本来也打算问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碰个面的, 正好你昨天打给我。”高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材料放到桌上, “你前几天发给我的东西, 我们团队已经梳理审查完毕,有些方面需要跟你核实清楚,才能出估值报告。”
南久点点头,起身走到玻璃前, 拉上窗帘,隔绝了办公室外的视线。
丁骏一早来星耀就听说南久回来了, 他放下东西去南久办公室找她,却被告知她在跟人谈事情。
接近中午的时候,他又来了一趟。南久办公室的门依然紧闭。
一直到中午过后,丁骏才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离开南久那儿。
他敲了下门, 走入办公室,问道:“谁啊?聊一早上?”
南久抬眸瞥了丁骏一眼, 不着痕迹地将桌上的材料收进文件夹内,回道:“律师。”
“跟律师聊什么聊这么长时间?”
南久顺手将文件放入抽屉:“婚前协议。”
丁骏了然:“怪不得。你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南久点点头。
“那吃过中饭,我们开个会?”
“你安排吧。”南久应了声。
丁骏刚起身, 南久叫住了他:“对了。”她抽出另一个文件夹递给他,“你拿回去了解一下。”
丁骏翻开文件瞅了眼:“这不是你在跟的吗?我跟剧场那边的负责人都没打过交道。”
“周五我安排个饭局,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你儿子都会走路了吧?工作上你也该再加把劲。不是还要生二胎吗?以后家里人多了,有的是你用钱的地方。”
丁骏笑道:“不是有你吗?”
南久剜他一眼:“下次我再有个什么事回不来, 这么多人嘴巴一起封起来,不吃饭了?”
丁骏合上文件夹:“行,听你的, 周五我跟你去。”
中午过后,南久走入会议室,处理这段时间积压的事项。会议过半,林颂耀的身影出现在会议室门口。
他结束了论坛会议直接来了星耀,一袭炭灰色双排扣西装勾勒出上位者的压迫感。会议室里的说话声登时戛然而止,财务沈总监立即起身道:“林总来了?这边坐。”
林颂耀的目光扫视一周,缓缓落在南久身上:“不用了,我找你们南总。”
南久交代了两句,起身走出会议室。
走往办公室的一路,周围私语声不断。
林颂耀皱眉,拐过走廊,推开安全通道的门:“换个地方说话。”
昏暗的楼梯间光影斑驳,南久坐在阶梯上。林颂耀解开西装纽扣的动作带着刻意的缓慢,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低沉地回荡着:“你那天为什么挂我电话?”
“都跟你说在忙了。”南久的视线半垂,落在他锃亮的鞋尖上,看着那双鞋在她面前划出焦躁的弧线。
“忙什么?”他停下脚步,阴影笼罩下来。
南久抬起眼帘,嘴角无声地一勾:“你是对茶山生意感兴趣,还是想深入了解茶农的工作节奏?”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林颂耀的手撑在扶手上,“不要跟我绕弯子。”
一声轻嗤从南久唇间逸出:“这样就没意思了。”
“我发现你每次从老家回来,”他的声音里压着暗火,“都是这个态度。”
南久向后仰去,露出纤细的脖颈,抬起下巴睨着他:“我应该对你什么态度?想要情绪价值?”她轻笑一声,“林总,人不能太贪心。我又得管公司,又得对接投资项目,还要时不时帮你收拾你那边的烂摊子。你还指望我给你提供情绪价值?牛马也有喘口气的时候,你不觉得你要得太多了?”
“起码你到哪,在干什么,得跟我说一声吧?”他俯身逼近,呼吸加重,“不跟我商量一下,跑去外地,一待那么多天,打你电话也不接。你还知不知道下周三我们要领证?”
“你也知道是领证,不是卖身契。”她的眼神陡然锐利,“我今天事情多,你如果是来找我吵架的,不好意思,改天再约。”她摆出送客的姿态,语气强硬。
林颂耀站定,胸膛剧烈起伏,压抑的怒火终于破土而出:“每次只要你回去一趟见了他,你就开始不对劲。他能给你的,有什么是我不能给的?”
