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谢定终于还是从李舂那里问出了当年的旧事。
赵王勾结匈奴意图谋取帝位,谢父卷入这场叛乱之中,险些被朝廷认为是叛贼同党。朝廷的后援断绝,大军又陷入了匈奴和赵王的两军夹击之中。谢父使计杀死了赵王,又放出消息,令匈奴以为赵王叛乱乃是朝廷演的一场诱敌深入的戏,匈奴这才不敢继续南下。
因当时朝局不稳,诸侯叛逆之事被强压下去,这原本北征匈奴的一仗就成了“无功而返”。
李舂:“你父亲刚入军中时乃是在赵王麾下效力,受其赏识、屡屡被提携才有了后来,可龙宜的那一次,他亲手逼死昔年恩主,虽是大义在前,他终究心中有愧。况且陛下那边……”
李舂之后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了,谢定却心如明镜。
是因为正崇帝不放心。
当今陛下不算昏庸,却多多少少有一点帝王都有的毛病,独断刚愎、疑心颇重。
京城大疫、诸侯王反叛,刚刚登基没多久,就天灾人祸,兵权在一个他并不信任的人手上,这人还刚刚被他怀疑过勾连谋反,正崇帝恐怕夜里都不能安寝。
李舂:“我也劝过谢公。那会儿王皇后还在世,陛下不是现在这样子,但谢公却坚持请辞。”他又叹息,“……赵王当年也是明主,他封地内百姓和乐、民生安稳,却为了帝位亲手放匈奴南下劫掠,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一句争权夺利,谢公看到这些,也是心冷了。”
……
谢定刚从李舂那边回来,就见到了守在府门口的谢兰君。他有点奇怪谢兰怎么在这儿等着,便也开口问了,“怎么没进去?”
谢兰君像是很犹豫要不要开口,支吾着:“我听平叔说,兄长又去了屯骑校尉府上。”
“有些事要找李叔求证。”
谢兰君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口气,但口中却不由追问,“只是如此?”
“不然呢?”
谢兰君还待开口,旁边一辆马车缓缓在旁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人。
正是前几日才被谢兰君轰出门去的刘氏。
看见这人,谢兰君脸色一下子沉下去。
但还不等谢兰君开口赶人,刘氏已经几个箭步冲上来,眼明手快地拉住人,把早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的倒出来,“上次和兰君说的话,是我不好。我也去周围打听过了,这李大娘子温良贤惠,周围没有一个不夸的,她命格虽硬些,那是等闲人压不住她。但怀朔你哪里是一般人?府上正该有个命格硬一点的……”
刘氏抓着谢兰君的手,人却转向了谢定。
兴许也是知道上次把人得罪地狠了,准备换个人说道。
谢定却没听明白,“什么?”
谢兰君却不想再和刘氏纠缠了,她还没忘记这位“叔母”上次想给谢定许配个傻子呢。
正好这会儿人都齐全,她干脆直接对着谢定,“兄长上次在阳曲的时候,让叔母帮忙留心自己亲事。但我想了想,叔母事忙,此事还是不劳烦叔母了。兄长怎么看?”
提起阳曲,谢定也想起了上次让刘氏帮忙说媒的事。
但那是给兰君啊?怎么成了他了?
还没等谢定想明白怎么回事,那边刘氏已经急了。
她拔高调子,声音又尖又急地,“兰君你也是的,怎么能因为外人就发这么大火呢?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你想想前些日子陛下发怒欲要株连,牵扯的不还是自己家人吗?上次的事是叔母疏忽了,但这成亲的大事,家里怎么能没个长辈……”
谢兰君脸色微变,但却喝止不及,谢定已经听清楚了最紧要的内容。
“株连?”
谢定定神看向刘氏。
刘氏被这眼神看得一骇,磕巴着,“我、我……也是听说?”
谢定一字一顿,“那就请叔母入内稍坐,好好同侄儿说说这个‘听说’。”
刘氏:“……”
被那冷冰冰不像是看活人的眼神一扫,刘氏从脚底板直直凉到了脑门。她哪里还敢有半点隐瞒,刚一入内,就哆哆嗦嗦、竹筒倒豆子似的地把那些时日听闻的流言全都交代了。
末了还不忘把自个儿摘出去。
“都是你叔父打听的,他那个人好交际,很有些个不着五六的朋友,谁也不知道消息真假。”眼见这谢定脸色愈发沉郁,刘氏忙不迭地改口,“……浑说的!都是浑说的!你最像你父亲,哪里是会降敌的人?外面沸沸扬扬的,家里也没有士卒上门,都是些危言耸听的谣传。”
……
等到送走了刘氏,谢定转向谢兰君,“你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谢兰君沉默。
“你该知道,这事瞒不过去。我可以去问平叔,问李校尉……在朝中闹得这么大的事,我不可能一直被瞒在鼓里。”
谢兰君:“……”
谢定恍然,“是她让你这么干的?”
他没有说出那个“她”是谁,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谢兰君终于轻点了一下头,将那些时日的经历一一说了。
“……岑姐姐入宫跪求陛下,但那时朝中都在为家里求情,岑姐姐不敢再继续叩求,只能想别的法子。后来洮中都尉截断军粮的消息传来,兄长又一直没有消息,我们都以为……在之后就是大胜的消息传来,我和岑姐姐都很高兴,但岑姐姐说,此时不必告诉你。”
“所以你们便都瞒着我?”
“兄长!”
谢兰君看出了谢定神色不对,想要阻拦,谢定却抬手止住了她,“兰君,你不该帮她的。”
*
另一边,岑篱又见到了李妢。
御史中丞私铸钱币的案子还得再查下去,但是中毒而亡的事却因为管事的招认告一段落,吕掌柜和吕小郎君都被放了回来。
岑篱路过西市的时候还特意掀开马车看了眼,吕家的工坊铺子重又开了门,门口热闹得很。
按理说这是件好事,但岑篱见到李妢的时候,后者却不见展颜。
还是岑篱主动提起来,“上次的事,大娘子可问了?”
李妢:“……”
这可不是有好结果的样子。
岑篱猜测可能是那吕小郎君的答案不如人意,正准备出言安慰,却听李妢开口,“我没再去西市了。”
岑篱讶然:“为何?”
“吕家在西市的铺子开了好些年,虽也有生意上的刁难,但也一直平平安安没出什么事,可刚和我扯上关系,吕掌柜和吕郎君便都入了狱……”李妢勉强往上扯了下唇角,“兴许我真的有些冤孽在身上,还是莫要离他们太近得好。”
听出了李妢口中的消沉之意,岑篱不由拧紧了眉,反驳道:“御史中丞一事谁也想不到,怎能和大娘子扯上关系?再者这案子现在已经了结,吕家铺子反倒是因祸得福,吕氏父子的手艺传出去,我今日来时经过西市,还看见那铺子外门庭若市。”
“多谢郡主开解。”李妢却只是笑了笑,看起来并没有把这话往心上放,“本就不该的事,这么了结倒是好了。上次曲家郎君退亲,娘亲又在替我相看亲事了,找个命格硬些的也好,别再被我带累了……”
岑篱又劝解了几句,但李妢却像是钻了牛角尖。
她虽待人谦和,但性子却是极固执的,若非自己人能想通,旁人怎么劝都劝不动。
岑篱最后也只好作罢,只是不免问起李妢的亲事。
子不语怪力乱神,岑篱也并不觉得吕家的遭遇和李妢有关。但李妢却屡屡遇到这样的事,实在奇怪。
天命非人力所能及,但总该尽些人事。
若是李妢的亲事议定,她也好帮忙打听打听那夫家的人品。
“还是没影的事呢,只是对面透了些口风,娘亲看我近日来心情不好,便透露了些给我。说起来,这桩亲事还是我家高攀了,若真能成了,爹娘应当也极高兴。”
“……是谢家的大郎君。那日章台打马游街,谢家郎君不知成了多少小娘子梦中情郎,谢家若是有意结亲,怎会有人不允?”
“……”
岑篱:“……”
李妢像是要说服别人,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一下子说了好多话。
岑篱却只是晃着神,不知道自己怎么答应的,她恍恍惚惚着告别了李妢,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原来是谢定。竟然是谢定……
也对,在阳曲的那日,她便听到了谢定想要议亲的事,长安城的适龄女郎就这么多,真的遇到了也并不奇怪。
她只是、只是什么?
下了马车,从侧门进去,绕过影壁。
眼见着岑篱要直挺挺地撞到影壁上了,拾春忙开口提醒:“郡主!”
岑篱回神。
她四下环顾了一圈,对着拾春,“你先下去吧,我一个人去花园走走,四处看看。”
拾春:“……”
刚刚入冬,梅花还没开,都是枯枝败叶的,有什么好看的?
拾春不放心,但终究扭不过岑篱,只能道:“婢子就在外边守着,郡主有什么事叫我。”
岑篱也是到了花园,才发现自己找的这理由不算好。
但她确实想一个人静一静,周围的景色如何便不怎么要紧了。
她心不在焉地走了进去,还没走了几步,却突兀被人捂住嘴拉到了墙角。
岑篱:“唔——!!”
“是我。”
耳边却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岑篱总算看清楚来人。
居然是谢定!
第32章
口中血锈气蔓延,岑篱发现自己挣扎间咬破了谢定的手指。
偏偏后者像是觉不出疼来似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岑篱还没完全回过神来,舌尖不自觉的舔.舐过伤口,谢定这下子绷不住,扭曲着表情倒嘶了口气。
岑篱意识到不妥,连忙松开了咬紧的牙关,谢定也拿开了捂着岑篱下半张脸的手。
只是拿开之后,他眼神不自觉在指间的牙印上游弋。血珠渗出,侧边还沾染着湿漉漉的水迹……
岑篱咳了声,岔开话题,“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
岑篱:“……”
她被这光明正大的语气噎了一下,总算想起这会儿更该问的问题:“你来这儿做什么?”
“来找你。”他顿了一下,又道,“我想你了。”
岑篱心脏都随着他的话颤了一下。
但理智很快拉回了情绪,她强自镇定道:“你都要同人议亲了,便莫要做这样的事了。”
谢定听得眉头打结,“没有的事!那次是我听岔了,之后刘氏擅作主张……”
他这么解释了一半,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扬起声调,“你怎么知道我议亲了?你托人打听过?你介怀词事?!”
一连三个问题,调子越来越高,连眉眼都飞扬起来。
岑篱刚想要开口,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轻不重,每一步都稳稳地踏过来。
随着一声探寻的“令昭?”,岑篱整个人紧绷起来。
——是苏之仪!!
岑篱连忙抬手推谢定,无声地做着口型:快躲!
谢定却纹丝不动。
有什么好躲的?他巴不得被苏之仪看见,让两个人和离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岑篱额上都起了细密的汗珠,看着谢定的眼神都近乎哀求了。
谢定:“……”
他终于还是动了。
一阵窸窣的动静,苏之仪向着声源处走去,但等他走过去,却见那边空无一人。
“令昭?”
苏之仪又轻唤了一声,仍是无人应答。
他在原地找了会儿,终究一无所获,转身离去了。
哒哒地脚步声远去,仅仅一步之隔,在墙壁拐角的视觉死角处,岑篱终于缓过气来,大口大口地呼吸。
谢定却从头到尾都神色平静。
他抬手轻轻捋了捋岑篱额侧被汗打湿的头发,轻声,“之前的事,兰君都同我说了。你是为了我才同他成婚的是不是?陛下以为我降敌了,你为了替我求情,才答应了和他的婚事。这种婚事不能作数的,我现在回来了……阿篱,同他和离吧。”
他这么平淡地说着这些,好像“和离”一场由皇帝亲自见证婚事是什么小事罢了。岑篱仿佛看到了当年,少年谢定和临王世子的那场冲突,他脸上明明带着刚打完架的青紫印痕,却坦然地反问:“那又如何?”
肆意张扬的、仿佛不被任何世俗之事牵绊。
岑篱骤然明白过来,她被谢定如此吸引的原因。身在宫墙之中,她无时无刻不想要离开那个地方、逃离这座囚笼,她自然会被那么一阵暴烈的风吸引。
但是那之后呢?她不能只是逃离,她想要追寻的又是什么?
脑海中无端地浮现出一幕画面。
西市的那一次,青年携着她的手,娓娓道着那并不光彩的过去……而她也想起了,那早已被她遗忘了的过往。
岑篱有片刻恍然,她看着谢定,缓缓地摇头,轻声:“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
谢定离开了。
等人走后,岑篱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平复好呼吸,抬手慢慢整理好了衣裙发髻。确定身上没什么异样,这才从这转角处走出来,但没走几步,就撞见了苏之仪。
岑篱脚步一顿,下意识地理了理裙摆,不确定刚才有没有沾上什么尘土草叶。
苏之仪:“我听拾春说你从李府回来就心情不好,有些放心不下,就进来看看,但刚才没有看见你。”
岑篱镇定回答,“可能是正巧错过了。”
苏之仪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并未深究,又问起了岑篱在李府遇到什么事了。
李妢的事不好对外细说,岑篱也只能说点旁的扯开话题。
苏之仪明显听出来了,岑篱还以为他会像以往每一次一样,只假作不知,却听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阳曲一事,我与令昭也算是生死之交,这次御史中丞的案子也是患难与共……便是不论夫妻,我们交情也不同一般了,令昭非要同我这么生疏吗?”
岑篱怔住了。
苏之仪抬眼,不闪不避地和她对视。
岑篱:“……并非我不愿意说,只是涉及李家大娘子的名声,我也是碰巧知道,总不好随随便便宣之于口。”
苏之仪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也不知信也没信,但也确实移开了目光。
两人又拣起别的事聊了几句后,不免谈起了御史中丞的案子,“那管事招认,御史中丞乃是服毒自尽,我却总觉得此事还有疑点。”
“怎么说?”
