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谢定最后还是跟着景九下了山,也解释了自己这边情况。
“我带人追缴鲁国余孽,正好到了这个山头,因为没料到他们早有准备,围捕不及,被他们逃出去不少人。”
岑篱这才知道,原来方才伏击他们的人是败逃的溃兵。
她心下觉得有点奇怪,但是还不及深想个中违和,又听谢定接着,“这附近恐怕还盘踞着不少叛兵,你们倘若要继续往前,路上不太平。我带人护送你们一段。”
岑篱抬头看向谢定,后者微微侧偏了下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撒谎的时候就是这个习惯。
岑篱刚刚这么想,却见谢定压沉了脸色,像是强自忍着什么,“你若是不想让我送,那就让韩元修去。别一个人往那边去……鲁王世子在长安时见过你,他要是真的认出你来了,你带着这点人可挡不住。”
岑篱这才想起,两个人上次见面,还是花园那次。
她把谢定赶走了。
她还从没有见过对方那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印象中的谢定,便是最为落魄之时,也能抡起拳头、不知天高地厚地把皇亲国戚揍上一顿。
看着对方这会儿扭着头强撑的样子,岑篱也忍不住低叹,她道了一句“多谢”,又
小声补了句“没有不想”。
……
经过这么一折腾,天色已经晚了,众人也没有急着继续赶路,而是就近扎营安寨。
有了谢定的提醒,岑篱命人把一应昭示郡主身份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朝廷的旗号在外面可以震慑山匪,但是在叛乱还未平息的鲁地,怕是一个活生生的靶子。
担心军中人多口杂泄露消息,谢定对外也只是将岑篱这一行以商队称之,并未暴露身份。也因为这个缘故,扎营的时候也只是就近比邻,并没有完全将人围在中间,因而当外面有喊杀声的时候,岑篱先一步听见了。
她一下子惊醒,正想要唤景九,却看到有一个身着甲胄的人影被外面的火光映在帐上。
岑篱差点喊出声,好在对方先一步掀了开帘子进来。是谢定。
这一路屡遭盗匪,已经足够岑篱从这突发情况中冷静下来。
她压低声音问:“外面怎么了?”
谢定平静地,“是叛军。”
岑篱往外看去,见那边的驻营地里早就点亮了一簇簇火把。火光映照之下,士卒们行动井然,半分不见被半夜突袭的惊慌。再看谢定,这一身甲胄可不像是匆忙穿上的。
岑篱突然想起了自己白日里感觉违和的缘故。
那群埋伏的山匪,对方行动之间颇有章法,可不像是被击溃逃窜的败兵。而她们车队明明都已经打算折返,对方却仍旧追着不放,不像是为了财物,反倒是像灭口。再想想谢定先前一副笃定周围有叛军,如今营中早有准备的样子……
岑篱突然明白过来,“你是故意放那群人走的?这个驻地是个诱饵?”
问完后又奇怪,若是真的如此,谢定没必要瞒着她啊。
怕她走漏消息?
谢定没答是也没答否,而是往前走了一步。
岑篱还觉不解,却觉后颈一疼,眼前就陷入一片黑暗。
*
叛军半夜突袭,便是营地里早有准备,这场战斗也持续到将近天明。
韩培率人追着叛军跑出几里地去,但是却还是被鲁王世子给逃脱了出去。
韩培满心扼腕,“差一点啊!就差那么一点!!我刀离他脖子就差那么一根手指头了,结果让他的亲卫给挡了!”
