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岑篱曾经设想过这样的场景。
从得知谢定回来之后,她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少年将军、功业彪炳,不知多少媒人要踏破他的门槛。
可是她却未曾想过,这一幕竟然被她亲眼目睹。
岑篱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以至于旁边谢兰君一副快哭出来的惶急模样。但她并未觉出什么尖锐的刺痛,只是心底好像缺了一块儿似的空落落的。
谢兰君拉着岑篱离开了那帐子。
一路走过去,岑篱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看着谢兰君搜肠刮肚地想说话的模样,她反而先一步开口,“我说过了,我不后悔。”
既然从未后悔过做出那样的选择,就得接受它的结果。
她又接着,“你大兄他耐不住性子,家里最好还是有个……”
有个怎样的人呢?
她无从想象。
沉闷钝痛终于后知后觉地唤醒了知觉,岑篱默然良久,苦笑,“他日谢家喜宴,我就不便出席了。”
她还做不到,笑着祝贺他与另一女子共度白首。
谢兰君讷声:“……岑姐姐。”
营地外传来动静,是宁县使者飞马前来禀报情况。
岑篱借机挪开了目光,她不想在任何人的眼中显得狼狈又可怜。
马蹄踏过之处,一块碎布引起来岑篱的注意。
她不由往那边走过去,走得近了,终于看清楚那是个什么。
谢兰君:“这是……荷包?什么人丢在这里的?”
是个做工极其粗劣的荷包,才刚刚被马蹄踏过,被印了个半月形的马蹄印。沙尘扑得布料灰扑扑,连原本值得赞叹的材质都看不出来了。
岑篱认出了这个曾经的绣品。
他竟还留着。
……他把它丢弃了。
定定地看了许久,岑篱蹲下.身去把荷包捡了起来。
她轻轻地拍打干净上面的尘土,可那个深色的马蹄印却没法这么拍掉,帛面也被沙砾碾过的勾起了丝。
终于想起了这东西的来由,谢兰君兀地止了声。
她连呼吸都放轻了。
岑篱艰难地往上扯了下唇角:“这样很好。”
既然断了,那便断得彻彻底底的。
莫要辜负日后良人的真心。
另一边,谢定还在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刘氏的喋喋不休,他习惯性地伸手进怀里,但是触手却摸了个空。谢定愣了一下,来回检查了数遍,确定袖子衣襟暗袋里什么都没有。
他霍然起身。
刘氏被唬了一跳,整个人往后仰去。
谢定却没看她,“兰君的事,就有劳叔母了,我突然有点急事,便不陪了。”
勉强客套了这么一句,他连回答都没有听,就匆匆往外走去。
*
阳曲紧接着发生了两件事。先是那被抓后的倪延万念俱灰,趁看守不备自缢了;另一件是朝中派遣官员来接手阳曲郡务,急命苏之仪入京面禀此次叛乱详情。
圣命难为,苏之仪便是有伤在身,也不好推辞。
只能加急启程往长安去。
如此一来,反倒是本来都准备动身往颍安去的谢家人先送了岑苏二人离开。
谢定当然没去送别。
他只遥遥在一个山头望着那一行人离开。
谢兰君猜到谢定去处,很容易就找到了人,“我听亲卫说,兄长昨日彻夜在外,是宁县那边还有什么事未了吗?”
谢定:“……”不是宁县的事,是他的事。
他把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找了一夜也未能找到。
但看着那辘辘驶远的马车,谢定又短暂地出了一下神。
早就弄丢了,就在他人在匈奴,还心心念念地想着提亲的时候……
谢定深吸口气,“不,没什么。”
他放他们走。
仅此一次,别让他再看见了。
*
此刻,往京城去的马车上。
苏之仪正面色苍白地靠在车厢壁上,低声解释正崇帝急诏的缘由,“我在倪延处发现了一本账册,他这些年私采铜矿所得,自己只留了极少的一部分,大部分都送了出去。”
岑篱本来心不在焉摩挲荷包的动作一顿。
把到手的利益拱手相让,倪延可不像是这么高义的,除非他本就是替什么人办事。但替何人办事能做到一郡郡守的位置?又是什么人,能让一郡郡守仍旧受其辖制?
岑篱抬头看向苏之仪:“那账册如今还在吗?”
苏之仪摇头,“原本的账册不在了。倪延的动作很快,察觉被发现之后,立刻放火烧了书房。”他又指了指自己肋下的伤处,“也便是这个时候,他决意杀人灭口。”
岑篱脸色微变。
不管是刺杀钦差、还是蓄养私兵,全是不赦的大罪。可倪延宁可冒着这个风险,也要毁灭证据,那账册绝对至关重要。
岑篱:“你说‘原本的账册’?”
苏之仪笑了笑,抬手点向自己的额间。
岑篱倒是想起来了,苏之仪任郎官时,能得正崇帝青眼,便是因为他这过目成诵之能。
“怪不得大父急诏你回京。”
苏之仪却没有这么乐观。
“倪延谨慎,那账册上只写了数额,并未记名。这事还有得查呢。”
两人说话间,马车却缓缓停.下。
苏之仪的伤处不好随意移动,岑篱撩开帘子往外看,“何事?”
景九:“回郡主,有人拦了车驾。”
因为正崇帝急诏的缘故,这次回程是御赐的车驾,走的又是官道,等闲不敢有人拦车。
岑篱往下看去,竟还是个熟人,正是那早先被从劳役处放回来的刘大牛。
虽说这刘大牛起初没说实话,但后期能找到私采的矿洞和倪延的账册多亏了他指路,也算是这一次事里的功臣。岑篱本来还猜测是不是给他的赏赐得了克扣,才逼得人在官道上拦车,却见刘大牛重重地叩了几个头,“草民谢苏廷尉厚恩。”
岑篱疑惑地看向苏之仪。
后者也适时做出讶异之色,“你这是做甚?”
“廷尉厚葬我父,又替草民报了父仇。如此大恩,草民无以为报!”
岑篱先听到的“厚葬”二字,故而没有多想,但一旁的景九却心底一突。
收殓刘父的事,景九早就知道了,他更清楚苏之仪做这事绝非出自什么善意,这会儿乍一听到“报仇”,心下一震,不由自主对那倪延的死生出些疑问。
但倪延确实是自尽的。
他活着比死了的价值大得多,只不过严命看守,仍没有抵住“意外”。
不过这事没必要对刘大牛解释,苏之仪放缓了声调,温声劝了几句,直把刘大牛说的涕泗横流,不住地磕头念着“恩人”,在道旁跪着送行。
景九却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宁县的调查,景九跟了苏之仪全程,他自然知道,苏之仪根本没在意过刘大牛的死活,几次都是在拿他试探倪延,刘大牛如今能好端端的在这儿,一大半是凭了运气。可偏偏此人这会儿还对苏之仪死心塌地、感恩戴德。
景九忍不住大着胆子看了眼岑篱。
比起来时的路上,郡主待这位苏廷尉温和亲近了许多。
景九隐隐觉得这不是件好事,但是想要开口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就事实而论,苏之仪确实帮刘大牛安葬了父亲,也帮刘大牛报了父仇……所作所为也无可指摘之处,当真是个尽职尽责为民为天子的好官。
第22章
阳曲郡私兵谋反一事本是铁板钉钉,可倪延的死却让本成定局的案子扑朔迷离起来。
也因为这个,刚一回到京城,苏之仪立刻遭到了弹劾。
御史台的侍御史上书,说是苏之仪在阳曲以钦差之名滥行不法:那倪延固然大逆不道,可正是如此重罪才该送至御前,由陛下亲自处置,
苏廷尉却以钦差之名威逼胁迫,令那倪延畏罪自尽、死无对证。
通篇暗指“阳曲之事或另有隐情,苏之仪兴许是为求个人功劳,才刻意捏造了造反一事”,最后那句“死无对证”颇为意味深长。
这份弹劾的奏表一出,众臣纷纷上书复议。
早在去阳曲之前,苏之仪已经不知处置了多少件勋贵重臣不法之事,早就在长安犯了众怒。这会儿有人牵头,多的是人愿意添一把火。
朝意如此,正崇帝也无法,只得令苏之仪暂时赋闲在家,等此事查明,再重新回廷尉属上值。
对此,苏之仪还没什么呢,一旁的五铢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郎君怎么还有心思读书呢?!”
苏之仪态度倒是从容。
他放下竹简,抬头看去:“不读书又干什么?”
“郎君也出去交际交际啊。如今您一不能上朝二不能议事,总得有人在皇帝面前替你说两句话啊!咱陛下虽然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但是在他耳边说的人多了,难免心底会生成什么想法来,您也得找找自己人、帮你说说话啊!”
苏之仪颔首,“说得有理。”
五铢眼睛一亮,正待催促,却听苏之仪接着,“你看我赋闲在家这几日,有人给府上递帖子吗?”
五铢:“……”
他家郎君刚刚升任廷尉,还娶了郡主,算是半只脚踏入这长安最顶级的圈子,一开始当然也有人邀请他赴宴的,可不过两日,郎君去的那家便就因为宴中歌舞逾制被查办了;第二次,邀请的那家被查出了家中布置擢规;第三次……总归一来二去的,大家也琢磨过味儿来了,再无人敢邀请苏之仪去府邸赴宴。
如今这偌大一个廷尉府邸,陛下亲赐的宅院,门庭寂寥得还不如先前做郎官的时候。
五铢嘴唇翕动了半天,嗫嚅着,“不是小的说,郎君你做得也太过了。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办事。您这么把人得罪光了,又有谁敢替您说话啊?”
苏之仪却只是笑着摇头。
就是得没人替他说话。
毕竟在皇帝眼里,刀子是越干净越锋利才越好。
苏之仪正想说点什么将这话敷衍过去,那边五铢却不知想起什么,满脸恍然,“我想起来了!郎君您等着!!”
苏之仪本以为五铢又想起了什么“好主意”,却见对方匆匆走,又匆匆回来,手里端了一个陶甗。甗应当是从灶上直接端过来的,下层鬲里的水还咕嘟嘟地冒着泡,白色的热气透过上层甑往外冒。
苏之仪:“这就是你的‘想起来’?”
五铢使劲点头:“我方才差点忘了,这汤炖了好几个时辰呢。阳曲一趟,郎君又是劳心又是劳神的,还身上豁了那么大个口子,正该好好补补。这方子是我四处问的,不能用铜鍪、陶鼎的,就得用这粗陶的甗,也多亏了早些年的手艺我还没忘,不然这汤还炖不出来呢。”
苏之仪沉默了片刻,打量着眼前的陶甗。
粗泥烧制的壳子,外面是粗砺的磨砂痕迹,似乎是工匠捏制得并不精心,整个甗都往一侧略微歪斜。也确实如五铢所说的,他已经好些年没用这个粗陋的器具了。
这出神间,五铢已经麻溜儿地盛了一碗汤递到苏之仪跟前,“郎君快趁热喝。”
汤还烫着,苏之仪只略微沾了点唇。
一股说不出来的腥膻味儿冲了上来,苏之仪拧了下眉,看着碗里看不出原样的漂浮物:“是彘肉?”
“哪能啊?鹿鞭牛鞭驴鞭羊鞭狗鞭,我可是跑遍了长安才集齐了这五鞭汤——”
“咳咳咳!!”
“唉,郎君你别吐啊!这不能倒、不能倒!您知道这鹿鞭多难买吗?我在长安的药铺里挨家挨户地问的!这东西难伺候得很,回来又是泡又是搓,光收拾就收拾了小半个时辰……”
“……”
“……”
小半刻钟后。
五铢终究没保下那甗汤,他蔫了吧唧地跪坐在旁边,看着旁边苏之仪的眼神充满怨念。
他苦口婆心,“郎君,你听小的一句劝,这事虽然不好往外说,但在我面前没什么可瞒着。外头的方子多了去了,您要是抹不开面,就说是小的身上有毛病,您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您瞧瞧,洞房那一日之后,郡主让您进过房门吗?这夫妻之间,也不能老是睡书房啊!您伺候好了郡主,让她在皇帝面前多说两句,这不比别的交际管用多了……”
苏之仪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额上青筋跳了跳。
他压着气拿着竹简在石桌上敲了两下,“让你办的事办好了?”
