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蝶翼轻轻翕动几下,最终化成一支颤簪。
岑无望唇边是抑制不住的笑意:“不过,师妹为何会从逢朽生椿里出来?”
云杳窈忽然意识到,两人的距离过分亲密。师兄刚刚回到乾阳宗,应该还没听过他们俩的风流韵事。
“凑巧而已。”
她挣扎着想要从岑无望怀里钻出来,然而岑无望暗暗收紧手臂,将她圈在怀中,不紧不慢道:“不巧呢,师妹。”
岑无望将她的慌乱纳入怀中,故作正经:“因为逢朽生椿,貌似是我的住处。”
“师兄不是教过你吗?男女有别,不可随性胡闹。若是让别人撞见,师兄的清誉可就岌岌可危了。”
岑无望这么说着,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
“我心中还有一桩疑问,想要请师妹解答。”
不待云杳窈接话,他正色道:“听说我有一位痴情未亡人,你知道她现下在何处吗?”
看着岑无望眼瞳中有自己的倒影,云杳窈突然感觉有气血涌上面颊。
她从岑无望臂弯缝隙逃出来,含糊道:“师兄素来不缺什么姐姐妹妹的,兴许是哪位山下的情妹妹,也未可知啊。”
云杳窈避开这个问题,扭头便与他清算旧账:“我现在还在生气呢,你想用一只蝴蝶打发我,没可能。”
岑无望拢着手,他素纱大袖上绣了几根苍翠的青竹,抖落袖子时,就像是竹叶一同垂落下来,飘逸纷飞。
他叹了口气,余音悠长缠绵,像是有钩子似的,听得云杳窈耳尖发热。
“小没良心的,你惯会冤枉我。我何时多出些不相干的姐姐妹妹?”
云杳窈看不惯他这副永远气定神闲,对任何事都十拿九稳的模样,偏要和他作对:“岑无望,你不要得意,你忘记的事,我都替你记着呢。”
岑无望抬手将被她蹭散乱的颈间方巾向上提了提,道:“师妹这话奇怪,我怎么记不得何时又惹恼了你,教你这般念念不忘。”
云杳窈说:“你不记得?”
岑无望回:“真不记得。”
云杳窈沉默一会儿,问他:“那你怎么不传信回来?我还以为……”
还以为他真的死了。
她抿了抿唇,没有把晦气的后半句话说完。
岑无望笑眯眯道:“我听明白了,师妹这是担心我。遇上一只棘手的大妖,回来晚了些,让你担心,是我的不是。”
云杳窈小声反驳:“谁担心你,少自作多情。”
岑无望还想说什么,突然被转角处的呼喊打断。
闻佩鸣朗声道:“师姐!”
岑无望定眼看向那个从墙根闪出来的青衣少年。
两人年纪相仿,身形相似,都着宽袖素袍,半扎发髻,留余下鬓发和风而动。就连他不经意露出的腕间红痣,都和他一模一样。
云杳窈毫无防备,慌乱间转身,正好撞到来人怀里。
岑无望及时将两人拉开,站在云杳窈身后,手虚扶着她肩膀,问来人:“这位是?”
闻佩鸣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在下闻佩鸣,是新入门的弟子。想必这位师兄,就是小剑君吧?”
岑无望向来不喜欢这个名号,不咸不淡道:“正儿八经的剑君还在回雪峰上呢,这三个字,岑某担
不起。”
云杳窈揉着发红的额头,看向闻佩鸣:“你怎么来了?”
闻佩鸣笑眼弯弯,道:“立春将至,我想请师姐来看比试。若是师姐不计前嫌,能在试炼开始前,为我指点一二就更好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立在云杳窈身边,还处处相似,总让她感觉有些奇怪。
云杳窈已见识过闻佩鸣这人的难缠,知道拒绝无效,他便会自己钻空子,只好暂时敷衍他:“按照门规,我与岑师兄都会随师尊出席露面。至于指点……”
感受到岑无望若有似无的飘忽眼神,云杳窈莫名头皮发麻,她灵机一动,语速加快:“我已约了花师兄练剑,恐怕不好爽约。”
或许是尴尬,闻佩鸣拨弄着指上玉戒,难得没再继续纠缠。
喃喃道:“这样啊……”
他转而勾着唇角,客气道:“既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师姐,咱们回见。”
云杳窈点头,只想赶紧送走这个不速之客:“回见,回见。”
闻佩鸣离去后,云杳窈松了口气,问岑无望:“你见过师尊了吗?”
岑无望道:“未曾。”
“说来也巧,我昨日匆忙间,竟也忘记去向师尊请安。”她不想一个人见晏珩,便想着拉上岑无望转移晏珩注意力,“不如我们现在去回雪峰,他知道你回来了,肯定很高兴。”
岑无望但笑不语,与她并肩走在山道上。
两人没有御剑,沉默走着。去回雪峰的路安静漫长,他们身后留下细密而紧凑的长串脚印。
岑无望突然说:“我这个做师兄的不过是下山久了些,什么花师兄、闻师弟就眼巴巴凑了上来。”
云杳窈看向岑无望的侧脸,他长眉舒展,并无任何不悦,感叹道:“为兄为长,还真是不容易啊。”
这么长的路,他没有再提那些相传甚广的风流韵事,甚至在她回避未亡人之事后,他权当作没发生过,轻轻揭过。
岑无望的声音很散漫,与他剑意所带的凛然杀气截然不同,语气轻松随意。
“不过,他们终归是外人,师妹若是真看上谁了,为兄替你掌掌眼。”
云杳窈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算我哪门子兄长?”
“你是我亲自教养出来的,这么着急和我撇清干系,可真叫我心寒。”
迎风而行,岑无望张口说话时,没忍住喝了几口寒风。他停驻在云杳窈身面,掩面猛咳了一阵。
云杳窈回头,看见他涨红了脸,皱着眉弓起身子咳嗽的虚弱模样,回身替他拍背,问道:“怎么了?”
岑无望偏过头,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拂过她的手,道:“无妨。”
他笑吟吟道:“师妹真是口是心非,这就不计前嫌了?”
云杳窈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背,凶狠道:“你耍我!”
岑无望嘶了一声,表情狰狞:“师妹轻些,师兄这副身子骨,可经不起你这么敲打。”
云杳窈突然想起一件事,正经问他:“岑无望,你的剑心没了,是不是?”
岑无望不正经道:“没了就没了,能活着回来就行。”
他重新向前走,山路上半段的雪无人洒扫,逐渐变厚,云杳窈提起裙摆跟上,说:“怎么可能无所谓,你本来就有心疾,现在还失了剑心。”
云杳窈忽然想到,剑心毁于她的手里。
毁去剑心的时候,她未曾想过,岑无望还能活着回来。
现如今,她的干脆反倒成了岑无望的痛处。
岑无望说:“剑心这东西,又不是剑修必备。况且,说不准我哪一日便不再练剑了呢,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师妹,想开点。”
云杳窈说:“你若不练剑,能练什么呢?你生来就是要练剑的,大家都叫你‘小剑君’,说你是千年难遇的奇才,难不成,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她忽然挡在他前方,眼珠颤动,准备向他坦白:“岑无望,是我……”
岑无望忽然喊她:“杳窈。”
他很少叫她的名字,山下时,喊她妹妹,上山后,便自然改口叫她师妹。
岑无望说:“这只是一个假设。”
说完,他推着云杳窈往前走,隐春宫近在眼前:“快走吧。”
踏入隐春宫时,原本紧闭的大门突然敞开。
看来晏珩早就在里面等着他们,两人对视一眼,一齐走入殿内。
晏珩正在殿内打坐,看到岑无望回来,并无意外。
云杳窈想,许是因为这世间早就没什么能打动他心绪的人和事。晏珩才是回雪峰上不能被灵气捂化的坚冰,他不恋红尘,什么缘分都无法将他拽下神坛,岑无望如此,她亦然。
两人向晏珩行礼,根据指示坐在晏珩身前不远处。
晏珩例行询问他们先前的任务,两人共同提起一只恶鬼。
“会用音咒,还无怨气,擅蛊人心。”晏珩皱眉,“可有名字?”
云杳窈回他:“他自称憎愔。”
晏珩蓦地看向岑无望。
岑无望脸色不变,说:“他虽未告诉我名字,但确实和师妹所言相同,极擅长伪装,能以声控制人,我便是一时不察,被他定身,夺了剑心。”
“此鬼狡诈,我用灵气护住了魂魄身躯,弃剑假死,他仍旧没有放下戒备,四处探寻我的灵气,我只能躲进南荒的神弃山,封闭五感和自身经脉,沉眠不醒,这才让他无处可寻。后来我被剑心余波唤醒,这才有机会回到乾阳宗。”
云杳窈光是听着,就觉得他这次任务惊心动魄。
晏珩说:“憎愔此名,我也从未听说过,万鬼窟中更无相似的恶鬼。”
他沉默良久,道:“门中悬赏令已出,此鬼凶险,非你们二人能够降伏,这段时日,你们便留在宗门内,好生修炼,暂时不要下山。”
如玉般的修长手指敲了敲扶手,晏珩看向这对师兄妹,欲言又止。
“你们二人……”他思索着,最终还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说,“过些日子,东境有一处上古遗境开启,各大仙门世家的佼佼者都会前往此处,寻找机缘。我准备带你们一同前往,你们这两日准备一下,待春日试炼结束后,随时动身。”
听到这话,云杳窈与岑无望俱是惊讶,毕竟微尘仙君虽还未曾飞升,却长居回雪峰,别说是离开乾阳宗,他甚至都不怎么离开隐春宫。
晏珩几乎把自己活进传说里,幼时得机缘,少时一鸣惊人,拨雪剑名震九境,将诸多为祸人间的恶鬼封印至万鬼窟,直升归元境。后成为第一剑宗乾阳宗史上最年轻的长老,又从归元升到返璞境界,离飞升仅仅一步之遥。
百年来,世间只闻剑君之名,而他始终勘不破最后一道境界。上古遗境,说不定能助益他飞升。
上古遗境内危机四伏,前世的云杳窈并没有随晏珩一同前往,随行的弟子中,似乎有人陨落在境内。
不过,修仙之路本就难以预料,她记得晏珩前世回来后,修为确实有所提升。
云杳窈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她看向身边的岑无望。如今的岑无望失去剑心,还能应付上古遗境吗?
岑无望与她对视,应下晏珩的安排:“是。”
晏珩见云杳窈未动,回望她:“怎么了?”
云杳窈赶忙跟着岑无望一拜,算是应下。
岑无望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于是和晏珩辞别:“若师尊没有其余吩咐,徒儿便和师妹先行告退。”
晏珩点头后,岑无望拽着云杳窈离开。
两人先是去了宗务堂登记,而后又按照日常习惯,去宗门演武场。
好巧不巧,赶上花在溪在同一处地方练剑。
云杳窈先一步进去,便看见少年劲装红袍,衣袂翻飞间,手中剑隐隐闪过灵光。他的本命剑景星虽是宝器,却并非举世闻名之神剑。
然而花在溪凭借自己的天
赋,用灵气和剑道领悟,滋养了这把剑。时至今日,已能隐隐看出剑上魂光,似乎将要蕴养出剑灵。
花在溪看到云杳窈,挽了个剑花,然后将剑收归鞘中,才挂上笑容,喊她:“云师妹,近来可有懈怠?来与我过两招。”
自出了思过崖后,花在溪便时常给云杳窈开小灶,同她喂招演练。
两人私下熟稔,在场弟子见怪不怪,都叽叽喳喳围了上来。
其中一位弟子说:“师妹来了,快来看看我新学的剑招。”
另一位弟子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看似骂他,其实是在揶揄花在溪与云杳窈:“你那两招我都懒得说,招招都是破绽。花师兄还在呢,哪轮得到你去和云师妹过招,退下,退下。”
他们一股脑围上来,直接把云杳窈身后的路堵得严严实实,几位剑修洪亮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云杳窈脑子嗡嗡作响。
花在溪站在最中间,丝毫不谦逊,得意道:“云师妹眼光高,肯定看不上你们,还是让我亲自来吧。”
云杳窈未接话,她将后面小山似的两位师兄拨开,扒出岑无望的衣袖,将他拉到人群中,冲花在溪眨眨眼,无辜道:“花师兄,忘了和你说,我师兄今天刚回来。”
花在溪看着岑无望,脸上表情定格一瞬,复磕巴道:“你师兄他、他、他怎么回魂了?”
云杳窈瞪他一眼:“什么回魂,我师兄技艺高超,他根本没死。”
花在溪闻言,唇角弧度扩大,眼角弯弯,眸中笑意减淡。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大惊小怪。”
不止是花在溪惊讶,乾阳宗弟子众多,小剑君比剑君还神出鬼没,且门中的闻佩鸣近来常设擂台,与不少人都比试过。
方才乍一看,他们还以为是闻佩鸣。
众人打量着这位突然死而复生的同门,突然有人从背后勾住岑无望的脖子:“闻师弟,又来找师兄们练剑啊,我今日有空,陪你过两招。”
他脸凑过来,看到岑无望那张脸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人群里有人踹了他一脚,从牙缝里低声提醒:“这是小剑君。”
他这才松手,忙说抱歉。
还是岑无望打破冻结的演武场气氛,他面含浅笑,道:“原是我打扰了诸位同门师兄弟,大家不必在意,如常练剑就好。”
他甚至对花在溪温和道:“这位便是花师兄吧,听师妹提起过。你和她练剑吧,我今日匆忙,未曾佩剑,在旁观看即可。”
云杳窈取出问心的动作稍稍停顿,花在溪也看向她手中剑。
她拔剑,面色如常:“来吧,花师兄。”
从崖底到出发去蔚云城前,两人相约练剑月余,已培养出些默契,在中途往往只需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意思。
刚开始,有岑无望在旁看着,偶尔出声提点一两处身法问题,他们还有点不自在。不过剑修都容易在对战时痴迷,没一会儿就全身心投入其中,不剩半点别扭。
岑无望在结束后还不吝夸赞。
“花师兄用剑快且多变,并不拘泥于剑谱,师妹这段日子的剑术有所精进,劳你在其中费心。”
花在溪准备了的一肚子话顿时无用武之地,面对闻佩鸣尚不落下风,听见这句话,委婉回答:“小剑君谬赞。”
他眼神一瞥,看到正收剑先他们走过来的云杳窈。话音一转,朗声道:“不过,我与云师妹确实相见恨晚。师弟放心,我常在门中,问鼎峰离回雪峰近,我们来日方长。”
花在溪眉宇飞扬,如他整个人一般肆意热烈。
岑无望看着不断走近的云杳窈,眼神终于松动,将手中帕子递给她:“痛快了吗?”