“那戴管事说是奉主家之命前去取算筹的,试问一个已有求死之心的人,怎么还有心去取一副算筹?”
“或许是他随便找了个理由,以此调开身边的人,方便他自己服毒。”
“也说得通,但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
就在岑篱以为他会继续说别的什么疑点的时候,却听苏之仪话锋一转,“倘若这里头真的有别的什么,那便是有人趁机潜入府邸,毒杀御史中丞……正如陛下所言,连堂堂御史府邸都如此不安全,我心下也忍不住生出些不安,不如这几日重新排一排守卫,让人把府上的巡逻加紧一点。”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在这个时间点提起来,岑篱总觉得有点微妙。
她抬眼打量了一下苏之仪。
苏之仪神色如常,“令昭以为如何?”
“……也好。”
苏之仪勾了下唇,浅淡地笑了一下,又道
:“说起来,以往府上的巡逻都是岑府的护卫,我也让五铢重新安排一下,不好总是让你这么费心。”
他这么说着,抬起了手臂缓缓凑近。
最后停在了岑篱的脸颊侧边,轻轻帮她理了一下发髻,将那蹭歪了簪子摆回了正位。
岑篱已然确信苏之仪绝对是知道什么了。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被手指虚虚抵住唇。
苏之仪弯了弯眼,带着笑意轻声,“我知道郡主为何下嫁,我也说过,我是真心求娶郡主的。”
岑篱顿了顿,抬手握住了苏之仪的手指。
两人的指腹都带着刻刀磨出的茧子,并不光滑,不过苏之仪手指还是要更骨相一些。岑篱顺着指.尖往下,握住了那只手。
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做,苏之仪脸上的笑意滞了滞。
岑篱莞尔轻声,“日后有闲暇,再带我去一次西市吧。”
她想要回到的过去,但那段过去早已随着时光流落遗失,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那她是不是可以拥有自己的“过去”?
……那个记忆之中,娘亲指着爹爹哈哈大笑的温馨过往。
苏之仪:“……”
少顷,他试探地抓住岑篱的手,轻轻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岑篱并没有抗拒,只是顺着这个力道,落入了对方怀抱之中,又抬手环在青年的腰际,主动地拥了过去。
苏之仪沉默。
他半是晃着神地想,如果她真的只是想要将今日的事揭过去,她已经做成了。
*
随后的几日,天气愈加寒凉,又落下一场大雪。
但单女医的药方确实管用,这次下雪,岑篱膝盖没有再疼了。
雪后赏梅,岑篱应邀参加的一场长安城内的宴会,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热气蒸腾但却有些闷了,岑篱揣着手炉想去外面透透气,却无意间撞到了廊下的一对男女。
岑篱本想回避,却听到了一段对话,先听到了是其中年轻郎君的声音。
“……我已经让人去退了你姐姐的亲事。再过些时日,我就遣人上门,去你家提亲……”
岑篱出来之前还在和李妢闲谈,这会儿听到“退亲”二字便格外警醒。
她脚下顿住,忍不住细细打量过去。就见背对她的那女子披着雪白的狐裘,趁着散下来的墨发漆黑如瀑,明明冬日都穿得臃肿,但是她却自有一番窈窕的风.流。
虽未见过几次,但岑篱莫名知道她是谁。
屯骑校尉家的女儿,李奾。
那两人口中的“姐姐”,不就是李妢?
岑篱再打量对面的年轻郎君,很容易就和刚刚退了李妢亲事的曲郎君对上了。
那边两人还不知旁边多了一个听众,曲郎君还在剖白心迹,连连发誓求娶。
可李奾却是拒绝,“你才刚刚退了姐姐的亲事,就要上门求娶我,旁人看了,定然要揣测我了。爹娘本来就待我不亲近,这事一出,定然我恨我抢了姐姐的亲事。”
“怎么是你抢了亲事?明明是我心慕于你,苦苦纠缠……”
之后又是一段诉说倾慕之心的爱语。
岑篱尽量不发出声音,一步一步地退了回去,去暖阁找了个人过来。
小半刻钟之后,站在这里的变成了两个人。
岑篱本来还担心回去找了李妢之后,那对男女已经走了,好在二人还在原地拉拉扯扯。
被示意噤声的李妢本来还奇怪发生了何事,听了一会儿之后,脸色由白变红,整个人都被气得发起了抖。
……
当天晚些时候,李家祠堂。
李奾跪在石砖地板上,上面的灯火摇曳,一个个牌位次第列下,仿佛在俯视着下方的人,但对此李奾却像是全然无动于衷。
她甚至主动往前挪了挪,把上面摆着的那半结冰的水盆当成了镜面,揽镜自照。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面推开。
李奾不必回头,就猜到了来人是谁,“真难得,姐姐居然还舍得来看我。”
李妢深吸口气,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平复,她心情已经缓和了许多,只是有一个问题盘桓在心头,让她不问不痛快,“我只是想来问问你,我自问带你不薄。我自居长姐,对你处处相让、从未苛待了你,你为何……为何会做下这等事来?”
李奾回了头,那张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无辜的茫然。
“还请姐姐明示,是奾儿哪里犯了错吗?”
泪珠盈盈,我见犹怜。
若非亲眼目睹暖阁外一幕,李妢险些被她骗了去。
见李妢这反应,李奾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那眼泪的确下来了,却是笑出来的。
“姐姐也瞧见了,我可什么都没干。我就是笑一笑、哭一哭,再流几滴眼泪,那些男人就像是狗一样过来了,姐姐该谢谢我的,若是没有我,姐姐不就真的嫁到了那等人家?若是婚后再闹和离,对姐姐的名声更不好。”
李妢气得摔门而去。
门扉砸出了一声巨响,李奾却悠悠然回头,低头看向水盆。
水面被摔门的动静震出层层波纹,李奾耐着性子等着这波浪平复下来。对着重又清晰的倒影,她露出一个旖丽的笑。
待她不薄?
她可不稀罕那些别人剩下的。
李奾轻嗤了一声,轻柔地抚上了自己的脸。
多好看啊。
这么好看的脸,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第33章
赌坊门口人来人往,门口站着几个膀大腰圆的看守,目光锐利地紧盯着里面来去的人,谨防有人在此地闹事。屋内的吆喝声透过敞开的大门传了出来,狂喜之下的大笑和悲恸的哭号混在一起,可谓是人间百态尽在一隅。
这几个看守当然还有别的作用。
不多一会儿,里面伙计抬手给了个招呼,看守之一立刻进到屋里,一把抓住了扒在桌子角不放手的男人,将人拖行到了外面。
伙计也跟着出来,啐了一口,像是憋了许久的气,这会儿才吐个干净。
“咱这儿可不兴抵押,还真当着你还背靠着侯府啊?什么时候等你把欠的钱补上,再来吧。”
万老三还待上前,但门口两个看守虎视眈眈往前一站,他顿时没了心气儿,小声啐了几句“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老老实实往后退了回去。
但转眼看到街上,眼神却滴溜溜地在路人的钱袋上转。
不多会儿,他便选中了一个身形瘦弱的路人,跟随着对方一路走到人迹罕至的偏远处,悄悄抄起一块石块,屏息跟了上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就小腿一疼、脚下一绊,生生跌了个狗吃.屎。
前头那个路人听到动静回头,看着摔在原地的万老三,也意识到什么,顿时头也不回地跑了。
万老三按着自己突然抽疼的小腿,只道是今日倒霉。
正这么想着,却见一枚铜板咕噜噜地在石板上滚出去,又听“啪”的一声,那铜板停.下的同时,一个分量不轻的钱袋落在他身前几步远的位置。
万老三顾不得站起来,本能伸手去捞。
但是碰到之前,又感受到某种危险的预感,猛地收回手,一柄匕首贴着他的手指扎进了石砖的缝隙,倘若他收手的动作再慢一点,这根手指怕是要不保。
前方轻盈矫健地落下一个人来,一手拎起钱袋,另一只手手指勾住匕首尾端的圆环,绕在指.尖转了几圈。旋即蹲下.身来,低头看他,“我问,你答。”
万老三一个哆嗦,鸡啄米似的点头,“少侠饶命,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要钱还是选刀子,对方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谢定点头,“你被栾都侯府推出去替主家顶罪,后来又突然反口说是不是。这期间,是不是有人找人说了什么?”
万老三:“这个、这个……”
侧边突然飘落
了几缕头发,脸颊上刺疼后知后觉漫开,本来支吾着万老三立刻打开了话匣子,“是是是!有的有的!不过不是那中间找的,而是更早的时候,石小郎君才刚刚被关到廷尉狱里的时候,便有人来找我。”
“是什么人?”
“小的不知。”怕是被以为是刻意欺瞒,万老三连忙找补,“那人是晚上来的,看不清身形,声音也刻意伪装过,要不是特别相熟的,肯定辨别不出来。”
“……”
见谢定不说话,还以为是对这个答案不满,万老三又连忙,“虽然小的认不出来那人,但约莫能猜到他是替谁办事……小的猜是苏廷尉。少侠您别不信,小的一开始也不觉得是他的,先前苏廷尉入狱的时候,栾都侯推小的出来顶罪,那人却在这时候都没露面,小的想着定然不可能是他了。可后来在太常寺面前,小的改口的时候得找个理由,便扯到苏廷尉身上了,说是苏廷尉刚直不阿云云,那人后来给报酬时,明显心情上佳,连酬金都翻了倍……”
谢定本来就是怀疑这个,没想到对方配合。
他顿了下,又问:“你反咬主家,就不怕栾都侯杀你泄愤?”
万老三嘿然一笑,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皇恩浩荡,这事之后,我们一家子都消了奴籍,如今我也是良家子的身份了。若是杀了我,那可是要下狱的。如今这苏廷尉可正盯着拿栾都侯的把柄,栾都侯也不是傻子,哪里会这个时候动手。”
“这苏廷尉要真是个秉公办事的人,我可能想要掂量一二,可我瞧着这帮子人的都是一个路子的,我要是真死了,苏廷尉不愁牵连到栾都侯身上,栾都侯如今投鼠忌器,不就由着我在京中快活嘛……等这阵风头过去,我也早就离了京去外头逍遥了……”
“你说他们是一丘之貉?”
“罗织罪名、栽赃构陷嘛。我又不是傻子,哪有那么多青天大老爷?石小郎君平日是平日里横行霸道的、死了不冤,但前些日子下狱的,可不都是他那混不吝的。就说那都邑侯家的小儿子,谁都知道那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了个屁的孬种,这一帮勋贵家的小郎君都把他当乐子耍,他强欺民女?哈哈哈怕是不是民女看上他家钱财把他给骑了……”
难得有人听自个儿胡咧咧,万老三可算打开了话匣子。
谢定当然不会全信,但却把话一一记了下来,留待之后查证。
阿篱不过是被那人一副装得光风霁月的样子给骗了。
等着把他那身君子皮囊扒下来,阿篱也便能看清了,这不过是个借机往上爬的小人罢了。
*
另一边,李妢被李奾气到摔门而去。
却不想再在家里呆着,而是约见了岑篱,重又走在西市的街巷上。
远远地看见那边吕家铺子,岑篱看向李妢,“要去看看吗?”
李妢犹豫了片刻,终是点头。
但是等走到近前,却见是吕掌柜和一个陌生的伙计在外招呼,不见吕郎君的身影。
正迟疑间,吕掌柜却看见了李妢。于是不多一会儿,里面便匆匆出来一个年轻郎君,挽着的袖子没来得及放下,胳膊上还被划了一道墨迹,墨渍未干,想来是刚刚手忙脚乱往外跑的时候沾上的。
李妢见这情形,忍不住掩着唇笑了起来,出来时那郁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二人被邀到里间坐了坐。
铺子里面和以往不同,边缘的一角被辟出了一个桌案,上面散落着放了几卷竹简,因为主人抛下的动作太急,有些凌乱。
吕郎君也意识到不妥,不自觉抬手去挡,又觉得动作太刻意,讪讪地收回了手。
他开口解释,“我被关起来的时候遇到了苏廷尉,廷尉说我为自己和父亲申辩时很有条理,临分别的时候,他告诉我,倘若我能够通过明年的太学律法试,便举荐我任职廷尉府……”
他这么说着,眼神期期艾艾地往李妢身上落。
隐隐有些期待之意。
李妢本就想要说这事,却不期是对方主动提出。
被这眼神看着,她不自在地撇过脸去,低声:“我家中刚出了些事,今岁是不好商议亲事了。”
吕小郎君的表情当即一亮:对方这意思是,会等他一年。
岑篱看着这对有情.人也忍不住会心一笑。
她挪开目光落在一旁,看到桌案上的东西却不由多留意了几眼:好像是一枚印章?没有雕刻完?
那边二人一时都不好意思说话,反倒注意到岑篱视线。
吕小郎君主动解释,“苏廷尉托我雕刻几枚印章,因为要求的细致,还没有完工。等稍晚些时日,我就把东西送到苏府。”
岑篱点头应下,心底却又些微奇怪。苏之仪不是个铺张的人,但毕竟也位居九卿之位。这印章要是作为私印,材料未免也太劣质了些,而且“几枚”?
但看着旁边情意脉脉的两人,便知这点小事不适合此时追问,岑篱暂且按下了心中的疑虑。
……
等到李妢回到家中,却得知了一个消息:李奾失踪了。
发现这事的小丫头战战兢兢地禀告,“到了时辰,婢子去给二娘子送饭,推门进去却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李母戚氏忙问:“可问过今日的门房?遣人找过了吗?”
却是一旁的李舂黑着脸,“找什么找?!”