五铢一脸“我就知道您要转移话题”的表情瞅着人,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办好了。”顿了顿,又忍不住接上,“石家也是有意思,以为拿了那万老三的家小他就不敢瞎说话了,也不想想,那万老三是个赌棍,赌上头了连自个儿婆娘都能抵出去,这样式儿的畜生真能因为念着爹娘,自己情愿去吃断头饭?”
“好了,”苏之仪瞥了他一眼,让他止声,“没露行迹吧。”
“放心,和栾都侯有仇的人多了去了,他不知道是咱。”
苏之仪颔首,“做得不错。”
五铢颇为得意地挺了挺胸.脯,“郎君也不瞧瞧咱是谁,当年在春涿巷,我可是走街溜巷的一把好手……”
苏之仪难得耐心地听完他一番吹嘘。
这话题就这么过去,一直等到晚间入睡,五铢才一骨碌爬起来,满脸懊恼:怎么真就被郎君牵着鼻子走了?
郎君让他办正事的时候都放心,怎么反倒这种事的时候不信他了?
人不能讳疾忌医啊!!
*
苏之仪倒不是真的被免职在家。他从阳曲回来后,便将那份无名账册默写下来,呈送御前。朝中绝对有人牵扯到这账目之中,但倪延谨慎,这账册上既没有名字也没有用以标记的印章,只能等涉事者自行跳出来行动。
也是因为此,才有了正崇帝处置苏之仪的事。
——放饵等鱼咬钩罢了。
难得偷来几日浮生闲,苏之仪可没什么去交际的兴致。
踌躇了些时日,也确实如五铢所说的,去讨好……不、去邀请岑篱出门。
“秋禊与春日的上巳相仿佛,都是洗濯祓除,只不过前者更多祈福禳灾之意。因礼志中并无定则,故而在长安并不盛行,但鲁地的风俗有此,便有许多家乡在鲁地的人自行组织了禊礼。我父还在世时,常带我去祓禊,但这几年忙于公事,许久都未去了,可巧这几日得闲,令昭可愿同往?”
岑篱也是才知道,苏之仪的祖籍在鲁地。
但这也是苏父时的事了,苏之仪自幼在长安长大,对于乡籍并不熟悉,但若说长安,却更是外乡人了。
虽无相似之处,但岑篱却想起了自己刚刚住进皇宫的那段时日。宫殿富丽、衣食华美,照料的人更是处处精心,唯恐出了差错遭到责罚,可那却并非自己的归处。
苏之仪的归处又在何方呢?
岑篱忍不住抬眼看去。
苏之仪却并未发觉自己有何不妥,只当岑篱这短暂的沉默是沉吟拒绝的意思。
他半垂了睫,掩下了眼底的失望,开口却是语气妥帖地,“是我考虑欠妥了。这几日来回奔波甚是辛劳,正该好好歇歇。”
兴许是第一次这般仔细地看眼前的人,岑篱竟注意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失落。
她心神一动:“不必了。已经在家歇了几日,也该出去透透气了。”
苏之仪愣了一下。
再抬头,那些微的失落如晨曦露水蒸腾,温润的笑意在脸上绽开。
岑篱心下微触,却莫名别开了目光。
苏之仪也注意到这动作。
他笑意敛了敛,但是表情还是柔软居多。
……
有了出行前的那个插曲,到了秋禊临水之所,苏之仪下意识伸手去扶岑篱。
岑篱顿了顿,没有躲开。
苏之仪这下子当真是愣住了。
他拉着岑篱的手忘记放开,差点将人带到了男宾的酒宴之上。
眼见着再往前就要入席了,岑篱忍不
住把手往后抽了抽,却不防被攥得更紧了点。还不待岑篱说什么,一旁倒是有人经过调侃:“廷尉新婚燕尔,倒也不必这般依依不舍。”
苏之仪这才回神。
他应和了那宾客几句,掩下那懊恼的情绪,小声对着岑篱,“是之仪行事无状,冒犯郡主了。”
岑篱这下子总算能绕过酒宴往另一边的女席走,可没走出去几步,就听到旁边寻夏憋不住低笑。
她瞥过去一眼,佯怒嗔道:“你笑什么?”
寻夏可不是拾春,被这么点出来,干脆连掩饰都不掩饰了,敞敞亮亮地笑出了声,“婢是笑,刚才廷尉连眼睛都黏在郡主身上了,生怕一松手,郡主人就不见了。平素这么有条理的一个,见了郡主魂儿都要被勾走了。”
岑篱拿着手里的祭祀用的白蘋敲她,“别浑说。”
寻夏哀叫着故作讨饶。
但是等笑闹过后,她却是若有所思:被这么打趣,郡主竟也没生气?
她眨了眨眼,快走几步跟上。
她就说嘛,拾春瞎担心。这天下的男人多的是,谢小郎君虽然好,郡主又何必在那一棵树上吊死?
她看苏廷尉就挺好。
这次从阳曲回来,两人的感情明显好过从前了。
第23章
不同于男客那边的露天宴饮,女眷这边的宴饮设在一方亭子之下。
岑篱还没走近,隐隐看见亭子里有争端,但是等到进去了之后,那争执已然平复。
一个湘色裙裾的、挽着垂云髻的女子正站在中间。她眉毛疏淡、脸盘略宽,五官并无出彩之处,但拼凑在一起,莫名让人看得舒服。
这女子这会儿正站在争执的中心,语气温和地劝解着,“这秋禊荐新,本是为了向神灵敬献新果,祈福消灾。二位妹妹若是因此起了争执,可是罪过了,祭祀神灵重在诚心,妹妹心意在此,又何必拘泥于器物呢?赶巧我今日带了一个黑漆盘子,与左家妹妹想荐的栗子颜色相合,那红漆盘衬得柿子颜色好,不若委屈委屈左妹妹,用我这盘子进献?既选了这盘子,冯妹妹就少让一步,让左妹妹先献果如何?”
她这话算是全了两家的面子,两边争执的小娘子都神情一缓。
少顷,那左娘子先一步开口,“我便罢了。用李姐姐的盘子怎么能说委屈?也不必让我先,待会儿献果一同上前,我可不像某些人那么小家子气。”
那冯娘子脸色微变,眼看着又要吵起来,又被那湘衣娘子几句话安抚了下来。
这人正是谢兰君曾提过的,屯骑校尉家的长女,李妢。
确实如谢兰君说着,这位李家阿姊性子温厚。只是运道不太好、婚事上并不顺畅,几次议亲,都是男方家莫名提出退婚。虽说各自都给了说得过去的理由,但李娘子的婚事也耽搁到了现在。方才被她称呼为妹妹的两个小娘子,其中一个已经盘起了妇人发髻。
岑篱还想着这些,亭中的人已经见到了她。
当即有不少认出她的身份来,纷纷上前行礼问好。
岑篱还是第一次来这秋禊,最开始的生疏之后,倒也被拉着融入其中。来这宴饮的多是祖籍在鲁地,宴中酒令规则有所不同,岑篱并不熟悉,多亏了李妢在旁时时照应。不过即便如此,岑篱也是接连输局,短短小半个时辰间便被罚了好几杯酒下肚,不由告饶离席,暂时去外头透透气。
这边女眷都是玩得相熟的人聚在一起,倒也不全是亭子里那些。不过岑篱这会儿为了醒酒,也不欲再往人群里凑,便挑了个偏僻的地方走去。
还没来得及深入,先被寻夏拦住了,“好郡主,可不能再往里走了。这地儿太偏又没什么人,再走下去,要是出什么事便不好收拾了。”
岑篱也是脑子有点昏沉,一时没注意,经寻夏一提醒,便止住了步子。
却听前面一阵草叶窸窣,从芦苇丛里探出一个头来。
寻夏被吓了一跳,连忙跳到前面挡住。
她满脸警惕看向对面,却见出来竟是个美貌少女。
少女年岁不大,但却出落地极其标致,身姿窈窕眉眼风.流,可偏偏那一双明眸又透着一股天真的憨态,这会儿被声音惊动,眸中闪着些微怯意,更是惹人怜爱。
寻夏张了半天嘴,喃喃:“乖乖,可是河里的精怪出来了?”
少女似是怔了下,眼中的惊惧散去,扑哧一下笑出声,“姐姐可真会说话。”
岑篱倒是认出了这个人。
她曾在太官丞的院子里见过对方,少女确实长着一张让人见之难忘的脸,是那屯骑校尉家的二女儿,李奾。
“李二娘子,”岑篱淡淡地打过招呼,又道,“这地方偏僻,孤身在此多有不妥,二娘子还是早点回去罢。”
这话一落,对面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收了。她眼圈一红,转瞬便是一副泫然欲滴的模样。
这顷刻间从惊到喜又到悲,只把寻夏看得一愣一愣的。
李奾哽着声,“郡主有所不知,非是小女不想回去,实在是不知往何处去。小女只是一妾室庶女,本没有身份来此,多亏家中嫡姐照拂,带我来了此地。可我自知身份卑怯,怎敢往诸位姐姐面前去?”
岑篱反问:“是吗?”
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应直让李奾一愣,连那哽咽声都有一瞬的不连贯。
岑篱却没有继续搭话下去的兴致了,淡淡地点了一下头,“那便不打扰李二娘子了。”
说着,招呼了旁边寻夏离开了。
看着两道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范围内,李奾结结实实地懵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从茫然无措到渐渐扭曲:怎么会这样?!
……
另一边,寻夏也不解岑篱这反常冷淡的态度。
她苦思冥想了半天,试探着,“郡主莫气,她长得便一副心术不正的样子,哪里比得上郡主尊贵的?”
她琢磨着莫不是因为自己夸了那人长相。
以前也没见郡主在意这个啊?
岑篱瞥了寻夏一眼,“李二娘子确实貌美。”
她毕竟常常出入宫闱。正崇帝极少关注后宫,但也不妨碍皇帝宫中美人如云,可便是与那些美人相比,李奾也并不逊色,她确实生就一张极美貌的脸。
略顿了顿,她又解释,“兰君并非背地道人长短的人,能让她说一句‘被刁难’,定然是做得极过分了。”
岑篱说的是去上官丞家的榴花宴的事。但那次是拾春随行,寻夏还不知道这事。
只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做出一脸懂了的表情点头,只是眼底的“睿智”神似某个极北之国进献的似狼神兽。
岑篱:“……”
她抬头抚额,连脸上的严肃都散了不少,“你刚才席上也见了李家大娘子了,那是个性子温厚的人,便是有人挑刺也不愿与人起争执,对席间几个家世低的小娘子也颇多照料。这么一个人,既然带着庶妹前来秋禊,会把人抛下不管?”
寻夏总算恍然,“郡主是说那李二娘子是自己跑出去的?”
岑篱颔首,又问:“刚才席间有谁提过这条路?”
