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岑篱本来愕然于谢定的到来,等嗅到那股酒气之后,更是皱了眉。
外面一道电光闪过,照亮了浑身透湿的谢定的同时,也让他看清了里面人形似厌恶的表情。
谢定脑中摇摇欲坠的那根弦一下子崩断了。
岑篱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了,就被推到了床榻旁边的屏风上。立着的屏风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往侧边倒去,才刚倾斜了一半,就被里面的浴桶撑住,发出木头摩擦的吱嘎声。
湿凉的吻落在颈侧,被雨浸透了的衣裳打湿了她的寝衣,冰冷的寒气透过相接处印入肌肤,在上面激起了阵阵颤栗。
岑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声音都变了调:“谢怀朔?!”
身前的人恍若未闻,动作连停顿都没有,手已经落在岑篱腰间的系带上。
“唰啦”一声,岑篱一把抽出了谢定腰侧的刀。
锋刃贴到了对面的脖颈之上,总算让这场骤来的荒唐猝然停.下。
但也只是极短暂的停顿,岑篱还没有来得及平复下心跳,就听见一声低笑,胸腔的震动透过湿淋淋相贴的身体传了过来,岑篱抓着刀的手不由紧了紧。
谢定全不在意地又往前逼近了一点,来不及收起的刀贴着他的脖颈划出了一道血痕。
那一丝的血线倒映在眸中,岑篱瞳孔一缩,忙把刀往侧挪开,这动作和谢定往前倾身的趋势重合,反倒将那道血痕拉得更长。
谢定含笑低声:“鲁王有心谋反,在鲁地经营多年,如今鲁王世子还在外流窜,此地人心未平,需得兵力镇压才得政令通行。山东四郡兵如今都在我手上,我若一死,鲁地生乱,你觉得下一个死的会是谁?会不会是那位朝廷新封的郡守?”
说完这些,他竟是全没在意脖子上架着的刀,按着岑篱肩膀就低头吻了下去。
疯了?或许吧。
既然要死,就干脆一起死!
当啷一声,刀掉落在地上。
谢定分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高兴?绝望?还是痛得锥心刻骨?他不知道,就像他分辨不出阿篱倒是为了谁扔下的那把刀,是苏之仪?还是他?
算了,怎样都无所谓……
手上用力,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掌心的茧子碰触到一片细腻的柔软,却听见上方的声音,“谢怀朔,别让我恨你。”
谢定:“……”
“恨”吗?
那也总比“与你何干”好多了。
谢定没有收手,而是将人打横抱起,放到了一旁的软榻之上。而趁着他往后倾着身解下腰间蹀躞时,岑篱一脚踹了过去。这一脚没有踢到实处,被打湿的寝衣裙摆湿淋淋地贴在腿上,膝盖屈伸的瞬间,尖锐的刺痛自膝间传来,岑篱不自抑地倒吸了口凉气。
谢定立刻察觉到了。
他几乎忘了现如今的情形,一把抓住岑篱的小腿,撩起裙摆来看。可上下检查过,并无明显的伤处。
谢定正想要开口问,却想起了这几日刚收到的谢兰君的来信。后者也提起了岑篱来鲁地之事,对兄长颇多开解的同时,却也提及对岑篱身体的担心。
[单女医早些时候便提起,她想要暂时离开长安、四处游医,我不放心岑姐姐的身体,便恳请单医先去鲁地看看。战乱之后本容易生疫,单医此行正欲往鲁地去,听闻鲁地如今还不太平,若是单医到了,还请兄长多留心照应些……]
毕竟是亲妹妹的请求,谢定早就已经吩咐下去,令下面的人留心。
可他这会儿才想起,阿篱身上又没有什么宿疾,哪有什么能让兰君不放心到专门嘱托?有什么是兰君知道,而他不知道的事。
‘……岑姐姐入宫跪求陛下……’
那日的对话突兀浮现在脑海,谢定抓着岑篱小腿的手一下子收紧,身下的人发出一声浅浅的嘶气声,却像是不想被他听见一般,连这轻嘶的动静都咽了回去。
岑篱不想在这时候看见这张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她别开脸去闭上了眼。但视野陷入黑暗,身上的感知却更加明显,她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指腹沿着小腿厮磨往上,粗糙的掌心在身体上激起阵阵颤栗。
明明对方都做出了这样的事,她却仍旧无法对这个人打从心底里厌恶。
岑篱难堪地揪扯住身下的被褥。
却听见一声艰涩嘶哑的低问,“什么时候?”
