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风水 风水轮流转
“杨大人, 我们两个来扶着您。”两个有眼力见的属下过去,从崔邈那里扶过杨衍。杨衍这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再看就显得自己不识趣了。
崔邈的手臂还在流血, 手帕绑住了很快伤口又渗出血来把新的帕子染透。柴蘅担心他失血过多, 只好先在此处停下来, 将刚扎好的帕子又重新取下,拿出袖子里常备的止血的药粉先给他抹上。
崔邈没有想过受这么一回伤还能得到柴蘅这样温柔的对待,顿时感觉人生值得了。
“你别紧张,都是小伤。”
“我从前在五城兵马司的时候,受过更多比这还重的伤。”
崔邈看着柴蘅温柔小心的动作,心里十分感动。
杨衍被崔邈的属下扶到一边歇着, 他倚靠着树, 虽然已经收回了目光, 但耳朵没有聋, 仍旧能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他其实也受了很重的伤, 身上除了几处刀伤以外, 最重的那一处在靠近心口的位置,此刻正在汩汩地渗血。
受了伤后他担心她自己一个人走不了, 所以想着去找她, 奈何身上的血流的太快了, 让他没了力气。他觉得很冷,刚刚倚靠在山洞的时候就觉得很冷,此刻更冷。
他的手指蜷了蜷, 眼眸微阖着。孤零零一个人待在一旁,四周都是崔邈的手下,自然围着崔邈,也没什么人去管他的死活。
柴蘅给崔邈的手臂抹完药粉, 在瓶子里的药还剩下一半的时候,似乎才重新想起杨衍。
这是上下两辈子加起来,她第一次看见杨衍流这么多血。他的白衣裳已经被血染透,英俊的脸只剩下苍白。
她想了想,把剩下的药粉递给了崔邈的下属,示意他去看看杨衍伤在哪里,也给他止点血。
崔邈的下属会过意来,接过药粉,便去照看杨衍。
杨衍并不喜欢外人碰他,从前受了伤后也就不习惯让外人瞧见,所以当崔邈的下属拿着药粉过来的时候他是排斥的。但柴蘅陪着崔邈,她没时间也不可能关照他的伤痛,这个时候再扭扭捏捏,未免显得太过矫情。
他自己将伤处袒露给崔邈的这个下属,也是是因为靠近心口的位置,也或许是因为那一处狰狞的刀伤实在太过吓人,这个小下属皱了皱眉头,秉持着速战速决的想法,将药粉一股脑地扣在了伤处。
效果好的药粉都有些蜇人。
所以刚刚柴蘅在给崔邈抹药的时候格外的小心,生怕他太疼了。
这小下属的动作也吓了崔邈一跳。
“诶。”
他诶了一声,但没能阻拦。
药粉一股脑儿被扣在伤处的时候,杨衍周身都起了一阵冷汗,这让他原本就白的唇色更白了几分。但还在他素来耐痛,这才忍住了。
柴蘅正在给崔邈的手臂换手帕,工序进行到最后一步打结上,崔邈的这一声惊叫把她的思绪唤回来,看到毛手毛脚的小下属时,她也惊了一瞬。
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死不了,就没关系。
再者说,前世杨衍也经常受伤,她给他上药的时候也不是次次都小心,也时常有毛手毛脚弄疼他的时候,真疼极了,他会叫的。
“刚刚应该换一个小心些的下属去的。”崔邈有些不忍。作为一个刚刚被这药粉洗礼过的人,他知道有多疼。
“他没叫,说明还好。”
柴蘅低下头继续专注地给崔邈的手臂打结,杨衍耐痛,但前世他爹打他,她给他抹药,动作不太轻柔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低声喊疼过。那时候每回听到他细碎的闷哼声,她都心疼得要死。恨不得把她那公爹锤飞,但现在想想,他的打没有一顿是白挨的。
崔邈听了柴蘅的这话,内心并不赞同。
他也是男人。
受了伤一般都是强忍着伤痛的,除非故意想要人心疼,才会叫。
但杨衍这种情况,周围都是不熟识的人,唯一一个相熟的就是柴蘅这个前妻。但他就是喊疼,她也不会心疼,那还喊什么。
媚眼总不能抛给瞎子看。
所以崔邈很诚实地回:“那个药粉真的很疼,你要是是个心疼他的人,他会叫的。”
柴蘅终于在崔邈的手臂上打出了一个完美的蝴蝶结:“那我还是希望他闭嘴。”
她以前就是心疼他心疼得太多了,所以才忘了心疼心疼自己。如果现在还想着心疼他,那说明她又掉进了杨衍的圈套,那从前吃过的苦,就都白吃了。
她这边打完了结,杨衍那边也上好了药。
不远处灯火通明,几列齐兵正提着灯拿着大刀涉过对面的河往这个方向来,是管辖临淄城的郡守连夜从周围的州县调的兵。
“杨大人。”
为首的将领先前在兵部任职过,名唤周道远,宽肩大个头,又长着络腮胡,一眼就认出了杨衍。
这个周道远力大无比,年轻的时候能单手把一只百斤重的鼎举起来,杨衍对他有些印象,所以在这人过来时,也略微颔首,“周将军。”
杨衍刚上完药,脸色尚且不太好看,鬓角处也略带冷汗,周道远第一回看杨衍这个样子,想多嘴问一句您怎么了,但想到杨衍在六部之中是出了名的性子极冷,且处事不留情面,是个不能得罪的,于是又把话憋了回去,只剩下一句:
“黎郡守这一回威胁恫吓周围州郡,说不借兵,倘若临淄城破了,大家都别想好,唇亡齿寒一个都跑不了,周围州郡也就一下子借了不少兵过来。眼下有一半的兵力都在这临溪村巡逻,还有一半在城中,如今村子暂时安全了,还请大人放心。”周远道恭恭敬敬地对杨衍说。
说完又看向剩下的几人:“诸位不如随我先进城,村子里的流民刚刚也已经被安排进城了,其他事等进了城再作安排。”
他们这一行人如今伤的伤,残的残。
留在这里确实只有送死两个字,杨衍点点头:“那劳烦周将军了。”
周远道:“杨大人客气了,您是上官,一切都是卑职该做的。”说着,邀请其余的人翻身上马。
柴蘅拄着拐杖,上马不便。
杨衍下意识地要托她一把,却已经被崔邈抢了先。
“杨大人,我来吧。”
崔邈说着,用还没受伤的那一只手揽过柴蘅的腰,略微一使劲儿,将她单手抱上了马。
杨衍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搂柴蘅腰的那一只手上,冷冽的让崔邈觉得他要冻死自己。可柴蘅没说什么,崔邈也就有恃无恐,愣是假装没看见,还问了柴蘅一句,“坐稳了么?”
柴蘅点点头。
崔邈又立即接过她的拐棍,自己替她拿在手里。
“杨大人,走么?”
周远道见他出神,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地催促了一下。
杨衍这才收回目光。
*
回到客栈,周九已经坐在大堂很久了。他背了两个包袱就千里迢迢地来了这临淄城,杨衍离开的这段时日,朝廷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圣人前阵子还下旨对杨衍嚷着他再不回京,要在午门外当众打他廷杖。但突然一下子就病重了,朝政现在由太子党把持着,皇后庇护着太子,跟皇贵妃庇护的誉王一党对立,形成了水火不容的态势。
至于杨衍先前一直押宝的永王,因为年纪小,且母妃宣氏虽然母族强大但从不作妖且安分守己,到目前为止还没被纳入候选人的范畴。
这一点跟前世倒是很像。
杨衍不急,他在千里之外,急也急不得。
比起这些,他更在意的是跟西戎这一战,毕竟,倘若输了,以拓拔野的野心绝不是要大齐割地求和这么简单。可就在前几日,靖南军那边传来的公文说靖王突然咳血,这个消息,他一直没敢告诉柴蘅。
毕竟,前世,靖王也是跟西戎打完最后一仗后,身体就不行了。而这一世,这一仗直接提前到了如今。
靖南军已经到达前线,但主战场却不在这里,而在东部的边境,他跟柴蘅所熟悉的乌月。至于临淄城这边面临的骚扰,只是拓拔野为了恶心他们,放出的烟雾弹罢了。
杨衍此刻脑子很乱,许多公事在脑子里面过。以至于见到周九时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周九扑上来,他才意识到周九来了这里。
“大人!世子!”
周九一把扑上来,刚好扑到他的伤口上,杨衍疼得眉心狠狠地一跳,毫不怀疑,周九再大力一点,自己会被扑死在这里。
“诶,不可以,你们大人身上有伤啊!”
周道远赶忙阻拦。
周九这才意识到自家大人身上都是血:“抱歉,大人,我以为是别人的血。”
杨衍:“……”
眼看着自家大人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气若游丝,周九这才没忍住看一眼站在一旁替杨衍觉得很疼,但又一脸事不关己样的柴蘅。在看到她紧紧地站在崔邈身边,当杨衍像个陌生人一般的时候,他一方面觉得自家大人活该,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大人确实有些可怜。
在这地方相熟的也就夫人一个。
结果人家还站在别人身边去了。
但他又没有办法指责柴蘅什么,只好先扶着杨衍上楼,想着先进客栈的房间看看自家大人伤在何处,伤得重不重。
等进了房间,解开杨衍的衣袍和中衣,瞧见他身上的伤势,简直吓了一跳。
周九眼圈一下子红了:“您伤这么重,夫人没管您?”
周九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这么一说,杨衍半点情绪都没有是假的。尤其是刚刚他看着柴蘅跟崔邈浓情蜜意的样子的时候,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一刀一刀割。
风水轮流转。
他以前为了薛如月给她挖坑,明明知道她很难过,也故意不理她。
如今好了,换她不理他了。
“崔邈手臂受伤了,她要去照看崔邈。”杨衍说,说起来的时候似乎也慢慢接受了在柴蘅眼里,现在崔邈就是比他重要,并且他们真的有可能在一起这件事。
周九自我安慰:“那一定是她不知道您伤那么重,以前夫人不是这样的,您手上破了点皮她都紧张得要死,她一向舍不得您的。”
“是么?”
“可是她明明是知道的。”
她什么都知道。
只是他做了太错的事,她不想要他了。
也不想管他了。
周九见不得自家大人这副失意的样子,但比起安慰他,他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去给他找个大夫。
“这样,大人,我先去给你找个大夫。”周九抬脚就欲出门,又被杨衍叫住。
“等等,你再去找一个治腿脚的大夫来,她前些日子腿摔断了,刚刚又走了很远的路。”杨衍说。
如果柴蘅真跟崔邈在一起了,这其实应该是崔邈该操心的。但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心大,杨衍毫不怀疑,如果不是有个拐棍一直在提醒柴蘅,柴蘅怕是自己现在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腿断了还没好的人。
周九的脚步顿住,想说您这又是何苦,但想了想,又没有说出口。
第42章 回旋镖 “你现在这个样子,活不活该自……
周九干事一向利索, 腿脚又快,没一会儿就找来了两个大夫。柴蘅虽然走了很远的路,刚刚那一阵子也确实觉得腿疼, 但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没觉得腿伤又复发, 只是人来都来了,她谢过了周九,领着其中一个大夫就去了崔邈那里。
周九看着柴蘅转头领人去了崔邈那里,总觉得哪哪不对,“诶”了一声。
柴蘅回过头,以为周九有话要说, 耐心地等他开口。
周九挠挠头:“没, 没什么, 夫人, 你去吧。”
跟杨衍和离后, 周九每回叫柴蘅夫人, 柴蘅都觉得怪怪的。之前在侯府的时候,她害怕杨衍, 总担心他发疯又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来, 所以周九这么叫, 她也没说什么。如今,她是一个自由的人了,没什么可怕的, 所以想了想,在崔邈的房门口停住脚步纠正周九。
“以后不要叫我夫人了。”
“直接叫我柴蘅或者柴姑娘,都行的。”柴蘅说。
周九也知道这两人已经和离了,自己再这么叫不合适, 结巴半天后点点头:“好……柴,柴姑娘。”
柴蘅得到了满意的称呼,去了崔邈屋里。周九赶忙领着大夫又到自家主子那里。
杨衍倚靠在床边:“她腿伤怎么样?”
