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求篱 > 第43章【全文完】
    第43章


    阜安城内。


    五铢神情不安:“郎君,你真的要去疠迁所啊?”


    暴雨过后,阜安这边又淅淅沥沥缠.绵了几日小雨,城内都有了积水,多亏苏之仪刚来的那几日,没急着修郡守府,反而先探查了城中的各处的状况,先将人力投入了修整城中排水渠上面。大雨之时,水渠虽未完全疏通,但多少也起了些作用,才没酿成城池被淹的惨状。


    可即便如此,雨停之后,城内也有不少人发了高热。


    大雨过后,气温陡降,偶有几例发热也是受了凉的常事。但是苏之仪却警惕万分,直接把鲁王府院子外围的下人房辟为疠迁所,严令发热者入住其中。


    若非先前排水渠之事初步有了些威信,苏之仪的这政令还没有那么容易实行。


    但是后来发热者越多,城中之人终于意识到这并非普通的着凉。前几日疠迁所附近还得让士卒驱赶,可如今连行走人经过附近,都恨不得贴着另一边的墙走。


    如今五铢如此发问,也是不想要苏之仪往那去。


    苏之仪摇头,“不是进去,是在外面稍作停留。这疫病来得突然,城中人手不足,疠迁所内本就人心浮动,连守卫都心中惶惶。我若是再不去那边露个面,一旦有心人煽动了什么,那就为时已晚了。”


    “那也不必亲自去啊,万一沾染了疫气,那才是什么都晚了。”五铢还是不情愿,小声嘀咕着,“当年的长安,京兆尹就是这么出的事。”


    长安、京兆尹……


    苏之仪微微出神之际,却有一差役匆匆赶来,“禀报郡守,外面有一个女人,自称四方游医,游历至此,见城外情形不对,所以前来问问。属下不知道是否要将城内情形告知于她……那女人自称姓‘单’,说是在阳曲时和郡守见过。”


    “单?”苏之仪他当然记得这个谢家的医工,不由问起对方形貌,“约六尺七寸,身形干练,脸盘略窄,但眼睛有神……”


    确定外面确实是他知道的那位单女医,苏之仪不由奇怪起对方为何会到阜安来。


    但这位女医的医术确实值得称道,又不可能是鲁王残党,苏之仪只稍一疑虑,便也应答下来。


    他回屋拿了几卷竹简:“这是城中医工这几日对看过的病患的症状记录,你带出去予她吧。”


    那差役领命去了,还没出门,却又被苏之仪叫住。


    “你再等等,这城内还缺些药材,我写明情况,你去问问。若单医有门路,你托她让人送些过来。”


    这个“门路”指的自然是谢定。


    苏之仪才到鲁地的时候,便遇到了谢定麾下,他本以为自己或许会“路遭不测”,但这位谢将军虽没有露面,却也遣人将他护送了过来。之后平定叛军种种,也没有刻意借机找麻烦。


    苏之仪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底苦笑。


    小人之心么……


    他禁不住想起了那日和岑篱在书房的争执。因为她真心倾慕之人合该是高风亮节,所以她才会得知真相时露出那样厌憎的神情。


    果真是强求来的婚事,便是那样走下去


    ,也终是求非所得。


    *


    城外,单女医很快拿到了城内医工诊断的案脉,她又详细询问了对方城内的情况。传话之人也知道这女人是来救命的游医,哪还有半点怠慢,异常详细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岑篱和单女医在一起,跟着拿到了那份药材清单。


    她第一时间想起的倒不是谢定,而是那位还停留不去的粮商。对方虽然做的是粮食生意,但于各地行商,多半人脉颇广。


    岑篱打发了景九去问。


    不多一会儿,景九来回禀,说是那位粮商愿意答应,但想要亲自前来拜见,商谈细节。


    岑篱并不意外,点头应下。


    景九也很快将人带了过来。


    来者是个身量不高的中年人,因常年在外面奔波,面相比看起来还老些。长相有些木讷,乍一眼看上去,不像是精明的商人,反而像是憨厚的老农。


    这个粮商也没想到那车队的主人是个女子,短暂地愣在原地。


    但到底见多识广,很快就回过神来,拜伏行礼道:“草民见过贵人!”