云杳窈累得脑袋发懵,她心里还装着事,胡乱在脸上擦了擦,边擦边点头说嗯。
岑无望眼神柔和,没再将目光分给旁人,嘴上还没忘和花在溪继续客套下去:“杳窈生性爱热闹,能交到你们这些朋友,我也能放心些。”
他很自然接过帕子,对云杳窈说:“天色不早,该回去休息了。”
云杳窈和花在溪道别:“今日多谢花师兄,再见。”
花在溪揉了揉她发顶,笑得灿烂:“平日怎么没这么客气,少见啊。”
他漫不经心放出试探:“莫不是……因为有兄长在。”
岑无望与云杳窈的眼神在空中相交,很快错开。花在溪敏锐感受到两人间的不自然,笑中都多了几分真心。
岑无望道:“走了。”
云杳窈攥着帕子,一言不发走在最前。
师兄妹间看似亲密,却总像是隔着薄膜,总有那么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他们走后,演武场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弟子凑过来,好奇道:“小剑君和云师妹,怎么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花在溪问他:“哪里不一样?”
他挠挠头:“不知道啊,说不上来。”
花在溪拍拍他的剑,招呼他近身:“我看你就是闲的,过来接我两招。”
云杳窈与岑无望分别后,仍然觉得心中不安。
岑无望已回到乾阳宗,她便不适合留在逢朽生椿。
路半徘徊一炷香后,云杳窈站在逢朽生椿外,将满地的雪都踩平。
犹豫许久,她在门口处抬手欲叩,还没碰到木板,门从里打开。
岑无望披着头发,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她鬓发间隙的蝴蝶上,它正颤颤巍巍抖动着,焦躁不安。
“进来吧。”岑无望侧身。
到了房内,岑无望先是替云杳窈倒了杯热水驱寒,又一一将房中的灯点亮,然后才坐在云杳窈身旁,话音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倦怠。
“说吧,为什么不回去。”
云杳窈还没准备好,岑无望就这么耐心等着,等她愿意开口。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岑无望,今天在演武场,问心没有认主。”
神剑有灵,若是岑无望真如他白日所表现出那般轻松,问心感知到他的存在,合该为他而鸣。
昏黄灯火将岑无望的眉眼模糊,他清俊的五官看起来分外柔和
“剑而已,我再去剑冢取一柄就好。”
云杳窈被他的淡然气笑了:“剑而已?你是一个剑修,怎么可能无所谓。剑心无所谓,问心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了吗?”
剑修向来剑不离手,然而岑无望自回来后,便未曾拿起过剑。
云杳窈将白天没能说完整的话说下去:“岑无望,其实剑心是被我毁掉的。问心也是我执意留在手里的。”
岑无望的眼瞳深邃,却有一团明亮的烛火。
云杳窈甚至恶毒的期望着,从他眼中看出点愤怒、不甘、慌乱,甚至是忌恨。
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两点明亮的烛火,隔着她的身影,在他眸中不厌其烦的跳动。
岑无望回答:“我知道。”
他全都知道。
知道师妹在蔚云城毁了剑心,知道她对他的那些不易察觉的嫉妒,知道她不可言说的私心,知道她的无力与所有谎言。
云杳窈的眼泪霎时落下,她的睫羽和那只蝴蝶一起震颤,问他:“岑无望,你实话告诉我,你被憎愔取了剑心后,还有心吗?”
第23章
烛影摇晃,蜡垂红泪。
逢朽生椿的夜很静,静到能听见火苗劈里啪啦的燃烧声。
云杳窈觉得这声音太吵,她盯着岑无望,目不转睛,生怕错过对面一句轻喃。
岑无望说:“师妹,你怀疑我?”
他手虚握着,纤长的食指在烛火前晃了晃。屋内忽明忽暗,他的影子一会儿擦过墙面,一会儿又擦过她的脸颊。
影子没有办法替她拭泪,岑无望也始终停在原地,就是不肯为她擦去眼角泪水。
“不要忘了,鬼是没有影子的。”岑无望说。
云杳窈还在哭,没敢看岑无望,带着鼻音狡辩:“我没有怀疑你……”
担心的话还没说出口,疑心的话已经先出来。他们之间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过得稀里糊涂,在濒临崩溃前
再次囫囵过去,永远无法善始善终。
云杳窈知道岑无望已经有点生气了,她心中有点惊慌,还想用老一套的招数,扯着岑无望的袖子,撒个娇,让他不要在这件事上继续计较。
然而岑无望已解掉半数衣衫,乌发垂散,单衣外随意披着白日的外衫。那很容易抓在手心里的宽袖,就这么背在岑无望身后,无法让云杳窈轻易捉住。
云杳窈犹豫过后,慢慢拉住他的窄袖,他犹带凉意的肌肤仅离她寸余。
见岑无望没有拒绝,云杳窈又赶紧挤出两滴新泪,让他看清自己眼角清澈的愧疚。
“岑无望,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吗?我是担心你。”云杳窈倒打一耙,两弯柳叶似的细眉皱起。
岑无望垂首,恰巧就能看到师妹的可怜神情。他心口传来钝痛,就算没了剑心作负累,心疾也不可能无药自愈。
每每胸中情绪妄动,血肉做成的人心就会不安分起来。
如今,依旧未改掉这点老毛病。
岑无望冷声轻斥:“没出息。”
传到云杳窈耳中,她以为岑无望如今越发硬气。她难得放下脸面,让步哄人,他还不知道顺着台阶下。
云杳窈气得耳廓发热,她一拳打在岑无望的胸口:“岑无望!”
岑无望还是闷哼一声,扶着胸口,似乎疼得难受。
云杳窈赶忙往前一步,拂开他的手,慌乱道:“疼吗?我看看。”
想起来岑无望如今比不得从前,身体尚还虚弱,她心虚的揉着他的前胸,怕岑无望真被她一拳打出个好歹。
揉着揉着,岑无望胸腔抖动,云杳窈抬头看去,正瞧见他强忍笑意的模样,眸光盈盈,毫无半点痛意。
“你骗我。”
这回轮到岑无望将她手腕捉回,放在心口,向她低头。
“没骗你,我还活着。”
隔着贴身的寝衣,云杳窈能摸到他心口的灼热肌肤。胸口血肉之下,那颗心脏仍在躁动着,好似下一刻就能突破胸膛羁束,跳到她手心,自证清白似的。
“能听见吗?”岑无望扣着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压着云杳窈的脉搏,“师妹,你的心跳也好快。”
岑无望语气平静,声音低沉。明明是在陈述事实,却一语惊醒云杳窈。
她欲从岑无望的手中挣脱,却发现根本甩不开,便说:“岑无望,我觉得你变了,你从前说话能气死人,但是从不会这样。”
岑无望看着云杳窈眼神躲闪,反问她:“哪样?”
云杳窈说:“油嘴滑舌。”
岑无望身子微微前倾,继续拉近两人的距离,一手钳制着云杳窈,一手在她的后颈徘徊。
微凉的指尖抵上云杳窈的肌肤,顿时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边发麻边往头顶窜。
“越发没大没小了。”岑无望耐心纠正她,“空长年岁,还是这么不懂礼数,让我这个师兄很难做啊。”
他神情很严肃,手却已经完全贴合云杳窈颈后细腻,食指用力,迫使她仰头。
“外人听了你传出去的荒唐事,会怎么看我,会怎么看你?”
“身为兄长,不知廉耻到引诱亲手拉扯大的妹妹。身为师兄,放纵修无情剑的师妹耽于情爱,误她入歧途。”
岑无望知道云杳窈此刻进退无措,将她的窘迫和面上薄红尽收眼底。
他没有放手。
“师妹,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除去兄长和师兄这两个身份,我不过是个凡人,被人注视的时候,也会心生惶恐,怕担不起期待。”
云杳窈问他:“你觉得这是丑事,觉得和我的名字放在一起,就像担起不愿背上的包袱,对吗?”
岑无望叹了口气,俯身缓缓逼近。
“杳窈,我可以不要脸面,但不能不替你顾虑世俗眼光。天下人知道了,会怎么看待你,那些污言秽语,你敢面对吗?”
他温热的气息掺杂了松木香,血色稀薄的唇瓣张合间,云杳窈能看到他唇内侧,有一颗很小的痣。
岑无望说完,身躯不由分说贴过来。
双唇相抵前,云杳窈赶忙后仰,偏头躲避这个略含压迫的吻。
耳边传来岑无望的笑声,云杳窈感受到他比夜风还轻的气息。
“你不敢。”岑无望肯定道,“既然不敢,就不要再给自己招惹麻烦。这世上总是苛待女子多些,好比今夜,你不管不顾来刺探师兄,若是别人看到你深夜至逢朽生椿,恐怕又要背后传出些流言蜚语。”
他顿时放开手,云杳窈迅速拉开距离,背过身去。
水流声突兀响起,岑无望为她添一盏热水,道:“师妹稍等。”
岑无望去内室换好衣服,重新出来时,已恢复那副随性姿态,温声和气:“夜深了,我送师妹回去。”
云杳窈一路都在低着头,她在进入隐春宫前还回头看了眼阶下的岑无望。
夜寒风紧,岑无望的身影在山道上,几乎要乘风而去。她踢开脚下薄雪,鼻间轻哼一声,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路过正殿的时候,云杳窈突然听到有人喊她。
“杳窈。”
荼白身影晃过,她手上不稳,灯笼掉在脚边。
云杳窈赶忙确认:“师尊?”
自黑暗中,晏珩淡声应下,他踱步走近,手指在空中挥动,灵力点燃房内的灯火,霎时间,殿内光明重现,他看向晚归的云杳窈,问:“你又去了逢朽生椿?”
云杳窈见瞒不过,便含糊嗯了一声,然后连忙转移话题:“师尊怎么还没休息?”
晏珩干脆直白:“在等你。”
云杳窈攥紧拳,想起她这一世没有招惹晏珩,忍下心中抗拒,说:“让师尊忧心,是徒儿的不是。时辰不早了,师尊早些安歇,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杳窈先行告退。”
殿内灯火通明,云杳窈这才看清,晏珩赤足散发,声音有些哑,似乎是刚从睡中清醒。
晏珩平时衣冠整洁,幽姿俊容。他眉眼生得昳丽,然而通身着白,形仪端逸,很难让人产生旖旎联想。
此刻这副模样,便是前世最柔情蜜意之时,云杳窈也从未见过。
晏珩抬眸,眼中晦暗不明,漆黑如墨。
他脸色苍白,突然说:“我做了个梦。”
如晏珩这般的人,所做之梦很有可能暗含天道预示,或是自身机缘,或是天下时局变化。
云杳窈收回脚,默默听着。
晏珩的声音飘渺如烟,似感叹,又似回忆。
“杳窈,你与岑无望有缘无分,若是再执迷不悔,你恐有劫数在身。”
云杳窈问:“师尊的梦,竟与我有关吗?”
晏珩不语,云杳窈继续说:“师尊说的,杳窈不明白。”
毕竟,若是说生死劫数,她和晏珩继续纠缠,才会走向死局。如今她顺利避开前世走向,蔚云城吸收剑心灵气后,她境界大有提升,只要远离晏珩这个祸根,她应该还能活很久。
晏珩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云杳窈道:“师尊可以放心,徒儿往后会与岑无望做回师兄妹,绝不再逾越半步。”
晏珩一怔,他原以为还要多废一番口舌,没想到云杳窈这么快就走出情障。
他看到云杳窈鼻尖发红,忍不住再仔细端详她脸庞。她眼睛清亮,蒙着一层水雾,眼下却难掩疲态。
是回程的风雪相催,致使她面容倦怠,还是因为心寒胜过天寒?
晏珩突然想起,她刚听闻岑无望死讯的那段时日,得空便去命殿盯着那盏不会亮的魂灯。
魂灯重燃,她今日得见故人,本该欢喜雀跃,然而从逢朽生椿回来,整个人都像是丢了魂。
不难想出,肯定还是与岑无望有关。
她可能已经在逢朽生椿落过泪。
有一滴水,落在晏珩如镜般的空明识海内。
滴答——
激荡出片片涟漪。
晏珩回身,顿觉唇舌麻木,绞尽脑汁找出两句安慰她的话。
他面色平和松弛,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年纪尚小,一时为
情所困很正常,你如今能自行化解这遭劫数,必能在无情剑道上再进一步,所以,不必过度沉湎于故旧情深。”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就好像会被烫到舌头,晏珩极快将它们翻过,收回手,温柔道:“仙途漫长无涯,修无情剑道,免不了要剥离情爱。杳窈,切勿为他人自苦。”
云杳窈忽而感受到,丝线那端被轻轻牵扯了一下,若不是两人此刻距离太近,丝线及时传递这抹拨动,恐怕很难被她察觉到晏珩的心绪变化。
她没有放过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眨眨眼,故作遗憾,虚心请教他:“那师尊也会遇上情劫吗?”
