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云杳窈放出的丝线沿着狭窄通道蜿蜒前行。所过之处,灵力带起微弱的光芒,她顺着通道往里走,发现石壁上有些画像和符文,符文闪烁着微微蓝光,在静谧之中,恍若鬼火一般幽照着她的脸庞。


    云杳窈沿着丝线探过的地方行走,边走,边看着这壁画的内容。


    最先出现的,是一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场景,一名红衣女子在大地裂隙间垂泪。她的红色衣衫与周遭火景融为一体,手中的剑已经折断,不断有鬼魂在周围徘徊。


    再往前,则是一副大婚场景,百姓和乐,画中央的男女红衣背影,在天光云影下共沐灵辉。壁上的颜料经历岁月消磨,许多地方早已看不清原本面貌,然而这对男女身上如血一般的红,如今仍不褪色。


    云杳窈不由得想凑近些,然而不远处传来剑鸣,她刚要朝前方看去,忽觉脚下的地面轻微震动起来。她心中一惊,立刻拔剑出鞘,做好防御姿势。


    震动越来越强烈,伴随着一阵低沉的咆哮声从头顶传来。云杳窈握紧剑柄,感受到地动山摇。


    又是一声低吼,她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的哪是什么岩洞中,分明是不小心落入了一只石兽的脑袋里。


    片刻之后,石兽伸展双臂,像是从睡梦中苏醒,它发现自己的脑袋歪掉了,便缓慢旋转扭动头颅。


    可能是太久没苏醒,这颗脑袋变换的不是很顺利,第一次扭正时弄错了方向,石兽又将前后调转,这才把脑袋摆正方位。


    云杳窈在它脑子里左右摇摆,只好拽着藤蔓稳定身形。她这才意识到,刚才在岩壁上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壁画,而是这只石兽的记忆。所以有些地方模糊不清,而某些特定影像固存在它脑海里,永不被它遗忘。


    趁着石兽未曾察觉她的存在,云杳窈来到洞口边,想要悄悄御剑离开。


    石兽原身多为石块,开智难,修行不易,力大无穷,脑子一般都不太好使。这个石兽的身形举世罕见,然而它真身并非什么稀罕的材料,便是练成法器,都只能是下等凡品。


    上古遗境里的稀罕物件还有很多,猎杀石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云杳窈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云杳窈她身形一跃而起,跳到石兽的头顶上方,然后将灵力注入剑身,刚要御剑离去。却见远处飞来一柄剑,这一剑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剑尖穿透石兽的心脏,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石兽愤怒地咆哮起来,剧烈地摇晃着身体,猛地将云杳窈甩下来。


    危急时刻,有人足踏虚空,飞身至空中,一手环住她腰身,将她揽在身侧。


    晏珩白衣如雪,单手掐诀,指尖灵力与拨雪剑相互照应。灵气与剑光交相辉映,他一字念诀:“破。”


    而后,拨雪剑随晏珩心意转动,石兽的身体随之四分五裂,顷刻间化为一堆碎石。


    他的脑袋衰落在地,巨大的冲击使遗境内的大地随之摇动,扬起漫天尘土。


    石兽的哀嚎古老而低沉,最终被遗境内的山鸟鸣叫所覆盖。


    千年石兽,晏珩不过一剑就


    能绞杀,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起。


    待尘土散尽,他带着云杳窈落地,刚要开口,云杳窈的话快他一步:“等等,这石兽身上还有些有意思的壁画,想来和遗境主人息息相关,我们不如再看一看,多知道些遗境主人的事,保不准就能用上呢。”


    她一路小跑到石兽碎裂的脑袋旁,却发现许多石块早被剑气损毁,看不清楚原来面目。


    只有半幅她没见过的壁画尚能辨别清楚画面。


    “这是……”云杳窈蹲在石块边,仔细端详,“一棵树?”


    那颗树旁围着许多人,树上有一个硕大的果实,其中藏着一名婴孩。


    而树下还有一个同样稚嫩的孩童,头发尚短,在两侧梳成团,他的脑袋中央,还顶着一颗小草。


    “这是灵君降生时的场景。”晏珩突然说,“我们此次进入的上古遗境,本是某位上古灵族的领域,灵族大规模陨落后,遗境主人也消失不见,如今看来,应当是一同陨落在那场大战当中。”


    云杳窈再度听到这两个字,回想起丝线在晏珩识海内探知到的记忆。


    梦中梨花树下初遇,那位灵君似乎对晏珩并不算感兴趣。


    云杳窈心中好奇,不由朝晏珩那边看过去,见晏珩神色如常,她便随手指着上面的果实,企图掩饰过去:“这是灵君。”


    晏珩嗯了一声,没有发觉云杳窈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她的手继续往下移动,问晏珩:“那这是谁?”


    这两个孩童的神态细节,在石兽脑海里同等清晰,想来这副画的主要人物,应该是这两个孩子才对。


    晏珩沉默良久,云杳窈还以为是他不清楚,刚要就此作罢,掩饰尴尬,便听见晏珩说:“那是灵君的伴生侍君,也唤作灵族小君,早灵君几年出生,你可以理解为,他是得灵君庇佑,与之共生共存的兄长。”


    云杳窈点头,继续追问:“那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吗?”


    晏珩干脆道:“没有。灵族的伴生侍君向来是生于神树下的仙草,与孕育灵君的母树并非同根,而是依附关系。”


    云杳窈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那他们两个成婚,好像也不奇怪。”


    晏珩眉心一跳,问她:“什么成婚?”


    云杳窈眨眨眼,将刚才在石兽脑内看到的壁画告诉他:“在石兽的记忆里,有男女成婚的画面,虽看不清二者面容,但声势浩大,又有天地灵光赐福,想来应该就是灵君与伴君成婚的画面。”


    晏珩深吸一口气,道:“虽说历来灵君都会择伴生侍君为君后,但据我所知,最后一任灵君并没有与伴君成婚,而是与一名外族人相爱,最终与他结为姻缘。”


    云杳窈听到这里,再次想起灵君在梦中对晏珩的冷待,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


    她感叹道:“能打破俗例,想必这位灵君定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能得她青眼的男子,应当是个惊世绝俗的人物才对。”


    晏珩说:“你又不知当中详情,为何说出这般话来?”


    云杳窈眨眨眼,道:“若非真心相待,她堂堂灵君,便是多些露水情缘,旁人也不会多说些什么。非要给外族人一个名分,那应当是真的很喜欢他。”


    晏珩在袖中不断抚摸着指根,他垂首轻笑,眼皮半敛着情绪:“都是些上古秘闻,我也不知道真实情况如何。”


    再抬眸时,他已恢复寻常模样,温声和气道:“石兽的记忆历经千年不变,但终归都是一介低阶灵兽的可笑见闻,又如何能辨别真假?这些逸闻轶事,听过看过也就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云杳窈最不喜欢听这些教导,她装作乖巧,脑子里分明还在思索灵君与晏珩的关系,嘴上却说:“知道了,师尊教导的是。”


    拨雪剑归鞘,晏珩走在前,说:“前方就是遗境主人的洞府,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从空旷路段一路御剑至洞府上空,遮天蔽日的藤蔓和林木杂草盖住它原本模样,看不清格局。墙下草芊绵,衬得此处景色越发寂寥深沉。


    晏珩在前方开路,先行用剑气破开结界推门而入。


    两人顺着府中的长廊往深处探寻,云杳窈跟在晏珩身后,还在不断复盘着这些故事和梦境。


    人的记忆会有偏差,但石兽却不会。能出现在上古遗境的石兽,定然已经修炼了数千年之久。


    石兽不会对自己撒谎,晏珩也没必要在识海造假。


    那时间就对不上了。


    云杳窈此前可从未在书里或是传闻中听过什么灵君与伴生侍君。若是真有这么一位灵君,想必她的故事早在人间传遍。


    她看着前方步履平稳的晏珩,他的背影高大,荼白衣袍不染尘埃,一如既往的稳重可靠。四周的黑暗都被他雪衣灵气震慑似的,他在走廊阴影下,仍旧是一派风清月明的姿态。


    好像无论何时,晏珩都如山巅冰雪一般洁净。


    云杳窈状似无意般问他:“师尊,你说的那位灵君,究竟是何方神圣啊?我怎么从未听过。”


    晏珩闻言,回头睨她一眼,说:“灵族在这世间留存的痕迹不多,因为这个族群早已在上古时陨灭。最后一任灵君在自我审判后,其身归还天地,陷入轮回。”


    云杳窈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如果晏珩没有骗她,那么他怎么算,都不可能曾于灵君有过那段识海中显现的渊源。


    晏珩还在缓声同她继续说下去:“灵君之力泽慧天地,陨落之时,以只身挽救世间生灵于水火。灵族倾尽全族之力镇压魔气与出逃恶鬼,全族几近覆灭,文书全数焚毁,连古文字都不曾再现身于世间。是以他们的故事,早已被岁月掩盖。你不知道她,也很正常。”


    晏珩此身还不到五百岁,他的同期修者不是早早化为枯骨,就是垂垂老矣,为避劫难与灾祸,轻易不会现身的老家伙。


    强如乾阳宗的其余几位长老,怀璞与定渊已是两鬓成霜,不复年少。


    上古时期的灵君,连文书都不再记录她的身影,那至少也该追溯到千年,甚至是万年前的历史。


    石兽记忆佐证,灵君不可能是当世之人。


    那就说明,晏珩要么对云杳窈撒了谎,要么就是对他自己撒了谎。


    想到这里,云杳窈脚步慢了下来,她看着晏珩走出长长的走廊,杂草疯长,掩盖他的衣袍边的云鹤纹样,上古遗境内的阳光刺眼冰冷,照在他的银冠上,便是一片冷肃的凌厉感。


    云杳窈突觉毛骨悚然,令她从头到脚都生出一种阴冷感。


    听不到她的脚步声,晏珩回身去看:“怎么了?”


    草木繁茂,从刚才进来开始,就没有一点声音。


    云杳窈突然说:“不对,这里太安静了。”


    院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就好像,从未有过活物造访。


    上古遗境的主人就算故去,但遗境内还有石兽飞鸟,即便是有结界作挡,怎么可能连风声都听不见?


    云杳窈的声音略带禅道,在空气中逐渐扩散,在话音落后,掀起一阵狂风。


    一时间,树摇影晃,沙沙作响,怨气结阴云,院中光不现。


    “停。”


    这声回应并不出自晏珩,来者声音空灵,不知从何处传过来,等他们听到这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


    云杳窈与晏珩被定在原地,顿时无法动弹半步。


    鬼气越发浓郁,自藤蔓上、草深处、树冠间,无数的鬼气丝丝缕缕渗透这一方庭院。


    呜咽的风声最后化为鬼泣,无数的鬼魂自地下涌出,断断续续呢喃着听不清的语句。这些鬼不断在两个活人身边涌动,有一只小鬼已经抓到云杳窈的衣角,想要借势攀附而上。


    他的牙齿尚不齐整,零零散散的,头发也很稀疏,就这么长着一张黑洞洞的嘴,咯咯笑着。


    云杳窈忍无可忍,想要用丝线将这只小鬼甩开。


    丝线还未发动,有一身影拨开重重鬼气,浮现真身。


    “安静些,孩子们,过分的热情会吓到她。”


    来人的黑金外袍曳地,轻声慢语。


    “你们要招待的人,不是她,应该是另一位才对。”


    众鬼得令,朝晏珩扑杀过来。即便被他周身运转的灵气灼伤,仍旧如飞蛾扑火般涌上前去。他们张口怒吼着什么,声音嘶哑,连完整的语句都说不清楚,但那一


    张张带着利齿的嘴,还在不断张合。


    那画面,好像是恨不得将晏珩分食。


    憎愔的声音依旧像蒙了重重纱帐似的,低沉飘渺,模糊不清。他慢步走过来,途中有无数鬼为他让路。


    他行至云杳窈身前,俯身捞起那只不听号令的小鬼。


    提起小鬼时,他的利爪勾到云杳窈衣摆上,被憎愔强制抓起来时还在不断挣扎,不经意间就划破了云杳窈的裙摆。


    小鬼听到布料碎裂,霎时安静,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事,窝在憎愔怀里,不再叫唤。


    憎愔点了点他的额头,宠溺道:“调皮。”


    他对云杳窈说:“抱歉,这孩子还不到能知事的年纪,做事全凭本能,难免毛躁了些,我代他向你道歉。”


    云杳窈顾不得衣衫上的破洞,心中还记恨着蔚云城的那桩未了的旧怨,加之如今的情形,分明又是憎愔在作怪,云杳窈咬牙切齿:“憎愔!”


    “是我。”憎愔好像听不出她切齿之恨,虽仍是兜帽加身,以鬼气遮面,声音里却是明晃晃的笑意,“又见面了。”


    不知为何,憎愔的鬼气比先前蔚云城时更加强大。


    能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还能用音咒困住两人,其中一人还是晏珩,憎愔如今的鬼气深不可测。


    不过憎愔也并非完全力压晏珩,他早在这里设有埋伏,且鬼数众多,都在听从他指令,不断扑到晏珩周围,他周身灵气被鬼气吞没。


    晏珩身上的灵气正在与院中鬼气抗衡,音咒的封印略有松动,拨雪剑的鸣声阵阵,不断传来威压震慑四周鬼气。


    “你就是憎愔?”


    晏珩冷声质问。


    憎愔不曾回头,他抬抬手,解开院中结界。


    有更多的鬼从秘境的四面八方而来,不知疲倦地往晏珩身上扑。


    “没错,微尘长老也听过我的名号?”


    晏珩还在不断抬手震开周身扑杀过来的鬼:“万鬼窟里,没有你的同类。鬼册里,也没有收录你的名姓,你究竟从何处而来?”


    憎愔转身看着他,不理会他的问题,笑问:“晏珩,你早就能剑随心动。我特意没有让鬼气镇压拨雪剑,你怎么不拔剑斩鬼?”


    “是不敢,还是另有隐情?”