大夫掀开他的衣服,给他清创。
周九不知从何说起:“柴姑娘的腿伤我也不知道,我把大夫带过去后,她关心崔大人,带去崔大人那里了。”
“柴姑娘?”杨衍扯了扯唇角,略微玩味地品味着这三个字。
大夫清创的手略微有些抖,搅动着原本就血肉模糊的伤口,周九看了觉得心里抖得慌,撇过脸去,不想看自家主子苍白的脸色,同时开始甩锅,“是夫人让我这么叫的。”
杨衍又何尝不知道是柴蘅的授意。
她从来都是这样,亲疏远近分得很清。因为觉得现在能彻底脱离他了,所以忙不迭让周九改称呼。
同样的,也是因为觉得如今跟崔邈关系近,真心觉得崔邈好,所以他给她找了大夫,她也会第一个带给崔邈。
杨衍说不清自己心里现在是个什么感受。
不安么?
那当然是有的。
在来这里之前,他虽然看到崔邈跟柴蘅在一起会不高兴,但他并没有真的认为崔邈跟柴蘅会有在一起的可能性。一来,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柴蘅是他的妻子,他们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她舍不得真的不要他。二来,推己及人,他会觉得柴蘅是在拿崔邈气他,就想当初他拿薛如月气她一样。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了解柴蘅,柴蘅不会跟一个完全不喜欢的人走得那么近。她对崔邈的好感多多少少还是有的,至于这个好感什么时候发展成特别喜欢,再由这个特别喜欢发展成爱,他也不知道。谁也拿不准。
“那她现在在做什么?”
“在崔大人房里。”周九如实地回。
“把她叫过来。”杨衍闭了闭眼,“算了,等等,先把这两盆血水端出去,让我换件干净的衣裳。”
大夫清创完,他又是一身的汗。
周九擦擦脑门上的汗,他就知道自家主子正常不过两天,都不是夫妻了,哪里是能叫过来就叫过来的。
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只好再试试。
“好,那大人你先换衣裳。”
“等您换完,我去叫。”
柴蘅在崔邈的房间里待了很久,一面看大夫给他包扎手臂,一面听他讲,他是怎样到临淄城来的。
她在京城那些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崔邈这样,她到哪里他便去哪里,永远站在她这一边过。想到她回芙蓉山,他就跟着一起回。她来首阳村,他因为担心她,也跟着过来。面对这么一个赤忱的人,心里没有半点感动是不可能的。
出了崔邈的房间,就在她开始慎重考虑跟崔邈关系的时候,一回头就看见了小心翼翼对着她赔笑的周九。
“怎么了?”
“夫人,不对,柴姑娘,我们大人想请你过去一趟。”周九说。
在临溪村的那些日子,杨衍还是很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但柴蘅并不觉得时至今日,他们两个人有什么需要单独谈的东西。
“有事等大家都在的时候再说吧。”
“我现在不想去。”
周九自然知道她为什么抗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家大人以前做事那么不计后果,人家现在不想理他也正常。
周九抿抿唇,虽然觉得自家大人活该,但还是忍不住道:“夫人,抱歉,我还是习惯这样叫您,但我真不是为我们大人说话,您十四岁开始认识他,也应该很了解大人,他说话向来就是那样,是很难听,有时候做事也太过自负,但心肠其实也没有那么硬,背地里也是为您做了很多事的。”
“您冬天的时候总是怕冷,还动不动就起高热,每回起热的时候,大人都成宿成宿不睡觉守着您,但等您白日里醒了,他又不想您知道,就又总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上朝去了。”
“您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府里头的下人原先是不知道的,也都是大人看您平时的习惯,一一记下来告诉我,我再转告给采买的下人的。”
“这几年,圣人总是变着法的想要刁难芙蓉山,想要为难靖王,朝中没有人敢替靖王说话,也都是大人总为了靖王夫妇触怒圣上。他这几年受的申斥几乎都是因为为芙蓉山说话。”
“他兴许身上有很不好的地方,但您也知道,他很小的时候没有了母亲,父亲又十分荒唐,对他动辄打骂。这么多年,身边也没有一个长辈教过他该怎么做好一个丈夫。”周九叹口气,顿了顿后,又道,
“我说这么多,倒也不是逼迫您什么,只是觉得大人活得也很孤单,母亲母亲死得早,父亲又没有个父亲样子,没那么爱他,所以才活得冷漠又偏执。如果可以,夫人,您还是去看看他。”
柴蘅站在门口,静静地听周九说完这些。
她从前跟杨衍在一起的时候,比任何人都心疼他,所以周九说的这些,柴蘅自然是知道的。
但这些,都不是她原谅他的理由。
人如果永远因为所谓的喜欢而去忘记喜欢的人给自己带来的伤害,那等于是自己往对方的手里递了一把刀子。那对方即使给你捅上三刀六个洞,也是活该。她曾经给杨衍递过这样的刀子,他对她也真的没手软过。这样的滋味,她不想再尝一遍了。
“如果杨衍愿意一直好好说话,一直做个人的话,我是愿意同他好好讲话的,做不成夫妻,做朋友也不是不可以。”
“我也不希望一直跟他这样别扭的,带刺的进行对话。但我们的信任已经没有了,除非他能保证,一直在我面前是个正常人,不然我没办法跟他单独相处。”
柴蘅说完这话,又准备走,周九嗅到一点能把柴蘅拉过去的苗头,好好说话,他家大人现在能好好说话的呀。
“保证。”
“我能保证。”
“夫人,不,柴姑娘,如果大人这一次再说什么不中听的,他下一回要我传话,我也绝不来了。”周九挡在柴蘅的面前,不让她进房间。
客栈里来来往往都是人,柴蘅不想跟他拉扯,实在难看,只好道:“那你先去提醒杨衍,提醒完我再去。”
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认可似的,周九慌忙点头,进了杨衍的房间讲了几句后,又立即出来。
“夫人,大人说了,他愿意跟您好好说话,以他后半生的前程发誓。”
这个誓言发得有点真了。
柴蘅勉强相信,叹了口气,走了进去。周九知道自己不便跟着,于是在外面侯着。
屋子里面,大夫还没走,杨衍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裳,他这些日子总受伤,但除却前段时间她让学崔邈时换过一身玄色的衣裳以外,还是跟先前一样爱穿白。也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白衣裳让他换。
说起来也是神奇,这人明明刚刚流了那么多的血,血多到柴蘅几乎以为他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这时候竟然还能强撑着坐在她的面前。
关心的话,她是说不出口的,所以开口也就只能是一句,“你又找我做什么?”
他如今这个样子,这个脸色,即使是个不太熟悉的人,多多少少也会关怀地问一句如何了,但在她这里,却一句关心都没有。
杨衍道:“你同崔邈也这么讲话么?”
“当然不是。”柴蘅实话实说。崔邈对她多好,她看到崔邈受伤第一句话当然是要关心他怎么样了。
“换一句。”
柴蘅不想刺激他的,但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不正常的话,却总有得寸进尺的要求,所以她也不惯着他:“你现在这个样子,活不活该自己有数。”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一记回旋镖扎在杨衍心上,杨衍脊背一僵,浑身似被冰冻住一般。
“你从前说我的话,再还给你。不算过分吧。”柴蘅把拐杖放在一边。
第43章 试试 她想跟崔邈试试
“不过分。”
杨衍挪开目光, 过了半晌,才说出这三个字。
他这个人,无理的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有理。除非是真的心虚, 不然一定会用看年猪一般的眼神看着她, 想到前世他让周九传这句话时的语气, 柴蘅还是会觉得心里一阵抽抽的疼。
“大夫,麻烦给她看看腿。”他忽略她的奚落,步入正题。
柴蘅这才意识到,他叫她来,兜兜转转还是为了让大夫看看她的腿伤是不是又复发了。
站在一旁的大夫闻声向柴蘅这里走过来,示意她把受伤的左腿往上抬一点。大夫既然已经说话了, 这个时候她再说不用多多少少有点矫情, 所以她虽然想走, 抿抿唇后还是顺从地听了大夫的话, 抬了抬自己的腿。
大夫拿掉她腿伤固定骨头的木板, 又在她腿上揉按了一阵, 确定她的骨头如今恢复得已经很不错了后,又重新把木板给她捆上。
“大人, 这位姑娘的腿先前虽然断过, 但如今正在恢复中, 且恢复的很不错,没有大碍。”
“多谢。”
杨衍听了,这才客气地让周九送客。
眼见着大夫出去了, 周九也不在了。柴蘅收回刚刚翘在椅子上方便大夫查看的腿,因为刚刚聊到活不活该这个话题,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轻声问:
“我知道你从来不屑于惺惺作态, 所以如今关心我的腿是真的。但杨衍,那时候,你就没有想过母亲真的会打死我么?”
她是个心很大的人,距离母亲那一次对她动家法已经过去很久了,甚至可以说已经隔了一辈子。
当时的疼痛她记不清了,但那时候脑子里的念头还是很清楚的。那顿家法打到最后,她是真的觉得自己会死。
她没有细致地点明那时候是什么时候,但他们心里都清楚,是哪一回。
杨衍不知道该怎么对柴蘅说,说他太自负么?他确实没觉得柴夫人会把她打死,只以为柴夫人是她的母亲,无论如何下手都有分寸。再加上,从前柴夫人虽然总找她麻烦,也确实没有下过那样的狠手,所以他当时就没管。
等回了侯府,才发现,柴夫人给她的罚,确实太重了。
她当时昏迷了好几日都没有醒,他也不眠不休地守了她好几夜。
后怕么?怎么会不后怕。
守着她的时候,他也想过,万一她醒不过来了怎么办,万一她因为不想见到他们不想醒过来怎么办。
但万幸的是,后来她醒过来了。
“我们不说这种假设性的话,没有意义。从前都是我的错,我认。你这一辈子想离开京城,换一种方式活,我也认。”
“死”这个字太过沉重。
杨衍如今已经不太想从柴蘅的口中听到这个字,也不想跟她阐述自己对从前做过的事有多后悔。
没有意义。
她不会因为他多说几句“对不起”就原谅他。也不会因为他多说几句后悔的话,就脑子一抽,像前世一样喜欢他。
他活该。
他咎由自取。
所以这一切,他也愿意受着。
“既然你跟周九说,如果我跟你好好说话,你也愿意同我做朋友,那不如以一个旧友的身份,告诉我,你如今是如何看待崔邈的?”
话题兜兜转转又转回到崔邈身上,杨衍一下子变得如此温和,出乎柴蘅的意料。
但这确实是她希望的。
如果一切都按照前世发展的话,柴蘅是不想跟杨衍交恶的。毕竟,他会成为小皇帝的老师,将来整个内阁也捏在他的手里。得罪他,不是什么好事。
不如就此说开,大家坦诚以待,当做旧友来相处。
“我不知道,但他很好,我想跟他试一试。”
柴蘅说:“除了师父师娘以外,我从来没有遇见一个人像崔邈这样,对我这么好的。他愿意为我做很多的事,愿意为了千里迢迢去到幽州,去到芙蓉山,放弃自己的前程,如今又愿意从幽州到临淄城来,有愿意为了我连性命都不要的勇气,这样好一个人,他真心待我,我不想辜负他。”
她娓娓道来,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
最初的时候,她没有真的想过跟崔邈在一起,但如今是真的动了这样的心思。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她要么一个人过好这辈子,要么就要找一个满心满眼只有她的人做丈夫过这一辈子。
柴蘅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柔和了许多。不像在京城的时候,没有什么神采,只有小心翼翼。
杨衍想说,他其实也愿意为了她豁出性命,不仅是这辈子认清了自己的心之后,上辈子其实也是这样,只是她从来都不相信罢了。
一个人喜欢一个人,起心动念,往往是一瞬间。
倘若行动起来,便有可能是一辈子的相守。
杨衍打量着柴蘅,只一眼,就知道她是认真的。所以他有点想毁掉她对崔邈的这些想法,想破坏他们刚刚升温的情感,可这样做太卑劣。他前世对她卑劣的手段用的太多了,到今天,已经舍不得再用。
她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过得总是不高兴。
没道理现在可以高兴了,他还要毁掉她的高兴。
如果她喜欢。
如果她真的喜欢……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你愿意接受他的感情?”杨衍问。
柴蘅想了想:“再等等,等过两日我的腿好了,从西戎大营把一个我想抓的人抓回来。我就告诉他。”
她还有要做的事情没做完。
万一告诉崔邈告诉的太早,结果告诉完,自己就死在西戎大营了,不太好。
所以先等等。
她从来都是一个为别人考虑的人。只是,为了崔邈,考虑得这么仔细,还是让杨衍心头酸酸的。
原来喜欢一个人,却眼睁睁地看着她跟别人走得那样近,是这样的滋味。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前世每回提到薛如月,柴蘅总是一副气到跳脚的样子。
杨衍克制地点点头:“这些日子,我还是会在临淄城,到你从西戎大营回来了,我再走。你不用多想,我不会再困着你。但夫妻一场,你倘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地方,还是可以来找我。”
说完,又补了一句。
“我前世对你多有亏欠,这一辈子做得也不是很好,所以你不用怕麻烦我。”
“好。”
柴蘅没什么需要杨衍帮忙的,但还是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他们两个在房间里待了很久,周九担心两人又吵架,柴蘅一出来,他就赶忙跟进去问自家主子。
“您跟夫人没吵起来吧?”
