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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Chapter 41 人生旅途


    夕阳灼烧着悬窗, 楼梯隐没在傍晚的光线里。一道被拉长的身影投在木质楼梯上,随后,轮廓逐渐清晰。


    宋霆的身影走入众人的视野内, 利落的短袖衫被他的肩膀撑得满满当当, 每一步踩在楼梯上, 发出闷响,回荡在茶堂内。


    他踏完最后一级台阶,站定,高大的身影夺走了茶堂内大半的光线与氧气, 就连漂浮的微尘都被他的脚步惊扰。


    南老爷子转过身,目光里覆上深沉复杂之意, 同宋霆道:“这是小林。”


    南久插在裤兜的拇指扣住收边的针脚,血液从指尖抽离,微微发麻。


    宋霆的目光未与南久接触,径直走到南老爷子身边, 瞧向林颂耀。


    林颂耀直起身,唇角露出彬彬有礼的弧度:“你就是南久叔叔吧?你好, 我是林颂耀。”


    林颂耀主动朝宋霆伸出手,动作自然。宋霆低眸瞥了眼,抬起手跟他短暂碰了下:“叫我宋霆就行。”


    两人面对而立, 身高和气场几乎势均力敌。宋霆身上带着被生活打磨出的精悍与沉淀。而林颂耀则是养尊处优滋养出的从容与渊深。视线交遇,没有火花,没有冰寒,只是一种高密度的审视。两人几乎同时松开手, 空气跟着搅动。


    南老爷子瞥了眼脸色紧绷的南久,不着痕迹地打破僵局,招呼林颂耀坐, 又回身对吴婶说:“你留下来吃晚饭吧?”


    吴婶连忙摆手:“不了,你们自家人聊,我不打扰你们。”


    吴婶拿起手机先走了。南老爷子喃喃自语道:“先泡杯茶吧。”


    南老爷子开的是茶馆,未来孙女婿又是头次登门,理应泡杯茶招待。往常茶馆来人,只要南老爷子这么说,宋霆便会转身去泡茶。


    然而今天,宋霆身形未动,显然没有泡茶之意。南老爷子察觉出不妥,拄起拐杖往茶柜走。


    南久适时站出来:“我去吧。”


    自打上次南老爷子过寿前放下话,说不想再看见她后,南久没再回来过。逢年过节,她会给老爷子发条祝福短信,外加转账红包。老爷子没回过,亦没收过。


    这次突然把南久叫回来,她心里并没有底,不知道如今爷爷对她的态度,更不知道那件事给宋霆带来的影响有多大。


    然而真当见了面,那年的事情像是没发生一般。南久不确定爷爷是不是在林颂耀面前给她留了几分薄面。总之,对她态度还算平和。不仅南老爷子表现得慈祥和善,就连宋霆举手投足之间也神态自若,当真像个叔叔的模样,招呼她和林颂耀上桌吃饭。


    南久洗过手,帮着布碗筷。宋霆自然地接过南久手中温热的饭碗,两人手指极轻地擦过,谁也没抬眼,动作流畅得像上演过许多回。


    打从南久进屋后,宋霆没拿正眼瞧过她。南久也尽量回避和他有眼神接触。整个屋子里,除了林颂耀外,其余三人都在潜移默化中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感。


    饭桌上,南老爷子递给林颂耀一个厚厚的红包。林颂耀推辞一下,南老爷子塞进他手里:“见面礼,这是规矩,收着。”


    宋霆的目光扫过红包,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林颂耀瞥了眼南久,南久朝他点了下头。他接过老爷子的红包,道了声谢。


    林颂耀落座后,视线扫过茶馆四周。室内陈设大多透着年岁,唯有茶桌木质新润。南久也注意到了焕然一新的桌椅,出声问了句:“桌子什么时候换的?”


    “上个礼拜二才换的,就你来电话那天。送家具的师傅导错了路,临晚才送来。”南老爷子回道。


    林颂耀顺势接过话,语气体贴:“我看巷口不少店铺都装了指引牌,茶馆其实也可以考虑做一个,方便客人找过来。”


    宋霆将擦手巾仔细折好,搁在一旁:“从巷口走到这,一共八十四块铺路石。哪块底下埋过什么,老住户心里都有数。会迷路的,就不是真要喝茶的人。”


    南久手中的筷子轻微顿了下,转过头对林颂耀说:“递张纸巾。”


    林颂耀抽了张纸递给南久,这个话题便就此搁下,无人再续。


    片刻之后,南老爷子开了口,打破沉默:“你现在主要做什么工作?”


    “我目前重心在商业综合体项目上。下半年开始,会逐步接手我爸那边的一些产业。”


    南老爷子略显疑惑:“综合体是做什么的?”


    “其实就是新型商场,内容更丰富一些。把餐饮、娱乐、办公、零售、展览这些功能都整合在一栋建筑里。”林颂耀解释道。


    南老爷子听罢,了然地点了点头。


    林颂耀微微一笑,言辞客气而周全:“我爸也喜欢喝茶,早些年还投过几家茶空间。店里是中式仿古的风格,靠藻井、雀替这些细节,打造意境感的饮茶氛围。如果爷爷之后有改造茶馆的打算,我可以安排熟识的设计师和工程队来帮忙。”


    宋霆不急不慢地剔着鱼肚上的刺,眼没抬,只淡淡问:“你觉得哪边需要改造?”


    南老爷子原本松弛的目光渐渐凝住,从宋霆脸上移到了林颂耀那边。


    林颂耀迎向宋霆,语气从容:“既然桌椅都换新的了,木架的色调原则上来讲,其实最好跟桌椅保持一致,视觉效果上更协调一些。”


    “还有呢?”宋霆的语气依旧寻常。


    “还有那根柱子,我看上面划痕不少。要是弄的话,墙壁也可以重新整修一下。”


    宋霆面上浮起不达眼底的笑意。他放下筷子,声音平稳却隐隐带着力道:“茶馆四间房加阁楼都翻新过,知道这茶堂为什么不动吗?”


    南久夹菜的动作不由得放慢,她也从未细想其中缘由。


    林颂耀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盯着宋霆。


    “你左后方那道墙上的水渍印,”宋霆抬了抬下巴,语气沉了下来,“是98年发大水时留下的洪水线。当年就是那面墙,挡住了外头的洪水,保住了这间茶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的梨花木架:“那个架子,是南城有名的匠人冯昌广先生在香港回归那年亲手打制的。08年地震,这边受到波及,茶馆有些茶具没保住,唯独架上收的十六户邻居寄存的旧玻璃茶罐,一罐都没碎。


    “当然,现在它已经脆得承受不了重物,不过每一位老茶客过来,还是会特意去看一眼。”宋霆语气转深,“你说仿古,不是仿个木头样子、刷层漆就完事了。真正要仿的是这些老物件一天天、一年年攒下来的人情味儿。这东西,怎么仿?”


    宋霆的话音落下,茶堂里骤然陷入一片沉静。


    南久的余光轻轻掠过林颂耀沉默的身影,眉梢几不可察地扬了下。


    林颂耀这人是典型的商人思维,考虑事情永远是以利益为出发点。当然,这也并非是什么缺点,起码在谈判桌上,他永远能扼住对方的要害,给予致命一击。这还是南久第一次瞧见他无话可说的模样。


    然而她这细微的表情却被坐在对面的南老爷子收入眼底。自己男人说话占了下风,孙女不仅不维护,反倒看起戏来,那种荒唐的感觉再次在老爷子心头浮了起来。


    “至于这根柱子上的划痕,”宋霆的目光头一次转向南久,“是他们这些孙子辈每次回来,老爷子为他们量身高时刻下的。每一道刻痕都是他们各个生长时期的高度。小久忘性大,怕是连自己的刻痕都找不着了吧?”


    南久转回头,视线与宋霆在空中短暂一碰,不及一秒又各自移开。


    林颂耀放下筷子,脸上不见丝毫愠怒或局促,反而挂上谦和的笑意:“受教了,是我考虑不周。”他话锋轻转,闲聊般自然地问道:“对了,还未请教,你是哪一年的?”


    宋霆将剔好鱼刺的肉夹给南老爷子,回道:“属兔。”


    “那我该称你一声哥,”林颂耀笑容依旧,“我比你小两岁。”他稍作停顿,目光环视这间充满岁月痕迹的茶堂,声音温和中藏着丝犀利:“茶馆既然打开门做生意,传承固然重要,也得考虑可持续的营收。毕竟再深的情怀,也需要现实的支撑才能长久。”


    刚才一番来回,林颂耀并没落得什么好处,却依然将话题引回“营收”层面。跟林颂耀在一起合作久了,南久自然清楚,他这人,不会无缘无故自讨没趣。能这么问,必然目的不纯。南久略微蹙眉地盯林颂耀瞧了一眼。


    宋霆不疾不徐地回他:“这间茶堂,能一直开到现在,靠的不是招呼来往的过客,而是六十年来始终如一的冲泡手艺和控温功夫,是南乾山上那三十七棵老茶树专供的茶叶,还有住了半条巷子的老茶客们,年年春天订走的头春茶。”他看向林颂耀,语气沉缓却有力,“这儿的账,算的不是翻台率,不是客单价。回得也不是快钱,是这六十年沉淀下来的老招牌。”


    林颂耀没再接话,反而耐人寻味地笑了下。


    南久冷静的外壳有了细微地松动。她转过头,对林颂耀说:“别光顾着说话,吃菜。”


    南老爷子粗糙的手指在碗边摩挲了一下,眼风缓缓扫过宋霆。宋霆身上的那份沉冷之力逐渐收敛起来。茶堂内那因深谈而略显凝滞的氛围,也随之重新流动。


    “你们晚上不走吧,留下来住?”南老爷子问。


    “不了,”南久回道,“我们住酒店。”


    南久手中的勺子无声地搅动着眼前的这碗汤,平静的表情下掩藏着一丝不自在。


    宋霆未尝没有存了几分审视的心思,他想亲眼看看南久最终选择的会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当他见到林颂耀这副精明世故、凡事皆可量化的模样时,心底确实掠过一丝锋芒,想打磨一下对方的锐气,叫他知晓这世间并非所有事都能用得失衡量。


    然而当他瞥见南久绷紧的侧脸时,终究没忍心让她在两人之间,感到难堪。


    话题间隙,宋霆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适时地亮起,他垂眸瞥了眼,去一旁接通电话后,转过身对南老爷子道:“我有点事,得出去一趟。”


    宋霆目光扫过林颂耀,点头致意:“你们慢慢吃。”


    直至宋霆的身影消失在茶馆门口,那无形中笼罩着南久的压力,才随着他的离去散了一些。


    林颂耀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瞧向南久。


    南老爷子出声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这把年纪,折腾不动了。她叔总劝我,别再为茶馆操心太多,安安稳稳就好。现在还开着这茶馆,就是给老邻居们留个喝茶的地方,我也能解解闷。”


    林颂耀听出来了,茶馆能否盈利,从来不在宋霆的考量之中。他维系着这间茶馆,是给南老爷子一个自在的晚年。既然如此,他便不再多言。


    吃完饭,南老爷子让林颂耀喝会儿茶,他将南久叫到屋中,跟她说会儿话。


    上一次南久走进这间屋,还是老样子。这次回来,屋里不一样了,墙壁和地面都重新处理过。


    南久问道:“不是说不打算翻新屋子吗?”


    “我是不打算翻新,耐不住黄梅天墙壁发霉太严重,你宋他意思住着对身体不好,还是简单帮我弄了下。”南老爷子磕了磕茶杯盖,南久会意,提起热水瓶给老爷子添上水。


    “这些屋子啊,还是你奶奶在世时拾掇的,你奶奶都走多少年了,守也守不住。也只有茶堂还在勉强维持,等明个儿茶堂也守不住了,我差不多就要入土了。”


    “别说这种话,你精神头不是挺好的,活到一百岁不成问题。”


    “你们这些孙子辈的一个个都要成家了,人呐,不服老不行。”


    南久放下热水瓶,眼神落在那把木雕拐杖上,这把拐杖做出来,她还一眼未见过。


    南老爷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拐杖,抚了抚拐杖把手:“这把用着比之前的都要顺手些,你在哪买的?”


    南久抬起眼睫:“南乔宇后来还是跟你说了?”


    “需要他说吗?”


    南久复又垂下眼:“找人家老师傅做的。”


    南久坐在那把小板凳上,就像儿时那样,围在爷爷身边说话。


    南老爷子端起茶杯,呷了口热茶,说道:“我还以为你不到三十不会收心,跟我说说,看上那小伙子什么了?因为他家有钱?”


    “当然不是。”南久睁亮眼,“我要真想找个有钱的,大把男人排着队让我挑好吧?”


    南老爷子嗤她:“你倒是一点都不谦虚,那是因为什么?”


    “合适吧。”老屋子光线暗,南久卷曲的睫毛轻轻覆盖在眼眸之上,“我跟他在一起工作认识的,做事合得来,沟通起来不费劲。他家也是酆市的,平时互相都能有个照应。”


    南老爷子眼神扫过南久,语气里带着历经世事的沧桑:“这夫妻啊,是心要往一头拧。做事情合得来是当下没发生矛盾,以后日子长着呢,真要是遇到事,还是要有感情基础才能走得长远。”


    南久不再说话,目光凝结在冒着热气的茶杯中。


    “行了,多的我就不跟你讲了,我也活成了老古董,看不懂你们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你结婚我就不去了,大老远折腾过去吃顿饭,我这老骨头得散架,你把自己张罗好比什么都强。我送送你们”


    茶馆门口,南老爷子佝偻的身影立在门槛前。南久走出几步,回过头看他。南老爷子抬起枯槁的手,轻缓地朝她挥动,那根拐杖支着他枯瘦的身躯,像一棵扎根于此数十载的老树。


    第42章 Chapter 42 人生旅途


    出了茶馆, 巷子里夜风肆虐,伴随着一场风雨欲来之势。


    林颂耀走在南久身侧,出声问了句:“你那个叔叔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你想多了吧。”巷子夜晚人烟稀少, 脚步踏在石砖上, 声音发沉。


    “我也觉得是我想多了, 我跟他第一次见面,能有什么过节?”


    林颂耀侧过头,目光落在南久低垂的眉眼上:“他姓宋,不姓南, 看这年龄也不像是你爷爷亲生的。”


    南久迎上他打探的目光:“你想说什么?”她平静的眼神密不透风。


    林颂耀付之一笑:“他那身板,瞧着挺男人的, 长得也不错。你从前回你爷爷家,跟他待在一个屋檐下,就没有过什么心思?”


    走出巷子,夜风更大了些。南久的面容逆着光, 隐没在昏沉的夜色里,声音里透着一股冷意:“你有完没完?”


    南久在林颂耀面前向来不是情绪外露的人, 大多数时候,她把喜怒收敛在旁人窥不见的深处。他亲眼见证过她经历的一次次波折与打击,以为她会失态、会崩溃, 可每一次转身,她总能以一副平静的姿态迎向所有风雨。这几乎是林颂耀第一次在南久脸上看见如此清晰的情绪。但这样的情绪包裹在坚硬的外壳里,仍然没有泄露丝毫更深的含义。


    林颂耀没打算继续刨根问底,然而就在目光扫过街角的刹那, 一个刁劣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脑中。他停住脚步,截停南久的去路,眸中往日惯有的温色尽数褪去, 只余下一片晦暗难明的雾霭。他毫无预兆地扣住南久的腰,将她骤然带近,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南久从惊愕中挣脱,质问他:“大街上,你发什么癫?”


    林颂耀得逞的笑意从眼底一点点溢了出来,冰冷而戏谑。


    南久心头一跳,猛地转过头。


    那棵歪脖子树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转身走入深巷,是宋霆。


    他转身前的最后一瞥,眼里不是愤怒,也不是惊诧,是被抽走所有温度的深渊,光亮彻底熄灭的枯井。他的身影被看不到头的巷子吞噬,仿若整个世界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南久耳边嗡鸣四起,心脏被无形的力量攥紧、碾压。


    林颂耀的笑意却越来越恣肆,他一步跨到南久眼前,硬生生阻断她的视线:“原来这就是你一直不肯说的秘密?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跟自己叔叔都能搞到一起。”


    南久抬起头,目光如刀钉在林颂耀脸上。


    林颂耀额角绷紧:“还说我玩得花,你呢?你爬上他床的时候多大?十九?二十?这还不叫花?说破天了都叫乱.伦。”


    南久牙关绞紧,唇线绷出冷到极致的直线,双手在身侧越握越紧。


    “哦对了,不算乱.伦是吧,毕竟你们没有血缘关系”林颂耀脸上的讽刺不加掩饰。


    “你不该动我家人。”南久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


    林颂耀嘴角略斜,伸手握住南久的脖子,将她拽到眼前:“都睡过也能叫家人?要不要我现在回去问问他有没有把你当家人?”