    面朝晏珩后,憎愔怀里的小鬼突然躁动,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朝晏珩飞去。


    他并没有对晏珩造成实质性伤害,浓郁的鬼气为他保驾护航,小鬼撞歪了晏珩的银冠,连撕带扯将银冠拔下,晏珩的体面随银冠一齐碎在他的尖牙下。


    银冠被小鬼咬碎,灵气立刻反击,将他弹射出去。无数鬼手自地下伸出,将小鬼安稳接下。


    晏珩长发散落,光泽柔顺,与鬼气相互缠绕,在身后飞扬。他本就五官深邃秾丽,没了清冷银冠作饰,削减了些疏离感,却也让他整个人有种矛盾的蛊惑感。


    天色正暗,鬼气遮蔽天光,院中忽明忽暗。乍一看,晏珩倒像是修炼得道,化作人形的艳鬼。


    晏珩道:“你是灵族?”


    憎愔嗤嗤笑着:“秘境之内的鬼,皆是灵族遗魂。”


    晏珩的脚深陷泥沼,他的手强行突破音咒,握着剑柄,闪出三寸寒光。


    “你要做什么?”


    憎愔道:“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鬼修,连能成气候,逃避鬼差抓捕的都很少,成恶鬼者寥寥无几,能以鬼身入道者更是凤毛麟角。鬼魂不肯离世,无非就是心中仍有执念,待执念消散,自会离去。”


    “灵族共同的执念是什么,微尘长老想知道吗?”


    晏珩额上青筋暴起,面容再难平静,他眼眸狠厉发红,愤怒为他苍白面容染上几分矫饰血色。


    “与我无关。”


    他的剑法极快,剑气浩荡,破开院中鬼气,向憎愔横扫过来。


    无数的鬼气喷涌,抵挡这足以劈山震岳的一剑。鬼手不顾灼热灵气,还想要缠上拨雪的剑身锋芒。


    剑风余威展落憎愔的一缕发丝,他丝毫不谎,并没有被晏珩这副架势吓到。


    他飘至云杳窈身后,丝线已经穿透他的全身,来到他空荡荡的心口。


    冷汗滑落,浸湿云杳窈的后背衣衫。


    她的丝线与憎愔的鬼气融合的很好,但她根本无法通过丝线控制憎愔。甚至,她无法用对待贪惑的方式对待院中其他灵族鬼魂。


    他们的魂魄接纳了丝线,却并不听从丝线的操纵。


    憎愔将手搭在云杳窈的肩膀上,他清冽气息在云杳窈耳边喷洒,吐出的不是活人的温热,而是带着森然冷意的鬼气。


    “别急。”憎愔说,“好戏,还没开场。”


    晏珩将剑横在身前,看着憎愔手中人质。


    “放开她。”他这会儿有些不太理智,“你到底想要什么?”


    憎愔道:“别紧张,我做鬼有两大爱好。一是听写戏文传说,二是化身凡人,亲自登台演唱,我这里有一出怎么改都不满意的戏,你们替我瞧瞧,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


    他解散下半张脸的鬼气,声音恢复如初:“重现。”


    强大的音咒扭曲时空,万鬼助力,院落风景霎时消失不见。


    斗转星移,云杳窈眼前的憎愔、晏珩、恶鬼,全数消失不见。她依旧浑身僵硬,却感觉体温不断回升,她正在一点点恢复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殿阁楼宇拔地而起,一阵目眩神迷后,眼前场景逐渐稳定下来。


    云杳窈听见一声布料划裂的声音,垂眸看向声源,有一个孩童扑在她腿边,正满脸茫然无措。


    云杳窈怔愣在原地,还未出声说些什么,有一位妇人将那个孩子抱了起来,连连致歉。


    “这孩子一直仰慕灵君,我一时看顾不到,他便挤到队伍前,如今已经酿成大祸,还请灵君恕罪。”


    云杳窈控制不住,僵着身体把妇人扶起,她听见自己说:“无妨。”


    说完,她将从身侧女官手中宝瓶里取出一支枝条,扫过孩童的头顶。


    “孩童尚且年幼,天真无知,无非一件衣裳罢了,你不必因此责怪他。”


    妇人抱起孩童,神情激动:“多谢灵君赐福。”


    云杳窈微笑点头,她身旁的女官低声询问:“今日是您与仙君大婚之日,随行有备用的喜服,灵君可要找个地方更衣替换?”


    满城喜色,红绸迎风高悬,乐鸣声奏响长街,接亲的队伍挤满道路,都在庆贺灵族千年不遇的喜事。


    似乎是觉得穿着这件带有破洞的喜服实在不合礼数,云杳窈听见自己接应下来:“时辰尚早,换件衣裳也好,免得落人口舌。”


    她离去前叮嘱队伍中的另一名女官:“止戈,我去去就回,若是有什么情况,你先行决断,不必问我意见。”


    接着,场景变迁,云杳窈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身处一件空荡荡的房间里,她只需要更换那件破掉的衣衫。


    云杳窈掂起衣角,又转了一圈查看,发现身上的衣服早已更换完毕。


    或许是长久的等待,让灵君有些困乏,此刻房内空无一人。


    门外有人影投在窗上,云杳窈被发冠压得脖子酸痛,以为是前来提醒的女官敲门,随口道:“进来说话。”


    说完,云杳窈心头的烦躁顿时压下去不少。她双手抬起,反复在空中抓握。


    能动了。


    这点惊喜还没被消化,有人将门扣紧,从背后拥住她:“跟我逃吧。”


    云杳窈还没反应过来,那人还在继续说:“我可以继续镇压恶鬼与魔族,灵族没有仙族相助,也能延续下去,你不要选那个外族人做君后,好不好?”


    云杳窈能感受到背后之人的身躯覆压过来时的温度,他那高大的身躯在祈求时微微颤抖,话语中是压抑着的急切与渴望。


    酸涩霎时涌上心间,云杳窈的心脏沉重,快要负担不了胸膛里流淌的,突如其来的波涛。


    恍惚间,她的身体再次不由控制,遵从本心,将环抱着她腰身的双臂推开。


    然而


    她眼眶热泪早已模糊视线。饶是如此,身为灵君,她仍旧保持着稳重与冷静,哪怕只是声音里的冷静。


    “今日姻缘,是两族共同的喜事,你不要任性,也不该任性。”


    云杳窈的眼泪未经过面颊,直接滴落在喜服上,被层叠的绣花掩饰,看不出痕迹。


    她低头看着泪消失的地方,继续道:“况且,他为人宽厚温顺,应该是个好君后,你身为我的伴生灵君,称得上我半个兄长,合该好好教导他,共同撑起灵族的重担。”


    云杳窈说完,感觉喉间干涩,她强行咽下一口唾液,平复情绪。


    身后人已经抽离:“你不是,一直不肯把我当作兄长吗?怎么如今突然肯让步了?”


    云杳窈不语。


    身后的人听了云杳窈的话,发出阵阵苦笑,他在对方的沉默中领悟出答案,仍旧不肯死心:“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今日大婚,是你的真心还是假意?”


    云杳窈说:“我也不清楚,或许在假意中,掺杂了那么些不为人知的真心。”


    沉默良久,他终于再次开口:“既然如此,我尊重你的决定。我会按照你说的,把他当作灵族的君后来对待,好好辅佐他。”


    他的声音归于平静,但就是太平静,反倒牵动听者心头那点愧疚,隐隐作痛。


    他像是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完这些,转身向门口走去。在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无论如何,我站在你这边。即便……即便我们并不如传闻预料的那般,走向历代中灵君与伴君的共同结局。”


    然后,他快步走出了房间,只留下云杳窈独自站在那里,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双眼。


    云杳窈感觉呼吸困难,如同有一双手紧紧扼住她的脖子,让她难以呼吸。


    她扶着桌案,肩膀微微起伏,头顶的发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阵阵悦耳声响。浑身力气随之抽干,她眼前发黑,忍不住跌在凳子上。


    云杳窈缓了好一阵,都不能缓解这突如其来的眩晕。


    门外女官的声音不断提醒:“君上,该前去迎亲了。”


    “君上,仙君已经在城外等候,请您快些过去吧。”


    “君上?君上……”


    不对,除却这具身体内残存的情感外,还有种不同寻常的力量,始终在与云杳窈相抗衡,让她不能完全获得身体的控制权。


    她想要站起身来,动作间,堆砌在发髻上的几根小钗从发间滑落。


    有一支金钗掉落在地,上面镶嵌的绯色宝石顿时在地上四分五裂。


    碎掉的红色晶石飞溅到半空中,在迷离的视线内,云杳窈不断眨眼,企图看清眼前的东西。


    天地倒悬,眼前的红石折射着光,最终化作一团红烛烟火。


    光还在不断跳跃,场景却已经再次改变。


    云杳窈站在红烛红帐前,身侧的女官小声催促道:“君上,该揭开君后的喜帕了。”


    说着,那位女官将一柄玉如意双手递了过去。


    云杳窈怔怔接过,发现此刻已经能重新活动。


    周围人都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即便获得自由,也还身处局中,不得擅自离去。


    云杳窈在众人的目光期待下,用玉如意挑起红色喜帕。


    喜帕掀起的瞬间,在场众人无不屏住呼吸,云杳窈随之倒吸一口冷气。


    旁人可能是惊艳于君后那惊为天人的容貌,但云杳窈却属实是吓了一跳。


    无他,主要是喜帕之下那张摄人心魄的脸,和晏珩形神毕肖。


    第32章


    红罗锦帐,映衬美人的花容月貌。


    盖头渐渐掀起,他脸上的颜色随之变化,好似卷携余晖退潮的浪,那点由光影映衬出的红逐渐消退,只剩下一片莹润的白,以及肌肤里透着微微的血色。


    他抬眼之际神情微动,似是震惊,又似是惊慌。


    同样一身喜服,满眼惊讶的云杳窈脱口而出:“师尊。”


    晏珩与她一样,情不自禁道:“杳窈。”


    两人声音重叠,就像是触发了某种关窍,周围的一切景物开始分崩离析。云杳窈能看到,破碎画面的光点在晏珩眼中浮现。


    晏珩摇摇头,还没说出口的话随空间一同消散在黑暗中。


    云杳窈再次跌入天旋地转的虚无中,她急切想要在混乱中抓住些什么,于是向前方伸出手。


    什么都好,晏珩,亮光,亦或者任何能握在掌心的东西。


    云杳窈的五指穿透晏珩的残影,最终什么都留不下,反倒向前扑去。


    就在她即将摔倒时,有一双大掌将她稳稳扶住。


    红绸喜字遍布全城,卫英台上是落针可闻的寂静,清澈男声自她头顶小声响起:“小心,灵族百姓都看着呢。”


    他的身影高大,身着赤金祭祀宽袍,略微抬臂替她遮掩动作。


    云杳窈赶紧调整,顺着他的力道站稳身体,同时在眩晕中艰难抬头看向这人。


    岑无望清隽秀逸,年轻的面容仍带着点青涩感,眼下肌肤细腻有光泽,虽然眼中遍布红血丝,一副许久不得安眠的可怜样子,气色却要比素来那副病容好得多。


    甚至,眉眼要比他们在山下初遇时更加英气些,连老成的满绣披袍都压不住他身上张扬肆意的少年气。


    云杳窈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感觉。


    岑无望的眼睛原本是一片漆黑,只有凑近了仔细端详,才能看见些红。不知为何,如今竟然变成了鎏金色。


    岑无望明显也认出了云杳窈,两人对视不过片刻,却如同共度了一场千年幻梦。


    两人很快分离,岑无望站在新人身侧,装作若无其事,对云杳窈毕恭毕敬道:“吉时已到,请灵君与君后点香。”


    云杳窈接过女官手中的香,与身侧的人一同向灵树敬香。她弯腰时发觉自己仍旧穿着喜服,外头天色尚明,身旁的君后仍旧头戴喜帕,听到女官的提醒,身形略微有些僵硬。


    应该是回到了洞房前。


    云杳窈没有忘记,在与晏珩互相认出彼此的时候,幻境瞬间崩塌,时空会陷入错乱。


    她脑子很乱,沉重的情绪压着她,让她胸口发闷,几欲呕吐。


    被拉入幻境前,憎愔说了,这是一场戏,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身为戏中人的他们,不能强行挣脱?


