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云杳窈的手不可控地抖着,她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苍白无力的反驳,还有她显而易见的回避,都在昭示着晏珩的话没有错。


    晏珩笑而不语,他直起腰,看向仍旧被困在原地的岑无望,朗声道:“杳窈,我并不是在威胁你,我们有了共同的秘密,所有的事情都要走向正轨,我很高兴,希望你也能开心点。”


    他如瓷般白皙的修长两指抵在云杳窈唇边,想要为她调整出一个微笑。


    晏珩欣赏着,发现她仍是皱着眉,于是柔声哄道:“笑一笑啊,笑一笑嘛。”


    云杳窈的唇角被牵扯起来,展露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容,她的眉头紧压着眼,明显是不愿配合。


    晏珩叹了口气,语气里甚至带着无奈的宠溺:“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就这么不待见我,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看准时机,丝线已经汲取了足够的灵气,云杳窈已经将丝线收回大半,她一掌打在晏珩心口,借力后撤几丈远,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晏珩所设的结界禁制只能限制他灵力范围内的人,云杳窈在晏珩的灵力范围内,借用丝线汲取到的同源灵力再设禁制,便能突破原有禁锢。


    丝线编织成网,披在黑袍女子和岑无望的身上,相当于提供了一个随身结界。


    除非云杳窈和晏珩有一人灵力耗尽,或是丝线损耗断裂,不然两种界的对抗会一直存在。


    黑袍女子闻言,再次与晏珩缠斗起来。


    岑无望紧随其后,就近取了卫英台内灵族掉落的剑,与黑袍女子一起向晏珩杀去。


    原本沾血的剑,在岑无望手中重新焕发辉芒,剑锋现寒光,阻止晏珩向云杳窈方向退。


    云杳窈用其余丝线行遍全身血脉,强行提升自身境界。


    全身多处肌肉因此痉挛抽搐,她向来是怕疼的,为着争一口气,还是毫不犹豫以形声境的肉身极限来承受灵力入体。


    寒气顺着灵气涌入四肢百骸,云杳窈只有在握紧问心时才能勉强感受到自己血液的流动。


    修炼并不能一蹴而就,境界的提升不仅体现在自身灵气的充盈,还能在每次破境后带来更强的肉身效果。


    修炼到最后,肉身仅仅为了突破承受灵气的上限而存在。


    换言之,若不是为鬼者无法正常行走于世间,那么以魂体修炼,才是修道者的最佳捷径。


    上古遗境是阴阳失衡的世外之地,灵气与鬼气纵横交错,寻常修者很难直接在此修炼。云杳窈是被憎愔拉入幻境,肉身尚在外面,且她并不畏惧鬼气,一切可用之力皆能为丝线所吸收,转化为她的力量。


    灵君的身体不能以境界来划分,虽然这里是幻境,并不能重现灵君当年的风采,但借此机会,短暂让云杳窈突破至无灭境界绰绰有余。


    幻境内的雪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绵绵细雨和滚滚春雷。


    云杳窈将问心横在身前,用灵气加固剑身锋芒。金色剑灵在她身后隐隐绰绰,几乎能看清形体轮廓。


    黑云遮蔽天幕,降下阴霾。转眼间,卫英台外随着云杳窈的动作风雨大作。


    “请师尊赐教。”


    天外雷光照亮卫英台,问心折射出寒光,剑身阴影覆盖在她脸上,晏珩只能看见她鎏金眸色中流淌着的坚毅,比剑光和雷光更盛。


    坚定的杀意感染着问心,剑身发出低沉龙吟。


    在卫英台陷入黑暗后,雷声终于姗姗来迟。


    在天然的掩护中,云杳窈挥剑向北,凶厉浑厚的剑气比她身法还要快一步,已至晏珩身前。


    云杳窈这一击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有岑无望和黑袍人相助,晏珩无法脱身,只能正面接下。