    南久眼里卷起一片凶残,“砰!”一记拳头朝着林颂耀抡去。


    林颂耀松开掐住她的手,难以置信地退后一步:“你为了那个男人跟我动手?”


    南久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过身就走。


    林颂耀一把扯住她的胳膊,脸色骤然沉了下去:“你搞清楚你什么身份。”


    “我什么身份?”南久迎着他眼里的愠怒,逼向他:“是你该搞清楚你的位置,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非要我说破吗?你不就是想着哪天被捉奸在床的时候,我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跟你计较,说不定还会帮你把门带上。”


    南久一把甩开他的手,抓住林颂耀的衣领一字一句警告他:“你想让我做到的前提是,你也得摆清楚你的位置。我告诉你林颂耀,这是我的底线。为了验证你那点猜忌,把心思动到他身上。你既然动了他,我不会让你好过。”


    她推开他,大步离去


    跟林颂耀分开后,南久走了两条街,最后停在那家便利店门前。上一次回来,她和南乔宇就是在这吹了会儿夜风。再次回到这里,望着帽儿巷的上空,像一张巨大的黑网,排山倒海地压在她的胸口。


    南久推开玻璃门,从冰柜里拿了一罐啤酒,结账的时候,目光扫过柜台。


    走出便利店,南久靠在街边的橱窗前,捏着那罐啤酒。冰凉而辛辣的液体从喉咙滑进身体,再啃咬着五脏六腑。


    宋霆那一瞬的目光,凝成一记闷锤,沉重地砸向她。就连他离去时的背影都给足了她余地。


    他们本可以体面地结束这次见面,却在临走时,还要经由她的手,精准而残忍地往他身上捅一刀。


    南久仰头,一口接一口将啤酒灌入。酒精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将这些体面烧得精光。


    她直起身捏住啤酒罐,扔进路过的垃圾桶内,往帽儿巷深处走去


    夜里的茶馆,寂静笼罩着一切。南老爷子已经睡下了。宋霆没有开灯,径直走到楼上,推开阁楼的门,坐在床边盯着天窗投下的影子。


    多年前那个动荡的夜,她急于寻求温暖,像走失的孩子。他心疼、自责、爱意萌生,被她蛊惑,越了界,从此迷恋上她的味道。


    她和他是不一样的人。他生活在暗巷里,她在舞台上熠熠生辉。他被她身上的光鲜,明亮,不惧一切的果敢吸引。


    可这一切也注定了她会飞去更广阔的天地。


    他不是非她不可,只是再也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感觉。她带他尝过的,是那种踩在边界线上的战栗。她撕掉他的循规蹈矩,带给她打破一切规训的原始冲动。自从父母离世,生活陷入泥潭后,南老爷子给了他重新呼吸的机会。而南久,是唯一一个让他感受到,活着可以不只是呼吸。


    她从一开始就划定了界限,她不要他负责,她只享受转瞬即逝的温存。他从踏出那一步起,就已经代表了他接受她的规则。他们不过是成年人之间一场你情我愿的游戏,是他自己玩脱了,想将她占为己有。一面支持她寻找人生价值,一面又阴暗地想将她困在这方寸之地。


    直到她终于决定告别过去,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们这场游戏走到终点。


    他能够平静地看着她带男人回来,平静地跟那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平静地退出。


    然而当亲眼看见她被那个男人搂在身前,那层平静变得扭曲、不堪。


    宋霆站起身,走下楼,推开浴室的门。潮气弥漫,水流打在他的背脊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双手撑在冰冷的瓷砖墙上,肩膀弯成沉重的弧度,试图把这种不该存在的阴暗面冲刷掉。


    脚步声徘徊在浴室门口,轻到几不可闻,却还是没有逃过宋霆的耳朵。他关了水,抽过浴巾围住下身,打开浴室的门,那双足以吞人心魂的双眼出现在门前。


    短暂地凝固、僵滞,他身体里无声无息地释放出危险信号。在危险来临之前,他反手关上门。


    南久的身体挤入门内,扑进他怀中。那件黑色皮衣被她扔在楼下,一件薄薄的背心,曲线几乎暴露无遗。


    他扯开她,将她往外推。她死死扒住浴室的门,甩手关上。


    潮湿闷热的空气在密闭的空间里裹缠而来,宋霆一身肌肉僵硬如铁,眼神冷到极致:“你回来干吗?”


    南久没有回答,她给不了任何弥补,对于刚才发生的事,一切解释都是徒劳。唯有此刻不顾一切地贴近,是身体残留的本能,引领她回到曾无比熟悉的胸膛。


    宋霆察觉到她喝了酒,拦住她不断接近的身体:“要发酒疯去找你那个未婚夫去。”


    他握住她肩头,将她强行掰过身。


    南久不知哪来的力气,攀住他坚硬的手臂,再次扭转过身,野蛮地缠在他的腰上。


    宋霆被她这股胡作非为的劲儿惹恼,他不留情面地将她扯开,甩在墙上。


    “你非要惊动你爷爷是吧?”


    南久撞得后背生疼,那件背心沾染上水汽,早已湿透。她一把将背心掀掉,扔向水池,眼里燃着股野火:“我爷爷听力不好,除非你硬要惊扰他老人家。”


    她眼中交织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每一寸肌肤在昏暗中灼烧着他的理智。黑色内衣勾勒出饱满而危险的曲线,如一道不见底的深渊。她再度逼近,如同带着毒的藤蔓,缠绕上来。


    宋霆扼住她缠近的身体,掌心贴上她的那一瞬,触感如燎原之火窜入血脉。他锁住坍塌的心神,强硬地将她扯远。


    南久忽然抬手,抽掉他腰间的浴巾。他尚未反应过来,她已如游鱼,从他掌心滑脱,蹲下身。


    温热的唇舌将他的分寸、理智、防守与规矩全数吞没,在潮湿的空气中搅得粉碎。


    他一时怔忪,猛地向后踉跄一步,后背抵上冰凉的瓷砖墙面。冰冷的触感与滚烫的包裹同时在心头迸发,一声压抑的低喘自他喉间溢出。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插入她浓密的发丝间,却又在触及时骤然收紧成拳,悬在半空,进退失据。


    他答应老爷子守住的念想,在这疯狂的包裹中土崩瓦解。宋霆仰起头,水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天花板的灯光在眼前化作一片模糊的光晕。理智被连根拔起,随波逐流,只剩下最原始的欲望深渊,在昏暗中嘶吼、堕落、不问天明。


    她是穿肠的毒药,又何尝不是救赎的幻觉。


    水流再次打开,南久脱下潮湿的裤子,从口袋里将东西摸出。她仰起脸,唇间衔着一只小巧的盒子。那一幕,妖冶,致命,带着野性的呼唤。


    空气中是她独有的气息,她站在那召唤他。他被一种近乎诅咒的吸引力牵引着,走入水流之下,伸手取过那方小盒。指尖触到她温热的唇瓣,他将她拥入怀里,用力吮吸着她的唇,带着摧毁的力道将刚才所见的一切都从这个吻中抹去。


    水幕如笼,氤氲不散。两颗心在混沌而窒息的包围中疯狂共振。


    她被他托起,落在洗手台上。不知道何时,她再度蓄起了长发,却不再是昔日柔顺的直发,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恣意奔放的黑色大波浪。失去束缚的发丝放纵地缠绕在她光滑的肩颈,再蜿蜒进锁骨下方诱人的深影里。


    她再一次变得陌生,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将他陷进混乱的境地里。


    宋霆将她潮湿的衣物扔进烘干机里,用浴巾将她裹住抱回阁楼。


    关上阁楼的门,南久扔掉了浴巾。


    烘干机在楼梯间一圈又一圈规律地旋转,衣物被炙烤,被颠颤。阁楼的房间内,南久的视线同样也在颠颤。她望着头顶的天窗,那一片星空好似还跟儿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从未以晃动的视角看过这片星夜。原来如此迷幻,将人一步步拖进灭顶的沼泽。


    床体发出猛烈的声响。他将她从床上提起,压在书桌上,汹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骨骼,每一下都带着狠劲。


    他痛恨这种失控的感觉。这算什么?她要结婚了,他前一刻还端着长辈的体面,审视那个将与她共度一生的男人。转身却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将别人的准新娘死死扣在怀里,把所有体统与界限践踏干净。


    规矩崩坏,理智尽失,只剩一片混乱的索取,无休无止。


    他的身影彻彻底底地笼罩着她,嗓音里带着濒临崩溃的颤抖:“你为什么回来?”


    她的目光穿过高处那方小小的天窗,寻找最后的氧气。靡靡之音从唇间逸出:“我不想你难受。”


    骤然降临的撞击将天窗外的星空变成幻影。她眼里的光也随之涣散,只剩一段雪白的脖颈被月光浸透。脉搏随着她的呼吸起伏,血管之下涌动着脆弱的生命力,此刻只为他跳动。


    他低下头,咬住她的血管,齿尖抵住皮肤,那一刻,牙齿几乎要刺穿她,吸干她的血。最终,他用一道道吻痕向那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发出最原始而凶狠的回击。


    南久没有阻止,月光在她颈窝处流转,她仰起头,露出最脆弱的部位。


    烘干机早已停歇,滚筒内余温散尽,最后一丝暖意被剥离。


    在那张宽大的床上,他拥着她,没有人再说话。屋内的空气经历了一场骤变,先前的燥热急速攀升,又在某个不可挽回的瞬间急剧冷却下去。


    当初南老爷子带他回来时,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南老爷子养育他,把他培养成人,介绍他去南乾山学习种植,给了他启动资金承包茶山。他的每一步都离不开南老爷子的栽培。他却像个白眼狼,对南老的孙女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在南久思想还未成熟、连自己想要什么都还没想明白的年纪,他却越过了那道绝不该跨过的线。


    他有无数次机会守住底线,明里暗里拒绝过她那么多回。可最终,还是输给了心底那点龌龊的贪念。


    外人会怎么想?只会说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靠吸干南老爷子的资源做大产业,背地里却连老爷子的孙女都敢碰。


    她每次回来小住,理所应当,她是南老的至亲血脉。落在别人眼里,罪全在他。是他心怀不轨,甚至会有人质疑他是不是在她更小的时候,就已经伸出了黑手。


    南老爷子让他断了念想,不光是为了南久,也是为了他好。


    他知道,他一直都清楚南老爷子的用意。况且,有哪个老人不希望自己的儿孙事业有成,活得光鲜亮丽。她羽翼已丰,他不可能剪断她的翅膀,将她圈养在笼子里。


    所以,他答应南老爷子断了念想。


    她闯了回来,他明明可以将她扔出去,身体的本能还是摧毁了意志。他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他享受这平静被打破的混乱,主动且可耻地享受她给他带来的失控感。


    一边对那份承诺心存愧疚,一边却在南家的屋檐下,对她予取予求。


    她不顾界限与规矩,横冲直撞,他何尝不是共犯?


    在这场激烈的绞杀中,他亲手撕碎了跟老爷子的约定。


    宋霆抽回手臂,背过身,不再看她。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恐惧。恐惧她看见自己眼中再也无法掩饰的沉溺,厌弃这样的自己。


    良久的沉默过后,他对她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南久望着天窗外的一方天地,身体好似被窗户外面的夜空卷进黑洞里。


    她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深窄的沟壑自颈窝下方笔直地陷落。她的手臂穿过他的腰,将脸埋进那道凹陷的轨迹,从他身后轻轻抱着他。


    他没有再转过身,亦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对不起。”她的声音轻得几乎破碎。


    这是一声迟来了太久的道歉。为了二十岁那年盛夏里的一场莽撞,为了那年自以为足够成熟的自己。


    十几分钟后,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悄然松开。


    他身侧的床垫慢慢回弹,就好像她从没有来过。


    第43章 Chapter 43 人生旅途


    南久和林颂耀是第二天早上在酒店二楼的餐厅碰见的。林颂耀步入餐厅时, 南久穿着黑色U领紧身衣坐在窗边喝粥。


    林颂耀一眼就瞧见窗边那个身材姣好的女人是他的未婚妻。他简单拿了几样东西,端了杯咖啡朝她走去。抽开南久对面的椅子,林颂耀坐下身, 对她道:“昨天的事情, 问题在我, 下次不会”


    林颂耀拿起咖啡看向南久,声音戛然而止。


    暧昧的吻痕从南久白皙的脖颈一直蜿蜒在清晰的锁骨上。他眸色骤紧,刚欲送到嘴边的咖啡被他扔回桌上,发出脆响。


    “你昨晚去找他了?”


    南久拿起手边的热茶, 漫不经心地吹了吹,睥睨着他。


    林颂耀脸色愈发阴沉, 他从没被哪个女人这样明目张胆地玩过。她说要让他不好过,他以为是气话。隔了一夜,她就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不好过。


    南久放下茶杯,语气淡漠:“看清楚自己的位置了吗?”


    林颂耀额头的青筋突突地跳, 牵动着咬紧的颌线。他见识过南久的手腕,当初旗舰店刚刚落地, 她就对周边的竞争对手发起了一场全面围剿。将员工和学员全数吸纳到星耀,转化为旗舰店起步的基石。至于对那些倒闭离场的老板,她就没有那么仁慈了。她就像丛林中的猎食者, 信奉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步步为营、招招见血。


    然而当她将矛头对向他的时候,林颂耀才终于领教到她骨子里的那股狠劲。


    她天生不被驯服,越想控制, 只会遭到她更加凶残的反扑。


    林颂耀一早起来被气得不轻,早饭都没吃就退房上车了。


    南久见他昨晚咄咄逼人的气焰被浇灭,心中生出几分快意, 胃口大好,又去小窗口要了一碗面。吃完后,才不急不忙地上了车。


    林颂耀坐在驾驶座。南久拉开副驾驶车门,将车座位放倒。回去的路上,林颂耀开的车。他全程黑着脸,车内弥漫着低气压。南久索性不去看他,睡了一路。


    车子停在南久的住处,南久刚准备拉门下车,林颂耀按下中控锁,将车门锁上。


    南久回过头看向他:“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微微凸起:“不要再有下一次。我不管你在外面跟其他男人有什么牵连,他不行。


    “讲起来他是你老家的叔叔,这种事情传出去不好听。你就算不为我们林家考虑,你自己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在外面做事还是要顾及点名声。”


    南久缓缓垂下眼睫,拿起包:“回去开慢点,车子让老周停到星耀。”


    他解开锁,她转身离去


    南久和林颂耀领证的日子选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也是从南城回来后的第二个月。


    南久的办公桌上有一本台历,台历上圈画着密密麻麻的日期。都是一些重要的日子——出差、会议、面见投资人等等。其中一个用爱心圈画的数字就是她和林颂耀领证的日期。


    前阵子林颂耀来星耀,南久正待在录播间,他便去南久办公室待了会。等南久忙完,他已经走了。台历上的这个日子便从此圈画起来。


    在距离这一天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南久突然接到了南老爷子的电话。那时候,她正在跟丁骏他们开会商讨隔壁市门店运营的问题。老爷子的电话来得突然,南久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


    老人家担心他们这些年轻小辈平时上班忙,很少会主动打电话给他们。即便有个什么事,通常也都会在晚上通电话。大中午的,南老爷子突然来电,让南久有种不好的预感。


    南久对丁骏做了个手势,走出会议室接通电话。


    南老爷子第一句话便问道:“宋霆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没有啊。”南久面色微变,“他怎么了?”


    “他去庭庄谈生意,本来说是昨天夜里到家,今天早上都没回来。现在电话也联系不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南老爷子语气尽显焦急。


    南久出声安抚他:“你先别急,可能手机没电,或者丢哪了,我待会联系看看。”


    “你要是能联系上他,叫他别回来了,赶紧去茶山。”


    “茶山怎么了?”