丝线那边再次动摇。
晏珩沉默良久,他眉睫微垂,回答:“我仍在红尘,亦不能免俗。”
“师尊已经避世不出,为何还不能幸免,难不成,情劫就非经历不可吗?”云杳窈担心道,“若是因情劫损毁修为,岂不太可惜了。”
晏珩说:“情劫也是修行。”
云杳窈感叹:“足以匹配师尊的情劫,必得是惊才绝艳之人。”
她眼中没有丝毫避让,就这么直直看着晏珩,把所有话都包装成无心之言。
晏珩看着她天真神情,摩挲着指根,没有回答。
丝线那边已经归于平静,云杳窈见套不出来话,有点失望,云杳窈道:“多谢师尊提点,扰了师尊清梦,徒儿这就先退下了。”
晏珩点头,她便捡起地上的灯,提起裙摆小跑回房中。
云杳窈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趁晏珩难得心绪不稳,她今夜倒要趁此良机,再探他的识海。
第24章
云杳窈提灯,几乎是一路小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刚将房门合上,她便靠着门,迫不及待伸出手腕找寻丝线。
识海幻影在她面前一一铺陈,云杳窈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晏珩的识海深处依旧不可探查,但贪惑已凭借本能,嗅到了他心中欲念,在吸食他的灵力后,隐隐幻化出一位女子的身形。
在浩荡的识海中心,她身姿窈窕,于风雪中停驻,身着羽衣仙裳。
仅仅是一道模糊虚影,便好似诗人笔下刻雾裁风的一段天成妙言,霞姿月韵,清莹秀彻,风华绝代。
云杳窈斟酌过后,操纵着意识附在贪惑身上。
随着云杳窈与贪惑幻化而成的虚影重叠,周身场景不断变换,烈风卷起天际云海,似起千堆如雪浪潮。
天地变色,云杳窈坠入梦境中。云和浪交错重叠中,识海里幻化出仙鹿云车。
不多时,仙兽稳稳停下。云杳窈坐于辇上,隔着珠帘银织,激荡的梦境白浪飞沫变成了洁白芬芳的梨花。
有一片花瓣携带芬芳,翩然落于云杳窈掌心。
身旁的仙侍手持宝篮,小声提醒她:“君上,那便是晏珩仙君。”
云杳窈抬头,顺着树荫花影,漫山皎洁梨花中,有一人立于小径间,遥遥向她一拜。
“晚辈晏珩,见过灵君。”
清幽芬芳萦绕此间,这个梦境涉及的回忆,真实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是需要精心维护,反复回味细节,才能重现当前的细节。
甚至连晏珩自己,都还穿着回雪峰上的新衣,而梦中故人,灵君神女,连袖口暗纹与额前明珠都精致灵动,犹如昨日新见。
云杳窈听见自己开口:“不必多礼。”
而后,她用手中团扇拨开车前帷幕,两人眼神对视的那一刻,她腕上无形的丝线骤然惊动。
灵君似乎对他有些失望,仅仅看了一眼,便放下帘账,连车辇都不曾下。
“仙君美名,本尊早有耳闻,只可惜前年的天帝寿宴上,本尊族务缠身,未能赴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晏珩站起身,他的身影在千树万花中因风而动,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看见青鸟停在车上。
神女见到它,柔声道:“稍等。”
青鸟吐息,灵气汇聚成几行字:此战得胜,吾妹一切可还安好?族中事物可还顺遂?为何久久不肯传信?我已提前返程回家,还望君上怜我一片赤诚丹心,早日同我相见。
她轻轻笑出声,突然挑起帘账对外头的人颔首致歉:“族中传信,有要紧事需要本尊亲自决断,仙君见谅。”
灵君离去,梦境在此分崩离析。
然而识海恢复寻常,本该平静无波的湖面泛起两点涟漪,云杳窈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看见晏珩立于微波中心,神色分明是平静的,却在她面前无端满溢出些哀伤。
“君上。”
晏珩周身的灵力溃散成风雪,识海内从平静到冻结,再到冰碎雪满天,不过须臾而已。
梦彻底醒了,云杳窈睁开眼,她能感受到,丝线那边的动荡不安。
晏珩他心绪不宁。
那个梦中虚影地位尊崇,身份成谜。云杳窈从未听说过,晏珩曾与什么灵君有过交集。
能令他折腰之人,数遍九境也没有多少。她可能是某位仙门世家的继承人或是家主。
如此推算下去,她很有可能前往将要开启的上古遗境。
云杳窈边想,边牵动丝线,令贪惑继续潜伏。
她推开窗户,回雪峰上空星点寂寥,那些落不进院中的雪花在半空消散。她的视线从远到近,最终落在远处的梨树上。
隐春宫内,处处可见梨花。
从前以为是应景,原来不是贪图那点清芳与皎洁,是为了时刻睹物思人。
云杳窈提剑,剑风扫过树下飘落的梨花,她疲惫一扫而空,剑尖刮过枝桠,并没有斩断朵朵梨花,而是将它旁边的绿叶斩落。
有一抹新芽和花苞留于枝头。
“春天真到了。”一名面庞尚且青涩弟子拉着同时进入乾阳宗的同伴,她指着枝头那点不易察觉的绿,“真仪,你看。”
那名叫真仪的同伴出身不凡,她瞥了一眼,说:“这有什么好看的?长老们马上出来了,稳重点。”
即便这么说,她下意识抚摸剑鞘的手指微微发抖,还是暴露了自己心底的紧张。
小弟子翠微听到同伴此言,将目光移回台上。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摇了摇身边人的手臂,指着众人的目光所落之处,问:“快看!是长老们!他们身边的人看起来好年轻,他们都是谁啊。”
不待有人回答她,负责通传的弟子一一介绍道。
“掌门明晦大长老,及座下亲传弟子至。”
“微尘长老,及座下亲传弟子至。”
“怀璞长老,及座下亲传弟子至。”
“定渊长老,及坐下亲传弟子至。”
几位长老的亲传弟子众多,每逢春日试炼,长老都会指明几位弟子在台上随行。
微尘长老比较特殊,他名下仅有两名亲传弟子。一位是首席弟子岑无望,另一位就是关门弟子云杳窈。
两位品貌不凡,立在微尘长老身后,偶尔低头悄声细语,果然同传闻中一样般配。
“这就是云师姐和小剑君?”翠微感叹道,“果然气质非凡。”
赵真仪比她先到乾阳宗几日,她家与段家有姻亲关系,已凭着这层关系和常慎峰的弟子们混了个脸熟,自然要比翠微多知道些宗门内的消息。
她定睛一看,才在脑内将云杳窈身旁少年的脸同名字对上。
赵真仪道:“那不是小剑君,是花师兄,我昨日在演武场与他和云师姐正好遇上,云师姐还顺带指点了我两招。”
她说着,但眼里有止不住得意。
“至于岑师兄,我猜是那位。”赵真仪用下巴指了指。
翠微搂着赵真仪的胳膊不再摇晃,凑近后压低声音,同她咬耳朵:“外头传闻两人青梅竹马,情比金坚,怎么看起来不太相熟?”
何止是不太熟悉,云杳窈与岑无望中间犹如隔着一条鸿沟,两人自出现到现在,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赵真仪回答不上来,但她
没有承认,而是将翠微的脑袋推开,说:“哎呀,两人年少成名,有些傲气很正常,纵然情深,也不是非要时刻展露于人前。”
翠微恍然大悟:“好有道理。”
她再次看向台上的云杳窈,眼中略带艳羡与崇拜,道:“真仪,听说云仙子出身贫苦,没有拜入乾阳宗前便错过了入道的最佳年纪,竟然能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你说我会不会也……”
话音未落,有一人从台下飞身至擂台中心,对着高处已经落座的长老们恭敬行礼,再抬头时眼中都是桀骜。
他是今日首位登台的弟子,不过在场许多人都已听过他的名号。
“弟子闻佩鸣,拜见诸位长老。”
少年身着乾阳宗低阶弟子服,然而他身为照渊阁少主,即便是在天骄多如过江之鲫的乾阳宗,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
首场与他对阵的弟子也紧跟着登台,但他的名讳,已无人在意。
闻佩鸣起势时,剑中灵的身影隐隐闪烁,天同剑出,鸣声响起的那一刻,全场静默,都不想错过上古余音。
剑起如雷霆,外腕花转动,潇洒随行。
出招势如山海,行的是浩然正气快哉风。
收若霜雪残风入襟怀,无需归鞘,闻佩鸣将剑负于臂后,从台上看过去,隐隐能看到剑尖指向天,而其上凛然剑气未收,与他脸上的谦逊形成鲜明对比。
“承让。”
闻佩鸣拉起落败弟子后,侧身转向台上。
他的目光定格在云杳窈身上时,露出一个微笑,眼神似有暗火浮动。
两招,仅凭借两招,闻佩鸣便将对方击败。
春日试炼的首场比试,从开始到结束,不需要眨眼就能轻易看完整场。
首战大捷,闻佩鸣很难压抑住自己心中的得意,所以他听过长老们点评后,提剑向云杳窈一拜:“敢问云师姐,我之剑意与当年岑师兄初露锋芒,谁更胜一筹?”
云杳窈心头一紧,不显山露水,准备把一碗水端平。
迎着众人目光,她缓缓道:“各有千秋,比试而已,只要问心无愧,那剑意就无高低之分。”
“可比试有输赢。”闻佩鸣道。
接着,他将目光拉回来些许,看向云杳窈身前的晏珩:“弟子不才,仰慕微尘长老已久,可惜我生晚了些,无缘您的亲传弟子。但弟子不甘认输,仍想为自己争取一回。”
听到这话,云杳窈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晏珩开口:“如何争取?”
“长老既然只愿意教导两位弟子,我就斗胆请岑师兄与我一战,若是我能赢下他,就请小剑君让位。若是我输了,岑师兄尽可提出条件,我照渊阁都能满足。”
云杳窈开口:“师尊,这不合春日试炼的规矩。”
更何况,岑无望剑心已失,如今身体未愈,怎能草率应战?
云杳窈忍不住瞄了眼岑无望,他面容清俊,不笑时冷意更甚,云杳窈离得近,能看到他脸上病体未愈的憔悴痕迹。
台上所有亲传弟子,独他没有佩长剑。畏寒似的,弟子服外还披着件白色鹤氅,整个人泰然自若,虽身处高位,迎众人打量,不露半点怯懦。
众人皆知,岑无望已经失了剑心。
而不知为何,自他归来后,连剑都没再碰一下。若是往日的岑无望,听到这种挑衅,此时已召剑上台,谈笑间将对方收拾得服帖妥当。
岑无望与闻佩鸣还未曾交手,两人现如今实力如何,众人并不知晓底细。
但云杳窈知道,当年的岑无望,并不比今日的闻佩鸣谦逊多少。应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杳窈回过神来,听见晏珩说:“确实不合规矩。”
他余光刮过身侧身姿挺拔如松的岑无望,突然转变口风。
“不过,你既有心越级请战,我也不好过度袒护门下弟子。若你能在此次春日试炼中拔得头筹,我便替岑无望应下你的挑战。”
晏珩转头,询问岑无望意见:“无望,你觉得呢?”
第25章
岑无望垂眸,回望晏珩。
以云杳窈对岑无望的了解,他是不会拒绝的。
岑无望唇上没有多少血色,加之他喜欢穿浅色衣衫,是以更显得整个人萧条清俊,像风雪压不弯的青竹。
果然,岑无望眼都没眨,干脆应下:“好啊,闻师弟要比试,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唇角勾着笑,转而俯视擂台中心的闻佩鸣。
云杳窈怎么看都觉得那笑中带着些嘲弄。
岑无望说:“我确实想要闻师弟手中的一样的东西,不知闻师弟落败之时,能不能如你今日所承诺一般爽快割爱。”
闻佩鸣道:“师兄但说无妨。”
岑无望道:“说来也巧,当年我与两柄神剑皆有感召,无奈受剑冢限制,最终只带出了问心。今日一瞧,还是觉得天同风采不减当年,师弟输给我后,不如就把它转交给我。”
此话一出,在场不少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怕错过一个字。对于剑修来说,胜败皆为常事,输了不要紧,再爬起来重练就是,但甚少有人敢拿本命剑作赌注。
众所周知,剑修的本命剑重过性命。输了面子不要紧,输了本命剑,那就是面子里子齐齐丢掉。
闻佩鸣笑了:“岑师兄要明白,有些东西看似是一念之差导致的失之交臂,实则是你与它的缘分到此为止。我倒是有自信以天同当赌注,可天同认主,即便我愿意拱手相让,师兄又怎能肯定,它一定会改认新主呢?”
岑无望仔细端详这人,青玉配饰,两鬓边的风流散发随春风而动,眸间含情,自上往下看,莫名觉得这人看起来很熟悉。
若不是今日这一遭,岑无望几乎要忘记这位拦在逢朽生椿外的师弟。
他笑得更灿烂,云杳窈看出来他鲜少遇上这般嘴皮子灵巧的人,这是说得起劲了。
岑无望回答:“我可不爱做拾遗求利之事。如师弟所言,未尽的缘分,在你眼中是无可挽回,但我自有办法再续。无能者怨天恨人,感叹天意不曾垂怜于己身,岂知这世上,有轻言放弃的,自然也会有九死不悔者。我道人定胜天,从不信什么缘分浅薄之言,不过是给自己的无能寻了个绝口罢了。”
岑无望越说越轻松,到最后,竟然都忘记还在同云杳窈置气,开玩笑似的询问她:“师妹,你说我的话在理吗?”