她想要出去透透气,但却并非无端选的方向,必定是宴饮酒令间,有人“无意”中提起的。
说起这个话题来,连大大咧咧的寻夏表情也严肃起来。
岑篱年少时在宫中,身份尴尬却颇得帝眷,想着“偶遇”的人实在不在少数,以至于这些年过去了,她对此事还是颇为敏锐。
可即便如此,也没人会留意游戏中间的一句戏言。
两人这么思索了半天,都没忆起到底是谁提起的。
寻夏丧气:“是我不谨慎。本来以为都从宫里出来了,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只要有人的地方,这种事就免不了。我回宴上看看吧。”
……
岑篱还是没能成功找到暗示方向的那个人,反倒是又输了几局酒令,等到离席的时候已经彻底醉了,起身一个摇晃,多亏了旁边的李妢扶了一把。
寻夏连忙上前:“多谢李娘子,让奴婢来罢。”
李妢摇头,“郡主瞧着醉得不轻,你一个人不好搀扶,还是路上多个照应得好,我看郡主从东边走过来的,李家的马车也停在那边,不过是顺路。”
话都说到这样了,寻夏也不好拒绝。
道过谢之后,便由寻夏引路,两人扶着岑篱往马车方向走去。
去到了之后,才发现那边早早有人等着了。
李妢本来还以为是马车夫,但走近了才发现不对,竟是苏之仪。
再行回避来不及了,李妢索性落落大方地见了个礼,又解释了岑篱宴上饮醉了的事。
“内子不胜酒力,多谢过李娘子照料。”
岑篱这会儿已经醉得半靠在李妢怀里,眼见这李妢要把人推到苏之仪那,寻夏心里一紧:自家人知自家事,虽然洞房第二日拾春嘴巴跟个蚌壳似的,但是看苏廷尉过后一直睡书房便知,这两人绝对不是正经夫妻。寻夏虽然觉得苏廷尉算是个如意郎君,但郡主却未必愿意和对方那么亲近。
她紧赶着上前一步,却到底没能来得及,眼前着岑篱被苏之仪揽在了怀里。
大庭广众,当着外人的面,把郡主从陛下亲自主婚的夫君手上抢回来……
寻夏脑子里只片刻转过了这个想法,就老老实实在原地站定了。
虽然总被拾春斥责为没有脑子,但她也不会真的干出这样不知轻重的事了。
李妢倒是没察觉这暗潮汹涌,只是瞧着这苏廷尉小心仔细、生怕把人摔了的动作,忍不住心下感慨:这郡主和苏廷尉当真感情要好。
刚这么想着,那已然被抱在怀中的人恰巧抬眼看了过来。
颊上是酒气熏染的温红,那双清明时冷静淡然的目光盈着朦胧水汽,弯翘着的长睫一眨,水光越发盈盈。
被这“千回百转”的目光一看,李妢的脸上一红。
她仓促地低头告了退,走出去了一段,才急急以手扇风,给自己烧红了的脸颊降着温。
按说家中有个那般貌美的妹妹,她早该习惯如此才对,可这阳嘉郡主亦是个不遑多让的美人,褪.去了平常的清丽冷淡,露出这般模样……想着,李妢刚刚降下些温度的脸又烧起来了。
好半天,她才收拾好心情,往自家马车那边走去。
却没有见到本该在的人,不由疑惑:“奾儿呢?”
“回大娘子,二娘子早先来过一趟,说是这宴上没有她能说话的人,她便先回去了。”
李妢愣了下,忍不住叹气。
她这妹妹虽是貌美,但这性子实在孤僻古怪,让人不知如何对待。
若是管得狠了,她又当是嫡姐容不下她,又少不了一顿哭诉。
眼下这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李妢也只按了按额角,习以为常的,“算了,由她去吧。”
……
另一边,说是早早回去的李奾,却在一装饰华丽的马车上。
她像是一株藤蔓似的,正柔弱无骨地攀在一旁的青年身上。青年气度不凡,虽未着赤黑公服,但也是浑身锦绣,腰间朱红色的绶带上挂着一枚银龟钮,竟是一位在京的藩王世子。
如此美人在怀,鲁王世子却全然无动于衷,只是问:“问出什么来了吗?”
他不提这个还好,方一提起,怀里的美人眼底盈了泪,语气又是委屈又是愤愤,“世子还问?!我是什么身份,人家又是什么身份,人家哪里肯理我啊?我好不容易引着人到了地方,人家连同我说句话都不愿意,我又怎么问?”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抬起来,泪珠将坠未坠地挂在脸上,只让人心底都软了。
那鲁王世子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脸上露出些疼惜之色,抬手轻轻拭过她颊上的泪,温声哄了两句“你受委屈了”,但口中却仍是坚持,“这事紧要。你得问出来,他们在阳曲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拿到什么……”
李奾哼气,“你紧要?又同我有什么关系?”
贺文骞手臂一圈,就将人带入怀中,“你我又有什么分别?你可是我未来侧妃。”
“侧妃?”
贺文骞倒也没恼,而是笑着这掐了人了一把脸,“心肝儿,你还打算当世子妃?我倒是想,那石家恐怕是不会答应。”
“不是世子妃。”李奾拿眼波横他,“我想当太子妃。”
这话落下,车厢内一静,贺文骞收起那调笑的不正经,低头看过去。
怀中美人的眼睛依然透亮清澈,仿佛汩汩流淌的林间清泉,可偏偏这泉水中是毫不遮掩的野心。
贺文骞抬手,扼住了那一截雪白的脖颈,纤细易折,仿佛稍微用点力就能拗断。
李奾却不闪不避地和他对视。
贺文骞突然急促地喘了两下,掐着她的脖子吻了上去。
顷刻间,狭小的车厢里喘.息声急促,衣料摩挲的动静和车厢壁的摇晃交织,赶着的车夫动作一顿,驱马一转往城郊驶去。
……
等一切终了,贺文骞指.尖摩挲李奾脖子上的掐痕,笑得阴鸷,“敢说这话,你还真不怕掉脑袋。”
李奾娇娆一笑,眉眼间俱是风情,“世子舍得杀我吗?”
贺文骞又被她勾得又是呼吸一滞。
但到底平复了呼吸,交代起正事来,“阳曲的事很要紧,从苏温知这边很难下手,只能从阳嘉郡主身上来。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得把事情问清楚。”
李奾却是眼波微转,“我瞧着世子还落了一个人?这阳曲之乱,最后可还有个大功臣。”
贺文骞拧眉:“你是说谢怀朔?但是谢家人……”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不太好看。
李奾:“我听闻,谢将军回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求娶阳嘉郡主。这事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夺妻之仇不共戴天,那谢怀朔真的能忍住什么都不做?世子既然觉得那苏温知碍事,那干脆让他没机会开口便是,左右去阳曲的非只他一人,等他死了,事情怎样但凭活人一张嘴罢了。”
贺文骞被她说得目露心动之色,但却不知怎么,仍旧有些顾忌。
“……此事还得斟酌,”他沉默了半天,开口,“我去信问问父亲。不能重蹈当年赵王覆辙。”
在贺文骞看不见的地方,李奾悄悄翻了个白眼。
但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是满脸柔情蜜意,“妾听世子的。”
第24章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虽非本意,但谢定此遭回到颍安,大有相同的道理,昔年冷脸相对的族人个个卑躬屈膝,连只是不知事时来过的谢兰君,身边都围了好多姊妹。
谢定本以为自己会觉得快意,但是此刻看这些人嘴脸,却只觉得无聊透顶,他连和他们翻翻当年旧账的心思都没了,只想赶紧给爹娘修完墓地,离开这个污糟地方。
兄妹俩在谢父谢母碑前祭拜的时候,一个老者拄着杖走了。
谢定看见了来人,倒是难得执起了晚辈礼,主动上前去迎,“族长。”
若不是有这位族长在,谢定这次回乡,说不定真能干出把宗祠拆了的混账事。
老者摆摆手,示意谢定不必多礼,又让一旁的谢兰君接过手杖,在兄妹俩的搀扶下,向着谢家父母坟前祭了一杯酒,感慨:“看着你们兄妹俩如此,你爹当年果真没有选错。”
谢定微怔。
选错?
他爹当年“选”了什么吗?
族长祭拜完便回去了,但这仿佛随口一提的一句话萦绕在心头,谢定一直到回京的路上都忍不住思索。
*
长安,苏府。
岑篱那日醉后醒来,发现她和苏之仪同榻而眠了一.夜。苏之仪没干出什么趁人之危的事,据寻夏的说法,是她拉着人不放手,苏之仪才不得不留下。
若是正经夫妻,此事自然没什么紧要的。
但两人之间关系实在尴尬,醒来之后,两两相顾无言,反倒是比之前还疏远了些。
五铢虽然人在外院,但对府中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得很。
他忍不住一阵唉声叹气,“郎君你看,你早喝了那汤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都是第二次了吧,被郡主从房里赶出来。
苏之仪能在朝堂上面不改色舌战群儒,但这会儿对着家中小厮如此发言,也忍不住眼皮抽动,压着声斥道:“闭嘴。”
五铢:“……”
自家郎君向来从容镇定,连被圣上免职在家都不放在心上,这会儿却因这点小事而变了面色。
他心底对那个猜测越发肯定,不由痛心疾首:
“郎君你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苏之仪被噎得默然了好一会儿,他头一次对一个人生出这般森森杀意来。
到底念着从小长大的情分,苏之仪选择眼不见为净,“我去书房。”
五铢还不知道自己死里逃生,看苏之仪这回避的做法,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看吧!这还不是心虚是什么?!
苏之仪匆匆到了书房,却发现岑篱在里面。
接连几日刻意避开见面的两人甫一见到,彼此都有点尴尬。
岑篱不自在地把手往后撑,按在书匮上,“前日下雨,我怕这里的书简受潮,过来看看。”
苏之仪还不待回答,先见那书匮的柜门被压得前后开合。
放在最上方的一个匣子本来就探出半个头来,这会儿随着柜门的移动往下掉落。
“小心!”
话落的同时,那匣子已经从高处砸落下来,发出重重的一声响。
外匣摔裂在一旁,里面的东西也滚落出来,是一卷丝帛作帙裹着的竹简。
再想到它被单独放在匣中,置于柜子的最上层……
岑篱连忙,“对不住。”
她说着已然倾身去捡。
落下去指.尖和另一个人的交叠,两个人又都同时收回手去。
苏之仪低声,“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没伤到吧?”
岑篱当然不信。
不是要紧的东西会单独放?还用丝帛包着?
“听动静,里面的简片似乎是散了,先打开看看能不能再编起来,若是孤本便不好说了。”
打开帛帙,拿出散开的简片,里面竟是一卷九章律。
应当放得时间很久了,连简片的颜色都比旁边书架上沉闷很多,而且誊抄的人……像是才习字没多久,腕力不够,连带着笔画也虚浮,看起来似乎是想仿照何人的笔势,但写出来的字更近似于幼童的描样子。
岑篱看着这莫名眼熟的字迹陷入沉思。
……好像在哪里见过?
“郡主当年赠我的这卷九章律,之仪可算不负所托?”
岑篱迷惑抬头。
看清了那眼底的疑问,苏之仪便是早有所觉,也忍不住心下一空。
他自嘲地轻笑,很快便敛下表情,温声:“这是当年郡主送我的书卷。只不过些微小事,郡主约莫并未放在心上,忘了也是有的。”
岑篱这才想起这字迹为何这么眼熟了,是她幼年时的字迹。
她摇头解释:“我是不记得了,但不是因为这个……正崇二年岁末,我大病了一场,入宫之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这次换苏之仪愣住了。
正崇二年,京中大疫,时任京兆尹的岑经鹤与楚元公主都病逝在这场疫病里,岑篱也是那时候被接入宫中。
岑篱很快回过神来,笑:“大母说,不记得也是好事。”
不记得便不会想家了。
苏之仪沉默了许久,“令昭要去看看吗?就在西市里。今日无事,也正好出去走走。”
岑篱迟疑着点头。
*
长安城外。
谢定没骑马,也没正经乘马车,而是盘腿坐在马车的车盖上,一会儿仰头看天一会儿遥望前路,沉思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京的一路上,他越想越是奇怪。
怎么是“选”呢?他爹到底选了什么?
本来是些微的疑惑,经这一路的发酵也变得抓心挠肺起来,他现在都打马恨不得回到颍安,去找谢族长问个清楚。
谢定刚这么想着,就见旁边那辆马车上,谢兰君掀起了车帘。
谢定立刻偏头看过去:“怎么了?”
谢兰君:“……”
确认兄长有没有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
看着谢定像是一切如常的样子,谢兰君也半松了口气,随口提了个话题,“京中的事需要人打理,平叔没能跟着一块儿去颍安,我们竟也没带回些乡礼什么的。”
兄妹俩在颍安都呆得心烦,全忘了这一茬。
“小妹说的是。”谢定也只思索了片刻,就展颜,“这个倒是无妨,我去西市买坛上酝来,就当给平叔赔罪,他不会计较的。”
说到便做。
谢定话还没落,人已经从车盖上翻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一旁的马背上,“小妹你先带人回去,我直接去西市。若是赶得及,还能同你们一同进家门。”
谢兰君还没来得及拦,就见眼前只剩一道绝尘而去的身影。
她忍不住摇头,哭笑不得之余又隐隐放心。
大兄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
透过车帘看到这一幕,刘氏感慨,“怀朔这性子,是该找个年纪大些稳重的。兰君你放心,等这一回京,我必定给你兄长好好相看。”
谢兰君:“……有劳叔母了。”
而另一边,谢定已经快马赶到西市。
坊市内不好纵马,牵着马走还不如人快,他干脆把马拴在坊市门口,给外面守着小童一枚钱,交由他看管,自己则是快步往酒肆过去。
远远看见酒肆的旗帜,便冲着外面的伙计朗声,“来坛上酝!”