    就算是强如晏珩,今日恐怕也难逃此劫。


    第42章


    问心剑势如虹,排山倒海的剑气威压与晏珩眉心近在咫尺。


    剑锋未至,他额心已被不可避的剑气割出一道伤。


    尖利的刺痛感和恐惧感让晏珩瞳孔紧缩,甚至忘记了呼吸。


    剑落下前,远处雷声轰鸣,自九霄之外降下一道紫金光芒,瞬息万里,狠狠砸进卫英台。


    卫英台霎时崩塌,废墟残骸激荡起冲天烟尘。


    雷光离云杳窈最近,她脚下的地板裂出巨大缝隙,深不见底,断壁和横梁开始无序倒塌。


    岑无望来不及细想,奋不


    顾身朝云杳窈跌落的方向奔去,险些被落石砸穿脑袋。


    他再顾不及什么清贵风度,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到已摇摇欲坠的裂隙边缘。


    “杳窈!”


    无人回应,他感受不到蝴蝶上附着的灵力。


    岑无望原本剧烈跳动的心脏突然不跳了。他的心脏有三根灵脉作弦,以音为律,好拖着这副肉身重见天日。


    在一片嘈杂中,他能听见两根弦齐齐断裂的声音。


    死后与恶鬼相融,承受日夜不停的绞痛和折磨,就是为了换得这颗早已不再自主跳动的心,让他得以光明正大回到人间。


    岑无望跪倒在地,强烈的紧缩感让他冷汗淋漓。他一只手紧攥着心脏,另一只手向着不见底的深渊。


    那根岌岌可危的弦即将断裂,可他已心存死志,明明还能继续苟延残喘,他却没有以灵力修弦续命,艰难向裂隙中探去,半个身子埋入黑暗,眼见着就要坠落。


    而裂隙之中,云杳窈从短暂的眩晕中回过神,发现问心已承托住她,她整个人耷拉在剑上,软成一滩,四肢都垂了下来。


    她艰难翻身站立在问心之上,御剑躲避着从上方四处坠落的杂物。抬头,在岑无望跳下来前阻止道:“师兄,别跳。”


    还没落地,云杳窈便愣在半空。


    岑无望已彻底放开自我禁束,催动鬼化。他原本的瞳色黑中隐红,在鬼化驱使下,竟然由深变浅,逐渐褪为金色眼眸。


    血泪和鬼气从岑无望的七窍流出,幻境内的崩塌一瞬停止,从无数雷击碎裂开来的缝隙中,从深厚的土地里,涌出无数如血细丝,它们正源源不断向他的方位飘去。


    无数低吟应和着丝线流动。


    云杳窈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师兄,你在做什么。”


    脚下没有一块平稳的地方,到处都是裂隙、碎石还有堆积成小山的横梁瓦片残骸。


    岑无望伸出一只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吓到你了吗?”


    确实吓到了,不过并非被他凄艳的面貌所震慑,云杳窈怕的是,岑无望真的成了晏珩口中的恶鬼。


    剑心碎了还能以其他方式修炼,剑断了可以再寻。


    可是人死了不能复生,一个已经成了鬼的人,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那些云杳窈所熟悉的丝线,缠上岑无望的脚踝,逐渐埋入他的全身经络,自苍白脖颈爬出红痕,蔓延至脸庞。


    云杳窈足下一点,提气凌空,想要用问心斩断这些输送鬼气的丝线,好让岑无望恢复原本模样。


    然而那些被斩断的丝线不仅没有落下,反而与她体内丝线相交,阻止了她想用丝线抵挡鬼气涌入岑无望心脏的动作。


    那些摇曳的丝线将岑无望的心脉暂时续上,这也意味着,云杳窈再想斩断丝线,就等同于杀岑无望。


    云杳窈一时之间陷入无助,剑气收回,她被那些交错的鬼气推搡着,缓缓落在岑无望面前。


    幻境几近溃散,所有人都从千年前的梦中脱身,显现出原本模样。


    岑无望周身鬼气难掩,青衣无风自动。


    他见云杳窈不肯动,原本在等着牵她的手逐渐低落,他的手紧握成拳,藏在衣袖里,脊背却很直,没有解释,只是干巴巴再次问她:“是不是吓到你了?别怕,无论何时,我都不会伤害你。”