    意识到这个可能,云杳窈强行稳定心神,根据身体记忆和女官们的提示,浑浑噩噩完成敬香和唤灵仪式。


    好一阵儿,等她迷糊着根据直觉念出一段拗口的音咒后,面前直入云端的灵树无风自动,抖落下一片绿意。


    长长的叹息,在城中响起。


    很快就被欢呼声压住,那些绿叶飘荡到灵族子民的身上,便激起阵阵灵光。


    舒缓温暖的灵气甚至掀起暖风,穿过大地和众生,将福光赐予灵族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光点与灵族子民心魂相连,最终成就条条金光璀璨的丝线,反哺灵树。


    这些浩荡的灵气令人心生愉悦,云杳窈看着心口那根羸弱的金线,忽而觉得身体没那么难受,一直压抑在心口的巨石仿佛被移开,连呼吸都轻快不少。


    这场赐福惠及的并非只有这一座城池,灵树的枝叶繁茂,风送灵叶远行,自天际有源源不断的丝线往卫英台聚集。


    这些丝线在空中交织,最终聚成数十个飘渺的魂灵。


    她们看不清面容,依次飘至云杳窈身前,将指尖灵气汇入她的额前。


    可能是因为这里是幻境,她们的赐福并没有产生真正的灵气,而是肉眼可见的消散在半路中。


    再完美的幻象也无法完全复刻过往,如果这里是憎愔用灵族遗存的灵气设下的迷境,那么必定有破解之法。


    云杳窈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赐福已经来到了尾声。


    最后一位魂灵站在她身前,久久没有动作,她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叹息声太过熟悉,分明就是刚刚被淹没于人海的叹息声,云杳窈抬头看向空中的灵族女子英魂,她感受到云杳窈的目光,竟然主动飘近,俯身将云杳窈抱在怀中。


    魂灵无实体,只能做出一个动作而已,云杳窈却感觉到温暖包裹着自己。


    就好像,回到了她意识尚未萌发,尚为无知血肉一团的婴孩时期。


    这种温暖里,还带着点酸楚,使云杳窈莫名感觉到有些委屈。灵君体内残存的记忆促使她搅动口中舌,囫囵吐出两个不慎清楚的字。


    “母亲。”


    声音太小,小到除了她自己,根本无人能听到这两字呓语。


    有一滴泪,从魂灵眼中流出,她的泪落在云杳窈的掌心,化作一片金灿灿的灵叶。


    魂灵无喉舌,只是将吻温柔落在她额前。


    刹那间,云杳窈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应,有一片红痕自她额间生出。


    凤鸣高昂,自灵树枝头响起,久久不曾停息。


    凤鸟落在枝头,用巨大的彩色双翼掀起风来,拨开藏于树中的果实。


    卫英台下一片欢呼雀跃。


    女官恭贺:“灵树赐下子嗣,恭喜灵君再添一桩喜事。”


    先前在石兽脑内看过这种画面。灵树结果,果实内便是新任灵族储君。


    那颗尚且稚嫩的果实悬于高处,发着耀眼光辉,对于外界的欢欣,它并不知晓。


    这还是一颗太过脆弱的生命,还在灵树的庇佑下缓慢成长,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显出人形。


    “灵君与君后琴瑟和鸣,感动灵树中的诸位灵君魂灵,才会促使新生降世,这是吉兆啊。”女官道。


    云杳窈并未从灵君体内感受出多少喜悦,她淡声回答:“嗯。”


    仪式还在继续进行,云杳窈逐渐适应了幻境,待日落之后,她再次来到了先前溃散的洞房夜场景。


    这一次,云杳窈掀开喜帕,看到晏珩那张脸,还是没忍住眉心一跳。


    无他,晏珩总是作白衣仙君打扮,穿着红色喜服,总能唤起她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方才没能忍住,破坏了幻境,这次晏珩主动开口提醒:“灵君。”


    云杳窈抿唇,垂眸移开视线。


    屏风外人影移动,有侍从匆匆赶到,被外头守门的女官拦下。


    侍从直接在外高声喊道:“有人擅闯卫英台,小君已经前去缉拿贼人,求灵君赶紧去看看吧。”


    云杳窈闻言,立即与他赶往卫英台。


    她到时,灵族的将领已经将那几人擒获,这些人明显是潜入灵族的细作,训练有素,在被抓获的瞬间,立刻自毁身亡,根本不留下审问的机会。


    只剩下两个人未曾自尽。


    将领及时汇报:“灵果还在,这几人还未接近,就被我等察觉,还好今夜小君路过,未能酿成大祸,其余人都死了,还剩下两个反应慢的,灵君是想亲自审问,还是交由小君来审?”


    云杳窈自然是想亲自审问,最好能问出些线索来,看能不能突破幻境。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为什么这批细作会出现两个漏洞。


    在看到她的瞬间,被莫名其妙卷入幻境的花在溪被灵族的侍卫们压在地上,见到云杳窈后脱口而出:“云师妹!”


    云杳窈阻止不及,此处幻境在瞬间崩塌。


    这一次,很久都没有产生新的景象。


    自黑暗中,有一个鬼影跳出,他在云杳窈背后飘过,被云杳窈用灵气击溃,很快重新聚集,道:“别这样,我好心来给你点提示,怎么上来就要置我于死地?怪让我伤心的。”


    估计是怕云杳窈再次攻击,憎愔飘来飘去,始终不肯停歇。


    云杳窈皱眉,质问他:“你是灵族的亡魂?你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拉我们进来,你这个幻境还牵扯了多少人,说!”


    憎愔抱胸,终于在她面前停驻:“这么多问题,你想让我从哪里说起?从灵族建立,还是最后一任灵君降世?”


    云杳窈没耐心陪他玩笑,刚要用丝线将这个胡扯的鬼影击散,憎愔立刻说:“冷静。”


    “我的确是灵族遗民,我此番拉你们入幻境,不过是因为,我有一件事不曾明了。若你能帮我揭开心中疑惑,我自然就愿意放你们离开。”


    憎愔狡诈,云杳窈并不能完全相信他,只是迫于形势,只能先听条件,再伺机找他破绽,不管怎样,先搞清楚憎愔的目的,大不了和岑无望等人会合,合力强行破境。


    云杳窈忍着怒意:“说。”


    憎愔飘过去环住她肩膀,说:“灵族的亡魂被困于世间,怨气不肯消散,你知道为什么吗?”


    云杳窈不假思索:“因为全族被灭,仇恨未消?”


    憎愔轻笑:“不止。灵树被毁,全族覆灭,有人窃取了灵树的力量,灵果下落不明,灵族众生因此无法转世,死后仍旧不得安宁。我需要你们帮我重现当年的情景,看一看,究竟怎样,才能延续灵族的命数。”


    说着,憎愔从虚空中抽出一张牌,两只夹着薄薄的牌面,轻轻转动,让她看清楚上面的字。


    “由你扮演灵君,我会与族人们商议,让幻境内的一切为你们行便利,从此刻开始,你们的言语和行动将不再受到限制,但同样的,如果幻境内潜伏的亡魂不满意你们给出的结局,幻境将不再重演,你们就要留在这里,永远陪灵族众生寻找破局之法。”


    云杳窈拿到牌,上面神女的背影光辉灿烂,如有神威。


    像是已经洞察了云杳窈内心想法,憎愔补充道:“对了,你最好管住那几个人,尤其是你的师尊。不要愚蠢到以为几人的力量就能强行破除幻境。”


    “要知道,就算晏珩能建立万鬼窟,也无法在灵族的遗境内平息灵族众生的滔天恨意。”


    说完,憎愔打了个响指,消失不见。


    接着,幻境再次发生转变,场景极速变迁。


    云杳窈站在灵树下,听着将领再次重复:“其余人都死了,还剩下两个反应慢的,灵君是想亲自审问,还是交由……”


    云杳窈打断他:“不,我现在就亲自审问。”


    岑无望从不远处走过来,他已经换了银铠轻甲,青丝银冠,红色披风,英姿勃发。


    他用拇指将脸上的一滴污血抹去,眉头一直压着眼,神情颇为严肃。


    看到云杳窈,他这才展眉,握剑躬身行礼:“灵君。”


    将领见状,道:“君上今日新婚,怎么好让君后独守空房,这两人不如就让我和小君来审问。”


    云杳窈道:“事关灵族安危,本尊必须亲自处理。”


    “至于君后……”云杳窈顿了顿,“确实不应当让他受这种委屈。你跑一趟,让君后立刻更衣。”


    这将领没反应过来,岑无望斜睨他一眼,好心提点:“君上的意思是,让君后今夜伴驾,还不快去。”


    第33章


    晏珩姗姗来迟,刚进门就看见云杳窈与岑无望并肩站在一处,背影看过去,都是一片喜庆的红。


    岑无望的红色披风竟然和婚服的颜色相差无几。


    两人脑袋轻轻向对方的方向靠近,姿态放松。


    云杳窈侧首,还在与岑无望说:“我觉得憎愔的话并不能全信……”


    余光瞥见晏珩身影,云杳窈立即停下当前的话,转而向他颔首示意:“师尊。”


    几个少年顺着她的视线往门口看,果然看到晏珩一身绯红绣金的窄袖长袍,他走进牢房的第一眼落在云杳窈身后的花在溪和廖枫汀身上:“你们三个怎么也进了幻境。”


    这倒是个好问题。


    云杳窈和晏珩是受了憎愔埋伏,但剩下这三个人,当时并不在院内。


    花在溪身上带着伤,他白皙的面颊上还有方才猛然陷入幻境时,被灵族守卫们打出的淤青。


    他猛然开口,没注意,不小心牵动了嘴角的伤,疼得龇牙咧嘴。他缓了缓,才回答晏珩:“我和廖枫汀进入遗境后一直同行,原本我俩是听到拨雪剑鸣和大地震动,判断出微尘长老的方位,担心长老遭遇不测,便着急朝着这边赶来。”


    廖枫汀冷不丁开口:“是怕来不及捡漏  。”


    花在溪瞪他一眼:“多嘴。”


    “后来在石兽尸身旁感知到戒指有异动,又觉察出师妹遭难,是戒指把我引过来的。”


    说着,花在溪晃动手中的戒指,上面的灵气显现,与云杳窈乾坤袋里的灵气相互呼应,微弱的灵气几乎要牵起一条可化为实质的线来。


    云杳窈翻找出来,如烟的灵气随之晃动,很快又随她的心意变得浅淡。


    岑无望挑眉,认出来这对戒指:“哟,归飞千翼戒,定渊长老给的?”


    花在溪晃了晃,啧了一声:“老头就爱瞎操心,喜欢给我塞点奇奇怪怪的法器,多数都在我的宝袋里落了灰,不过这回倒真派上用场了。”


    他这人就不会规矩多站一会儿,勾上廖枫汀的肩,嬉皮笑脸对云杳窈说:“师妹,你戴上呗。”


    云杳窈觉得这戒指倒是有点意思:“能无视幻境找到我,这戒指确实有点意思。它还有什么别的用法吗?”


    她仰头朝岑无望看去,岑无望看着师妹仰面时明亮的杏眼,握拳至唇边,咳了一声,继续解释:“这要看它是被谁使用,如果是定渊长老给的,其中肯定有他的灵气,戒灵戴在指间,灵气能连通心脉,能为你们两人抵挡致命一击,具体能强大到什么地步,恐怕暂时只有定渊长老知晓。”


    原来是戴了才有用,云杳窈将归飞千翼戒推到指根,冲花在溪晃了晃:“如此说来,等下次见面,我该好好谢谢定渊长老才是。”


    花在溪摆手,揽下定渊的功:“不用,你谢他还不如谢我。”


    廖枫汀被他的手臂压着,难得有些不耐烦,他单手将花在溪推开:“师妹谢定渊长老,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花在溪不气恼,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将无理都说成有理:“你不懂了吧,我师尊对我好,他老人家宝贝我,我开心就是他开心,他开心就是整个问鼎峰开心……四舍五入,岂不是整个乾阳宗都会因此喜气洋洋,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啊!”


    原本有些严肃紧张的气氛,被花在溪这么一打岔,反倒轻松了不少。


    云杳窈笑骂他:“净胡扯,我回去就和长老告状,让他好好治一治你的嘴。”


    花在溪看着她笑颜明媚,很配合地装出慌乱模样:“师妹怎么这样啊,那我从现在开始,就要做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等没人逗你开心,你就知道什么叫追悔莫及了。”


    云杳窈抬脚踹他,他也不躲。


    廖枫汀插在两人中间,不动如山,还能抽出点功夫询问岑无望:“岑师弟,你是怎么进来的,这一路我们并没有见到你。”


    岑无望拦了一把云杳窈,不让她和花在溪胡闹下去,轻声道:“好了。”


    然后,才随口应答:“我知道师妹的方位,直接就过来了,应该比你们二人还要早些进入幻境。”


    云杳窈抬手,摸了摸头上的蝴蝶发饰,有点不高兴,她什么都没说,瞥了岑无望一眼,扭过身子。


    岑无望看出她轻微的别扭和不悦,刚要接着说,被云杳窈用话打断。


    云杳窈对晏珩说:“师尊,我进入幻境后,又见到憎愔了。”


    这下,气氛重新凝重起来。


    云杳窈将她与憎愔的对话重复一遍,最后突然想起那张神秘的牌,拿出自己的身份牌,问其他人:“你们有这个吗?”


    岑无望见缝插针,立即回答:“我有。”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牌,说:“上次幻境崩塌后,这张牌就莫名其妙出现在我面前。”


    岑无望手中的小君牌熠熠生辉,和云杳窈的牌面形象非常接近,两人的身份牌放在一起,就像是拼凑出了一副完整的画面。


    隔着虚空对望,一人垂眸,眉目慈悲,一人仰望,目光坚定不移。


    上面的文字繁复,应该是上古灵族的秘文,随光线的变化折射出不同的幻光彩影,不过灵族在这世间的痕迹早已淡去,秘文失传许久,根本辨别不出其意义。


    云杳窈看向其余三人:“你们呢?”


    花在溪已经上前一步,弯腰仔细端详这两张牌:“好问题,我没见过这玩意儿。”


    廖枫汀也说:“确实没有,我们二人进入幻境时,就已经被认作细作。”


    花在溪说:“是啊,还没反应过来,就和巡逻的将领打起来了。”


    他感叹道:“下手真狠啊,差点把骨头打折。”


    廖枫汀不语,没有揭穿他与灵族将领过招,恋战不舍,导致两人错失逃脱的最佳时机,最后陷入包围圈,反被留下痛揍一顿的事实。


    因为他也有些不舍。


    廖枫汀觉得这不怪他和花在溪。


    那些守卫,有人用剑。


    灵族的剑与剑冢内的神剑趋近,连运剑时的灵气运作都非同寻常。


    他们二人顿时意识到,这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


    毕竟是早已覆灭的灵族,即便幻境内并不能完全复原那些人的真实战力,但能趁此机会与族中精锐过招,他们很难不心动。


    两人打着配合,互相掩饰。


    花在溪说:“可能是进来太晚,那个什么憎愔根本就没有准备带我们一起玩,你看,连身份都可有可无。”


    他愤慨道:“那些细作的招式,根本就和我们不是一个路数,我和廖枫汀完全是被牵连过来的路人,这根本就是无妄之灾啊。”


    岑无望说:“师尊呢?”


    众人这才将目光一齐聚集在晏珩身上。


    灵族的囚牢干净整洁,但并不算明亮,处处压抑,仅有几盏微黄的灯在头顶漂浮着,忽明忽暗。


    几个少年凑在一起,倒教晏珩冷落在旁。


    那些灯偏向他们这里,于是晏珩脸上的阴影便随着灯的移动而动,他纤长的睫毛覆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眸中颜色。


    晏珩身影晦暗,红衣近黑。


    “我确实有一张牌。”


    他拿出的身份牌红衣如血,和他今日的打扮倒是符合。


    云杳窈看见他捏着牌,拇指盖住了下面的几个灵族文字。


    不过这些秘文尚且无法破解,她便没有看文字,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所以,究竟该如何破幻境?”