这模样,就像他初到乾阳宗,一朝崭露头角,新硎初发,只要他在场,所有人都会被他的锋芒所掩盖。
这种目空一切的自信,一度令云杳窈心生羡慕,甚至隐隐生出些嫉妒来。
他们的目光相撞,突然再也无法移开,岑无望唇角笑意未变,但拽不开移不动的双眼越发幽暗。
就像是司南会不自觉朝着那个方向一般,岑无望的目光,一旦落在云杳窈身上,便再难被他自己控制。
云杳窈忆起从前,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她回答道:“师兄有理。”
只是说完后,云杳窈心中难免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惆怅。明明她曾羡慕过岑无望拥有的剑心,可当她真看到岑无望被人架在难处上,她还是会有种难言的别扭感。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已经如水般将心长久浸泡,即便源头遏止,依旧免不了拖着往下坠。
两人并未拉近距离,就这么对视一阵,还是掌门明晦的声音横插进来,结束这场闹剧。
“初试首场已经结束,都各自回到自己位置上吧。”
她极快地看了眼闻佩鸣,并未多说些什么。
春日试炼的初日,长老们总要走个过场。
如往年一样,晏珩还是那个第一个离场的。岑无望借口身体不适,要先行回逢朽生椿。
云杳窈想了想,还是代表回雪峰,坐镇台上,勉强将第一天的试炼看过一遍。
她回到隐春宫时,晏珩正在亭中小坐,侧闲听风雪与落花。梨花飘零,无鸟雀,无人声。
云杳窈还未行礼,晏珩先行推了杯热茶过来,示意她过来坐。
兴许是梦魇扰人,又或许是今日试炼上折了面子,总之,晏珩的脸色不算好看。亭中阴影半遮着脸,他的唇很薄,
抿过一口茶,水光沁润双唇,泛出点薄而透亮的红。
晏珩主动开口:“杳窈,可是在怨我?”
云杳窈接过茶水,看着袅袅升起的白雾,垂眸回答:“弟子不敢。”
“那就是怨了。”晏珩轻笑。
这种轻描淡写的姿态,没有抚平云杳窈心绪,反教她心中无端升起些怒火来。她不怨晏珩没有袒护岑无望,毕竟对剑修来说,怯战远比战败更致命。
岑无望身为微尘长老的首席弟子,若是因担心落败,而不敢拔剑,会让天下人剑修笑话。
但云杳窈真的不喜欢他如此这般,淡然处之。就好像她心中所想根本不重要,再浓烈的情绪,再汹涌的爱恨,都是他身旁轻风,压根掀不起什么波浪。
云杳窈没忍住,她没有反驳晏珩,道:“师尊,岑无望的难处,你不是不知道,他这副身子骨,能活着回来就已是万幸,再叫他带伤同闻佩鸣比试,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晏珩收敛起笑意,道:“你这是在怪罪为师?”
云杳窈将微微前倾的身子往挪回去了点,知道自己刚才话有些冲动,回答:“弟子不敢。”
晏珩道:“你心疼岑无望,我亦怜他命途坎坷。可这一天总是要来的,即便没有闻佩鸣,难不成会有人次次挡在他身前,处处为他着想,让他缩在逢朽生椿里,一辈子再不拔剑?”
云杳窈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为什么不能呢?师兄曾为我拔剑,我亦可在师兄落难之际,护他周全。”
晏珩叹了口气,眉宇间尽是无奈,他继续解释:“这世间的争名夺利,从未停歇过。就是因为他失了剑心,所以才会落得这般田地。若岑无望还是得神剑眷顾的小剑君,自然无人敢公然挑衅。假使我替他拒了这一回,才算是将他的无能撕开给众人看。”
他话音极缓:“其实连你也不信岑无望会赢,不然何必怨憎我不够偏心。”
云杳窈抿着唇,她眉头皱起,闻言轻轻瞥过脸,不肯看晏珩。
“师尊,我从不觉得岑无望会输给闻师弟。我之所以不想岑无望迎战,是因为想给他一个喘息的机会。”
“师尊,岑无望如今所能依靠的,就是我与师尊,是不是?”
夜幕将至,隐春宫的灯火从远到近,渐次点亮。
亭内华光,将云杳窈脸上的倔强照得一清二楚。晏珩能看到她颈间线条绷得很直,看向他的时候目光灼灼,被他身后灯火浸染。随时都有话可说,句句都在为岑无望争取。
晏珩肯定:“你怪我。”
云杳窈还是那句话:“弟子不敢。”
晏珩道:“你怎知我没有替岑无望思量?杳窈,你和岑无望都是我的弟子,也是我的心血,我岂会弃他于不顾?”
她眸中仍是质问和不解,无声反抗和对峙。
在他长久的凝视中,晏珩深吸一口气,道:“此次春日试炼要一个月才能出结果,我早已想好,带你和岑无望前去上古遗境,若是能寻找到归元灵草,说不定能医治岑无望,只要能恢复他半数修为,到时再与闻佩鸣比试,那些谣言自然会被击破。”
气氛从紧张对峙到沉默尴尬,云杳窈不语,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她边喝着,边偷偷打量晏珩。院中芬芳与茶香混杂在一起,萦绕在她鼻间。
云杳窈放下杯子时,晏珩再言:“为师心疼岑无望,也心疼你,若是有办法替你们周全,我自然会想方设法,杳窈又何故疑我。”
晏珩语气平淡,似乎是怨小辈不够省心,但云杳窈听到,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自觉理亏,端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低头认错:“是徒儿心急,错会师尊意思。”
她看着对方眼中点点笑意,继续硬着头皮回答:“我在书上看到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师尊于我们,如父般慈爱,是杳窈狭隘了,请师尊责罚。”
晏珩既然都成了她话里的慈父,当然不会计较两句话的得失,他举起手中茶盏,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那双如莹珠般的双眸。
他欲言又止,而后将整杯茶分了两次喝完,而后才道:“我座下唯有你与岑无望两个徒弟。我早年痴迷于修炼,不似其他几位长老般老成练达,数百年修行,而今回顾前半生,也只有拨雪相伴左右,既然愿意收徒,自然是要为徒弟着想。”
“是我久不理世事,顿口拙腮,才让你我间生出这些误会。”晏珩柔声道,“你没有错,不必自责。”
晏珩不但没有责怪她的口不择言,还提议:“你如今境界增进,灵力随之提升,但在剑术一事上,仍需勤勉。”
他说着,起身召出拨雪,要与云杳窈过两招。
拨雪剑光带寒意,在夜中仍然如雪般明亮皎洁。剑上灵纹隐隐带着煞气,是当年封印万鬼后留下的痕迹。
晏珩是当世第一的剑修,云杳窈自然不会放弃这个精进剑术的机会,提膝点剑,直接进攻。
虽说一力破万巧,可她与晏珩间的灵力悬殊,即便是趁其不备,先手制人,终究还是被晏珩翻身躲过。
落地后,晏珩翻转手腕,剑脊化气,震开云杳窈的下一次进攻。
直震得她手腕发麻。
他本可以如花在溪一样,趁此击落云杳窈手中的剑,但硬生生背剑立于原地,稳步沉声:“再来。”
晏珩有心教,云杳窈有心学,两人且战且复盘,直到月升天边,都不显丝毫疲态。
不过晏珩并不急于一蹴而就,剑术是不可能一夜学成的,他收剑后接着点拨了几句,叫她回去后在识海内细想,若还有不懂的再来问他。
云杳窈点头,刚想抬手抹把汗,被晏珩用剑柄止住。
他将帕子递过去,道:“若是我为慈父,杳窈是不是又该怪我教导太严?”
他拂过云杳窈发顶,连自己都调侃进去:“还好,我是个不怎么会偏袒徒弟的严师。”
云杳窈接过帕子擦汗,替自己辩解:“是我先前误会师尊。”
再抬头,看到晏珩已带着拨雪往偏殿去,灵力运转,他身影已远去,声音飘渺空灵:“你且回去休息,明日我们便启程。”
云杳窈原以为这就算尘埃落定。
未料次日起身,看到两位长老竟然没有去观看今日得春日试炼,而是携徒弟前来拜访。
定渊带着花在溪,怀璞身后跟着廖枫汀。
云杳窈自觉站在晏珩身后,侧耳细听。
原来是为了上古遗境而来,怀璞与定渊都有意让自己徒弟随行历练。
看到云杳窈垂首听着,定渊咳了一声,暗示花在溪:“徒儿啊,你常与你云师妹一同练剑悟道,素日在问鼎峰没少和她玩闹,怎么今日反倒一副鹌鹑模样?”
第26章
云纹白衣外是赤色缘边,红玉冠,细长抹额与脑后高马尾混在一起,随动作摇摆晃动。
花在溪的装束与平日相比并不算张扬,可这张脸天生就带着肆意张扬的意味,即便是听到定渊的话,向前迈步,躬身行礼,脊背也是直挺挺倒下去,线条绷得很直。
“拜见长老。”
花在溪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偷偷抬眼去瞧晏珩身侧的云杳窈,眉宇飞扬,连唇角都要压不住了。
云杳窈难得见他正经模样,不知为何,也想跟着笑。
两人憋着一口气,一人赶紧再度埋首,一人干脆抿着唇移开视线。
晏珩淡声道:“不必多礼。”
两人低着头看脚尖,谁也不敢先抬头,生怕搅乱了殿内的严肃气氛。
一旁的怀璞长老看到后,冷哼一声,不甘示弱:“我便直说了吧就当是卖师兄个面子,师弟你此行带上枫汀,也算是让他跟着长长见识。”
“我徒儿枫汀虽然是个闷葫芦,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
他做事细心谨慎,师侄去思过崖的时候,就没少私下照顾教导她。你把他带在身边,这一路上也能有个帮衬。”
定渊长老抚着长须,笑眯眯道:“唉,小辈间还是有共同话语的比较好,在溪和云师侄性合得来,两人在崖底共斩贪惑,这份默契难能可贵。”
“在溪这孩子于剑术一道天赋极高,无灭境将至。我一把年纪了,就等着他来接我的班。”
这话说出来轻飘飘的,分量却不轻。
晏珩知道定渊对花在溪视若亲子,长老的通行令都随意丢给他,差点叫他惹出麻烦。
定渊华发丛生,眉须皆白。虽说突破往往就在一瞬间,但他处在神秀境中期数百年,至今仍不见松动迹象。花在溪承袭定渊的剑法路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超当年的定渊。
这样的徒弟,定渊愿意一路托举着,替他铺路。
然而怀璞与定渊谁也不肯退让,若是只应下其中一人,面子上不大好看。两位师兄皆于他交情不浅,怀璞还与他师承同一人。
从宗门弟子到长老之位,怀璞没少照顾他。
晏珩沉默许久,藏在袖中的手掐算一阵儿,道:“此次上古秘境突然开启,其中凶险尚且不可测……”
定渊赶忙说:“无妨,无妨。他虽年少,却自小跟着我修道习剑,总养在乾阳宗也不是个办法,哪能不见点波折?”
怀璞亦言:“我徒儿行事稳重,在刑堂时,做事还算妥帖齐全,你尽管带着去就行了,一路山能否遇见机缘秘法,都是他自己的命数。”
如此,晏珩才松口:“既如此,我们今日就下山,两位师侄收拾一下,我们两个时辰后下山。”
怀璞带着廖枫汀走了,应该是还有些事需要额外嘱咐。
定渊却早已准备好,估计是一早就把事情安排妥当,把袖中的锦囊宝袋塞给花在溪,拍着少年挺拔结实的臂膀,叮嘱他:“小虎啊,你此程且去。遗境内万事小心,切勿贪心,在外谨遵你微尘师叔的命令。还有,不要和师妹置气。”
定渊眼角纹都纳着慈爱,他从手上取下两个随身携带的宝戒,一枚给了花在溪,另一枚递给云杳窈。
他对云杳窈说:“这混小子平日胡闹惯了,云师侄不要同他一般计较,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回来和师叔说,师叔给你撑腰。”
云杳窈没有立即接下,侧首用眼神询问晏珩。
晏珩道:“这是你师叔的心意,不可多得的宝物,你戴着就是。”
戒指冰凉,戴在手指上沉甸甸的。随她手指变幻粗细,刚推到指根,便牢牢套紧。
黑色戒圈沉稳低调,灵气温润厚重,云杳窈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件防御灵器。
云杳窈摸着戒指,向定渊长老道谢:“多谢师叔。”
定渊这人随性,所以说起话来难免不着调:“看着你们两个小辈,就想起我年轻时,想当年我也是风姿卓绝的俏郎君,如今也老喽,和我同辈的师兄弟,一个个都接连离去,早不见意气风发的故人。粗略算来,这一代里就剩下零星几个人。”
“前面的路是你们年轻人的,大胆走,出门在外,乾阳宗就是你们的底气。”
不止他曾经的同门弟子,就连最早的几个徒弟,不是陨落于中途,就是比他更早一步寿终。
定渊想到这里,难免心头惆怅,连眼眶都湿润了些,说到动情处,他猛地拍了拍晏珩:“师弟啊,咱们这群老家伙里,就属你最出息,师兄就把在溪托付给你了,你多担待些。”
晏珩静静听了一阵,听着听着便垂下眼皮,半遮着眼中情绪。
他眉头原本已轻轻皱起,在定渊拍到他身上时,迅速舒展,接下定渊的话:“师兄放心,最迟半个月,春日试炼结束前,我就能带着他们回到乾阳宗。”
定渊离去时,并未带着花在溪一同离开,不过他脚步轻快,任谁都能看出他心情畅快。
花在溪不知何时立在云杳窈身侧,两人肩膀时不时挨着。
云杳窈看着定渊的背影,小声说:“你师尊挺关心你的,这个戒指,是天外陨星打造的,也舍得送出来。”
花在溪身量颀长,云杳窈声音微弱,他不自觉偏头探身去听,如火般的发带垂在云杳窈的身上,上面的珠子引着丝线,从她肩膀上的弧度滑落,又摇摇晃晃在她背后晃悠着。
他神色得意:“那当然,我师尊是最好的师尊,我也是顶好的徒弟。我们问鼎峰就是整个乾阳宗最厉害的峰头,我就是问鼎峰这一届的霸王。”
云杳窈最瞧不惯他这副狂傲骄横的模样,非要让他不舒服才行,她突然想起什么,故意问花在溪:“刚刚师叔喊你什么?”
她作苦思冥想状,五官皱起,似乎在回忆方才的话。
一股热血从花在溪心口冲上脑门,他威胁道:“打住!忘记!不许想!”