伙计惊奇:“这不是谢将军吗?”
谢定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酒肆了,笑着调侃,“怎么还生疏起来了?”
鲍二哈哈一笑,“可不敢轻慢了,那日章台街上我也去看了。谢将军打马游街好生威风!掌柜出去说一句‘谢将军常来我家酒肆’,连带着肆中生意都好了许多。将军许久不露面,我还以为你日后再不来了呢?”
“怎会不来?不过前些时日回了趟族地,一时没抽出空来……”
谢定正解释着,鲍二的目光却不由地往街头另一边看去,那边相携走来两人,其中女子发髻盘起,是已婚妇人发式。
发髻虽变,模样却没有,鲍二立刻认出了这位常同谢郎君一块来的岑小娘子。
谢定随着鲍二的目光看去,神情当即一滞。
他一路思索谢族长的话,便是想要以此占据心神,不想想起别的事,却不防一回京便看见了。
鲍二并不知晓岑篱身份,而谢定求娶阳嘉郡主那事虽说成了好一阵儿茶余饭后的流言蜚语,但也只在公卿之间流传,鲍二一个酒肆伙计是无从得知,但不妨碍他从别的侧面猜到些内情。
他抬手拍了拍谢定的肩膀:“这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你出征这一去没个音讯,婚事也不由得岑娘子。”
谢定没说话,他只是想起了韩培在匈奴王帐中的话。
那时的他是如何调侃韩元修的?再娶新妇便是。
功成名就,迎娶佳人。可心上的佳人早已另嫁……
倒是那鲍二看着旁边苏之仪,若有所思地小声:“榴月前后,岑娘子好像同这人来过。”
算算日子,正是他在大漠中渺无音讯的那日子。
谢定脑子里一嗡,兰君的话在耳边响起,和韩元修的声音彼此重叠——
‘一连数月渺无音信,兵败消息传回长安,人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还指望着人家姑娘等你提亲?’‘大兄你……战死的消息传来,岑姐姐悲痛欲绝,是苏廷尉开解安慰,才让岑姐姐颇得宽慰。’
——别说了!别再说了!!
眼见着谢定脸色难看,鲍二也止了声。
看着那边渐渐走近的两个人,鲍二犹豫了一下,“你若是不想见,不如去里面坐坐?”
但二楼临窗而望,却只是将下方的一切更清楚地收到了眼底。
第25章
岑篱和苏之仪走在西市街面上。
她对这里并不陌生,但是能想起却只有近几年的记忆,并无孩提时的画面。
绕过杂耍和货郎叫卖的吆喝声,苏之仪驻足在坊市的一隅,解释:“这些年长安的坊市繁华了许多,连这里都开了不少铺子,不过当年这地方还很荒僻。”
岑篱仍旧什么都没想起来。
这地方她来过也不止一次,若要能想便早就想起来了。
这会儿听得苏之仪如此说,她也只能点头应和,眼底却不自觉露出些空茫的之色:不记得……真的是好事吗?
苏之仪打量着岑篱的神色,犹豫了片刻低声,“这坊市里,常有些孩子踅摸些零活讨点赏钱,但这些个孩子彼此之间也有高低之分。我幼时生得瘦弱,在里头颇不受待见,有一次拿得赏钱多了,便被堵到了这里。”
岑篱意外,“治粟内史秩二千石,应当……”
不,正崇初年,苏父未官至治粟内史。但那也是朝中官员,家中不至于难过到这般地步。
“我是父亲收养的嗣子,”苏之仪解释了这么一句,又莞尔,“……还多亏了郡主的那卷九章律,让苏内史在挑选嗣子时,选中了我这个远方族亲。”
岑篱还没想到,原来两人之间有一段这么早的因缘。
或许是精神骤然放松的缘故,岑篱注视着眼前街巷,眼前隐隐浮现另一个画面。
比现在更荒凉的巷子里,有一个瘦弱的孩童被更大些的孩子团团围住。
画面陌生又隔阂,岑篱不确定那是自己的记忆,还是根据苏之仪的话想象的画面。
但她确实低声轻喃出了当年的话,“贼杀人、斗而杀人,弃市。斗伤人,而以伤辜二旬中死,为杀人[1]……”
苏之仪倏地抬头。
岑篱却还发着怔,由那个画面伊始,记忆沉到更深的深处,她像是沿着旧日的街道走回家中,口中不由呢喃:“我想起来了,我好像回去之后将这事同爹娘说了。”
苏之仪心底微动。
他稳住自己的情绪,轻声问:“公主殿下与岑公是如何说的?”
“娘只是笑,指着爹哈哈大笑。爹……他说‘年未满八岁,八十以上,非手杀人,皆不坐[2]’,问我问过他们年岁没?”
苏之仪笑了:“约莫是未满的。”
他也未想到,自己居然能这般平静地调侃起了当年旧事。
而这温情融融的一幕落到酒肆楼上人的眼中,只觉刺目要命,像是有什么锐器生生地扎进心口,把五脏六腑都搅了碎。谢定端着碗灌了一口酒下肚,烧灼的感觉一直从喉间烫到了胃壁,腹部那翻涌作呕的抽痛却似乎稍缓,他不由再次端起酒碗。
下方二人对这注视一无所觉。
两人略微平复过情绪,走出了这巷子,但没走出几步,岑篱轻轻“咦”了一声。
倒不是看见了酒肆二楼的谢定,而是遇到了另一个熟人,前几日秋禊上遇到的李大娘子。那日秋禊多亏对方照拂,岑篱正想要上前打个招呼,但是走近几步,却脚下微顿。
苏之仪:“怎么了?”
岑篱轻轻摇头,“再等一会儿瞧瞧。”
李妢这会儿的神情可不像是来采买东西的。
正这么想着,那工坊铺子铺里出来了一个年轻的郎君,看模样像是这铺里的匠作。两人交谈了几句,那年轻匠作取了一副算筹出来。
别管是朝中治粟还是府内份例,这其中账务全凭算筹计数。
用的人多了,连着算筹也讲究起来,木的铁的金的玉的,好似只要这计数的器物好一点,连家中的金银都会多一倍似的。
眼下这算筹料子却算不上多好,只是普通漆木,但细看之下却颇有玄机,阳光下一晃,细碎的金粉在上面闪着光。
李妢讶然,“这是?”
年轻匠作笑了笑,“大娘子说是只用漆木,我瞧着实在单调了点,赶巧有做别的留下的铜金粉,便在上漆的时候混了点。”
看李妢低头要找钱,他又忙忙摆手,“用不上的。只是些铜金粉,不值钱的,混在漆里好看些,大娘子莫要嫌我自作主张便好。”
岑篱远远看见,却看出了那算筹不单单是混了金粉那么简单。
边缘处细细打磨过,莹润得都显出玉的质感,筹身上雕的花纹,细密繁复却也不喧宾夺主,不知做算筹的人在上头花了多少心思。
岑府也有不少算筹,料子比这好的不知凡几,但要是做工,能和这媲美的却数得上了。再看那边目光对视,心思都不在算筹上的一对男女,个中缘由实在不难猜测。
岑篱没想到只是出来逛逛,竟能撞见这么一对有情.人。
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扰,那边却生了变故。
铺子里走去一中年男人,看打扮是哪家高门里采买的管事,赶巧取的也是一个算筹。
是由一块通体莹润的碧玉雕成,这玉的水头极好,盈盈水光几乎要透玉而出,显然不可能是一家工坊铺子能有的料子,只是由铺子代为加工。
这管事本来微微颔首满意,抬眼却瞥见了另一边的漆木算筹。
他轻轻挑起了一边的眉,“吕掌柜莫不是敷衍我吧?这碧玉的下料都够你们赚一笔了,我家主人给工费也不吝啬,就这般做工?”
掌柜心底连连叫苦。
哪有什么“下料”?切割玉石定有损耗,偏这管事的要求苛刻得很,生怕他吞了好玉,他绞尽脑汁,才从那玉料上挖出了一副完整的算筹,根本没什么剩的。至于说工费,若不是这家主人实在不好得罪,他情愿不接这一单子,还不够折寿的。
想是如此想,掌柜脸上却堆起笑了,“戴管事这是哪里的话,您看看这雕画,我敢说放眼整个长安城,再也没第二家有这个手艺了。就连我自个儿,也不敢拍胸.脯保证能再刻出差不多水平的雕画。是贵人的吩咐,又是这般好料子,小老儿再精心不过了。”
管事却不答不应,只是拿眼往旁边一瞥。
这工坊铺面有限,没法像是大铺子一样在二楼设下女客雅间,只是扯了块布帘子在中间挡了,但也只是做了个意思,近处看不彼此的面容,但前头的货品却看得清楚。
管事这眼神示意下,吕掌柜也知道了缘由。
他在心底叹了一声“冤孽”,但面上却不露,只是狠狠的刮了儿子一眼。
吕小郎君也意识到自己惹了祸,颇有些不知所措。吕掌柜往旁边走了几步,低声冲着李妢解释了几句,将那算筹拿了过来。
管事本还以为对方是想拿这算筹当作补偿的礼物,一脸勉强地给了个纡尊的眼神。
但等看见了,却是一愣,两厢对比,一眼便看出来,那漆木的算筹比他这玉算筹小了一圈儿。
吕掌柜陪着笑,“不过小儿的练手之作,您瞧瞧他这糟蹋料子的作法!御史府上的料子是什么宝贝,我哪里敢让他糟蹋?”
管事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果真见那算筹只是普通漆木,混的金粉也是假金。
脸上那不快的神色缓了不少,还称赞了一句,“吕掌柜这儿子,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怕是过不了多久便能承了这门手艺,掌柜的便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管事这是哪里的话?这小子竟是些歪点子,手艺还有的磨呢。”
管事笑寒暄了两句,把除了定金之外的尾款要了个八折,这才把那件漆木算筹抛到了脑后,心满意足地往外面走去。
但是刚走出这铺子门口,脚下便僵住了。
看着避无可避的两个人,管事脚下往后缩了缩,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躬着身上前行礼:“下仆见过阳嘉郡主,见过……苏廷尉。”
岑篱本来是想着来帮忙解围来着,没想到这铺子掌柜已经自行摆脱了困局。
不过想想也是,这西市落在长安,不说遍地贵人,来往也有许多官员,若是没有点处世之法,工坊铺子早就干不下去了。
岑篱点了下头,问:“你是?”
“回郡主,小人乃是御史中丞家一管事。”
岑篱总算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紧张了。
苏之仪赋闲在家便是因为侍御史的参奏弹劾,而后者正是御史中丞属下。以侍御史的职位弹劾当朝廷尉,若说背地里没有上司的首肯授意,可没人相信。
苏之仪也适时上前。
他并未掩饰自己刚才所见,直接开口:“这碧玉难得,拿来当贡品都使得了,御史中丞却舍得用来打一副算筹,当真是令人羡艳。”
管事抹着汗说不敢,岑篱却心中一动。
那阳曲的账册上没写名字,但每一桩都是一大笔钱,如此大笔的财富涌入,受贿人肯定要想法子花出去的。
苏之仪大概也是相同的想法,又状似闲聊地问起了这管事府中采买。
只不过仰赖于他前些时日在京中闯下的赫赫名声,这管事生怕那句话说错了连累主家,只一问三不知的含糊其辞。
铺子外这边还僵持着,铺子里面也有对话。
吕掌柜把算筹送了回去,对着李妢连连道歉,“那戴管事在这条街上是有名的难缠,遇见他采买,铺子里少不了要刮一层皮去,我等商贾工
匠实在得罪不起,便是贴着钱也盼着将人打发走,未曾想竟然牵连到李大娘子身上。”
李妢本就不是计较的性子,这会儿自是连声道:“不妨事。”
吕掌柜却坚持:“今日的事实在是委屈李大娘子了,还多亏了大娘子心善,不与我等计较,只是老朽身份低微,实在没什么可报答的。今日这铺子里的东西,大娘子若有看上的,随意取用,日后若有需要手艺的地方,老朽也在所不辞。”
“掌柜言重了。只是些微小事,哪里用得着掌柜如此郑重。”
却是一旁吕小郎君开口劝,“大娘子看看吧。有喜欢的,便多拿两件。”
吕掌柜本想说的话一顿,忍不住闭了闭眼,不想看这糟心儿子。
是不是把你也送出去最好?