    那边从滔天雷光余震中缓过劲儿的晏珩咳嗽着站了起来。他从不染尘的荼白衣袍变得灰暗破败,他的伤势看似很重,但灵光笼罩,为他架起护盾。


    他扶着拨雪,抹去唇间鲜血,额上的细小伤痕结痂,如同有人为他在眉间额上添妆一般。


    这点红立刻压下他精心塑造的清冷君子形象,他索性不装了,借雷光之势,向岑无望发难。


    砰——


    在反应过来前,云杳窈已经将问心挡在身前,她脚步未曾退缩,咬紧牙关,还以为自己即将再次死去。


    在刺眼的亮光中,她缓缓睁开眼,发现是岑无望与她并肩,两人的力量再次融合迎战。灵气与鬼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来源竟然也能融合得分外默契。


    云杳窈决绝道:“你走吧,你是鬼,我是人,我们并非同路人。我想过了,晏珩好歹是举世闻名的正道人士,他不会直接杀了我的,我待会儿就和他回去,你有多远滚多远,咱们从此恩断义绝,永世不见。”


    一击不成,又遭天外雷劫,云杳窈的力量流失很快,即将跌回原本的境界。


    她额上青筋都凸显出来,扭头对身侧的人吼道:“岑无望,你能不能快滚啊!我真的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了。”


    鬼线架起一座暂时的屏障,任凭雷光和灵气不断冲击,它们都无动于衷。


    两人得了片刻喘息时间,云杳窈见状,意识到岑无望有重要的事想对她说。


    理智告诉云杳窈,此时该绝情到底,与他彻底划清界限,如此才能让两个人都活下去。这股力量来得突然,若说与晏珩无关她决不相信。云杳窈不是死脑筋的人,如今胜算渺茫,与其死在这里,不如先活下去,再寻机会复仇。


    感情上,她颤抖着嘴唇,很难再对满身是伤,形容凄惨的岑无望说出更狠的话。


    云杳窈为这片刻的心软,几乎都有些绝望了。


    岑无望深深看着她,两人的眼瞳非常相似,如出一辙的漂亮而有力量。就如同绝处逢生,在黎明见到的第一抹灿阳金光。


    好像是希望。


    岑无望突然握住她的手,向来灵活的口舌此刻无计施展,万语千言堵在喉间,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巧舌如簧者缄口不言,他只能迟钝的补上一句:“抱歉。”


    云杳窈的眼泪又想出来,但她害怕这是最后一面,于是赶紧挤掉那两滴眼泪,说:“我不用你道歉,你有什么可对不起我的呢?”


    岑无望认真道:“那太多了,最对不起你的一点,应该是阿兄又没能保护好你。我想我总是有心无力,但这一回,我不想再留你一个人独自面对漫天风雪。”


    “今生今世,不要再寻仙问道了,做个富贵凡人也没什么不好。”岑无望再次说,“抱歉,其实我不知道,原来你的愿望这么简单,乾阳宗不适合你,我为你寻的路,你走得很痛苦,对不对?”


    可这些又怎么能怪他,云杳窈想了想,竟然还有心安慰他:“其实,我还是喜欢学剑的,只是我发现,比起晏珩,我其实早就有了更好的师父。”


    屏障传来碎裂的声音,云杳窈瞥了一眼,心惊肉跳。


    “你走吧。”云杳窈说,“不是气话,岑无望,哪怕一次呢,你就当为了我活下去吧。”


    她咬牙,承认道:“我不想你死,请你无论如何,好好活下去,活到我们有能力重逢的那一日。”


    岑无望垂首听着,看起来是与平日里大相径庭的乖顺。


    “我知道。”他这般回应。


    可惜,仍旧没有转身逃走的意思。


    云杳窈气得揪住他的领子,仰头怒视:“你知道就走啊!别让我担心了,光动嘴有什么用,你都不放过自己,指望晏珩对你手下留情吗……”