云杳窈拉开些距离,打了个响指,将那两个字在齿间咬得清晰有力:“小虎,这也是你们问鼎峰的特色吗?真有意思。”
这并不是问鼎峰的特色,而是花在溪的乳名。
除了定渊外,没人会这么喊他,连亲生父亲都不记得这个稚气的称呼,只有定渊会拿来逗他。
“小虎,你怎么脸红了?”云杳窈明知故问。
她极缓地慢眨着眼,眼里都是狡黠的光亮。平日都是花在溪捉弄别人,这一回叫她抓住了机会,他们还是在隐春宫,这里几乎是云杳窈的主场,她底气更足,再次重复。
“小虎,怎么不说话,是不爱说话吗?”
花在溪刚去捂她的嘴,被云杳窈躲过,闪身到一旁的柱子后。
她从雕饰了奇兽的白金柱子探出半边身子,歪着头,继续气他:“小虎。”
花在溪身法快,没和她绕几个来回,就要抓到她衣角。
晏珩适时开口:“杳窈。”
云杳窈冲过去,躲在晏珩身后,冲花在溪做了个鬼脸。
花在溪面红耳赤,紧紧盯着云杳窈,冲她做了口型:“等着吧。”
晏珩看着他们两人打闹,在中间和稀泥:“行了,同门间理应互相敬重,你们两人成何体统。”
他话说到一半,想起定渊的话,话音瞬时哽在喉间。不远处的花在溪确实担得起意气风发,旭日光辉洒在他侧脸,他高耸的鼻梁将脸上的明暗一分为二。
即便如此,花在溪隐在暗处的眼眸仍闪着年轻灿烂的光辉。
当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周身锋芒比剑更盛。
晏珩偏头垂眸,余光看见云杳窈眉眼间的骄矜,咳了一声,最终将此事轻轻揭过:“行了,你们在宗门内吵闹,尚有长老们庇护,要是到了秘境内,切勿意气用事。”
他这么说着,觉得这话未免威严有余,少了点人情味。
可能真的是岁月不饶人,就算天道偏爱,永驻新颜,心态却不可避免地日渐老去。
晏珩眼前慢舞的浮尘如他一般静默着,他能清晰看到花在溪周边的尘埃流动,雀跃着穿过他周身缝隙。
连尘埃,都会围着更年轻跳动。
云杳窈与花在溪都站直身子,乖乖听他训话。
晏珩深吸一口气,已经想不起刚才究竟要说什么,索性放松展笑。
“几位长老平日的教诲,你们该放在心上。我入门时尚且年幼懵懂,师兄们皆年高于我,免不了会对我看管的严写,我也曾在刑堂罚抄过,受过门中刑鞭。”
听到此处,云杳窈抬头看了他一眼,晏珩回望过去,将手轻柔搭在她肩膀。
“不必紧张。”
他对花在溪说:“我久在回雪峰,虽鲜少理会门中杂物,却也并非冥顽不灵的老古董。”
“听闻你常在我闭关时指导杳窈剑术。”晏珩低头抬手,三千乌发被银色发冠规整束好,面容玉耀光华,冰雕雪塑般的出尘气质。
他掌心浮现一支凤凰羽,瞬间吸引了花在溪的全部视线。
晏珩灵气包裹着凤凰羽,将它凝聚成一滴玄色灵珠。
他催动灵珠飞向花在溪,直直隐入他眉心。
一股炽热的灵气贯穿花在溪的经络,最
终融入识海。
晏珩道:“这凤凰羽,就算是赠与花师侄的见面礼。”
杳窈撇嘴,道:“我也想要。”
她心底有点小小的不平衡。定渊给了两枚戒指,为什么晏珩只拿出一支凤凰羽。这东西于修炼有益,他怎么不舍得给她?
晏珩指节纤长,关节血色如桃绯。
云杳窈盯着他未收回的手,如果目光能灼人,这会儿晏珩的掌心都要被她瞧出个洞来。
云杳窈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人都是这样的,不患寡而患不均。
花在溪可以有,她凭什么不能有?
晏珩没忘记她,凝聚心头灵力,从指尖化出一滴精血,灵气化为细长银丝,殷红鲜血坠于其中,绕在云杳窈颈间,
温热的珠子点在她锁骨间,并不起眼,在安置好的瞬间,她周身立即围绕起一层不易察觉的灵气护体。
精血化作的珠子,应该不止这点灵气才对。
云杳窈问晏珩:“看起来好厉害,它有什么用?”
晏珩回答:“你就当是避寒法器好了。”
云杳窈瞬间失望。
她思索片刻,与晏珩讲条件:“师尊,我能和花师兄交换吗?”
看云杳窈眼馋,晏珩噙着浅笑敲了敲她前额:“不能讲条件。”
云杳窈往花在溪看去,他额上肌肤光洁,凤凰羽藏在识海里,除非他本人愿意交换,不然就只能设法强行逼出。
后面的方法显然没必要,而前者……
云杳窈看着花在溪眉间难抑的自得,觉得他定然不会这么好说话,那就不必再多费口舌。
云杳窈心中不舍,但她也见识过不少好东西。
凤凰羽稀罕,说不定上古遗境中还有更稀罕的宝物等着她。
这么想着,她暂时将这桩事搁置一边,询问晏珩:“师尊,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她琥珀色双眸亮晶晶的,眼底都是期待以及不加掩饰的欲望。
晏珩回答她:“不急,我们先去宗务堂。”
不多时,三人御剑行至宗务堂,远远就看见青白与墨色身影在檐下等候,一人闲靠在柱子边,另一人目视前方,站立姿势比木头桩子还直。
是岑无望和廖枫汀。
云杳窈加快速度,比晏珩和花在溪都要先落地。
一路跑到阶前,她想起自己还与岑无望别扭着,师兄二字虽然已经先一步从唇边溜出,却硬生生转了个弯,将步子停在廖枫汀前。
她杏眼圆圆,头上的蝴蝶随她跳上台阶的动作而颤动,似要展翅飞走。
“春寒料峭,廖师兄怎么会在外头等。”
岑无望气息轻溢,一道清晰可闻的哼声顺着气流传过来。
云杳窈目不斜视,她斤斤计较,已下定决心,岑无望不主动,她是绝对不会主动凑上去的。
省得他再不甚明了的说些刻薄话。
岑无望也不打算主动搭话,他料定这位廖师兄性情淡漠,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根本应付不了师妹这张嘴。
至多一句客套话,他肯定就不会多多说。
这么想着,岑无望听见廖枫汀开口。
他先是说:“宗务堂内已经登记了此次行程,我怕师妹与长老白跑一趟,便在此处等候。”
接着,他一板一眼开始解释:“我身强体健,不畏春寒。”
岑无望以为这就完了,廖枫汀还在说:“多谢师妹关心。”
岑无望发觉廖枫汀的话有点多。
他灵光一闪,心底直觉般生出三个字,不对劲。
第27章
岑无望站直身子,冲不远处缓步走来的晏珩一拜。
“师尊。”
一直在和师妹讲话的木桩子动了动,终于移开视线,想起向长老行礼。
廖枫汀刚弯腰,便听见晏珩说:“不必多礼。”
云杳窈回身,她头上戴了像兔尾巴的绒花团,随着转身动作摇晃:“师尊,我们该怎么下山,不会是要御剑吧?”
岑无望看着毛团,莫名有点心烦。
他抖了抖鹤氅,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步,看见发髻缝隙里隐约抖动翅膀的蝴蝶,又将视线移开,与晏珩面对面,似乎是在和他搭话。
“如果御剑,我还是不去了。”岑无望假模假样轻咳两声,三分憔悴病容,致使玉骨消瘦,连五官都看着比去年锋利了些。
“你敢。”云杳窈低声威胁。
茸茸的细眉横成两条飞扬的剑,似乎下一秒就能把拒绝她的人捅个对穿。
她转身时太猛,没注意岑无望什么时候离得这么近,还踩了他一脚。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反正岑无望倒吸一口凉气。
明明是他招惹在先,云杳窈却顾及着他连日不见好的咳嗽,下意识抚过他。
刚才还一副不依不挠的样子,这会儿眉心拧出个川字,连没说完的威胁都一并咽回肚里。
云杳窈关切的话还没说出口,看见微微倾身的岑无望突然弯唇展眉,不见半分的痛苦。
她干脆利落补了一脚,将手甩开:“我看你就是活该。”
她提裙下了台阶,岑无望想故技重施,还没开始叫疼,听见晏珩和云杳窈说:“灵驹的调令已经通过了。”
远处,三辆马车停靠在空旷平缓处,灵驹身上的双翼贴着身子,并未展开,通人性似的朝他们这边望过来。
晏珩思索片刻,说:“杳窈去选一辆喜欢的。”
云杳窈先行钻入离得最近的马车,晏珩便进了隔壁那辆。
岑无望无人搭理,收敛起脸上痛苦,腰不弯,脚不疼,跟没事人似的。
廖枫汀劝道:“云师妹性子娇,岑师弟何必惹她生气?”
岑无望斜睨他一眼,并无轻蔑,仅仅是他懒得转头与廖枫汀面对面:“你不懂,师妹这是关心我。”
他整个人气质飘逸清隽,厚重衣物穿在他身上,仍然不会有累赘观感,岑无望声音轻飘飘的:“有些话不必说,师兄妹间也会有默契。”
两人一起走着,岑无望还想再点他两句,语句稍顿,眉头便跟着压向双眼。
云杳窈掀开车厢一侧的帷帐,扒着窗边木框,两手垫着下巴,听花在溪说:“马车不够了,要不我们……”
她尚且没有张口答应,岑无望已不知何时出现,他接上花在溪未完的话:“要不花师兄和我挤挤,我不嫌弃。”
廖枫汀脚步还没动,岑无望就给他安排好了去处:“廖师兄想和谁挤,师尊还是花师兄?”
岑无望一只手搭在花在溪肩上,另一只手搭在廖枫汀肩上。
一辆马车至多容纳四人,让他们三个共乘绰绰有余。廖枫汀不疑有他,立刻做出选择:“我和师弟们一起。”
岑无望将两人推到一遍,将手拢回青色宽袖中,笑眯眯道:“既然师兄们如此通情达理,我就不再推三阻四,我们晚上见。”
说罢,他转身钻入云杳窈的车厢里,留下花在溪和廖枫汀面面相觑。
花在溪胳膊比脚抬得还快,都没抓住他:“喂,你!”
廖枫汀拦着花在溪,往微尘长老所在方向看了一眼,幸好长老没有搭理这边的动静,这叫他松了口气。他怕花在溪真追上去,还未启程就先和岑无望吵起来,惹微尘长老不快,于是劝道:“师弟,出门在外,谨言慎行。”
还未出乾阳宗的门,但这话已经起了作用,花在溪哼了哼,看着隐在云杳窈身后阴影处的岑无望,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
云杳窈看完这场闹剧,放下帷帐,看着已规矩坐好的岑无望,支着脑袋说:“你怎么赖在这里不走?”
她本来想趁此机会挖苦他,没想到岑无望干脆果断,道:“我厚颜无耻。”
云杳窈的话哽在喉间,作势要去踹他:“那也不行,你找师尊去。”
这回岑无望更理直气壮:“不去。”
岑
无望没骨头似的歪倒在一侧,眼皮已经阖上:“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尊整个人跟霜花成精似的,我现在可经不得一点冻,不去。”
云杳窈的脚停在半空一会儿,见岑无望丝毫不动弹,准备将他骂出去。
“死猪不怕开水烫。”云杳窈骂他,“无赖、泼皮……”
岑无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嗯了一声接一声。任她怎么说,他全数接下。
声音越来越低,似乎要睡着了。
云杳窈直接上手,准备将岑无望摇醒。她刚抓住衣裳,岑无望便张开鹤氅。灵驹展翅,车厢晃动间,她一个没站稳,向前跌去。
岑无望的脑袋磕在车厢上,发出撞击声,他跟不知道痛似的,将云杳窈卷在怀里,掀开眼皮,声音带着疲倦,低沉微哑。
“怎么,是怕冷还是又怀疑我?”
云杳窈耳朵贴在他心口上,听见他的心跳缓慢,隔着衣衫,听得不是很清晰。
她从他怀里挣脱,头上的小钗有点歪了,岑无望抽出一只手帮她扶正。
“师妹还要检查吗?我随时恭候。”说着,岑无望抖落着鹤氅,也不睡觉了,就这么噙着笑意看过来……
云杳窈坐在车内离他最远的地方,说:“岑无望,你以后别修剑了,去开宗立派,别人靠外物修炼,你直接用嘴飞升,谁不服,你去气谁,肯定能把对方气死。”
“好主意。”岑无望说。
云杳窈补充道:“你记得别舔自己的嘴唇,我怕你还没飞升,先把自己毒死。”
岑无望不语,直看得云杳窈心底发毛,她疑惑道:“看我干嘛?”
她往后靠去,正打算闭眼小憩一会儿,听见岑无望信意闲声:“师妹这是怕我死。”
云杳窈霎时睁大双眼,坐直身子,不可置信道:“岑无望,你不是说家里请过教书先生吗?怎么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岑无望过滤掉她的挖苦,继续说:“你放心吧,有师妹惦记着,别说是恶鬼追杀,就算是断腿断脚,我爬也会爬回来的。”
云杳窈生了一身鸡皮疙瘩,嫌恶道:“你真该治病了。”
想起晏珩的话,看见一旁的岑无望已重新闭上眼,她突然正经解释:“我认真的,你好好听着。”
云杳窈脚尖踢了踢岑无望,他仍不回话,就这么任凭自己睡过去。
“师尊说此次去上古遗境,就是为了治你的顽疾。”
“我会拼尽全力,替你治愈心疾。”
岑无望睡倒的姿势颇为讲究,发丝顺着一侧垂散,泼墨似的顺流而下。他唇角微微勾起,许是不说话的缘故,比他醒着的时候更赏心悦目。
“那天从逢朽生椿出来后,我回去想了想,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岑无望悄悄睁开眼,眼中已带上欣慰,他看见云杳窈满脸坦然,自觉胜券在握。
云杳窈不知,还在继续说:“我那时候以为你死了,便放任别人误会,如今想了想,确实不该这样,有些谎言说一百遍也不会成真,等你心疾疗愈,咱们就此分道扬镳,从此我修我的无情剑道,你仍然做风光无量的小剑君,咱们化干戈为玉帛……”
啪嗒——
有什么东西掉了。
岑无望俯身在地上摸索一阵,再抬头时似乎有些喘不过来气,胸前起伏得厉害。
“什么谎言?”