“你觉得呢?”她反唇相讥,眼尾轻轻上挑。
他在原地踱了两步,突然转身,语气里带着罕见的犹豫:“你如果想要一段纯粹的关系”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大约他自己也觉得荒唐。
南久诧异地扬起眉梢:“下次想说什么前考虑清楚再说。”她露出一个迷人却残忍的冷笑,“我还是欣赏不纯粹的你。”
他低头,目光沉沉地压下来。她迎上他的视线,那双细长的眼睛平静得像深渊,不起波澜。
僵持的空气一点点凝结成冰。
南久的身躯陷在楼梯的阴影里,宛如一捧握不住的流沙,让林颂耀心里生出一丝失控感。他猛地转身,压制住那无端的慌乱,丢下一句:“下周三,别忘了。”
“放心,”她的声音从身后追来,轻飘飘地落在空气中,“忘不了。”
门关上,楼梯间再次恢复昏暗与静谧。
南久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道:“高律师,你要的文件刚才都发你邮箱了。你们这几天辛苦一下,最迟下周二,我需要拿到所有材料。另外”她捏了捏眉心,“做好应诉的准备”
宋霆安顿好山上的事,回到帽儿巷已经是四天后了。他在山上时虽然已经跟南老爷子通过电话,但直到南老爷子亲眼看到他平安归来,心里头的大石才总算落下。
南老爷子询问他山上的情况。宋霆把这段时间茶山上发生的事,大致跟老爷子说了遍。
南老爷子听罢,叹道:“真是事赶事,都赶到一块儿堆了。”
天色渐晚,茶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吴婶也回去了。
宋霆起身将最后一桌茶客留下的茶碗收拾走。
南老爷子坐在不远处,忽然道了句:“小久前几天来电话,跟我说她回去了。”
“嗯。”宋霆应了声,端起茶碗转过身。
“她还回来吗?”南老爷子的声音浮在暮色里,像一缕将要散尽的烟。
宋霆的脚步停顿。天光从他肩头斜落,映出一张辨不清情绪的脸。静默在茶堂间流转片刻。
“不知道。”他端着茶碗,身影陷入走廊里。
回到帽儿巷后,宋霆抽空买了部新手机。他将备用机里的电话卡换到新机子里。恢复数据的时候,以往好多年前的照片一同导入了相册内。
他的目光定格在六年多前的那张照片上。照片中的女孩一头白金色的长发,褪去稚气,还未沾染上世故。那双炯亮的眼睛像被洗涤过一样澄澈,带着对未来的希冀与野心
民政局外的车内,南久拿着手机,盯着这张五分钟前宋霆发来的照片。
她都忘了自己在20岁那天还拍过这样一张照片了。奇妙的是,冥冥之中,仿佛有命运的丝线牵引。六年多前照片里那个勇敢的自己,此刻与她的灵魂隔空对视。一股源自过往的无畏,正破开时光,无声地汇入眼前,给予她一种跨越时空的力量。
照片被来电显示取代,南久接通电话。林颂耀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怎么还没到?”
“到了,就在外面,你出来吧。”
片刻过后,林颂耀大步走出民政局。他左右张望,寻找南久的身影。南久没有落下车窗,也没有朝他按喇叭,就这样静坐在车中看着他。直到他发现了她的车子,朝她走来。
林颂耀穿了一套正装,剪裁妥帖,质地精良。然而南久则是一件简单的灰色帽衫,长发随意地挽了起来。
林颂耀打开车门看见她的那一刹,神情几不可察地顿了下,随即恢复如常,弯腰坐进副驾驶,顺手整理了下西装前襟。
“怎么不直接进去?”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南久单手搭在方向盘上,视线落在民政局门口一对刚领证的新人身上。那女孩正举着结婚证自拍,笑容明媚得刺眼。
“不进去了。”她收回目光,声音很轻,却毫无转圜余地。
“什么意思?”车内气压骤降。
“我就知道!”林颂耀胸膛起伏,“丁骏说你这一周天天加班到凌晨。哪个要结婚的人像你这么拼?我就猜到你在动别的念头。”
林颂耀不是没有怀疑过。南久刚回来,他就让人查过她的企业邮箱。在她去茶山的那一周里,绝大多数邮件都处于未读状态。她刻意营造出分身乏术的假象,让他以为她正深陷茶山事务中。实则她早在暗处将利害关系一一厘清,只等他不备之时,给出早已酝酿好的一击。
林颂耀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你脑子能不能清楚点?”