【作者有话说】
[1]《二年律令贼律》
[2]《周礼秋官司刺》
第26章
酒肆二楼,谢定旁边的一坛酒已经空了。
他抬了抬手,正想要招呼伙计,却见有人已经提了一坛酒上前,“这坛店里窖藏的佳酿,我请谢将军。”
谢定抬眼看过去,些微重影的画面映出一张不甚清晰的脸,有点眼熟。
还想着,对面已经主动开口,“将军回京之后,家中本该登门致歉,只是家父因我那不肖幼弟的事黯然神伤,竟忘了礼节。后来准备登门拜访时,将军却已回乡,今日能在此处相遇,也是一场缘分。”
谢定想起这人是谁了。栾都侯的长子,石茂通。
至于他说的道歉……
被酒意醺染的脑子转了转,总算想起了那个已经被军法处置的洮中都尉,他好像姓石家。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这会儿来假惺惺地作态了,说里头没鬼都没人相信。
谢定酒一下子醒了大半,面上却不显。
他冷嗤一声,仗着酒劲不客气地,“怎么?栾都侯都把手伸到了北征匈奴的大军里了,有什么可道歉的?是想再赔我一条命呢,还是后悔没把我弄死在那儿?”
长安城的人说话都习惯留着三分,石茂通还没见过这么不客气的,当即脸色微变,但也很快就稳下神情,“将军说笑了,那石峻不遵军法、罪有应得,父亲已经将他逐出石氏。此次对匈奴之战,还是多亏将军力挽狂澜,才没有让那罪人之过酿成滔天大祸……后援断尽、却带领麾下士卒绝处逢生,谢将军当真是承袭了谢公当年之勇。”
谢定却拧了下眉,“当年?”
他后援被断了洮中都尉暗中捣鬼,没听说他爹遇过这情况啊。
石茂通像是意外,“怎么?谢公没有同将军说吗?”
他这么问了一句又像是恍然,“也对,毕竟后来遇到那等事,谢公不愿细讲是应当的。”
谢定眼皮跳了跳,很烦这种说话藏一半的调调。
要说说不说就滚!
好在石茂通本就是为此而来,没有再卖关子的意思,很快就接下去,“正崇二年,谢公率军北征,是岁多灾,朝中对这次北征多有反对之声。后来京城遇疫,太常寺言此乃天象示警,不宜动兵戈。陛下急召谢公领兵回朝,谢公以边境情况力陈利弊,恳请陛下再宽限时日。然朝中却反对之声四起,当年的治粟内史更是一力主张,断了大军的兵粮,这才有了谢公不得不退守玉门关之事。”
谢定确实意外,他从未从父亲嘴里听说过这些事。
但此刻对面人不知怀了什么鬼胎,他只晃了片刻神就强行拽回了注意力,依旧是一副半醉的情态,看不出喜怒地,“当年这些旧事,石郎君倒是清楚。”
石茂通:“说来惭愧,我也只是常听父亲叹惋,若非当年治粟内史断了谢公军粮,谢公早就大败匈奴,边境百姓也不必受这十多年的侵扰……我父极少钦佩一人,但谢公带兵用兵之能却让父亲赞不绝口。军中无粮最易哗变,但谢公却稳住了大军,将匈奴拒与玉门关之外,如此大功,回朝却以战败论处,父亲每每谈及此事都不甚唏嘘,说是庸人误国,若非治粟内史之过,怎会令边患绵延十数年之久。”
这可不单是庸不庸人的问题,大军断粮,是冲着逼死人去的。
而当年的治粟内史是苏宏……苏之仪的父亲。
谢定霍然抬头,但还未及说话,就见楼梯口处上来一个人。
是谢定麾下的校尉韩培。
他明显是为找人而来,目光在屋内一巡,一眼就看见了谢定,紧接着注意到对侧的石茂通。
韩培不自觉拧眉。
他当机立断地快步赶上前,匆匆打断二人对话,“你可真让我好找!”不等对面石茂通说什么,他已经满脸歉意地开口,“我家将军喝醉了,不便多陪,告辞。今日的酒钱记在我账上。”
紧接着,不由分说地留下一把钱来,架起谢定就往外走。
谢定身体有一瞬的紧绷。但瞬息之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强行放松下去,真的如同醉倒了一般,被韩培带了下去。
给人当了这么久的副手,真醉假醉还能分得清的。
韩培一出了酒肆就松了手,皱眉,“你怎么还和那姓石的聊上了?”
谢定不答反问:“你怎么来这了?”
“你还好意思说,说来买坛酒,人没了个影儿。要不是我碰巧遇见,这会儿就是你妹子过来找你了。”
谢定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是来买酒的。
韩培显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又追着刚才的话题问:“我说那姓石的不是好东西,他找你干什么?”
谢定冷嗤,“他想把我当傻子。”
……可偏偏他还真的想当一回傻子。
目光投到了街巷口,那里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但那相视之间仿佛容不下他人的温情好像还在眼前残留着幻影。
沉默了片刻,谢定开口问:“正崇二年,我父亲北征匈奴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能知道什么,那会儿我还没入军呢。”韩培犹豫了下,“不过我倒是知道个人,他肯定清楚当年的事,但就是不知道愿不愿意说。”
“谁?”
“屯骑校尉,李稷上。”
正是李妢李奾二人的父亲,李舂。
*
岑篱那日在工坊铺子外和李妢打了个照面。见苏之仪还堵着那戴管事套话,她倒是和后来出来李妢简单聊了几句。
第二日,岑篱便收到了李妢的邀约。
帖子上没说有什么事,只是邀人过府一叙,岑篱心下奇怪,但还是应邀去了。
李妢早就备好了点心酒食,作为主人家招待得倒是妥当,只是言谈之中,颇有些顾左右而言它的态度。
岑篱:“大娘子若是有事,不如直说?”
李妢兀地沉默了。
好一会儿,她才支吾着:“昨日在西市见到郡主,真是巧遇。不知郡主何时到的……又瞧见了多少。”
岑篱若有所悟,忍不住笑了,“我确实到了有一会儿,只是瞧着不便上前,便没去打扰……那吕小郎君确实一表人才,大娘子若有心,不如让校尉帮忙举荐。虽不能直入朝堂,做个胥吏还是使得的,待累功升迁,也是半只脚踏入朝堂了。”
李家确实不太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工匠。
但若能得李父的照拂,那吕小郎君也不可能仅做一个工匠。
李妢却未有展颜之态,而是低声:“家父曾因为举荐之人险些酿成大祸,故而不再举荐他人。再者我与他也不过泛泛交集罢了,郡主误会了。”
岑篱不知道李舂到底因为举荐遇到了什么麻烦,以至于再不行举荐之事。
但是举荐别人,和举荐自己女婿还是不一样的,后者不管举不举荐都脱不了瓜葛,反倒没那么多担心了。
想是这么想,但别人家事不好置喙,岑篱干脆另想它法,“那参加太学考核呢?正崇初年时,朝中便改了法令。参加太学考核者,不再拘泥于太学生身份,凡良家子皆可入考。别的科目我不熟悉,但是律法一道,只要入试者明习法令、足以决疑,最差也能有个试胥吏的名额,之后如何,端看个人表现了。大娘子怎么看?”
李妢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愣,像是没想过这事。
说是“良家子皆可入考”,但这长安城内能识字的又有几人呢?识字还能延请名师,研习典籍的便更少了,故而这法令虽改了,但事实上还是太学生入考居多。
李妢犹豫,“我不知他情不情愿。”
这
条路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走的。
“大娘子不若去问问他?”
见李妢还是下不了决定的模样,岑篱干脆笑道:“我想起来了,前几日家里的香筒坏了,我昨日看着吕小郎君的手艺甚好,正想去那铺子里订一个,大娘子愿不愿意陪我走这一遭?若是去了还不好说出口,就当陪我挑香筒了。”
李妢:“……小女先行谢过郡主了。”
*
这边岑李二人才刚刚出门,谢定便到了李家登门拜访。
马车擦身而过,而心里藏着事的谢定却没往旁边多看一眼,等着门房通禀回话,便匆匆入内。
李舂亲自出门迎接,谢定却并未拿乔,而是规规矩矩地行了晚辈礼节,“侄儿见过李校尉。”
李舂连忙去拦:“哪里敢当将军如此称呼?”
谢定却摇了摇头,坚持施完这一礼。
早年谢父被夺爵,谢定虽没了爵位继承,但却仍有勋贵子弟的待遇,在宫中任过御前宿卫,也正因为身处这皇权漩涡之中,才更觉人情冷暖。李舂虽然有当年险些被逐出谢父军中的旧事,但这些年明里暗里对谢定的照顾却不少。
待到入席之后,谢定也未多作寒暄,直奔主题:“实不相瞒,侄儿这次前来,是有一事相询。正崇二年,李叔随我父亲出征匈奴,家父在世时,提起此战总是含糊其辞,不愿多说。既然此乃家父一大心病,我为人子,总该承起父志,不知李叔能否告知我其中内情?”
谢定故意说得模糊,他眼见着随着他的话,李舂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
这里头竟真有内情!
也意识到自己表情有异,李舂敛下神色,低头饮了一口酒,缓声,“你如今大败匈奴,也是承袭了你父亲的志向,谢公在世,也定当心怀甚慰,哪还有什么心病不心病的。”
“李叔既然如此说,那我便也直接问了:当年我父战败,是因外患,还是内忧?”
李舂手指一颤,酒杯从掌心滑落。
不必他再回答,谢定已然知晓了答案。
第27章
李舂最后也只是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当年你父亲自请除爵,便是想让此事就此终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深究呢?”
……自请除爵?
谢定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看着李舂明显不想多说的样子,他心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但沉默片刻,他还是开口,“那当年治粟内史断了我父亲军粮,此事可否属实?”
李舂叹息着不答。
谢定却得到了那个想要的回答。
*
另一边,岑李二人已然到了西市。
一路上,李妢坐立不安,半点不见秋禊上照顾各家小娘子的游刃有余,左右手指搅动着,绕在指.尖的帕子都快被她撕了碎。还是岑篱开口问起了她和吕小郎君的事,这才引得李妢稍稍转开点注意力,救下了那条绣样精美的帕子。
岑篱从李妢口中得知了两人的相识。
这吕家的工坊铺子也在西市开了有几年了,价格公道,掌柜家的雕刻手艺好,专做算筹木梳香筒之类的小件,长安城里有些家资的人常来他家订做一些小物件,李妢也去过,但一开始两人也就是平常主客关系罢了。
“我以往去得不多,也就几回的。那日曲家退了亲——我也没见过那曲家郎君几回——只是一次两次的、次次如此,我便忍不住想,是不是真的如他们说的‘我命格克夫、不宜嫁娶’,我不敢在家里表露,怕爹娘看见了忧心,便寻了个由头出门。却也没什么去处,只在西市上闲逛,碰巧经过了吕家工坊铺子……那日掌柜有事,是吕郎君看店,店里又没什么人。见是熟客,他便招呼了几句,又说我瞧着心情不佳,问是发生了何事……”
“我那日也是昏了头,竟然把事情同他说了。我本来开口便后悔了,结果他瞧着比我还慌的样子,我反倒是静下来了。他又请我进内堂坐坐,我便去了。”李妢顿了顿,像是忍不住笑,“……哪有他那般待客的?请人进去后也不说话,上了杯水之后,又自顾自地做木工活。不过我那会儿也不想听别人说什么,有些话淤在心里难受,便一股脑的说了,说完之后人都轻快了许多,临到要走了,他那木工活也终于做完了——”
李妢没说那木工做的是什么,只是借着挽发的动作,不自在地抬了抬手臂,露出了腕间的一根红绳,绳子上穿着一个木雕的兔子,活灵活现的。
岑篱意会。
想来,这便是吕郎君那日的木工活了。
“他说……‘大娘子这般好的人,怎么会命格不好?定然是外面的鬼祟见不得好人才沾染上来,桃木辟邪,正好可以去去秽气’。”
像是极不好意思似的,她说手上又不自觉得搅起了那方帕子。
岑篱分明看见,那帕子上绣着一个与木雕极相似的白兔,也不知是绣帕子的人照着木雕绣的,还是那做雕刻的人照着帕子雕的。不过,于两人而言,兴许没什么差别。
把这些事情说完,李妢像是解下了心头的重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许多。
待到马车停.下,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但当两人下了马车之后,却没看见开门待客的工坊铺子,更没有铺子的掌柜和年轻郎君。铺子的大门上木条封住钉死,数个皂衣小吏在这附近把守,驱赶着周围或是上前询问或是来看热闹的人。
岑李二人都不明所以,还是岑篱亮明了身份,才问清楚了事情的缘由。
御史中丞昨夜暴死家中,经仵作验查,乃是中毒而死,被下毒的器具正是一套玉算筹,出自这吕家铺子。
吕氏父子一大早就被带走了,这间工坊铺子也被封了。
听完那皂吏的解释,李妢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
“不、不会的,吕掌柜是厚道人,莫说朝廷大员,便是普通乡邻,他也从不与人红脸,怎会和毒案扯上关系?”像是想起什么,她抓住了岑篱的手,“请郡主带我去见苏廷尉!”