车内没什么好玩的,云杳窈耐心同他解释,就当是打发时间:“我喜欢你啊。”
岑无望欲言,岑无望又止,岑无望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怎么着都不该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他问:“师妹,我问你上一句里的谎言是什么。”
云杳窈回答他:“谎言就是我喜欢你。”
岑无望嘴唇嗫嚅一阵,感觉有团棉花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又痒又涩。
“那你和别人说……”
云杳窈说:“权宜之计,我那时候想找个借口下山,恰巧你久不归来,我就想以此为借口下山。”
说到这里,她神情微微失落。两次想要下山,一次被拦在阵前,另一次为闻佩鸣所累,都没能顺利离开乾阳宗。
这一世的晏珩还没想杀妻证道,她推测是因晏珩尚不知晓情劫这一遭,也没遇上真正难渡的劫数。
想到这里,云杳窈还是觉得要找机会离开乾阳宗。她如今境界提升,有了这两次的下山经历,她回去就能申请可供她独身下山的通行令。
命殿的魂灯位置也趁前段时间摸清了,只待这次了结门中事,再还了岑无望先前对她的恩情,她就能想办法毁掉自己的魂灯,再寻机会下山避风头。从此天高海阔,再不必担忧前世无果的孽缘。
只是想起岑无望,云杳窈到底还是有几分不舍的。
说完全不喜欢是假的,对着这么一张脸,就算是生而无情也该萌动三分春心,更何况岑无望还曾救她于水火。
可她又不是真如外人所想的那般,今生非他不可,喜欢到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程度。
云杳窈认为,她还是无法完全认同岑无望的观点。她若喜欢一个人,是完全不害怕旁人说什么,怎么看待她的。
可惜的是,在她两世的生命里,都没遇上这种值得她放下心中所有警惕,不必权衡得失的诚挚。
需要交付真心的喜欢,于现在的云杳窈而言太过奢侈。她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从不做亏本生意。
岑无望与她相伴多年,两人就像是共歇在一棵树上的鸟,若另一只被人射杀,她难免会伤心难过,若是她要另寻良枝佳处,也难免生出些眷恋不舍。
但这些眷恋,都比不过她的性命和前程。
云杳窈叹了口气,唤他:“岑无望,你让我得见生路,我这次说什么都会把你的心疾治好,就当是一命还一命。”
她与岑无望两两对望,见他眼眶微红,心中难免有些酸涩。她以为那是感激和不舍,便安慰他:“你放心,我不是觊觎你身子,也没想用借他人之口逼你做道侣,咱俩本就是清清白白的。”
马车内空气稀薄起来,岑无望怎么用力都喘不上气,他眼尾染上薄红,视线内隐约有金星跳动,看不真切。
“清白……”他从前在琅嬛里不知疲倦地翻阅世间秘法奇术,什么拗口难解的上古文字都没把他难倒,现在把这个再简单不过的词在嘴里转了一圈,半天才记起它的意思。
岑无望唤醒神智,他意识到,这两回好像把人逼急了,这是忙着和他划清界限呢。他肯定不会答应,猛然间想起什么,腰杆都挺直了几分,反问她:“怎么说清白就清白了?你知道我在山下听到了什么,才披星戴月赶回乾阳宗的吗?”
第28章
“我好不容易从憎愔手底下逃脱,流落到南荒一座小城里。书肆里卖的是你我为原型的话本,戏文唱的是‘小剑君身死道消,夜半归山诉衷肠……”
“故剑未断人短折,身负累世宿债,天注定我生为病魂,负累半生,难逃一死,纵有惊世奇才,难逃冤孽锁魂。情怨难寄,见佳人憔悴,恨流水东逝,相思债不休……”
云杳窈堵住耳朵,双眼紧闭,直说:“戏文不能当真。”
岑无望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笑,心口阵阵绞痛,以血脉灵气编织的丝藤紧紧缠缚着,令他额上都生了层薄汗。
云杳窈越是退缩,越是不愿面对,岑无望偏要教她听个明白。
他说话间靠近云杳窈,抬手攥住她的手腕,说:“无所谓,真与假不重要,师妹现在不肯承认,也有人替你记着。”
云杳窈道:“十年于修仙者而言,不过弹指一瞬。百年虽听着骇人,倒也不算难捱。总会有人写新的戏文话本,会有更缠绵悱恻的真情假话盖过这桩谎言。岑无望,你看开点。”
喉间血气翻涌,岑无望再也忍不住,俯身按住心口,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心疾发作时,他几乎都想把自己的心活挖出来。
云杳窈以为岑无望又在装可怜,愣是旁观了好一阵,直到他汗珠滴落,她才反应过来,低头去看他情况。
岑无望额上青
筋暴起,眼前已模糊成一片,他顺势倒在云杳窈怀里,靠在她肩头,声音直发颤:“师妹,你怎么舍得骗我。”
云杳窈被岑无望这副样子吓到,把否认的话暂时搁下,不敢再刺激他。她抱着岑无望,艰难抬头。
别看岑无望天生宽肩窄腰,靠在她怀里,根本作不出飞鸟依人的柔情绰态,更像是大鹏鸟误停歇在独木上,颇有压迫感。
云杳窈不敢动,她被岑无望紧紧抱着,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深吸几口气后,她问岑无望:“那你想怎么办?总不能让我去把那些话本和戏台全数销毁吧。”
岑无望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出血痕,他的喘息在云杳窈耳边回荡着,不知是疼更多些还是气更多些。
他腮边肉都紧了些,咬着牙挤出两个字:“不行。”
云杳窈听到他胸腔内的共鸣声,空荡荡的。她余光扫到他脖颈间的白丝项帕。
自他回到乾阳宗后,就多了个佩戴项帕的习惯。就算不佩戴项帕,衣领也堆叠在颈间,密不透风。
云杳窈猜测这是岑无望畏寒,所以才会这般穿戴。现在车厢内见不着风,又有灵力法阵运转生温,她听见岑无望呼吸不太通畅,便要帮他解开。
指尖刚摸到颈后的结,岑无望就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双臂一同箍入怀里。
他不再倚靠云杳窈,这会儿缓过劲,开始喊疼:“师妹,我好疼,真的好疼,比剑心被夺,在荒山里断了三根骨头还疼。”
汗越来越多,空气潮湿发热,他身上的松木香更甚,云杳窈无心再计较,挣扎着要脱离他怀抱:“我带你去找师尊。”
岑无望说:“师尊救不了我。我知道,是我有错在先,故意拿话激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这不是他
第一回认错,从前两人闹别扭,他也会是先低头示好的那个。
这回不一样,云杳窈所言,全部都是真心话,她犹豫片刻,才说:“我原谅你,但是……”
话音未落,岑无望直起身子,将她的话堵回去:“我就知道,师妹不会这么无情。答应师兄,往后不要再和师兄说这种气话了,好不好?不然我这心疾恐怕要反复发作,非要了这条命不可。”
岑无望边说着,稍稍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他脸色苍白,眼下疲态愈发深沉。虽然如此,但他双眸倒映着云杳窈的脸,隐隐还带着点光亮,看起来有种既落魄可怜又偏执的感觉。
他的通体的肌肤都是冷的,全身上下唯一一点热,都聚于眸中。
当云杳窈从这双眼里看到自己时,突然觉得心头发麻。
身心一体,神、气、形相互作用。她现在怀疑岑无望是病得太久,五脏失衡,才会有些不正常。
现在车内就只有他们两个,云杳窈不敢拒绝,避开岑无望的灼热视线,模棱两可道:“只要你治好心疾,其他一切都好说。”
岑无望将她的手紧紧牵着,非要与她十指相扣,他不再侧身环抱,两人挤在一处,他靠在云杳窈肩上,闭眼准备休息一会儿。
云杳窈感受到身旁传来均匀沉稳的呼吸,暗自松了口气。
不管能不能做到,先糊弄过去再说。反正时机成熟,她就会离开乾阳宗,在这之前,晏珩肯定能找到治疗岑无望心疾的办法。
云杳窈这么一想,眉头舒展不少。
岑无望似乎做了噩梦,睡中也不安稳,时不时手指抽动,看看云杳窈还在不在身侧。
云杳窈不需要休息,便运转灵力,开始在识海内继续修炼。
两人再睁眼时,马车已经停稳。外头的花在溪见他们迟迟不下车,喊了两声,云杳窈仍未回答。
他一把掀开车前帷帐,将头探了进去:“师妹,快出来。”
不看不打紧,这一看,花在溪洋溢的笑僵在脸上。
夕阳余晖斜照进车厢内,微风趁虚而入,吹动岑无望肩头散落的头发,强光晃眼,噪音扰人,他靠在云杳窈的肩上,还未醒过来。
春意未至人间,风犹寒,他下意识咳了两下,眉头已然皱起,双眼却还紧闭着。
云杳窈在花在溪进来的那一刻就醒了,她推了推岑无望,低声喊他:“岑无望,快醒醒。”
岑无望这才悠悠张开双眼,动作间,发现自己仍与云杳窈的手十指相扣。他满脸茫然,还带着点歉意,声音微哑:“抱歉,师妹。”
三人陆续下车。云杳窈双脚刚落地,捏着自己酸痛的肩膀,突然听见啧了一声,他关切道:“岑师兄病情加重了吗?看起来面色不太好啊。”
岑无望眯着眼,还不适应光线,他客气回答花在溪:“心疾难愈,让花师兄见笑了。还好我有师妹悉心照料,这一路,倒也不算太难受。”
“怎么好让师妹一直分心,不如你在外头等着我们就行,不要进遗境内涉险了。”
岑无望认为自己刚才那两句话,算是同他客气过。
客套话都说完了,这人还在喋喋不休,那他就没义务继续同他闲扯下去了。
岑无望不再搭理花在溪,按住想要悄悄逃离的云杳窈,替她揉捏肩膀:“辛苦师妹照顾我。”
眼见着花在溪脸色越来越沉,云杳窈干笑两声,转移话题,问前方的晏珩:“师尊,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众人不再吵嘴,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压根不是荒郊野岭,远处的城墙气势磅礴,城门漆红点金,看起来气派非常。
晏珩挥袖,灵气几度扭曲周围景色,他将三辆马车收于乾坤袋内,温声道:“来早了些,我们先在附近城内休息一夜,明日再进入遗境也不迟。”
几人以晏珩为首,往城门方向走。
行至路中,云杳窈总觉得这里的景色似乎在哪见过,她回想了一会儿,问晏珩:“前方是襄华王都?”
晏珩嗯了一声:“此处距离上古秘境开启的地点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
他顿了顿,问她:“怎么了?”
云杳窈想起先前遇见过的王姬姜娆,他们只在城中休息一夜,姜娆身为王女,应该不会随便出现。
“没什么。”
须臾间,几人行至城外,守城士兵正在按顺序检查路引。
云杳窈还以为晏珩会用障眼法,或者干脆贿赂城门守卫。没想到晏珩从袖中摸出一张带有乾阳宗印记的特殊玉牌。
守卫不识玉牌,却识得乾阳宗三个大字。几人长剑在身,气度非凡,尤其是这位为首的长者,衣袂飘飘,绝非尘间客。他谨慎道:“诸位稍等。”
说完,他疾步去寻了守正过来。守正听了他的形容,忙不迭迎上前,远远就看见师徒几人如鹤立鸡群,仪表出众。
守正脚步还未停,顺势看了眼晏珩手中的玉牌,心中已确定他们的身份,抱拳欠身:“几位仙长途经此处,可是有要事需要与王商议?我即刻令人进宫通禀。”
晏珩阻止他:“不必惊动宫中,我们不过在此处休息一夜,不必兴师动众。”
守正点头应是,不经意瞥见他身后的云杳窈,突然冲她点头示意。
云杳窈不明所以,颔首相还。
几人由守正亲自领入城中,他边走边提议:“适逢昼夜交替,城门换岗。诸位仙长若不嫌弃,小人可带几位在王都闲游,正好最近是民间游神的日子,有花街灯会,还有各种戏法表演……”
晏珩缓步前行,淡声拒绝:“不必劳烦。”
守正讪讪一笑,并未继续纠缠。他说了告辞后,毕恭毕敬退下。
没了他作陪,师徒几人自在不少,沿着城中道路欣赏凡间王都景色。
人间王都繁华胜景,恰逢开春佳节,万民欢腾。城郭巍峨,门阙崔嵬,碧瓦飞甍,更兼红绸招展。
街巷人影交错,商贾云集,叫卖之声此起彼伏,云杳窈等人饶有兴趣地观看着这一切。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算起来,除了岑无望之外,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多年不曾来过如此繁华的凡间城池。
云杳窈虽出身凡人,但她生于乡野 ,也鲜少见过王都的节日盛况。
入夜后华灯璀璨,沿街就有不少形态各异的花灯。有小贩提着灯沿街贩卖,见几人面生,日落时分才自城门方向过来,不像是本地人,便提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灯往最外面的廖枫汀处凑:“郎君,给小娘子买个花灯吧。”
有句话说得好,高手在民间。
小贩脚法极快,步法错落间,拦下不善言辞的廖枫汀。
他眼光毒辣,见他默不作声,并无厌烦躁怒,就知道这是个外冷内热,不善言辞的主。
这种人一般连讨价还价都不会,所以小贩笑得牙花子露出来,再次劝道:“王都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在年轻女郎间很受欢迎,供不应求呢!买一个送给和你同行的人,她肯定喜欢。”
原本摆手欲走的廖枫汀,把已经要推阻的手移到袖中,垫了垫钱袋子,问小贩:“多少钱?”