    根据憎愔话中的意思,如果强行破境,可能会引灵族鬼魂怨气横生,恐有意外发生。


    这些灵族遗魂不知为何,留在世间不得转世投胎,鬼气与怨念不可估量。晏珩虽强大,但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上古灵族的鬼魂,未免风险太大。


    更何况,真激怒了众鬼,就算脱离了幻境,他们也很难从上古遗境内脱身。


    “我还是不太信任憎愔的话。”云杳窈说,“他这个人喜怒无常,要是我们全盘随他而走,搞不好要被他洗刷一番,最后反倒深陷幻境,无法逃脱。”


    岑无望摸着下巴,点头附和:“师妹说得对。”


    云杳窈的蝴蝶随她歪头动作颤颤巍巍,她拧着眉,和岑无望一样扶着下巴思索。


    两人一高一矮,并肩站在那里,连姿势都别无二致,尤其是岑无望还故意学她,将她脸上的表情学得别无二致。


    花在溪立即会意,缓慢转身,站在云杳窈另一侧,做出同样的思考动作,说:“师妹有何高见?”


    云杳窈回想着憎愔的话,顺着花在溪的询问开口,语调极慢:“我觉得,憎愔的话都是故弄玄虚,他真实的目的只有一个。”


    “灵果。”云杳窈肯定道。


    不知为何,灵族其他的鬼无法受丝线所控,但云杳窈曾经在蔚云城用丝线刺入过憎愔身体。这些丝线后来随憎愔的消失而消失,几乎被全部斩断,没了云杳窈这个源头支撑,丝线如同被连根拔起,再难维系,但她还是能根据残余力量感知到,憎愔内心真实的情绪变化。


    憎愔根本不是为平息怨气而来,他在说起平息族人怨气时并无波动。


    唯有提起灵果时,那种无法消散的狂热,才会指清他真正的目的。


    第34章


    冬日万物凋敝,风呜咽着涌入院中,被门窗挡下。


    屋内却十


    分暖和,云杳窈想起岑无望的嘱托,在困倦中惊醒,头磕在桌子上,顿时把整个人的神智都从梦里拉了回来。


    赵小姐扑哧笑了一声,忙捧起云杳窈的脸颊,仔细查看云杳窈的脸:“疼吗?我看看,这是磕到了哪里。”


    云杳窈此时刚跟随岑无望游历两月左右,还从未与闺阁小姐打过交道,想起岑无望临走前的嘱托,心内惊惧紧张,说起话来磕磕绊绊:“赵……小姐,我……”


    岑无望所有的钱都用来救云杳窈,两人的日常开销,全靠有人挂出些捉妖杀鬼的悬赏。


    他不说,云杳窈心底里也清楚,自从带上了她,岑无望不仅脚程慢了下来,而且总是要为多出的一张嘴发愁。


    明明两人年岁相差无几,岑无望却早早负担起养孩子的重任,一分一厘都要算的明明白白。


    云杳窈总是担心岑无望会在某日撇下她不管,若是往常,就算是捉鬼有危险,云杳窈也要找无数个借口缠着他,紧紧跟着他才肯安心。


    可今日不同,这恶鬼狡猾,已经害过城内一名无辜稚童,紧接着便盯上了赵家小姐。


    赵家的悬赏金丰厚,按理说应当请附近门派的弟子,或是小有名气的散修来处理,但赵大公子先前与岑无望打过照面,知道他的本事,这才说服赵老爷,将此事交由这位少年处理。


    岑无望这回说什么都不松口,任凭云杳窈怎么保证,他都不曾动摇。


    云杳窈哭着给自己抹泪,悄悄用余光打量岑无望脸上的神色,生怕她哭不软岑无望的心肠,还怕这招用得太多,适得其反,让他心烦。


    “哥哥,你带我去好不好。”云杳窈企图唤起些他的怜爱。毕竟,云杳窈能得救,便是当初误打误撞,鬼使神差般冲路过的岑无望喊了声哥哥。


    是的,岑无望的妹妹并不止有她。


    岑无望无意中透露过,他阖族被奸人所害,除他外无一幸免,云杳窈不过是借了岑小妹的光,因年岁相近,才侥幸得救。


    “我保证不添乱,我就跟在旁边,找个地方躲起来,绝对不会让鬼发现的,好不好?”她挤挤眼,将眼眶边多余的泪水挤出来,好让岑无望看清她脸上的惨状。


    泪痕横亘在她红彤彤的脸上,她哭得上不来气,心里全是怀疑和担忧。


    如果再被岑无望嫌弃,以云杳窈如今的处境,她根本想不出任何活路,所以她不会给岑无望抛下自己的机会。


    这招百试百灵,岑无望眼神微动,已经拿了帕子替她擦眼泪。


    云杳窈以为这就是默许,哭声渐弱,没想到待她停了下来,岑无望便说:“不行,你在赵家,等我回来接你。”


    沉默许久的赵公子立刻接话:“赵家新请来了一位厨娘,你在我家休息一夜,等岑兄忙完,再回来找你,好不好?”


    他身形高大,看见云杳窈上气不接下气,哭到脱力,岑无望的衣摆被她攥在手里,几乎要被她拽得不成样子。


    赵公子还没见过这种情况,以为她是个极依赖兄长的妹妹,不过粘人了些,便给一旁的丫鬟使了眼色,想要让她过去帮忙,将云杳窈强行抱走。


    他家中亦有妹妹,两人感情很好,幼时与他分别时同样会抓着他不放手,每回都要奶娘将她半哄半抱拉扯开才行。


    然而丫鬟的手刚碰到云杳窈,云杳窈便立即扭着身子躲到岑无望背后,什么都不管了,两条手臂环上岑无望的腰,紧紧抱住。


    “哥哥,我求求你了,你不要杳窈了吗?”云杳窈感受到岑无望的坚决,几近绝望,“你不想要我,是不是因为我太麻烦了?我保证以后少吃点,等我长大了,给哥哥很多很多钱,你不要扔下我,让我跟着你,让我一起去……”


    岑无望如何,赵公子不得而知,反正他听了这么久,心里已经烦了,丫鬟力气小,竟然连这么瘦小的孩子都拉不开。


    就算云杳窈再小,到底是个姑娘,赵公子不好自己去拉扯,硬生生将已经抬起的手落回身侧,干巴巴劝道:“行了,你听话,我们早去早回,不要这么不懂事。”


    岑无望转身,单膝半跪,竟然还有耐心好声好色去解释:“没有不要你,天底下哪个哥哥会扔下妹妹不管呢?”


    有了这句保证,仍旧不能让云杳窈安心,她心底尖叫,因为她知道,两人以兄妹相称,在外人眼底是一家人,但其实根本没有血缘联系。


    更何况,血缘也并不牢靠。


    她瘪着嘴,倔强盯着岑无望,揪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亦不肯松口。


    岑无望沉默着,替她把新涌出的眼泪一颗颗接好。


    许久,赵公子都等得不耐烦了,他才说:“哥哥要保护赵公子,可能没有功夫顾及别人。”


    云杳窈刚想说自己不需要他分神照顾,他又继续说:“所以,你留在赵府,照看一下赵小姐,好不好?”


    云杳窈抽噎两下,犹豫后回答他:“不要,赵小姐有自己的哥哥。”


    岑无望将她的手掰开,攥在自己掌中,轻轻回握她:“你是我珍视的家人,是我的妹妹,赵小姐是赵公子珍视的妹妹,我不便近身保护赵小姐,杳窈能不能帮哥哥一次,嗯?”


    纠缠许久,日暮斜阳,有一抹余晖倾倒在岑无望身上。


    他黑色的双眸原本一片漆黑幽暗,望不见底,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经橙色的夕阳一照,那点不易察觉的赤色显现,仍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


    云杳窈俯视着他,看到他眼中的恳求,终于放松五指,任由他牵着。


    “好吧。”云杳窈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岑无望不知道,但他不想让云杳窈失望,还是给了她一个确切的,可以期待的时间。


    “太阳再次升起前,我会回来。”岑无望将她眼角余泪拭净,“哥哥怕黑,你替我点一盏灯,这样我回来的时候,就不会迷路了。”


    云杳窈用力点点头,与他分别。


    岑无望嘱托她照顾赵小姐,她却犯了迷糊。


    赵小姐一双手柔软温暖,托起云杳窈脸颊时,眼中只有淡淡的笑意,并未有半分责备和嘲弄。


    “如果困了,可以睡一会儿。”赵小姐说。


    这已经是她今夜第三次这么提议了。


    云杳窈揉揉眼,看了看房内燃着的烛火灯光,问她:“赵小姐困了吗?你如果想休息的话,我可以守着你,你安心睡吧。”


    赵小姐睡不着,她看了看门上岿然不动的人影,知道这件事还没有收尾,她摇摇头,索性喊人换一壶浓茶过来。


    云杳窈牛饮几杯,重新提起精神,可醒着无聊,她不知道与赵小姐聊些什么,又不好意思在她闺房内乱瞟,只能干坐着,时不时抠弄衣摆。


    这身衣服是前不久买的,衣服上绣有几朵简单的云纹。


    偶尔赵小姐稍有动作,间或飘来些香味,云杳窈便会停下动作,仔细去嗅空中的香气。


    清幽芬芳,她从前没有闻过这么甜滋滋的味道,像是山野花香,又像是蜜糖。


    赵小姐见状,询问:“怎么了?”


    她以为是云杳窈察觉出什么不对劲,还以为恶鬼绕过岑无望布下的障眼法,寻了过来。


    云杳窈霎时涨红了脸,小声道:“好香。”


    赵小姐愣了会儿,抬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喃喃道:“我记得,今日没让她们在房内燃香。”


    香炉并未燃起烟,她想了想,顿时展眉,笑道:“应该,是我身上沾了香粉的味道。”


    她走到梳妆台,取了一个扁平青釉香盒过来,小心打开,才没让里头细腻的香粉乱飞。


    云杳窈还没见过这么精致的东西,好奇的看着赵小姐手里的粉盒。


    里头不同颜色的粉膏互不干涉,赵小姐捻起一点粉,凑到云杳窈鼻尖:“你闻,是这个味道吗?”


    云杳窈刚想说是,不小心吸入了些粉末,瞬间鼻腔泛起痒意,赶忙偏头捂嘴打了个喷嚏。


    赵小姐没有笑她,反倒问她:“你喜欢这个味道吗?要是喜欢,就拿去玩好了。”


    云杳窈下意识拒绝:“不不不,我不能要。”


    她第一反应是,赵府这般的富贵人家,赵小姐是娇养出的千金小姐,


    这盒香粉肯定很贵,不是她能负担得起的,她要是接下这东西,岑无望肯定不好再同赵府要钱。


    为了不给岑无望添些不必要的麻烦,云杳窈宁可装作不感兴趣的模样,摆手拒绝赵小姐的好意。


    赵小姐看出她的扭捏,不强行塞给她,反而比她更小心翼翼:“那……你想擦一点试试吗?”


    云杳窈说:“我不适合擦这些,要是把粉弄脏了,你就不能用了。”


    赵小姐却说:“你干干净净的,哪里脏了?”


    她斟酌着,看了看她稍显稚嫩的脸庞,又说:“你把手给我。”


    赵小姐用丝绸制的扑子取了点香粉,轻轻擦在云杳窈腕间。


    云杳窈抬手闻了闻,抬眸看见赵小姐笑盈盈问她:“香吗?”


    见她点头,赵小姐又问:“喜欢吗?”


    云杳窈怕她真的是送给她,故意说:“没那么喜欢。”


    怕惹了赵小姐不快,她补充道:“我自小野惯了,不适合敷粉,赵小姐肤色白,长得漂亮,比我更适合用这种好东西。”


    赵小姐没有应下她的话,说:“你现在还小,等再大些,就可以随便敷粉了。”


    云杳窈嗯了一声,心底并不赞同这个说法。


    爱美是人的天性,梳妆敷粉这种事,于她来说,是种奢侈。


    不如不去想,不如一开始,就不去做。


    她喝了一杯茶,从脑子里巴拉了几件和岑无望一齐捉鬼的趣事说给赵小姐听,逗她开心。


    两人熬到寅时,院内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是丫鬟推门而入,喜道:“公子回来了!”


    云杳窈头一个跑出去,直到看到院中月下,岑无望挺拔清瘦的身影,她这才犹如吃了颗定心丸,迎了上去,脆生生喊他:“岑无望。”


    她没敢抱着岑无望的手臂撒娇,立在他身侧,等岑无望开口。


    岑无望淡声低头,主动牵起她的手:“没大没小。”


    赵公子早已让府中下人准备好住处,两人在偏院的不同房间安置下来。


    岑无望刚闭上眼,感受到有人偷溜进房内,悄悄站在他床边。


    那把笨重的破铁剑就在他身侧,只需一个起身,岑无望就能抽剑将偷溜进来的贼解决掉。


    然而贼并没有翻箱倒柜找金银财宝,更不想趁机杀害他。


    她小小的影子遮挡了房内的烛光,岑无望睁开眼,无奈道:“杳窈,不能这样。”


    云杳窈站在床边,不为所动。


    最后,岑无望只能将床让出来,自己则抱了被褥,在房内打地铺。


    他思索着,还是决定好好教育一下云杳窈。


    鉴于这两月的相处里,云杳窈总是有意无意的不安,岑无望决定先找些温和的话,慢慢引入正题。


    “你今日扑了香粉?”岑无望问。


    “嗯,赵小姐帮我擦的。”云杳窈打着哈欠,慢声回答他。


    “你要是喜欢,哥哥给你买一盒,好不好?”岑无望说。


    云杳窈那边许久未出声,久到岑无望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不用,我不喜欢。”云杳窈说。


    她声音很小,带着浓重倦意,岑无望怕她睡过去,紧接着说:“杳窈,你今夜……”


    他想了想,将可能戳中云杳窈自尊的话咽回去,模糊说道:“我们不能总是这样,这不合礼数。”


    云杳窈翻身,探出脑袋,看床下的岑无望,说:“可我们是兄妹。”


    岑无望坐起身,于她平视:“兄妹也不行。”


    云杳窈盯着他好一阵,盯得岑无望都几近妥协,盘算着要不改日再说明白。


    她突然说:“哥哥。”


    岑无望猛然听到她这么叫自己,眉心一跳,下意识去看她。


    云杳窈歪头问他:“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留灯呢?”