    话音未落,微妙的柔软触感落在她额间。


    岑无望俯身,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小心翼翼,仿佛蜻蜓点水,好像他面前是什么稀世珍宝,非要这样珍重对待才好。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的口是心非,知道她的别扭,并且接纳她的一切不坦荡。


    “你担心我,我很高兴。”岑无望笑着说,“但是这次我不能听你的。抱歉,杳窈。”


    其实岑无望最不愿同云杳窈说的,就是这两字歉疚。


    这昭示着他的无力,而在云杳窈面前,他总是希望自己无所不能,最好能强悍到令她兴致盎然,想要收服他在身边。


    而他会很不经意地将自己的软肋献予她,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忠诚。


    云杳窈是他的夙志往心,是他的至死靡他,是他甘愿俯首称臣的君主。


    有一滴血泪干


    涸在他脸上,如同一颗泪痣挂在眼角。


    “斗胆请诸位亡灵再借我千年修行,好为生者肝胆披沥,以证丹心未改,遗志永存,还报君上恩情。”


    言毕,幻境内鬼气疯涨,无数丝线扭动着,慷慨悲歌从四面八方吟咏而出。


    “爣爣皎日,欻丽于天。厥明御舒,如王出焉。”


    无数双鬼手从地下突现,抓住云杳窈的脚,往影子里拖。


    “爣爣皎日,欻入于地。厥晦厥贞,如王入焉。”


    低沉的歌还在继续唱,云杳窈想要尖叫,想要用剑斩断鬼手。


    岑无望无视她的挣扎,对悄无声息出现在影中泥沼的黑袍女说:“没想到你会来,既然现身,就带她离开,让她在人间安稳度过余生,不必告诉她任何多余的事。”


    第43章


    云杳窈整个人往影沼中陷,她想要爬出来都无计可施,手掌所及之处,影子就会覆盖在那里,自影中生出的鬼影再次缠绕,令她动弹不得。


    晏珩已经破除岑无望所设屏障,那些丝线断裂开来,鬼影们的力量就削弱一分。


    不过幻境内的鬼众不曾有任何犹豫,前仆后继供岑无望驱使。斩断的丝线被他们用鬼气续上,接着为三人拖延时间。


    晏珩看清局势,对岑无望道:“原来是你。当年内乱,你携带几位灵族将领趁乱突围,弃君主与族人于不顾。这么多年来隐姓埋名,谨慎安分,一直未曾现身。可你这么惜命的人,如今怎么沦落到这副鬼样。”


    岑无望道:“当年之事真相如何,设局者应当最清楚。新仇旧恨,今日便一起算。”


    说罢,原先被定格在原地的,仿佛被抽取了灵魂的卫英台将领从角落中、废墟里爬起来,鬼影附身在他们身上,如神魂归位。


    幻境内自每一个灵族子民的体内抽出魂丝,升起无数丝线。


    那些丝线熟悉又陌生,随众生之愿抵御来自天外的力量。


    这些丝线与云杳窈的丝线同根同源,不同的是,晏珩看不到云杳窈所操纵的丝线,而这些幻境内的魂丝,虽由亡者操纵,却仿若活物。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云杳窈问。


    有一只微凉的手搭在云杳窈肩头,明明轻若鸿毛,又仿佛有万钧之力。


    她的耳边,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回答道:“灵族秘法,以魂魄与灵气为丝,结合众生之愿,谓之曰‘鉴义’。”


    有了雷光天意相助,拨雪剑若晴光,晏珩一人与灵族鬼众厮杀,丝毫不落下风。


    云杳窈听到是熟悉的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放我出去!”


    影子已经埋过锁骨,将要把她整个人都吞没殆尽,她慌忙道:“你不是灵族人吗?难道就这么看着他们去送死,你让我去找岑无望,好歹还能帮上点忙。”


    黑袍女眼睁睁看着晏珩斩下同袍的手臂,语气里尽是无动于衷:“他们早就死了,你去不去帮忙,都改变不了这一事实。”


    臂膀落下,形体消散的那刻,她又缓缓补充道:“更何况,这些人都是灵族一等一的勇士,听从将令,临死不惧,为生者争取一线希望,这就是他们的宿命,更是他们千年不改的愿景。”


    “所有人都是这样,无论君臣,只要仍有一线希望,便是魂飞魄散,我们都会立刻献出此身。”


    云杳窈的胸口发闷,她已经快完全被拽入影沼阵法,只能仰着头,说:“何必呢?”