御史中丞乃是朝中要员,他无故暴死,案子自然该是廷尉的。
但苏之仪如今虽然还挂着廷尉的职务,却只是赋闲在家,这案子交不到他手上。
不过李妢这会显然想不到这么多,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岑篱的手不松。
岑篱却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阳曲的那本无名账册还没查清楚,他们才刚刚有了怀疑人选,这御史中丞便暴死家中,实在让人深思。
只是看着六神无主的李妢,岑篱也不敢放她一人回去,只带着她一起回了苏府。
刚一进府,便遇到了来宣旨的小黄门。
原来那御史中丞家的管事招认,他从吕家工坊铺子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过苏廷尉。后者对着玉算筹很有兴趣,非但仔细询问,还拿出来把玩过,也有下毒的机会。
李妢本想要替吕家父子陈情,未曾想她以为的主案人竟也面临牢狱之灾,一时之间懵在了原地。
却不知那来宣旨的小黄门也是心底打鼓。
都是宫里呆过的,知道这位阳嘉郡主简在帝心,宣旨来拿郡马实在不是个好差事。他登门之前还特意问过郡主不在,未曾想竟这么撞了个正着。
因而宣完正崇帝口谕后,他不免又陪着小心解释,“郡主容禀,此事绝非是为难苏廷尉。堂堂御史中丞,竟然在自己家中暴死,陛下为此雷霆之怒,当朝便撂下话了,说是‘不查个水落石出,日后谁还敢在朝上做官’。这次叫苏廷尉过去,也是赶巧廷尉和案子扯上关系,去问问情况,协同查这案子的御史录些口供,待案子水落石出,廷尉自然就被放回来了。”
岑篱拧着眉去看苏之仪。有阳曲那份账册在,她能大概猜到这是正崇帝和苏之仪联手演的一场戏,但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苏之仪轻轻拉了下岑篱的手,以示安抚,人已经上前一步领旨谢恩。
想要引蛇出洞,总得有点代价。
眼见着苏之仪被小黄门带走,还发着愣的李妢终于回过神来,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先着急,还是先安慰岑篱。
“……郡主。”
岑篱回过神来,出言安慰:“大娘子不必过于忧心
,大娘子也听见了陛下对此事的态度,此案牵连入两名朝廷大员,不管谁判这案子,都不敢胡乱下定论。大娘子知晓吕掌柜和吕小郎君都是温厚性子,万不会做出这等事,既然如此,不若回家等着,等到案子查清楚,人自然被放回来了。”
李妢明显还想再说什么,但想着刚刚被带走的苏之仪,只能压着心绪应了声“是”。
岑篱不放心她自己回去,打发着寻夏送人。
上次在秋禊时寻夏和李妢见过,两人更熟悉点。
转头又交代拾春,“你抽着空去谢家跑一趟,若是兰君有空,让她多找找李大娘子,去帮着开解一二。”
拾春本来还颇为忧心,但看着岑篱这镇定吩咐的模样,倒是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只是忍不住暗自低叹一句:果真是不一样……数月前,谢郎君出事的消息传来时,她可是亲眼见过,郡主是怎么六神无主的,便是再怎么竭力维持表面平静,也掩不住眼底的慌乱,哪里有现在这样,还有心思考虑周全别人。
*
谢府,谢兰君正招待着刘氏。
刘氏倒是个守信之人,那日在阳曲答应帮谢定做媒,刚回到京城没几日,就迫不及待地带着数牍画像上了门。
谢兰君心情不免有些沉郁,但还是扬起了笑招待对方。
刘氏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倒没注意到谢兰君的笑不由衷,而是热切地拉住了谢兰君的手,“……要我说,外人哪有自家人知根知底,亲上加亲才是好事。我这侄女可是个实心眼,平素里在家,爹娘叫她往东她绝对不往西,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孝女,进门之后也绝对能侍奉好夫君……她不识字,只堪堪认得几个数,你耐着性子教教她,她说不准能囫囵看点账册,不过这样有这样的好处,兰君你放心,等她入了门,没有姑嫂之争,这个谢家还是你掌家!”
谢兰君听得拧眉,“叔母误会了。长嫂入门是好事,若是长嫂能够打理家中上下,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心生嫌隙。”
“是是是!你说的是,”刘氏接连点头应着声,口中却仍旧扯着这个侄女不放,“你家这一支人丁单薄,比起家业来,绵延子嗣才是要紧事。女大三抱金砖,我这侄女虚长你大兄几岁,又是身子骨硬朗,大冬天的都能下河,绝对是个好生养的!”
谢兰君听得一愣。
因为家中无合适长辈的缘故,她和兄长的婚事耽搁了好些年,以时下的风尚,比兄长还年长却没定下婚事的女子极少。谢兰君隐约想起,三叔母的族兄家中好像有个幼年便痴傻的女儿,一直没能议成亲事。
刘氏先前的话在脑子里转过一边,谢兰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一把甩开刘氏的手,语调冷下,“叔母若是不愿做这个媒,直说便是,犯不着在这里愚弄我们兄妹。”
见谢兰君如此,刘氏也慌了神,连声道着:“兰君你误会了!叔母也是为你考虑啊!兰君你还年轻,不知道这家宅里的事可没那么简单,小姑子和长嫂的关系处得不好,闹不好你日后就得了有家不能回。”
怕谢兰君立刻就轰人走,她说着话,又拿起了手上的木牍。
“你瞧瞧这个,易溪侯家的女儿,身份够了,可人家家里讲排场。我可找人打听过了,这薄娘子打小便挑剔,非蜀锦的料子不穿,非南海的珠不戴,这么个娘子娶回来,是娶婆娘啊,还是请祖宗?况且前几日还闹出事来,这薄娘子和胞妹抢一件衣裳,把人推水里去了,这连亲生妹妹都容不下,何况小姑子?”
又翻另一张,“这是长安令家的姑娘,这姑娘是知书达理又性子温善,可她身子骨不好啊!还没入冬呢,长安令府上已经开始张榜寻医了……这太常博士家,他家是家学渊源,家里的女儿在长安也才名远播,但是你大兄那个性子,是能和人坐下来谈论诗词的吗?”
刘氏说得头头是道,越说越觉得自家侄女是个好选择,连自己那点儿私心仿佛都退居于后,是个实打实为兄妹二人着想的好叔母了。
她又接着往下翻了一张木牍,口气越发中肯,“再说这屯骑校尉家的长女,这大娘子人是不错,性子好又是武官之女,想来也和你兄长聊得来,可是她克夫啊!从第一个蔡家的未婚夫被她克死了之后,之后接连议亲,不是——”
“够了!”谢兰君脸上显出些厉色,沉声,“叔母莫要在这信口开河。那蔡郎君自幼体弱,早在病故之前,便由长辈做主解开了婚事。一年后蔡郎君病逝,确实令人痛心,但这事又与李姐姐何干?后有数次议亲,不过是家中有些波折,亦或者八字未能合好,也是各自嫁娶,互不干涉,这‘克夫’一说从何而来?!叔母还是被不要妄传流言,败坏女儿家名声。”
刘氏还待说什么,已经被谢兰君客客气气但不容拒绝地请了出去。
待送走了人之后,谢兰君却在门口发起了呆。
她方才因为刘氏的话生气是真的,但是是否有借故发挥,故意将人赶走的意思,谢兰君自己也说不清楚。
“怎么了?我刚才瞧见三房的马车了,他们又给你找气受了?”
原是谢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谢兰君掩下表情,抬头故作轻松地,“没什么。叔母方才来说了说亲的事。”
谢定了然,“没有满意的?还是那边又耍什么花招?你也不必事事听她,不管日后怎样,我这个当兄长的总不会让你受委屈。”
谢兰君:“……”兄长对三房一家还是颇为了解。
但谢定这全不像谈自己亲事的态度,又让谢兰君心底一阵不是滋味。
谢兰君含糊着把话题推过去,问:“兄长此时才回来,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确实有事。
御史中丞暴死家中,京畿昨夜就戒了严。
不过谢定晚回来却不是因为这个,他也没瞒着谢兰君,“我刚才去了一趟李校尉府上。”
谢兰君心底一跳,她强自掩下情绪,问:“那兄长可见过李姐姐了?”
谢定被问得莫名,但想想自己以前颇受李舂照料,小妹也似乎和那李家的女儿关系不错,又心下了然。忆起了那擦身而过马车,他迟疑着,“进门的时候碰到了,那应当是李家女儿的马车,她正巧出去了。你要是想去找人,最好去先遣人递个帖子问一问,别扑了个空。”
谢兰君不知道自己抱着怎样的心情,才轻声应下那一句。
“……好。”
二人是见过了?
第28章
是夜,长安落了一场薄雪。
今年的冬日来得格外早,这一场雪下了,温度骤降,像是一下子入了冬,前些日子还张罗着做秋衫,转瞬便得翻出的冬日的厚衣裳。
岑篱没能睡好,半夜凉气涌上,本已经许久都未犯毛病膝盖又刺痛起来,被惊醒后翻来覆去都没能成眠。还是守夜的拾春被翻身的动静惊醒,现命人烧了热水,焐热的汤媪隔着一层被子放在榻上,被这暖意熏染,岑篱才缓过来一点,在接近天明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
与此同时,朝堂上传来的消息也不好。
御史中丞案发,苏之仪被叫去问话之后,便被扣留在了廷尉府,先前在苏之仪手上吃了大亏的诸多勋贵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纷纷趁机进言。
先是栾都侯上奏,言其幼子侵占皇陵之事乃是苏之仪屈打成招、胡乱捏造,奏报直接禀到御前,要求长安令重新审理此案,又因为事涉皇陵,连太常寺都惊动了。有这么一位重量级的人打头,其余人等也闻风而动,纷纷叫冤,一时之间,被囚在廷尉府的苏之仪成了众矢之的。
岑篱虽然知道苏之仪肯定早有准备,但见此状况也忍不住皱眉。
她把五铢叫来,“你家郎君走之前都做了什么布置?”
五铢:……听听这生疏劲儿,连“夫君”都不是,他就说郎君早把补汤喝了便没事了。
脑子里面不着边际的转着这些,口中却不耽误回答:“
郎君同小的说过,等这一阵儿风头过去就好,郡主且耐心等待。”
岑篱拧眉,“那他可说过,这阵风会大到这程度?”
人力终有尽时,再怎么谋划算计,终有百密一疏之时。岑篱在宫中见多了聪明人,从不相信世上有什么万全之策。
五铢被问得一下子滞住了。
说实话,郎君不在府上,他心底也没个着落。
不过对于岑篱的问话,他还是坚持着,“郡主容禀,郎君一向有自己的打算,小人对此也知之甚少。”
这话可信度着实堪忧,五铢跟着苏之仪时间够长,许多事情就算不交给他办也要他经手,他就算不知道全部,也知道大半。但就他所知的那大半,他猜郎君多半是不想郡主知道的。
因而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陛下对郎君自来颇有照拂,必定明察秋毫,不会冤屈的郎君的,郡主放心。”
……正崇帝的“照拂”?
岑篱淡淡地笑了声,“你知道先戾太子是怎么死的吗?”
五铢被笑得心底一凉。
他猛地抬眼看过去,磕巴着:“郡……郡主?”