    “老八托人来电话,说是早上茶山出事了,那些茶农大打出手,现在山上已经乱了套了。”南老爷子语速太快,急得在电话那头一阵咳嗽。


    南久心情跟着揪起,担心爷爷身体急出好歹,赶忙道:“行,我知道了,我来想办法,你别着急。”


    挂了电话,南久徘徊在会议室门口的走廊上,一遍遍拨打宋霆的电话,那边始终是关机状态。


    她又将电话分别打给了李崇光和柳茵,他们那边同样没有任何关于宋霆的消息。


    丁骏见她出去半晌,走出会议室,问道:“出什么事了?”


    南久挂了电话,眉峰紧皱:“家里的事,我可能得回去一趟。”


    丁骏见她面色凝重,说道:“那你赶紧先回去把家里安顿好。”


    南久拍了拍他:“这边交给你了。”她说完这句,没有半分停留,一边回办公室拿上车钥匙,一边拨通南老爷子的电话。


    “我现在赶去山上,你不要着急”


    挂了电话,南久驱车开出星耀,直奔南乾山。


    南久的车子刚驶上高速,林颂耀的电话就追了过来:“你回老家了?”


    南久语气干涩:“丁骏还真事无巨细,什么事都向你汇报。”


    “你这时候回去干吗?”


    “茶山出事了,我过去一趟。”


    “你那个叔叔呢?用得着你去?”


    “家里现在联系不上他。”


    片刻的沉默过后,林颂耀嘱咐她:“注意安全,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路上,除了加过一次油,南久一路疾驰,没有停歇。她眉宇始终紧拧,道路在眼前不断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宋霆不是个招呼不打就玩失踪的人,他知道老爷子在家等他,怎么样都会去个电话。能到了联系不上人的地步,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各种可怕的念头如潮水般汹涌袭来,每一个念头都像冰冷的刀片划过南久紧绷的神经。


    然而眼下情况未卜,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她的当务之急是赶赴茶山,先稳住他的后方。


    南久跟着导航开到南乾山。几年没过来,村子周围变化太大,好在村里的路大致还能摸得清楚。


    南久敲响老八家屋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来开门的是个模样标志的少女,梳着一个长长的辫子挂在身前。


    南久短暂地凝视过后,伸手捏了下她的脸蛋:“桑丫吧,这么大了。”


    少女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羞赧之色。南久对她摆了个熟悉的舞蹈手势,桑丫立马认出了她,嘴角扬起激动的笑意,将南久拉进屋子,嗯嗯啊啊地叫着芹婶。


    芹婶听见动静从厨房迎了出来,压根没把南久认出来,还问她:“你找谁?”


    “我,南久。”


    芹婶短暂地怔愣过后,扯起嗓子:“她家公,快,南久来了。”


    老八前脚刚进门,一身灰头土脸,还在水池那冲洗。闻言,三步并两步,冲进堂屋。


    “老八叔,好久没见。”南久顾不得多加寒暄,说明来意,“我接到我爷爷电话过来的,现在什么情况?”


    芹婶忙去泡茶,桑丫拿来板凳给南久坐。老八叔在堂屋将白天发生的事情简单跟南久说了下。


    南久那年离开后,又过了两年,南乾山的茶树收成稳定。宋霆见时机差不多,将后山那一片整个包了下来。种植规模加大后,传统茶园和新茶园的管理工作,古茶树的保护维护工作等等都需要人手。于是他扩建了山头的仓库,组建了一批具有专业知识和资质的管理队伍,改变了茶园传统的管理模式,实行现代化茶园管理。


    这支队伍里的管理人员绝大多数都是山外面来的,有些还是农业方面相关专业毕业的,和这些待在大山里一辈子的村民相处,难免有理念不合,磕磕绊绊的地方。


    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们私下解决不了,都有宋霆出面从中协调。小矛盾闹过不少,倒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就在今天早上,天蒙蒙亮,管理队伍里的姜经理就跑来通知茶农们,做好恶劣天气前的抢采准备。但是这个时间,好些茶树还没有到完全理想的成熟度。茶农们普遍不愿糟蹋茶树,跟姜经理一行人起了争执,吵到后面,两方人马在茶园里面大打出手。这是自打茶园建立以来,出现过的最大规模的骚乱。要不是后来向治阳和村长及时赶到维持场面,估计会导致大面积人员受伤。


    目前的情况是,茶农们和管理队伍彻底撕破脸,谁也不服谁,都等着宋霆来处理此事。然而,从早到晚,没有人能联系上他。大家实在没有法子,才让老八想办法辗转联系上南老爷子。


    南久听完事情经过,问道:“你说的那个姜经理现在人在哪?”


    “在山头,我刚才回来,他们那边灯还亮着。”


    “除了宋霆,这边还有哪个能说得上话?”


    老八眉头深皱:“你要说解决矛盾,向治阳就能出面。但要说茶山的事,村长都说不上话。”


    “厂长呢?”芹婶在旁插话。


    老八踌躇道:“厂里的事情刘厂长是能拍板,茶山这边,刘厂长毕竟插手得少。”


    南久端起茶杯,将已经半温的茶水饮下。这一路奔波,直到此刻才得以解渴。


    放下茶杯,她对老八叔说:“烦请您出面,请几位说话有分量的茶农代表,到山头集合。”南久看了下时间,考虑到村民睡觉早,又道,“如果太晚不方便的话,就明早。”


    “不用,我现在就去喊他们。”


    老八起身后,南久也跟着站起身。


    芹婶叫住她:“你吃了没?”


    “我不饿,我去山头看一眼。”


    南久转身拉开门,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山头的仓库早已不是南久那年过来的样子。如今仓库的扩建部分依着山势低伏,二楼挑出几间宿舍,晾衣绳上挂着工装和泛白的衬衫,在风里扑打着。


    仓库侧面单独搭出一片房屋,做办公用处。此时,那间屋子里亮着灯,透过窗户,南久依稀瞧见里面人影攒动。


    她朝那处走去,敲了敲门,一个方脸男人打开门。南久瞧了眼他额头上破的口子,问道:“姜经理在吗?”


    方脸男人回头喊了声:“老姜,有个女人找你。”


    “找我?这个点谁找我?”


    姜清大步走了过来,瞧了南久一眼,问道:“你是谁啊?”


    这个问题一时间难到了南久,她需要一个恰当的身份来解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稍作停顿,她回他:“我是宋霆家里人。”


    姜清当即将南久请进屋,向她打听:“宋老板是出什么事了吗?今天电话都打了多少个了,就是联系不上他。”


    南久眼里的隐忧一闪而逝,旋即恢复如常。呼吸在胸腔内沉了沉,却没有在脸上泄露分毫。茶山局势未明,人心浮动,流言四起。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她目光冷静,告诉面前几人:“他在外地,暂时抽不开身,我先过来看看。”


    南久的视线扫过室内,几张办公桌,再往里间是个会议室。会议室里两个男人正伸头往外张望。


    南久跟他们点了点头,眼神落在一排资料柜上。柜子里的文件夹目录分门别类,存放着茶山的各项资料。南久驻足在柜门前,资料柜上了锁,她低头问坐在近前的方脸男周卫宁:“这里面的文件我能看一看吗?”


    周卫宁扭头看向姜清。姜清稍作迟疑,委婉回绝:“不好意思,都是内部资料不方便查阅,这都是有规定的。”


    南久没有坚持。没一会儿,老八带着大部队赶到。南久见到了不少老熟人,例如张江,军子的父亲三歪子等四五个熟面孔。


    这些人一走进屋内,气氛当即变得紧张起来。


    姜清立马拉下脸,质问道:“你们过来干吗?还想闹事?”


    “我叫来的。”南久抢在老八开口前,对姜清道,“都进会议室吧,坐下来聊一聊。”


    五大三粗的三歪子瞪着姜清,一副要揍他的架势。南久走上前,拍了拍三歪子,打了声招呼:“歪子叔,军子现在怎么样了?”


    三歪子身上的火气散了几分,扭过头来对南久道:“去外面混了两年不太行,现在又回来了。”


    说话间,南久边闲聊边自然而然地将三歪子一行人带进会议室。


    珍敏气喘吁吁地从外头跑进来,南久回头瞧向她,两人神情都顿了下。


    想当年,珍敏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尽管经历过一次不堪的婚姻,仍然是个年轻女人的样子。如今包着头巾,穿着薄袄,岁月的风霜已然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而南久,褪去青春里那层恣意张扬的外衣,一件笔挺的风衣加身,身姿凛冽、夺目。眼中不见半分从前倦懒的神态,取而代之的是锋芒过境的冷静与洞悉。她只是站在那里,周遭的空气便为之沉凝,让珍敏几乎不敢上前相认。


    南久同她点了下头,没时间过多寒暄,转身招呼众人落座。


    姜清那边的人见南久跟村民熟识,对她这个宋霆家里人的身份放下了几分戒心。


    会议桌是厚重的暗红色,漆面不复光滑,村民带的茶杯,和本身上面摆放的白板笔、胶带等一些杂物扔在一起。


    珍敏跑回办公室,给南久泡了杯热茶后,便站在墙边上。会议桌一周坐十几个人不成问题,南久朝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桌上还有空位。珍敏摇了摇头,坚持靠在墙边。


    刚坐下来,三歪子就对着姜清开炮:“白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都不好说你。我们在这山里一辈子,吃过的盐都比你吃过的饭多。按辈分,你都得叫国强一声大爷,你那么跟他说话,合适吗?”


    姜清推了推眼镜,疾言厉色:“我是抱着沟通问题的态度,他嘴里不干不净,连我老娘都骂,我没揍他算给他面子了。”


    三歪子一拍桌子,指着姜清:“你还好意思说,白天没动手?”


    “张江恨不得带人把我们打出茶园,我们不动手等着被打?”


    “你他妈就是找打。”张江一蹬桌子,站起身,脸上戾气尽显。


    南久移了下手边的茶杯,复又落在厚实的桌面上。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声音不大,却适时截停了这场持续升级的冲突。


    南久抬起视线,瞥向两边剑拔弩张的场面:“大家都是在山上讨生活的,说白了,茶山收成好,才能都有饭吃、有钱赚,把日子过红火。既然端的是同一个饭碗,何必砸自己的灶?


    “这么晚还请各位过来,无非是想解决问题。你们要是不想解决,打也行,耗通宵也行。看看明天太阳升起,茶树会不会因为谁吵赢了才长新芽。”


    南久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内,语气沉了下来,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屏息。


    三歪子撇开眼没再说话。珍敏递给张江一个眼色,张江扭过头重新坐了下来。姜清则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刚才那股子要把对方弄死的气焰各自都收敛了几分。


    “要么说下想法,既然都来了,大家把问题聊开。”她目光转向在场资历最老的老八,征询他的意见,“老八叔,你说呢?”


    老八点点头:“你们也都别吵了,能吵出个什么结果,说说看吧。”


    南久朝珍敏招了下手,珍敏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南久跟她低语了两句,珍敏快速走到外间,不一会儿折返回来,拿了个本子和笔递给南久。


    南久翻开本子,看向姜清:“姜经理先谈谈?”


    姜清直起身子道:“前段时间一直下雨,阳光不足,叶片纤维化程度增加,本来就加快变老。下个礼拜连续一周的暴雨,茶芽再被打落一批,现在不抢采,到时候颗粒无收,今年都白干。”


    坐在三歪子旁边的大顺接过话:“山里一阵云一阵雨的,天气预报说是一周暴雨,到时候下个两分钟,以往又不是没发生过。你现在就组织抢采,东边的茶园呢?那一片今年是打算出特级茶的,眼下叶芽积累不足,怎么整?”


    周卫宁回他:“你不能这么考虑问题,天气预报万一报准了呢?我们现在望天收,老天要是不给活路,我们不抢采,连本都保不住。”


    “你倒是说得轻巧,你们动动嘴皮子,干活的都是我们。这么短的时间,老茶园加上新茶园,到时候为了抢时间,老嫩混杂,采了也卖不上价钱。”


    两边你一言我一语,这场对峙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听下来两边都占理,或许正因如此,谁也没法说服谁。


    期间,南久不停在本子上做着记录,不时抬起头拧眉倾听,手边的茶水从浓到淡。珍敏索性给她重新泡了一杯。


    夜已深,老八打了个哈欠,叹道:“国强还不是好说歹说,被你们气着了。过去你们没来的时候,老茶园不都是国强他们在看着。”


    说到这,老八转向南久,同她道:“那年下暴雨,你也咱这,瞧见过这边复杂多变的天气。”


    南久点了点头。


    “所以说哪能信什么天气预报,他们这些人啊,仗着读过几年书,以为自己懂得多。懂得再多,还能有我们这些生活在山里一辈子的山民了解?”老八转向南久,“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老八理所当然认为南久肯定会站在村民这边。她第一次跟姜清打交道,跟他们并不熟,加上她几年前来的时候,亲身经历过山里多变的天气,定会知道天气预报靠不住。


    南久没有接话,抬手瞄了眼手表上的时间,指针已经指向半夜。


    她出声道:“今天也不早了,大家要么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姜清焦虑道:“这事等不及,拖一天就多一天风险。”


    南久低下头,目光隐在眼窝里:“你现在拍板不也没人配合吗?”


    姜清抿住唇,焦急化为无奈。


    南久撕下一页纸,抬起头对姜清道:“给我一晚上时间。”她将那张纸递到姜清面前,“麻烦姜经理安排几个人留下来陪我加个班,纸上写的东西能找到的,全都拿来给我,越齐全越好。”


    姜清接过纸扫了一眼,面色骤变。


    纸上写的有茶园管理档案——不同品种耐涝性,发芽期,树龄与健康状况等。往年产销与经济数据——成本结构,价格体系,财务报表,客户需求。历年气象数据——灾害历史,往年同期天气规律,小气候特征,预报更新频率。资源可用评估——采茶队人力,加工能力,后勤保障。市场行情报告——同行动向,收购价波动等密密麻麻一整张纸。


    这上面绝大多数的资料都属高度机密,尤其是其中的产销数据与客户结构详情,直接关乎茶山的核心机密与命脉。一旦交出去,会导致整个茶山的老底被泄露,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姜清不得不竖起防备。他将纸张压在桌子上,看向南久:“我冒昧地问一下,你跟宋老板是什么样的亲属关系?”


    姜清在宋霆身边做事也有两年了,他尚未听宋霆提起过家中有什么年轻的女性。在不确定南久跟宋霆的确切关系,或者说关系到底有多深之前,他不会轻易将这些东西交出去。


    南久看出了姜清的顾虑,能在宋霆身边做事的人,自然不是莽撞之人。但眼下要拿出个能说服他的身份并非易事,毕竟,她跟宋霆没有切实的血缘关系,胡诌个远方表妹之类的名头自然不能说服姜清。


    正在犹豫之际,一直靠在墙边、默不作声的珍敏冷不防地开了口:“她是宋老板的爱人。”


    这句话犹如在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激起无声的惊涛。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老八叔一行。


    这个身份,前一刻的确在南久脑中一闪而过。想要用最快的速度拿到茶山的核心资料,没有任何身份比宋霆老婆这个头衔更管用。只不过由她自己开口,在这位素未谋面的经理听来,未免唐突,徒增疑窦。但此话从珍敏口中说出,效果却截然不同。她是土生土长的山民,待在茶山多年。她来说,比南久自己说出口要更加可信。


    姜清略显意外,他虽然没有刻意打探过宋老板的婚姻状况,但也从未听他说过家里老婆孩子这些事情。


    他转向南久,确认道:“你原来是宋老板太太?”


    南久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没有回应,也没有否认,只是淡然地弯了弯唇角。不回应,是因为她无法亲自坐实这个弥天大谎;不否认,则是因为珍敏这石破天惊的一句,是在这僵局中帮她拿到主导权。


    她不能亲手去接,却也不能将它推开。


    于是那抹笑意便悬停在脸上,带着从容的笃定,轻巧地承托住了所有惊疑不定的目光。


    姜清看向老八和三歪子:“你们都知道?”