岑篱一怔,睁眼看去。
谢定浑身都被雨淋透了,连睫毛都湿淋淋纠结成簇,漆黑的双眸中满是压抑忍耐的痛苦,她几乎要以为他哭过了。
“怀朔。”岑篱终究轻唤了一声,然后声音很低很低地,“我从没有后悔过。”
她从没有后悔爱过这么一个人。她永远记得有一个少年,鲜活的、明亮的,告诉她便是活在那方宫城之内、即使处处受到掣肘,也可以过得灿亮自在。
……不要亲手毁了它。
她眸光中隐隐带着这样的恳求。
谢定几乎是比来时更狼狈地离开了。
*
第二日,宅子里的护卫撤了大半,岑篱见到了单女医,还有带着卫队过来的景九。
后者一上来就跪下请罪,“属下护卫不力,还请郡主降罪。”
岑篱心知这事跟护不护卫没什么关系,她就是再怎么想要护卫,也想不到防备谢定身上。但又想知道当日的事情,“那日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景九据“实”以告:“当天夜里鲁王世子麾下叛军冲营,属下等人驻扎所在和郡主尚有间隔,未能第一时间赶到郡主身边,又因为和谢将军麾下士卒并无配合,反倒是彼此冲撞,军阵互相打乱,待到属下等人赶到营帐,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岑篱点了点头,她被叛军动静惊醒后,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谢定,景九赶到的时候,她应当已经被对方带走了。
却听景九接着,“那鲁王世子为人阴狠毒辣,前些时日险些被谢将军所获,他竟令一具毁了脸的女尸伪装郡主尸首。若非谢将军救出郡主,属下等人险些以为郡主已丧命敌手。”
岑篱:“……”
做出这一番“伪装”的恐怕不是鲁王
世子,而是另有其人。
谢定若是真的在山脚下见到她后,顷刻之间做出种种安排……岑篱想着,心头泛起了一阵寒意。她当然知道行军打仗不可能只靠蛮力,但谢定当真把这一份脑子用在她身上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背后阵阵发凉。
岑篱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情地问出接下来的话,“谢将军如今在何处?”
这次却是一旁的单女医回答,“鲁王世子残部龟缩曲县,谢将军带人前去追击,约莫是行动仓促,他是昨夜夜半走的。我宿在附近乡民家里,听到行军的动静去打听,这才和谢将军碰上。军事紧急,谢将军同我交代了郡主的情况,让景护卫送我过来……将军特意嘱托过,郡主好好修养为上,若是觉得这宅子住不惯,便换一个,别急着赶路。这里离鲁郡郡治还有好几日的路程,郡主养好了伤势,再行奔波也不迟,他此行逼退鲁世子残党,不会再有先前的意外了。”
岑篱听后,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不会再有先前的“意外”吗?
她终究长叹口气:“也好。”
*
岑篱没住在先前的那个宅院里,但也确实没有急着赶路,而是略微调养了几日。
不过这种痼疾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好的,休养几天后,一行人便上路了。
她们之前在的地方靠近原本鲁国的边境,偏僻荒凉,但随着往阜安城的方向走去,人烟渐盛,也偶尔能看见市集交易的繁华景象。若非原本就繁华富庶,鲁王也不会新生反念。
单女医在旁感慨,“我早些年间游历时也到了鲁地,与如今相差不多远。战乱之后却能有如此生机,可见谢将军治军之严,绝无放纵劫掠之事。”
岑篱却难得沉默着未答。
他确实是个好将军……
这一路都生机勃勃,可是行至近阜安城时,情况却有了变化。
因为入城要交进城费的缘故,岑篱等人先前经过的几座城池,外面都有许多为了省下一笔费用而在城外堆起货物的摊贩,可这阜安城外竟是空空荡荡。一行人远远就看见几个走近的人遭了门口的士卒驱赶,前面一支商队亦是载着满载的货物被迫折路返回。
岑篱没急着靠近,而是让景九去探听了一番那商队的情况。
若是普通行人被打发走总有各种理由,但这商队进出城多了,总有法子打点关窍,这么被迫折返的还是少见。
景九出去了一趟,很快就回来了:“回郡主,这商队是南边来的粮商。商队是想趁着鲁地的战乱发一笔横财,但如今鲁地粮价虽比平常高了几文,却非奇货可居的高价,这粮商见状,便干脆放弃售卖,直奔鲁郡郡守,想要向郡守献上这一批粮。”
行商一趟花费不菲,弃卖为赠可不是一般人能下的决定,这粮商倒是果决。
但显然,对方也不知道阜安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岑篱还想让景九去再打听打听,但转眼却看见单女医面色凝沉。
她奇怪:“单医?”
单女医面色严肃,“可能是城中有疫。”
岑篱表情也跟着凝住了,“此话当真?”
“虽是猜测,但也有八.九分把握。我刚到鲁地的那日,遇到了一场大雨,这几日沿途,途径河流水塘皆是满蓄,可见那场大雨波及不仅仅是鲁地边缘一处。大雨之后容易生出疫病,倘若人群分散还好,人群密集更不易防护。我那时只想着军中,还提醒了谢将军一句,不过军中自有一套方式,驻扎之时便选了不易积水的营地,我那时还以为自己多虑了,但……”
军营可以换地方驻扎,城池一旦建起可没地方可挪动。
如今整个鲁地,人群最密集的城池,当属阜安了。
经单女医这么一提醒,岑篱再看那边道路,心底不由一寒。
因为前方被驱赶的缘故,这路上折返的人并不少,但是仔细看看,那些人要么肩扛手提、要么驱赶牲畜,都是带着行李的。除了看守的士卒,并没有看见一个从城里往外走的。
看着岑篱脸色不好,单女医又缓下表情开解,“郡主放心。疫病酝酿也要时日,如今大雨才刚过,便是有疫也远不到不得已封城的时候,多半此地官员发现了征兆,提前采取了措施,这是好事……我听师门长辈说过,十多年前长安也有过疫病,想来苏郡守也是在长安亲历过此事,所以才有了处置办法。”
岑篱:“……”
是啊,十多年前的长安,也有一场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