岑篱只是垂着眼看他。
五铢干咽了一口,他小心环顾四周。
这事过去还没多久,相关话题在这长安城内也不大不小是个禁.忌。
但岑篱像是早有打算,把人都打发到周围守着,身边只留了一个最亲信的婢女。
有见于此,他才压低了声音,小声回答:“戾太子是因为巫蛊作乱,意欲谋害圣驾,被发现后畏罪自尽狱中。”
岑篱淡着声,“不,他是被逼死的。”
五铢觉得自己仿佛是窥见了什么皇室隐秘。
当年的事牵扯甚广,但凡沾了点边的都没有好下场。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五铢这会儿只恨不得自己是聋子瞎子、
岑篱倒也没有故意挑起这话题而已,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她掩下眼底的哀意,沉着声低道:“真的任由事情发展到一定地步,陛下是不会保任何人的。”
正崇帝和先皇后感情很好,二人之间只有楚元公主一个独女。戾太子……或者说当年的太子,是宗室过继而来的。
但虽是过继,他也是被正崇帝亲自教养长大,与亲儿子也没甚分别。岑篱和这位小舅舅年岁相仿,还在宫中的时候,感情颇为不错,她知道这位小舅舅是绝对不可能做出巫蛊帝王的事的。
正崇帝也知道,他甚至知道是谁下的手:既然皇位的继承人能从宗室过继,那么为什么必须是现在的太子呢?为什么不能是别人呢?
正崇十一年的朝堂是一潭彻彻底底的浑水,喧嚣鼎沸之声可比现在热闹多了。
压垮骆驼的最后那一根稻草却不是栽赃构陷,而是宗室内对太子的支持之声。正崇帝骤然意识到,太子也是出身宗室……等这么一位由出身宗室又得宗室庇佑的太子上位,他真的会去削弱诸侯?他不会的。
于是,太子自缢了。
同年,后宫大选。
第二年,真正的皇长子出生。
岑篱却只是觉得冷,彻骨的冷意冻结了血液,仿佛回到了她刚刚入宫的那一个冬日。
她亲眼目睹的父慈子孝最后却是这样一场结局。
都是假的吗?
那又什么才是真的……
也就是那一年,她从宫里搬了出来。
倘若继续住在宫里,她怕自己会慢慢疯掉。
……
回忆似乎让窗外的薄雪又添了一层寒意,岑篱拉回心神,抬眼看过去。
被那冰凉的眼神看得打了个寒噤,五铢最后还是磕磕巴巴地交代了一部分实情。
原来万老三的指证是苏之仪授意的。
栾都侯的事他有把握解决?
岑篱听了一会儿五铢的解释,缓缓颔首,“好,我知道了。”
既然朝中的指控苏之仪都有后手,那关键还是御史中丞的案子。
正准备再细问,外边有人来禀报,拾春附耳在岑篱旁小声说了几句,岑篱面露意外:居然是谢兰君来了?李大娘子那出事了?
五铢忙不迭地提出,“既然郡主有事,小人就先退下了。”
得到颔首示意后,五铢如蒙大赦地退了出去。
郡主再问下去,他真不知道会不会说出些不该说的了。
……
谢兰君不单单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单女医。
“我早些时候把岑姐姐的症状同单医说了,昨夜突然下雪,单医说姐姐你可能不好受,我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岑姐姐你觉得怎么样?”
岑篱心下一暖,心底因为回忆生出的寒气都消解了许多。
她柔着声,“兰君有心了。昨夜是有些疼,但用了汤媪就好多了,今早起来只有一点刺痛。”
谢兰君让单女医上前诊了脉,又屏退了众人看了双膝的情况。
从外表看不出什么异状,单女医详细问了岑篱疼痛的情况,给岑篱开来两副药,一则外敷一则内服。
“内服的这药是慢慢调养的,无甚大碍。但外敷的这药草药性重,许多人用了浑身起红疹子。我把药方给郡主留下,郡主让人先按三分药量去抓药试试,若是可以,便在此之上慢慢加量。若是不行,郡主只管差人去找我,我再调整方子。”
拾春在旁边仔细记下,又详细询问单女医煎药的法子。
岑篱倒是注意到谢兰君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但问起来,谢兰君却只是摇头。
岑篱犹豫了一下,也没有追问下去。
被御史中丞的案子绊住,她也一时也抽不出心神来去想别的。她琢磨着等这个案子了结,若是谢兰君还这么心事重重,再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聊聊。
说起案子来,岑篱不由又问:“兰君你这几日也去过李府了吗?李大娘子那边怎么样?”
谢兰君:!
岑篱疑惑地看她。
吕小郎君和李妢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为了两人的名声,岑篱也不可能对外张扬,因而那日让拾春交代谢兰君时候,说得十分模糊。
谢兰君咬了一下舌尖,镇定下来,“岑姐姐怎么突然关心起李大娘子了?”
老天知道她那日刚听了兄长和李家姐姐见面,紧接着又接到拾春的嘱托,心情的复杂程度。
岑篱却早准备好了理由,“我前几日和李大娘子遇见了,两人聊得颇为投契,只是李大娘子因为近来境遇,心情颇为郁郁。我想着你和她相熟,可以多劝劝。”
谢兰君:“这、这样啊……李姐姐确实有些焦躁,但我瞧着精神还好。”
得到安心答案的岑篱暂时把这事放下了,送走了谢兰君后,她也让人去调查了御史中丞府邸附近转转。
如今将御史中丞府上团团围住正是谢定的部下。
同样对这个案子颇为挂心的谢定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景九,纵然心里早有准备,他也忍不住暗地里磨了一下牙。
阿篱让人来这里干什么?
总不能是搜集证据,准备弄死苏之仪吧?
为免待会被找上来“行方便”,谢定没再留在这附近了。
他低声吩咐戍卫看住了、别“随随便便”放人进来,自己则是抬脚离开。
只是人回到府上,还是一阵胸口发堵,脑海中控制不住回想起阳曲所见,那股气非但没有纾解,反而越发暴虐起来。
他起身准备去演武场排解一二,抬眼却看到有家仆送信过来。
谢定伸手拦了住,“哪来的儿?”
本来以为是公事,却听那仆从回:“回禀郎君,是苏府的,送给小娘子的。”
谢定动作一顿,某个念头在心底浮现。
片刻后,他一脸正色地开口:“兰君出去了,今日一整日都回不来。这么晾着人也不好,你差人去回个口信吧,就这么说……”
第29章
单女医那外敷的很有效果,但确实如她说的,药性太重。
岑篱只用了三分的药量,止了疼却浑身都起了红疹,多亏了拾春一直在旁边盯着,只敷了小半刻钟便及时撤下去,才没出大事。
这事自然要知会单女医的,怕传口信的人说不清楚,岑篱把这症状详细写了,给谢兰君送过去。
却未想到,对方差人送回口信,竟是约在酒肆里见面。
岑篱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犹豫过后,还是选择依约
去了。
岑篱习惯了去酒肆的时候身边不带旁人,这次也不例外。
被伙计引着上了二楼,岑篱对照着木牌上的号码,推开房门。
但等看到里面的情形后,却愣在了原地。
雅间里面站了一个人,正背身朝门看着街景,手腕上绑着皮革的护臂将袖口收得利落,肩背挺得笔直,明明一身锦缎的绸衣偏偏被他穿出了凛然的锐利感。
仅仅一个背影,岑篱便一眼认出了人。
——那个她不会认错,也不可能认错的人。
岑篱有点晃神,她下意识地走进来一步,顺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谢定也转过身来。
窗外的光被他挡了大半,照在脸上映出了半明半暗的晦涩。
“怎么是你?”
谢定脸色一沉,他想起了那日酒肆伙计的话:她曾经和那人也约见在着酒肆之中。
他忍不住反诘:“你以为是谁?”
……当然是谢兰君。
岑篱回避开对面的目光,也想明白了那个奇怪的口信的原因,“你有事找我?”
她有意让语气显得生疏。
谢定脸色更难看了,他抬手往侧边大堂的方向指了指,“那天我就在酒肆的二楼里,看到苏之仪和御史中丞家管事的交谈,他并未碰到那算筹。倘若那姓苏的没有隔空下毒的本事,御史中丞的死便与他扯不上关系。”
岑篱意外抬头。
她当然知道苏之仪没碰算筹,但因为两人关系的缘故,她称不上证人。而路上行人来去匆匆,多半也不会注意这种细枝末节。
但若是谢定看见了……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冰凉的轻笑,谢定面带嘲讽,“你不会以为我这么说,是打算替他作证吧?我说了,我那日就在酒肆的二楼,看得很清楚。”
谢定说的当然不是戴管事和吕家工坊铺子的争执,而是岑篱和苏之仪。
岑篱也想起来,那日她是被苏之仪带着来寻旧日场景,她也确实回忆起了些事情。倘若谢定那会儿就在上面看着……岑篱神色僵硬下去。
她下意识想开口解释,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由着谢定这么误会下去,说不定是好事。
这突兀的沉默让房间内的气氛陡然压抑下去,岑篱半是躲避地侧了下身,“算了,既然如此……”
谢定还以为岑篱要走。
他一个跨步上前,抬起手臂撑到了岑篱的身侧,正正拦在岑篱和房门之间。
“算了?”他语气控制不住激烈起来,“你觉得我会这么算了?!”
离得太近了,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岑篱晃了一下神,模糊的画面在眼前浮现。
她好像在这里喝醉过。得知小舅舅出事的那日,她不愿意在宫中呆,浑浑噩噩地到了外面,遇到了谢定,然后被带到了这里。
酒意让周围的一切变得混沌,连痛苦都隔了一层,让人终于有了片刻解脱。
意识朦胧中,好像有人想要拦着她继续喝下去,她没有依从,然后……之后的记忆变得破碎起来,掌心下是炙热的躯体、唇齿被同样带着酒气的事物占据,并非酒液摇晃的水声在舌尖交.缠……
岑篱懵住了。
她一时居然无法确定,这到底是臆想的幻梦,还是曾经真实发生的事。
她忍不住抬眼看过去,目光追寻地寻求确证。
但正在气头上的谢定却没注意到这点微妙的情绪,而是寒声接着:“你觉得我会如实作证,还是恨不得弄死他?不提这事,御史台这会儿正为着御史中丞的案子忙得不可开交,栾都侯幼子侵占皇陵的事交给了太常寺,我爹当年救过太常寺卿的命,你说我去找他,让他把这案子判成姓苏的编造构陷,他会不会答应?”
岑篱那点旖旎的心思霎那间散了个干净。
她愕然抬头,像是第一次认识谢定一般,惊愕:“你怎能如此?”
“我怎么不能?!正崇二年,治粟内史断了我爹的军粮,子债父偿,我找他算账不应当吗?”
岑篱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但眼下的情形却不容她细想,她脱口而出,“你最恨朝廷上的构陷诬蔑,现在也要做同样的事吗?”
谢定被问得哑了声。
苏之仪如今身陷囹圄,想要落井下石,是最好不过的机会,但他却到现在都还没有行动。
……他不想变得和那些人一样。
谢定使劲闭了闭眼,正想要开口说话,却兀地看见了岑篱颈后的一抹红痕。
因为敷药的时间有限,疹子起得快消得也快,这会儿已经消去了。只不过起疹的时候实在麻痒,身上难免落下抓痕,被衣领挡住大半,只能透过领子立起来的缝隙窥见一抹暧昩的痕迹。
谢定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他干的?!”
岑篱还没回过神来,“什么?”
撑在侧边的手按到了肩膀之上,岑篱被压得贴到后面的墙壁上,手指沿着脖颈的边缘挑开衣领,粗糙的指腹压在红痕上来回摩挲。
岑篱声音都变了调,“谢怀朔?!”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下意识的挣扎却被牢牢地禁锢在墙壁一隅,随着动作,衣襟散开更多,露出雪白的颈子。
谢定按在岑篱肩膀上的手又紧了紧,努力压下就这么将手下布料撕开的念头,他深吸口气,哑着声:“和离……你和他和离,我会救他。”颈侧的红痕被手指来回碾着,胭脂色的痕迹更大范围地晕开,他放软了声调,似乎是诱哄又是某种隐晦的威胁,“阿篱,同他和离吧。不然——”
“你就要在这里折辱我吗?”