    坐在一旁的张江出声肯定了珍敏的话:“你们来的晚,没见过南久,宋老板14年带她来茶山住过一阵子。”


    老八同姜清讲:“她是南老的孙女。”


    姜清对南老爷子的身份心知肚明。茶山那三十七棵如同命根子般的老茶树,每年最好的产出全都专供给帽儿茶馆。此前不是没有人出高价求购,都被宋老板毫不迟疑地回绝。南老爷子虽从不在茶山露面,但其分量自然不言而喻。


    姜清对南久的最后一丝疑虑,在脑中转了个弯,暂时放下了。


    第44章 Chapter 44 人生旅途


    张江拿过桌上那张单子瞧了眼, 招呼大顺:“我们一起留下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老八叔你们先回去休息。”


    在张江的动员下,留下来了三个年纪较轻的茶农。三歪子回去后把军子喊醒, 让他跑去帮忙。姜清那边安排了两个人, 加上他, 一共仨人。珍敏也留了下来,添添茶水,进进出出搬些文件和账本。


    会议桌上的文件堆积如山,紧张的气氛持续到凌晨。南久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快节奏, 能够同时驾驭多个复杂问题,思维如闪电般迅捷。相比之下, 茶山的工作节奏要缓慢许多,即便每年也有几个月稍显忙碌,但和大城市的工作节奏没法比。南久常常一口气报出一连串数据,而他们要愣上半天, 才迟迟反应过来。


    凌晨四点,所有人疲态尽显。大顺已经扛不住, 坐在板凳上冲起瞌睡。南久见此情形,招呼大家先回去休息。


    刚走出办公室,黑暗中窜出一团东西, 凑到南久脚边。她惊得退后一步,才看清居然是条大黄狗。


    南久蹲下身,打算瞧一瞧这只狗,哪料这只狗连着避让, 趴在离她几步的地方盯着她。


    南久扭头问跟在后面的珍敏:“这狗还是从前那只吗?”


    “就是那只,老狗了,看不见东西, 嗅觉也不行了,不给人碰。”


    南久缓缓站起身,又看了它一眼。


    珍敏对南久说:“你到我那睡吧。”


    “茶园木屋的钥匙只有宋霆有?”


    “张江那有把备用钥匙。”


    “我去木屋歇着。”


    南久跟随珍敏他们一道回了村子。南久等在屋门口,珍敏和张江一道进了屋。不一会儿,张江将钥匙拿出来递给南久,同南久说:“你等下珍敏。”


    他刚回屋,珍敏便拿了两个热乎的包子出来,塞进南久手里:“芹婶说你没吃晚饭,我本来跑去山头是想喊你来我这吃口,没想到忙到这会儿,你先垫吧垫吧。”


    南久将包子拿在手中,扫了眼屋内张江的身影,眼神落回珍敏脸上。


    珍敏察觉到南久的视线,同她讲:“我跟张江结婚了。”


    屋内传来孩童的啼哭声,南久了然,没再停留,催促她:“刚才谢谢你们,你快回吧。”


    珍敏回头瞧了眼,又转过头担忧道:“宋哥是不是出事了?”


    面对珍敏,南久没有隐瞒:“目前联系不上,还不知道什么情况。”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再考虑一下,不早了,你抓紧睡会儿。”


    同珍敏告别后,南久将包子揣进兜里,独自走向茶园。


    茶园伏在寂静的黑暗中,一座木屋孤零零地立在茶垄尽头。南久走到木屋前,插入钥匙,拧开木屋的门锁。


    灯亮起的一瞬,她恍惚被拽回了二十岁。这间小屋,曾绽放着她最滚烫的青春,她将自己彻底交付给那个强大而可靠的男人,如行舟闯入雾海,不问彼岸。多年后重回旧地,那股悸动依然汹涌,几乎将她吞没。


    她走入屋内,扫视着四周的一切。木屋里的陈设有了些变化,曾经那张拥挤的小床换成了一张更为宽大而结实的木床。屋内增添了不少家具和摆设,比起从前,多了些生活气息。


    小屋的门敞着,南久坐在屋门前望着漆黑的夜,思绪纷乱,大脑却一刻没有停歇下来,仍然在疯狂运转。


    抢采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诸多的不确定因素,一次抉择会关系到整个茶山、茶厂上上下下百号茶农和工人的生计。这不是仅仅与时间赛跑,而是一场高风险的赌博和心理战。其中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都有可能造成满盘皆输的局面。


    要与天气博弈;要绝对高强度地调配资源;要算好每一笔经济账;要考虑市场风险。


    这一样样、一桩桩都是无比艰难的抉择。一旦决定等待,就要承担颗粒无收的风险。而一旦决定抢采,则要立刻联系工人、准备设备、安排各项工作的调度。如此折腾下来,最终有可能还是要承担损失。


    这是一场关乎生存的战役,与南久熟悉的战场不同,她从未经历过如此艰难的抉择,不是人定胜天,是人和天需要共同配合。这样的难度,绝非人力所能完全掌控的。更为紧迫的是,没有时间给她权衡利弊,天亮之后,必须拿出决断。


    排山倒海的压力像座巨峰压在南久的肩膀上。不敢想象,这样的压力,宋霆这些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回。她从没一刻如此渴望听见宋霆的声音,哪怕报句平安,哪怕告诉她该怎么做。


    她拿出手机,再次拨打宋霆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依然是那个冰冷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针,刺入她的心肺。她没有放下手机,任由声音在耳边重复,直到语音自动切断。


    手机屏幕熄灭,滑至她的掌心。她又迅速按亮,点开网页,搜索近几天所有关于庭庄附近的新闻。除了再就业推广活动和即将投入建设的高铁线路,并没有什么大的新闻。如果明天再没有消息,只能选择报警。


    担忧和焦虑勒得她几乎窒息。茶树蜷缩成团团黑影,静默地包围着木屋,黎明前的黑暗铺天盖地压来。这是宋霆奋斗多年打下的江山,他不在,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山势崩塌。焚心般的忧虑和沉重的责任来回搅动着她的心绪,闷得胸口发疼。


    胃部因紧张而痉挛,南久想起珍敏给她的包子。她从口袋里将包子拿出来,包子早已梆硬。


    天幕低垂,没有星光,没有月华,只有一片闷钝的的黑暗。南久的身影陷入这片黑暗之中,将包子塞进嘴里。硬掉的面屑黏在舌头上,喉咙口,吞咽变得艰难,拉得食道微微发痛。她埋着头,一口接着一口,固执地啃着冰冷的硬疙瘩。她尝不出任何味道,只知道吞下去,胃会好受些。


    理智上,她应该在天亮来临之前睡一会儿,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然而躺在床上,大脑却一刻都无法停歇。她就这样让自己强行闭眼了半个小时,又再次坐起身,套上外衣走出木屋。


    茶园还在梦里,露水凝在叶尖。南久走入茶垄之间,蹲下身抚摸叶片,试图从这一棵棵茶树,一片片叶尖中寻找答案。一阵风而过,茶树簌簌地抖动,叶尖的露珠流到了她的指尖,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和茶叶的微涩。她收起所有焦虑,心一点点沉下来,想象着如果是宋霆,如果他在这里,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南久捧起茶树下深褐色的土壤,放在鼻尖细嗅。泥土微凉,带着这片茶山特有的气息。她收拢掌心,虔诚地握住茶山的生命之基,就像牢牢握紧宋霆的手。


    忽然之间,一股无声的力量从泥土中迸发出来,从她的掌心流窜至脉络。


    天边渐渐泛出鱼肚白,在第一缕阳光落向大地之时,她重新燃起了斗志


    南久回到木屋后,洗了把脸。坐回木屋的桌子前,打开桌上的台灯,翻出那个本子,找到刚才记录的数据,进行成本和收益分析。计算两种方案的投入成本和预期收入,建立风险模型,评估执行可行性。最终,再核算出最坏的结果需要承担的具体损失。


    七点不到,南久敲响了老八叔家的屋门。老八叔心里头装着事,睡不安稳,起了个大早。芹婶来开门的时候,老八正坐在屋里喝稀饭,伸头问:“你们昨晚几点结束的?”


    “夜里。”南久一带而过,说道,“能不能联系刘厂长,麻烦他上午过来一趟,我们把事情敲定一下。”


    老八叔放下碗:“我现在就打电话。”


    这天早上,乾井村的村民都不约而同起了个大早。按照往常来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宋老板不可能不出面。现在所有人都联系不上他,各种各样的猜测在村民之间肆意蔓延。


    茶山昨日闹得满山风雨。据说晚上宋老板的爱人就赶了过来,连夜跟姜经理和张江他们开了一晚上的会。上头决策不明,茶农跟着干着急,导致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刘厂长八点左右赶来山头,向治阳代表村长出席了这次会议。大家一开始围在办公室外面的空地上,人差不多到齐后,陆续走进里间的会议室。


    南久刚要跟随众人一同进屋,手机忽然在口袋里响了起来。她拿出手机扫了眼,接通南老爷子的电话。


    “爷爷。”南久边说边大步离开人群,绕到屋子侧面。


    “宋霆刚才联系我了。”


    南久的声音当即绷紧起来:“他在哪?出什么事了?”


    “出车祸了。”


    南久呼吸骤停:“严重吗?”


    “具体不清楚,他用别人手机报的平安,只说暂时回不来,让我别担心。你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听筒里陷入漫长的死寂。焦灼、担忧汇聚成千斤重担砸在南久的胸口,她握着手机,手腕微微发颤。停顿几秒,她深吸一口气,把这波涛汹涌的情绪死死压在胸腔。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已经稳了下来,汇聚成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我在这守着,能解决,别担心。”


    “那就好,他要是打来,我再告诉你。”


    南久呼吸急速起伏,就在南老爷子即将挂断电话时,她突然叫道:“爷爷,”她的心跳在胸腔里来回打着鼓,“我记得八岁那年我回去,有次你跟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吵架,就为了一筐晒在门口的茶,他非说是他的,你为什么最后宁可分他一半,也不争了?”


    电话那头沉安静了一瞬,随后传来南老爷子的声音:“你倒记得清楚,那人脸上不是麻子,是胎记。他不是来讲道理的,是来要口饭吃的。


    “我跟他争到日头偏西,有什么用?那茶青晒在日头下,多争一刻,就多萎掉一分,要是一整筐茶都废了,谁也捞不到好。你好好问这个干吗?”


    “没事,突然想到。那我先挂了。”


    南久攥住手机,静静地伫立在高处,俯瞰这一季的生命。


    这些年,她始终活在一场不能输的战役里。每一次项目汇报,她都当成生死战;每一场谈判,她都寸步不让;每一个发展机会,她都像抓住救命稻草。因为她知道,身后空无一人,没有退路,没有依靠。除了赢,她别无选择。


    她习惯了把人生过成一场永不停歇的攻防战,将一场场胜利的基石垒在脚下,从此不再双脚悬空。


    然而此刻,她的目光扫过绵延的茶垄,忽然意识到。在这场与以往皆不同的战役中,止损,或许比赢更重要。


    南久重新转身走向会议室,死寂的光在她眼底渐渐苏醒。


    宋霆既然能打电话,说明意识是清醒的。那么,他身前的一切危机,由他面对;他身后的这一仗,她会替他守住。


    第45章 Chapter 45 人生旅途


    村里面正经谈事情都是按照辈分, 男人上桌,女人通常插不上话。会议桌一周坐满了人,刘厂长坐在会议桌顶端, 姜清和老八叔他们依次坐在桌边。


    不大的会议室里挤了几十号人, 年纪稍轻的小伙子和女人都站在边上旁观。经过昨天一事, 茶山的工作陷入停摆状态。茶农们都挤在窗户外面,等待事情最终的结果。


    南久走入会议室,扫视一圈,会议桌边没有空位, 他们已经各自落座争论起来。她回过身,折返到外面的办公室, 提了把凳子,拍了拍坐在会议桌尾的一个男人:“往旁边坐点。”


    男人抬头盯她瞧了眼,拖着椅子挪了挪。南久将凳子放下,挤在会议桌尾不起眼的角落, 翻开随手携带的本子。


    茶农和管理队伍的人一见到面,仍然争论不休, 一句话说得不中听,又要吵起来的架势。刘厂长两边安抚,提出他的想法:“大致情况我昨天也听说了, 我的建议是,最好等宋老板回来定夺。”


    刘厂长在争与让的博弈中,给出了第三种方案——等。


    南久的目光从本子上抬了起来,看向这位头发稀疏的刘厂长。待在茶厂这么多年, 刘厂长显然知晓这个决策的不可逆与连锁反应。能说出这番话,无非是早已权衡过这个担子的重量,轻易接不得。


    “他要是赶不回来呢?”乱哄哄的气氛中, 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从长桌末端响起。


    这句话截住了刘厂长正要继续下去的话头。直到这时,大多数人才发现,会议桌尽头,竟然坐着一位年轻女人。众人立刻将她的身份和宋老板爱人联系在一起。


    “你是南久?”刘厂长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有些意外。


    “你好,刘厂长,刚才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南久对他颔首致意,接着道,“继续等下去的这个决定,刘厂长这边能拍板吗?”


    刘厂长双手握着面前的茶杯,脸颊的肌肉微微收紧:“我只是建议,现在不是两边都拿不定主意嘛,这事往年都是宋老板做主的。”


    南久的目光转向姜清,将手中的本子递了过去:“麻烦传一下,给姜经理。”


    本子一路传到会议桌前端。姜清拿到手后,南久对他道:“上面是我早上算的抢采方案的投产比,如果天气没有按照预报的走势,造成的损失,姜经理可以负责吗?”


    姜清看着本子上一项项数据,目光最终落在那道用红笔重点标注的盈亏平衡点上,脸色渐渐凝了起来。


    茶农们不懂那些复杂的经济数据,他们只晓得眼下抢着采摘,茶叶质量肯定会受影响,搞不好还会糟蹋了好茶。村里人最重人情往来,南久和不少茶农都有交情,自然会站在他们这边。


    三歪子坐在姜清斜对面,看着他一脸为难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痛快。


    南久却在此时话锋一转,对着茶农这边道:“我结合了历年的气象数据和实时预报,评估了灾害一旦发生会造成的损失等级。”她再次看向姜清,“姜经理麻烦你翻个页,就在后面。”


    姜清当即翻找到南久所做的风险模型,将本子调转了个方向。两边的人都围到了桌子中间,勾着头看。


    “保守估计有70%的概率发生持续48小时的大雨,一旦实际情况大于或者等于这个预估值,会直接导致目前的茶叶品质下降一级,减产超30%。”


    南久说完这句话后,便没再出声。等着桌子上的人将本子传阅了一遍,私下又讨论了一会儿过后,她才转向几位年长的茶农代表,语气诚恳:“眼前这道关,如果我们不抢,后续的减产和品质的损失,这个后果,我们心里得有底,不知道大家是怎么估量的?”


    此时,会议桌上的气氛已从先前的刀光剑影,转为凝重而沉闷。所有人都清楚,无论作何选择,风险都难以避免。可当这些风险被量化为具体的人民币和数字,冷冰冰地摊在眼前时,这份重担显然成了烫手山芋。


    茶山并非无人能挑大梁。无论是姜清、老八叔,还是刘厂长,个个都是能顶半边天的人物。只是,面对可能压垮人的后果,谁也不敢轻易迈出这一步。


    南久的目光巡睃在每一个人脸上,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语气沉重:“既然大家都不说话,那我来说说我的看法。”


    所有人,包括周围站着的,和窗户外面围着的人,都将目光齐齐转向桌尾。


    “不要去跟天气赌盈亏,账是跟人算的。召集人手,能采多少是多少。如果这个决定出现偏差,所有的后果我来承担。”她的声音清晰而笃定,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屋内屋外激起一片震荡。


    抢采,是面对一个确定的损失范围。


    而不抢,则是赌一个不确定的收益。


    南久比在座的都清楚,宋霆几天内赶不回来,那么就不能等。争和让,经过一晚上的挣扎与思虑,她决定,与天争。


    茶农们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昨晚在这个房间,南久一直不露声色。村民之间人情最为重要,茶农们都以为南久会顾及相熟一场。况且多年前,她亲身经历过茶山的天气多变。谁也没料到,她竟然会选择抢采。


    南久不是没有察觉到茶农们质疑与不满的眼神,这些待她友善的村民,此时的目光盯在她的脸上,烧得火辣辣。


    然而多年的职场历练,早已让她在关键时刻沉稳果决,不会为感情左右。


    南久没有回应老八叔投来的视线,目光径直落向会议桌的主位,语气平稳而坚定:“不知道刘厂长手下是否有法务,或是能起草合同的人。能不能安排拟一份协议,写明若预估的天气灾害未发生,因抢采而产生的一切损失,由我个人承担。协议拟好,我签字。”


    这句话如一块磐石重重压上会议桌上。南久清瘦的身形在此刻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将方才四处投来的质疑眼神,全都镇在了原地。


    张江立马朝她看了过来:“你”他的话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怎么讲。同样忧心忡忡的还有在站在一旁的珍敏。


    昨晚那个弥天大谎,是他们为了帮南久解围、争取资料的情急之策。


    可实际上,他们根本不确定南久和宋老板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即便仍有往来,应该也不会到夫妻的地步。如今她挺身而出,接下这么大的盘子。对于茶农而言,这样的损失无疑是天文数字,一辈子也背不起的。


    南久察觉到张江欲言又止的神情,对他悄然压了下手。张江将担忧之色暂时收敛起来。


    “可以,这件事我来安排。”刘厂长应了下来。


    南久转向姜清:“姜经理那边有什么预案能够最大限度地保证采摘标准?”