    “不必多礼。”岑篱抬手虚扶,直接问道,“方才我护卫说,那上面的药材你能送来?”


    “不敢欺瞒贵人,草民确实在淮地有些交际,也认识些药材商贩。这些药材确实能凑齐,但是这一来一回路途遥远,真等药材从淮地送过来,恐怕早就迟了……草民以为,远水解不了近渴,想要解开当前之局,还需从鲁地着手。”


    他这么说着,抬眼打量了眼岑篱的神情,见后者没有打断的意思,才接着,“贵人欲寻的药材,虽数量众多,但并不名贵,就是鲁地的药材店也常备着,正巧小人这次本就是来贸易粮食的,以粮换药,想来当地药商不会拒绝。小人换了药后,再将药材送入城中,便不必来回费那许多波折。”


    岑篱听着点头,“善,韦商所言甚是,倒是我欠考虑。”


    那人连忙俯身道是“不敢”,又道:“至于说贵人先前所谈的价码,怎敢劳贵人花费?鲁地接连遭祸,先是被贼人使役,又遭战乱,如今大雨后又生疫病,小人听闻也痛心至极,要是能为城内百姓做点什么,也是给小人下辈子积德了。这换药材的粮食由我们这趟的商队出,就算是小人的香火钱了。”


    岑篱听了却只是笑了笑,商人不逐利,那才是怪事。这会儿不要钱,只怕日后想要得更多,她淡声:“韦商这趟行商耗费不菲,若说是香火钱,恐怕太多了些。”


    粮商还是坚持,“积善行德的好事,怎么敢言谋利?就是耗尽家资,也在所不惜。”


    “韦商果真是位‘义商’。”岑篱笑着称许一句,却加重了语气,“只是若是行善事必得倾家荡产,那日后还有何人去行善?我知道韦商心怀仁义,此事还是莫要再提了。”


    话已至此,那商人自是连声应是,但紧接着话题一转,又提起另一事来。


    “贵人恐怕有所不知,商人位贱,在外行走常遇到些事端,时日久了,各地商贩自发结成同盟,虽然商盟之中也并非同心同德,但在排挤外来行商上倒是如有一致。此次以粮换药,我若只是少量求购并不是难事,但要是想筹到贵人要的数量,恐怕要和当地药商有些冲突,小人等在此地毕竟是生人,虽然带了些护卫,但人数不多,不知道贵人可否拨些人手来,也护卫好此次交易。”


    岑篱听出来了。对方这是“捐献”不得,退而求其次,想要谋求鲁地的药材生意。这才想出了借调护卫,狐假虎威。


    岑篱稍一沉吟,倒是点头允了。


    她对着一旁:“景九。”


    景九立刻拱手应是,“属下这就调一队人去。”


    岑篱摇头,“你亲自去。”


    “郡主……夫人,”景九脱口而出后,又连忙补救,语气颇为焦急道,“鲁地的叛军未平,夫人刚刚平安,怎能再冒风险?”


    岑篱抬头看了粮商一眼,后者立刻行礼告退,“谢贵人恩典,小人这就回去准备。”


    这商人面无异色地走出了岑篱的车队,在外等候的商队伙计看见东家出来,连忙迎了上去,一句“东家”还没唤出口,就见这位走南闯北、见了山匪都面不改色的商队领头人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


    伙计一个箭步蹿过去把人扶住,压低声音急问:“东家,出什么事了?”


    莫不是被那车队打劫了?


    粮商一张面皮涨得通红,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才抖着声:“大事、大事啊!”