知道爹娘又要起冲突,李妢干脆抬手示意那小丫头下先去,她细细地问过情况后折身返回,却无意中听到内里爹娘的对话。
“我当年就说这孽种留不得。她爹勾连赵王谋反,截断大军军报,差点让当年北征匈奴的大军全军覆没。谋逆的大罪没有株连九族已经是陛下恩赐,结果你可倒好,说什么稚子无辜,念着旧情非要留下这么个孽种来,这要是被查出来,可是窝藏钦犯,咱们全家都要杀头的。”
戚氏低声:“秋娘那么好的人,她拖着刚刚生产过的身子冲着我磕头,我哪里忍心啊?”
“不忍心?你看咱们妢儿,婚事被她搅和成什么样子了?我早说了,那姓韦的就没有个好东西,这孽种也随了她爹……”
冷不防地听到了这么个秘密,李妢捂住了嘴才没有惊呼出声。
她悄无声息地阖上了门,轻手轻脚地往外退了出去。
她记得,父亲确实曾经举荐过一个韦姓的都尉,但后来的事她却不清楚了。
所以李奾其实是韦都尉的女儿?
谋反又是什么回事?
……
另一边,回了苏府的岑篱却发现了府邸被许多人围住。
都是些老弱妇孺,很容易地被护卫拦在了门外,但是人却没有走开,只是跪在地上冲着府门磕头。
岑篱拧眉听了一阵儿,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门口的守卫看见了回来的马车,连忙拨开人群让出路来,供岑篱的车架回府。
岑篱免不了发问:“出了什么事?外面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从上次的事之后,门口的护卫便成了苏之仪的人了,岑篱与之并不熟悉。这会儿被问到,那护卫也只拱了拱手,回答:“都是柳县的人,廷尉接手了柳县坞堡私铸钱币的案子,这些人都是来求情的。”
岑篱:“这么多人?都是柳县来求情的?”
护卫点头应声,“是。”
但岑篱再问别的细节,对方就说不知道了。岑篱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深了。
第34章
岑篱最后还是让景九去打听了外面那些人的情况。
他们确实是为柳县坞堡私铸钱币一案来求情的,但这其中却颇有些原委。
坞堡内的铸钱所是御史中丞的家奴管辖,但这些人也需要吃喝拉撒,一应采买只能从当地出,又雇了不少柳县的当地人负责杂事。柳县地方偏远贫瘠,这铸钱所偏偏最不缺钱,以至于这些年下来,竟是大半个柳县都靠着这个铸钱所过活。
岑篱诧异:“这些人全被抓了?”
景九点头。
岑篱拧紧了眉。那些被雇来的柳县人不可能知道什么,便是为了询问线索,也不至于问到这些人身上。况且从刚才的门口跪求的人来看,被抓走的都是家中的壮劳力,倘若真的出事,整个家都要喝西北风去了。
“我去找温知问
问。”
岑篱起身往外走,但还没走出去,苏之仪先从外面走进来了。
他像是已经知道了情况,直接开口,“令昭可是要问柳县的事?”
“是。”岑篱点头,“我方才回来时,看见有乡民在府外求情。私铸钱币乃是大罪,但这些人也只是无辜卷入,并不知内情,一同论罪是否惩处过重?”
苏之仪解释:“铸钱一案牵扯重大,我担心那些人中藏着暗桩,所以才不得已把人都扣下。此事也是一时之计,等到案子查清楚了,便把人都放回去了。”
见岑篱还是皱眉,苏之仪叹了口气,“令昭虽习律法,却于这些事不熟悉……这些人虽非有意,到底是铸币一案的帮凶,所得的钱币也是赃物。将他们关上几日抵罪,待到出来的时候,也不必将赃获所得尽数返还了,日子还能好过些。”顿了顿,又叹,“是我不好,没能解释清楚情况,乡人不知内情,以为是杀头的大罪,这才乱了阵脚。我已经让人前去解释了,过会儿安排护卫护送他们回乡。”
……
这边,同岑篱解释清楚后,苏之仪出去却沉下了脸色。
五铢跪倒在前面,请罪道:“郎君恕罪,是小的办事不力,以为抓了人就完了,没接着派人手去注意柳县的动向。”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
几日后,朝堂之上。
谒者唱赞,群臣稽首,随着礼官一声“有事启奏”,苏之仪手持着笏板走出列位。
“启禀陛下,臣奉旨彻查御史中丞一案,现已查明,请奏于御前。”
“准。”
“御史中丞于柳县坞堡私自铸币,并以铸造钱币大肆贿赂官员,其心不轨,罪在当诛。臣于坞堡中拿到账册,又得到坞堡内工匠招认,其于七年二月,贿乐府三万钱;七年十一月,赠东园匠令丞各自十万钱;八年三月,以铸钱购京郊良田百顷,贿……”
随着苏之仪一个一个字地说过去,群臣列位之中,少府额上一点点渗出冷汗,身体止不住打起了摆子。不管是乐府、东园令丞还是左右织室,都是少府下的属官,而偏偏他自己也不干净。
朝堂许多官员都看见了这一幕,却皆都眼观鼻鼻观心状似不知。
少府求助的目光在朝堂内四处飘散,最后落在栾都侯身上,似乎是希望这位自己以往颇多孝敬的侯爷能有援手一二。
栾都侯却半垂下眼只作不知。
阳曲的事既然查出来了,必定要有个结果,一个御史中丞不够,再添一个少府就差不多了。
和知晓内情的御史中丞不同,这少府贪财好利,只是一味地收钱,对内里的事知道得极少,就算交代也交代不出什么来。
这样的人不用灭口,适当的时候把人推出来,反而演得更真。
待到苏之仪说出“贿少府五百万钱”,少府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臣也是一时糊涂啊!”
“混账东西!朕命你掌管皇家内库,你便是这么管的?!”
正崇帝虽携怒呵斥,但情绪还算平静。
少府跪地磕头,“臣糊涂啊!臣实在不知那御史中丞的钱是这般来的,只是内库之中乐器常有耗损;宫殿修缮工匠不熟悉构造,经常白耗费材料;织娘也有绣坏的样子……臣不敢从陛下私库盗取,却又恐上报,被陛下治督办不力的罪责,便一时昏了头,拿了这些钱。”
这话说得,仿佛他这收受贿赂,还真是一颗拳拳之心,全为了皇帝着想了。
不等苏之仪说什么,竟是一旁的栾都侯上前一步,拱手道:“不管因何缘故,此等事情若推而广之,必然令朝中不稳、社稷大乱,还请陛下从严处置,以儆效尤、严正国法。”
“陛下!”
正崇帝:“说得有理,那就由廷尉府议定个章程出来,务必使后人警醒着些,不敢再犯。”
少府脸色惨白地委顿于地。
苏之仪却轻笑了一声,半转身朝向栾都侯,拱手施了个礼:“栾都侯能如此说,本官实在深感大义!”
栾都侯心底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而那边,苏之仪已经转回去,接着禀报道:“少府只是其一,臣又在密室处找到暗藏的账册,其中记载更是触目惊心……行贿太仆尤冠三百万钱……太仆掌管全国马政,臣在阳曲所见,那叛贼倪延麾下竟有骑兵若干,臣以为阳曲郡内多是良田,非适合养马之所,不知太仆是如何安排的……”
“除却太仆,数年之间,其陆续行贿光禄勋、卫尉,或是良田或是金银,折算下来的数额或达千万钱之多,前者乃是宫廷宿卫侍从、后者宫门屯兵,却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
苏之仪这话一出,在殿内诸人脸色全都变了。
私养骑兵、收买宫卫……这罪名压下来,可就太大了!
再想想之前的少府之事,四年前巫蛊一案因太子自缢而不了了之,但当年朝堂上的风声鹤唳还印在诸臣的脑海里,不少想象丰富的人已经联想到了当年。
栾都侯面色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不可能,柳县的坞堡提前清理过,苏之仪不可能查到这些!他怎么会知道?
这念头在脑中闪过,栾都侯突然明白过来。
他根本不是查到了。
是捏造构陷的!
像是知道栾都侯会说什么,苏之仪轻轻扬了下唇角,“臣从柳县坞堡里找出的文书证据,又有坞堡内做工的柳县乡人为证,因竹简沉重,臣只随身带了一卷,还请陛下查看。”
苏之仪将竹简从袖中拿出,殿阶上方走下来一个内侍。
在粗略检查过竹简后,将之呈给了正崇帝。
栾都侯内心怒喝:假的!这竹简是假的!
他根本没在柳县坞堡内留那么多竹简。
可他却无法将这斥责宣之于口,不然他又怎么解释,自己为何知道真假。
……
不提今日朝堂之上是如何惊涛骇浪,却说苏府这里。
岑篱那日虽然听过苏之仪解释,还是隐隐觉得一股违和感萦绕心头。因为这股不对劲的感觉,她还暗自让景九去打探过,得知那些柳县的乡民确实被护送回了乡里,似乎一切只是她的多想。
期间还碰到了吕小郎君上门了一趟,听起来苏之仪对后者颇为赞赏。
一切都状似平常,但是她心头仍是莫名不安。因而一大早的便在屋里待不住,反而出去到院子里走了走。只是这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外面天寒地冻的,岑篱才出来走了一会儿,便觉寒气便透过裘衣直入骨髓,她跺了跺脚,就近找了间屋子进去了。
门口的守卫不敢拦她,只是行礼问好。
倒是里面的人看见了岑篱,惊道:“郡主?!”
原来岑篱刚才想着事情,没留意走到了前院,这会儿随便选的一间屋子正是苏之仪的书房。
五铢脸上不太明显地闪过一抹慌张之色,但是很快就掩下来,他也给自己刚才的反应寻到了个合适的理由,“郡主不太到前院来,小的一时惊慌,都忘了向郡主见礼了,真是不该。”
他故作夸张地请着罪。
一边向着岑篱行礼,一边不着痕迹地把手上的竹简合了起来。
这动作本没也什么,但恰逢岑篱这几日心绪不宁,正是警醒的时候,一眼就看出了异常。她视线再往旁边一瞥,看见了桌子旁放了几枚印章,正是那日在吕家铺子里面看见雕刻的完成品。
岑篱心底已经有了怀疑,面上却不显,只是道:“我刚才出来走走,也没想到就这么走到前院来。外面太冷,我先不出去了,你再把屋子里炭火生得旺一点,我在里头暖暖身子。”
她这么说着,已经随手抽出书柜上一卷竹简,倚靠着旁边的凭几半跪坐下来,看样子还真打算在屋里面呆着了。
五铢当然不敢明面上赶人,只得跑到外面去吩咐守卫多拿些炭火来,自己则又折返回来。他不敢让她一个人待在书房里。
看着他如此行事,岑篱越发确定这书房里有什么。
五铢也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里显得奇怪,但却也不敢把案上的东西就这么摊开给岑篱看,只得轻声解释:“郎君吩咐小的,他下朝之前把这案几上的东西收拾出来,小的不敢不从……小的一定噤声,不搅扰郡主看书。”
岑篱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像是对此并不在意。
但她目光虚落在竹简上面,余光则是瞥着五铢的动作,见他把那一卷卷竹简卷好放置在内侧,又把印章收起来。
这么过了好一会儿,似
乎是确信她真的是来书房驱驱寒气、看看书的,五铢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岑篱适时开口吩咐,“我早上让寻夏煮了冻梨的蜜水,你遣个人过去问问,要是煮好了就送过来罢。”
五铢也没全然放松戒备。
仍旧是出去吩咐了门口的守卫去的。
岑篱当然没在一大早说什么冻梨水的,不过她心知寻夏不会拆穿她,多半还会想法子把人留下。从窖里拿出梨来,再去厨房煮,少说也要半个时辰。
岑篱约莫着时间,又过了差不多一刻钟多一点。
她抬眼便看向五铢,开口催促:“怎么还没回来?你过去问问。”
五铢心下有片刻犹豫,自己安排的人出了岔子,倘若再派一个护卫过去看便显得轻慢了。看看已经收拾妥当的书房,再想想一个来回走得快一点也不过是几息的时间,便也利索地点了头,“小的这就去看看。”
天寒地冻的,未免外面的凉气进来,书房内的出入都注意关着门,这倒是方便了岑篱。
确认了五铢离开后,她立刻起身往几案方向走去,循着刚才余光瞥着的五铢的动作,很容易找到了刚才被他放起来的东西。
展开一看,却是一册游记。
岑篱心下犹豫: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
正准备放回去,却注意到旁边另一侧书柜的厚度不对,岑篱手指敲了敲,传来空荡荡的回音,里面有暗格。
岑篱仔细回忆着刚才五铢的动作,摸索了好半天才把暗格打开,里面放了几卷竹简。
刚一拿出来就嗅到一股新墨的墨香,想来是苏之仪临上朝之前刚刚写好,展开放在几案上,等着墨迹晾干让五铢收起来,不巧被岑篱撞见,这才收得如此匆忙。
岑篱心下已经生出点细微的不妙之感了。
她抬手把这竹简展开,入眼是完全陌生的字迹,而上面的内容……是柳县铸钱所的铜钱去向的“记录”。
倘若是真的,它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该是墨迹未干。
……
在朝堂上激起了这么大的波澜,下了朝之后,苏之仪自然被正崇帝留下来开了个小朝会。君臣二人对这个案子早有默契,这小朝会开得,与其说是议事,不如说是把帝王意图委婉透露给苏之仪。
故而从宫门出来,苏之仪回去的一路上,都在思考着正崇的暗示,又想着到底能以什么方式达成帝王的目的。
也是赶得巧了,等回到府上,苏之仪正碰到五铢端着冻梨汤往书房去。
他随口怎么回事,五铢把上午的种种一一禀告。
苏之仪脸色微变,“她在书房?”