    三歪子冷哼一声:“给他三头六臂看他能有什么法子,还不是指望我们。”


    姜清皱眉推了推眼镜,无视三歪子的冷嘲热讽,对南久说:“组织监督为主,平时会有些相应的激励。分片负责,有流动的质检员。但是抢采的情况下,标准肯定没法严格执行。”


    “东边茶园必须保证一芽一叶,其他茶园采取一芽二叶的标准执行,有没有办法实现?”南久的要求清晰而精准。


    经过前一晚的磨合,姜清已经逐渐适应了她敏捷的思路,立刻跟上节奏:“需要增加人手。”


    “人手从哪里调度?”南久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抛出。


    “这个季节各个茶园都进入采摘期,熟练的采茶工非常紧缺,临时调派难度很大。”姜清面露难色。


    “有难度不怕,告诉我去哪找?”


    老八叔接过话头,语速不由得加快:“之前有一次抢采,宋老板是去山下,直接找采茶队长谈的。不过那些人手都是零散召集的,组织起来最快也得要两三天,人数多的话,更不一定了。”


    南久再次点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紧锁的眉头。最新的实时气象信息像一道催命符,第一场大雨,五天后抵达。光是召集工人就要两三天,后续的抢采根本无从谈起。时间正以秒为单位疯狂流逝。


    她深吸一口气,压力如山,会议室里的空气也跟着凝固了。


    再抬起头时,南久语气斩钉截铁:“从山下找人太耽误时间,我们最好在山上想办法。”她望向老八叔,目光晦涩,“黑石洼村离我们最近。”


    老八叔脸上的皱纹僵住了;向治阳挺直了背;刘厂长面上露出几分担忧。珍敏震惊不已地盯着南久,像是在看一个做出了离经叛道、不可理喻之事的亲人。张江脸色发沉,不赞同的态度表露无遗。


    窗外有个村民忍不住喊了一嗓子:“他们村之前是有不少人被李虎带着,在翠岚山顶采过两季茶。”


    一直沉默地坐在会议桌旁的向治阳突然出声:“我们村向来不跟他们打交道,那都是一群土匪!”


    会议室陡然陷入一片死寂。


    “李虎是谁?”南久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昂首向窗外的村民发问,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之前在咱们山上干过几年队长,跑到外面干去了。”


    “远水救不了近火,”南久语速快而有力,“既然他们村的人能用,何必舍近求远。”她看向面色不虞的向治阳,“我理解向支书的顾虑。但要说顾虑,我比在座的各位都更有理由顾虑。”


    在这较为封闭的山村里,宗族亲疏、恩怨情仇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南久的这个提议,在村民们看来,不仅仅是冒险,简直是对这种固有秩序的一种颠覆。他们震惊于她的决定,更震惊于她能将那段沉重的个人恩怨,如此干脆地搁置一旁。


    然而在南久眼中,世事如棋,盘面上没有永恒的敌对,只有动态的利益共识。生死存亡面前,私人恩怨只能靠边,保证集体利益优先。


    向治阳思虑过后,提醒道:“他们村跟我们有过节,就算去请,他们也不一定会来人帮忙。”


    南久视线一扬:“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周卫宁忧虑道:“找那么多人来,得付给人家不少工钱。宋老板不在,没有他签字授权,我没办法擅自做主。”


    “有备用金吗?”南久迎向周卫宁的视线。


    周卫宁点点头:“估计不够,咱们自己的采茶工可以不急着,外面找的人恐怕拖不了。”


    “备用金留着后勤保障,账面上的钱先别动。”南久交代完,转向张江,“你有那个李虎的联系方式吗?”


    “有!”


    “加我微信,把李虎推给我。然后拉个群,把在座的都拉进来。”南久边说边翻出二维码,将手机利落地滑给张江。


    “啪”地一声,她合上面前的本子,倏然起身。旁边的人下意识后退,会议桌末端空出一片区域。南久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锐利如刀,扫视全场,指令如同连珠炮般下达:


    “姜经理,辛苦你立刻启动抢采预案,做好全盘计划,后勤保障必须万无一失。”


    “老八叔、国强叔,麻烦你们马上估算茶农缺口人数,中午前告诉张江。张江发到群里。”


    “刘厂长,鲜叶运输和排产能跟上吗?”


    “我要马上回厂安排。”


    “好!”南久抬手看了眼时间,“资金缺口我来解决。大家分头行动,下午三点,姜经理、张江、周会计……”她目光定在向治阳身上,“还要麻烦向支书,我们在这里碰头,太阳落山前赶到黑石洼村。”


    指令下达完毕,会议室有瞬间的死寂,众人被这雷霆速度震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南久缓缓直起身,无形的气场笼罩在上空。她拿起本子在桌上不轻不重地一磕,声音不大,却如战鼓擂响。


    瞬间,所有人如梦初醒,迟疑与震惊一扫而空。人影晃动,指令交错,沉寂的会议室按下快进键,忙碌的身影和急促的脚步声顷刻间淹没了整个空间。


    第46章 Chapter 46 人生旅途


    南久站起身走向珍敏:“能跟我出趟山吗?”


    “现在?”


    “对, 现在就走。”


    “好,我跟张江说一声。”


    “我去开车。”


    南久将车子停在山头,珍敏小跑过来, 拉开车门。南久脚踩油门, 车子掉头往山下疾驰。


    珍敏坐在副驾驶, 山道旁的树影快速掠过。她紧张地攥紧了安全带,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驾驶座上的南久:“你昨天晚上睡了没?”


    “睡不着。”


    南久眉头紧拧,脸上没什么血色,双眼却依旧炯然。从昨天到现在, 南久给珍敏的感觉彻底颠覆了过往的印象。曾经那个态度懒散的少女,不知何时长成一棵冷静的参天大树, 这份沉静的力量,竟让珍敏心底隐隐发怵。


    南久察觉到珍敏的目光,出声说道:“我可能得麻烦你一件事,你听完后如果不愿意, 可以拒绝我。”


    “什么事情?”


    “我刚才联系了李虎,他人在外面, 今天赶不回山里。我本来想花点钱请他做个中间人,但现在时间紧迫,估计指望不上他了。”


    南久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余光扫向珍敏:“你……愿意跑一趟吗?”


    珍敏曾在黑石洼村生活过,熟悉那里的地形和人家,对村里的妇女也多有了解。谁家什么情况,她心里大致有数。如果由她亲自去, 不仅能省去不少沟通的麻烦,找起人来也更熟门熟路。然而这层旧疤,南久能揭过, 但她不能代表珍敏。毕竟,黑石洼村对珍敏来说,大概是这辈子最不愿踏足的地方。


    车内安静了几秒,南久再度开口:“没事,我就随口一问。待会儿我再问问李虎那边有没有名单……”


    “我去。”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珍敏转过头,“与其让他们挨家挨户去问,不如我去。我大概知道哪些人家和李虎走得近。”


    南久绷直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松了下:“难为你了。”


    “别跟我说这些。当年那件事,我一直没机会好好谢你。你有什么需要的地方,我和张江一定尽力。”


    南久眼底闪过一丝动容。


    要说南久在社会上打拼这么多年,有什么执念,大概就是能在酆市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小时候爸妈离婚早,她一开始跟着爸爸住,房间里总是堆满弟弟的东西。大人时常要进她房间拿东西,她的房门不能锁,无论谁都能随时打开,她没有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


    后来爸爸搬了家,她就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了。


    妈妈家住着小妹的奶奶,还有那条总是对她龇牙咧嘴的狗,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说起来她出生在酆市,成长在酆市,但酆市从来没有她的栖身之所。赚了钱后,她一直想给自己在酆市安个家,一个彻彻底底只属于她的空间。


    她账户里的这笔钱,是上周刚从各个基金和股票中赎回,预备支付房款的。那是她计划在婚前为自己购置的一份底气。


    然而此时此刻,南久无暇顾及那笔不菲的违约金与原定的签约日程。


    看着机器上显示的一串数字,赚钱的意义在这一刻被重新定义。或许并不是一套房子,一个社会地位,一段敞亮的前程,一件件浮华的外衣。而是危机时刻,能够为家人托底的能力。亦如她12岁那年离家出走,南老爷子向她敞开大门;亦如她22岁那年,宋霆不问缘由,转给她第一笔启动资金。


    银行大额取现需要提前预约,南久和珍敏跑了几家,凑了二十万。临走时,南久跟银行另外预约了一笔大额取款,银行告知她三天后再来提取。


    下午三点之前,所有工作已经安排下去。南久将车子停在山头,推门下车,从高处向下望去,一顶顶笠帽随着采茶人的动作在茶垄间起伏,形成一条又一条流动的线。这漫山遍野的繁忙,如同一股强劲的风,稍稍卷走了她心头的不安。


    其余人已经陆续抵达。会议室里的人没有早上那么多,大家沿着长桌两侧依次而坐,却不约而同地空出了主位。那个位于会议桌顶端、象征着权威与引领的位置,正静静等待着她的到来。


    南久径直走向那个空着的位置,将手中沉甸甸的公文袋推给周卫宁。周卫宁如释重负般地接过。


    面对众人投来的目光,南久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十分钟时间,商量下哪些人去。”


    最终决定向治阳和周卫宁带人去黑石洼村。姜清留守主持抢采工作。


    南久也决定跟随前往。张江担忧道:“我跟着去就行,你不要去了”顾虑到姜清他们并不知晓当年的事,他后半句话没说。


    南久站起身,对他说:“我不懂采茶,留下来作用不大,我可以给你们开车,走吧。”


    赶往黑石洼村的山路依然崎岖,南久握着方向盘,眉宇间的阴霾挥之不去。那年,她20岁,因为一次不计后果的决定,被几个男人绑回黑石洼村。后来,她才从各种新闻报道里看见过一些女孩的遭遇。


    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那个村子,然而这世间的事,就像被无形的丝线牵连着,最终带着她回到这个噩梦般的地方。


    车子穿梭在村里的小道上,家家户户分散而落。南久将车子停在小道边,在珍敏的指引下,往一户村民家走去。


    朱家坐落在离村口不远处。路过那扇紧闭的屋门时,落在后面的南久和珍敏先后侧过视线。


    朱家院门前堆了些木材,周围杂草丛生,一副落败的样子。那年宋霆告诉她,朱家儿子坐牢了,不知道至今有没有放出来。


    珍敏面色绷紧,不禁加快了脚步。南久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她:“来一块,补充能量。”


    珍敏接过,塞进嘴里,问道:“宋哥有消息了吗?”


    “出车祸了,”南久眼里隐隐跳动着忧虑,“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他只跟我爷爷报了声平安。”


    “你们”珍敏语气停顿了下,“没在一起?”


    南久摇了摇头,看着脚下的泥土地。


    “宋哥对你是真心实意的,那年为了找你,硬生生挨了朱大海一拳。他那性子,能做到这份上,不容易。”


    南久神情僵滞,转过头:“你说什么?”


    珍敏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进了南久的记忆深处。那个混乱而失控的夜晚,她从劫难中逃生,急于抓住一丝一毫的温暖。她注意到了他脸上的伤,他只说跟人打了一架,她轻易相信了他的谎言。


    她曾以为,那晚他给予的片刻温存,是她抓住的温度。直到多年后的今天,迟到的真相猝不及防地走入她的心底,蕴含着远超温存的炽热


    珍敏敲响村民的门,说明来意,向治阳和周卫宁从中协调。村民将他们请进屋,细说这事。


    从第一户村民家出来,用了20分钟。他们再次赶往第二户村民家里,将这番动员的说辞再重复一遍。


    日头渐渐西落,南久转身对向治阳说:“这样不行,太耽误时间,你跟我走一趟。”


    在向治阳的指引下,车子直接开去了村部。南久记得,宋霆曾跟她讲过,黑石洼村换了任村长。虽然她没有打过交道,但眼下,恐怕硬着头皮也要跟这位村长碰一碰面。


    车子停在村部门口,他们说明来意后,被请进了村长办公室。这位姓魏的村长是个中年男人,看着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实则压根不想揽事。


    向治阳跟他沟通的时候,南久坐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四周。办公室不大,东西倒堆了不少。墙角的沙发后面有颗不起眼的篮球,南久的目光在篮球上停留了几秒。


    向治阳回过头来,对南久摇了摇头。


    南久敛了眸,沉思了一瞬,复又抬起头问道:“魏村长平时有打篮球的爱好?”


    魏村长的视线顺着她瞥向沙发后面的篮球,笑了笑:“那是我儿子的。”


    “我刚才开车在村里面转了一圈,好像没有看见篮球场?”南久顺势接话。


    “他就是偶尔过来拍两下,随便玩玩。”


    南久会意地点点头,看向向治阳:“那我们就不多打扰村长了。”


    向治阳无奈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南久的脚步在过道上逐渐放缓,略带歉意地对向治阳说:“我这记性,手机丢沙发上了,你先回车上吧。”


    待向治阳转身离开,南久再度敲响村长的门。村长见她返回,略显诧异:“还有什么事吗?”


    南久反手轻轻带上门,从风衣内袋取出一个妥帖封好的信封,平稳地放在办公桌上。


    魏村长目光扫过那个信封,眉头微皱:“你这是干吗?”


    南久展露出从容得体的微笑,语气坦然:“村长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到青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运动对成长很重要。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想为村里的体育建设出份力。将来要是能建个正规的篮球场,孩子们也有个像样的地方活动。”


    几分钟后,南久走出村部,跨上车发动车子。


    珍敏和张江他们从一户村民家出来,日头已经移到了西边。周卫宁问珍敏:“下面去哪家?”