    刚才那声“郡主”,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他来的路上他也打听过了,这位长安来的郡守颇有些来历,寒门出身,却娶了位不得了的夫人。他心底有些猜测,却没料到这夫人这么不得了,郡主那是什么,那可是皇室啊……他本来就想要和鲁地官府打好关系,如今这要是替这位夫人把事办得好了,日后皇商也是能想的。


    他忍不住又使劲掐了把伙计的手,“你瞧瞧,这没做梦吧?”


    ……


    不提这粮商怎么欣喜若狂,岑篱这边没费什么功夫就说服了景九。


    但她再回到单女医这边,却发现对方一面熬着汤药,一面烧着艾草熏染衣物。


    岑篱奇怪:“这是做什么?”


    “我准备进城看看。”


    岑篱意外,明明对方先前还是一副只在外面探探情况打算,怎么转眼间就变了看法。


    单女医却笑了,“为人医者,哪有不见病患就开方子的?每个人体质虚实都有不同,病况也各自有异,这世上就没有一剂方子能治百病的好事。我先前没有进去的打算,是不知里面病况如何,若是里头真的大疫横行、盗匪横生,我便是进去了,也不过搭上一条命去,帮不上什么,还不如只在外头指点两句,说不定还能活几条人命。”


    “那现在?”


    “我方才看过了案脉,此次疫病侵扰的多是脉弱体虚、身体本就有些缺损的人,算不上凶险的大疫,又有苏郡守及时辟出疠迁所,城中情况尚可,入城风险不大……”


    岑篱安静听着单女医说完,又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终于做出了决定,“单医的这份汤药可否多煮上一份?”


    单女医意外地看向岑篱,不确定对方是否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我想同单医一同入城。”


    单女医只是诧异了片刻,很快就答应下来。她一边放下自己药囊,另取出一份药材,一边感慨,“我还以为——”这话到了嘴边,她又唏嘘着咽下,“不没什么。”


    她在阳曲时,见过这位郡主对苏廷尉的伤势关心有余却牵挂不足,却因为谢将军的一点状况就神色大变,后来又住在谢府,陆陆续续听过些郡主和谢将军的旧事,故而对阳嘉郡主的这段“身不由已”婚事也有些猜测。


    但是如今看来,倒是她妄加揣度了。


    ……


    为表示重视,苏之仪在去完疠迁所之后,亲自去城门接迎的那位单女医。


    城门处的拒马被挪开一点缝隙,留出了供单人行走的通道,当前走过的女子款款而来,却让苏之仪疑心自己看错了人。


    大雨过后的这几日天色晴得有些过分,岑篱在外袍外面罩着的是一层熏过艾草的白麻衣,阳光一照亮得有些晃眼。苏之仪疑心自己是不是方才在疠迁所染上了疫气,要不然青天白日的,他怎么就发起了梦来了?


    还是旁边的五铢先一步惊呼出声,“郡主?!”


    苏之仪总算回神,一向巧言的唇齿却说不出更妥帖的话来,只能干涩地问一句,“你怎会来此?”


    岑篱晃了一下神。


    为什么选择进城吗?


    木头的栅栏在外面围起一道藩篱,尖锐的木刺侧指向来人,戍卫着的士卒驱赶着无关的人。所有的一切在年幼的她眼底都是那么高大,高得不可逾越。


    岑篱低声:“我不想被抛下第二次了。”


    十多年前长安的那场大疫,只有她被扔在了原地。这一次,她不想要再被抛下了。


    苏之仪却想起了那份和离书。


    他嘴唇翕动,轻声,“……抱歉。”


    岑篱怔然了片刻,缓缓笑了起来,“是了。这个也没有下一次了。”


    ……


    鲁王世子一路逃窜到近海,谢定追了他大半个月,总算在对方效法先人出海寻仙之前将人抓获。这期间,半是有意的,谢定主动将全部关注放在抓捕之事上,其余种种都被他刻意隔开。


    也是因此,一直到遇到了护送粮商的景九,他才得知阜安城内有疫病流传的事。


    谢定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进城了?!”