“是,但郡主只是来避避寒气……”
五铢解释的话还未说完,苏之仪已经一把拨开他,快步向书房方向走去。
心底隐约意识到什么,五铢暗道一句“不会吧”,也不敢怠慢、赶紧跟着苏之仪过去。
推开书房房门,便看见岑篱在几案旁站着。竹简展开放在一边,她手里把玩着几枚印章,正是让吕郎君仿造的那几枚印信。
她背对着窗户,冬日里稀薄的日光从后方窗里透过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脸上的神情却看不分明。
也听见了推门的动静,岑篱抬头看过去,“这便是你的查案子?”
伪造印信,罗织罪名。
岑篱一下子便想通了,为什么苏之仪要把柳县坞堡有关联的人全部扣押下了。
那些乡人因罪入狱,想要脱罪只能招供抵罪,但他们本就什么都不知道,招供也只能随便编造些什么,胡乱攀咬,他们被关押狱中,和外界无从接触,只要稍微给一点引导暗示,比如说“谁谁谁因招供指认了哪位大臣被放出去”,并不必做胁迫之事,为了自救,狱中的这些人会自己把事情编得比真金还真。
“令昭,你听我解释。”
【作者有话说】
下章分结局线,先些谢定线,再写苏之仪线
ps.与出场无关,仅与结局cp有关(也即,A线结局=B线be)
第35章
苏之仪快步上前抓住了岑篱的手,却被岑篱一把甩开,“别碰我!”
苏之仪僵在了原地。那双清透的眼睛冰凉冷厉地看过来,苏之仪读出了那其中过于分明的厌恶。
良久,他哑着声:“倘若御史中丞乃是被毒杀家中,那这柳县的坞堡便是他人故意引得朝廷发现的,其中的线索虽有但却不足以被采信。”
岑篱扬了扬手里的竹简,“那这些‘证据’就可信吗?”
苏之仪沉默了片刻,“可信……便是令昭将这些墨迹未干的竹简递送到御前,陛下也会信,因为这就是陛下想要的。为人臣子当为主君分忧,君上想做但不能做的,就要有人去去做。”
岑篱:“……”
书房的门大敞着,外面的寒气侵入了被炭火烘得暖融的屋内,她仿佛又回到了得知先太子死讯的那一日,一切都冷得让人打颤。
好一个“陛下想要的”。
他想要一个人去死,那个人便自己去死了……
看着岑篱苍白的脸色,苏之仪往前上了一步,温声,“令昭。”
岑篱却摇着头往后退去。
全都如此,他们全都是一样的人。
……
岑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浑浑噩噩地意识到自己出了苏府、走过街巷。
市集上小贩卖力吆喝着叫卖,岑篱充耳不闻,一直往前面走去。
直到看见岑府外那棵熟悉的楸树。
那树的树叶早就落光了,只余下枝干张牙舞爪地在空中伸展。岑篱想起了幼时,那时候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是因为被拉离家中而哭得撕心裂肺,最后映入眼中的,便是墙边的这棵不知道生了多少年的古树。
她上前几步,抬手抚上外表粗砺的树干。
手指被寒风吹得青白,连触觉都迟钝了,岑篱按着树干,缓缓地蹲身蜷起,让自己降低到与当年相同的高度,仿佛回到了当年。
这么蹲了许久,岑篱感觉到身体一点点僵冷下去。
直到一件漆黑的大氅从上方落下,兜头罩在了岑篱的身上,上面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岑篱被这骤来的温暖激得一个激灵,抬头往上看去。
入目一张张扬的俊脸,谢定像是笑又像是无奈地叹息,“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
岑篱沉默着没出声。
谢定垂着眼往下看,许久,他轻问:“和离吗?”
“……和离了,之后呢?”
这世上到处都是一样的人,和不和离的,又有什么分别?
嫁给我啊!
谢定差点脱口而出这句话,却险险忍住,“你也看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了,难不成还要跟他过一辈子?”
岑篱:“……”
她终是叹息着:“哪有那么容易?”
谢定却是浑不在意的模样,“这有什么难的?大不了我带你走。离开这里、离开长安城。”
岑篱想起了当年,少年也是用那样轻松的语气,笑着:既然在宫里住的不舒服,那就离开吧。
但是现在……
“那你的‘卫将军’、你的爵位、你的军功呢?”
谢定却兀地笑了,“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
岑篱不说话了。
真的有不一样的人吗?
岑篱抬起了摸着树干的手,往后落在岑府的院墙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脚下因为蹲得太久而僵硬,她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来,等着那阵眩晕过去,她抬头看向谢定,开口:“我想要你去找一个人。”
“谁?”
“屯骑校尉李稷上。”岑篱说,“由他出面,去找西市吕家作坊铺子的小郎君。”
“因为御史中丞的那个案子?”
岑篱摇头:“是也不是。”
谢定有点疑虑地看向岑篱,但也只片刻,他就干脆地点了下头,“好,我回头就去。”
说完,看向岑篱的视线却没有移开。
他在等一个答案。
岑篱却只是错开了视线,没有回答。
谢定面上露出失望
之色,但也只是压下情绪,遥遥目送岑篱离开。只是看了一会儿,他倏地意识到什么,唇角止不住地往上扬起。
岑篱仍旧披着那件大氅,非但没有脱下来,反而将系带系在了身前。
那件大氅对她长了点,行走间尾端拖着地上,她系好系带后,抬手提住了尾端,免得那灰黑的皮毛沾了地上的尘土。
她明明已经给出了回答。
……
苏府,苏之仪等在门口。
他还穿着刚刚回府时的官服,并不算单薄,但在寒风中站了这么久,却也让他脸色发白。
远远看见过来的岑篱,他表情一喜。
但是看清了岑篱身上那出去时还没有的灰黑大氅,他神色又跟着沉下。
不过他还是掩饰住了表情,上前解释:“方才是我不好。我想了想,纵使心有怀疑,也不该……”
“我们和离吧。”
未说完的话压在了喉间,苏之仪短暂地滞了下,但很快就恢复了表情,“怎么说这种胡话?”
岑篱抬眼看他:“我没说胡话,我们和离吧。”
苏之仪沉默了片刻,脸上面具一般的笑意褪.去。
但他还是勉强勾了勾唇角,温声:“令昭,我不会答应的。陛下也是。”
岑篱却只是对他摇头。
*
那日之后,岑篱搬回了岑府。但朝中的波澜却并未止息,私铸钱币的案子越扯越大,连御史大夫都下了狱。后者虽在朝堂上常与正崇帝的意见相左,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刚直清正之人,不可能和此事有牵扯。
事情至此,岑篱心下彻底明白,这根本不是私铸钱币的案子了,是正崇帝想要借此清理朝堂。
但幼年时的温情还隐约在目,抱着某种近乎不可能的希望,岑篱入宫求见的正崇帝。
雕画的宫殿大门之外,白玉的石柱撑起了金碧辉煌的殿檐。浮雕的云纹顺着足有两人合抱的柱子蜿蜒而上,在柱顶与梁架和檐下的斗拱衔接,上方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金边。
岑篱在外等着赵吉通报时,便看着这仿佛要通向天宫的殿宇。
少顷,里面传来让进的话语,岑篱忙敛了思绪入内。
正崇帝看岑篱进来,也放下了手里竹简,对着岑篱笑,“阳嘉许久都没过来了,这次进宫也不是为了和朕说闲话的吧。我听说你想和温知和离?给朕仔细说说,可是他给你委屈受了。若是如此,朕可饶不了他!”
一旁的赵吉忙笑着圆话:“瞧陛下这话说的,夫妻之间难免有口角,都得互相体谅。陛下这金口玉言的话一出,便是郡主想要缓和关系都下不来台了。”
赵吉跟着正崇帝这么久,说是后者肚子里的蛔虫也不为过,他的意思便是正崇帝的意思。这话是在讨正崇帝的欢心,却也是隐隐提点着岑篱。
但岑篱却恍若未觉,只是俯身叩首,“是,儿是有和离之意。但儿此次前来却并非为此。儿敢问大父,御史大夫刚直清正乃世所共知,其为何入狱?”
正崇帝脸上的笑意隐没,他把手上的竹简放在的一边,“看来阳嘉这一趟是来质问朕的了。御史中丞乃是他御史台的人,他的属下行此悖逆之事,他这个当上官的会一无所知?若真是不知道,也该治他个失察的罪过了。朝堂里的事不该你插手,你回去罢。”
说着,拿眼瞥了下旁边的赵吉。
赵吉无奈的上前,岑篱却对着上方再次叩首,“此事确实并非儿该插手的,但朝中应该说话的人不说,只能由儿来问一问了。大父也说那御史大夫乃是失察之过,既然如此,那便该以失察入罪,而非贿赂百官,密行不法之事。若是入狱罪名都如此随便,那置律法于何地?”
正崇帝面带不耐,“这朱嵊河一向在朝堂上大放厥词,朕处置他还处置错了吗?当年文宁出事,不也是他在朝上一力主张要查的吗?!”
“文宁”二字一出,殿内一下子静了。
就连脱口而出非正崇帝也愣了愣,寒着脸没有出声。
“……大父既然提起了小舅舅,那容儿冒昧问一句,小舅舅是如何死的?”
正崇帝突然一挥袖子,将桌上的镇纸扫落在地。
镇纸砸在石砖地面上,发出一声巨响,还有那句沉声的厉喝:“滚!”
……
岑篱从宫里出来,去了廷尉狱中。
狱中走道逼仄,采光很不好,周遭的栅木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
旁边的狱卒在旁引路,“郡主小心。”
岑篱才看见脚下不远处有个凹陷,狱卒在旁边解释着,“这监牢北边阴潮阴潮的,听老人说,这是下头有暗河,所以这地常有塌陷,填了多次都填不平,也便这样了。走得多了,都知道哪里有坑,黑天也能绕过去。”
岑篱:“你在这儿呆了许多年?”
“也快有五年了。”
“那四年前,先戾太子的牢房,你可知道?”
“这……”狱卒犹豫了一下,“郡主您跟我来。”
岑篱跟着对方向着当年的牢房走去,和一路上所见牢房相比,此处的环境已经很干净了。兴许是很少有人住进来,连下面的草垫都是簇新的,牢房的上方还对外开了一扇小窗,有光透进来。
狱卒小声,“那会儿我还刚当上狱卒,轮不到照顾太子的差事。但听我们班头说,文宁太子是个好人。”
岑篱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又看了眼监牢,向狱卒道:“走罢。”
岑篱此行是来见御史大夫的。
一身囚服的老者背身朝着监牢的大门,一旁木板子隔出来的放饭口处,端端正正地放了一碗杂粟饭。
见领着岑篱的那狱卒过来,门口守着的两个小卒面露慌张之色,“头儿,可不是我们磋磨他,是这老头他自己不吃。”
监牢的大门是木栅栏的,里面的老者能清楚地听到外面的话,却仍旧是背身向内坐着,一动不动。
岑篱上前一步,“朱大夫当真以为,绝食明志能留个清名在身上?还是觉得能以此逼得我大父回心转意?”
听到这动静,里面的老者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转过身来。
“阳嘉郡主?”似乎极意外看见岑篱,他脸上僵硬的褶皱都动了动,又默然了片刻,他嘶声开口,“老夫未曾想,来此处的竟是郡主。”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1]。我父亲耗尽心血修整齐律,并非为了被人歪曲事实、肆行诬陷的。”
【作者有话说】
[1]《韩非子》
第36章
朝中的波澜并未随着岑篱面见正崇帝停止,而是越卷越大,就连四年前的先太子巫蛊一案都被翻了出来。起因是先前随着少府一同被押入狱中的一个织工抵不住拷打招供,四年前东宫内发现的巫蛊,正是他偷偷埋入东宫地下的。
正崇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但织工早已畏罪自尽,线索就断在了这里。
若这织工直接招供了受谁指使还好,但留下了似是而非的一句话便自尽狱中,正因为铸币一案人心惶惶的朝堂越发风声鹤唳。
几日后,栾都侯府。
苏之仪亲自带人上门宣的旨。
这条街上原本尽是贵胄,但短短数月之间,一家接着一家被抓走。朝堂上的风声如此,故而早就有人派家仆守在了街巷口,远远地看见人来便赶紧会主家禀报,栾都侯府也是如此。
栾都侯像是早便料到了有这么一遭,得到家仆禀报也并未慌张,只是叹息,“早知如此,何必择什么时机?白白搭上了我儿的一条命去。”
石茂通强忍着慌张,看向栾都侯,“父亲,我们该怎么办?”
栾都侯:“还好我早有安排,以送葬幼弟为名让你早早回乡,再以家仆假扮送葬之人,令你暗中回来。如今他们还以为你在栾都,前往抓捕也需要些时日……你现在换身衣服,从偏门出去,去寻鲁王世子。”
“父亲意思是……先下手为强?”
栾都侯微收下颌,浅浅地了一下颔首,对儿子交代道:“告诉他‘如今宫中正因重掀巫蛊之事人心惶惶,宫人必定人人自危,若要动手,没有比这再好的时机了’。”
看着栾都侯交代完了,就要出去迎旨,石茂通不由低喊了一声,“父亲!”
语气带惶急。
栾都侯:“去吧。若此事成,为父也当无事。”
*
当天夜里,谢定借着自己值守宵禁的时机,暗地里将吕小郎君带到了岑府。
“廷尉给的印文图案,我雕刻完印章后,便失窃了。我去送印章的时候,还同廷尉解释过此事,廷尉还开解过我……只是我私下有个习惯,将刻好的印章印在竹简上,用作留念。因为铺子里接的都是精细活,这个习惯难免冒犯贵人,又有爹爹警告,我便从未对外道过。”吕小郎君说着,将那卷印满了各式印章的竹简拿了出来,神情却有些恍惚,“苏廷尉在狱中帮我良多,怎、怎会是那样的人?”