    珍敏刚要出声,村里的啦吧突然传来刺耳的响声,截停了所有人的动作。紧接着喇叭里响起一道声音:“请所有村民立刻前往广场集合”


    天色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压了下来,每暗一分,姜清心头的担忧就浓重一分。


    终于,当他看见走在最前面的张江身后那乌泱泱的村民时,眼里的激动像奔涌的暗流,瞬间贯通四肢百骸。


    姜清和国强立马折返到茶园入口清点人数,分片包干。带着黑石洼村的村民即刻投入战斗中。


    这个季节,乾井村的妇女都要投入采茶的工作中。这么多人要吃饭,要安置,后勤人手同样重要。珍敏认识黑石洼村的一些婶子,她留下来做了一番安排。南久和珍敏晚一步回到村里,带回了一支由婶子们组成的“后勤部队”。


    这场残酷的资源战和经济账,每时每刻考验着资金链和管理能力。


    一旦抢采,杀青机、揉捻机需要24小时连轴转。茶农连续十几个小时来回接替作业,大多数人吃住都在茶园里。


    机器可以24小时工作,人到底不是钢铁。工作需要调度,需要安排,管理层就必须轮流休息,保证24小时都有人在岗。


    集体战略资源的调配和风险管理,是对体力和心理承受力的双重考验。极度的焦虑与精神高度紧绷迫使南久压根没法睡得着。每回眼睛刚闭上,漫山遍野的茶树和宋霆的身影来回在她脑中交织、错乱,搅得她无法安生。有时候她以为自己睡着了,一晃眼的工夫再坐起身,时间不过才过去二十分钟,她又重新披上外衣走入茶园。


    她打过一次电话给南老爷子,宋霆那边依然没有后续消息。她离开几日,公司的电话不断。尽管大多数事情都由丁骏暂时接管,但一些不得不联系她的工作仍然需要她远程处理。


    殚心竭虑的时候,南久将大黄抱进怀中,寻求一丝安慰。


    或许是大黄真的老了,挣扎不动了。有时候,它就这样任由南久抱着,蜷缩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第三天的时候,大黄一直趴在土坡上。南久叫它,它不理,她靠近它,它反而走得更远。南久不再靠近,以为它会自己回来。然而这一次,大黄却沿着土坡慢慢走到了树林里。


    南久不知道它要去哪,她唤着它,让它回来。它停住脚步回过头,那双早已看不清东西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就那样与她对视了一眼,身影消失在树林深处。


    南久没有时间去找它,为了保证抢采期间现金流的持续需求。她再度驱车赶往山下,取回了那笔大额现金。


    这几年,她经历过太多的博弈。无论是合伙人之间,合作商之间,员工之间,竞争对手之间这是她头一次与大自然博弈。


    短短几天,南久已经习惯性地仰头张望。一瞬间乌云密布,下一刻又云开雾散。希望和绝望来回交替,每时每刻的心情都像在坐过山车。


    无数次,她站在这一望无际的茶山之间,感受着宋霆肩上沉重的担子,压抑得喘不上气,甚至产生了幻觉,好似看见宋霆穿梭在茶垄间的身影。一个晃神过后,她的意志再次清晰起来,强行将自己从疲惫边缘拉回到战斗状态。


    几天日夜兼程,南久身上那件风衣早已蒙尘,褪去了挺括,变得皱巴。疲惫榨干了她脸上最后一丝红润,只留下眼睑下的乌青色。


    运输车一辆辆开进来,再一辆辆开走。南久站在尘土飞扬的土坡下面跟运输队负责人争得面红耳赤。


    珍敏去寻她的时候,恰好听见运输负责人抱怨道:“老板,我们真的是没时间加装顶棚,你看现在一天要开多少趟?”


    南久跟山里的这些工人打了几天交道,发现有时候跟他们好好讲话根本不管用。她板起脸,叉腰往男人面前一站,眼锋扫了过去:“我没叫你开去装顶棚,篷布坏了你就拿其他材料先补上。今天这么毒的太阳,鲜叶经不起这么造。你这篷子今天不弄好,后天下雨呢?你活干还是不干了?”


    负责人推诿之词在南久令人窒息的注视下戛然而止,最后咽了回去:“行行,我来想办法。”


    运输队长匆匆上了车。


    南久回身看见珍敏站在土坡上,提步朝她走去。


    树后两个小伙子蹲在那吃饭,一个约莫二十不到的小伙儿对另一个人道:“城里来的女人就是彪悍,还是咱们山里头的姑娘温柔。”


    南久本已走过去的脚步,稍作停顿。那小伙子扒拉了一口饭,身旁光影一暗,一句带着笑意的质问,敲在他的耳膜上:“看不惯我啊?”


    小伙子愕然抬头,正对上南久弯下腰来凑近的脸,惊得他喉头一哽,那口饭差点噎住。


    “看不惯我的人多了去了,”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傲然,“你算老几?”


    “不是……姐,我没那个意思……”小伙子脸涨得通红,慌忙想要解释。


    南久见他这副愣头愣脑的样,忽地一笑,刚才那点逼人的气势瞬间化作了一抹狡黠:“把水给我就原谅你了。”


    小伙子赶忙抓起手边那瓶未开的矿泉水,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南久渴了一上午,拧开矿泉水大口喝下,往土坡上跨。不知怎的,腿一软,踉跄了一下,珍敏赶忙伸手扶住她:“你早上饭怎么没吃?”


    “我吃了吧?”南久恍惚回道。


    珍敏看着她苍白的脸,担忧道:“你没吃,我看你跑出去了,我以为你一会儿就回来了。”


    南久借着她手腕的力道跨上土坡:“早上给北园那边的事情打个岔,忘记回去了。”


    “你要不要去休息会儿?”


    “等下吧,姜清才睡三个小时,给他多睡会。”


    协调完车队的事情,南久赶紧折返回北园。一群人围在北园入口,南久远远瞧见,不禁加快了步子。


    如此大规模的抢采工作,新老茶农之间难免有摩擦的地方。这几天他们已经相继处理了好几起矛盾。如今她一看到人群聚集,太阳穴便突突地跳。


    南久三步并两步小跑过去,喊道:“军子,怎么”


    “回事”两个字还未说出口,军子回过身,一道身影出现在人头攒动的缝隙里。有那么一瞬间,南久以为自己太累,又出现了幻觉。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不是幻觉,好几个眼熟的村民都围在那里。


    她狂奔过去,用蛮力挤进人群,冲到宋霆面前。


    第47章 Chapter 47 人生旅途


    出了庭庄高速路段, 在途经抚市时,一辆大货车发生侧翻。当时,宋霆的车子正在最左道上高速行驶。大货车突然压来, 这个距离, 他知道躲不掉了。在货车砸下来的同时, 他左打方向,将车子急速撞上隔离带。


    巨大的撞击像是对他脑门开了一枪,最后的意识他想到了南老爷子,想到他还在家等他。他要是走了, 老爷子儿女应该不至于不管他。


    他还想到了小久,她要结婚了, 在酆市终于有了家。或许她会难过吧,毕竟也断断续续纠缠了这么多年。


    但似乎,少了他,所有人的日子都会向前。


    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坦然地走向死亡。


    在死亡线徘徊了一圈,命运跟他开了场残酷的玩笑。车体的右半部分彻底坍陷。生死一瞬, 那一把转向将他拽回人间。他的身体卡在安全气囊与车门之间,右臂被碎裂的车体豁开一道深口,再偏毫厘, 整条胳膊、乃至整个人就没了。


    被120送去医院的时候,脑震荡让宋霆短暂地失去意识。经过一番抢救,意识逐渐恢复。凌晨送去急诊科,进行伤口缝合。快到天亮时, 他被移去病房。


    他的头一阵阵犯晕,强忍不适向护士借手机,勉强给南老爷子报了声平安。


    而后, 他又辗转联系上距离较近的一位关系不错的生意伙伴。那个朋友第二天赶到,告诉他车子基本接近报废,手机没找到,只有一个破损不堪的卡夹给他带了回来。


    第三天宋霆的情况有所好转,他赶去处理交通事故,跟保险公司的人碰面,解决那辆接近报废的车,再回医院办理出院手续,拿上药离开那座陌生的城市。


    处理完一切,他没有多耽搁,连帽儿巷都没回,直接赶来茶山。


    当他历经生死、奔波而至,那个最不该出现的身影,竟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他的瞳孔霎时紧缩,如被尖锐的针扎了一下。


    南久目光急切地打量他。长袖长裤的包裹下,他没有缺胳膊少腿,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


    姜清顶着凌乱的头发从宿舍赶了过来:“宋老板,你可总算是出现了。”


    宋霆没有回应姜清,眼里短暂的震惊被汹涌而来的惊怒取代。他说过不要再见面,他终于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会再跟她有任何交集。她却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无视他重新筑起的界限。


    他的眼神骤然冰冷:“你过来干什么?”


    这句话问出口的同时,他瞧见了南久眼底布着的血丝,比上个月见到人要消瘦,连头发都失去了光泽。


    四周七嘴八舌的村民,在这压抑着风暴的质问声中,霎时鸦雀无声。


    姜清赶忙打起圆场:“宋老板你是真不知道,你不在,嫂子这几天可忙坏了。”


    宋霆面色骤变:“你叫谁嫂子?”


    南久眼眶逐渐泛红,她听不见宋霆在讲什么,感知不到他的情绪。她只知道,他回来了,他终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她可以将这片茶山交还给他。所有担忧和焦虑化作一股酸楚直冲鼻尖,她的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像是站在高海拔缺氧的人,无法吸足氧气。


    连续几天几夜高强度的运转,早已将她的体力和意志榨干殆尽。直到这一刻,紧绷到极致的弦,应声断裂,一阵接着一阵的眩晕感朝着她席卷而来。


    没有一句解释,她也没有力气再去解释,濒临猝死的疲惫感一瞬间夺走了她的意识。她转过身,脚步虚浮地往回走。


    珍敏着急地跑上前:“哎呀,你怎么把她凶哭了?”她压低声音对宋霆说,“这么多人看着,你有话回去说。”


    宋霆眼里闪过片刻的迟滞,南久不是个说两句就哭鼻子的性子,况且他刚才也没说什么。他扫了眼四周的茶农,对姜清说:“你组织人开个会,我待会过来。”


    南久回到木屋,脱掉那件脏外套。里面的那件打底衫刚掀到一半,宋霆推门进来。她动作停住,露出一截窄腰,没继续脱,也没拉回去。


    “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是听不懂?”


    南久没有力气争执,也不想跟他吵架,语气轻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我想洗个澡。”她在等他回避。


    “你身上我哪里没见过?”


    南久收回视线,掀掉上衣,开始脱裤子。


    屋门敞着,不远处还有采茶工繁忙的身影在茶垄间穿梭,一抬眼便能看见屋内的景象。宋霆赶在她脱下裤子前,走出屋子,甩上门。


    洗完澡,南久赤着身子打开宋霆的衣柜,从里面扯了件T恤套在身上。


    屋门再次被打开,宋霆见她套着自己的衣服,扯过她:“我让你碰我东西了吗?”


    南久的身体没有力气,被他轻轻一拽,向下跌去。宋霆下意识接稳她,语气急躁:“你不是这段时间要结婚吗?”


    南久没有回答她,转过身径直走向那张床,躺下,蜷缩在床边,闭上了眼。


    宋霆走过去将她扯下来。南久的身体软绵绵的,被他一扯笔直滚落。在她身体快要接触地面时,他蹲身抱住她,伤口一阵撕裂的疼痛。


    他将她放回床上,再去看她,她竟浑然不觉,睡得像是昏死过去。


    宋霆直起身,眉宇紧锁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拉过被子扔在她身上,转身出了门。


    中途宋霆回来过一次,南久的姿势仍然和他离开时一样。这么多年了,睡觉还总是挨着床边,没掉下来都是奇迹。


    他拿回一台吹风机,插上插头,将她脑袋掰到腿上放着。热风拂过她的发丝,带来阵阵暖意。他出去有一会儿了,这一头浓密的长发居然还是湿漉漉的,怪不得她没耐心吹头发。当初要剪短。现在又不知道为什么重新留长。像这山间的天气,一阵晴一阵雨。


    他的手指顺过她柔软的发丝,盯着她微拢的眉间,抬手轻轻抚平。


    南久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世界末日来临了,都没法将她唤醒。梦里依然是混乱的场面,揉捻机卷曲着茶条,运输工热得汗流浃背,大锅灶里突突冒着烟,大黄在吠叫,茶农的笠帽被风卷到半空。然后,乌云压了过来,大雨倾泻而下。她在茶垄间一直奔、一直跑,茶垄的尽头无限延伸,好像怎么都跑不到头。她想躲过这场雨,却无法看清这条道的尽头,到底有什么?


    大黄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它在前面跑,她重新爬起来追了上去。突然,它停住脚步,回过头,那双早已看不清东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大黄一跃而起,身影消失在前方。那一瞬,她看见了茶垄尽头——宋霆被困在车子里,车架在燃烧,冒着滚滚黑烟,在她眼前烧成熊熊大火,随着一声巨响,彻底灰飞烟灭。


    脚下的泥土开始坍塌,失重、恐惧将她推到绝境。


    梦消失了,梦境坠入永无止境的黑暗之中,大雨仍然没有停歇。


    南久骤然睁开眼,一瞬间心底涌现的悲凉,就好似她抵达了人生的尽头。她呆滞地盯着屋顶,意识一点点地回笼。屋外清脆迸溅的“噼啪”声撞击着窗户,密集的雨声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直叩耳膜。


    南久坐起身,赤着脚冲到门口拉开屋门。密密麻麻的雨点抽打在千万片茶叶上,雨水汇成无数条急流,在茶垄间的沟壑里奔涌。水雾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能尝到那抹苦涩中的甘甜。


    南久伸出手,心脏随着雨柱打在掌心的节奏剧烈跳动。这一刻,她感受到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意义——救下这一季的生命。


    宋霆的身影深陷在屋中的藤椅里,手边的笔记本里记录着这场抢采的鏖战痕迹。其中一页,没有任何信息,整面纸只写了一个名字——宋霆。


    笔尖如刀篆刻,每一笔都带着无助的狠劲,一撇一捺将纸张劈开。他盯着那张纸看了良久,想象着她在何种情绪中写下了他的名字。


    直到她起身,冲出屋门。他的视线跟随着她的身影移向门外。他看着她僵在门前,看着她伸出手,看着她转过身的刹那红透的眼眶:“我押对了吗?”


    她眼里的激动和炽热,他太熟悉不过了。


    刚接下这片山的头两年,他没有经验,判断失误,期盼了一整年的收成被一场洪水冲回原点。那个夜晚,暴雨如注,淹没了他一年的心血。他望着被冲垮的茶树,连同他的希望和骄傲一同连根拔起。面对巨大的损失,他没脸回去见南老爷子。


    当他第一次真正跑赢肆虐的天气时,极致的疲惫与虚无深处,一股滚烫的激流奔涌而出。那是劫后余生的激动,是终于将命运攥在自己手心里的震颤。


    他凝视着她,令他沉沦的欲念与温度,在此刻层层剥落。他看到的不再是她,而是穿透了皮囊与性别,与她的灵魂轰然相撞。


    宋霆站起身,将拖鞋送到她脚边,将她拉进屋,重新关上了门,将肆虐的天气阻隔在门外。


    第48章 Chapter 48 人生旅途


    关了屋门, 南久才注意到,宋霆穿着件背心,右手臂那道自下而上蜿蜒的豁口被纱布盖着, 似乎伤得不轻。南久抬起手刚想凑近看看, 手又缩了回去, 问他:“你还有哪里受伤了?”


    “脑震荡。”宋霆转过身,搬出电磁炉放在桌上。


    南久面色凝重:“脑震荡不用住院吗?”


    “又没颅内损伤。”


    南久站在一旁,皱着眉观察了他好一会儿,确认他没什么大碍后, 转身去洗漱了一番。她将蓬松的头发绑在脑后,刚要折返回去, 余光瞥见自己的衣服挂在淋浴间,一同被洗干净的还有内衣内裤。她脚步顿住,拽住衣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处于真空状态。


    她走出去的脚步又退了回去, 走进淋浴间摸了摸内裤,还是湿答答的。


    外头传来宋霆的催促声:“好了没?面条要坨了。”


    南久别别扭扭地走到桌子边, 将T恤拽了又拽,不大自然地坐下身。


    宋霆瞥了她一眼:“当真不是自己的衣服,领子都拽变形了。”


    他帮她洗的衣服, 自然清楚她里面空无一物。还故意说这一句,分明是噎她。


    南久“呵呵”冷笑,一把接过汤碗。


    宋霆给她的面汤里加了个鸡蛋。南久端起碗,喝了口热汤。放下碗后, 问道:“雨下了多久?”


    “5个小时了。”


    “采摘工作收尾了?”


    “嗯。”


    “黑石洼村的人呢?”


    “都送回去了。”


    “工钱结了吗?”


    “结了。”


    “结账前你盯着质检了没?他们村的人,你知道的。”


    一丝玩味的笑意在他嘴角浮现:“真把自己当嫂子了?”


    南久抿了下唇,不再说话, 低头吃面。


    桌上放着她的手机,她顺手拿起扫了眼,八个未接来电,有三个是林颂耀打来的。


    她抬眸瞥了眼宋霆。他坐在她对面,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南久将手机反卡,端起汤碗。这几天她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要么被电话叫走,要么临时出了什么状况,要么边吃边核算进度,心思压根也没在吃饭上。每天就随便应付几口,保证身体基本供给。


    直到宋霆安然无恙地回来,这场大雨落下,她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定。


    饥饿席卷而来,这碗用电磁炉煮出的汤面,没有繁复的食材,她却连汤底都喝得干净。


    吃饱后,她长长叹了声气,将这些天的压力全数释放了出去。


    “你为什么跑过来?”暖色的灯光下,他看着她眼睛,问出的依然是她睡前的那个问题。


    不同的是,从质问的语气变成了更为深沉的探究。


    南久坐在床沿边上,双手撑在身后,姿态放松下来:“我爷爷打电话给我,说联系不上你,茶山又出了事,我怕他着急,就先过来看看。”


    “只是因为你爷爷的原因?”