他叫夫人叫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想想还是先不改了。
“没有。”
“那她原谅您了么?我怎么看她又去崔大人那儿了?”
周九才刚来临淄城没多久,就已经发现柴蘅跟崔邈走得近的不一般。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杨衍没有说话。
他在柴蘅的面前装得很好,但在周九的面前实在没法说出“她想跟崔邈试试”这样的话,这句话让他重复一遍都觉得很艰难,更别提让他去想,去想万一将来她真的跟崔邈成婚了该怎么办?
杨衍不说话,周九也就不敢说话。抿了抿唇后,他选择识趣地退了出去。
*
在客栈住了两日,柴蘅终于能够甩掉拐棍,正常行走。这两日,崔邈时常扶着她,在客栈里走动。
杨衍在屋子里养伤,有时候能听见外面的动静。外面一旦有崔邈跟柴蘅的说话声,周九就赶忙进房间,要去把窗户关上,想着这样不至于刺激到自家大人。
奈何每次他一要关上,杨衍就又让他打开。
然后自虐般地听外面两个人讲话。
听着听着偶尔还会冷不丁接一句。
好在柴蘅跟崔邈都是心大的人,他冷不丁接话,这两人也都没觉得有什么。崔邈惦记着杨衍在京城的时候曾救过自己,更是能跟他聊上几句,倒是周九,每每至此,总是捂住自己的脸。
总觉得不知道为什么,丢脸的事情是自己大人干的,但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却是他。
柴蘅腿一养好,当晚就连夜去了西戎的大营。
杨衍一晚上没有睡好,他估摸着柴蘅入夜会行动,于是让周九去柴蘅房间看看,果真没有看到人。
他吩咐周九去找一趟郡守,郡守派了两支士兵给周九,周九按照杨衍的吩咐,又去了首阳村跟西戎边境接壤的地方,在那里等着柴蘅回来。
等啊等。
快到天亮的时候,果然看见柴蘅骑着马从西戎大营出来了,马背上还有一个男人,半死不活的,耷拉着手脚打横在马上,后面一堆人追上来,周九带的那两支士兵刚好给柴蘅断后。
柴蘅领着人就回了客栈。
客栈里灯火通明,聂三被柴蘅扔在地上,他浑身是血,被扔在地上的时候一直在痉挛。柴蘅让人去叫了大夫,崔邈披着衣裳下来时,还以为他是被柴蘅打成这样的。
“你打的?”
“不是我,他原先是西戎人的座上宾,但这一回我去的时候不知怎的,他就在牢狱中了。但我再晚一步,他就死了。”
一个死人,如何也是没法撬开嘴的。
柴蘅十分庆幸,自己的腿好的很是时候。
杨衍从楼上走下来,走近柴蘅带回来的那个人深深地看了一眼。
“他的嗓子已经被人毒哑,舌头也被人拔了。”
杨衍跟刑部走得一直很近,平日里梁远景也时常会给他展示一些刑部的酷刑。他虽然不感兴趣,但见得也多。
不像柴蘅,只知道自己带回了一个血渍呼啦的人,并不知道这个人已经不会说话。
第44章 怀抱 她没有拒绝崔邈的怀抱
躺在地上已经不成个人形的聂三闻言很是激动, 张开嘴发出了几声十分可怖已经不像人的声音,那声音凄厉的吓人。
既然开不了口,那便用纸笔把想要说的写下来就是。
崔邈赶忙叫来客栈小二, 要让小二从账房那里去取纸笔。杨衍拦住他, 目光盯着他扭曲成另一种弧度的两只手。
“不用纸笔了, 他的两只手的手筋也被人挑断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安静了。
众所周知,西戎人残忍暴戾,但没有想到会下手狠到这个地步。
聂三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口中还在不断地往外吐血沫子。他睁大着眼睛,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可瞪大了眼睛,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杨衍看着聂三, 自然知道这是陆识初的人, 前世他死前, 陆识初勾结西戎的证据还历历在目, 这一辈子,他有没有早一点干出这样的事情, 杨衍心里也没有谱。
依照杨衍审人的方式, 此刻必然会直接问他, 是不是陆识初让他去的西戎大营,跟西戎人勾结,然后让他睁眼或者闭眼。
但这句话说出来未免显得有些太针对陆识初了, 所以杨衍不言,停顿了一会子,等待柴蘅自己去问。
柴蘅看着倒地的聂三,想了想, 蹲下来道:“你如今这个样子,想必西戎人也没有善待你,你也不必帮他们遮掩什么。聂三,你在西戎大营,是要帮着西戎人,还是替大齐做饵?”
“如若是前者,你眨两下眼睛,如果是后者,你现在就把眼睛闭上。”
聂三瞪大了眼睛,猛地眨了两下,有泪水涌出。
柴蘅心里一紧:“是有人指使的你,还是你自己找到的西戎人?跟之前一样,前者眨两下眼睛,后者闭眼。”
聂三又眨了两下。
柴蘅抿了抿唇,突然有些不敢问下去。
在她犹豫的时候,崔邈在一旁道:“阿蘅,你认识他么?”
杨衍适时地接话:“这是陆大人的家仆。”
崔邈在京城的时候跟陆识初有些交情,也不相信陆识初是个能勾结西戎的人。但问话已经到了这一步,完全绕过陆识初自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柴蘅犹豫,杨衍不语,他便直接开口问了。
“是谁指使你跟西戎人勾结的?如果是陆大人,你就眨两下眼。”
这一回聂三不仅仅眨了两下眼,还害怕得一个劲儿地发抖。
作为家仆,倘若自己的主子对自己不好,他在临死前坑他一把也不难理解,可生理性地颤抖骗不了人。
而且陆识初近来跟太子走得很近,崔邈是知道的,所以他想了想,一下子换了个思路,万一跟西戎勾结的不是陆识初而是太子呢?
“陆大人让你到西戎大营,是被太子指使的么?还是仅仅因为陆大人自己想?”
聂三闭上了眼,表示后者。
这下子,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柴蘅收拢了手指,在把聂三带回来之前,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万一是师兄指使他去跟那群西戎人做交易的,该怎么办。
她脑子里闪过千万种可能,倒不是盲目维护师兄,只是一来,即使是三司定罪,也不可能光有人证。二来,她实在想不明白,师父师娘一辈子都在为了大齐的安定而战,他如果勾结西戎,为的是什么?
“这个人,要交由兵部跟刑部共审。”
“陆大人是否真的不清白,你我说了都不算,还要看最后审议的结果。阿蘅,你也不要想太多。”
崔邈知道陆识初是柴蘅的师兄,静下心来后安抚她,说着,又看向杨衍,“杨大人,此人就先交给你们兵部跟刑部了。”
杨衍点点头,让周九暂且把人先送到郡守那里看押着,顺便请大夫给他吊命,至于别的,确实要等等再说。
周浚怎么也没有想到柴蘅带回来的人会把矛头指向陆识初,言语也激动起来:“我大师兄清清白白一个人,不会做出卖大齐的事的!”
“你们不能随便怀疑他!倒是你,杨衍,你先联合刑部的那个梁远景欺负我师妹,现在这个聂三又被你带走了,后面还要交给刑部,谁知道你会不会因私废公,倒打一耙,诬赖我师兄?”
周浚前几日看杨衍找柴蘅时那个不眠不休的劲头,是感动的。但如今被聂三这事闹的,又想起了先前听芙蓉山上其他人说的从京城查到的他对柴蘅做的恶劣事儿,一股脑儿地全给他翻了出来。
杨衍原以为自己在陆识初这桩事情里少说话,就能避免柴蘅认为他公报私仇,故意针对陆识初。当然,他确实针对陆识初,毕竟,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上辈子他比谁都清楚。
可眼下不能让柴蘅这么想。
孰料,漏了个周浚,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波及到。
“大局面前,我没有必要给你师兄使绊子。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杨衍说着,又看向柴蘅,“你信么?”
柴蘅没说话。
事实上,她是信的。
杨衍的做事风格一向很明确,在大事面前,从不会因私废公,不然上辈子他也当不成小皇帝的老师。
“你让周九把人带走吧。”
柴蘅没直白地表明,只是间接地表示自己在这件事上还是可以信他。
“师妹!”
“你怎么能同意让他们把人带走呢?万一他们设局害师兄怎么办?”周浚急了,冲到柴蘅面前想要摇晃她。
芙蓉山这么多师兄弟里,属周浚跟陆识初的关系最好,柴蘅看着周浚,脑子里突然闪回了很多跟前世有关的片段。
她躲过了周浚的摇晃:“我累了,想要回去休息。”
“二师兄,你也先回去歇着吧,如果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以修书给师父师娘。”
她确实累了。
且此刻脑仁儿非常疼。
崔邈感觉到她的不对劲,赶忙跟过去。
周九一面让人把人领去郡守那里,一面看着柴蘅的背影问杨衍:“大人,你要不要跟过去?”
“不了。”
她想不明白的时候会来找他的。
*
柴蘅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前世的二师兄。
在芙蓉山出事后,她前世其实经常梦见周浚,那时候周浚也死在了薛家对芙蓉山的那场屠戮里,她那时候总梦见周浚,梦里他满身是血,一脸哀怨地看着她,张大了嘴巴似乎要对她说什么,但就像刚刚看到的聂三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从前每做一次这样的梦,对薛家的憎恨就会多一分。梦做的多了,对薛如月的父亲积聚的憎恨越多,也就做了超出理智的事。
重生以后,她很少再梦到前世的二师兄了,因为这辈子的周浚还是活着的,可今晚她又梦见了。
在梦里,周浚的眼睛在流血,口鼻在流血,一张脸白得骇人,手里拿着一张她看不清写了什么的纸贴在脸侧。
一双眼睛睁得很圆很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从这个梦里醒过来。醒来的时候忍不住叫出声来,满身冷汗,然后一夜未眠。
第二日一早,崔邈来找她。
他昨夜听见了她梦中尖叫的声音,但碍于男女有别,大晚上去她的房间找她怕毁了她的清誉,所以一大早过来找她。
“昨日是怎么了么?”
“晚上做了什么噩梦?”
崔邈关切地问她。
柴蘅后半夜几乎就没有睡,此刻整个人怏怏的,过了半晌,才对崔邈无奈道:“我害怕。”
她很少说害怕。
崔邈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对柴蘅压抑的情感再也控制不住,突然很想抱抱她。
“我……能抱你么?”崔邈紧张地问。他一紧张就有些结巴。
柴蘅原本就想着等腿伤好了,就跟崔邈试一试的,此刻他既然问了,她也不扭捏,“好啊。”
崔邈手心里都是汗,抬手将柴蘅揽进自己的怀里。
“大人,咱们走吧。”
柴蘅的房门口,周九低声对杨衍说。这人家都抱上了,他们还搁外面站着,怪尴尬的。周九再一次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搞得像是偷窥人家的幸福似的。
“夫人倘若真的觅得良缘,大人你该高兴。就像倘若大人你觅得良缘,夫人也会替你高兴也是一样的。”
杨衍透过轻薄的窗户纸往里面看,他如果觅得良缘,柴蘅当然会高兴了。虽然她以前恨不得把他身边所有的桃花都斩断,但现在恨不得他立即再去娶别人,即使这个人是薛如月也无所谓。
可他做不到她这么洒脱。
“回去吧。”杨衍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周九小心地觑着杨衍的神色:“好。”
回了房间,周九为了缓和杨衍的心情,忍不住拍他马屁:“您刚刚做的已经很好了,要搁以往,您一定已经冲进去把崔大人给扔出来了,这一回没有,您已经比从前理智很多了。”
“是么?”杨衍突然想起从前的柴蘅,她跟崔邈走得越近,他就越不知道从前他因为置气和薛姨母的关系关照薛如月的时候,她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他那时候还总觉得她心眼小。
还恶劣地总拿薛如月做筏子气她。
现在想想,他当时做的这么过分,她还能理他,已经是很大度了。
毕竟,他现在就已经有点不想理她了。
“你说,如果我现在一连三日不跟她讲话,她会不会意识到我是因为她跟崔邈走得近不高兴了,然后收敛一些?”杨衍问。
周九:“收敛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大人你一连三天都不跟她讲话,夫人大概会求之不得。”
“那她会来哄我么?”杨衍笑了笑。
周九:“……”
“大人,您的厥词在我面前放一放就行了,如果在夫人面前说的话,她又觉得您有病了,又想躲着您了。”
“可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从前最怕我难过,所以我们吵架,她总会变着法地来低头求和哄我。我们最后一次吵架,她做了一个木雕,那个木雕她雕了很久,我也知道她雕了很久,她送给我想跟我求和,想让我理理她,但我没要也没答应。”
“我那时候刚好要去很远的地方,就想着先晾着她,等回来了再给她一个台阶,跟她和好。但那时候我不知道,那是她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可惜,我没有抓住。”
回忆起往事,杨衍言语之中是说不出的情绪。
周九实在看不得自家大人这个样子,虽然他不太理得清自己大人话语里的时间线,但还是道:“别这样,大人,您这样,我实在见不得,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么?”