南久转过头来:“不需要你提醒。”
“所以是要拆伙?”他冷笑,解开西装纽扣,松了松领口,“南久,你以为是十八岁?还能意气用事?”
他倾身靠近,声音压低:“你那个叔叔,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要是不愿意,谁给我灌迷魂汤都没用。”她的语气里带着丝豁然,“我只是打算换种活法。”
星耀,于南久而言,如同亲手哺育的孩子。从校园踏入社会,八年多来,她将整个自己奉献给了星耀。然而,只要星耀里面还有一个“耀”字,就不可能被她全然握于掌心。
止损,并不是放弃。她只是选择及时修剪自己的枝桠,重新抽芽。
车外,民政局门口人来人往。有人喜形于色,有人形同陌路。他们坐在车里,沉默将两人之间的气氛紧绷到了极致。
“知道我为什么愿意跟你结婚吗?”她突然出声。
他从未问过,或者说即便他问了,她也从未将内心深处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
“我爸妈当年在一起,我姥姥、姥爷极力反对。我妈为了真爱,跟家里断绝往来。他们当初爱得死去活来,闹离婚的时候,恨不得拿刀捅对方。”
林颂耀的眉头微微蹙起。
“后来,我爸认识了廖虹,他又恋爱了。他们两处对象那会儿,带着我去宝家山公园,让我在沙坑自己玩,他和廖虹在长椅上聊到半夜。”她顿了顿,“我冻得鼻涕直流,他们浑然不觉。我以为这次是真爱了,结果没过几年,又开始砸锅摔碗。
“从那一刻起,我就想明白了。婚姻,不在我的人生选项里。”
她转过头,目光直直地望向林颂耀:“所以那张纸对我毫无意义,更不用说上面是谁的名字。你只不过是在那个特定的时间,恰好符合我的需要而已。”
就像一位即将登台的舞者,她需要一件紧扣主题的演出服。这件衣服要能瞬间将观众带入情境,勾勒她的身形,呼应舞台的氛围。它必须是最合适、最能烘托演出效果的那一件,却未必是她最喜欢的那一件。
“既然你不在乎,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他在乎。”
林颂耀的表情瞬间扭曲:“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情分?你在乎他,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南久嘴角浮起一丝嘲弄:“在我面前,你没必要装深情吧?你,或者说你家里人为什么看中我,非要把话摆到台面上来讲吗?”
林颂耀腮边的肌肉不易察觉地隆起又平复。
“那些家世好的姑娘,容得下你在外面的那些事?”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我这样的,既好拿捏,又能为你卖力,榨干价值。多合适的工具人。”
“你对我的这些算计,我没放在心上。”她的目光蕴含着洞悉过后的平静,“因为我清楚我要的是什么,谁还没点算计呢?”
从南老爷子将她拒之门外的那一天起,她的前路就只剩下一条——闭上眼,孤身往前冲。一个没权、没势、没有背景的女人,想要往上走,手边的一切都可能成为武器。婚姻,是她的人生信条里,并不看重的一件兵器。
“不过,”她语气释然,“现在我不想要了。”
“为了一个男人,你是打算连星耀都不顾了?”
“谁说我不顾了?我会留下来,将所有工作梳理完。”她语气笃定,“但是,该是我的,我会全部带走。”
林颂耀眼中戾气翻涌:“我明确告诉你,我不会让你走得那么痛快。”
南久拿起放在车前的文件袋,递给他。
林颂耀打开,翻看。股权估值报告、财务数据摘要、转让意向书、备选谈判方案……一应俱全。
他的脸色从铁青转为煞白,手指死死捏着那份股权文件:“准备了多久?”
“就这几天。”
她再次让他见识到了她的雷霆手段。短短数日,她已经将他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梳理清楚,不留一丝余地。
林颂耀将文件袋狠狠砸在车前盖上,纸张四散飞扬。
他逼近,神态狰狞:“我会让你官司缠身。我告诉你南久,你想顺利抽身?做梦!”