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咱们都是小本买卖,年节就图讨个吉利,郎君看着给个数就成。”
廖枫汀想都没想,捏了块碎银子出来。
小贩眼睛都直了,忙伸手去接,直说:“多谢郎君!郎君这么心善,来年必定心想事成,往后前程似锦,佳人在侧,心想事成。”
廖枫汀接过兔子灯,没有接他的话,急着赶回去。
他步履匆匆,刚在人潮里看到云杳窈,便再移不开眼。与众人摩肩接踵,他不觉扫兴,只觉得每一步都离目标更近一点。
云杳窈几人走着走着,便发现廖枫汀不见踪迹,他素来沉默寡言,就算是掉队了都没人能及时发现。
众人怕他找不见,索性立在原地四处张望。
忽而有人影罩在云杳窈身上,干净澄澈的声音骤然响起:“云师妹。”
云杳窈回身,有一盏微黄的兔子灯撞入眼帘。廖枫汀将木柄递给她,神情庄重,好像拿了件不得了的东西。
“给我的吗?”云杳窈问。
廖枫汀说了个嗯,想起小贩的话,解释道:“卖灯的人说,这是今年王都最受欢迎的款式。”
云杳窈接过灯,脆生生道:“谢谢廖师兄,我很喜欢。”
她杏眸间是流光溢彩的点点灯火,两颗发间的绒花团毛茸茸的,廖枫汀突然发现,她今天的发髻和兔耳朵很像。
妍姿巧笑,娇面胜芙蓉。
廖枫汀嗓子有点痒,还没来得及咳,耳边先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声。
“想不到啊。”花在溪勾着他的脖子,皮笑肉不笑,“廖师弟也有曲意逢迎的一天。”
廖枫汀说:“不是。”
花在溪一只胳膊锁喉,低声质问他:“你不是最按规矩办事了吗,咱们宗门哪条规矩指使你去买灯的?”
岑无望跟着捣乱:“怎么没有我的份?”
他说着,转而向云杳窈讨要:“我也想要,师妹给我买一盏。”
花在溪也说:“那我也要。”
晏珩闻声回头,张口欲言。
云杳窈果断拒绝:“想得美。”
她自顾自提着灯转身,不想再和这两个幼稚鬼说话。
顺着她跑开的身影,三个少年将目光落在晏珩身上。
晏珩神态自若,道:“我出钱,你们尽管买。”
这回,四个人手里都有灯了。
为防止他们再度因款式甚至灯的亮度吵起来,晏珩特意将几个小贩手上的兔子灯来回比对,挑了三盏和云杳窈手中差不多的出来。
刚把买灯的事收尾,已至桥边,恰好城中的祈福花树正在桥对岸。云杳窈提着裙摆走到桥中央,喊他们几个赶紧跟上。
河中有祈福的灯,岸边还有戏法表演,桥上观看人很多。云杳窈神采飞扬,挥挥手,转眼钻入人群不见。
“师妹等等我。”花在溪大喊一声,第一个追上去。
接着就是岑无望、晏珩和廖枫汀。
周围太嘈杂,云杳窈根本没听见。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一株千年古树矗立在城中,宛如王都的守护者。它枝叶繁茂,仿佛遮蔽了半边天空。
离的近,云杳窈才看清上面的花朵并非真花,而是飘扬的红绸,红绸上还写了来年的愿望。
云杳窈刚想凑近,突然有个孩子迎面撞过来。
“小心。”她眼疾手快,及时拦着他。
这孩子还不过她腰线,身上的衣服将他塞成个浑圆的球,头上还戴着做工精巧的虎头帽,想必是家中宝贝。
云杳窈俯身,想看看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谁知那孩子抬头,就是一张青面獠牙的煞气鬼面。云杳窈冷不丁看见,心头一跳。
他退开两步,突然对着地踩两下。
孩童声色稚嫩,隔着面具,有点含糊不清:“抓到你一个,该你了。”
他把面具取下来,猛吸一下鼻涕,看见是云杳窈,突然愣了神。
不远处,有几个年纪略长些的孩子喊道:“哎呀,又抓错人了,我们在这里!”
那孩子把面具戴好,急忙去抓同伴。
“这是南边传过来的新游戏,一人扮鬼,抓其余玩伴作替身,谁先被抓到,就要做下一轮的鬼。本不是什么稀奇的规则,不知为何,近来突然在王都盛行。”
来人步态款款,停在她面前,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赤,凤眼飞扬姝丽,威严多于媚态。她神色柔和,减淡五官中原有的锐利感,温柔向云杳窈问好。
“自那日城外一别,原以为此生难再见,未想到我与仙子缘分未尽,佳节得以重逢。”
虽说城中处处着红,姜娆却在此夜穿了一身白。素白披风,素白狐皮围领,连头上都是珍珠白玉作饰。她的红唇和乌发,就是最醒目的色彩。
云杳窈也没想到能遇见姜娆,刚想喊王姬,又听见她说:“城内人多眼杂,仙子可直唤我名。”
“姜娆。”云杳窈乖乖喊她,然后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们站在树下,两边各自有人逐渐找过来。
云杳窈身后是乾阳宗的诸位,姜娆身后跟着一双男女。
女子眉目冶艳,螓首长眉,像是镶嵌了金玉的长剑,不出鞘时难掩矜贵,出鞘现刃时,即可就能显出锋芒。男子玉冠白面,眉若鹤羽,一双潋滟凤眸似被霜雪洗濯过,柔中含慈,清平和允。
两人气质相去甚远,然而站在一处,却莫名和谐。
姜娆含着浅笑回答云杳窈:“原本打算一个人在城中游玩,家中兄长担心,非要跟过来。”
她眼神望向云杳窈身后,犹疑问道:“这几位是?”
第29章
云杳窈介绍前面几个少年:“这三位是我在乾阳宗的师兄们,岑无望、花在溪、廖枫汀。”
她的视线最后落在晏珩身上,想起他在城外的话,面上显出几分犹豫:“这是我的师尊,乾阳宗微尘长老。”
姜娆的身体微微前倾,睁大了双眼,才开始仔细端详这位过分温和儒气的青年:“微尘……长老?”
城内最后一点落日余晖在晏珩眼瞳中落尽,像是要把城内所有余热虚影都聚集在他眼中光点里。
姜娆在对上晏珩的眼神时,莫名打了个寒颤。
这般绝色,应当是当世难寻。正因难寻,所以亲眼看到,才会有种震慑感。
晏珩的外表确实有蛊惑性,他开悟早,驻颜有方,剑法和名声比脸更漂亮。就算是避世已久,但民间关于他的传说从未停止。
姜娆自小听着他的斩鬼传奇长大,心中仰慕。她还以为微尘仙长会是个庄重肃穆,威严雄壮的形象。如今真亲眼看到,更印证了那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她意识到这样盯着人不太合乎礼数,主动错开视线,继续介绍自己身后的一双男女。
“这是我家中兄长姜烛,另一位是我兄长门客,名唤止戈。”
细细看来,姜娆今日的脸色并不好看 ,人也比前些日子憔悴,但她看到云杳窈后,倒是比刚见时精神些。
姜娆笑着与云杳窈说:“今夜的灯展、百戏才刚刚开始,若云仙子不弃,请随我到至霞楼共赏王都夜景。”
至霞楼是王都内最繁华的酒楼,佳节自然座无虚席。姜娆出宫散心,并非一时兴起,自然早有人安排好了一切事宜。
负责招待她们的婢女对这里路异常熟悉,为了不扫诸位贵人的兴致,一边提灯一边屈身斜走。脚步比风还轻快,手上却十分稳重。走了好一阵,也不见烛影摇晃半分。
众人至至霞楼西楼的三层时,发现整层楼内一派安静祥和,除了临街的露台传来些嘈杂外,楼内并无其余人打扰。
三层的婢女白纱覆面,紧紧贴着墙壁和柱子站立,或整个人浸在阴影里,并不会直接抬眼去看过路人神情。
灯火通明,便不需要人引路,楼下婢女鱼贯而入,依次传菜。
那名领头的婢女见他们已经坐下,这才开口:“禀诸位贵人,菜已备齐,酒正温着,楼主还另唤后厨备了不同馅料的饺子,图个年节吉利,还请贵人们赏脸。”
菜品佳肴已经摆放整齐,细腰皓腕的婢女为在场所有人添茶。
“按照贵人的吩咐,歌舞乐师也早就准备好,只待贵人吩咐。”
露台上,薄衣舞姬和抱着器具的乐师在纱帐外等候,隐约能看到他们身上的衣衫随风而舞动。还有铃声作响,那是一名舞姬四肢上的铃铛在轻微晃动。
姜娆的眼神不过在那名舞姬帘帐上的落影多停了一会儿,便有人要将那名舞姬替换下去。仅仅是因为此夜寒凉,舞姬没忍住在人后哆嗦了两下,误引来贵客瞩目。
帘帐升起,窗外景色华光闯入室内,更将露台上的人尽收眼底。
立春已过,年节气氛红火浓郁,露台上却依旧是肃穆的冬夜。月华如往日般,静静倾洒,然而今夜的一切灯火都要比它更加炽热,除却姜娆,没人注意到这点稀薄的月光。
舞姬们如雕塑般站在原地,等待命令,否则不得入室内。她们身着红纱单衣,衣服上的坠子饰品都比舞衣更有分量。
姜娆见状,将目光收回,唤那名领班至身前。
看到她跪在厅内,神色惶惶,唯恐惹来祸端,姜娆淡声道:“歌舞而已,没什么新奇的。我与友人小聚,不需要你们在此服侍,各自领了赏钱下去吧。”
既然不需要赏歌舞,婢女索性将门关上,省得风寒夜冷,扰了人的兴致。
众人围坐在一起,几杯热酒下肚,渐渐说起了闲话。
花在溪说:“王都繁华,据说城中的百戏,声闻数十里,自昏至旦,灯火光烛天地,终月而罢。城内若逢佳节,酒楼华宴通宵达旦,数日不断,是真的吗?”
姜娆笑了笑,道:“那都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盛景难再,除却特殊节日外,各城池设有宵禁,若有擅闯者,当即斩首。仙长所说盛况,便是我,也从未见过。”
她这般解释着,窗外忽而有一阵笛声飞过,奇谲哀婉,不忍直听。
街道上很快就有人循声而骂:“哪来的晦气玩意儿?”
那笛声越吹越起劲儿,不觉从呜咽凄婉变得欢快而迅速。骂声渐渐消散,它又重新变回原先的调子,呜呜咽咽,闻之神伤。
云杳窈推开门,去看是哪位奇才。
果然看到对面楼上,有一身着锦衣华服的年轻郎君,配裘帽金饰,身形高大,横着一管竹笛,并不曾停歇。
云杳窈冲他喊:“别吹了,太难听。”
那人并不惊奇,今夜有太多直言不讳者喊他停下,他都不曾停下。
直到,那抹素白身影的出现。
王姬姜娆拂开眼前帘,抬眸望向他时,他才乱了音调,一声不伦不类的笛声结尾,他本人面色不曾怯懦,挑眉看向来人,分明与她认识。
云杳窈看见姜娆轻轻蹙眉,神色漠然,她立即明白,这人就是知道姜娆在此,才刻意吹笛引诱她来露台露面。
还未等云杳窈问,姜娆便翩然离去,不欲与对面寒暄。
看来两人关系并不融洽。
重回席间,再也找不回先前的热络气氛。姜烛便提议:“正巧游神快开始了,不如我们同去观赏。”
众人听闻姜烛的提议,皆欣然应允。于是众人稍作整顿,沿着至霞楼各楼宇间的空中游廊,向着游神即将经过的街道闻声寻去。
襄华王都的祭祀游神来历已久,街道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两侧的楼阁上也站满了人,大家都翘首以盼着游神的到来。
一行人站在三楼的廊道上,等待着祭祀游神的开始。
云杳窈好奇地四处张望,她从未见过这般热闹的场景,眼里满是新奇与期待。姜娆见她新奇,在一旁给她讲述着游神的各种传说和仪式,她的声音轻柔,略带些沙哑。
不多时,远处传来了一阵锣鼓声,由远及近,人群开始躁动起来。身着五彩服饰的舞者,他们佩戴面具,手持彩色绸带,翩翩起舞,彩带随风飘动,如同织女霞彩落入人间。
紧接着,便是一辆装饰华美的花车。
云杳窈远远看去,隐约能看到花车之上有一名华服女子站立其间,衣裳绚丽,恍若人间仙。她并不随着其他舞者的铃鼓声夸张律动,反倒拿着手中含苞的枝条在空中舞动,时不时从怀着匣子内取出些东西,从空中洒落,引起阵阵欢呼雀跃。
金叶和绿叶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扬扬落入人群,百姓皆紧随这这辆花车,不时就有人伸手,想要去接。
不过,比起接下金叶子,那些拿到绿叶的人,面上神情反倒更显得意。
花在溪问:“这是什么习俗?”
姜烛回答:“金叶子和绿叶子都是彩头,金叶代表世俗财富,而绿叶的意思就很多了,最初的意义在于新生,而后衍生了许多不同类型的赐福,诸如来年顺遂、万事平安、姻缘美满……”
花在溪笑道:“万能药啊。”
姜烛也笑:“是啊,俗话说的好,心病还须心药医,这绿叶就是一剂治人心疾的灵药。”
云杳窈支着脑袋,靠在栏杆边,见状偏头去问身旁的姜娆:“这是襄华崇拜的神女?”