岑篱正检查竹简的动作一顿,也有微微出神。
谢定重重地咳了一声,“西市的吕家铺子,前些日子失火了。”
吕小郎君面色一白,不说话了。
岑篱也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开口,却未接上面任何一个话茬。
“若是大父不愿意‘相信’,有这竹简为证据也是枉然。我前几日去狱中拜访过御史大夫,今日又拜访了丞相,丞相言,他愿意在腊祭上当着祖先神灵的面替百官请命,希望大父停.下此次牵连。”
……
然而做了种种准备,岑篱却并未等到腊祭那日。
就在当晚,岑篱准备送谢吕二人出去的时候,家丞领着一个人匆匆赶来,“郡主,有人求见。”
而那人也同时掀开了斗篷上的兜帽,揖礼拜见,“婢子见过郡主。”
竟是徐夫人身边的大宫女。
夜半来访又行色匆匆,绝非好事。
岑篱还猜想着有何事发生,对面已经开口,“宫中突生变故,夫人请郡主入宫。”
岑篱愕然:“现在?”
“是,夫人请郡主尽快动身。”
谢定在旁听得蹙眉,“我和你一起去。”
这大宫女这才注意到旁边的谢定,短暂的惊愕之后,却是道:“也好。谢将军同去,夫人也能安心些。”
让谢定去?安心?
岑篱心底生出些不好的猜测。
等到赶到宫城,看到宫门侍卫严阵以待,她那颗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大宫女并未带她去徐夫人宫中,而是直奔紫宸殿,平时已然守卫森严的帝王寝殿这会儿更是层层把守,验过身份后,守卫才把几个人放进去。
宫殿之中,烛台层层叠叠,照亮了内间。
徐夫人正抱着三岁的皇长子坐在旁边,今夜值守的宫人早被驱赶到了宫殿的一角被看守着,只有赵吉侍立在矮榻的旁边,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半点不见平日的伶俐。
看到这个场景,岑篱已经猜到了什么,但却仍旧不敢相信。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榻上的人平静地阖着眸子宛若安睡,只是嘴唇微微发青,唇边一抹刺目的血迹。
“是中毒。”谢定跟着上前看了两眼,又问一旁的徐夫人,“今日都有什么人在御前。”
因着是陌生人问话,皇长子往徐夫人怀里缩了缩。
徐夫人回神,往旁边那一堆宫人处指了指,低声:“宫里的人都在这里了。”
侍卫的看守下,宫人们一个个都面无血色,神色仓皇地聚在一起。
谢定:“得知出事之后,宫中可有人进出?”
“并无。”
徐夫人也算急智,被赵吉匆匆遣人告知正崇帝出事之后,便令人严守宫门不许进出,可除此之外,她却一时无人求助。她是侍奉先皇后的宫人出身,因为有了皇长子才得封夫人。但皇长子尚且年幼,没有在朝堂上的经营,她自己娘家更是没有丝毫助力,这才紧急去找了岑篱,盼着念些先主旧情。
谢定又问了几句,道:“宫人还需要审问,但其投毒多半是受人指使,徐夫人不妨将今日值守的戍卫召来,一同讯问。但此事果真是与宫外勾结,找到线索之前,贼人或许已经逃离。我这就去找人查看长安各个城门,看有没有人想要趁乱离开长安,但……”
谢定皱着眉看了眼皇长子,这孩子明显受了惊,只一个劲地把脸往徐夫人怀里埋。
“……陛下崩逝,朝堂必定大乱,还需得有人坐镇,稳住朝局。”
因为正崇帝先前的清洗朝堂,如今朝中人心离散,这样的乱局可不是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撑起来。谢定说着,往岑篱处看了一眼。
岑篱也终于回过神来。
“去请丞相、御史大夫、太常寺卿……”她一连念了好几个官职,人却有点恍惚,本来为了腊祭上谏言而奔走联络的这些人,却不想竟成了为正崇帝处置后事的人,“请他们入宫一叙。”
谢定:“正好我要去城门查看,我亲自去请便是,免得打草惊蛇。”
岑篱颔首,将自己的印信递给了他。
那是一枚白玉雕刻镶嵌着黄金的印章,谢定心神一动,抬眼看向岑篱。后者却心不在焉,并没有察觉到什么。
谢定心底一叹。
还是等事情结束,再行询问吧。
他接过印信,深深看了岑篱一眼,“我很快就回来。”
这一次,他不想再错过了。
……
该做的安排做了,剩下的便是等人进宫了。
又把那些宫人一一安排下去问话,等待的间隙,岑篱靠着矮榻旁边坐下了。
因为屋里生着炭火的缘故,门窗并未完全封死,炭火烘烤带了融融暖意,可还有透过缝隙的凉风在殿内吹过。
岑篱迟疑了良久,抬手轻轻碰了碰榻上人的手背。
又冰凉又僵硬,和那久远记忆里的完全不同。但她又忍不住怀疑,记忆中的当真是真实的吗?
*
与此同时,长安城东门,果真有一行人趁夜出行。
这行人一身戍卒打扮,护卫这当中的一驾马车,似乎是押送什么要紧事物,正与城门守卫核验文书。
若是平常,这文书核验完了便可放人出去了,可如今守卫之人刚刚接了上面的命令,接过文书后,却并不放行。
领头的押送之人不满:“大胆,我等乃是光禄勋麾下,奉命送祭器出城。若是耽误了腊祭,尔等可担不起这罪过。”
守卫却无动于衷,“我等奉命封锁城门,非陛下御令不得开门。”
正相持之中,那本该载着祭器的车厢传来一阵笃笃的轻敲声。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寒夜中却传出很远,在空旷的街道上缓缓荡开。
守卫脸色一变,“车里有人?!”
与他声音同时响起的,却是唰啦一声的抽刀动静,守卫还未及反应,就被一刀抹了脖子。
而那原本押送的队伍中,也飞快分出几人,借着勾爪攀上城墙。
墙头上的守卫见势不好,已经飞快向着后方跑去,捞起钲椎想要击打铜钲,可终究慢了一步,身后的弩.箭穿过后心,他整个人僵立瞬许便直直往前倒去,钲椎擦过铜钲的边缘,发出极其微弱的一点声响。顷刻间的功夫,城头已经被那押送的队伍夺取,绞盘被几人合力拉开,沉重的大门在夜色中一点点敞开,门枢的滑动的吱嘎声也跟着传了出去。
半夜被从家中叫醒的韩培蹙眉:“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东城门!”谢定脸色沉下,“你先去丞相府,我随后就到。”
他说着,已经连续抽了几下马鞭,马匹吃疼加速往前奔去,他身后一队骑兵也连忙率人跟上。
等一行骑兵赶到的时候,城门刚刚半开。
当先的马车已经被送了出去,身后的护卫注意到追兵后却折身返回,看样子是放弃了出城的意图,想当翼护主上的死士。
谢定一马当先,也不跟人缠斗,只是手中长.枪连挑,辟开一条血路后,直翻到城头。
长.枪脱手,一枪将那正控制着绞盘的贼人捅了个对穿,正缓缓关闭的城门停在了只容一人一马通过缝隙,谢定所率的骑手也飞快越过死士的包围,向着城外追去。
城头之上,谢定持箭搭弩。
那固定在城头之上、需要两三个人合力拉起的重弩被他生生地拉开,一箭射穿了车架旁一人胸膛,力道之大,生生地连人带马贯了下去。
一箭落定,谢定面上却未见喜色,只是调整着弓弩的角度,这次正正对准了那辆马车。
破空锐响划破夜色,箭矢的寒光映着月辉,角度刁钻地穿透了摇曳的车帘,扎入车厢之中。但距离太远,却不知结果如何。
谢定正向着再来一箭,那马车却骤然加速,隐没到了枯枝掩映的丛林之中。确认了再难瞄准之后,谢定这才松开了拉弦的手,敲响了一旁的铜钲,清越的金属
声层层荡漾开来,一直传到了城外的驻营地。
他倒要看看这群人能跑多远。
……
而此刻的马车之上,一根羽箭正贯穿了女人的左心口。
方才那箭矢破窗而入的一瞬,鲁王世子直接将身侧的女人扯到了身前,当了肉盾。
箭镞堵塞着伤口,一时还没有多少血流出。马车的颠簸让那扎入身体的箭矢不断扩大着创口,李奾单手按住伤口,那张精致的面孔因为疼痛而扭曲。
没了生死危机,鲁王世子也冷静了下来。
他松开了粗暴扯着人衣裳的手,动作温柔地将人重新抱到了怀中。又抽出佩刀斩断了箭杆,温声:“等情况安稳下来,我立刻派人去请医工。”
李奾没有说话,她也说不出话来了,一开口便是翻涌的血腥味儿,将婉转如莺啼声音阻断在了喉咙之中。
她只是死命地睁大了眼,看着那俊秀的一张脸上满是疼惜。
这么看着、看着……直到那双漂亮的眼睛彻底失去神采。视野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声。
第37章
次日,朝堂。
这段时日,朝上诸臣已经习惯了每日朝会总能见殿上少了几位同僚,也做好失去几张熟面孔的心理准备,却不想今日竟是多了——本已下狱的御史大夫重新位列朝堂。若不是这位御史大夫来得实在晚了些,刚刚列位便有礼官唱和肃静,少不了要有人上前攀谈几句。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人无暇去关注御史大夫出狱的这点小事。
礼官的唱声之后,众臣熟练的恭迎陛下,可走进来的却并非近日来让整个朝堂人心浮动的正崇帝。一身孝服的徐夫人牵着同样重孝在身的皇长子,在侧后方一步是是阳嘉郡主。
这几人的身戴如此重孝,龙驭宾天的便只能是那一位了。
殿内不明内情的臣子已经有人忍不住心中惶恐,开始回忆是否自己昨夜睡得太熟,竟错过了国丧的丧钟鸣响;倒是有些反应快些的想了明白,陛下山陵崩于前一夜,宫中却秘而不宣,此事恐怕有些内情,再想这几日朝上的风波,只怕接下来风浪更甚……
不管下方怎么想,身着孝服的几人已经一步步踏上陛阶,徐夫人半抱着皇长子就坐于主位,岑篱也在侧边的一软榻上跪坐。
是由岑篱开的口,“昨夜陛下被刺于紫宸殿中,为查凶手,丧钟未鸣。卫将军于城外刚截下本该扶灵归乡的石茂通,现已查明,其父涉嫌刺杀陛下,石氏族人皆已下狱。然其同党未清,从今日起,宫门城门皆严加看管,凡与石家有牵扯着即刻上报!”
这犹带肃杀之意的一句话惹得满堂皆静。
好一会儿,才由丞相上前一步,率百官一同应是。
在说完此事之后,丞相何敬仪又接着,“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猝然离世,朝中恐生乱象。皇长子虽年幼,却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应当立刻迎立,以安朝野之心……只是新主毕竟年幼,恐怕难以理政,依照我朝旧例,当太后垂帘听政,暂掌国事,待太子长成再行归政。”
上首的徐夫人轻轻颔首,“丞相说得有理,只是哀家素来只是打理宫事,于国事上颇为生疏。不如这般,晋封阳嘉郡主为公主,加食邑三千,赐金印,与哀家协理国事。至于朝中之事,昨夜谢将军追捕反贼有功,擢升太尉,掌全国兵事。丞相、御史大夫素有威望,朝中政事交予二位辅佐,哀家也放心了。太常寺卿于宗室素有威望,不若再领太傅一职,教导新帝……”
被点的几个人,包括岑篱在内,皆都上前敛衽行礼,“儿/臣,谢太后恩典。”
这下子,便是朝堂上再不明情况的人也知道,这分明是商议好的。
不由心底扼腕,昨夜为何不警醒些,若是能在新朝初立时立些功劳,当下也能身领要职了。
……
接连放了好几个大消息,但真要说时间,今日的朝会散得比平常还更早些。
下朝之后,官复原职还受辅政之托的御史大夫自然被同僚们团团围住,另一边,也有不少人看向苏之仪。虽说这次的册封没有这位廷尉在册,可是他的夫人却是如今的摄政公主,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话虽如此,但碍于苏之仪的“赫赫威名”,一时还真没有人敢上前。
苏之仪却并未在意这些目光,而是径自穿过人群,往府中回去。
早朝的时候,宫城之内已经鸣响了丧钟,小吏在街巷上来回奔走,宣告国丧。
五铢也因此得知正崇帝薨逝一事,他这时候正守在府门口,想要问问刚从朝上回来的郎君情况如何。
但等真的见到苏之仪之后,五铢却没有开口了。
后者虽面上不显,但五铢却知道郎君此刻定然心情极糟。前些日子,郡主搬离苏府时,郎君也就是这反应了。
怕触了郎君的霉头,五铢压下到嘴边的询问,沉默地跟在苏之仪身边。他看着苏之仪脱下官服、摘掉官帽,将之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面前的几案上,自己则是跪坐在案前,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五铢终于还是忍不住询问:“可要小的拿丧服来?”
苏之仪似是怔了怔,点头,“也好。”
这丧服却并非为国丧而穿。
待到五铢将丧服拿过来之后,苏之仪却没急着穿上,而是开口询问:“你也跟了我好多年了吧?”
五铢心下不解,“是有年头了。从郎君被苏内史选中承嗣,小的便跟在郎君身边了。”
“都这么久了啊。”苏之仪叹息了一声,“郡主……不、公主。公主心善,向来不愿牵连无辜,你若是被人问起,只说过往所做皆受我所指使,并不知其中内情……”
“郎君?!”