    岑无望哑口无言。


    因为他知道云杳窈怕黑,知道她必然会过来守着他。


    这种情况,岑无望早就心知肚明。


    他看着云杳窈,除无奈之外,胸口处密密麻麻渗出些酸痛来。


    像是有无数根丝线,紧紧箍着他的心,令他进退两难。


    “睡吧。”岑无望倒了回去,翻身背对着云杳窈。


    这话岑无望搁置下去,今夜过后再难提起。


    他完全不占理。


    云杳窈却不是那么好哄,她还是如往日那般,与岑无望形影不离,但就是不再主动搭理岑无望。


    忽近忽远,已经好几日没喊过岑无望哥哥。


    两人就这么保持着这种别扭诡异的气氛,直至拿了钱,从赵府离开。


    在抵达下一座城的首日,云杳窈在客栈的桌子上看到了一个小盒子。


    不是名贵瓷器,更不是琉璃玉石。


    它仅仅是一个不起眼的扁平木盒,上头的雕花非常简陋,只在盖子中心雕了朵小花。


    云杳窈捏着小花,打开盒子。


    香粉飘了些出来,窗户半开,阳光斜照进来,那些逃逸的香粉便跑到阳光下,和尘埃共舞。


    岑无望倚在门边,唇角微勾,问她:“喜欢吗?”


    云杳窈还是嘴硬,说不喜欢,让他以后不要再买了。


    “比起这些,我更想和你学剑。”


    岑无望看着她捧着盒子,不肯松手,便知道她是口是心非。


    他听见这话,有些愣神:“怎么会突然想到学剑呢?”


    云杳窈说:“如果我能和你一样,斩鬼驱邪,那我就可以自己赚买香粉的钱了。”


    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用担心有谁会将她扔下不管。小到买些胭脂水粉,大到独行谋生,她不会再无路可走。


    “你不是想去乾阳宗吗?”云杳窈试探,“我也想去,我也想修仙。哥哥,你会带上我的,对吧?”


    岑无望看着她眼中的渴望,看到她提起学剑时,眸中陡然迸发的光亮,眼眶干涩。


    云杳窈总有心口不一的坏毛病,不过还好,他比较有耐心。


    这样重大的决策,岑无望须臾间便应了下来,他眨眨眼,笑道:“好啊,你喜欢,我们就学剑。”


    第35章


    云杳窈继续说:“按照憎愔的说法,灵族之祸源于灵树被毁……”


    花在溪灵光一闪,打了个响指,接下她的话:“或许,我们需要在这场灵族众生的悲剧中,找出那个窃取灵树之力的罪魁祸首,才有可能知晓灵果下落。”


    “如果。”突然,晏珩出声。


    众人目光齐聚于他,见晏珩抿了抿唇,神情冷肃:“我是说如果,憎愔在贼喊捉贼呢?”


    “憎愔已是无根恶鬼,却再三诱人介入灵族的因果内,其心可诛。此人身世、行踪、目的皆不定,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的真实面目。”牢狱之中,晏珩红衣之艳远胜火光,然而因此时近夜,室内光线全凭那点微末烛火,将他这身红都衬得黯淡了不少。


    绮丽面容因此模糊了些许,其身形似鬼魅,而声音又如坚冰,字字寒凉。


    许是受幻境影响,又或许是白日劳累,与憎愔周旋消耗了太多精力,云杳窈有种头晕目眩的不真切感,她移开目光,悄悄深呼吸缓解这种微妙的压抑。


    岑无望似乎累了,不再保持那种端正仪态,叹了口气,肩颈一同懈怠,头轻轻倒向一侧:“憎愔不是已经说了,他是灵族遗民。”


    “他说是,却不一定真的是。”晏珩说。


    “他没理由作假。”岑无望很快反驳,明显早就想通了这点,“不然我想不出为何幻境


    中的恶鬼甘心受他调遣。”


    晏珩紧随其后,语调仍是不急不徐:“灵族众鬼显然生于怨恨,他们千年罕见行踪,憎愔狡诈,利用幻境驯化、驱使他们,并非完全不可能。”


    他直接下了定论:“总之,憎愔之言,无一字可信。你们没有进入过万鬼窟,其中恶鬼无数,饶是这般,似憎愔这般的鬼也属罕见。”


    岑无望笑了声,短而急促,他认同道:“师尊所言极是,弟子受教。”


    “不过,这就让我更加好奇了。”


    云杳窈闻声,侧首抬起下巴,与岑无望斜过来的那抹眼神擦过,他以剑撑着身子,声音越发低下去。


    “憎愔若真有这等本事,何不以鬼身入道,说不准还能有另一番作为,让世间庙宇不供神仙供鬼仙。”


    廖枫汀道,“不太可能。”


    花在溪倒是觉得并没什么不可能的:“上古时代,以鬼身入至高境飞升的并非没有先例。”


    “那都是有不世之功,为救苍生于水火而失去肉身的大义者,而非这般肆意沉沦,为非作歹的恶鬼。岂能将憎愔与先人之英魂相提并论。”廖枫汀道。


    花在溪不爱与廖枫汀这种小古板打交道,说什么都要较真。他看着廖枫汀一板一眼解释的模样,深感无趣,只好把话题就此截断。


    “好好好,打住,咱们还是说,到底怎么出这个幻境。”


    云杳窈听着几个少年叽叽喳喳说了半天,各自都没讨到口头上的便宜,倒是声音一直徘徊在她耳边,让她听得有些累了。


    她揉着眉心开口,把偏离的话题拉回来:“我倒是觉得,不管憎愔的目的是什么,他既然没有直接利用幻境对我们下死手,就证明他还需要我们来帮他完成什么事。”


    “不管是阻止幻境中的灵族悲剧再次重演也好,还是利用我们抚平灵族鬼魂的滔天怨怒也罢,总之,我们暂时找不到突破幻境的法子,不如就先好好想想,怎么揪出那个窃取灵树之力的贼人,他才算是一切的症结所在。”


    眼下他们身处幻境,又不能强行破境,怎么看,都是先找到千年前的祸根源头最划算。


    “那我们静观其变?”廖枫汀问。


    他眼神定在晏珩身上,很明显是想请晏珩示下,躬身行礼:“还请微尘长老定夺。”


    晏珩道:“既如此,我们便依据身份牌静观其变,待事变之时,擒拿祸首。”


    云杳窈乖乖闭口不言,将抬起的手重新落回身侧。


    岑无望身体未愈,旧伤在身,此刻却重新打起精神:“师妹可是还有话想说。”


    身后红色披风微动,岑无望重新挺直脊背,那刚与云杳窈的衣摆拖尾交缠没多久的披风彻底与之分开。


    “杳窈与憎愔多次交手,不如让她把话说完。”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云杳窈。晏珩的神色淡然,不置可否。


    云杳窈咬了咬舌尖,迎着岑无望鼓励的眼神,与师尊冷淡的神情,硬着头皮道:“如今,我们确实也什么更好的法子,我们在明,憎愔在暗,搞不好就会被他摆上一道,但他已经撤去幻境内诸多限制,我们不妨就利用现在的身份,从灵族内部开始调查。”


    岑无望微笑着点点头,不发一言,但很明显是在赞同云杳窈的话。


    云杳窈眼神不敢停留在一处,乱飞的时候看到花在溪与廖枫汀,像是又寻到什么灵感似的,语速都不觉加快:“依今日的情形看,外族想要潜入卫英台,毁灭灵树,难度非比寻常,两位师兄还未真正靠近灵树,便被巡查的将领扣下,而以灵族城中的布局,他们即便从灵树上拿到什么东西,恐怕也很难离开。”


    灵树位于灵族中心,其灵力牵系全族,若有异动,巡查的侍卫仅仅是微不足道的第一道关卡。无数灵族很快就会闻讯而动,将贼人拦下。


    “千年前的那场灵族浩劫,恐为萧墙之祸。”云杳窈舔舔嘴唇,越说越轻松,眉宇随之舒展开来,“我们不如就先从能接近灵树的查起,逐一排查,总好过苦等那人出现。”


    晏珩听着,眼皮一直半敛着情绪,听完才开口:“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去做?”


    云杳窈思量片刻,道:“窃取灵树之力,又能顺利逃脱,必得是有人在为之撑腰。无外乎两种情况,一是灵族内部有人想要推翻现任灵君,另立新君。另一种,则是勾结外族,灵树之力,甚至是整个灵族作为投诚表忠的礼物。我如今借用了灵君身份,一切调遣,不过一句话的事,不若先从最近的开始,排查统领们与外族的往来情况和灵族内部各方势力的变动。”


    说到此处,云杳窈的胳膊上不觉爬上一层鸡皮疙瘩,突然觉得有股寒意自体内生出。


    “这样还是不够。”晏珩说,“若是在你查清前,那贼子就已经动手,岂不是又要陷入被动中?”


    云杳窈不再说话。


    晏珩唇角藏着浅笑,似乎并不是为了责备她才说出上述言语,接着安慰道:“杳窈能想到此处,已经很好了。”


    他接着补充:“不如再加固周围的防御法阵,我们各自将一线灵力注入其中,若有异动,即刻前往。”


    云杳窈松了口气,点头应和:“还是师尊想得周全。”


    她冠上流苏晃动,从晏珩的角度来看,恍惚了她的眉眼。


    许是她如今附身女君的缘故,即便是幻境并没有更改她的面貌声色,然而她还是带了些灵君矜贵姿态,那些笑,也仅是疏离客套,并非发自真心。


    晏珩目光下移,看到云杳窈笑时露出虎牙一角,娇俏灵动,冲淡了那种天然的疏离感。


    两人又详细商议了些部署法阵的事宜,最终决定今夜立刻完成。


    在这之前,云杳窈还要想个理由,将花在溪和廖枫汀这两个异族人安顿好。


    因为他二人并没有身份牌,方才的动静大,早就被知情的灵族中人视为威胁。思来想去,只好说他们二人身份不明,关在狱内怕生变数,先立下灵力束约,由小君亲自带着,日夜随行,直至揪出他们背后之人。


    这才暂时免了他们的牢狱之灾,不过此时夜已深,还需要暂时屈居其中一晚,待明日一早,灵族司狱按照流程接到灵君指示,再由岑无望领走。


    云杳窈和晏珩走出牢房。


    花在溪作为囚犯,自然不能随灵君离去,他勾住岑无望脖子,将他硬拉了回来,说:“感觉师妹比从前胆子大了不少。”


    灵君与君后的身影遁入拐角幽暗,花在溪和岑无望说:“她看起来就像是你亲妹妹似的,越看越像。岑师弟教导有方啊。”


    花在溪边说,边拍了下岑无望。


    岑无望的心脏抽搐一瞬,停跳了几下,险些喘不上来气,然而他早已习惯心脏这种突如其来罢工,面上不显痛色。


    “杳窈习惯了我在身旁照看,她看着弱小,实则心性坚韧,外人不知道,我却一清二楚。”岑无望笑意渐浓,“她一直都很好。”


    花在溪啧了一声,反问:“既如此,那她近来不愿意搭理你,应当是你的错喽。”


    他想起一些事,又说:“亦或者,是避嫌?”


    岑无望的笑容僵硬一瞬,但很快便恢复寻常,花在溪毫无察觉。


    他垂首,一缕细细的发丝从鬓边散下来,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怎么会呢?她尚且是孩子心性,不懂情爱私心的,应当是我的错。很多时候,我也没什么好办法,既担心言语不慎,逼得她畏畏缩缩,不敢与常人交际,又害怕将她越推越远,让外人引她入歧途,只好慢慢引导。”


    花在溪与不远处的廖枫汀一同听着,都不插话。


    岑无望这么说着,脸上笑容早已淡下去不少,蓦地想起什么似的,将笑挂回唇角,停顿片刻,才抬高音量接着说。


    “不过,我如今见她越发有主见,虽然偶尔会为她的安危忧心,但她身边朋友多,说到底是件好事。”


    “多谢二位师兄这段时间代我照顾杳窈,等回了乾阳宗,我会和杳窈携礼拜访两位,以表谢意。”岑无望话很客气,与花在


    溪拉开距离,“时候不早了,两位师兄早些歇息,我就不继续打扰了。”


    第36章


    除却灵族牢房内的两位闲人,其余三人皆是忙碌了一整夜。


    先是在灵树四周布阵,而后又连夜急召灵君的几位心腹女官,将近来族中事宜一一询问排查,甚至将已经批阅过的文书一并取了来,唯恐错漏线索。


    然而这么做,无异于大海捞针。


    且不说布局者定然早有防备,定会竭尽所能隐藏自己的行迹身份,他们又是初到幻境,对于灵族内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不了解,为了不打草惊蛇,引发动乱,更不好深挖。


    再者灵族境内子民,无论是何种姓氏,何种脾性,皆以灵树为尊,从灵树中降生的君主,即为最高统领者,正统性和神圣性毋庸置疑,想要通过发动叛乱取而代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云杳窈皱着眉,还是觉得这么排查下去效率太低。


    “近来灵族可有大事发生?或者可曾发生过什么奇闻异事,传闻也好,不论真假,都说来听听。”


    半夜被召入殿中的止戈打了个哈欠,她眼角带着浓重的困倦,边翻阅桌案上堆积如山的书卷边回答道:“哪有什么大事发生,咱们灵族近来唯一的大事,不就是君上您的喜事吗?”