谢定却听得心不在焉,只是敷衍着点了下头。
“你说这鲁王世子属泥鳅的吧?咱们找着他藏兵器的地方,特意放走了人走漏消息,就等着他半夜上门,再顺藤摸瓜找他的老巢,这都能被他跑了。老天都帮——”
韩培险险把后半段话咽了下去。
这谋逆叛乱的大事,可不能瞎说。
谢定倒是没往心里去,只是接着吩咐:“让人在宅子里找找,看有没有线索,他在鲁地留下的势力不多,躲也躲不了多久了。”
谢定又做了些别的查探清点的安排,将后续之事一一布置下去。
紧接着对韩培,“你留在这里,清点此次战损,我先回驻营地……”
听到谢定要走的意思,韩培连忙开口打断,“等等,你还真不能走,有一件事……你跟我来。”
韩培带着谢定到了宅子的主屋。
靠近主院的地方明显发生过一场激战,战场还没有清理干净,外面还有没来得及抬走的尸体。两人绕过尸首走到了最里面,推开房门,屋里也有一具女尸俯卧着。
谢定瞥了眼女尸的衣裳,问:“鲁王世子的宠姬?”
他拧眉不解。
这要是个活口,还能从对方嘴里问出鲁王世子的下落,但现在人都死了,他难不成还把尸体挂墙头,等着鲁王世子来救?要那鲁王世子真的是个情种,这会儿这女人就不该躺在这儿了。
韩培点点头又摇头。他蹲下.身去,把女尸的脸转了过来。
那张曾经娇美的面庞定格在惊恐的表情上,此时却已经失去了生机,惨白发青看起了很是渗人。
谢定看了两眼,隐约觉得有点眼熟。
韩培低声:“李校尉家的二女儿前阵子失踪了,你知道这消息吧?”
谢定:“……”
他想起临离开长安前,确实从谢兰君嘴里听说了李家的事。
韩培:“军中能认出她的人不多。我也是因为一些缘故,在长安时见过这位女郎。”
以李奾的长相,“见之难忘”不是一句形容。但不管她人怎么样,在叛军这里找到了失踪的女儿,李舂那边可就不是一句“失踪”就能了结的。
韩培犹豫着抬头看向谢定,“你看?”
他知道谢定和李家的关系。
谢定顿了顿,抬手抽刀,径自从这张脸上斜划而过。那张面庞瞬间被狰狞的伤疤占据了打扮。
韩培:“……”
他倒是能猜到缘故,但谢定这下手的毫不犹豫程度还真是让他惊到了。好歹这么张脸,她就没有点怜香惜玉。
“找个地方安——”葬了吧。
谢定本来想这么说来着,但话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低下头,看着那张被狰狞伤疤覆盖而看不出原本面容的面孔,又看了眼对方身上雍容华贵堪比郡主的打扮,短暂地陷入沉思。
韩培正想要调笑两句“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却看见谢定抬手在女尸脸上又是一刀。
这下子真是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韩培:“……”
他开始觉得谢定是不是和这女人有仇了。
*
岑篱在陌生的房间内醒来,发现自己被幽禁了。
房门紧锁着,窗户也被木条钉了一半,透过木条的间隙,看到外面重重守卫,岑篱试图呼喊,但很快发现外面把守的人说的不是官话,是鲁地的方言?好似又和先前听的不同。
岑篱很快冷静下来,在屋内转了几圈后,坐下来思考。
她昏迷之前遇到叛军袭营,她这是落到鲁王世子手里去了?
岑篱环顾四周布置,虽然门窗都被锁着,但是房内布置陈设都颇为讲究,应当是这宅子的主屋,看起来对方似乎想用她当筹码,暂时没打算撕破脸。
不是个好消息,但也不算太糟。
岑篱想着长安几面之缘,回忆着这鲁王世子的性格。心机谋算不缺,为人也颇为阴狠毒辣,可偏偏在大事上缺少几分决断,最好能够先入为主地镇住他……
岑篱仔细推演着两人见面后的种种可能的发展,一直到外面传来层层推进的行礼声,紧接着是门锁被打开的动静。岑篱快速梳理了一遍所有想法,确认没有遗漏后,打起精神来对着门口。
但等看见进来的人后,她却愣在了原地。
“怀朔?!”
进来的人居然是谢定?!
岑篱一时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在谢定的身后关上,屋内的光线似乎一下子暗了下来。
对上岑篱那困惑茫然的视线,谢定主动开口给出解释:“鲁王世子袭击营地得手,阳嘉郡主不知所踪。”
等到过段时日,真的抓住了鲁王世子,那具毁容的女尸便派上了用场。
岑篱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听懂,仿佛谢定嘴里的这句话也突然不是官话的一般。
她张了张嘴,“你说什么?”