“其实我不想走到这一步。”南久不慌不忙地从车侧储物格里取出另一个文件袋,放在林颂耀腿上。
林颂耀粗暴地扯开袋子,随着一页页翻阅,他的手腕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些白纸黑字,全是他这些年在生意场上的把柄。每次他让南久去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她都悄无声息地留下了证据。此刻这些证据化作利剑,对准他的要害。
“我想好聚好散。”南久的眼神冷静得可怕,“如果你非要为难我,我不介意把这些交到你哥手上。”
林颂耀的手指僵在半空。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似乎要在她身上烧出个窟窿来,震惊与愤怒在他脸上交织。
“你这几年,背地里没少对你哥下黑手。这些东西给了你哥,不知道他会不会顾念手足情深?”
当南久终于卸下所有伪装,一股寒意从林颂耀的脊背窜起。面前这个女人展现出的手段与谋算,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忽然明白,在她眼中,自己从来不是可以依附的大树,只是这条汹涌急流中,一艘恰好同行的船。在他自以为掌控全局时,她早已布好棋局。他提供的那些资源与人脉,不过是被她借来助燃的风。她真正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头脑与决断力。
她不索取,不施舍,只在步履从容间完成精准的掠夺。
林颂耀死死盯着她。南久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静得像冰封的湖面。
“你给我等着!”林颂耀拉开车门。
“砰!”的一声,车门关上,连空气都跟着震颤。
第54章 Chapter 54 人生旅途
南久回到星耀后, 依然按部就班地处理工作。带着舞团熟悉新剧场;跟国外回来的编舞师讨论方案;和各个分校的负责人开会,敲定最终的营销方案
每一样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却仍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紧迫感。不仅丁骏有所察觉, 整个管理层都感受到了悄然升腾的紧张气息。
没多久, 南久和林颂耀闹掰的传言就如瘟疫蔓延, 连最基层的员工,也察觉出高层之间汹涌的博弈。
直到那天,林颂耀带着他的律师和审计团队突然降临星耀。那是个看似平静的早晨,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办公室, 南久刚挂断一通电话,外间突然掀起的骚动打破了这片宁静。
林颂耀的人一进来就控制了整个办公区, 一声“所有工作暂停”让空气瞬间凝固。审计团队直奔财务部,迅速封锁每一台电脑。林颂耀则径直走进那间最大的会议室,深色西装衬得他神色冷峻。他往主位一坐,逐个约谈部门负责人。
期间, 南久始终没有踏出办公室半步。她只在最初拨通了高律师的电话,之后她便继续处理手头的工作, 仿佛外面的动荡与她无关。丁骏急得来回敲了她三次门。她仍然一副按兵不动的姿态,忙着手头的事情。
整个公司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水,表面平静, 底下却暗流汹涌。同事们交换着不安的眼神,不时望向南久紧闭的办公室门,每一分钟都变得格外漫长。
四十分钟后,高律师率领他的团队抵达星耀。这时, 南久的办公室门终于开了。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法式裙装,步伐从容地穿过办公区,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却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那间弥漫着硝烟味的会议室。
门开的一瞬,两股势力的气场猛烈碰撞。南久走到林颂耀对面,拉开椅子坐下。高律师团队迅速在她身侧就位,文件包打开的声音此起彼伏。整个公司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暴风中。
丁骏作为股东坐在一侧,脸色绷得难看至极。
双方律师刚一交锋就展现出惊人的专业素养。
高律师率先发声:“根据公司章程第三十四条明确规定,涉及公司运营、财务及资产的重大变更,必须经由董事会表决。贵方未经任何前置沟通程序,直接派驻审计团队封锁财务、中断运营,此举已经严重逾越股东权限,构成对星耀正常经营秩序的非法干扰。我方在此正式提出抗议,并要求贵方立即终止所有不当行为。”
他的话音刚落,对方首席律师立即接过了话:“高律师,我方充分知悉公司章程。根据我方股东与星耀签订的投资协议补充条款第六章第十三款,当存在合理理由怀疑公司管理层出现重大失职、或公司资产面临严重的风险时,我方有权采取必要的临时性监督与保全措施,以阻止损失的进一步扩大。”
高律师闻言,并未直接反驳对方关于证据的指控,而是精准地切向了程序的合法性:“王律,您援引的条款前提是‘合理理由’。请问,您所谓的‘合理理由’是否经过第三方独立判断?还是仅凭单方臆测就可随意启动,肆意践踏公司治理结构?
“该补充条款同时明确规定,即便在行使此监督权时,也应最大限度减少对公司正常经营的影响。贵方直接封锁整个财务部门,叫停所有业务,这本身是否构成了权力的滥用?”