姜娆否认:“不,神女无人能扮演。她虽数百年不曾再显露世间,但襄华子民都相信,神女的神威无处不在,因此,花车之上的女子,并非神女的扮演者,而是神女随侍的女官。”
“你看。”姜娆和她姿势相同,抬手指了指游神队伍的最高处,“那才是神女在人间的替身。”
待队伍走进,云杳窈果然在队伍的中央看到一座神轿,神轿上供奉着神女雕像,雕像被装饰得金碧辉煌,在街市华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抬轿的人穿着喜庆的服饰,戴着獠牙面具,唱着祈福的古老曲调。
姜烛感叹道:“是古曲《浮生》,新的一年真的到了。”
姜娆不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神中透着一丝复杂。襄华王都虽然如今不复往昔的繁华,可这传承已久的游神仪式却依旧保留着那份庄重与热闹。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哪怕襄华建立又趋于衰落,这项习俗都不曾改变。
“我记得,神女雕像原来是一座木雕,为何今年换了?”姜娆突然问姜烛。
姜烛沉默一阵,他低声道:“原来的神女像已完成百年使命,由国师做法后,安置于王宫地下。”
姜娆问了个很孩子气的问题:“神女喜木,她会喜欢这具新身体吗?”
姜烛闻言,摸了摸妹妹的头发,眼中半是不忍,半是怜爱:“神女不会计较这些的,更何况,木雕经年月风霜腐蚀,金石却能千年不倒,阿娆,你不必担心。”
“但愿吧。”姜娆叹了口气。
今夜与故人重逢,外加迎神之喜,本该满心欢喜才对,姜娆却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自己,那目光犹如实质,让她如芒在背。她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下方的人群,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云杳窈注意到她神情中微妙的不安,关切道:“怎么了?”
姜娆摇摇头,仍是忧心忡忡,什
么都不肯再说。
花车周围有孩童手捧着迎春花的枝条,一路往车上投掷,寓意着给神祇传信,新年将至,万物都将苏醒,祈求神女赐福,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平安喜乐。
忽然,有一阵风起,将即将坠落的两片新叶吹向半空。
那两片绿叶泛着新生的嫩绿光泽,摇摇晃晃飘向楼阁,街市上的人仰头看了没一会儿,便叹了声可惜,又将注意力放在接下来一轮的叶子上。
本该失去踪迹,最终归于尘土的叶子随夜游荡,直至被云杳窈伸手抓住。
周围人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云杳窈已探身,足下轻点,在屋檐与楼台间穿梭,不多时,便接了两片叶子回来。
有一瞬间,神轿上的神女雕像与明月共沐人间光辉,月华流淌在雕像表面,也流转照在云杳窈的青衣上。
云杳窈不顾晏珩的轻声训斥,朝已经准备接她的廖枫汀摆摆手,扶着岑无望的肩膀,随意坐在栏杆上。
她侧身垂眸,整个人就像是踏月而至的春风,笑容璀璨,更胜明朝初日。她将其中一片叶子朝姜娆递过去,道:“既然接下绿叶能让新的一年一切顺遂,那我就将这祝福赠于你吧。”
第30章
姜娆怔怔看着云杳窈的明媚笑颜,好一会儿,才想起接过她手中那片叶子。
这片新叶尚且稚嫩,带着早春夜里的寒寂随风飘摇,原本该同她无缘无份,谁知有人飞身为她夺了过来。
如此,这片稚嫩的叶子才算有了归宿。
云杳窈指间的温度似乎还残存在这上面,姜娆展眉,忽而问云杳窈。
“既然云仙子把它送给我,那是不是就代表着,这片叶子可以任由我处置?”
云杳窈点头:“那是自然,愿意留着亦或者转赠他人,都任由你心意。”
云杳窈原本以为,她是想将叶子送给旁人,孰料姜娆轻轻用指腹摩挲了一阵儿叶片脉络,而后小心翼翼张开手。
又是一阵风刮过,姜娆手中的叶片顿时随风而去,很快就被卷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去。
姜娆把掌心放在胸前,诚挚祈愿:“神女若有知,听我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
说着说着,姜娆抬头,眼眶微红,眸中带着盈盈水光,唇角却被她强制拉着,像是被撑张到极限的弦,连音量都跟着抬高了些。
“三愿临白头,数与君相见。”
这话一出,晏珩与姜烛目光齐齐扫射过来。
姜烛率先开口:“时候不早了,阿娆,我们回家吧。”
烟花初绽放,却没有盖过姜娆的声音,她执拗看着云杳窈,坚定发问:“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云杳窈一乐,笑眼弯弯:“为什么不可以呢?”
姜娆缓缓抬手,试探着将云杳窈的手拉过来。
回应她的,是云杳窈坚定的反握。
她这才喜笑颜开,侧首回看被烟火照亮一瞬的姜烛,柔声请求:“王兄,我想和杳窈单独说几句话,你再等等我,好吗?”
姜烛握紧成拳的手松开,最终妥协:“好吧。”
他带着止戈先行下楼。云杳窈看出姜娆有些话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说,便让众人先行离开,留她与姜烛再单独相处片刻。
待楼上众人散尽,街边嘈杂渐渐止息,姜娆才开口:“虽说希望能与你常常相见,但仙门中人与凡夫俗子有别,我心底清楚,今日一别,怕是再难相见。”
云杳窈道:“怎么会,往后若我途径襄华,定是要来看你的。”
姜娆故作轻松:“我今年就要嫁人了。”
云杳窈沉默半晌,说:“你喜欢那位未婚夫婿吗?”
姜娆低声道:“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若世间姻缘全凭心意,恐怕就不会多出那么多痴男怨女。”
云杳窈刹那间想起刚才楼阁对面的身影,小心翼翼问她:“可是方才的吹笛之人。”
姜娆摇摇头:“他不过……不过是一路人罢了,我并不知晓未来夫婿的相貌品性。”
南方战事告急,今日所见王都盛景,恐再难遇见。叛军头领张狂,要求娶襄华王姬。姜烛请战南下,却以君王年事已高,储君不得涉险为由被驳回请求。
王都仍是一派歌舞升平,然而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神女像碎裂,冥冥之中,竟是连上天都不肯再庇佑这片土地。
姜娆感觉有一块苦涩的石子磨着她的舌根,教她口不能言,千言万语,化成一句:“你不必替我担心,我是愿意的。”
笛声悠悠,再度响起。那个少年再度出现在对岸连廊,只是这次,他不再吹着不成调的曲子,而是演奏着《浮生》,将笛声与今夜氛围融为一体。
一切都如此融洽和睦。
姜娆仅仅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重复道:“我是愿意的。”
云杳窈静静听着,她知道此刻的劝慰是苍白无力的。身为王姬,她不可能任性出逃。命运,就像是无形的绳索,早已将她牢牢套紧。
云杳窈思索片刻,为姜娆抹去不知何时掉落的眼泪,说:“既然无力改变,那就祝愿你的未婚夫婿,是个顶天立地的绝世好儿郎,祝你往后能与他恩爱和睦,两人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夜风将姜娆的脸吹得麻木冰冷,然而这一刻,她能感受到,眼前人的指腹传来真实的、确切的温暖。
姜娆道:“借你吉言,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会的。”云杳窈轻声说,“新的一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收拾好情绪,再下楼时,便看到在至霞楼前百无聊赖的几人。
姜烛似乎有些紧张,他看到姜娆与云杳窈有说有笑下楼时,才真心松了口气。
姜娆与云杳窈作别:“保重。”
云杳窈说:“你也是。”
想起那个捉鬼游戏,云杳窈还是有点不放心,便请求晏珩,让自己护送姜娆回去。
晏珩没有立即答应,指了廖枫汀一路相送。云杳窈知道这事不可再纠缠,廖枫汀剑术高超,为人细心稳重由他护送,云杳窈也能放心。
此刻繁华尽褪,灯火远不如方才明亮,街道上的商铺不少都已打烊。
一条路延伸向远方,是无尽的黑暗。
还有贪玩未归家的孩童玩着踩影子游戏,大叫着:“捉到了!捉到了!该你做鬼了。”
姜娆、姜烛、止戈、廖枫汀等人的身影与孩童稚嫩清脆的声音相和,很快被黑夜吞没。
檐下灯火通明,乾阳宗几人的影子被光拉得很长。
晏珩踩着花在溪的影子,而岑无望立于柱边,正好一边处于明,一半处于暗。
云杳窈刚要回到他们身边,忽而听见远方一声呼喊:“云仙子留步。”
原来是止戈,她疾步折返,手中还拿着一块令牌,她不由分说将令牌塞给云杳窈,顺带解释:“姜娆说,这是她给你的回礼,若你往后途径襄华,需要一方栖息地,只要现此令,就能得姜烛庇佑。”
止戈顿了顿,继续:“她还说,姜娆虽为凡人,亦有还恩之心,不过这份恩情,她情愿长长久久欠下去,希望你平安喜乐,万事无忧,从此仙途顺遂,再无烦扰。”
云杳窈拿着令牌,在手里翻来覆去几圈,忽然感觉它变得沉甸甸的。
“替我转达姜娆,多谢她美意。”
止戈转达完毕,本该转身离去,然而她在云杳窈面前站了好久,久到云杳窈忍不住问她:“止戈姑娘还有话想对我说吗?”
止戈欲言又止,最后犹豫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云杳窈眨眨眼,不明其意,在长久的对视中,她先笑出声:“可能是前世有缘?”
原本只是开个玩笑,但她发现止戈神情认真,仍在不住的看着她。
止戈回她:“或许吧。”
她目光掠过身后的乾阳宗众人,忽而压低声音,道:“恶鬼善描摹人之情态,但世人岂知,有时候人比鬼更可怕。”
云杳窈道:“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止戈眯起眼,道:“你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只管相信自己就成。”
天际惊雷骤响,闪电划破黑夜,将止戈的脸照得惨白。若非脚下影犹在,而她的眼神又太过清明,云杳窈会误以为止戈此刻是鬼魂附体。
云杳窈还想问,却见止戈摆摆手,说:“可能要下雨了,我没带伞,先走一步。”
她将要离去,云杳窈叫住她,回到檐下,取了盏明灯过来,递给她:“夜深路黑,拿了灯才好看清脚下路。”
止戈接过灯道谢,临走时又莫名说了一句:“春天到了,若仙子在襄华境内看见些奇花异草,记得折一支带回家去。虽说水土不同,但有些时候,花草生命力格外顽强,兴许就能养活呢。”
说罢,她匆匆离去,只留下云杳窈在原地。
岑无望最先走过来,与她同立风中,他咳了两声,道:“都散了,我们也回去休息吧。”
姜烛临走前安排好了几人的住宿,派一名手下人接引他们到客邸暂歇。
途中,岑无望无意提了一句:“对了,师妹今夜拿到了两片叶子。一片给了姜氏王姬,另一片留在了手中,可是有什么心愿需要在心底祈祷?”
岑无望说完,花在溪和晏珩也一同看过来。
云杳窈思索了一阵,她这人的愿望其实有很多,但多数情况下,都不需要借助神明祈愿。
事在人为,云杳窈觉得自己的愿望都能靠自己做到。
况且,这个叶子不过是个象征,若天下人都能以诚心发愿获得神明垂怜,那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无能为力的人。
所以云杳窈想了想,还是说:“算了。”
她从袖子里摸出叶子,潇洒拍在岑无望胸前,直让他脚下一个趔趄。
“拿去。”云杳窈说。
岑无望接过叶子,笑眯眯道:“怎么?同样的好话,要拿来哄第二遍吗?”
云杳窈说:“它既然能医世人心,希望也能把你的心疾快快治好。”
花在溪叫嚷:“这不公平,师妹偏心,我为什么没有?”
云杳窈摆摆手,作无奈状:“叶子已经不在我手里了,你真想要,也该去向岑无望要。”
花在溪手比嘴快,先一步去夺叶子:“你不是不喜欢吗?不如送给我。”
但岑无望反应极快,闪身躲避,抬手挡去花在溪的手,他以臂作挡,还能气定神闲道:“我可没说不要。”
他修长骨感的两指夹起叶片,在花在溪眼前晃了晃:“师妹既然送给了我,就是我的东西。”
花在溪双臂环胸,道:“我让你一次,不同你斤斤计较。”
岑无望幽幽道:“这话说的,好似是你不想要,偏让给我似的。”
眼见这边烽火又起,晏珩长叹一口气,声音里难得带了些疲倦:“好了,为了一片叶子闹得不得安宁,成何体统。都收收心,各自回去安置吧。”
这才没引起更多事端。
几人在城内修整一夜,次日天明便出发,赶往此次上古遗境的开启入口。
此次秘境开启,有不少宗门与世家闻讯赶来。
云杳窈站在山头环顾一周,没有看到那位晏珩梦中的女子。
不过,倒是有不少人趁此机会上前攀谈,无外乎都是想与晏珩说上两句话,看能否借机得到两句点拨。
晏珩百年不与人来往的,在这世上,也没几个能与他论资排辈的人。对于今日的诸多打扰,他并不厌烦,但也绝对称不上喜欢,只是淡声与人客气寒暄,至多加几次颔首,甚至连脸上的五官都不曾有过什么细微变动。
当真是冰雕雪塑,不为外人所动。
上古遗境的入口完全开启,晏珩一声失陪,便带着几位徒弟,先行站在悬崖边。
他叮嘱身旁的几位弟子:“进去后,务必注意安全,若不慎离散,不要慌,我会以剑鸣作提示,你们通过感应即可找到我的方位。”
众人点头应是,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晏珩叹了口气,先行召出拨雪,御剑升至半空。花在溪紧随其后,接着是云杳窈、岑无望、廖枫汀。
巨大的阻力让云杳窈睁不眼,她跟在晏珩身后,借他的身影减缓了些阻力,而后以剑气破开虚空,朝入口不断飞进。
原以为离得近便不会走散,但是当他们进入上古遗境的一刹那,四周时空顿时扭曲,距离被不断拉长,连声音都难以传递。
云杳窈被卷入汹涌乱流中,等跌入地下时,已经不知身处于上古遗境的哪一处。
身旁空无一人,细密的藤蔓向四周延伸,直冲天际,她想也不想,挥剑斩断碍眼的藤蔓。
眼前忽见一方狭窄通道,云杳窈见无路可选,直接放出丝线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