还不待他慌张追问发生了何事,外面门房匆匆过来禀报,“郡主回来了!”
岑篱毕竟在苏府里当了几个月的女主人,对府邸的构造相当熟悉,家仆紧赶着去通报的时候,她已经不必人带路,自己往书房的方向走去,因而和通报的家仆也是前后脚到的书房。
她也看见被放在案前的官服,还有一身素衣的苏之仪。
苏之仪脸上的意外之色还未来得及收起来。
视线相接,他低声叹息:“臣还以为,上门的会是宣旨黄门和宫中卫兵……却不想公主居然还念着旧情,愿意给臣一个体面。”
“不是体面,是‘将功赎罪’的机会。”岑篱道,“昨夜虽然在城外抓到了本该回乡的石茂通,但罪魁祸首却已逃离。今日彻查长安时,鲁王世子称病不出,我命人暗中去探了,世子府内部早已人去楼空。为安朝堂之心,此时并未对外宣称……但大父彻查铸币一案,正查到栾都侯时被人毒杀,鲁王世子趁夜逃离京城,若果真是鲁王世子勾结栾都侯谋逆,那铸币一事必定得彻查下去。”
而这个案子,没有比苏之仪更合适的人选了。
苏之仪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却是问:“公主昨夜与谢将军在一起?”
岑篱愣了一下。
意识到他话中暗含的意思之后,面上不由露出恼色。
“你当我是什么人?!那是、那是——”岑篱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我见了西市吕家铺子的小郎君,是他带人过来的。”
苏之仪:“……”
他也知道了岑篱为何见吕小郎君。
良久,他躬身行礼,“公主有命,臣不敢不从。”
岑篱却并未因苏之仪的态度有所放松,而是看着他,“如今朝堂不稳,新帝年幼,又有外敌窥伺。倘若这案子再有构陷之行,朝上真要人心离散,但若是放过谋划之人,焉知同样的毒杀会不会有第二次……只要行错半步,整个朝堂都要跟着陪葬,你可知道?”
“若非此事棘手至此,想来公主也不会轻易给臣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渐渐步入正轨。
未免人心动荡,鲁王世子勾结之事只在暗中查探,明面上反而替几个先前因为铸币一案被下了狱官员翻了案子。朝堂的气氛因此放松下来,倒是没了先前正崇帝在位时的紧绷,诸位匆忙任命下的辅政大臣也终于放下了提起的那颗心,商议起了正崇帝后事和因为国丧推迟的腊祭。
鲁王谋反的军报便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
急报被直接送入承明殿,殿内诸臣却并无慌张,反倒是有种“终于来了”个落地感。
御史大夫:“从察觉鲁王世子有异,朝中便派遣暗探去
了鲁国,鲁王到现在才发兵,也算是沉得住气。”
“说不定是鲁王世子刚刚赶回封地,鲁王才确认了陛下驾崩的消息。他若是真的有心,不如早上半个月起兵,朝中正乱,说不定还真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谢定满脸的不以为意,“来来回回确定时机,等真要动手黄花菜都凉了,如此畏首畏尾、不足为惧。”
丞相重重地“咳”了一声,打断了年轻人的口无遮拦,沉稳道:“年初刚刚打完对战匈奴那一仗,如今国库空虚,恐怕撑不下再打一场硬仗的,还得召治粟内史来问问,真要用兵,只能是速战速决。”
速战啊……
谢定倒也确实顺着丞相的话沉思起来。
若不是在承明殿不方便行事,他恐怕要当场铺开舆图查看了。
这么简单地商讨完对策后,众人这才想起来看看那鲁王举兵的檄文。
自古举兵檄文都相类似,无非是诛杀佞臣、铲除昏庸,替天行道、匡扶社稷,这份檄文也不例外,打出的是“清君侧”的名号。
[太.祖平定天下,以子孙镇守封地,为朝廷之藩篱。臣身负太.祖之血脉,为贺氏之子孙,幸封于鲁地,日夜镇守东屏,不敢稍有懈怠。然今闻朝中有奸邪当道,佞臣苏之仪窃弄权术、离间君臣、构陷宗亲……陛下为此奸臣所害,皇长子为之所挟,臣身在鲁地,然日夜念此、每每必痛心疾首!如今拥兵而起,绝非为一己私欲,乃是清君侧、安宗庙、定社稷……]
檄文言辞慷慨激昂,但谢定瞥了两眼就收回了视线。
但凡举兵必定以“大义”为名,上面的话看看就得了……刚这么想着,又突然回神:那上面写的好像是“苏之仪”三个大字?
再三确认后,谢定忍不住心神一动。
但是环顾四周,殿内诸人却未做声。
谢定知道是因为岑篱在此的缘故。
虽然岑篱如今的婚事早已名存实亡,但是只要苏之仪还担着这摄政公主的驸马的名头一日,他就不会轻易被动。这一众辅政大臣本就是匆忙召集,关系算不上稳固,谁都不想在这外敌当前的时候,做出类似夺.权之举,打破内部的平衡。
但想法肯定是有想法的……
谢定正想着这些,外面却又有人来报,说是有奏表呈上。
众人心下奇怪,若是普通奏表遣人来送过来就行,何必特意通传?
等真的见到之后,倒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宫人们拖着满满一车的竹简停在宫殿外,正一捧一捧地往殿内案几上放。看着这兴师动众的架势,想来是鲁王勾结的朝中之人的案子查得有眉目了。
岑篱往后看了眼,却不见人,不由奇道:“是苏廷尉送来的,他人呢?”
“回公主,廷尉将这车竹简送到宫门,便离开了。”
岑篱蹙眉拿起其中一卷。
确实和他想的一样,是案子查出进展了。大概有了先前的提醒,他详细写了调查经过和证据,并特意提起了可以寻何人验证。若是构陷,可编不出这么完整的说法,也因此这竹简才到了如此繁琐累赘的地步。
但岑篱看着这些,神情却并未舒展,外敌当前,此时并非处理这事的机会,一个不好刚刚平稳下来的朝堂又生波澜,在鲁王谋反被平定之前,只能让人看住了这些人,别让他们将朝中的事透露出去……不、可以故意给他们放些假消息。
这么想着,岑篱总算神情稍定,却听旁边一道压抑的呼声。
岑篱循声看过去,就见御史大夫手里拿着最末的一份竹简,像是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面带愕然。
岑篱凑过去看,表情也一点点惊愕下去。
这也是一份罪状,却是苏之仪的自陈罪名。
先前构陷种种,一一列明,墨迹分明地落于竹简之上。
‘廷尉将这车竹简送到宫门,便离开了。’
宫人先前的话在耳边想起,岑篱突然意识到什么,霍然起身。
第38章
宫内不许车马通行,但这个时候,岑篱却也顾不得许多。
她直奔厩监,吩咐:“备车,去苏府!”
焦急之间,她的没有留心,身后有一人跟着她同来。
而谢定已经解开厩监上的一匹马缰绳,他翻身上马,朝下方伸了手,“我带你去。”
岑篱愣了愣,但到底事出紧急,也无暇多想。她一把抓住了谢定的手,被带到了马上。
……
一路快马加鞭,总算在一刻钟之内赶到了苏府。
岑篱先一步翻身下马,没有理会门房的惊呼,快步往书房冲去。
等她一把推开书房的门,苏之仪还好好的在几案前坐着,她这才松了口气。
将那提起的心安放回腹中,岑篱深吸了口气,稳下语调开口:“我说过‘将功赎罪’,倘若你真的查清楚了鲁王在朝中暗党,既往过错可以功相抵、过往不咎。”
“过错?确实……”苏之仪却笑了,“我为先帝做事,先帝既殁,这些事当然成了过错。”
简直执迷不悟!
岑篱刚想说点什么,却见眼前人低低咳了一声,呛出一口血来。
看着他旁边空了的杯盏,岑篱脸色微变。
毒酒?!
她紧赶着往前走了一步,但后面不紧不慢拴好马匹的谢定却已经赶到,一把抓住了想要往前的岑篱。
苏之仪意外于谢定的出现,但面上却并不见怒色。
他仿佛没在意屋里突然多了个人,只是看着岑篱,轻声问:“鲁王起兵,用的是什么理由?”
岑篱:“……”
苏之仪像是已经猜到了,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我也想要……咳咳、为你……咳……做点什么……”
话语被咳声间隔成零碎的字句,却透出缱绻的温柔。
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可是他又那么清楚地看见,她甩开谢定的手往这边跑过来。
疼痛从肺腑深处泛上来,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刀子翻搅着,苏之仪却一边呛咳着,一边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次,换成那个人被推开了。
岑篱刚凑到几案旁边,就被苏之仪紧紧抓住了手臂。
仿佛穷途末路一般,那只苍白劲瘦的手爆发出极大的力道,可偏他声音轻得近乎呢喃。
“我说过了,我不会答应。”
他不会答应和离。
……
苏之仪死了。
在上书自陈罪过之后,饮鸩酒于家中自绝。
念其生前功劳及悔过之心,仍以九卿之礼厚葬。
站在凌云台的高阁之上,岑篱向着远处眺望。
这高阁本就为了前朝末帝观景而造,齐朝立朝后以此为鉴,太.祖明令子孙修筑宫殿不许超过此台。但或许是登高而望、天下尽收眼底的感觉太好,往后子孙虽未再建高台,却从未落下对这凌云台的修维护,此刻从高处往下俯视,层层叠叠的宫殿楼宇都在脚下,远处能遥望到长安城门。
身后的门扉被推开,岑篱却并未回头。
一直等到那脚步渐渐走近,停在了她的身侧,她才缓声开口,“……我想不明白。”
谢定:“……”
想着苏之仪临死前的那抹笑,谢定不自觉地磨了下牙,只恨那日为什么没在街市上“惊个马”,耽误个把个时辰,等那人死透了再去。
岑篱:“最开始,我以为他是那等汲汲营营、谋求上位之人;后来阳曲之事,我以为他当真是奉直行事、不顾安危之士;再后来铸币一案,我又以为我看错了,他还是最初那个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之辈;可再之后……”
岑篱渐渐止了声。
她想不明白,明明都可以“将功赎罪”,他又为什么要让自己走到一条死路上。自始至终,他想要
的又到底是什么?
谢定强忍着安静了一会儿,还是抵不住开口,“为什么要想?”
岑篱侧身看他。
“既然想不通,那干脆别想了。那只能说,你和他从来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吗?
看岑篱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谢定干脆扯开话题,“我要出征了。”
岑篱知道此事。
苏之仪一死,鲁王的清君侧大军彻底没了名头,成了妥妥的叛逆。
这数日之间,朝堂上商议的都是讨逆之事。
“我会回来。”谢定认真地看过来,“这一次……等我回来。”
岑篱怔然。
许久,她轻轻点头,“好。”
*
本该是腊祭的日子,却成了大军出征的祭祀,接下来整个年节过得更是没有滋味。
国丧之下,禁止饮酒作乐,白雪覆着满城缟素,入目茫茫一片。而前线战事未平,朝中上下也不敢有半点放松,朝会照开不说,为了理政方便,连岑篱都从岑府搬回了宫中。
虽说过去这么久了,岑篱仍不习惯宫中。
夜中浅眠,听外面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岑篱猝然惊醒,忙令人去察看。
过了一会儿,护卫却支吾地回来回禀,“回公主,无甚大事……是、是檐角的积冰受了风落下来,幸好是晚上没砸着人,等明早让人去敲一敲,别等落下来伤到人。”
理由倒是说得过去,只是这表情实在像是另有隐情。
岑篱:“带我去看看。”
那护卫阻拦不了,最终还是带着岑篱去了。
岑篱也知道对方为什么说谎了。
她看着那一身棉服的小豆丁,还有周围一帮子急得大冬天冒汗的内侍,无奈地叹口气,“外面天冷,陛下还是到我寝宫里坐坐吧。”
升起炭火,点亮烛台。
岑篱开口询问:“陛下为何深夜在外?”
贺诣:“……”
“太后可知道此事?”
贺诣总算有了反应,使劲摇了摇头。
“别告诉她。”顿了顿,一本正经地,“我不想娘亲担心。”
“陛下纯孝,只是夜寒深重,陛下便是为了太后着想,也该珍惜己身。”
贺诣沉默了好一会儿,小声:“我睡不着。”
“陛下能说说缘故吗?”
“……我、朕害怕。”
岑篱费了点功夫,总算从贺诣嘴里问出了前因后果。
原来那日目睹正崇帝死于寝宫之中,这孩子便受了惊,夜间在宫殿常被梦魇惊醒,因为这段时日朝上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气氛一直紧绷着,贺诣不一定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敏锐地感觉到周围人的态度,便没有对徐太后提起此事。为了入眠,他便每晚让内侍带着在宫中闲逛,一直累到睡着,再被内侍抱回宫中。
贺诣趴在岑篱的膝头,仰着脸小声询问:“我也会死吗?”
那双稚嫩的眼中还残留着惊惧之色,让岑篱想起了当年自己入宫的时候,她选择了“逃离”,但兜兜转转却还是住进了这宫墙之中。而到了如今,岑篱却也明白,这世上的路从来不是逃离这一条。
她轻轻抚上小孩子柔软的脸颊,温声:“孟子中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1]”
“太傅同朕讲过这话,是要朕把臣子当手足视之?”
“陛下聪慧。”
“这样就没事了吗?”
“……还不够。”岑篱如实回答后,却又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安抚,“但陛下还小的,其他的事可以慢慢学。在那之前,还有我、还有太后。”
“以后朕睡不着,能来阳嘉这里吗?”