“帮我把那个木雕要回来。”
周九:“……”
第45章 请教 “你能不能教教我?”
“我只是个管家, 别这么为难我,大人。”周九恨不得把自己的头挠秃。
“罢了,你回去吧。我不为难你。”
杨衍也就是说说。毕竟, 送出去没有被接受的东西, 柴蘅不会再送第二遍。再加上木雕的事情, 倘若他不再提,柴蘅也就不会再去回想一遍。他如果这个时候提起来,那才是自己给自己使绊子。
柴蘅在房间里跟崔邈待了一会子,她原本想要跟他开口,说自己愿意同他试一试接触接触。倘若脾气秉性真的合得来,等西戎事了, 他们也可以更近一步。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 真要开这个口的时候, 突然又不知道该如何跟崔邈相处了。
她嫁过人。
也喜欢过人。
但从来没有正儿八经有过跟一个人从相知到相爱的过程。
她跟杨衍在一起的时候, 先是互相看上了对方的价值, 再加上原本就熟悉, 莫名其妙就成了婚。
成婚后也没有什么相敬如宾,她喜欢杨衍那一张脸, 喜欢他身上文臣的气度, 所以大多时候都忍着他。
忍不了的时候就跟他吵架, 他们前世的婚姻几乎大部分时候都在周而复始的矛盾跟冲突里度过,也有过温存的时候,但因为吵吵闹闹的时候太多, 那些平淡日子里的温存也就都被磨没了。
如今离开了杨衍,她反倒不知道寻常的男女之间倘若要更近一步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是应该先跟崔邈去看星星看月亮,还是应该跟他去武场上耍耍花枪,找找共同喜好?又或者他们之间该做什么应该等着崔邈跟她提?
柴蘅不知道, 也怕万一自己表现得太过,一下子把人吓跑了,连朋友都做不成也怪尴尬的,所以想了想,原本想要说的话又收了回去,还是走一步看一步。
崔邈今日抱了柴蘅,心里也有许多话想说。
同样的,也不敢说。
他是个武将,成日里要练剑骑马,总难免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肯定不如杨衍这个文臣把自己收拾的干净。
再加上,杨衍也确实生了一张俊美的好脸,这是朝臣公认的兵部的门面。
人不怕别的,就怕对比。
他总担心即使如今柴蘅接受了他,万一有朝一日又回想起前夫的滋味,觉得他不够好,那该怎么办?
所以思前想后,一切都还是要从长计议,慢慢来。
因此抱完后,他缩回了手,赶忙紧张地换了个话题:“你梦见了什么了,能否细致地同我说说,看我能否帮到你?”
“我梦见我二师兄了,不是什么好梦。”
柴蘅总不能跟他说自己上一世也总做这个梦,但是带回了聂三后,她确实想起了很多前世一些她先前忽略掉的事情。
比如,前世芙蓉山出事,被构陷谋反的时候,为什么连杨衍都能在大殿前跪上三日,企图让圣人回心转意,重查此案,而大师兄却称病不出。
又比如后来圣人真的下旨重查此案,可薛怀远却在彻查此案之前,自己揣测圣意对芙蓉山下了手,那么多条人命死在薛家手里。
她跟他作为芙蓉山唯一活着的两个人,她尚且觉得不平,会克制不住心中的杀念,冲到薛家杀了薛怀远,而他怎么能做到还在称病。
他那时候是真的病了么。
前世她从来没有往师兄这个方向去细想奇怪的地方,是因为杨衍在她杀了薛家那么多人后一直关着她,她满脑子都是对薛家人,对母亲跟杨衍的怨念。脑子里占的东西太多了,也就没法去思考别的。
这一世她没有细想,也是单纯因为前期杨衍总犯病,她满脑子都是要离开京城,所以也就没有深思。
如今想来,师兄是有点奇怪。
可是,他为什么要通敌。
还有,当初从芙蓉山上搜出的兵刃,搜出的前朝的玉玺和龙袍,又是从哪里来的?
她冷不丁想起,前世杨衍跟自己吵架的时候,质问她的话,问她当真觉得芙蓉山上那群叔婶想要谋反是冤枉的么?问她就真的能保证偌大的山上几百人,几百人都是前朝余孽,当真就没有一个人动过谋反的心思且付诸行动么?
想到这些,她突然有些坐不住。
“抱歉崔邈,我有些事情想要去问问杨衍。”说着,她立即往外走。
崔邈欲言又止。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
房间里满是苦药的味道,柴蘅推开杨衍的房间门的时候,周九刚把客栈厨房熬好了的药给他递进来。
杨衍上身的中衣脱了一半,刚上完药,露出狰狞的伤口。
“你怎么不穿衣服?”
柴蘅没想到进来会碰见这一幕,下意识地想要回避,但又觉得回避显得太过矫情,做夫妻做那么久了,他身上的哪一处是她没见过的,于是干脆又没有回避。
杨衍不动声色地将衣裳拉上,他此刻看到她,眼前就闪过不久前崔邈抱她的那一幕。
“你进来不敲门,反怪我不穿衣服?”
柴蘅:“……”
这确实是她的问题。
“我想来找你,问一问我师兄的事。”柴蘅开门见山,“你从前质问我,说我怎么就能保证芙蓉山一个谋反的人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杨衍拿起一旁小几上的药碗,喝了一口药后欲盖弥彰。
他说这话说的太模糊。
柴蘅大概能猜到杨衍此刻在想什么,他觉得他此刻如果说陆识初的坏话,她也不会信,不仅不会,还会觉得他在构陷陆识初。
“你从前不是经常骂我师兄是个小贱人么?为什么?”柴蘅继续追问。
杨衍放下手里的药碗:“我不说,说了,你又要我同陆识初道歉。”
他这几日对柴蘅都是低三下四的态度,难得一次这样阴阳她。柴蘅知道,他比她要记仇得多,他还记得在京城的时候,他嘲讽了陆识初,她让他道歉这件事。
柴蘅被他阴阳得浑身不自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下子态度又变得怪怪的。但他一向这样,好一阵歹一阵的,柴蘅也不知道他在不高兴什么,于是忽略他的阴阳:“你不是说我有事便可以来麻烦你么,但现在看来,你其实并不希望。”
柴蘅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毛病。
想着即使没有他,自己总归也能弄清楚一切,于是下意识地想要起身,还没站起来,就又被这人给叫住了。
“等等。”
她如今真是说走就走,半点都不会让着他。
杨衍被气笑了:“我有说过我真的不说么?”
“你刚刚说的。”柴蘅记性没那么差。
“芙蓉山确实有要谋反的人,无论你信或者不信,当年我派去芙蓉山调查的暗桩查出来的结果就是这样。”杨衍说。
“可我熟识的那些叔婶就只想好好过日子,他们年轻时经历了兵变,差点死在圣人手里,又被称作前朝余孽这么多年,只想好好活着。而且,他们从前效忠圣人的哥哥,圣人的兄长已经不在了,他兄长的孩子,当初的那几个皇子也都死了,他们好端端地谋反做什么?”
芙蓉山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好好的日子过不够,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芙蓉山上几百人,自然不会都是谋反之人,你所认识的大部分叔婶都是无辜的,但也有一些,确实想要光复前朝,而且,你怎么就知道,戾帝当真就没有孩子活在这个世上呢?”
杨衍轻描淡写地说,目光里别有深意。
“他如果有孩子活在世上,也应当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年纪。”
“你师父在芙蓉山上庇护了那么多的前朝大臣跟家眷,他们都是曾经效忠戾帝的人,再多庇护一个皇子又有什么不可能?”
他这话的指向性已经很是明显。
柴蘅突然就想起了从前师兄同她说的话,他说是他的叔叔杀死了他的父亲母亲。叔叔……
倘若戾帝的孩子还活着,如今的圣人可不就是他的叔叔。
“你是说我师兄他是?”
隔墙有耳,后半句话柴蘅没有说下去。
杨衍目光同她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明明知道以芙蓉山单薄的势力,即使所有人都帮着他,他也不可能谋反成功,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尤其是他明明知道靖王夫妇那时候已死,再没人能护得了芙蓉山,他还是拉着山上信任他的人去送死,我骂他是个小贱人骂错了么?”
一想到前世每回他骂陆识初是个贱人的时候,她只要听见了,还硬要骂他才是个贱人,他也很不高兴。
柴蘅脑袋瓜子嗡嗡的,如遭雷击。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前世的真相竟然是这个样子。
“你从前怎么不说?”
说什么?他查出来事情的真相的时候,她刚被柴夫人打完那一顿家法,趴在福园里昏迷着。陆识初那时候已经是芙蓉山唯二的活着的人了,他要是说了,她怕是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他那时候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做事过分,所以每回觉得自己过分了后总想着给她找点念想,人毕竟还是要活下去的。
杨衍现在想想,他那时候虽然对她很卑劣,下手也太狠,但也总想些有的没的,比如她万一念想没了,好好的人想去死怎么办?
所以时常试探她。
看她有没有求生欲。
她不是个懦弱的人,大部分时候还是很愿意活着的。但有一段时间,她求生欲并不太强,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就是她刚刚养好家法的伤的那段时间,她总是盖着毛毯躺在院子里的大桂花树下面,一坐就是一整天,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周九每日派人盯着她,向他汇报柴蘅的近况。他当时心里是担心的,可那时候他的境况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因为薛家的事情,圣人一心觉得柴蘅不能留,他在圣人的偏殿替她挨了三日的廷杖才换回了她的一条命。
倘若是寻常的鞭子打在背上,他倒也能装成个没事人一样去看看她。但廷杖打在身后那个羞耻的部位,他当时坐卧都费劲,连咬牙沾凳子都不能,白日里自然不想去她面前丢这个脸。所以只敢晚上偷偷地去抱她,她那时候每日又在喝安神的药,到了晚上睡得又很死,只有晚上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事是没有办法一言以蔽之的。
所以杨衍说:“说了你也不会信。”
“那时候的你说了我是会信的。”
“虽然那时你已经开始为了薛如月总伤害我,但当时你说什么我都是信的。”柴蘅认真地开口。
虽然他们之间已经走到了无法挽回的这一步,但当时她是真的喜欢他,不是说说而已。
她这话一出,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什么,静默了一阵。
许久,杨衍才先开口:“你跟崔邈说了么?说你准备接受他的感情。”
“没有。”
柴蘅跟杨衍聊了这么久,也有些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水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为什么?”
杨衍喉咙一紧。
柴蘅:“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崔邈进行下一步的相处,我在想,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快了,如果他相处过后,觉得我不够好呢,我怕把他吓走了呢,那岂不是折腾了一圈,连朋友都做不成?”
她很珍视跟崔邈的这份情谊。
但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足够好。
“再加上近来事多,我也不能总想着儿女情长,我想慢慢来。”
听到慢慢来三个字,杨衍今早因为崔邈抱了她,可她却没有推开他而积聚的愁云一下子消散了不少。
就听到她又继续。
“可崔邈真的很好,我怕再也遇不见对我这么好的人了。人的喜欢不会一直都在,我也不能让他一直等着我,我总要回馈一些什么。”
“所以杨衍,你是男人,你能不能教教我,我该怎么做,既能让他知道,我是愿意跟他相处的,又不会太快?”