    窗外依然大雨如注,屋内却静得落针可闻。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中仿佛紧绷了一根看不见的弦,振动着随时会断裂的嗡鸣声。


    多年前在茶山,她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那时他碍于身份,无法回答。如今她同样碍于现实的处境,无法回答。


    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不放过她表情里一丝一毫的变化:“你过来他知道吗?”


    “知道。”


    “上次回去没跟你吵架?”


    “吵了。”


    “这样都能忍,要么是真爱,要么是不爱,他是哪一种?”


    南久的神情变得微妙,轻轻拢了拢眉:“我回去问问。”


    宋霆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南久也垂下视线,一时间相顾无言。


    手机铃声响了,不是南久的,而是宋霆临时弄来的备用机。他站起身,接通电话,交代了两句,套上外套。


    南久问他:“你这时候出去?”


    “去趟厂里。”


    南久站起身:“我跟你一起去。”


    宋霆扣上外套,眼神自下而上扫视着她:“你这样去?”


    南久拽了下衣摆:“你能开车吗?”


    “姜清跟我一起去。”宋霆从门口拿起那把黑伞,步入大雨中。


    宋霆走后,南久回了几个工作电话,将这几天堆积的事情远程处理好,又打了几十分钟的电话。挂断通话,她将手机拿到眼前,拨到林颂耀的号码。


    屋外的雨声凄厉地拍打着窗户,她盯着这串号码,拇指停在回拨健上,余光却扫见放在椅子上的袋子。


    南久放下手机,拿起医院的袋子。袋子里面有一些纱布和外用药,诊断报告和宋霆住院期间拍的片子,还有交通事故认定书。


    南久坐下身,眉头紧皱,将这些材料挨个看了一遍。回电话的事情,便就此搁置了。


    放下这些单据,南久瞥见桌上放的吹风机。淋浴间门口有个插座,她插上吹风机,蹲在淋浴间里面吹着衣物。


    山里本就湿气大,外面还在下雨,衣服干得太慢。南久拿着吹风机举了几十分钟,衣服摸上去还是湿的。她举得手臂太酸,索性关了开关,窝在淋浴间里缓一缓。


    屋门打开,屋内灯亮着,却不见南久的身影。


    宋霆心脏一沉,下意识喊道:“小久!”


    南久还未起身,宋霆大步冲了进来,脚步停在淋浴间门口戛然而止,急促的呼吸堵在了喉咙里。


    南久抬起视线,看向他焦灼的神情,心脏跟着拧了下。


    她站起身,拿起衣服:“你洗澡吗?”她从他身边掠过,将淋浴间让了出来。


    曾经简陋的帘子变成了一道门,门内水声四溢,门外吹风机呼呼地响着。


    淋浴间的门打开,宋霆带着温热潮湿的水汽走了出来。他用一条深灰色的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珠,目光凝在南久手中的吹风机上。衣服吹干了,她就要走了。他们的缘分也就被烘干到了头。


    宋霆扔掉毛巾,上前夺过她手中的吹风机,连同插头一起拔掉。


    南久瞥了他一眼,短暂地僵持,她没跟他争论,起身将衣服重新挂了起来。


    回过身时,南久瞧了眼他的右胳膊:“纱布湿了,换一下。”


    她从那个袋子里拿出新的纱布,找来剪刀。


    昏黄的光晕里,他的右臂搭在桌子边。南久弯着腰,动作轻柔地剪下纱布。几缕碎发从她耳后滑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当纱布全部取下,她看见那道狰狞的伤口时,动作不禁凝住。


    “我这次要是没能回来呢?”他攫住她的目光。


    南久下意识抿紧嘴唇,眼里覆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他的目光缠绕在她蹙拢的眉上:“那为什么还要结这个婚?”


    她埋着头,拿过干净纱布,吸干伤口四周的水汽,替他裹缠上干净的纱布,起身对他说:“你身上还有伤,先好好休养,我把衣服吹干去珍敏那。”


    宋霆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落在额前,隔绝了所有光线。水珠顺着发梢滑落,一滴,两滴,砸在地面上,四周的空气跟着凝固,被他周身散发的气压冻结。


    南久刚拿起吹风机,手腕便被宋霆按住,攥起。他掐住她的腰将她扔在床上,高大的身影随即覆盖而来,将她圈在臂弯里:“告诉我,为什么要结那个婚?你要是想不明白,那就哪也别去了,留在这慢慢想。”


    他滚烫的视线几乎要将她灼穿。她推开他横在身前的手臂,那手臂却如铁般纹丝不动,反而顺势压下,用滚烫的身躯将她彻底困囿于方寸之间。他俯下身,鼻尖亲昵地蹭过她的,气息交融,带着令人心颤的宠溺。可那宠溺之下,汹涌的却是濒临失控的占有欲。


    “你上次走后,我做好了打算。往后,你结婚生子,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要是念及祖孙情分回来看你爷爷,我就回避,绝不会跟你碰面。


    “逢年过节,你们南家的人愿意回来尽份孝心,我替老爷子高兴。你们要是没空回来,老爷子也有我养着。哪怕到他不能动的那一天,也不劳你们沾手。


    “等老爷子百年后,这茶馆你们要是想要,就拿回去。要是不想要,我折成现金,你们该怎么分怎么分。茶馆我会一直开着”


    他的眼神里是近乎绝望的探寻,像被困在绝境的囚徒,死命抓住唯一的光,眼圈红得厉害,声音是嘶哑的气息:“我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又要跑过来?”


    这是他第三次问她。这一次,矛头不是指向她,而是彻头彻尾的自我审判。


    南久看着他赤红的双目,抵在他胸膛的手,有一丝溃散,眼圈跟着泛了红。


    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指背贪婪地抚过她的脸颊。她要是走了,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能为了他做到这种程度。当漫山遍野的茶农、一筐筐堆积的鲜叶、笔记上密密麻麻的痕迹灼烧着他的双眼时,一个念头便如烈火燎原迅速燃烧,他不会再放她走。


    现实轻重,世俗规矩又算什么?鬼门关里走一遭,他这条命都是捡回来的。他给过她选择的机会,只要她有一丝犹豫,他都会放手。可是她回来了,用一场不顾一切的豪赌,替他夺回了这片土地。


    那么,她的身体,她的心脏,就连她不可驯服的灵魂,他都不会拱手让人。人生一世,短短数年,哪有什么大度、体面?他撕下所有伪装,任由心底最阴暗的欲望喷薄而出。即便用最卑劣的手段,他也要将她彻底据为己有。


    他俯身,吻重重落下,每一次深入的纠缠都是一句无声的嘶吼,宣泄着浓烈的情绪,将彼此的灵魂撕碎、重组。


    南久浑身一颤,想后退,却被他困在臂弯里,无法动弹分毫。他的吻如一场掠夺,卷走她的每一次呼吸,将她软化成同谋。


    直到她的衣摆被撩起,他抵在那泛滥的潮湿处。她才从意乱中挣扎出来,抬手去推他。


    宋霆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右臂无力地垂落而下。南久慌忙缩手,目光焦灼地凝在他的伤口上。就在她卸下心防的刹那,他叩开她最柔软的城门。


    南久身体绷直,紧紧抓住床单,晃动的目光交织成潮水,一浪又一浪迅速将她淹没。


    她一面担心他手臂上的伤口会绷开,不敢轻举妄动;一面又被这股劲风越推越高,逼至悬崖边缘。


    “你非要结那个婚?”他的气息灼热地缠绕在她的颈窝,如同困兽的喘息。她在清醒与溺亡之间来回沉浮,每一次试图挣脱,只换来更深的禁锢。


    她不回答他,他就变本加厉地从她身上索取答案。汗水浸湿的皮肤黏腻地贴在一起,分不清是他的灼热,还是她的颤栗。


    桌边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动着三个字——林颂耀。


    第49章 Chapter 49 人生旅途


    宋霆停下动作, 瞥了眼手机。南久也侧过视线,看见了屏幕上亮起的来电。


    “不接吗?”宋霆直起身,却并没有抽离,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挑起, 眼里全是冷然。


    南久收回视线, 脸上的潮红褪了几分。


    宋霆的指节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穿过她的后颈,将她的脸拉向自己,厮磨着她的唇。复杂而阴暗的情绪在他身体里点燃, 与其说接吻,更像是一种烙印。用自己的气息侵占可能存在于她意识中关于另一个男人的联想。


    她因吃痛而微微挣扎, 这反抗却激起他更加强烈的压制。他的手臂如铁箍,将她的手腕固定在头顶上方。


    手机还在不停地响着,铃声像是催命的符咒。他凶猛的速度让他的身躯成了残影。直到她看见他眼底的疯狂,才终于从失控中清醒过来。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手腕在他掌间扭动,用力往后缩, 一瞬间的惊恐冲刷了所有情动。


    他逼近,将她困在床头,亦如她20岁那年对他那般, 不讲道理,漠视规则,抵住她释放了所有疯狂的念头。


    她的腰被他死死扼住,无助而恐慌地眼睁睁看着他将滚烫的印记烙进她的身体里。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 快要冒出嗓子眼:“疯了吗?”


    “是啊”他的声音很近,近到打在南久的耳膜上,连同着她的心跳一起震动, “那你就亲眼看看我是怎么疯的。”


    他松开她站起身。她虚脱而失神地喘息着。


    手机铃声早已被这场激烈的碰撞所淹没。


    宋霆走下床,看了她一眼,提醒她:“回电话。”


    说完,他便去了淋浴间。


    南久靠在床头,缓了好一会儿,才侧过视线拿起手机。她还没有拨过去,林颂耀的电话再次追了过来。


    南久看了眼淋浴间的方向,收回视线,接通电话:“喂。”她尽力调整声线,声音里多少还是带着余潮过后的温软。


    “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在干什么?”


    短暂地沉默过后,南久回道:“在忙。”


    宋霆从淋浴间走了出来。南久瞥了他一眼,神色稍显不自然。


    他顺手拿过纸巾,径直走向她。


    屋内太过安静,林颂耀的声音精准无误地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忙什么能忙到接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我看到电话了。”


    “看到为什么不回我?”


    “我不是”


    宋霆重新坐回床上,握住她的膝盖,分开。抽出纸巾替她擦拭掉他留下的痕迹。


    他的指尖掠过,过电般的酸麻感猝然窜起。南久脸色骤然变。


    林颂耀见她不说话,电话里的声音略显急躁:“你到底怎么回事?”


    南久蜷缩脚趾,握紧手机回他:“这几天这边事情多,有什么事你等我回去再说。”


    宋霆脸色微沉,目光凉飕飕地压到她眼前。肌肤相贴,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灼热的征服欲。


    一瞬间的紧张让南久几乎不敢呼吸。


    “你那个叔叔呢?还没回来?”林颂耀问道。


    宋霆缓缓歪过脖子,冷硬地审视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南久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战栗,紧紧盯着宋霆近在咫尺的眼睛,心里的警报早已拉响。此时此刻,他只要想,可以轻而易举让她身陷囹圄。她不敢招惹他,声音干涩地回道:“没有。”


    听见她对电话那头的男人睁眼说瞎话,宋霆嘴角忽而牵起一丝谑笑。


    “需不需要我过去?”


    宋霆的眉头皱了下,他直起身,那慑人的压迫感终于撤离。南久紧绷的神经刚有一丝松懈,下一秒,一记不留余地地穿透骤然降临。


    她的腰肢瞬间酥软,咬住唇,抑制那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


    “不用,我这几天就回去,挂了。”南久迅速挂断电话,手机从掌心颠落。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是从他绷带下渗出的危险信号,与她唇间逸出的破碎声交织在一起。


    他喉间滚出的声音嘶哑地磨过她的心脏:“我让你回去了吗?”


    在这个房间里,她的第一次给了他,他见过她情动时的迷离眼神,也听过她幼兽般的无助呜咽。他领略过那份让男人癫狂的野性,更直面过她眼底烧不尽的欲望。


    听见她在电话里答应那个男人要回去,想到这些原本独属于他的东西被别人染指,崩坏的理智便在宋霆的脑海中发出声声嘶吼,化作一次又一次偏执的占有。


    他指节用力,她的皮肤上泛出禁忌的红痕。他将她困在身下,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戾气:“你哪也别想去,耽误的生意亏损多少钱我来赔,那个男人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


    南久柔韧的身躯几乎被他失控的力道揉碎。意识在狂潮中浮沉,却不得不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分出心神去顾及他手臂上的伤。


    他眼神猩红,死死盯着她,等待着她的反抗与利刺。他了解她的每一寸棱角,也做好了准备,耗到底也要将她囚进独属于他的牢笼。自私又如何?贪婪又怎样?他这一生,执念过几回?说到底,也都用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然而,预想中的挣扎并未到来。他几乎要将她拆吃入腹,她却只是抬起颤抖的手臂,环住了他绷紧如石的背脊。


    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痛斥他在她身体里埋下的隐患。而是将脸温柔地埋进他用力而震颤的胸膛里,承受着他的风暴,稳住他濒临崩溃的灵魂。


    她仰起脸时,眼角挂着生理性的泪,那双眼眸却清亮而动人,仿佛穿透他所有暴戾的伪装,探入他心底最深处的狼狈。


    她的声音带着被碾碎后的沙哑,轻轻落在他的心上:“你是什么时候……爱上了我?”


    一瞬间,所有喧嚣止息。他积攒的怒火、偏执,在这一句轻飘飘的话面前,土崩瓦解。他像一个全力挥拳却打在棉花上的莽夫,巨大的惯性让他从内部开始碎裂。


    这句话如同锋利的刃,劈开他们数年间心照不宣的伪装。那些谈天说地、风花雪月的夜晚,唯独绕开了这个字。这是她第一次,撕开所有屏障,直面他的内心。


    他周身那骇人的压迫感竟如潮水般退去,连眼底奔腾的暗沉也骤然凝固。更深的钝痛浮了上来,浸透了他的目光。


    南久仰起脖颈,吻过他每一寸紧绷的肌肉,轻柔地安抚着他混乱的情绪。她的长发扫过他躁动的心脏,无声无息地带走了他的不安


    南久没有再提离开的事情,她安静地待在他身边。他出门的时候,她就将屋子收拾一番,自己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他一天要出去好几趟,得跑去跟姜清他们开会,还要抽空去厂里把控生产,又要联系各地的经销商。她总是叮嘱他出门要将伞打好,不要让伤口淋着雨。


    他会带回些食材放进冰箱。南久就用冰箱里的东西简单做顿饭,等他回来。


    他洗澡前,她会用保鲜膜仔细地将他的伤口裹起来,以防沾着水。


    他晚上总是睡不安稳,不知道是脑震荡还没好透,还是伤口太疼,抑或是生产问题让他烦忧。


    他呼吸紊乱的时候,她就爬起来,替他按一按。


    他在她的怀中安稳地睡去,没一会儿又悠悠转醒。


    他的胸膛贴上她背,揽过她的腰肢,将人稳稳圈进怀里,另一只手探进棉质衣摆,掌心带着灼人的温度,沿着腰窝缓缓上行。他的吻细密落下,从她的颈侧到肩头,每个触碰都带着灼人的火苗。


    她的睡意被他卷走,嗓音里挤出动人的调子。他将她缠得更紧,身体里的躁动向她索要更多。


    她担心他好转的伤口再度撕裂,索性翻身,跨坐而下。


    朦胧的夜影随着她而晃动,碎成涟漪,将他积压的烦闷一件件拆解、抚平。他再度沉浸在她的温柔乡里,不问朝夕。


    他的喘息骤然加重。她身体一僵,刚要后退,他揽住她的手便猛地收紧,将她牢牢锁回原处。


    “别走。”他的声音像一句恳求,又像诱人沉沦的魔咒。她滞了几秒,温顺地伏下身去,接纳了他给予的所有滚烫与战栗


    天蒙蒙亮的时候,屋外的雨停歇了。宋霆起身之后便出门了,他照例从外头把屋门锁上。落锁的声音传进南久耳里,她翻了个身,将被子裹紧,又接着睡了。


    屋外不知不觉又落下了大雨,天气变幻莫测,说下就下,雨水再次汹涌地抽打着窗户。


    宋霆进屋的时候,南久已经醒了。她靠在床头,薄被搭在身上,无聊地玩起小游戏。


    见宋霆回来,她抬眼看向他,问了句:“我的车钥匙你拿走了?”