    云杳窈与晏珩对视一眼,两人这一世名义上还是师徒,如今进入幻境,做了夫妻不说,身份地位也来了个翻转。


    从前云杳窈为徒弟,晏珩为师长,她再受宠爱,心中仍有敬畏与怨憎,未曾敢懈怠礼仪。


    而今云杳窈为灵君,晏珩为君后,一切用度皆要以她为尊,晏珩只能根据她的选择作衬,就连几人翻阅文书,在殿内处理族中事务,都是云杳窈再三要求后,才在尊位旁另辟了处角落,还是不能靠近桌案的位置,只摆了张软凳,连下方有案几的客位都比不上。


    按照长老们安排的随行教引的说法,灵君与君后是为了结两族之好,匆忙成婚,君后尚不是真正的灵族子民,更不知如何侍奉灵君,需要每日谨言慎行,履行好自己的责任,才能令阖族安心。


    带入书房已经是破例,教引丝毫不见困倦,瞪眼看着晏珩的一举一动,云杳窈抬头间扫到教引脸上的神情,那眼神,直盯得人心中发毛。


    晏珩倒是不甚在意,他很快便自顾自地率先移开视线,在教引发现前,恢复那副顺从模样。


    他额角发丝连同眉眼微微垂着,脊背都略弯下,室内几个女官的姿态都比他轻松自在,他却像是早被磨练过千万次般,只是静默坐着,仿佛是木架上的精致玩偶,仅仅作为无害的装饰存在,不发表任何意见,更不会出声动摇她们的决策。


    云杳窈未注意到教引皱起的眉头,刚要出声,教引咳嗽一声:“君上,天将明了,请容臣与君后先行离开,前往卫英台前祈福。”


    晏珩身为君后,又是异族,按照灵族传统,需要在灵树前虔诚跪拜十日,直至他的灵气与灵树相接,才能算是得到灵树的认可,成为真正的灵族子民。


    室内落针可闻,连翻动书页的声音都暂停了下来,却无一人抬头,都在等待着云杳窈发话。


    既然是族内规矩,云杳窈未曾多想便应了下来。


    今日岑无望要去将两位师兄捞出来,需要暂离卫英台,留一个人在卫英台还算合理。


    更重要的是,灵君体内灵力充沛,她在殿中以丝线为媒介,就能实时探查两地情况。


    本以为这事应当是他们入了幻境后最不值一提的小事,未料到几日观察后,云杳窈从中琢磨出点别的意味来。


    接连三日,云杳窈与其余几人照常调查灵族内务,晏珩则一直在卫英台,别说打探消息,连休息的时间都很少。


    灵族的文字晦涩难懂,几位教引轮流上阵,夜里学习祈福经文,白日里还要跪拜灵树。但在君后来到卫英台期间,灵树不曾为这位新任君后有过片刻动摇。


    长期处在幻境内本就会影响心神,那些灵族文字天然带有音咒效果,需要消耗大量灵力。


    云杳窈曾在第八日清晨与岑无望等人一同前往卫英台加固阵法,远远看见跪在灵树下祈福的晏珩。


    他的脸上被特殊的花汁绘制了白色面纹,从两边脸侧绕过眼下,爬过鼻梁,一路蜿蜒抵达额心,那些途径眼下的点状装饰,就像是一颗颗凝固在脸上的,已经结晶的泪。


    晏珩整个人被包裹在厚重的白袍中,像是一颗无动于衷的白茧。


    云杳窈刚想要过去打个招呼,便被教引提前拦下。教引对她毕恭毕敬,以为她是对晏珩心软,便阻止她继续向前。


    “君上,灵树尚未回应,君上勿扰乱君后的诚心。”


    那边的人似乎已经知道她过来,身影未动,可是线已经动了。


    云杳窈担心他多日努力功亏一篑,并未上前,只是叮嘱廖枫汀与花在溪注意卫英台这边的情况,然后转身离去。


    第九日,她感受出来晏珩的心绪有明显波动,指尖的丝线在环境外多日未曾变化,最近却频频颤动,联想到教引的话,她本不打算再花时间去探望晏珩,然而廖枫汀突然传信过来,说是在城门处有了些新发现,应当能从中得知憎愔的真实身份,不过他现在证据不足,需得几人一同将手中线索仔细对照排查才行。


    于是,云杳窈这才准备夜赴卫英台。


    午后下了点小雨,此夜无云,天气微凉,微风徐徐。


    女官们打道回府,止戈提灯跟在她身后,急急唤了声君上。云杳窈回首,看到眉眼英气,脸颊却带软肉的止戈弯着眼。


    先前云杳窈被幻境内的灵君所困,意识尚不能控制身体时,便已经在迎亲的队伍里注意到止戈。


    她看起来尚且年轻,犹带着些少年稚气,却已经成了灵君心腹。


    许是因她年纪小,众女官中,她最得灵君宠爱,因此才生出了旁人不曾有的胆量,向她请求:“虽说雨停了,但前往卫英台的石板路湿滑,请君上准许微臣护送。”


    云杳窈眯起眼,没有直接拒绝,她端详着止戈,心中不可能没有半点怀疑。


    灵族早已覆灭千年,眼前的止戈不过是幻境遗影,可幻境外的止戈却是真实存在,她究竟是谁,亦或者,她究竟是什么东西?


    若止戈没有死,即便侥幸逃脱,灵树已毁,灵君陨落,她没了生机来源,早不该是那副明艳鲜妍的模样。


    不仅是止戈,还有晏珩。


    灵族覆灭太早,也消失的太干净,有关他们的记载寥寥无几,多数都是后世杜撰,并未有完整详细的文书留存于世。


    在进入上古遗境前,云杳窈从未见识过灵族中人,更不曾将灵君与晏珩识海意境中的身影联系起来。


    他的心魔梦魇是千年前的灵君,但按照晏珩的年纪来算,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见过这位灵君的。


    想到这里,云杳窈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不自觉打了个冷战,与此同时,拉开了她们之间的距离。


    丝线再次跳荡,在云杳窈指缝间来回扫。


    指根有些痒,云杳窈捏住线,回过神来,强装镇定对止戈说:“正因路滑难行,才无需你大费周章。本尊此刻去卫英台,原不是为了什么要紧事,你回去休息吧。”


    止戈捏着木柄,灯火将她裙摆照得很亮,她就这么亦步亦趋跟在云杳窈身后,固执道:“夜色渐渐深了,卫英台附近草木环绕,界纹又多,请让止戈为君上开路。”


    其实今夜是个晴夜,万里无云。


    但止戈这般坚持,云杳窈也存心从她这里打探消息,最终还是同意了下来。


    待两人行至无人处,云杳窈开口询问:“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一直走在她前方的止戈身影一顿,侧身讪笑:“尊上……”


    两人默契地放缓步调,止戈不敢看她,犹豫再三,硬着头皮开口:“君上,止戈身为臣子本不该多言,然今日之事,您


    实在不该心软动摇。”


    云杳窈没有听明白,她此刻才停驻脚步,反问止戈:“什么?”


    就要到卫英台,虫鸣愈发显得林中幽静,止戈的声音清晰无比:“君后并非灵族中人,小君也从宫内搬出去了,他们二人彼此制衡,尚且有诸多麻烦事需要您从中斡旋,若您明晃晃偏心,恐有人心存不满。”


    云杳窈知道,灵君身旁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喜欢这个新任君后,灵族众人对待这位君后的态度微妙。


    除却教引外,所有人都对他保持着刻意的距离,他就像是灵族的一根木刺,拔不出,取不掉,虽不至于要了性命,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仙族借联姻之口,想要插手灵族内务,其心昭然若揭。


    “灵树迟迟不肯接纳他,到底是灵树对君后的考验,亦或者,根本就是因为他……”


    因为其心不诚。


    后面的话,止戈与教引都不曾直说,可所有人都没说出口的话,难不成就不存在了吗?


    林间小道上,止戈的身形越来越低,声音却越来越激动,甚至有些颤抖。


    “君上止步慎行,请君上以灵族为重,以自己为重。”


    说完,止戈单膝跪地。


    云杳窈垂眸,看到她低头时整齐束起的乌发,以及平时不容易看见的,颈后凸起的隆椎。


    不知道灵君闻言会如何说,但她很敏锐的从止戈方才的话里捕捉到了另一个蹊跷之处。


    小君和君后的对抗,是灵君有意为之。


    如此,才造成了两方权力暂时空缺,内务全然交托于灵族女官之手的现状。


    很显然,这些包括止戈在内的女官,效忠于灵君,且是直接听命于她,不接受灵族内其他长老和重臣的调遣。


    灵君会疑心君后正常,但小君可不仅仅是权力符号,更是她的伴生臣属,除却那些长眠于灵树的亡魂,小君应当是灵君最亲密的人。


    这种羁绊远胜血缘,自他们意识萌发,躯壳诞生前便已经存在,类似于一种天然的信仰,自甘作缚的本能注定让他们不可分割。


    若不是灵君有疑心病,那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促使灵君疏离小君,甚至一手促成了今日局面。


    云杳窈还未来得及让止戈起身说话,有人自身后而来,脚步轻快,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花在溪若无其事走了过来,仿佛没看出两人间的奇妙氛围,规矩行礼后,朝云杳窈道:“灵君恕罪,小君杂务缠身,尚不得闲,待处理完,即刻赶到。他特意吩咐过,让您先进卫英台避风,他有要事禀告君上与君后,烦您稍等片刻。”


    说罢,花在溪抬头,冲她眨眨眼。


    云杳窈立即会意,对止戈说:“本尊知道你的忠心,此事并非你猜测的那般,我与小君有要事相商,你今夜不必随侍,自行离去。”


    第37章


    见云杳窈态度坚决,止戈不再坚持,只得退下。


    待她走后,花在溪道:“我方才的随机应变堪称完美,替你解了围,还顺势打发走了个闲人,快说谢谢师兄。”


    云杳窈听见花在溪在她耳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怎么心不在焉的?”


    卫英台周围的旗帜翻卷如浪,猎猎声里竟恍若夹着丝竹哀音。花在溪指尖戳了戳云杳窈额心,云杳窈眉间皱起的浅痕如同干涸的川流,花在溪瞧着她,不觉间入了迷,想要将那处褶皱抚平:“好端端的,怎么作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来。”


    花在溪觉得云师妹生得好,无论何种神态,都是可怜可爱。


    唯独这种愁,他是最不愿看到的,因为那总让他想起些年少轻狂时做出的鲁莽之事。


    问鼎峰上,数他天赋最高,纵然后来出了个天生剑心的旷世奇才,都不曾磨灭他花在溪的独特锋芒。


    现如今,在危机四伏的幻境之中,在这样一个本该忧形于色的情况下,他忽然想起师妹手中那柄剑。


    不是威名在外的神剑问心,而是那把在问鼎峰初次相遇,他随意打落的一把普通长剑。剑身薄而软,看起来无害,然而剑刃锋利无比。


    他那时说了什么?


    剑被挑飞的那一刻,他说:“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其实没人听到,在云杳窈弯腰拾剑的时候,他还说了三个字。


    于剑道,他问心无愧,不曾对谁有过嫉妒艳羡之情,所以他从不悔放出的每一句狂言。


    于私情,他在无数次忽视后,终于在这四下无外人的静默之刻,感受到了砰然意动的陌生情愫。


    “真笨啊。”花在溪喃喃道。


    视线很狭窄,他眼中的云杳窈却越来越近。


    俯身时,花在溪冠上红玉折射了点灯光,看起来鲜似心头血。


    云杳窈下意识躲过他小心翼翼拂向眉间的指腹,定了定神,皱紧眉头,反问他:“你说什么?”


    这种远离是几乎出自本能的疏远,两人间顿生隔膜,各自都有些尴尬。花在溪收回手,轻轻摸了摸鼻尖,反应过来后,撤退半步,道:“抱歉,师妹,你听错了。”


    “我是说你是,不对,应该是我……”花在溪的话在嘴里骨碌一圈,难得带了点挫败,“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花在溪抓了抓头,觉得这件事根本没法解释,他要怎么和师妹说?


    说他的私心,说他的骄傲,说他晚来的、青涩的、懵懂的心动,终于在剑落下不知多久后,回响在他一片空白的胸腔里。


    尽管那里如今已经饱胀。


    这简直愚不可及。


    “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说我自己。”


    “我是笨蛋。”


    卫英台附近很安静,花在溪这辈子没用过这么小的声音和人说话。


    “我真的是,真的是太愚蠢了。”


    这句话飘在空中,轻如鸿毛,因此并没有传入云杳窈耳中。


    “什么?”


    莫名其妙,云杳窈想,她看着花在溪闪躲的眼神,突然生出点不好的预感。


    花在溪不再摸鼻尖,他本就不是那种会纠结扭捏的性格,如今摸清楚自己心中所想,很快便坦然接受了事实。


    他眼中闪烁着希冀,即使在黑夜中仍旧闪闪发亮,像是有火星子藏在里头,那种兴奋和惊喜几乎要将林中冷寂逼退。


    “师妹,我……”


    卫英台内传来一声巨响,掩盖他的声音,杳窈只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他究竟想说什么。


    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已经不在花在溪身上,只觉得有一股又麻又痒的激流贯穿灵魂。


    腕间丝线剧烈抖动,几乎要断开。


    “灵树!”云杳窈转身向卫英台奔去。


    与此同时,止戈闻声返回焦急唤她:“君上!”


    云杳窈头也没回,立即下令:“止戈,传本尊指令,召集众侍官去卫英台的祭场。”


    刚想说护好灵果,然而在慌乱之中,冠上垂旒随着动作甩了她一下,冰冷的抽痛感让她突然冷静下来,于是改口:“不对,你随我同去卫英台。”


    她转头对花在溪说:“你去祭场找祀官,无论何人都不许靠近灵果,即便是君后过去也不行。”


    说罢,她疾步向声源赶赴,一路身边景移物换,越阶而上,就好像是灵树从柱中一点点升起,越来越高大巍峨,枝叶金碧之色参天数千尺。


    待云杳窈跟随丝线寻到晏珩,她只见虬曲枝干前的燃起熊熊烈火,长窗俱开,晏珩在灵树盘错的根前就像蚍蜉般渺小。


    卫灵台内横尸遍野,尚有人留了一口气,被赶来的卫英台守卫军压制。晏珩白衣映火,面容上的面纹被鲜血覆盖,交错相融,血珠子顺着纹路往下流淌,就像是红白交错的泪痕。


    云杳窈呼吸一滞,她看到晏珩身前横躺了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具尸体。


    晏珩掌心抹过,为廖枫汀合上双眼,他死不瞑目。


    云杳窈脑子一片空白,她一点点牵紧了丝线,踱步至他们身旁,直到看到廖枫汀那张已无悲喜


    的年轻面孔,才想起去问:“谁杀了廖师兄?”