这两句话音落下,杨衍搁在手里一直把玩着的装着药粉的小瓷瓶一下子被攥紧了,她每说一句,他就攥紧一分。攥到后来,瓷瓶都快被他捏碎了,他才卸了力。
第46章 师兄 师兄不会让你受一点累,师兄只要……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是不是太快也不是你需要考虑的。”杨衍的心口像是被重物反复碾压过一般, 闷痛得厉害,却还是凭着自己男人的直觉给她经验,“你只需要用心去感受, 感受他是不是真的尊重你, 是不是真的事事都能为你考虑。这是在成婚前, 但男人总是会装的,如果成婚前,他在某一点让你不舒服了,你就要及时止损。”
“如果你们真的走到了……”他顿了顿,虽然不想说,但还是说出了谈婚论嫁四个字, “如果你们真的走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 他的家世如何, 家中母亲父亲是何等性情, 却是你要考量的。还有他家中有无兄弟, 府上是否和睦, 他在家里又是否是个能做主的人,遇着事情有没有护着你的本事, 这些远比你考虑是不是太快要重要得多。”
杨衍认真地开口, 这每个字他说得其实都很艰难。每说一个字, 他就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上划上了一刀。
他放不下她,如果她能回头,前世的错他肯定不会再犯第二遍。可如果她真的一辈子不回头, 他也希望她过得能好一些,至少不要再遇上他这样的混蛋。
柴蘅仔细地听他说完了所有的话,认同其中的一大部分,但也有一小部分是不认同的。比如, 她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像前世那样,捧着一颗真心,半点戒备都没有,她是不敢了。
但如果想要跟一个人在一起,满心都是戒备肯定也不行。
她突然觉得,自己问错了人,像杨衍这样的人,权衡利弊必然是大于一切的,他习惯了用审视政敌的目光去审视所有人,总是高高在上自负地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所以给她的经验自然也是不值得参考的,按照他说的做,不出半年,崔邈怕是就要认定她对他没有半点意思,默默失意了。
“你怎么不说话?”
“你听明白没有?”
杨衍见她沉默,忍不住追问她。就差敲着桌子让她重复一遍他刚刚到底说了什么了。
“听明白了。”柴蘅点点头,“但我不认为你说的都对。”她突然觉得问他还不如问周九,想了想后起身就走。
“你又干什么去?”她说走就走,杨衍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地伸手拉住她。
他如今受了伤,也没指望她能关心他。他们在一起说话,杨衍其实也不指望她能说出什么他爱听的话。
这辈子走到现在,他对她的期待一降再降,降到现在,其实也只是想她能在他这里多待一会儿,哪怕是跟他只谈崔邈,也可以。
可她坐在这里才没一会儿,就又要走。
柴蘅突然被杨衍拉住,先是回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而后在他欲言又止的目光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其实有点希望她留下来。
这个念头一旦起了,让她有些愕然。
她在福园被关着的那一年,很多次他晚上偷偷来看她,她其实也很想他留下来陪陪她,跟她说说话。
她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明白这是什么滋味,但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真的会有前世跟这辈子颠了个的时候。这种不真切感让柴蘅有些恍惚,但恍惚仅仅只有一瞬间,她立即拨开了杨衍的手。
“我来的时候,崔邈还在房间里等我。”
“我跟你说话说太久,他会多想。”
柴蘅低声说,她来的时候原本是为了师兄的事来的,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跑偏了。崔邈还在等她,她跟杨衍又是从前的夫妻,说话的空隙,崔邈难免会多心。
她不想让崔邈跟当初的自己有相同的感受。
这两句话的含义很多。
一来表示崔邈在她心中的分量,二来表明为了不让崔邈多想,她决定日后还是少来见他。
杨衍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水里面,像是怎么都不会有浮上来的一日。他拢了拢被她拨开的手,掌心里空落落的,一如他这辈子,对她做什么都是惘然,怎么抓都抓不住她。
“好,那你先去陪他。”
他的嗓音缓而沉,目光缱绻地看着她,用为数不多的冷静逼迫自己再一次温和地说出违心的话。
*
后面一连几日,杨衍都没有见过柴蘅。她跟崔邈一直在一起,两人白日里去城中救济那些从临溪村逃过来的流民,晚上就在客栈的一楼吹着晚风叙话,关系好的就连周九都已经默认自家大人彻底追不上了。
西戎兵骚扰完了周围的几个村子后发现村子里的人都被转移到了城中,从昨日起就开始时常派兵在临淄城周围游走。
这是一种试探。
看着只派了一队的人来,实则是在看什么时候守城的人会交班松懈,等到那时就又有大批的西戎兵会涌过来。
靖王夫妇带领的靖南军在不久前已经抵达了乌月边境,那里如今是跟西戎的主战场,朝廷的大批粮饷也在往那里输送。所有的精兵强将几乎都在往乌月边境去。
杨衍原本是准备这几日就回京的,兵部的折子虽然一直往这里递,可他一直待在这里并不是个事儿。
但发觉拓拔野不仅仅只想骚扰周围几个村子后,杨衍突然重新定义了拓拔野的意图,他不走了。
不仅不走,还上书给了朝廷,让朝廷分出一部分兵力往此处,由楚堰怀带兵。
大齐跟西戎打了这么多年,从前都是只有一个主要的战场,一方面是两个国家兵力都不足,这里打打,那里打打,双方都不敢这么赌。另一方面是粮饷押运,大齐的粮草需要押运很久才抵达战场,西戎的粮草也是,也需要押运很久才能从王城抵达边境。倘若分了两个战场,对于两国而言,都是国库里一笔不小的开支。
从前拓拔野的两个兄长和父亲管事的时候,没分两个战场打过。
如今未必。
临淄城这个地方地理位置又特殊,倘若城破,西戎军一路南下就方便得很了。到时候烧杀抢掠,杀进皇城里更是指日可待。
明确了这一点后,这几日守城的将士都变得多了一些,尤其是到了晚上,城门被关得死死的,交班的将士们都格外小心。
城内正常远转,除了客栈里的这一行人和府衙上的人知晓如今的局势外,百姓们还是各过各的日子。
原先局势没有那么紧张的时候,柴蘅还能跟崔邈坐在外面看看月亮,如今感受到了这紧张的局势,他们两每日都在往郡守府上去,替郡守练兵。
打破这一平宁局势的,还是郡守自己。
这事情说来话长,也十分离谱。为了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不让临淄城破的骂名落到自己头上,这几日,李郡守都会大晚上到城门口亲自巡视一遭,可这一夜,他刚登上城楼就瞧见了城外有两个乞丐打扮的老翁和老媪。
城外几个村子先前迁移的时候活着的村民基本上都已经转移到城中了,也不排除还有因为山路难行或者中途有了什么磨难而没能跟着大部队进城的流民。那两个老人家身上衣着破烂,夜里更深露重,又冻得浑身发抖。
看那样子也不知道饿了多少天,冻了多少天,还能不能撑过这个晚上。
李郡守站在城楼往下看,看着那两个老人家,不禁想起了自己在当郡守之前也曾做过一段时日的地方官,那时候,他为官的初心就是为了百姓。
于是一时心软,便让将士开了城门,把人放进来。
城门打开之时,西戎的千骑强兵立即骑着高头大马,提着金错刀从四面八方涌入,等到将士反应过来,要拉城门已经来不及了。
李郡守被活捉。
因为是深更半夜,大家都在熟睡,客栈里的人听到哭声喊声的时候,外面已经是一片烟火海。
“救命!”
几声惨叫入耳,柴蘅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她推开客栈的门,小二正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倒在她的面前,一口血沫吐在了她的裙摆上。
两个西戎兵在走廊上提着刀,挨个房间的砍杀着,柴蘅愣神的功夫,一把大刀冲着她的面门已经劈了过来,她反应过来,立即闪身躲开,然后一脚踹在面前的这个西戎兵的脖颈上。
楼下一片狼藉,原本待客的几张八仙桌都已经翻得不成样子,柴蘅脑子都是乱的,白日里的临淄城还是一片安宁,入夜却一片喊杀声,这样让人心惊的肉跳的情景,她也只有上辈子在乌月战场上的时候见过。
柴蘅不敢想外面已经成了什么模样,但她总不能躲在这客栈里的,于是提着刀下了楼。
外面尸横遍野,原本整齐的摊位被西戎人用大刀砍得稀烂。柴蘅刚从客栈出来,就有两队西戎军把她团团围住,她下意识地后退,意识到退无可退,于是拔出刀子准备放手一搏,但势单力薄,还是被强行摁跪在了地上。
夜色漆黑。
柴蘅的耳边是“滴滴答答”的响声,声音却那样清晰,不知道又是谁的血在往下落。
这两队西戎人并没有对她下死手。
甚至连一点皮外伤都没有让她受。
马蹄已经落到她的跟前,她在黑暗之中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她师兄那一张熟悉的脸。
陆识初端详着她,面色一如既往的温和,他还是认得她的,可是她已经不认得他了。
“阿蘅,怎么,连一声师兄都不叫了?”
陆识初依旧是一身青衫落拓的样子,说这话的时候,却让柴蘅无端地生出许多寒意来。
在这之前,即使杨衍跟她说了那么多,即使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通敌,柴蘅在心里也并没有完全定他的罪。
她在想,也许师兄只是在计划着什么,也或许是前世杨衍查错了,可这一刻,他身后的西戎兵手里还提着客栈老板的头颅,那苍白的头颅正在往下渗血,她再也没有办法为他开脱什么。
“为什么会是你?”
“你明明知道师父师娘一生戎马征战为的是什么?”
柴蘅失望地看着他,声音都在抖,在她看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即使他杀到金銮殿,刺杀天子,或者用别的方式把原本属于他的夺回来,她都是可以理解的。
可勾结外敌来攻打自己的故土,这怎么能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陆识初不想去看柴蘅那一双失望的眼睛,他原本就没有那么干净,早在二十年前那一场政变发生的时候,早在他改名换姓换了身份的那一晚,他注定了这一身就没有干净了。
“是你把我想的太好了,阿蘅。”
“但这世上的恩情总要一样一样偿还的,我得先还我皇父皇母的恩,至于师父师娘的,我来世再偿。”
火光映照着陆识初的那大半张脸,他微微笑着,那神情让柴蘅熟悉又陌生。
柴蘅不觉得自己落到这伙西戎人手里还能有什么价值,先前跟杨衍在西戎大营的那一回,她没死,纯粹是因为拓跋元离没想杀她。
可拓跋野不一样,他玩弄俘虏的手段前世柴蘅是听过的,在他手上,她大概会生不如死。
所以她看着陆识初,仰起头:“杀了我吧,看在我曾经是你师妹的份上。”
“阿蘅,你想多了,你是师兄的师妹,师兄一辈子都不会伤害你。师兄是要保护你啊。”
陆识初说着,对身后的士兵做了个带走的手势,柴蘅被押着起来,被迫跟他骑上了一匹马。
柴蘅绝望地闭上眼睛,眼睫略微有些颤抖。在客栈的时候,她没有瞧见杨衍跟崔邈他们,大概率他们今夜都宿在了府衙。
城门大开成这个样子,意味着整个临淄城已经沦陷。不需要明日,今夜消息就能传出去。
*
柴蘅被陆识初带到了西戎军的营帐里,那是一个单独的营帐,帐内陈设不多,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卧榻。
到了大营,陆识初让那些士兵先退出去,四下无人之时,他蹲下身子替柴蘅解开了手腕脚腕上的绳索。
“你有苦衷的么?”
柴蘅看着低头替自己解开绳索的人,鼻尖一酸。
陆识初可以骗她,但不想骗她。
“我没有苦衷,我只想要皇位上的那个人死,我要把原本属于我的一切拿回来。”陆识初声音温和,“我知道你觉得我用错了方式,可阿蘅,我没有办法,没有比这更快的方法了,你就当这些年你错认了师兄我吧。”
“在这个大营里,不会有任何人伤害你。等后面时机到了,我会放你走。如今留着你,不是一定要把你困在这里。你在临淄城被别人抓走了,结局也不会比现在好。”
陆识初依旧不想看柴蘅的眼睛,她的那一双眼睛太干净太澄澈,让他的卑鄙无所遁形。
“那你留着我想要做什么?”