清泠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房间内氤氲的暧昩情绪一下子被冻结。
谢定低头看向岑篱,那双眼眸中一片冰冷的清明,哪有半分意.乱.情.迷。
柔软娇艳的唇.瓣轻启,却是清晰又冷然地,“谢怀朔,你放开我。”
谢定:“……”
谢定最后还是放手了,旁边传来门扉打开又阖上的动静,屋内安静地只余下他一人的心跳声。
许久,房门再一次被打开。
谢定猝然转头,但那期许的惊喜还未升腾到眼底,就被进来的人彻底打了碎,是酒肆的伙计。
“岑娘子说,有样东西送还给您,让您看着处置吧。”
是一个针线粗糙的荷包。那日被马蹄踩出的黑印被清洗了干净,可锦缎都勾丝却没法修补,连那值得称道的料子都被毁了。
谢定握住了那荷包,失而复得的喜悦只堪堪浮上心头片刻,就又被冰结。
此情此景,绝非是当年她赠出荷包的意思。
她是真的想要同他彻底斩断联系。
许久,谢定才哑声:“……给我上坛酒吧,要陈醴。”
醉眼朦胧间,他好似回到了那一日的酒肆中,只不过这次他也喝醉了。
既然醉了,就不必有清醒时的克制,他不似那日浅尝辄止地将人推开,而是真真正正地一亲芳泽……
*
谢定在酒肆里喝了个酩酊大醉,一直到快宵禁时才回了家。
晚间,在御史中丞府值守的戍卫来报,附近抓到了一个行踪鬼祟的人。
酒气才刚刚散去,但胸腔的郁气还郁积着,谢定亲自去审的。
但这人实在是个软骨头,才只把他往木头架子上一吊,还没来得及上刑呢,就一骨碌地全招了。
“饶命啊!饶命啊!!小的是御史中丞家奴,并非歹人啊!小的人在柳县的坞堡,主家那边每隔三日便要遣人去一趟,小的只是见这次已经隔了好几日没来了,才过来看看,真的不是歹人啊!!明公可以找主家的人对峙。”
这人竟还不知道御史中丞身故之事。
谢定眯了下眼,若有所思。
顿了顿,他抬手止住士卒挥起的鞭子,“你既如此说,可有印信?”
那人信誓旦旦的话一下子滞住了,好半天才支吾着,“小人常来御史中丞府邸,府中管事仆役皆可作证!”
如此频繁来往却没有印信,全凭认人。
麻烦是麻烦,却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留下证据。
谢定也参与过阳曲之事,隐约能猜到苏之仪如今的处境多半是故意下饵,但现下钓上来这条鱼却撞到了他的手里。
谢定心底确实有一瞬闪过“杀人灭口”“抹掉证据”的想法,让苏之仪彻底作茧自缚。但这念头只在脑海中飘过,白日里在酒肆对峙的画面便在眼前闪过,谢定脸颊侧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当年父亲险些因战败论处,他确实极厌恶在朝上
的勾结构陷之人。
好半天,谢定才开口:“带我去柳县坞堡。”
刚才还哀哀叫屈的仆人兀地止了声。
谢定扬了扬手,旁边士卒会意抬起了鞭子。
凌厉的鞭风响过,还不等落到实处,那人已经屁滚尿流地,“我带!我带!!”
第30章
谢定带人围了御史中丞在柳县的坞堡,从中搜出了钱币模具。这竟是个私铸钱币的工坊,阳曲的铜矿送到这里被铸为钱币,再行送出去。
得知此事败露,仍在狱中的戴姓管事终于松了口。
说是阳曲事发后,家中主人日夜忧惧,终于服毒自尽。他为府中管事,对主家私铸钱币的事也心中有数,怕事情暴露后牵扯自身,这才将毒.药涂抹到玉算筹上,伪装成他人毒杀,借机攀咬。
而与此同时,太常寺那边,原本信誓旦旦是自己借着栾都侯府的名头行事,只不过受廷尉指使才攀咬主家的万老三也突然改口,对着审理官员涕泗横流地,“是我不该啊!是那石家用我老母家小的命威胁我,让我认下这罪来,小人不敢不认!”
再问及为什么这会儿突然改口,他又连连叩首,“栾都侯在京城势大,和他作对的人都没个好下场,连朝廷里的大官都入了狱,小人一介家奴,怎么敢违抗侯爷的命令?”
又道是因为听闻了苏廷尉已经洗清了冤屈,不日便可出狱,这才有个盼头。
他满脸涕泪地,“有了廷尉做主,小人这才敢说实话!”
这万老三实际是个吃喝嫖赌无一不精的恶棍,但却长了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又极擅长欺瞒,这会儿哀哀恳求的样子,当真让人心生恻隐。
而他这话不知怎么在外头传开了,整个长安民意沸腾。
在这样的情形下,苏之仪那些肆行枉法的指控不得不被压下,他就这么被从廷尉狱中放出来了。
苏之仪从狱中出来的时候,形容还算齐整。廷尉府毕竟苏之仪任职之所,他出来之前明显清理过一番,还有圣上恩准特意换上了公服,真似刚刚下值了一般。
但岑篱远远的一见,却看出他瘦了很多。
公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走得近了,还能看见微微凹陷的侧颊。
岑篱迎上前去,苏之仪却明显的一愣。
“怎么了?”
“我没想到你会来。”苏之仪说完,顿了顿,像是强行找了个理由解释,“狱中多有秽气,沾染到你身上就不好了。”
岑篱倒是笑了,接话道:“家中备了艾草水,回去可得好好去去晦。”
苏之仪:“……”
家中吗?
好像回到了阳曲山洞中的那一晚,她在阑珊的火把中缓步走来。这一次依旧如此,却是接他回家。
胸腔中蓦地涌出一股暖流,整个人像是被浸到了温水里,连在狱中也没停.下的筹谋算计被抛在了脑后。
起码此时此刻,他脑海里想得只有一件事:回家。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长袖的遮掩下,他试探地抬手碰了碰岑篱的手指。
岑篱迟疑了下,最终没有躲开。
手指一点点穿过指间的缝隙,十指相扣,两人相携上了马车。
人群中,不知从谁处传来咬碎银牙的声音。
苏之仪被从恍惚中惊醒。
他似有所觉地回了一下头,但目光却只是匆匆从人群拂过,很快就转回了身边的人,动作温柔地扶住了上车的岑篱,“小心些。”
岑篱接着这搀扶,跨步登上马车。
抬手的一瞬间,衣袖向下滑落,露出交叠的一双手。裙摆旋出花一般的波浪,也不知道晃入了谁的眼中。
感受到那如芒在背的目光,苏之仪却微微翘起了唇角。
*
御史中丞私铸的钱币到底流向了何方,这事还得继续追查下去。
但岑篱却有另一个疑惑未解。
眼前之人极可能知道内情,岑篱稍作犹豫后,还是开口问了,“正崇二年,发兵匈奴之时,治粟内史断了北征大军军粮。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谢定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提出此事,这里面必然有什么缘故。
苏之仪深深地看了岑篱一眼。
岑篱:“我只是问问,你若是不愿说也无妨。”
“我知道一些。不过不是从父亲那里听到的,而是这些年在陛下.身边整理卷宗时发现的。”苏之仪倒也未隐瞒,“你可知道赵王?”
岑篱确实对赵王有印象,“正崇二年,赵王携家眷入京。赵地偏远,他们阖家一路舟车劳顿,到了长安身体虚弱。恰逢长安城郊的时疫还未结束,他们一家都染疫……身亡?”
岑篱说着这些话,声音却越来越小,说到“染疫身亡”时更是不自觉上扬了调子,说成了问句。她被告知这些的时候年岁尚幼,自然是别人说什么是什么,可这会儿细细想来,便觉这事实在蹊跷得很。
苏之仪给出了背后的答案:“赵王谋反,阖家被赐死,尸体运送入京……只是正崇二年时,恰逢朝中多事,外患频频、内部也不安稳,陛下担心将此事宣扬开来,反而激起其余诸侯国叛变,便对外以染疫称之。”
赵王?赵地?!
岑篱霍然明白了什么,“那年谢侯正带兵屯于赵地。”
苏之仪轻颔了下首,“谢侯昔年是从赵王麾下起家,深受后者照拂,赵王谋反事发,朝中都怀疑谢侯已经暗中向赵王效力。陛下急诏谢侯从赵地退兵,消息发出后,却无一点音讯,朝中大半都以为谢侯已反,若非时任博士的太常寺卿一力陈情,还在京中的谢家家眷都要被以谋逆论处了。”
……
另一边,栾都侯府上也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
虽然这位贵客穿着十分低调,有意不让人认出来,但能让已经闭门谢客好几日的栾都侯亲自出门接见,足以见他身份不凡。
来人似模似样地行了个晚辈礼,“听说世叔近日身体不适,恰逢侄儿近来得了一根百年老参,便赶紧给世叔送来了。”
栾都侯却无领情的意思,“世子好意,本侯心领了。至于说药材大可不必。”
他脸色蜡黄、神情憔悴,称病之说确然无疑。但此刻对于鲁王世子这亲自登门的殷殷探望之意,却全无动容之色。
鲁王世子却也未恼,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让正展示着老参的仆役把东西递给石家家仆。
栾都侯虽然心里憋着气,却也不敢真的就把鲁王世子晾在门口。
别的不说,单就被人撞见都不好解释。
待到入了内室,鲁王世子叹气,“侄儿知道世叔心中哀恸之意,只是此刻正是蛰伏之时,不可轻举妄动。”
栾都侯脸皮抽动了两下。
所以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幼子问斩?
对面鲁王世子又道:“阳曲出事,我等元气大伤,虽然及时处置了御史中丞,但事情还未彻底了结。若是真正被顺藤摸瓜,牵连到了石公身上,这才这是大事不成。小事不忍何以成大谋?还望石公明白这个道理。”
栾都侯沉默了好一会儿,嘶哑着声:“他日事成,我要让那苏之仪以血祭奠我儿!”
鲁王世子心底一松,知道栾都侯这是松口了。
他颔首,“这是自然。”
而贺文骞这一趟亲自登门,也并非单为了开解盟友的情绪,他是来确认柳县坞堡内的事的。
栾都侯:“都清理了,不该留的都没有留下来。”
阳曲那么大的事,不死个有分量的人,很难挡住正崇帝的怀疑。既然如此,不如祭一个御史中丞,再把事情全推到他身上,反正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贺文骞笑道:“侯爷手下能人辈出,我一向放心。”
倒是对面的栾都侯皱起了眉,“那谢怀朔……我倒是没想到,竟是他去的柳县。”
贺文骞摇了摇头:“当年赵王之事,足以见谢家家风,有子如此也不让人意外。不过陛下却还是当年那个陛下,谢家愿意尽忠,却不知咱们陛下愿不愿意接纳。”
栾都侯眉头未展,沉声:“如今非在战时
,我可没那个本事再截断一次军报了。”
自然也没法子像当年一样、让朝中误以为谢家已归了赵王。
贺文骞却笑:“侯爷也在京城呆了这么久,怎地还不知,这长安自有长安的法子。我听闻谢怀朔在议亲事,依侯爷之见,我这个鲁王世子和咱们这谢将军当个连襟怎么样?”
姻亲联结、互为盟友,这才是长安的法子。
栾都侯先是恍然,但片刻之后却拧紧了眉,“我族中尚没有年纪合适的女儿,若是再远些的……便没那么方便了。”
“侄儿倒是有个想法,但要先同岳丈大人告个罪。谢怀朔和屯骑校尉素有私交,我的人先前看到谢家三房夫人去李家登门拜访。谢怀朔和家族并不亲近,若非议亲的大事,恐怕不会与之交际。”
“李稷上?”栾都侯这么说着,脸色却未松缓,“这人冥顽不灵,我虽施恩与他,但有些大事却不能于他知晓。”
贺文骞却笑,“他不知是好事,不知者才心意最诚。”
栾都侯若有所思。
“那李家还有个庶女,我同侯爷告罪便是如此,倘若真的为此,我倒要先纳一位侧妃入门了……这可要惹得意锦闹气了。”
栾都侯却是浑不在意地挥手,“这般大事,哪里由得她闹小女儿脾气?回头让她母亲去劝劝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