“当然可以。”
*
这场谋反来得快,去得也快。冬日还没过去,大军就传来捷报,鲁地叛乱已平。这个由幼帝支撑的新朝,总算度过了它初生时的第一场劫难。
待到春芽抽出翠色的时候,众臣再次来到司马门前,等着班师回朝的大军。
哒哒的马蹄由远而近,青石板路的尽头红缨银铠的将军跨马而来,待到了近前,他轻勒马缰,动作矫捷地翻身下马,行军礼于御前,“叛贼已诛,臣幸不辱命。”
而他面前,年幼的皇帝却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大抵还记得正崇帝薨逝的那一日,再见到这个便是跪着也高度与自己相当的青年,他不由回忆起那所有人都惊惧的夜晚。
一只柔软的手落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贺诣镇定下来,他上前一步,磕磕绊绊地背诵着早已拟好的圣旨,“朕年幼继位,践祚未久便逢家国大乱,幸得将军荡平叛逆,还天下以太平,定社稷以安宁……赐良马百匹、黄金百斤,益奉食邑三千……”
这一道圣旨背得不算顺畅,倒是没有错漏。
群臣百官都耐着性子等着皇帝宣完圣旨,一旁的谒者接下丝帛,还未及递送,却见前方的将军俯身叩首,“臣还有一请。”
场面为之一静。
幼主权臣,又是还未卸兵权的将军。再想起方才幼帝的反应,个中含义实在不得不让人多想。
但有正崇一朝的老臣,却觉这一幕有些熟悉。
果然——
谢定叩首再请,“臣请求娶阳嘉公主。”
这并不在预先排演中的发展,让贺诣颇为不知所措,他忍不住抬头往后看,看见那轻搭着他肩头的女子轻一颔首,唇边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心情也跟着安定下来,幼帝转身,沉稳地回答——
“准。”
*
这场御赐婚事虽然在新安元年就定了下来,但是采纳问名纳吉几个流程走过,真到了亲迎这一日,已经是次年春天了。
打磨清晰的铜镜映出了盛装的倒影,看着这熟悉的装扮,岑篱禁不住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正晃着神,门外面传来动静。
寻夏人还没进门,声音倒是先传进来了,“一回生二回熟,我早早的让厨房准备了点心,这次公主路上可不用光靠米粣充饥了。”
少府来的礼官一如既往的沉默,但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往寻夏方向看了一眼。
拾春眼皮跳了跳,强忍呵斥的冲动把礼官一一送出去。
这才对着寻夏斥责,“你个口无遮拦的!”
“本来就是。”寻夏不以为意,对着拾春笑,“好姐姐可别气了。今个可是郡主大喜日子,没人在乎这点小事。你瞧瞧,这阖府上下,也就是你嘴上挂油瓶了。”
拾春愣了愣,抬眼往外看,果然来来往往的小丫头们脸上解释喜气洋洋的。
再回头看向房内,模糊的铜镜中映出那盛妆的面容,一点浅淡的胭脂晕开在眼尾,映出了眉眼间淡淡的笑意。
今夕对比,拾春突然有点晃神。
但那点感慨还没来得及抒发,就见寻夏抬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真气着了?”
拾春:“……”
她一把拍开那还带着糕点香的手,质问:“你是不是又偷吃了?”
“怎、怎么能叫偷吃?我那是替公主尝尝。”
看着这两个人又要闹起来,岑篱也忍不住笑出声,出言圆场道,“好了好了,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这话才落,外面家丞领着一连串仆从快步走进来,“公主,迎亲的队伍到了。”
屋里的笑闹彻底止下,拾春寻夏瞬间收起了先前玩闹时的不正经,冲着小丫头一一吩咐过去,一左一右扶起了岑篱,后面又有小丫头得了吩咐托起了长长的裙摆。
从屋内迈步到院外,刺目的阳光惹得岑篱眯了眯眼。
今日天空一碧万顷、万里无云。
院外却传来一阵喧闹声,礼官惊慌着叫嚷。
“将军!不能进!!”
“驸马亲迎是在门口……”
“……倒是快来个人拦一拦啊!”
这七嘴八舌的吵嚷中,身着礼服的新郎已经半只脚跨到了院门之中。看着正往外走的岑篱,谢定总算止了脚步。
他抬手蹭了下脸颊,不好意思中又带着某种理直气壮,“我已经错过了一次了。这一次不想只在外面等着。”
他必定得亲自走进来,亲眼看见人,他才能安下心去。
岑篱怔了片刻,也抬脚上前,越过了一旁婢女的扶持,走到了谢定身边。
她轻笑了声,莞尔低道:“既
然这样,那抱我上轩车吧。”
眼前一晃,人已经被打横抱起,浑身朱佩被撞得叮当作响。在身后“错了!全都错了!”的惊呼声中,她被稳稳地抱到了那辆轩车之上。
……
这一场新朝最盛的婚事,便在礼官的痛心疾首的喝声中进行了下去。
只道是当时年少。
可是同她/他一起,又何时不年少呢?
【作者有话说】
[1]《孟子离娄章句下》
第39章
(接34章)
岑篱勉强压下怒气,忍着声问:“好,你倒是来说一说。”
“陛下此次虽名为查案,但实则是为了肃清朝堂。这些年,陛下在朝堂上常遭反对,施政更是屡遇掣肘。想当年陛下也只是一方藩王,只是庄宗昏庸、犯了众怒,这才有陛下得各方拥立。朝臣拥立帝王,思及当年之事,让陛下如何心安?”
“所以你便做陛下手里这把刀?”
苏之仪沉默。
“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1]倘若律法成为天子手中的刀,天子所指便可论罪,那我父亲修齐律的意义何在?”她一点点抽回被苏之仪拉住的手,沉声,“若是当年便知道,赠出那卷九章律是如今这般结果,我只恨没早点把它烧了。”
苏之仪呼吸滞住,“令昭?”
岑篱已经起身离去,没有半点停留。
……
从上午的争吵后,苏之仪一直坐在书房里没有动弹。
日头从偏斜渐渐升到正中,又缓缓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落下去,天边渐渐染上暮色的黛紫。
“郎君,”五铢添了杯水在旁,小声,“你都已经坐了一天了,多少吃点东西吧。”
苏之仪这才回神。因为没有吩咐,五铢也不敢随意点灯,已经暗下去的书房里,一旁的炭火烧得正旺。
苏之仪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竹简,早朝之前走得匆忙,这竹简只写了一半。作为“证据”的账册本就是分次记录才显得真实,苏之仪才令五铢等墨迹晾干先收起来。
五铢试探开口:“郎君可要接着写?”
苏之仪却是拿起这卷竹简,往前递了递,将之投到前方的炭盆之中。
五铢不自抑地发出一声惊呼,和火烤竹片噼啵声混在一起。
苏之仪站起身来,从书柜顶层的匣子拿出了那卷陈旧的竹简。
简片陈旧变色,编绳因为时间过于久了已经换了不止一次,苏之仪抬手轻轻摩挲着其上的墨字。
炭盆之中,竹片被烤干成为燃料,燃着的火苗倏忽窜高,火光倒映在瞳孔里,摇曳着在其中飞舞。
*
阳曲铸币一案最后还是查清楚了。
“栾都侯利用阳曲铜矿私铸钱币,以此在朝中收买重臣。御史中丞不过是其收买的朝臣之一,并非自尽而是被毒杀,是栾都侯想将线索截断于此,避免牵连自身。臣在阳曲之时,遭遇阳曲郡守麾下私兵伏击,阳曲一地非但有铜矿,还是屏护长安之要冲。其勾连朝臣,四下屯兵,臣以为背后图谋甚大。”
正崇帝本来意图借铸币之案清洗朝堂,可如今当真牵扯到谋逆大事,他也终于将注意力放在案子本身上了,“栾都侯?石氏?……单只石氏一族不可能成事。不过鲁王王妃倒是出自石家,朕听说栾都侯与京中鲁王世子交从亲密。”
苏之仪叩首:“此事牵扯太广,臣不敢妄言。还请陛下遣人去鲁国探查,是非与否,一探便知。”
正崇帝倚靠在身后的软榻靠背上,半合着眸似是思考,口中轻声:“容朕再思量思量。”
他抬了一下手,似乎想要让苏之仪先下去,但瞥见手边的竹简时,却顿了顿,“耿毓乃是御史大夫的所属,他这个当御史中丞的被人收买,朱嵊河当真一无所知?”
苏之仪神色不变。
御史大夫屡屡在朝上冒犯天颜,从铸币一案开始调查,正崇帝就多次给出类似的暗示,而经过那一夜的竹简烧灼的火光,苏之仪也早准备好了回答,“启禀陛下,臣并未查出御史大夫与此案有所勾连。但御史大夫御下不严,以至于麾下官员做出如此悖逆之事,该治失察之罪。”
正崇帝没说话了。
帝王的眼神轻飘飘落在身上,却又似有重逾千钧之力。
好一会儿,苏之仪还是顶不住压力,开口:“若是鲁王暗中谋划之事为真,接下来免不了一场动乱。臣冒昧以为,承此危难之机,不宜在朝中再起波澜。”
正崇帝终于收回了视线。
“温知有心了。”
“臣不敢。”
事情似是告一段路,苏之仪行礼正欲告退之时,正崇帝却突然开口:“这几日,上表参奏你的人可不少。”
他这么说着,漫不经心地将手放在了一旁的竹简,像是很随意地展开了半卷,却又弃置一边,抬了下手,示意赵吉把它们搬开,“朕瞧着都是些没用废话,放在这殿里还占着地方。”
苏之仪:“……”
“臣谢陛下厚恩。”
……
苏之仪从大殿内出来,还能感受到胸腔内心脏不自然的收缩,仿佛被刀架在脖颈上比划了一个来回。他忍不住苦笑:这直臣还真不是那么好做的。
一直走到宫门口,他才从那股压力下平息下来。
正准备松口气,却见远远走来一人,一身武官打扮,步子迈得极大,脚下生风,连本来接引的小黄门都落后了半步,小跑地跟在身后。
这时候被召进来议事,苏之仪想起方才正崇帝思量的探查鲁国的事。
苏之仪摇头叹息,选这么一个人当“使者”,看来正崇帝是打定主意对鲁国来一场震慑。
*
被正崇帝急诏入宫的,正是谢定。
和苏之仪想的略有不同,正崇帝召见谢定的理由,却不是调查鲁国国内的情况,而是令他带兵护送鲁王入京。
“鲁王也好些年都没到长安,正巧朕前些时日让人卜算,今年是个好年头,朕着意让今岁的腊祭大办,也好请朕的这位叔叔来京一聚。虽然现在再去邀人晚了点,不过筹备祭祀也要日子,正好把腊祭推迟些时日,鲁王也不必急着赶路。”
谢定一怔。他并不清楚其中内情,但是无故召一个藩王入京,后者只要有点脑子,必定推托不受。
“臣以为,鲁王恐怕不愿成行。”
他“请”是能请来,就是方式恐怕不一定是正崇帝想见的。
正崇帝却更直接:“这是山东四郡的调兵兵符,若鲁王当真有不臣之心,不必上奏朝廷,就地调兵、便宜行事即可。”
谢定神色一凛,话说到这地步,他再不知道这一趟的目的就是蠢了。
只稍一思量,他便抱拳行礼,“臣领命。”
至于个中缘由,还是离宫以后再行打听,正崇帝恐怕不喜欢领兵的将军涉足太多政事。
见谢定这反应,正崇帝果然满意。他抬手免礼,又态度亲厚地,“有怀朔带兵,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朕该好好想想怎么封赏了……怀朔先定边疆又平内乱,如此之功劳,说是平定社稷都不为过,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
“臣之所求,始终如一。”
习惯了底下臣子的各种谦辞,对谢定这么直白的话,正崇帝还真的愣了一下。
短暂的停顿后,却是哈哈大笑,“果真是年轻人啊!”
正崇帝这么说着,抬手拍了拍谢定的背,却也没说应也不应,只是道,“鲁地凶险,怀朔此行多加小心。至于说奖赏,还是等你回来罢。”
谢定心底隐有所感,但御前应对却由不得他多想,只是再次拱手行礼。
“……臣定不负圣托。”
*
谢定离京,而苏之仪在朝中的日子却不好过。
朝中诸臣对鲁国之事尚不知内情,不少人对腊祭改期颇有微词,偏偏正崇帝有意放任,想要趁机在“勾结鲁王”的名单上再添几个人名。
正崇帝的意图如此明显,苏之仪还真不敢视而不见,若真的枉顾帝王意思,他这个廷尉也做到头了。但若依照正崇帝的想法,恐怕得血洗一遍朝堂。因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小心应对。
再三检查过案上的奏表,又在脑海里演练了一番明日御前对答。确认无误之后,苏之仪才有稍许放松。
而他的手边,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个陶甗的甑。
苏之仪刚才专心修改没有在意,甑里的汤已经空了,嘴里还隐隐有股怪味儿。
苏之仪想起,刚才五铢确实送了汤来,他无心在意,就让人放到一边。
脑中不由
自主地忆起了那次的五鞭汤,苏之仪脸色青青白白,变幻了好一阵子。他突然起身,向着一旁的洗室快步走去,步子看起来竟有些踉跄。
“呕——!”
岑篱被五铢急匆匆叫来的时候,看见苏之仪正在院子里面用青盐漱口。
“家仆说你刚才吐了,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不要请医工来看看。”
苏之仪才刚刚吐完,脸色还有点发白,被岑篱这么一问,神情更加僵硬,“不,没什么。已经好了。”
他想要自然点走开,但想起自己刚才喝下去什么东西,脚下还是一阵虚浮。
岑篱上前扶了一把,“真的没事?还是请单医来看看吧。”
苏之仪:“……”
他又想起了五铢遍寻偏方的事。
但、单医?