    远处,拨雪又刺入一人的身体,滴滴答答的血淌了下来,在刀剑相撞的铮鸣声中依旧清晰可闻。


    云杳窈艰难看向那个方向,却被黑袍女捂住眼睛。与冰凉的掌心温度以及狠厉的剑法不同,她的动作很温柔。


    “为同胞,为整个灵族谋求生路,我们甘之如饴。”


    五感尽失,云杳窈陷入昏迷当中。


    在以往无尽黑暗中,她不停地奔跑。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与她擦肩而过,无论她往哪个方向奔跑,那些魂魄都与她背道而驰。


    云杳窈伸出手,却留不住任何东西,那些温热而有重量的魂体穿过她的身体,义无反顾朝着虚无飞去。


    她在迷茫中放慢脚步,低头时终于发现了一处亮点。


    那是一抹微弱的光,源于她的心口,微弱如萤火。


    云杳窈跟随直觉,将这抹亮光捧在掌心。


    魂魄的脚步停了下来。


    尽管看不见,但云杳窈能感受出来,有无数双眼睛正朝这边看过来。她本该对这种未知的诡异而担惊受怕,然而那些目光有渴求和期盼,全无半分恶意,她就这么被包围着,顺其自然和他们做了同类。


    在所有眼睛的注视下,这抹光逐渐升起,晃晃悠悠挂在了天边,如同冬夜里难以察觉的星子。


    然而就是这么一颗微弱的星,也能照亮四方。


    不对,云杳窈想,这不像是星星,而像是式微的太阳。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


    太阳之下照射的是人,人的脚下藏有影子。


    现在,云杳窈终于看清了周围魂魄的模样。他们还保留着生前模样。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扑在她脚边,是那个她在灵族幻境里遇见的稚童,这一次,他的手已经变成了尖利的鬼爪,小心翼翼站在她身旁,怕带着鬼气的利爪再次割破她的裙角。


    从他的眼睛里,有一根染红的丝线延伸出来。


    应该说,所有人身上,都有几根鉴义情丝。


    情丝不为私情生,为众愿所生。


    有几个女子上前,为首者黑袍掩面,她身侧站着的几个女子,正是千年前随行在灵君身侧的侍官。


    黑袍女放下兜帽,螓首长眉,是一张倔强而艳丽的脸,锋利得像出鞘见血,无人敢试其锋芒的利剑。


    果然是止戈。


    不过不是少年止戈,是已经阅尽千帆,眉目含愁的止戈。


    云杳窈道:“你们这些女官,没有逃出来吗?”


    有人急切想解释这个问题,被止戈拦下,她摇摇头,警告了那人。


    止戈展眉正色,对云杳窈解释道:“侍官们不会丢下君主独活,止戈虽奉命而逃,然而一直心怀愧疚,未尝有一夜安眠。”


    她早已和千年前那副天真模样大相径庭,她的冷漠就像是拢在身上的一层纱,虽看起来柔若无物,但任何人都无法越过这层纱直接接触到她。


    止戈言有哽咽:“对不起。”


    云杳窈问:“为何向我道歉?”


    止戈喉间滚动,垂眸回应:“将你牵扯其中,我很抱歉。”


    云杳窈听到这个回答,有些失望。冥冥之中,她感受出止戈未说尽的遗憾。


    止戈再次抬眼时,眼底恢复平静,她最先举起手,自腕间显现出一根粗壮鲜红的鉴义情丝,缓缓飞向共同照耀着她们的光点。


    刚刚那位没能与云杳窈搭话的侍官笑着说:“太虚寂寥,不适合生者长存,让我们再送你最后一程吧。”