“用你做饵。”陆识初说着,将捆着她的绳子丢到一边,“我跟拓拔野合作,拓拔野问我要过两样东西,一是我大齐的布防图,这个东西我从太子那里拿到了给他了。二是师父师娘的命或是我大齐兵部首要官员的命,师父师娘老了,我总不至于看着他们来送死。你也不愿意看着的对不对?所以就让杨衍来吧。”
“他对你那样不好,你该恨他的。所以我替你做了选择,抓住你,让他来换你回去。”
“师兄不会让你受一点累,我只要他的命。他死了,你从前受的苦,也算没有白受,你看,师兄还是很为你着想的。”
陆识初在说前几句话的时候,柴蘅还没有毛骨悚然的感觉,他这几句话一出,柴蘅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但想想也是。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自幼活在仇恨里,从小就学会了隐藏真实的自己,学会了隐忍。
杨衍从前一直不喜欢他,对他的态度也不算客气,甚至算是倨傲。如今有这个机会,能顺手除掉杨衍自然是最好的。
“他又不是傻子,你让他来,他就来?”
“再者,师兄,你高看我了,他对我不肯放手只是因为习惯了,并不是真的有多喜欢我。生死面前,他不会真的傻到用他的命换我的命。”
“而且,他也不会相信你真的抓了我。口说无凭,他怎么就会信你呢?”
柴蘅一连三问,只觉得陆识初真是疯的不轻,竟然想到用她去引杨衍过来。
陆识初似乎早就想到她会这样说了。
“他来不来,我们等等看便知道了。”
“至于你说如何信你在这里,按照西戎做事一贯的风格,此刻应该是切掉你一根手指,送去给杨衍看的。但师兄不会这么对你,我说了,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你只需要写一封信给杨衍,哄骗他过来就行。”
柴蘅听了觉得可笑:“我为了我自己的性命,让别人替我去死,抱歉,即使他是我前夫,即使我们从前有过许多不愉快,这样的事情,我也做不来。”
“我知道你做不来。”
“阿蘅,你被师父师娘教的太好了,师兄不逼你。可如果,你要是不写这封信,就又有另一个人要死呢?”
陆识初对着外面拍了拍手,两个士兵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是崔邈。他在城中跟西戎军拼杀了许久,此刻浑身是血,咬着牙被摁在了地上,看着柴蘅大声喊道:“阿蘅,你不要听他的威胁!”
“姓陆的,你休想用我来威胁她!”
第47章 哄骗 你得快点哄骗他入营
看到崔邈的那一刻, 柴蘅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
“你什么意思?”
陆识初道:“我的意思刚刚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要么你哄骗杨衍这个前夫来西戎大营,要么崔大人在这个大营里就得吃罪。”
“师兄妹一场, 你我自小一同在芙蓉山长大, 我也不急着逼你做决定, 崔大人我先放在隔壁的营帐里,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做。”
陆识初说着先让人把崔邈带走,他知道眼下柴蘅定然也不想看到自己,说完这些后,命令下人给她准备一些吃的喝的, 又让几个武艺更为高强的士兵守着她, 也没有留下。
柴蘅一个人待在营帐里, 她脑子昏昏沉沉的, 又想到崔邈就在隔壁的营帐里, 于是爬过去隔着帐帘跟崔邈对话。
“你还好么?崔邈。”
“我很好。”崔邈的声音有些喑哑, 落入西戎人手里,他其实就没有想要活着, 比起死, 他更不愿意看到柴蘅为难。
“不要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你从京城回到芙蓉山不就是为了活得快乐一些么?”崔邈吞咽下喉间的血沫,哑声道,“所以不要为了任何人任何事做出让你不快乐的决定。”
他这个时候都在为她着想。
这让柴蘅的脑子更乱了。
“你今晚跟杨衍应该都在府衙里, 你被抓了,杨衍呢?”柴蘅问。
“城中祸乱一起,就有人把消息传到隔壁城中,隔壁来了援军。兵部文书众多, 西戎军杀到府衙的时候,杨大人正在冷静地销毁文书,我带着手底下的兄弟们去拼杀了,想来是援军救了杨大人。”
当时场面乱得很,崔邈其实也不知道杨衍是不是获救,但如今西戎人既然没有抓到他,并且陆识初硬要让柴蘅写信,说明杨衍已经获救了。不然这信该送到何处的驿站去又是一个问题。
崔邈倚靠着帐帘,咳出一口血来,苦笑道:“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通敌的会是陆大人。”
“我也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上一世跟这一世,对自己这么好的师兄,竟然会在这样的时候,跟拓拔野勾结。
柴蘅脑子里闪过很多少年少时候的片段,带着她在芙蓉山上捉野兔的师兄,拿着书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读的师兄,还有这一世总是在她迷茫的时候温柔安抚她的师兄,无数个人影拼凑在一起,可就是拼凑不出如今的陆识初。
“你担心杨大人么?”
崔邈突然开口问。
他冷不丁问这个问题,让柴蘅先是很不明白,随后反应过来是因为她刚刚问了杨衍在哪里。
“我不担心他,他那样的人总会逢凶化吉。他是我遇见过的运气最好的人。”柴蘅也倚靠着帐帘,她前世就觉得杨衍运气好,至少运气比她好,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能化险为夷。
崔邈很久没有跟柴蘅这么推心置腹过了:“你们成婚才不过一年,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总给我一种很熟悉对方的感觉,仿佛在一起已经过了十几年一般。”
“也许就是十几年呢。”
柴蘅笑道:“我曾经做过一场梦,在梦里,我跟他真的做了很久的夫妻。我很喜欢他,但他很厌恶我,还总为了别人欺负我。”
“可我是一个迟钝的人,那时候我真正的家已经没了,我只有他了,所以他对我不好,我也只能安慰自己没关系。直到他又为了别人要教训我,我死了。死了一遍才知道疼,才知道自己错的多离谱,”
“后来梦醒了,我告诉自己,再也不要喜欢他了,这样他无论做什么都不会伤害到我。我也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崔邈静静地听着,她虽然说的是梦,但崔邈觉得,那就是真的。
他想要安慰她,但又不知道从何安慰,只能道:“都过去了,那些就只是一场梦。你先睡一会儿,今天你一定吓坏了,有足够的体力才能面对那群西戎人。”
柴蘅睡不着,但还是说:“好。”
*
天亮了,一日之前还热闹的临淄城在一夜之间沦为一座死城。
西戎兵原本是要占领临淄城,好在先前杨衍早有预感,预感拓拔野想要开辟出两个战场来,所以早早地修书朝廷,让朝廷派楚堰怀带兵来支援。
楚堰怀是个心无旁骛的武将,朝廷让他带兵,他便立即带着五千兵马从京城赶来了。赶来的这一夜正赶上临淄城出事,虽然没有能及时阻止西戎军破城,没有能阻止这一场屠戮,但经过一夜的厮杀,至少把残破的临淄城重新夺了回来。
圣人这些年一直在招募新的武将,为的就是想要让年轻一辈的人去取代靖王这个大齐的战神。
楚堰怀是他找到的最好的人选。
但他千好万好,唯一一点就是不会变通,且榆木脑袋,说忠诚,忠诚的只是大齐,并非皇权。所以圣人对这个人也是有顾虑的,因此此行特地派了薛怀远来做监军。
接到圣旨,知道是薛怀远做监军的时候,杨衍脸色一寒。
他想到薛怀远就忍不住想到了上辈子柴蘅提刀进薛家的经历,薛家庭院里的血仿佛还历历在目。
“大人,这几日还找夫人么?”周九已经在城中找了好几日的柴蘅,临淄城就这么大,已经翻了个底朝天。
周九也很担心柴蘅的生死,但没有消息往往就是最好的消息。他每日都在为柴蘅祈祷,祈祷她吉人自有天相。
“继续找。”
“好,那我再派人去周围的州县找找。”周九不敢违逆自家大人,柴蘅居住的客栈被屠戮的半个人都没有后,自家大人已经好几夜不睡觉了。
周九从前没有发现杨衍有这个毛病。
自从他跟柴蘅和离后,周九才发现自家大人其实是一个会焦虑的人。他焦虑的表现也很单一,就是不停地处理公文,大半夜也不睡,一直处理到天亮,一连几日都是这样。
周九有时候真担心自家大人身体熬不住就这么死了,但转念一想,万一呢,万一夫人找到了呢?
*
陆识初没有骗柴蘅,她在西戎大营这几日,他确实没有伤害她,吃的喝的都给她备好。
他送来什么,柴蘅就吃什么。左右是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对付他们的。
但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
在大营待着的第五日,因为楚堰怀那边用了杨衍的战术把让原先要攻下临淄城的西戎军吃了几次苦头,拓拔野忍无可忍了,开始催促陆识初快一些把杨衍诱骗过来。
陆识初原本也想多给柴蘅一些时间,让她好好想想再做选择,但如今实在也是没法子。
所以在第五日的时候,他开始对崔邈下手。
柴蘅吃完西戎士兵送来的糕饼和羊奶,正在隔着帐帘跟崔邈说话,突然崔邈的声音停了。
紧接着就听见隔壁的营帐里传来了士兵的声音和各种刑具落地的声音,以及隐忍的闷哼声。
“崔邈!”
“你怎么样?”
崔邈咬着牙,隔着帐帘安抚她:“我没事。我不疼,没关系的。你把耳朵捂起来什么都不要听。”
对方的刑具似乎是在收紧,紧接着柴蘅又听到了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和急促的喘息声。
柴蘅急促地拍打着帐帘,想要让他们停下,但没有人理睬她,这时候陆识初再度走了进来。
“师妹,用刑太过难看,我就不带你看了,但我可以跟你保证,如果今日你不按我说的写一封信给杨衍,明日崔邈就会被剁掉一只手,再过一日就是另一只。这里是西戎军营,师兄最多只能保下你,至于别人,师兄真的无能为力。”
陆识初蹲下来,擦干柴蘅脸上的眼泪,温柔地奉劝。
“你再多犹豫一刻,我就要立即切下崔邈的一根手指了,不然你总以为师兄不会动真格的。”
他薄唇轻启,开始数:“一。”
“二”
柴蘅没有让他数到三。
“我写。”
耳边的闷哼声还在继续,她能听得出来应该是动了夹棍。
“你让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我马上就写。你们让他们停下,崔邈身上已经受了伤,你们这样,他会死的。”
陆识初继续给她抹眼泪:“这才乖,这才是我的师妹,纸笔师兄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写吧。”
柴蘅继续恳求:“先让他们停下。”
“你写完他们自然会停下。”
柴蘅赶忙爬起来,陆识初将纸笔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示意她过来。柴蘅赶忙过去,陆识初告诉她:
“在信里写,你很害怕。”
“你要说你流了很多血,就快死了。说你很疼。”
柴蘅吸吸鼻子,拿起笔按照陆识初说的就写。
她满脑子都是先救下崔邈再说,至于杨衍,他不会来的,这封信写了也就写了,他看到顶多犹豫一下,然后就会立即把这封信烧掉。
“还有么?”
“没有了,这些够了。”
眼泪打湿了信纸,陆识初看着柴蘅有些歪歪扭扭的字,十分满意。他言出必行,让给崔邈用刑的人先停下。
然后即刻拿着信纸将它交给了手底下的人。
“送到驿站去,给杨大人。”
第48章 大营 他知道她此刻一定很害怕
“大人, 你好歹睡一会儿吧。这都几日过去了,这些公文先放一会儿也不会影响什么的。”
周九一连几日看着杨衍不眠不休地批公文,十分着急。这铁打的人也受不了连续几日都这么不睡。
“人找到了么?”杨衍从堆积如山的军报公文里抬起头来, 沉沉的目光落在周九身上, 就只有这么一句。
“还没有。”
“但我还会继续找的!”