王律师目光扫过南久,最后定格在高律师脸上,语气加重:“我们掌握的证据清晰表明,星耀在近期至少有两笔重大关联交易中存在决策流程不透明、财务风险等严重失职问题,这可能涉及更深层次的违法违规。我方今日是行使合同赋予的紧急避险与监督权,于法有据,于理应当。”
高律师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气势逼人:“既然贵方声称手握确凿证据,那么根据我们双方协议中关于信息披露的约定,请立即向我方出示这些证据的原件或经公证的副本,并详细说明其来源与合法性。
“同时,我必须提醒您,根据投资协议,贵方最终无法证明紧迫且严重的风险确实存在,那么因贵方今日行为所造成的一切商业损失、名誉损失,都将由贵方承担全额赔偿责任。”
高律师做足了准备,每一个可能的攻击角度都被他提前预判。谈判的内容逐渐引入业务端与财务链。南久转动着签字笔,偶尔在便签上写下寥寥数语,轻轻推到高律师面前。
星耀对于林颂耀来说,不过是他资本游戏中的拼图一角。而对南久来说,这里是她倾注了所有智慧与心血的阵地。这场博弈,从根源上,一方是漫不经心的投机者,一方是与星耀同呼吸共命运的内部主宰。
当初林颂耀看重南久,正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难得的务实与精准。
她能报出脚下每一块瓷砖的采购价,能准确地说出每个部门的组织架构与人力成本,能掌握每一笔财务流向,甚至每一个项目从萌芽到落地的所有细节,她都了如指掌。
正因为如此,她的大脑就是一台行走的精密计算机,里面记录着星耀的所有数据与业务逻辑。每当她将一张便签无声地递到高律师手边,都如棋手落下关键一子。高律师据此信息迅捷地切换攻防方向。即便对面坐着的是业内资深的律师团队,也在这样密集而凌厉的交锋中,难以占得半分上风。
旁听的丁骏面色凝重,各种法律术语的在他耳边呼啸,那股越来越浓的火药味让他愈发焦虑。
林颂耀全程冷眼看着南久,仿佛要将她看穿。南久偶尔与林颂耀的视线相遇,也只是淡淡一瞥。
谈判持续了两个小时,陷入僵局。
南久抬起手腕,扫了眼腕表,转向丁骏:“十二点了。”她的声音打破了会议室里的紧绷,“你跟楼下饭店打声招呼,安排两个包间,先带各位律师去用餐。”
然后她转向林颂耀,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林总,不如我们单独聊两句?”
这并非询问,而是一道从容的指令。
众人心领神会地陆续起身,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随着其他人的离去,桌上的电脑和文件也被一并收走。不过片刻,硕大的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二人。
“何必呢?”南久将笔记本推至一旁,“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把我弄垮了,星耀就能发展得更好了?”
林颂耀目光冷冽:“南久,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你真以为这名利场是你家后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一只脚踏进来就应该想清楚,没有那么好脱身。”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南久目光锁定他,“你是不是非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林颂耀冷笑一声,指尖在会议桌上轻轻敲击:“我只给你一条路,留在我身边。除此之外,你还想要什么,星耀的股份、人脉、地位,都可以谈。”
“我不选这条路呢?”
林颂耀身体前倾,气场压迫而来:“我会动用一切资源,让你在这个圈子里,查无此人。”
南久眼中最后一丝仁慈彻底消散,只剩下一片冰凉。
“我前两天跟一个媒体朋友吃饭,她问我最近有没有什么值得分享的消息。不知道这位媒体朋友要是知道你爸,跟手下分公司的负责人,早有一个成年的私生子,这算不算重磅新闻?又或者,你那位一向体面的大哥,他的灵魂伴侣是位比他年长十岁的男人,那个男人还跟你爸有着密切的业务往来,这又算不算得上劲爆?”
林颂耀的瞳孔猛地收缩,怒意瞬间占满眼眶,他几乎是咬着牙问:“你调查我们家?”
“调查?”南久微微偏头,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讥诮,“我总得知道,我要嫁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庭。知己知彼,不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么?”
“你以为你身上的事就干净?”林颂耀被踩到痛处,厉声反击,“临结婚前,还和你老家那个所谓的叔叔厮混在一起。你信不信我让你的名声彻底臭掉?”