    廖枫汀的胸前,是一道剑伤,直穿心脏,一击毙命。


    不像是询问,她说这话时死死盯着晏珩的双手,拨雪剑不在,他手无寸铁,看似无害,却无法让云杳窈对他放下警惕。


    这伤口的位置云杳窈太熟悉,前世被晏珩所杀的阴影卷土重来,望向晏珩的眼神翻涌着惊讶、畏惧和愤恨。


    丝线绷得太紧,云杳窈的掌心几乎要在幻觉中感受出些许疼痛来。她立在三尺之外,这个距离,只要心念稍动,丝线和剑可以同时召出,与他殊死一搏。


    不等他召来拨雪,在晏珩抬头的瞬间,云杳窈的剑尖已经指向他颈间。无数丝线从她身后涌出,织成天罗地网,几乎要将两人的身影覆盖。


    云杳窈看见晏珩的喉结在剑尖前滚了滚,她的剑从轻微颤动到平稳挑起晏珩下巴,仅用了两息时间。


    “你要弑师?你如今长本事了,不知从何处学的礼法,连最基本的尊师重道都给忘了。”晏珩面色冷了下去,“还是平日纵你太过,以为我不敢清理门户吗?”


    有一滴血在他唇角,被他抹去,像是擦花的胭脂,妖艳荼蘼。


    明明一身白衣,形神却恍似艳鬼。


    云杳窈不卑不亢,握紧剑柄,没有收剑的意味:“弟子不敢有不敬之心,然师有过,弟子应当及时阻止,若因此潜谋掩饰,那才是真的将师尊之名,将整个乾阳宗的清正踩在脚下。”


    “更何况,廖师兄对我多有照拂,杳窈不敢,也不愿他就这么悄无声息死去。”


    她大可装作没看见,替晏珩遮掩过去,但这正是反抗晏珩,报仇雪恨的最好时机。


    幻境削弱了晏珩大部分精力和灵气,连日的祈福和祝颂令他疲惫不堪。云杳窈借了幻境中的灵君躯壳,即便不能与这位上古神明相提并论,也能借幻境之力与他一较高下。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晏珩平生好洁,不仅指华贵净服,还有一世清名。


    晏珩是一个不允许自己有污点的人,无人能将他拽入凡尘。他能杀妻证心,将她的身影从世间抹去,不让任何人怀疑,这般滴水不露,可见他前世早有图谋。


    “即使要与我为敌吗?”晏珩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剑放下,我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云杳窈低声道:“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再当作无事发生。”


    她意识到说错话,眼睛眨了一下,接着说:“廖师兄对我多有照拂,他含冤而死,死前犹不能瞑目,我不能看着他不得安息。”


    “况且,整个乾阳宗上他最守规矩,甚至花师兄还戏称他为小古板。以廖师兄的为人,我不信他有什么必死的理由。”


    除非,他和她一样,都挡了眼前人的路。


    “眼见不一定为真。”


    晏珩起身,问心在他下颌皮肤上划出一道鲜明血痕,他却视若无睹,从仰视再到平视,最后他垂眼,满面慈悲。


    雪,纷纷扬扬从无边无垠的幻境天空中洒落。


    晏珩再抬眼之际,冰凌化剑,擦着云杳窈而过,扬起的风撩起她的鬓边碎发,直直朝身后穿过。


    “幻境之内,并不是只有我一个活人。只是你不得无情剑精髓,始终有私情私心,所以才会为人所蒙蔽,以至于不分青红皂白,误以为是我杀了廖枫汀。”


    “你太天真了,疑心为师,都没有怀疑过那个破绽重重的活死人。”


    “杳窈,为什么宁愿固执的相信一具行尸走肉,都不愿听我几句真言。”


    冷,直达灵魂的刺骨寒意贯穿整座幻境。


    卫英台上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晏珩手中无剑,然而灵气已经随风雪破开卫英台大半区域,整个卫英台从他脚下裂开,这股激荡的灵气并未停歇,凝聚成刃,带着绝对的杀意,冲远处闻讯而来的灵族众人而去。


    烈火不再燃烧,雪漫长街,几乎要湮没所有热,连灵树的灵气都一同冻结。


    云杳窈猛然向后看,来不及思考晏珩话中深意,丝线已经随她心意,全力飞至冰刃前,企图结网阻截。


    在红白交错之际,云杳窈没有从中吸取到半分灵气,冰刃没有停留,直接穿过丝线,继续朝着目标刺去。


    “岑无望!”


    第38章


    岑无望如今的剑是从乾阳宗藏剑阁分发出去的弟子佩剑,其本身没有什么灵力,最大的优点是结实耐摔,乾阳宗刚入门的弟子几乎人手一把。


    面对灵力凝结而成的冰剑,它这项优点随着强大的冲击而分崩离析。


    剑身碎成好几段,碎片飞溅出去,有几片被寒气裹挟着,调转方向,往岑无望刺去。


    拖延一息足矣。


    云杳窈的心脏沉重,身法却异常快,问心从她手中离去,及时挡在岑无望身前三丈远。


    岑无望与云杳窈的灵气汇集,共同注入问心。


    云杳窈心惊胆战,生怕问心因此反噬,毕竟从无两人共用一柄剑的先例。


    三股灵气狠狠相撞,问心发出一阵锐利剑鸣,剑身稍稍弯曲,锋芒依旧。


    甚至在两人的灵气相聚后,隐隐有灵体浮现。


    云杳窈生了满背满额头的冷汗,还好,她之前的猜测没错,憎愔制造的幻境持续削弱了晏珩身上的灵气,他如今又想强行突破幻境,这一击看似凶险,但也仅仅是想要趁岑无望没有防备,所以才打得又急又凶。


    云杳窈咬着牙,给问心再加一道令,看着那把冰剑被问心的锋芒削断,她眼中光芒更盛。


    汗珠子从她下巴滑落,砸进地面裂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杳窈展眉,能感受出那些与心相连的经脉快要捆不住这颗剧烈跳动的心了,她深吸一口气,面上很快泛出些异样的红:“师尊,承让。”


    岑无望道:“师尊这是何意?无望有何过错,竟惹得师尊如此迫不及待,非要置我于死地。”


    晏珩眼神从始至终都只顾着看云杳窈,卫英台伤痕累累,他白衣上红梅点点,仍旧是一派闲逸姿态。


    “杳窈,回到我身后。”


    岑无望剧烈咳了几声,刚弯下腰,便咳出一口鲜血。


    血砸在地面凝结的霜上,先融化了一点冰凉,很快便重新被冻住,变得黯淡无光。


    云杳窈扶着他,给他一个可以依靠的支撑点,她偏头去看岑无望,突然想起晏珩方才所说,道:“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瞒了我什么?”


    岑无望总是报喜不报忧。


    未成为乾阳宗弟子的那些年,总提着一柄无名铁剑四处游历,路上缺钱了,便找到些民间悬赏,或是主动替人斩鬼消灾,能换顿饭就好,他连住处都不怎么挑剔。


    后来身边多了个云杳窈,他突然就忙碌起来,开始注意接些值钱的恶鬼悬赏。


    他的剑法高超,却终究只是个单薄少年,若是路遇恶鬼围剿,他只能苦战。


    铁剑多了许多锈迹,在进入乾阳宗后,就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在某日夜里悄无声息断裂开来。


    岑无望还煞有其事,为这位老伙计办了个葬剑仪式。


    无名老剑埋在逢朽生椿的树下,云杳窈记得岑无望坐在石阶上叹息:“怎么会突然断了呢?”


    万物都有寿数,对于这把剑的落幕,云杳窈并不意外。


    它经历太多风雨,纵然每次战后岑无望都会仔细擦拭,可仍有无数细小裂痕留在上面。


    鬼气日积月累地与其相撞,磨损到他们上山才断,云杳窈都怀疑岑无望是不是偷偷拿去铁剑铺回炉重造过。


    云杳窈问他:“问心不好吗?”


    这把剑太过陈旧,自云杳窈第一次见它起,它便是这副久经风霜的朴素模样。这种剑滋养不出剑灵,最终的结局必然是断裂,也就岑无望还会为此惋惜。


    “好。”岑无望说,“可它不是我的。”


    云杳窈以为他在炫耀:“问心受剑心而召,这是整个乾阳宗都知道的事,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


    “那不一样,故剑难弃,旧爱不舍,这才是真情啊。”光风霁月的回雪峰首席弟子如是说。


    云杳窈这些年被岑无望养得胆子肥了些,很久不再叫他哥哥,转而学着同门喊他师兄。


    偶尔,云杳窈还会直接喊他的名字。


    比如现在,云杳窈看着岑无望玩笑时眼底的落寞,道:“岑无望,你不要太恋旧,我可以给你买一把新的剑,一把比它和问心都漂亮的剑。”


    云杳窈很早就懂得察言观色,自然立刻懂得岑无望话中意。


    回雪峰近来添置了很多东西,她的梳妆台上,还留着早已经空了的木雕香粉盒子。


    云杳窈不是让岑无望就此忘记曾经的剑,而是想给他一个,可以慰藉余生的东西。


    剑修最宝贝的就是剑。


    比问心还要好的剑还没问世,但她可以找人来锻造一把新的“神剑”。


    让新剑再次记录新的历史。


    记录属于他们这个时代的历史。


    岑无望笑而不语,摸了摸她的头,欣慰道:“杳窈长大了。”


    当时的云杳窈怎么都没料到,世事易变,今朝的承诺若不是当即实现,就很容易变成水中泡影,随波而散。


    那句承诺至今未能实现。


    无名剑葬在无人问津的院外树下,剑的主人不过短短数年,除却满身伤痛,再无什么可得到的。


    云杳窈的目光定格在岑无望因痛苦而凸起的颈部青筋,在往上移,就是苍白消瘦的下巴和带着血的薄唇。


    她搀扶着他,五指紧紧抓住他的臂膀,既是扶持,又是禁锢,她轻声说:“师兄怎么总是这样,什么都要管,还什么都想自己扛。”


    云杳窈最恨他的侠义肝胆。


    晏珩道:“杳窈,你还不明白吗?你身边站着的,根本就不是岑无望。若我的推测没错,岑无望早就死在了山下,你不过是一缕未了执念的生魂,强行霸占了我徒儿的尸首,如此,竟还敢回到乾阳宗来,想必就是为了引我们入幻境。”


    他抬手,掌心再度凝结冰霜,聚起的风将他兜帽吹开,乌发顿时四处飞扬,在空中狂舞。


    “你是憎愔安插进乾阳宗的亲信,或者,你的人皮之下就是恶鬼憎愔。”


    晏珩冲云杳窈伸出空闲的那只手,眉目坚定:“杳窈,我们都被骗了,千年前的灵族之祸,根源就在小君,灵族内斗,小君夺权,才致使灵君陨落,灵树在战乱中被毁,甚至余波至今未消,他还在兴风作浪,害死了廖枫汀。”


    “弟子不知,师尊为何会污蔑弟子。”岑无望抹掉唇角鲜血,勉力直起身体,“弟子自上山拜师,功课勤勉,心怀天下,未尝做过一件忘恩负义之事。我自知失去剑心,残躯一副,再难踏足大道,恐要辱没师名。”


    岑无望紧紧回握着云杳窈,像是抓到了海上浮木。而他就是落入苦海的溺水者,再无别的什么可依靠。


    “我已六极缠身,此生注定短折而亡。我不想死,却更不想被人无端污蔑。更何况,这人还是我所敬畏的师长,是名满天下的剑仙君子。”


    “杳窈!”


    “杳窈。”


    岑无望与晏珩同时望向她。


    “回到我身边,不要听他的,恶鬼之言如何能信,他们向来擅长蛊惑人心。你越是不舍得岑无望,就越容易被他的巧言令色所困,不要再执迷不悟!”晏珩觉察出自己的失态,重新深吸一口气,眉头压着眼,沉声道:“即便你不信为师,也该知道他身上的蹊跷,他并不清白,更不无辜,他的手上沾着你两位同门的血,你好好看清楚。”


    岑无望却在她耳边虚弱道:“杳窈,无论你选择谁,都要记得我的清白。我死不要紧,不要让我成为你的污点。”


    话说得大度,手还紧紧攥着她袖口。


    “把我葬在……”岑无望缓了一口气,“葬在深山,让我的骨血归于大地,这样就能在你无数轮回的时候,成为你脚下的一抔尘土,为你铺平前方的路。”


    两人间的气氛紧张,偏要问她讨要一个答案。云杳窈脑子很乱,她不知道该相信谁,或者说,她谁都不信。


    岑无望不可能是外人假扮,她与岑无望朝夕相处多年,若他被人夺舍,她绝不可能看不出一点异样。


    而且,就算做出最坏的打算,岑无望真成了鬼魂,她也不害怕。比起视万物为蝼蚁的无情,她还是更相信鬼魂亦有执念与真情。


    名字是方便他人区分自己的代号,身体是方便外人辨认的容器。人皮之下的灵魂是哪副模样,没人能见过,她却能凭借丝线辨别。


    是非对错,她目下已了然。


    云杳窈摸了摸那根重新显现的丝线,继续沉默着,试图以此平衡两人间的氛围。


    现在的局面,无论是站在谁那一边,岑无望都会陷入死局。


    选择岑无望,晏珩必会毫不留情,清理门户。


    选择晏珩,岑无望还是必死无疑。可悲的是,岑无望还是个孤儿,便是和他逃出去又如何?这世上根本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就算侥幸从晏珩手中逃走,就凭他这副身子骨,根本跑不远,届时晏珩先发悬赏令,天下仙门重重围剿,岑无望很快就会走入绝境。


    来处尽毁,又无去处。这样的人,如何能寻到一条活路呢?


    云杳窈正焦头烂额思索着对策,有箭矢破空而至,毫无征兆向晏珩射去。


    晏珩察觉出危险,凭借敏锐直觉偏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划伤右脸。一条细小的血痕浮现,翻涌着金色灵气。


    箭发于灵树,射箭者躲在暗处,很快就射出第二支。


    晏珩回身,手中寒气顺着箭的轨迹而行。


    寒意遁入整座灵树,刹那间,全境生机皆消亡于肃杀风雪中。


    第39章


    晏珩不再躲避,第二支箭停在如瓷般薄而莹白的眼皮前,被生生冻在半空,不得寸进。


    他两指取来箭,细长的箭在手背上翻转一圈,最后被他闲闲握在掌心,稍稍用力,被冻起来的金箭便碎成齑粉,飘散归尘。


    “哪里来的小虫?躲在树后不敢现身,岂不闻畏贪生者难苟免,还不速速现身!”