周九表明自己不会放弃, 以此来安杨衍的心。
门外突然有小厮传信,周九瞪了一眼那小厮:“先下去吧,有什么事等大人休息一会儿再说。”
小厮为难道:“但这是西戎大营那边传来的信。”
“那也再等等。”
周九没觉得那群西戎人能憋什么好屁,左右都是些挑衅的话,什么都比不得自家主子的身体重要,所以他一把夺过信, 让那小厮先走。
“你先走。信我收下了。”
小厮唯唯诺诺点头, 赶忙退了下去。
西戎的信。
杨衍前世跟拓拔野交手过, 知道拓拔野可没有什么文绉绉写信的习惯。这几日, 柴蘅一直找不到, 他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另一种预感, 所以他蹙了蹙眉头,对周九缓声道:“拿给我。”
“可是……”
杨衍说话不愿意说第二遍, 周九叹口气, 咬牙把信递给了自家大人。紧接着, 就看到自家大人的面色渐渐变了变,阴沉得快要滴出墨来。
*
柴蘅按照陆识初的要求写了信,但隔壁营帐内原本还有的崔邈的声音却一下子没了, 柴蘅隔着营帐唤了崔邈很久,也始终得不到任何的回音。
她很害怕。
从白天到晚上,每隔一会儿就隔着帐帘叫崔邈一阵。
直到晚上,才终于听见崔邈虚弱的回音。
“你还能说话, 太好了。”
听到崔邈的声音,柴蘅终于安心。她忐忑了一整天,就怕陆识初出尔反尔,又做出什么伤害崔邈的勾当。
“我皮糙肉厚的,没什么事,倒是你,一定很担心,别怕,你在这里,我不敢出事的。”
柴蘅有些愧疚:“你原本应该在京城继续做你的兵马司指挥使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会阴差阳错到这里来。”
崔邈叹笑道:“这怎么能怪你,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我不后悔,真的。”
他顿了顿后也有些难过:“可你最后还是被陆大人逼迫了,我不想你这样的。如果杨大人来了,你也会愧疚的。”
“他不会来的。”
陆识初走后,柴蘅又细想了一下,越细想越觉得杨衍不会吃这个亏,上这个当,所以现在满脑子都是该怎么跟崔邈一起逃出去。
“我的腰刀没有被收走,入夜后,我们可以试试看逃出去。但帐外有多少人我不知道,能不能抢到跑出去的马我也不知道,所以活着出去的把握只有两成。但如果我们能脱下给我们送饭的西戎兵的衣裳,穿着同样的衣裳,逃出去的概率能大一些。”
“崔邈,你的刀剑在身上么?”
柴蘅问。
崔邈:“我的刀剑早被他们收走了,但拧断一个送饭的兵士的脖子还是可以的,你不怕死,愿意搏一搏,我也不怕。”
“好,那我们一起搏一搏。”
说完这话,两人开始保存体力,安心等待给他们送饭的人,戌时,两个西戎兵同时进入营帐,给他们送来了今日的吃食。
柴蘅站起来,等着那个西戎人把食盒放在桌上,然后静静地走到了他的身后,死死地捂住他嘴巴的同时,拔出腰刀狠狠一刀刺入了他的咽喉。
那个西戎人像是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在他的怀里跳动了一阵,很快就就没有了声息。趁着他没声了的时候,柴蘅赶紧脱下他的士兵服穿到自己的身上,又提着食盒走了出去。
而另一边,崔邈也已经拧断了那个送饭的西戎士兵的脖子。但他受伤太重,手脚不太方便,那个西戎士兵临死前挣扎了一下,他没能摁住,桌子上的东西倒了一地,惊动了门外的守卫,还没能跑的出去,就又被摁住了。
彼时,柴蘅也刚刚才走出营帐,,如果她立刻跑,再混进士兵堆里也是很难被发现的。
但当其他士兵七手八脚摁住崔邈的时候,她实在没法子无动于衷,所以又折返了回去。
可势单力薄,只能再度被围住。
陆识初料到她会折腾,特地在周围安排了更多的巡营的兵士,当有人向他汇报的时候,他半点都不吃惊。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师妹,知道她不会傻傻地在这边等,对于她这样性子的人,磋磨她本人是没有用的,还是得磋磨她身边的人。
先前对崔邈用刑没有当着她的面是他太仁慈,所以这一回,他得让她知道后果。
刀子捅进崔邈右臂的时候,柴蘅下意识地向他扑过去,但无数双手将她死死地摁住。
陆识初尤嫌不够,又命人用刀子搅了搅手臂上的血肉,崔邈没忍住,“呃啊”地叫出声来,脖颈处的青筋疼得泛起,一时之间,额头的冷汗簌簌地往下落。
那一声惨叫听得柴蘅心惊肉跳,她吓坏了,只想立刻到崔邈的身边。
“我们不跑了。”
“师兄,你放过他吧。”柴蘅知道此刻对着陆识初来硬的没有用,她不想激怒他,只好对他说好话。
“你真的能不跑么?”
“可当初你也是这么答应杨衍的,后来不还是走了么?”陆识初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的人。
正说着,侍卫匆匆来报:“陆大人,您要的人来了。”
陆识初笑了笑,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先松开他们两个人,说曹操曹操到,师妹,你总觉得杨衍不会来,事实证明有你做饵,他永远都会上钩。”
柴蘅肩膀上的钳制被松开,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又有了力气。与此同时,摁住崔邈的人也松开了手。
柴蘅赶紧向崔邈扑了过去,他身上都是细碎的伤口,十根手指上也都是血痕,不一而足的伤口都在渗血。陆识初刚刚的那一刀让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他还没有缓过劲来,周身颤得厉害。
“吓坏了吧。”
“我没事的,别哭啊。”
崔邈断断续续地开口,他是武将,平日里受伤是难免的事,但刚刚陆识初命人搅动伤口的那一下太过歹毒,他疼得受不了,这才失态。
这几日在西戎大营,崔邈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没事”,但事实上,他看着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她整个人的心都酸得很,像是泡在水里一样,胀胀的,十分难受。
杨衍抵达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柴蘅抱着崔邈跪坐在地上,崔邈虚弱地在柴蘅的怀里发着抖,却不忘抬手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
即使隔了很远一段距离,看那样子,杨衍也知道柴蘅此刻一定很害怕。
第49章 下跪 尽管她此刻的眼泪……
尽管她此刻的眼泪是为别人流的, 害怕也是因为她担心崔邈会死,但这么多年了,杨衍一直不敢承认, 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她这个样子。
“你不是要我过来么?我来了, 你放他们走。”月色下, 杨衍长身玉立,依旧站得笔直。
虽然已经注定了是一个要做阶下囚的人,却没有半分的畏惧。
陆识初最看不惯的就是杨衍这个样子,明明死到临头,却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你就不想知道那封信是怎么来的么?你看,我师妹好端端的, 也没有受伤, 也没有流血, 她之所以写那一封信, 只是想要骗你罢了。骗你来这西戎大营, 骗你来赴死。因为她舍不得崔邈受痛, 所以选择让你来这虎狼之地。”
陆识初知道杨衍在乎的是什么,所以专挑最伤人的话说。
在来之前, 周九其实就一直在劝杨衍, 劝他说柴蘅不会坐以待毙等死, 她有武功,能自己跑出来的。
也告诉他,这封信大概率是陆识初在骗他, 倘若他去了,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怎么可能不来?
这是柴蘅的字迹,再歪歪扭扭他都是认得的。
在信里,她说她害怕, 说她流了很多的血。他当然想到这可能是陆识初的诡计,可看到那张皱巴巴的信纸的时候,他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揉了一把。
杨衍跟柴蘅认识这么久,他知道她从来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前世即使受了再多的委屈,再难过,她也不会哭成这样。
他不敢想象她到底遇上了什么样的事情,所以明知道有危险,他还是要来。
如今看到她安然无恙,看到她好好的,他只觉得庆幸。庆幸她好好的,没有受一点伤。
“陆大人你又何须多言?左右是要杨某的性命,我已经站在这里,你只需要按照先前约定的,放了他们就好。”杨衍淡淡一笑,神态自若,显然并没有被陆识初的话刺激道。
柴蘅抱着崔邈,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杨衍来了。
“你的性命是要交给拓拔王室的,我说了不算。但阿蘅跟崔邈的性命,我说了是算的。”
“杨衍,跪下求我。我就放了他们。”
陆识初从前遇见杨衍的时候,杨衍总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如今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磋磨磋磨这个眼高于顶又倨傲的人,他怎么会放弃?
空气一时滞涩住。
柴蘅不敢相信这是师兄说出来的话,如果说,抓她跟崔邈来换杨衍,是受了拓拔野的指使,如今这样折辱杨衍,就完全是泄私愤了。
“你不要跪他!”
“杨衍,他是个装得光风霁月的卑鄙小人,他不配!”
在她要开口阻止杨衍之前,崔邈已经咬着牙骂了出来。
“是啊,我就是一个小人。可我装得足够好,若是我装一辈子,崔大人,你也许还要跟我称兄道弟一辈子呢。”陆识初笑了,眼底是狡黠的光。
“我呸,谁给你称兄道弟,是我从前有眼无珠,错认了你!”崔邈胸口一起一伏,倘若此刻不是身边没有刀枪,他一定要把陆识初捅上三刀六个洞。
陆识初对于崔邈的这种愤怒并不在乎,他只在意杨衍:“怎么样,跪还是不跪?”他说着,给站在崔邈跟柴蘅身后的兵士使了个眼色,一柄大刀即刻架到了柴蘅的脖子上,她脖颈处的肌肤雪白。刀子架上去的那一瞬间,立即有了一道血痕。
杨衍的神色变了变。
“你让他们把刀放下,我跪。”
他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的,对着陆识初屈膝跪了下去。
让一个奴颜婢膝的人下跪是没有意思的,让一个硬骨头对自己屈膝才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陆识初勾起唇角,笑出声来:“还不够,你再给我磕三个响头,说一句是你从前有眼无珠,求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就把刀撤下来。”
杨衍脊背一僵,袖袍之下的拳头已然攥紧了。但闻言还是额头触地,冰凉的地面与肌肤相贴,冷得让人浑身一颤。
“是我从前有眼无珠,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他咬着牙颤声道。
“咚”的一声,头上便是一道血印子。
陆识初嫌他磕的不够。
“这力道不够重,重新磕。”
额头猛地撞在地上,更沉重的一声。
如此屈辱的场面,让崔邈骂得更难听了。
柴蘅脖颈上架着刀,在看到杨衍来的那一刻,她的脑子是懵的。直到现在,才稍稍清明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趁着拿刀的士兵愣神的功夫,直接后勾腿,一脚踢飞了那把刀,因为刀子离脖颈太近,还是划出了一道不深的伤口,好在没有伤到经脉所在处,她捂着脖子站起来,拔出腰间的匕首,直接向着陆识初扔了过去。
与此同时,她想要把杨衍拉起来。
“起来。”
“不要跪他。”
陆识初被她飞出的匕首割破手臂,伤口即刻渗出血来,他吃痛之下恼怒至极,刚好柴蘅已经到他面前,她蹲下身子,要扶起杨衍,陆识初一脚已经踹了过来。
杨衍脸色一寒,在陆识初要踹在她身上的时候,已然把她护在了怀里。他这一脚踹得极重,虽然是在背上,但仍旧让杨衍喉间泛上一股血腥气。
他喉间一阵腥甜,怕吓到柴蘅想要压下去,但又没压住,还是吐出了这一口血。
“我没事。”
“你不要担心我。”
杨衍看着柴蘅担忧的目光,哑然失笑。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看到她这样的眼神了。
柴蘅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立即收回目光,走到这一步,她已经不觉得师兄能真的放他们走了。
果不其然,陆识初走到他们的面前:“原来想放了你的,可惜了师妹,你不听话。”
“既然这样,那就再多关你几日。”
“刚好,明日我就把杨大人送到拓拔野那里了,到时候生死难预料,你们也就再也见不到了。这一晚,刚好留给你们叙叙旧。师兄也不是全然绝情吧。”
陆识初对柴蘅是有情分的,但想起杨衍这么一个骄傲的人跪伏在地上向他求饶的样子,心头涌起一股子扭曲的快意。
他食言而肥。
没有放走柴蘅,而是又把他们关了起来。
崔邈还是关在先前的那一个营帐里,柴蘅跟杨衍被关在了一处。
柴蘅不知道怎么面对杨衍,是她把他骗来的,明知道是哄骗他来送死,她还是这么做了。
因为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所以柴蘅还是隔着营帐跟崔邈说话,直到崔邈要休息了,她似乎这才想起同在营帐里的杨衍。
先前崔邈受伤,她还会伤心地哭一场,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上一世为这个人难过得太多了,到他这里,她一点眼泪也没有。
从袖子里拿出随身带的伤药,她沉默了一阵,什么话都没有说,静静地蹲在杨衍的面前。
“把头低下来。”柴蘅说。
杨衍顺从地俯下身子。
柴蘅用手指从瓶子里抹了一点伤药,涂在他的额头上。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了,这个认知让杨衍格外地珍惜此时此刻。
刚刚她同崔邈隔着帐帘讲话的时候,他也很想说,柴蘅,你理理我。
可是他不敢,他像是一个讨赏的孩子,不敢有半点逾矩。
“为什么会来?”柴蘅收起伤药瓶子,重新放进自己的袖口里。
“我以为你害怕,我想让你别怕了。”他淡淡笑了笑,说这话的时候让柴蘅鼻尖莫名一酸。
“我害怕也是因为担心崔邈,跟你没有关系。你如果不来,我就不会有愧疚,可杨衍,你来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知道你现在想要什么,但我给不了你。我没有办法再喜欢你了,而且,我不会回头的。即使你为我死在了这西戎大营,也是一样。”
“所以你来错了,你不该来的。”
她的心时而柔软,时而坚如磐石。
但柔软的时候都给了别人,只有坚硬的时候留给他。
第50章 大战 杨……
杨衍脊背僵直得厉害, 却还是哑声道:我知道。”
柴蘅看着他明明在隐忍,却依旧全盘接收她说的扎心的话,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压住胸腔的那么一点苦涩, 柴蘅收起药膏, 跟杨衍一起坐在这营帐中。
“其实我以前也有觉得你很好的时候。”柴蘅认真地说
杨衍克制自己:“是么?”