谢定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屋内陷入短暂的安静,谢定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看到了一旁案上没动几口的饭菜,他仔细看了两眼,神色恍然:“是我的错,这次太匆忙,忘了把事情吩咐下去。你口味清淡,吃不惯这些。”
岑篱终于从这一连串诡异的发展中回过神来,也后知后觉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她想起了山脚下时,谢定躲避注视的动作,又想起了夜半时分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而谢定已经往前迈了几步,走到近前。
他往前伸了伸手,语气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柔和,“阿篱……”
她一把挥开谢定手,“你疯了?!”
谢定神情凝住,他反手抓住了岑篱的手臂,抬眼地看过来,“我是疯了。但是你在干什么?!鲁国是什么情况你知不知道?叛乱未平,鲁地凶险,那鲁王世子还在外流窜,只恨不得找个和朝廷有瓜葛的人千刀万剐以示报复,你在这时候往这里跑?你在想什么?!”
“与你何干。”
谢定声音一滞。
静了一会儿,他突然低低地笑起来,“与我何干?哈哈哈……好一个与我何干!!”
笑声越来越大,在这偏僻的宅院里一层层荡开。
*
几日后,原鲁国国都,如今鲁郡郡治。
阜安城。
乌云压得极低,还是傍晚的时辰,天色已经全黑了。暴雨还在空中酝酿,风已经席卷着尘土在街巷中肆虐,还在外的行人都匆匆归
家,免得被接下来的风暴波及。
城内,一个并不起眼的小院里,五铢匆匆关着窗。
鲁地刚刚除国为郡,在阜安城这个原鲁国国都的城池里,郡守府还未建起。但若是入住鲁王府又是违制,以至于如今苏之仪这新到任的一郡之长,也只能居住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院中。
好在院子小也不用多少人手打理,五铢一个人再加上些临时雇的人手,倒也照看得过来。他这会儿匆匆检查完门窗,就看见苏之仪站在廊下发着呆。
五铢是不知道这风雨欲来的场景是不是激起了郎君什么吟诗作赋的雅兴,只哀哀叹了一声,连忙把人往屋里拉,“我说郎君啊,这雨瞧着就小不了,您在这站着一会儿再挨了淋。咱们本来刚到鲁地,水土不服、身上还没适应过来呢,这一下子别再病着了。”
这说这话呢,漆黑的空中倏地闪过一道耀目的白色闪光,紧跟着话尾,惊雷声响,巨大的动静在耳边炸开。
苏之仪终于回过神来,等到雷声平息,他才低声:“我只是在想,这样的天色下、她是否会想起……”二人大婚的那一日。
低喃的声音消失在唇齿间,苏之仪自嘲地笑了一声。
如今来看,那仿佛天谴般的大婚倒是有些好处,不论日后如何,她总没法轻易忘怀那场婚事。
转念又想起洞房那日的情形,不由担心起她膝上的伤势。
但谢府的女医医术高超,以她的身份请宫中太医也轻而易举,实在不用他这个贬谪之身牵肠挂肚。
……
岑篱却不太好。
本来经单女医调养了一整个冬日,她膝上的伤势几乎没有大碍。但这段时间路途奔波,又加上被谢定发疯关在这里心情郁郁,早在雨势酝酿之前,她就觉得双膝滞涩不适,像是被卡住的门轴一样,不灵活不说,还带着一种既不是痒也不是痛的闷胀感,让人坐立难安。
但那日和谢定闹掰了之后,她却不想因为这点事和对方低头,她本来想要早点入睡,免得受这折磨,但是大雨之下,身上被子也像是泛着湿冷的潮意,贴在身上,只让那酸胀感越发钻心。
岑篱翻了几次身都没有睡着,正想要下去倒杯水,却听见门锁响动,房门被啪地一脚踹开。
谢定进来了。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过来,浑身上下被雨淋得湿透。
一阵风吹来,送进了满室的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