    “嗯。”


    宋霆的目光徘徊在她脸上。南久复又低下头继续戳着屏幕。


    宋霆的外套上沾了水,他将口袋里东西拿出来后,换了件外套。南久的余光瞥了眼他从口袋里拿出的那把备用钥匙。宋霆迎上她的视线。南久却再次收回目光。


    宋霆拉过椅子,坐在桌子边,打开电脑,查看昨天厂里的生产报告。


    片刻过后,南久玩完手上那关,才又出声问道:“你早上出去干吗的?”


    “去看看排水情况。”宋霆抬眼看向她。


    “现在雨下了多久了?”


    “44个小时。”


    南久凝眉,没再说话。一边重新进入下一关卡,一边在心中核算着损失等级的预警线。


    屋外的大雨让茶山的工作陷入停摆,茶农也只能待在家里,等待这场大雨过去。


    这似乎是十几年来,他们头一次如此宁静而安逸地共处一室。没有刻意的交谈,只是各据一方。他忙着他的事情,她看着她的手机。两杯热茶分别放在桌子的两端。彼此的气息安然交汇,构成一幅无需言语的画面。


    他刚从那场车祸赶回来时,心中那份灼人的躁郁被她沉静的温柔一点点浸透、抚慰,让他不觉沉溺其中,给他一种他们真在一起过日子的错觉。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宋霆忙完手头的工作,端起茶喝了一口,目光从屏幕上移向南久。


    她斜靠在床头,像一只慵懒的猫。那双曲线优美的长腿露在外面,自然地交叠着,每一寸肌肤都诱发着令人失控的冲动。


    宋霆就这么安静地审视着他。他为她构筑了一个结界,以为她会挣脱,会抵抗,会跟他闹腾。然而她却安然地栖息其中。他收走了张江给她的那把备用钥匙,她就当真顺从地待在他的领地。她的车钥匙,她也只是问了声,没找他讨要。就连他故意没做安全措施,她在最初的震惊与抗拒之后,竟也沉默地接受了。


    他没有收走她的手机,她仍然可以跟外界联系。如果她想离开,以她的本事,恐怕早已想出层出不穷的花样逃离他。但她偏偏没走,还有心情玩起弱智小游戏。


    宋霆放下茶杯,开口道:“周卫宁把报表拿给我看过了,我看你贴了不少钱进来。丢下你的未婚夫,大老远跑来,不计代价。南久,你图什么?”


    南久手指微顿,没转头看他,又继续戳着屏幕:“你以前不也没问过我原因就帮我。”


    “就是当年那三十万,让你跟那个男人走到一起的?”


    南久沉默地点着手机,直到通关失败,她退出游戏,侧过头迎上宋霆的目光:“那你现在后悔当初借我那三十万了吗?”


    宋霆眉宇间的褶皱渐渐变得深邃。没有那三十万,或许不会有南久今天的这份历练与眼界。她的每一步,都因那段经历而被打磨得坚硬而明亮。他欣赏她如今的能力与魄力,却也清楚地意识到,正是这份光芒,让她离他越来越远。


    他后悔吗?他不后悔见证她破茧之后的姿态,哪怕代价是另一个男人的出现。


    宋霆话锋一转,问道:“你几号结婚?”


    南久眼尾扫向他:“下个星期三。”


    “那个男人不是能忍吗?”宋霆的眸色一点点加深,“你怀着我的孩子回去,他还能忍?”


    南久抿紧唇,侧脸线条冷冷地绷着。


    宋霆低笑一声:“要么这样,我去酆市落个户,你婚房在哪?我买下你隔壁,天天看你们是怎么相敬如宾的。”


    南久转过头提醒道:“你不是脑震荡吗?还是好好休息,少用脑子。”


    中午,宋霆和南久一起吃了顿午饭就要赶去厂里。他临出门时,南久瞥了眼窗台上的备用钥匙,提醒宋霆:“钥匙没拿。”


    宋霆停住脚步转过头。南久再度爬上床打开她的弱智小游戏。见宋霆看她,她抬起头,神色平静地对他说:“晚上带点菜回来,吃火锅。”


    “好。”宋霆顺手摸走窗台上的钥匙,出了门。


    门外响起上锁的声音,南久没有抬眼,手指戳着屏幕。


    第50章 Chapter 50 人生旅途


    不到四点, 南久退出了小游戏。她拿起手机,起身走向窗户。斜着身姿靠在窗框边,望着一排排摇曳的茶树。


    她有多久没有放缓节奏, 不接电话, 不用开会, 抛下工作,安静地独自待一会儿,日子久得她都已经记不得了。


    这些年,她将人生的每个节点都标上精准的刻度。几岁学业有成, 几岁成家立业,几岁功成名就。她把所有的价值、职位、薪水和旁人艳羡的婚姻织成一件锦衣。她穿着它, 日夜不敢松懈,连呼吸都像是为了向世界证明什么。


    想当初,刚从学校毕业时,她的理想不过是开一间属于自己的舞房。能在清晨的阳光里压腿, 在傍晚的音乐中旋转,在木地板上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


    欲望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让当初的梦想变得渺小、陈旧,甚至可笑。她的理想,不知从何时起, 已从平缓的山丘变成了必须攀登的高巅。


    有风拂过,窗外的叶子轻轻颤动,发出沙沙的细响,不慌不忙。它们总是懂得在何时生长, 更懂得在何时休憩。那些不得不提前采摘的叶片,不过是生命在为它们修剪枝桠。好让整片茶山,在来年春天重新抽芽。


    南久凝望着层层翠绿, 无声无息地弯起唇角。止损,并不是放弃,是另一种生长。


    她再次拿起手机,时间已经跳过了4点。


    雨声,固执地敲打了四十八个小时。南久望着眼前被雨水冲刷得清亮却泥泞的世界,一股热流汹涌地从胸腔最深处溢出,冲上眼眶。


    她终于亲眼见证了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澎湃的心跳与雨声混杂在一起,直到窗外那道身影掠过篱笆围栏,走入她的眼中。


    门锁响起,宋霆刚踏进屋门,还未适应室内的光线,一个温热的身躯裹着甜风扑了上来,轻盈地跃入他怀中。她纤长的双腿顺势缠上他的腰际,柔软的发丝拂过他脸颊,清甜的芬芳将他包裹。


    南久身上这股热情似火的暖意瞬间驱散了他在外的疲惫与风尘,又在他心头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让他一脚便踏入这令人心安的温柔里。


    宋霆两手提着沉甸甸的食物,低下头,鼻尖蹭着她柔软的发丝,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宠溺:“先下来,我把东西放一下。”


    她收紧了环住他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吻住他,蛊惑着他松开牙关。所有激动和澎湃的心情化作这个炽热而缠绵的吻。


    袋子掉落,土豆滚了一地。他抬手托住她,激烈的吻一路蔓延,直至两人双双陷进宽大的床里。她身上那件单薄的衣服被随手扯落,他眼底荡开几许促狭的笑意:“昨晚折腾那么久,又想了?”结实的手臂将她禁锢在滚烫的怀抱中,“就你这磨人的劲头,换个男人,谁能满足你?”


    南久如梦初醒般仰起头,身子滑溜地从他温热的臂弯间缩至床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动作一顿,刚掀掉的上衣还攥在手里,语气里混着被挑起的□□:“那是什么意思?只管放火,不管灭火,耍我玩?”


    南久拉过薄被,盖住,下半身轻轻扭动:“别碰我,疼着呢。”


    “怎么疼了?”


    南久撇过脸:“你心里没数吗?”


    “我看看。”他去拉被子。


    她拽住被子将自己裹紧。


    宋霆嘴角略扬:“你跟我害羞什么?”


    “我没害羞,”南久别扭地说,“不习惯而已。”


    “我看一下,万一肿了我去找点药。”


    南久惊了:“你去哪找药?村里赤脚大夫那?你跟人家怎么讲?”


    宋霆将被子扯开,回得理所当然:“能怎么讲?实话实说。”


    他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毫无保留地拂过她的腿心。


    南久控制不住地战栗,声音都变了调:“肿了吗?”


    “没肿,有点红。”他的指尖轻轻抚过。


    她敏感地一颤,听见他低哑的追问声:“这样疼吗?”


    “就还好。”


    他低笑:“不疼你抖什么?”他的短发若有似无地擦过敏感的内侧,阵阵痒意直窜她心底。


    话音刚落,温热的唇舌覆了上去,湿软的触感精准地落在她脆弱的那一点上。每一次舔舐都生生抽走她的骨头。


    南久惊喘着弓起身,手指深深陷进床单,难耐地唤他:“宋霆,你别”


    他扣住她逃离的意图,不断加深。水声暧昧地在寂静中漾开,她仰起脖子,像被抛上岸的鱼,快感堆积得太快,快到她情难自禁。


    一瞬间的瘫软过后,她连骨头都酥得不像样子。


    熟悉的气息再次侵袭而来,他眼底的情欲像一场漫天的大火,重新扼住她失控的呼吸,问道:“现在呢?是疼还是”


    她泛着水泽的目光迎上他的视线,双腿屈起,柔软地缠上他紧实的腰身。这无声的邀请,落在他眼里,成了搅动这一整个春天的海啸。


    一记深入的占有,顷刻夺走了她全部心魂。


    她不明白爱究竟该是什么模样,但此刻再清晰不过。他带给她的欢愉如此汹涌而直接,冲破了一切想象。


    “床单都湿了。”他将两人之间最后一丝缝隙也挤压殆尽,“他也让你这样过?”


    她被迫仰起头,声音碎不成句,“只有你”


    他凝视着她融化成水的样子,狠狠吻住她。


    她在阵阵痉挛中彻底迷失自我,屋外的人叫了她好几声,她破碎的意识才重新聚拢。


    宋霆已经起身套上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


    南久后知后觉地拽过被子遮在身前。


    张江和珍敏站在篱笆前,见宋霆走出屋子,张江开口道:“小敏说两天没见着南久了,我让她别来,她非要过来看看。”


    要不是张江拦着,珍敏昨天就想来看看南久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宋霆将南久凶哭了,这两天村里不少人议论这事,珍敏怎么都放心不下。前些天,那么多事压在南久一个人身上,也没见她红过眼。宋霆一回来,将人委屈坏了。珍敏昨晚还跟张江说叨这事。张江劝她别管人家两口子的事。


    珍敏心里不踏实,今天还是拉着张江过来,非得亲自瞧上南久一眼,确认她没再受委屈。


    “南久不在屋子里?”珍敏问起。


    宋霆停在院中,回道:“在。”


    “我跟她说几句话。”


    “她睡下了。”宋霆的语气四平八稳,气息却依然没从刚才的情事中彻底冷却。


    “天都还没黑,这么早睡觉?”珍敏疑虑地勾着头往里瞧。


    张江瞧见了宋霆脖颈间的指印,再加上他说话时胸膛起伏的状态。同为男人,立马猜到了什么。


    他赶忙拽住珍敏对她说:“走,回家去,改天再说。”


    珍敏抽出手,问宋霆:“你是不是欺负南久了?”


    宋霆清了清嗓子,瞥了眼张江。张江立马了然,强行拽走了珍敏。


    宋霆回身进屋。南久手中还攥着被角,潮红的余热在皮肤下游走,被单滑至腰际,勾出腰窝凹陷的曲线。空气里弥漫着暖融的甜腥,她带着满足后的慵懒,嘴角隐隐挑起笑意:“还好珍敏没闯进来,要是看见你是这样欺负我,恐怕以后都没脸见你了。”


    宋霆走到床边,身影将她笼罩。床垫下陷,温热的气息已然逼近。他弯下腰,手臂穿过她的颈下与膝弯,将她从尚有余温的被子里捞了起来。


    她喉间溢出一声轻哼,手指下意识揪紧他的衣襟。这两天缠绵太过密集,她每一寸感官都过度打开。他们之间那该死的生理默契总是如此强烈,他的指尖不过刚刚触及她的皮肤,熟悉的战栗便从脊椎深处窜起。她的身体,总是比她的心更先识别出他。


    他的吻不容拒绝地落下,残留着方才的激烈,搅得她本就混沌的头脑一阵晕眩。


    他将她放在柔软的拖鞋上,手掌在她软弹的臀尖轻轻一拍:“去洗一下,我把床单换了。”


    南久走出浴室时,床品已经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宋霆将菜洗好放入托盘中,端了过来。


    窗户上凝结了层薄薄的水汽,木屋被绵密的雨幕笼罩,温暖而安宁。


    两人围坐在桌子前,等水滚开。南久拿出手机,滑开页面后,将手机调转了个方向,放在宋霆面前。


    屏幕上待办事项已经堆了好几页,未处理邮件的红色数字还在不停往上跳。


    “直营城市的春季方案,整个部门和所有门店在等着,已经卡在我这儿一周了。


    “跨界品牌社区平台,是我们花了半年时间才谈成的合作,下个月就要启动首轮投资。团队两个月以来加了无数个班准备路演材料,现在进度都停在那里。


    “舞团下周和新剧场签约,那个项目从接洽到落成都是我在经手。编舞师在国外,机票已经改签了两次”


    她将这一桩桩足以改变局面的要事平静陈列。未完的方案、延后的签约、改期的航班每一件都牵动着更多人的轨迹。


    社会这张网里,她的日常早已被编进太多人的计划中。


    为了把她留在身边,他宁愿替她承担一切后果。然而所谓的后果,却并不是金钱可以衡量。是内部运营的混乱与停滞,是团队士气的瓦解与人员动荡,是融资中断和债务风险,是合同违约与市场信誉崩塌当然,也包括她个人必须承担的法律责任和债务连带。这一切,势必会逼得林颂耀出手。宋霆和林颂耀一旦正面交锋,星耀注定是那个被牺牲的祭品。


    自始至终,她没有提过那个男人。她只是用一场温柔的摊牌,让宋霆看清,她不允许宋霆碰星耀。


    星耀就像她亲手哺育长大的孩子,这么多年,她用尽全部精力与付出去浇灌它,陪着它成长。


    成年人的世界,每一步都踩在现实的钢丝上。这条路是她选的,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已不是一次任性的抉择就能独善其身。


    宋霆眼帘低垂,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原来刚才他推门而入感受到的炽热,不过是大脑上演的一场自救。她耐心地,等着胜利的号角响彻,才选择在这一刻跟他摊牌。


    “这几天,你不吵不闹,只是为了留下验证这场雨,能不能下过48个小时?”


    南久轻轻摇了摇头:“你的伤,身边没个人,洗澡、换药都不方便。”


    安静在两人之间流淌,桌上的火锅嘟嘟冒着热气,把她的轮廓熏得有些模糊。


    “先吃吧。”宋霆将菜下进锅里。


    她从小吃饭就香,见着喜欢吃的菜,腮帮子鼓得像仓鼠,嘴巴动得比谁都快,生怕少吃一口。现在大了,吃饭文雅多了,但吃东西时那种全心全意的投入,毫不作伪的满足,依然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南久抬起头,目光撞进他的眼里,问道:“你看着我能饱?”


    “南久。”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嗯?”


    “离了我,你戒得掉吗?”


    南久没接话,夹起几片肉卷,涮入翻滚的锅底。


    “我戒不掉。”他眼里的嫉妒不加掩饰。他嫉妒那个男人,嫉妒他可以随时见到她,嫉妒他可以和她并肩而战,嫉妒他们之间存在着比摸不着的感情更为牢靠而实质的捆绑。


    “你想要结那个婚就去结吧。酆市和南城的高铁也开通了,两个钟头就能到你那,我会经常去关照一下你的婚后生活。”


    南久猛地被饮料呛到,咳红了脸:“开什么玩笑?”


    宋霆脸上最后一丝戏谑收敛干净,声线低沉:“你看我在开玩笑吗?”


    南久将涮好的肉放进他碗里,唇边溢出笑:“你出车祸的时候,是不是顺便被人魂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