    话音落,以晏珩为中心,幻境内的空间扭曲一瞬,寒冰将灵树冻结,只剩下一处泛着绿意。


    事已至此,射箭者足尖轻点,腾跃显形。


    此人身着金边黑袍,面覆银质面具,无从分辨年龄,更无从知晓其面貌身份。看身形轮廓,约莫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


    她停滞在空中,背手抽金镞,翻身控角弓。未曾打招呼,拉弓又是一击。


    咻——


    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这一箭比前两箭更加迅猛,晏珩挥袖,袖上挥出灵气将金箭卷入漩涡。


    箭羽旋转几圈突然停下,瞬间分裂出数十支细小金箭,穿透无形的灵气墙,继续向目标飞去。


    拨雪剑至,随晏珩的指令挡下金箭,速度极快,在空中留下几道银光残影,那些箭便改道坠地,很快便消散。


    云杳窈这才看清楚,这些箭并没有实体,而是由灵气凝聚化形,是以杀伤力更强,逼得晏珩不得不召剑而来。


    拨雪刺入地面,发出阵阵低沉鸣诉,它在不停颤动。晏珩走到它身边,轻轻拍了拍拨雪剑柄:“好了。”


    它身上的微亮银光暗了下去,回归平静。至此,晏珩才将它提起来,剑指不速之客,眉连语气都染上几分笑意:“遥想当年,追月箭能一箭破军,怎么落得如此境地,沦落到只能背后放暗箭。”


    那女子声音闷沉,像是从地底裂隙中传回来的余响。


    “无耻之徒,我今日定要取你性命。”弓箭在她手中消失,化作九柄光剑,向晏珩杀去。


    拨雪再次亮起银白光芒,晏珩轻轻


    转动手腕:“安静。”


    随即偏头躲过第一道刺过来的光剑锋芒,回身再用拨雪挡下第二道横斩过来的光剑。其余光剑调转方向,继续回斩围击,但都被晏珩巧妙挡下。


    黑袍女子抬臂,用剑阵将晏珩围困在阵中心,握住其中一柄剑,霎时数剑归一,稳准狠刺向晏珩,经前胸斜入,右侧几根肋骨断裂,直至穿透胸膛,从肩胛骨而出,鲜血顺着剑尖从背后伤口淌出。


    晏珩未曾呼痛,身体僵硬一瞬,云杳窈听见他闷哼一声。


    风刮开额前细软碎发,云杳窈咬着牙,抬臂挡住呼啸的寒风,从缝隙间眯起眼看向晏珩的背影。


    看见鲜血顺着剑尖从他背后流淌而出,滴落在地面上,并且很快凝结,就像是朵朵在寒风中不慎从枝头跌落的红梅。


    没有直接穿透心脏,晏珩及时用体内灵气护住了心脉经络,血液很快就不再继续流淌。


    黑袍女子还想转动剑柄,再来一击,晏珩预料到她的想法,先一步握住剑体,锋利的刃嵌入掌心皮肉,顺着掌心纹路淌出更多殷红的血。


    晏珩忽而笑了:“到此为止吧。”


    显然,这并非商议,而是一种警告。


    黑袍女子见事态不对,打算抽剑避让,然而晏珩紧紧钳制着她的动作,她却无论如何都不愿弃剑,两人灵力抗衡间,晏珩继续低声与她耳语。


    云杳窈听不到他的声音,有面具遮挡,她无法看清黑袍女子的神情,只见两人的距离更进一步,晏珩甚至为了不让旁人听见,让剑更进一步埋入身体。


    黑袍女子不知道听他说了什么,接着就是一掌击在他身上。这一掌彻底将两人的距离拉开,晏珩被推远几个身位,像是不知道痛一样,迅速稳住身形,翩然站定,止不住地笑,连肩膀都在颤抖。


    “一个两个的,还是太天真了,好好躲起来做阴沟老鼠不好吗?还做你那复兴的春秋大梦,你苟且偷生至今,难道还看不清局势吗?有些事,或许只是你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在晏珩说话间,云杳窈已经悄悄召回问心,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两人缠斗至今,就是为了捕捉到他彻底对背后松懈的这一刻。


    她毫无征兆提剑杀向晏珩,干脆利落,连身旁的岑无望都有些怔愣。


    抬头间,问心已经贯穿进他的心脏。


    这一击原本是不可能完成的,晏珩已运转起灵气防御,即便是偷袭,剑尖也不得寸进。


    然而丝线与他灵气相连,几乎是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撕开裂缝,让灵气运转停滞一瞬。


    云杳窈太清楚这一瞬的重要性,她瞪大了双眼,眨也不眨,生怕错过机会。


    两世积怨,一剑之仇,她不会忘记。


    原本还气定神闲的晏珩向前趔趄一下,僵直在原地,低头望向胸前的问心。这次,鲜血很快就将他的衣衫浸湿,掩盖了他身上原本的血迹。


    云杳窈心头仍是不确定,她猛然收剑,被晏珩的血溅了半边脸,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心中惊魂未定,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总算能喘口气,这才急促呼吸了起来。


    问心抽离的那一刻,晏珩几乎要以跪倒的姿态向前。黑袍女子见状,趁势砍去,想要将他头颅斩下。


    劈至晏珩头顶,发冠被利刃一分为二,然而他乌发落下,连指尖都不再抬一下,黑袍女子的剑却始终不能接触到他的要害,仅仅是徒劳地悬在半空中,任她咬牙施力,也难伤他分毫。


    画面几乎陷入停滞,所有人都像是被定身一般,不得动弹。发冠碎裂的声音回荡在幻境中,无限放大。


    与晏珩相连的丝线如蛇般扭动,线体因汲取了更多灵气而充盈饱胀。


    “怎么回事?”云杳窈不可置信。


    玉裂,玉碎,玉落。


    叮咚的清脆声响将晏珩的神思唤回,他周身灵气狂涌,兀自起身,不再管身后黑袍女子的进攻姿态,反而起身朝云杳窈踱步而去,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伴随着踏雪破冰之声。


    晏珩的神色带着点倦怠,他垂首用尚且干净一角袖口为云杳窈擦去脸上的血,然而幻境内温度太低,那些来不及被擦掉的血渍顽固地留在她脸颊上,经他一抹,反倒更加均匀。


    他幽幽叹了口气,继续耐心用手指为她擦去这些污血。只不过这份耐心终究是有限的,擦到最后,他眉宇间的冷漠更甚,手上动作也越来越急。


    云杳窈有点疼,忍着不适挤出几个字:“别碰我。”


    晏珩温热的指腹就此停在她眼下一寸之余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云杳窈的错觉,她竟然感受出微微的颤抖。


    第40章


    这点错觉很快就湮灭在晏珩低沉轻柔的呢喃中,他问云杳窈:“是我用力太重,弄疼了你吗?”


    他不容置疑的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说出的却又近似温声劝慰:“听话,杳窈。师父不想让你为难,你也不要难为师父,好不好?”


    晏珩抬眼向她身后方向看去,看见岑无望时,态度又和缓了些,甚至带上了点笑意。


    “你被人带坏了,变得乖戾自私,甚至做出伤害自己至亲的蠢事,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丑闻,师父很不高兴。”


    最后,他得出结论:“你是被岑无望蛊惑了,对吗?是他疏远我们,要你与我划清界限,甚至诱骗你对我下死手,是不是?”


    晏珩那称得上妖冶的眉眼如水波般清澈明亮,云杳窈能从上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明明整个局面都被晏珩所控,他该平静从容,但那双眼,那双执着望向她的眼中,分明带着祈求。


    云杳窈不明白他所求为何。


    她被这炽热目光包裹着,头皮发麻。


    反正已经撕破了脸,云杳窈索性不再与晏珩虚与委蛇,直接了当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你算什么至亲,我杀你,从来都与别人无关。我给你这一剑,全都是因为我……”


    未说出口的话被悉数纳入怀中,晏珩紧紧抱着云杳窈,他的头顺势埋进云杳窈的颈窝。


    皮肤上隐隐传来湿润水汽,云杳窈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但她还是要继续说:“因为我恨你,特别恨你,无法消解,并且永世不变。”


    她每说一个字,环绕着她的双臂就多收紧一分,到最后,她胸口气息都要被挤干净。


    晏珩伏在她身上,肩膀耸动,隐隐有似笑非哭的声音传出。


    云杳窈以为那是泣音,整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她本就对晏珩没什么愧疚,但一想到他就这么拥着她哭泣,她心中仍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不是痛快,不是心疼,思来想去,更像是有些诧异。


    高傲如晏珩,连尘泥都唯恐沾染半分,他连怜悯都吝啬予人,无情剑的集大成者,万物都可为他所用,即便是亲近的人也不例外,只要于他有价值,他就会毫不犹豫将过往情谊全数遗忘,为自己的前程铺路。


    他所行之事,必得换到点什么。


    那他的眼泪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他想借此换取什么东西。或者说,在晏珩心中,有什么能重过他自己的呢?


    云杳窈实在想不出来。


    所以,当晏珩起身,笑着将眼角溢出的时候,云杳窈心中已经麻木了,心中感叹,果然,她怎么敢觉得这种人会生发出什么不舍得的情感。


    晏珩的嘴唇因失血过多,显得有些苍白,与之对比明显的,是他异样潮红的脸颊和闪烁着水光的双瞳。


    云杳窈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得这般轻松惬意,甚至因此显得有些冶艳近妖的意味。


    晏珩捧着她的脸,目光有意无意刮过岑无望:“怎么办?那你可能要一直这般热烈的恨下去了。”


    云杳窈看着他眼底陡然升起的亮光,突然觉得自己对眼前人有些陌生。或许,她根本就不了解晏珩。她索性道:“我不会道歉的,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我不后悔给你一剑,更后悔没能就这么杀了你。”


    “不会的。弟子犯错,师亦有不严不教之过,待杀了该杀之人,我就带你回乾阳宗。”晏珩道。


    “你心法不稳,心思太杂,于无情剑道修行无益。回雪峰寂静,再不会有人打扰,为师会慢慢教导,直到引你回正途。”


    “难不成整个天下,就你那无情剑是正途,旁的就是歪门邪道,我不回去,我也不想再修你的剑道。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


    云杳窈气愤之下,手指跟着翻涌的气血微动,指尖的丝线也摇晃着漂浮起来,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于是继续拖延时间。


    “师尊  。“她放软语气,“我曾经是真的很想学无情剑,很想一直呆在回雪峰。但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我的心思太杂,有太多东西没办法割舍放下,爱恨嗔痴于你来说是飞升之路上的磨练,对我来说,确实支撑着我活到今天的全部希望。”


    云杳窈活了两辈子,走到今天才发现,她几乎没有什么高尚追求。


    那些少年意气,慷慨赴义的豪情壮志她未曾体会,在尘世跌跌撞撞,懵懵懂懂活到现在,只是因为想活着。


    学剑、拜师、修炼、复仇,只不过是她在给空洞的人生添置些事情做,好让外人觉得,她并非一个异类。


    然而很多时候,云杳窈都觉得自己没有选择。


    到这世上来不及思考,就发出自己第一声啼哭,从此以后,双目常常为自怜而流泪,她不知道在哭些什么,但就是觉得自己可怜。


    眼泪是会招人烦的,所以她数着流眼泪的次数,就好像是在给无聊的日子倒计时。


    无数的时刻里,她总在后悔,为什么一定是她呢?偏让她生在人命如草芥灾年里,浑浑噩噩度过不知事的年纪,早早体会生离死别,明白世情如纸。


    两世,她都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句话:“回雪峰景色很美,几乎符合传说中对避世仙居的所有幻想。但嵯峨险峰,山巅之上实在太冷,如果给我机会,让我出生在凡间富贵人家,我甘愿老死人间,不求长生。”


    奇怪的是,云杳窈越这样说,心头的难过反倒催不出眼泪,她逐渐平静,问晏珩:“师尊,你肯定对我很失望吧。我既不是如你这般惊才绝艳的旷世奇才,又不是毫无灵根天赋的蠢材,若真要说有什么优势,便是比旁的弟子根骨好些,学得快些,但我开悟太晚,始终高不成低不就,放在天纵之才阜盛如烟的乾阳宗就是个不起眼的弟子,你却因着岑无望坚持要带着我的缘故,才勉强收下我。你心里,一直是很瞧不上我的吧。”


    若真心瞧得上,就不会只留些宠爱弟子的好名声,功法剑术什么的一概避之不谈。


    回雪峰的时光太久太长,在上头呆了太久,就会忘记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她的到来不过是给晏珩的日子增添些趣味,在晏珩心里,她根本就不需要去学些真本事。


    前世的云杳窈以为这是爱,是无与伦比的好事。


    如今看来,不过是温水煮青蛙,好在剥皮割肉时少些痛楚罢了。


    “人若不把自己当人,还痴心去做什么飞升的神仙梦。”云杳窈说,“若师尊真有哪怕一丁点怜惜,就让我和岑无望离开吧。”


    晏珩静立在云杳窈面前,将她的话尽收耳中,他听得分明,并无半分不耐烦的神色。


    然而云杳窈很清楚,他并不能理解她的话。


    “这恐怕不行。”晏珩缓声和她一件件算着,“论恩,你我师徒情谊未尽,你从未还报我什么。论仇,今日这一剑,我不能完全不计较。论……”


    他垂首一笑,似有嘲讽,将这个词含糊过去。


    “你看起来并不忠于我。”


    晏珩本质上是个锱铢必较之人,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杳窈,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回雪峰不是永远沉浸在冷寂中,经红灯笼一照,白雪就会映出红光。你原来喜欢穿红衣,是从哪一日开始,你不再穿红色衣衫了。”


    云杳窈的脸色苍白,她屏住呼吸,恨自己现在不能再补一剑。


    思索一会儿后,晏珩看着她悚然惊错,一字一句道:“是岑无望死讯传回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