    云杳窈记得她,她是个做事仔细的话痨,名叫衔纣。


    衔纣原本比止戈还年长不少,如今再看,岁月让她停在祸乱的那一刻,她永葆青春年少,代价是让亲密同伴看着她魂锁太虚,永远停留在别人的梦魇中。


    众人无声,做出同一个动作。


    万千手臂高举在空中,力量汇集在一起,共同为那抹将熄的太阳注入新生。


    只有一个例外,那个灵族稚童还不太懂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他过世太早,所以一直保留了无知无觉的懵懂。云杳窈以为他是想被人抱着,于是弯腰将他抱在怀里。


    小孩儿在她怀里扭来扭去,一直试图去扒云杳窈手,险些从她怀里掉下来,


    嘴里还一直嘟囔着云杳窈听不懂的话。


    “他想送你一个东西。”衔纣说。


    云杳窈伸出手,接下这个孩子一直攥再掌心的东西。


    那是一颗小小的种子,还未生根发芽,已经有灵力在其中隐隐流动。


    云杳窈有些为难,对止戈道:“这……”


    止戈叹了口气:“这是他的心意,你拿着吧。”


    云杳窈这才收下。


    见云杳窈收下自己的礼物,他从云杳窈怀里跳下来,灵巧钻入人群中。


    他要去找母亲。


    孩子小小的身影站在母亲身边,学着无数同族的模样,将手骄傲举起。


    云杳窈注意到,很多年长些的灵族女子身旁,都站着孩子,黄发垂髫,神情懵懂,鬼化让他们的牙齿格外尖利,漆黑瞳仁几乎占据整个眼眶,看起来并不算恐怖,反倒呈现出一种天真又残忍的憨态。


    云杳窈忽然有种冲动,她忍不住问止戈:“我是不是……”


    却被止戈摇头打断:“云姑娘,该走了。小君的意思是,灵族已是历史间的一粒尘埃,请你珍重现世,莫要为已逝之物过度伤怀。”


    “保重。”


    “走好。”


    “勿念。”


    四处响起灵族人的告别。


    死者为生者开路,在太虚内牵引出一条通往现世的桥梁。


    最后,止戈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到桥上,在灿阳的照耀下,云杳窈脚下开始显现出影子,那是生的迹象。


    止戈道:“活下去。以及,不要回头。”


    云杳窈所过之处,步步生花,生机重现,消解掉了一部分太虚内的怨气和鬼气。


    不过她并不知情,她本想回头再望一眼就走,然而止戈的话犹在耳边。她怕毁了灵族残魂们的一番苦心。


    云杳窈就这么僵着两条腿,控制着自己往前走。


    她原本没有知觉的身体开始有了温度。她嗅到了眼泪的咸味,血的腥,以及花草芬芳之下,那不易察觉的焰火焦炭味道。


    痛感也随着她的步伐越来越明显,她感觉脚下的路就要走尽了,眼前的太阳越来越近,阳光刺目,她的眼睛很疼,就要睁不开了。


    在某一次眨眼间隙,她从桥上毫无征兆踩空坠落。


    惊叫过后,她猛然起身,全身冷汗淋漓。


    “啊!”


    “啊!!”


    “啊!!!”


    这声音并非云杳窈发出来的。


    襄华王都郊外的行宫里,云杳窈看着面前三个尖叫的女孩子,好半天,才有一个人停止尖叫,推搡着身旁人。


    “云姑娘突然活过来了,你快去叫人啊!”


    “啊啊啊,叫谁?”


    “当然是去找太子殿下。”


    “胡说,该去喊医官。”


    “还是叫止戈大人吧,人是她带回来的。”


    三人终于停止尖叫,七嘴八舌讨论着。


    云杳窈感觉脑袋里嗡嗡直响,看出她们的穿着打扮与襄华王姬身旁的婢女相似,听见她们提起某个熟悉的名字,于是她虚弱道:“止戈呢?”