    景九摇头:“郡主命属下筹集药材,


    她和单医只是在城外询问里面病况。”


    “那你往回送药材时,可在城外见过她?”


    景九:“……”


    谢定表情沉下。他知道岑篱的心结,也能猜到她这时候会做的选择。


    思及此处,他只匆匆吩咐了看守鲁王世子之事,自己则是劈手躲过马鞭,翻身上马,直奔着阜安城的方向而去。


    *


    此刻阜安城内。


    随着最后一位疾疫之人离开,疠迁所终于空置了下来,但还有接下来的清扫处置,仆役将城外运送来的石灰洒到疠迁所的各个角落。这事情马虎不得,怕底下的人出什么纰漏,岑篱和苏之仪亲自来盯着。


    等终于到结束,两人一同往住处走去。岑篱笑着开口:“单医说这几日诊治,颇有心得,早早就回住所整理札记,我瞧着这次事情之后,不少人对医工一道颇有兴致,不如让单医在这里开个学宫,专授活人之法……”


    岑篱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小下去。


    苏之仪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看到前面的景象后也是怔住。


    前面不远处是城内集市的地方,道路十分宽阔,只不过这会儿本来十分宽敞的道路上站了不少人,为首的老者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一步,他身后的人一齐俯身下拜。


    苏之仪来不及扶起那没多人,只上前一步搀住同样要跪拜的老者,“老丈这是做什么?”


    老人抓住了苏之仪的手,“府君从到了此处,没让人修建郡守府,反倒是先通了城里的水渠,才没有让大雨淹了城池。这大半个月疫气肆虐,府君更是日夜操劳,没个歇息的时候,阜安上下都看在眼里……前些日子疫病尚在,单医多次告诫,我等也不敢聚集。如今总算疫气散了,我们凑了些吃食,以表谢意。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求府君不要嫌弃!”


    老者这么说着,后面的一个青壮拿着竹篓子膝行上前。也确实如他说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些乡里常见的粟米饼、菜干、腊肉。


    苏之仪却怔然良久,还是岑篱在旁边提醒地扯了扯他的衣裳,他才上前一步接过,“诸位有心了。”


    身后之人齐齐叩拜,“府君大恩!郡主大德!!”


    叩拜之后,老者又像是谨记着单医的告诫,连忙挥着人散了,自个又深深揖了一礼,“老头子活了有些年头,也知晓些道理。鲁地谋反是大逆,可陛下非但没有苛责,反倒派了您来治理鲁郡,可怜我等多年不知教化,如今才沐圣恩,幸犹未迟矣。”


    送走了拜谢不止的老丈,苏之仪久久地凝望着已经空了的街道。


    一直到听见旁边传来平缓的声音,“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1],仁者,以爱人之心待天下之人。以法为度,以仁为心,方才天下太平。”


    苏之仪转头回望,岑篱轻笑:“我父亲同我说的,只是那时年幼,并不知其中深意。今日看了这般场景,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


    “我总以此为,为人臣者,当为天子之刃,方才能居高位。然以此为阶,便是登上高位,仍可一言为之生死……仁心法度,这许是圣人之道了。岑公果真大德。”他恭维了一句已故的老丈人,视线落到岑篱身上,话锋却是兀地一转,“但我却不想做圣人。”


    他说话间眼底酝着浅浅的笑意。


    身侧的手指被轻轻扯住,岑篱愣了一下,也禁不住笑起来,“那便不做圣人。”


    人生在世,谁又能毫无私欲?


    所行所做之事,不过叩问本心罢了。


    而此刻的城头,谢定快马赶来,却只来得及遥遥望见这一幕。这璧人相携的场景刺得人眼底生疼,胸腔中翻涌的不甘,但他却是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


    想要、想争、想去抢夺……


    但最想要的,也不过是她安好罢了。


    纵然那安好不是他给的。


    ……


    五年后,鲁地郡守苏之仪因治下有功,被调回朝廷,擢升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正崇二十六年,帝王病逝。


    皇长子登基,三公辅政。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