“我还记得我刚回柴府的时候总是过得很战战兢兢, 家中的姐姐都是最知书达理的人,只有我什么都不懂,做什么都让母亲不满意。那时候学堂的先生不喜欢我,别人也嘲笑我,但只有你不是这样。”
“母亲刁难我的时候,你会帮我解围。夫子责难我的时候, 你也会替我受罚。有一年, 户部尚书家的裙子在书院的水池边把我拦住, 跟我开玩笑, 说要拿我去喂鱼, 结果一个不小心把我推进了鱼池里, 我当时不会水,在鱼池里乱扑腾。岸上的同窗看到了却不敢下水, 你当时跳进鱼池里把我捞了出来, 出来后一拳就把户部尚书家的那个孙子给打翻在了地上, 并且把他也扔进了鱼池里。我当时觉得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柴蘅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可笑着笑着眼圈有些红, 但没有眼泪:““后来芙蓉山出事,我知道你其实一直在中间周旋,你也很难做。所以薛怀远杀了芙蓉山那么多人后,我没有去求你。我知道你在背后一定为芙蓉山尽力了。”
“所以杨衍, 我为了崔邈骗你过来,害得你身陷险境,跟从前你为了薛如月总给我挖坑的事情抵了,如果今日过后,我们还能活着,我不跟你再算从前的这些账了。”
可不算账不代表原谅。
杨衍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她的这些话,没有半点赎罪的释然,有的只是忐忑。他生怕她下一刻就又要说出什么让他离她远一点的话,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见她轻声道:
“今日过后,答应我,如果我们还能活着,不要再见面了。”
这句话话音落下。
杨衍只觉得心像是被堵住了似的。
原来这辈子走到现在,他跟她连再见面都是奢侈。
可这是她要的。
他又怎么舍得不给她。
他撇过脸去,怕自己如今的样子太过狼狈:“好。”
*
周九在客栈里十分忐忑,他没有等来杨衍全须全尾回来的消息,等来的只有西戎大营冲天的火光。
楚堰怀原本还在为杨衍一意孤行跑去西戎大营这件事烦心,正在府衙内焦急着下一步该怎么把这个装情圣的人给活着带回来,就被西戎大营的这一把火给激起了熊熊燃烧的斗志。
不破不立。
不趁着这个时候打进西戎的老巢,还等什么时候?
他想也没想,立即召集精兵就要往西戎军营杀过去,临去的时候却被薛怀远这个监军拦住。
“从京城出发起,薛大人,你就几次三番阻碍军队前进,要么是说山路难行,怕将士有所损伤,要么是说军备运输困难,让我们再等等,如今又阻碍本将军进攻,你是何居心?”楚堰怀是个糙武将,早就对薛怀远不耐烦了。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流传下来的破规矩,如今将帅都要受这监军的束缚。
薛怀远一路做官做到今天,最会的就是揣测圣意,自然知道圣上希望手底下所有手掌兵权的为将者都能夹着尾巴做人,于是假意逢迎道:“楚将军有所不知,这带兵在外,最怕的就是一时冲动脑袋一热。这西戎大营说烧就烧起来了,万一又诈呢?”
“这有时候还是要醒醒神,清醒清醒。”
楚堰怀的眸光在一瞬间冷了下来:“薛监军让我本将军去醒醒神?莫不是你自己不够清醒,还不知道你这命到底值几斤几两吧。”
薛怀远突然汗毛直竖:“你什么意思?本官做监军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敢对本官这么说话,即使是靖王夫妇,也对本官礼遇有加。”
楚堰怀冷道:“那是靖王夫妇好脾气,可我不是。你去死吧。”
说着,一挥手,吩咐将士:“堵了他这让人生厌的嘴,在外面直接把他砍了。对了,他还不够清醒,先掌他嘴二十,让他清醒着上路。”
“是!”
将士听令,闻言将他拽了出去。
薛怀远活到今天,从来没有想过会栽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他突然想起圣人让他来之前同他说过,说这个楚堰怀是个耿直性子,不善变通。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威胁他:“我是圣人派来的监军,你杀我,等于挑衅圣意,你的大将军还要不要当了?”
他被人拖着出去,双腿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楚堰怀看着烦,听着也烦。
他忍这个姓薛的好久了:“反正也要死了,掌完嘴后把他的腿也打断吧。”
说完,又对着薛怀远补了一句:“哦,你看看,回京后圣人会不会因为我处死了你,而罢免我这个大将军。”
庭院里传来一阵掌嘴声,伴随着“啊啊”的叫声。楚堰怀一刻都不想跟这个狗屁监军呼吸同一片空气,又挥了挥手。
属下觑着他的脸色会意:“这是把薛监军的舌头也给割了?”
这小副将倒是会举一反三了。
楚堰怀自认其实也没有什么折磨人的癖好:“这倒不必,把他拖远点,让他远点死。”
“好。”
听从命令的属下赶忙把叫唤着的薛怀远往远处拖。
与此同时,带着手底下所有的精兵开始进攻西戎。
“走,兄弟们,我们一起杀到西戎大营去,不放过任何一个西戎兵,最重要的,倘若能杀进西戎王城更好,取了拓拔野的首级!好让靖南军那些前辈在第一战场上厮杀得更轻松些!”
楚堰怀披甲,挥舞着枪杆对手底下的士兵发号施令。
与此同时,在客栈的周九又等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在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周九险些没有认出来。
“柴夫人?”
周九在府衙里,听衙役说外面有人找杨大人的时候,他就出去了,出去后盯着那要饭的乞丐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来这是柴夫人。
她面上灰扑扑的,像是个乞丐一般,发髻上精致的珠宝钗子都没有了,像是被人抢了似的。见到周九的时候频频落泪。
毕竟是柴蘅的母亲,跟柴蘅关系再不好,想来若是大人在,也会善待她。
周九忙不迭把她领进来,领进来后又让府衙的仆人给她烧了水沐了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后,细细一问,才知道前因后果。
原来是她前些日子回江南老家,中间路过了一趟芙蓉山,想到柴蘅回去了,终究没忍住,还是让往那边拐了一趟,她在那附近的客栈住了三天,每天都让身边的嬷嬷刻意在芙蓉山出现几次,就是想着万一哪天柴蘅发现了,跟嬷嬷偶遇了,也能到她这个母亲的这里来看看她。
她过寿的时候,柴蘅就没有过来。
柴夫人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其实还是有计较。过寿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过来,那往后呢?
她说回芙蓉山就回芙蓉山,一个招呼都没给她这个做母亲打过。
柴夫人这些日子越想越难过,她虽然总觉得这个女儿总是舞刀弄枪,不符合她心目中一个闺秀的样子,但毕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她规训她,但从来没有想过失去她。
所以想着想着,决定罢了。
她要找柴蘅好好地聊一聊,看看是不是她前几年对她太严苛,或者对薛如月太过亲近,这才让她不高兴了。
左右是母女,也没有天大的仇恨。
更何况,她前些年规训柴蘅,让嬷嬷打她手板子,也从来没有打多重过。柴夫人不知道柴蘅怎么就不回家了。
她这样想着,看柴蘅总是偶遇不到嬷嬷,就干脆让嬷嬷去芙蓉山问了,才知道她辗转来了临淄城。
柴夫人不知道柴蘅还能再跑到哪去,于是也跟着来了临淄城。可路上遇见了流民,身上的金银财宝都被抢光了,途中还跟嬷嬷走失了,是靠着一路上询问官府才最终走到了这里。
“夫人在西戎大营,大人去找她了,回得来回不来不知道。”
“您在府衙里先等等消息,说不定过几日会有消息。”周九只能耐心安抚柴夫人。
“这样啊。”柴夫人点点头,神色有些恍惚。
周九这一年来劝人都劝了,但秉持着从杨衍身上吸取的教训,还是道:“倘若夫人能活着回来,您也要注意,不能逼人太紧,逼得太紧了就适得其反。”
费尽浑身解数也追不到妻子。
他家大人就是这么个例子。
柴夫人喃喃:“我能逼她什么呢?我只是想要她回家,回来看看我啊。”
“她都这么久不回家了,即使对我这个做母亲的有什么不满,也该回来了。”
“这外面到处都是风刀霜剑,她一个姑娘不知道外面的险恶。哪里能有家里好呢?我们这些她的亲人总归不会伤害她的,可外面的人就不一定了。”
柴夫人经历了那些流民哄抢珠宝的事件后更是笃定,这世道乱得很,哪里都不好,只有家里最好。
*
拓跋野即位前,就有相士给他算过,说西戎的国运靠水,遇火即焚。
先前他两个哥哥当政的时候,就是被那群大齐人的一把火搞得整个西戎军乌七八糟。如今也是这样一把火,把他的将士们烧得溃散而逃。
“好好的,怎么会起火?”
拓拔野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大营中跟国师谈论下一步该如何在乌月战场上围剿靖南军,同时把年纪已经不小的靖王夫妇给耗死。
孰料,战术还没有谈完,火就已经烧到跟前了。
他一口气连杀了十几个守营的将士,杀到最后一个的时候,那将士连连磕头:“大王饶命,饶命,我们也没有想到啊。”
“那三个齐人是真不要命,那姑娘袖子里什么都有,刚好就有三个火折子。他们一人一个,从营帐里逃出来后,无惧刀斧,逮住哪里点哪里。”
“一个营帐一个营帐的被烧了,将士们也慌了,不知道是该先救火还是先抓他们!”
“废话!”拓拔野双眼猩红,显然怒极,“中原有句古话,狗急了还会跳墙,你们要么当时就该杀了他们,如果当时不杀,也该把他们严加看管起来,而不是放任他们在营帐里待着!蠢货!”
拓拔野恼怒至极,一把大刀横在对面脖子上,“陆识初呢?”
“陆大人的营帐也被烧了,不知道人有没有事,但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人了!”
“他怎么不去死啊?啊?”拓拔野暴怒至极,说着,先提起刀直接将面前这人砍了。人头落地,脖子上的鲜血如同泉水似的往外面冒。一旁观看的其他将士都害怕得有些发抖。
“我愿意跟他合作就是看中了那张大齐的城防图,也想让他给我把杨衍或是靖王夫妇带来杀了。他竟然给我捅下这么大的篓子,谁真把他当前朝皇子了?真以为这个皇子身份在我这里就能当座上宾了?”
拓拔野一脚踹翻营帐内的画案,周围的侍卫纷纷下跪发抖。
“杀了他!”
“传令下去!陆识初也好,另外三个齐人也好,只要看到他们,通通都给我杀了!一个不留!”
“是!”
西戎军营里杀声震天,与此同时,楚堰怀带兵杀了进来。
旁边一个将士说:“谁能想到这堆西戎军在火上栽第二次呢?”
楚堰怀冷哼道:“上一次栽跟头的是他两个哥哥,这一回是他,都是天命。他两个兄长死于他的手里,这也是天命。同样的,今天我誓要取他首级还是天命!”
楚堰怀说着,领着将士们直取拓拔野的营帐。
烧杀声一时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