    第44章


    被云杳窈抓住手臂的瘦高个儿婢女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害怕。


    但她见云杳窈脸色苍白,额发全被汗浸湿,整个人像是好不容易抓上浮木的落水者,看起来委实脆弱可怜。


    这位贵客身份不明,被安置在行宫里,一连几日都没醒过来,连汤药都很难灌进去,一副魂不附体的半死模样。


    医官委婉向太子表示,他从医多年,治过无数贵人,见过的疑难杂症数以百计,但若病患心存死志,他也无计可施。


    就是这么片刻的心软,让她没有躲开云杳窈,反倒往近处凑了凑,劝道:“姑娘如今身体虚弱,不如暂且歇着,再大的事,岂能大过自身性命?等医官来了,确认你性命无虞,婢子定亲自去请止戈大人过来。”


    手上戴了一双银镯子的婢女听见她说这话,为难道:“不好吧,止戈大人她已经吩咐过了,暂时不想见云姑娘。”


    瘦高婢女闻言,咬牙切齿质问她:“青泠!你怎么不早说?”


    青泠自知理亏,讪讪道:“我这几日忙着和厨房那些个刁奴说理,就把这事给忘了。”


    瘦高婢女蹙着眉,斥责道:“你侍候太子殿下时,怎么没把心分成两瓣用?云姑娘是东宫贵客,你也敢轻慢她,到底还想不想在宫中当差了?”


    青泠原本还有些心虚,听她这般教训自己,脾气跟着涨上来,鼻间轻哼一声:“你在这儿给谁脸色瞧呢?说到底,我服侍得好不好,自有太子殿下评判。且不说我才是殿下指派过来管事的,你不过从前王姬手里的二等婢子,王姬偏偏把你留在王都,谁更碍眼一目了然。”


    “蓝晴,别怪我没提醒你,还是别把自己看得太有分量才好。”


    两人争得不可开交,云杳窈听着头都大了,她脑子很乱,没工夫纠结她们俩之前的新仇旧怨,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往外走。


    这下,两人都不再争执,一齐扑上去拦住云杳窈。


    青泠说:“使不得啊,止戈大人已经给婢子们传了指令,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我们。”


    蓝晴说:“是啊,止戈大人向来说一不二,您既然是被她救回来的,大人肯定不会弃姑娘于不顾,待时机成熟了,她肯定会来找你的。”


    就连一直缩在角落里当鹌鹑的第三个婢女都忙着在外围踱步摆手,想要上前又不敢上前。


    “是啊,止戈大人与太子殿下甚是亲厚,她既求了殿下,就肯定是决意收留你的,姑娘何必心急。”


    云杳窈看着和她们年纪相差不大,因病气未散,整个人的面貌看起来格外孱弱些,唯独一双眼亮的吓人。


    她拨开三人,从她们展开的胳臂下方穿过,提起裙摆就往外跑,三位婢女以为她外表柔弱,不设防备,被趁机钻了空也没反应过来。


    云杳窈到底学了几年剑,就算被身体状况拖累着,也不是寻常人轻易能追得上的。


    从踏出院落的那一刻起,她就放出鉴义情丝四处寻找止戈的灵力气息,在行宫跑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点痕迹。


    穿过不知几座院落,她在气息相近处放慢速度,踮脚走到拐角处的墙根,背贴着猛地抓住那人:“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长剑立刻压在她脖颈前后,四把间将她架在原地,密不透风。


    侍卫喝道:“何人敢行刺殿下!”


    云杳窈看清面前的是太子姜烛,而非止戈,立即放开手。


    鉴义探查到灵气附近有外人在,之所以还敢这么做,一是怕止戈不愿见她,趁机回避,二是止戈面冷心软,总归不会害她。


    思及以上两点,云杳窈才敢冒这个险。


    然而此刻情况,与云杳窈原先所预料的迥然不同。


    她怔怔问道:“止戈呢?”


    同时,朝姜烛身后望去,期待着止戈跃入视线。可惜,无论云杳窈怎么东张西望,都瞧不见止戈的身影。


    鉴义停在姜烛肩上,同时缠上他的咽喉。姜烛无知无觉,挥手屏退侍卫:“这是孤的客人。”


    刀剑收回,云杳窈自觉后撤一步,心中半是警惕半是疑惑。


    鉴义不会认错,这分明就是止戈的灵气,为何会出现在姜烛身上?