“谢家的医工?”
岑篱顿了顿,低声:“是兰君请的。”
苏之仪才不想分辨到底是谢家兄妹中的何人。
“……令昭,我既然已经照你说的做,便不想你和那边再有牵扯。还是你觉得,我有哪里做得还不够?”
岑篱蹙眉:“不是照我说的——”
她话还没说完,兀地止了声。
苏之仪拉着她的手落在自己腰间,半是强迫地将人拽到了怀里,低声:“那日你说,想要再同我去一次西市。这话难道是假的吗?”
岑篱:“……”
两人当然没有去西市,而是去了卧房。
外面的寒意森凉,可房内的炭火却烧得正旺,蒸腾的热气好似从身体深处烧出来,汗珠打湿了鬓发,顺着脖颈往下滚落。
……
第二日一早,苏之仪醒来。
陌生的床幔让他有片刻恍惚,屋内还留有些昨夜荒唐的气息,混着怀中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再一低头,就看见自己正拥着一个人。
她侧着身靠在他肩头,像是被他醒来动静惊动,睡梦中不安稳地蹙了下眉。
苏之仪心中一动,但几乎一转念,又想起了今日还要早朝。他无奈地叹了一声,放轻了动作,慢慢地把手抽了出来。又轻手轻脚地捡起了外衣,冒着寒气去外间换上了外袍。
刚一出门,就见五铢在门口守着。
见他出来,立刻挤眉弄眼地,“小的就说,那汤管用吧、”
苏之仪:“……府里的马厩许久没清理的了,你今日去清洗一遍。”
五铢:“啊?”
“等我下朝回来,就去马厩看看。有一处没清理干净的,便扣一月的月钱。”
五铢:???
【作者有话说】
[1]《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
第40章
苏之仪昨日左右斟酌的那份奏表,其实一份劝谏表。
上奏的大意是劝谏正崇帝不要借鲁国之事扩大牵连范围。
当然,真的落于字句之中,不免字斟句酌,陈情利弊不说,还不忘对正崇帝的溢美之辞。怎么委婉怎么来。
也不出所料的,这招致了正崇帝的不满。
朝会后,苏之仪被召于偏殿等待议事。
偏殿炭火烧得不旺,寒气丝丝缕缕地往里渗,苏之仪一直被晾了几个时辰,将近午时了,才得了一句内官传来的口信,似是敲打:“廷尉掌天下之刑狱、断百官之罪行,可不适合心慈手软之人。”
苏之仪苦笑,他明白正崇帝的意思。
这天下从不缺想要给皇帝当刀子的人,刀刃若是不锋利了,换一把就是。
……
行至府前,却见一人伫立于廊下。
苏之仪怔了一下,快步迎上前去,“天这么冷,怎么在外面等?”
“午时过了还不见你回来,我想着要不要进宫看看。”岑篱眸带担忧,“是今日朝中有什么大事?”
苏之仪怔了怔,温热的暖流淌过,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他避重就轻地,“只是些平常的议事,和这些时日以来都无甚不同……只是时辰久了点。”
岑篱却知道“和这些时日相同”的含义。
她轻轻握住了苏之仪的手,轻声:“很耗心神?”
她知道她大父的脾气,想要不触怒的前提下违逆一个帝王,确实需要花好些心思。
苏之仪笑着摇了摇头,“固己所求尔。”
既然本就是他心心念念所求的,又怎能说耗费心思呢?
*
当年的年末,鲁王拒不入京,起兵反叛,卫将军谢定领山东四郡兵力镇压。
战场拼杀是腥风血雨,可朝堂上的刀光剑影却不遑多让。
鲁国叛军屡屡受挫的同时,朝中也查出,有诸多大臣与鲁王暗中勾结,一时之间,朝中人人自危,恐再现四年前先太子一案的惨状。
可出乎预料的,正崇帝的这次处置极其克制。
和谋逆之事有直接牵扯的罪魁祸首自然是抄家流放无从赦免,但其余姻亲牵扯竟然并未涉罪其中。
众臣松口气之余,纷纷叩谢陛下圣明仁慈。
大朝会之后的议事,苏之仪这次倒是被召见入殿了。
正崇帝脸上不见喜怒,只是翻看着手里的奏表,听不出什么语气地说,“这几日倒是颇多歌功颂德的奏表,连御史大夫都一改常态,念起了朕的好了,说什么‘雷霆处之而不滥’。朕瞧着,这些奏表不该送给朕,应该是给朕选的好廷尉,你说是不是?”
“臣不敢。陛下以德怀天下,臣有幸侍奉御前,得陛下多年教化才有今日……陛下对臣的恩德,臣不敢稍忘于心。”
“是啊,你也在朕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了……”像是被这番话唤起了些回忆,正崇帝态度比之先前亲近了点,“鲁王叛乱,鲁国跟着也得除国,划国为郡后,鲁地倒是缺一个郡守。这地方刚刚平乱,正需要刚柔并济,既能安抚民心又宣朝堂之威德,朕记得温知的祖籍便在鲁国?”
苏之仪:“是。”
正崇帝看过来:“那朕命你为这鲁郡郡守,你看如何?”
苏之仪:“……”
廷尉和郡守都为秩两千石的高官,一为朝中要员,一为封疆大吏。可这“封疆大吏”也要看封在哪里,鲁国国乱刚平、鲁王却在此地多年经营,这时候被朝廷派去当郡守,是祸非福。
未得到立刻的回答,正崇帝轻轻“嗯?”了一声。
此时此刻,在帝王的逼视下,苏之仪也只能叩首谢恩,“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正崇帝这才神色稍展,只是顿了顿,又道:“朕的阳嘉从小就长在宫里,养得娇贵又没吃过什么苦。鲁国地远,朕舍不得她奔波跋涉。”
苏之仪:“……”
“臣明白。”
他明白的。一直都明白。
早在最开始选择这条路,他就猜到了这么一遭。
一个个墨字落于竹简之上,这份御命之下的和离书,苏之仪本以为自己会很难落笔,比那次替御史大夫求情的奏表更难。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他简直是挥毫而就,比曾经写的每一篇文章都容易。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要写了。
从大婚的第一日起,他便知道,这强求来的婚事,迟早要交还回去。
……
苏府门口,五铢看着上面御赐的牌匾,表情纠结,“郎君,不如咱们等天暖暖再走吧。”
苏之仪摇头,“走吧。圣命岂是能耽搁的?”
五铢:“……”
这陛下也真是的,说让人走,就一天不给多留。
苏之仪连行装都未收拾,只是带上通行文书和任命郡守圣旨,和五铢二人踏上了赴任之途。
他似乎是怎么来的,就怎么离开的,一如当年他被苏父选中时。
原来直到最后,他的所求所念、哪一个都握不到手中。
*
因为宫中传来苏之仪被留下的消息,岑篱是第二日才发现那份和离书的。
竹简展开,最侧边的几个字映入眼中,拾春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郡主?”
她才刚刚见夫妻二人真有点琴瑟和鸣的样子,全不知道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岑篱却想起了前一日宫里传来的消息,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备车,我要入宫。”
像是对岑篱的求见早有预料,正崇帝早早的就在承明殿等着了,被岑篱询问后,他更是直接点头,“确实是朕的意思。”
“鲁地刚刚除国,如今鲁
王世子又从京中逃出,不知所踪,朕在鲁国的大军都还没撤呢。那地方不安稳,我要是让你去了,你母亲梦里都要和我闹翻天了。”他轻叹一声,倒是真有几分祖辈的疼爱之意,“原本苏温知这身份配你就低些了,你当时闹着想嫁,朕也没法子,可他在长安的时候尚可,鲁地那么远,他要是欺侮你了,朕也鞭长莫及。不如这般,你在京里再寻一门婚事——”
岑篱:“当年庄宗迫害宗室、追捕藩王时,大母可曾弃您而去?”
正崇帝一下子止了话。
好半天,他才沉沉地唤了一声,“阳嘉。”
旁边的赵吉只恨不得跪着给下面祖宗磕一个:这是能随便提的吗?
岑篱也知道过犹不及。
她只是深深叩首,“请大父允儿同去鲁地。”
“即便是一去不回?”
旁边的赵吉脸色都青了,陛下这分明都被气到说胡话了。
然而底下那位祖宗更绝。
“儿谢大父应允。”
……
岑篱拜别离开后,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
赵吉连喘气声音都不敢放大了,生怕在这时候触怒正崇帝。
敢这么和陛下顶撞还能全身而退的,满朝上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一直到“啪”的一声,正崇帝狠狠地把手中的竹简掷到了地上,赵吉才噗通一声跪下,“陛下息怒,阳嘉郡主只是年纪小、不懂事,再过几年,待郡主再长大些,便知道陛下的一番苦心了。”
“年纪小?!朕看她是翅膀硬了!”
“陛下息怒啊!正如陛下说的,郡主从小长在宫里头,哪知道外面的人心险恶?陛下不如放手让郡主在外头呆几年,郡主吃了些苦头,便知道回头了。”
“回头?”正崇帝冷冷地嗤了一声,那怒气压隐着没有消散,面上却一点点攀上疲惫冷寂的神色,“不,不会回头的。楚元不愿意留下,早早地便求了婚事,一开始好歹知道常回宫里看看,后来、后来。容德从没说过……但是朕知道朕知道……”
正崇帝一连重复了好几个“朕知道”,周围人都屏着气不敢搭腔。
好一会儿,他才长叹一声,“阳嘉不像她娘亲,更像她大母。”
“……”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赵吉才小声地,“既然阳嘉郡主更像皇后,心里定是念着您的,这会儿只是一时置气。”
正崇帝没说话,只是单手撑着额头挡住了全部的神情。
好一会儿,他才抬了抬手,“……拨一队羽林卫去吧。路上凶险,别真遭了盗匪。”
*
“郡主,前面是一条峡道,两面地势高,最容易设伏。咱们不如绕道?”
听了景九的禀报,岑篱没有多做犹豫就直接点头答应下来。
他们往鲁地的这一行并不太平,进入鲁国境内更是如此。
战乱最易生盗匪,或是被毁家园的黎民为生存所迫,或是战场的溃兵占山为王。岑篱这一行车马俱全,又带了好几车的货物,纵然旁边都是精壮守卫,却也免不了有人见财起意。
得了岑篱答应后,车队立刻调头,但还没有转过弯去,就生了意外。
就在整个车队横在路中,护卫的队形还在调整时,突然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正朝着岑篱所在的车厢,箭头没入车厢壁的木头上,箭尾还在不住地震颤。
景九:“列阵!保护郡主!!”
羽箭的破空而来,却撞到了围绕得密不透风的盾牌上。
隔了一会儿,似乎是发现了远程的弓箭不起效果,敌人奔了下来,刀剑挥斩和兵刃交戈的动静从外面传来。
岑篱坐在车上没动弹,一直等到外面的打斗平静,景九过来回禀情况,她才下车查看。
几个护卫在旁边包扎伤口,清点损失。
岑篱看了一会儿现场情况,一点点皱起了眉。
她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去,捡起了一把尸体附近的刀。
景九:“郡主?!”
岑篱摆了下手,示意无事。
那刀上还沾着血迹,也不知是主人的,还是刚才砍伤敌人的,她用手帕垫了一下,然后屈指一弹,刀身发出清越的金属声。
岑篱并不懂兵器,但是和之前劫匪手里的农具木棍相比,这帮人手里的兵器未免太精良了点。
景九也看出了岑篱的疑惑,主动答道:“回郡主,刚才这帮人冲过来的时候颇有章法,属下以为,并不是普通盗匪。这刀也有些眼熟,形制和阳曲那次遇到私兵非常相似。”
原本的阳曲郡守本来就是鲁王的人,一应盔甲刀柄多半是鲁王供给,而这群盗匪手里的兵器却和阳曲那边形制相似,实在不得不让人深思。
岑篱:“我们离京的时候,鲁王世子还没查到踪迹?”
景九不太情愿地答:“是。”
他的任务是护送郡主,不想牵扯这些无关事由、
但岑篱却不行。鲁王世子还流窜在外是个大患,若是真的这么巧被他们遇到了,不能放任不管。
岑篱沉吟了一会儿,开口:“你挑几个身手灵巧的人,换上这些人的衣裳,上山探探情况,不必太深入,只粗略地在外围看看他们大致的布置。”
倘若上面真的是叛军余孽,岑篱还没指望自己这一群护卫能剿灭叛军。
但便是为了日后的行动,也得弄清楚山上的情况。
景九:“属下领命。”
……
景九的行动很迅速,没过多久,就点齐了人手,换了衣服抹脏了脸上了山。
但奇怪的是,这山上并没有什么暗岗哨探,顺着上面的人烟的踪迹,一行人居然毫无阻碍地摸到了这寨子的位置。
这事情实在诡异,景九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往里探了。
正迟疑间,突觉一阵悚然,他背靠着树干翻身一滚,一截雪亮的刀锋出现在他原本的位置。景九顾不得庆幸自己死里逃生,连忙挥刀抵挡,刀刃在身前十字交接,那力道压得他手臂一震,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仍旧抵不住另一边刀锋向着自己的脖颈逼近。
但是这千钧一发的境地,景九却突然认出了对面的青年,“谢将军?!”
谢定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总算从这张刻意抹了血污的脸上,认出了这个岑府的护卫长,“……是你?”
谢定这才松了点手里力道,但刀还没有放下。
景九连忙把一行人山下遭遇盗匪,因为对方兵器产生怀疑,然后上山的事和谢定说了。
谢定的神色并未因此舒展。
他开口问:“她为什么会来鲁地?”
对这位谢将军和自己家郡主之间纠葛也略知内情的景九:“……”
这问题就不太好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