“你觉得我会在乎吗?还是你觉得他会在乎?”她眼底的讥讽更深,“你们林家上下,觉得我好拿捏。有没有想过,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你爸恐怕早就清楚你哥的事。这几年,他才不得不考虑把重心偏向你。但说到底,那是你们林家的长子。你们家的这些足以颜面扫地的丑闻,要是通过你的手,或者说,是因为你的逼迫而被抖出去。你猜猜,你那么看重声誉的父亲大人,会是什么反应?他还会放心把家业交到一个不懂事的儿子手里吗?”
林颂耀脸上是难以掩饰的震惊。他原以为,那天在民政局门口,南久拿出的文件袋已经是她城府的极限。未承想,他每逼近一步,她便亮出一张底牌,一张比一张更狠绝,更致命。望着她那运筹帷幄的姿态,他甚至无法判断,她手中究竟还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突然对眼前的人,产生了一种深不见底的胆寒。
他知道她有野心,却不知她的布局如此深远。他们林家自以为的掌控与拿捏,到头来,竟可能是她精心策划的一场围剿。只是因为那个男人的出现,才让她在即将布下棋盘的前一刻,选择了转身。
如果南久没有在民政局前停下脚步,等她真正踏入林家大门,随着利益捆绑日益加深,一旦她将来厌弃了这段关系,会毫不留情地将其撕碎。到时候,恐怕连他都会成为她棋局上一枚可以随时丢掉的弃子。
会议室陷入长久的对峙,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南久拿起笔记本,语气忽然放缓,带着几分疲惫:“我不想跟你闹到那个地步。这些年,我们也算互相成就,即使这条路没法一起走下去,也没必要到头来大家都难堪,还让外面的人看了笑话。”她缓缓站起身,“把你的人带走。”
她转身,拉开会议室的门。灯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道清冷的轮廓,那扇门成了无形的界限。
林颂耀望着她的背影,恍然觉得自己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断了。
他早已习惯所有人都按照他的规则行事。然而此刻,南久就这样挣脱了他的掌控,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她正带着他整个权力版图,分崩离析。
林颂耀骤然起身,本能地追了出去。在走廊尽头,他一把攥住南久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电梯方向走,完全无视四周投来的惊诧目光。
“林颂耀,你给我松开!”南久挣扎着,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她的力道敌不过他近乎失控的钳制。
财务部的沈总监快步上前,一把扣住林颂耀的手腕,力道恰到好处地迫使他松手。沈总监将南久让到身后,挺拔的身躯挡在林颂耀面前,语气不卑不亢:“林总,有话坐下来聊,别动手。”
“你在对谁说话?”林颂耀眯起眼睛,脸色阴沉。
“对你。”沈总监毫不退让。
“我看你是分不清大小王了?”林颂耀抬手推开他,直奔南久而去。
大乔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稳稳拦在南久面前。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市场部的周总、行政部的刘姐一个又一个身影层层叠叠地护在南久周围,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林颂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怒极反笑:“你们在干什么?造反了?”
南久静静地站在人群后面,隔着攒动的人头,冷冷地注视着他。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却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具冲击力。
曾经唯他马首是瞻的下属,此刻如铜墙铁壁般护在南久身前,将他隔绝在外。
自南久决心升级产业格局,将连锁舞蹈培训机构逐步转型为综合性演艺集团起,她便在一步步搭建自己的王国。她的办公地点从旗舰店迁至写字楼,完成人员组织架构重组;她广纳艺术人才,组建专业舞团,线上线下双渠道实现内容体系与教学网络;她推动一家家分校向更多城市拓展,不断扩充事业蓝图这一切,早在不知不觉中将她铸就成星耀的引领者与灵魂所在。
林颂耀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正在失去她,也正在失去他对星耀毋庸置疑的控制。
他原以为,自己给予的是庇护与阶梯。她却在这屋檐下,构建了自己的城池。她吸收一切,消化一切,将所有付出都转化为自己的骨血。
隔着层层人群,他与她对望。这一眼,穿透了未来,他看清了他们的结局——要么彻底分道扬镳;要么在她登临高处时,将他曾俯视她的所有目光,都化作她脚下的泥。
林颂耀收回视线,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电梯门开合的声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