    云杳窈眨眨眼,装出被吓到的样子:“殿下见谅,是我将殿下错认成了止戈,还望殿下恕罪。”


    且不说止戈与姜烛的身形并无半分相似,光是埋伏在这里,意图不明,随意给她安个罪名,就够找个借口整治她了。


    姜烛沉静如水的双眼未见波澜,不知是真信了云杳窈的话,还是惦记着她曾救下王妹姜娆的恩情,并未出言苛责她的无礼。


    “止戈并不在行宫中,云姑娘有何要紧事,不妨交给孤来做。”


    云杳窈闻言,几乎是下意识追问:“她去哪里了,去了多久,何时才能回来?”


    连发三问,将姜烛都问住了,他见云杳窈这般急迫,一一为她耐心解答:“止戈已离开七日有余,她临行前曾提起过,上巳前必定归来。算算日子,若无意外,她会在两天内回来。”


    讲到这里,他有些无奈:“但她此行匆忙,并未向孤提起去往何处,所行为何。”


    云杳窈有些失落:“这样啊。”


    身后,三位婢女喘着气跑了过来,一见


    到姜烛,立即跪拜请罪。


    青泠说:“未能看顾好云姑娘,是我等失职,请殿下责罚。”


    其余两人跟着说:“请太子殿下责罚。”


    云杳窈皱眉,道:“殿下,是我强行离开,她们又怎能强行留住我,若殿下要罚,就请责罚我吧。”


    虽仅有王都夜游的一面之缘,但云杳窈已能掐准姜烛的脾性。


    她话说完不久,姜烛便叹气道:“你们都起来吧。”


    如今襄华全境冰雪消融,春繁叶茂,暖风习习。然而云杳窈衣着单薄,就这么立在风里,姜烛总觉得不妥。


    更何况,这是止戈交代他,一定要好生照料的人,姜烛不想让止戈失望,斟酌一番后,提议道:“此处风大,云姑娘不如随我移步至避风亭。”


    云杳窈还有话想问姜烛,点头应下。


    行走间,姜烛无意瞥见她穿着单袜踩在小径的鹅卵石上,向来温良和气的他突然冷下音调。


    “青泠,云姑娘一路疾行至此,你们竟没有发觉她未着鞋履。”


    脾气再好,也是襄华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储君,他稍稍发怒,青泠便立即认错,大气不敢喘。


    姜烛揉了揉眉心,道:“多事之秋,孤不愿过分苛求你们什么,然而你们却连分内之事都做不好。”


    “也罢,既然不愿在行宫内侍奉,便自行寻了好去处,领了月钱出宫去吧。”


    云杳窈察觉气氛不对劲起来,她这才有功夫去端详这位温润如玉的襄华太子。


    上巳日在三月三,算起来,不过一两个月的时光。


    而这位年轻俊秀的太子殿下,鬓边隐隐生出华发,他应当许久未曾休息好,眼下青乌不散,双眸遍布血丝,在阳光的照射下,玄色衣衫迎风招展,整个人被套在其中,颇有几分弱不胜衣的既视感。


    止戈与姜烛关系匪浅,甚至止戈离去七日,在他身上还能看见止戈留下的灵气。


    这位太子肉体凡胎,并没有寻仙问道的志向,这些灵气应当是止戈刻意留下的,应该是想间接告诉云杳窈,此人可信。


    既是自己人,云杳窈不再急切,道:“殿下息怒。”


    她随意走了两步,面容如常,甚至还同他开玩笑:“我幼时就常赤足在田野乡间胡闹玩耍,本就不怕路难行。方才情急之下,自然就把鞋子忘到一旁,她们也是担心我,才赶忙追了出来,人非圣贤,岂能没有疏漏的时候,还请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她们这一次。”


    姜烛此人,宽仁有余,威严不足,闻言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默认了云杳窈的说法。


    一行人沉默着到了避风亭,侍从们降下竹帘软帐,用来给亭中避风保暖。


    云杳窈仔细看了看,在场所有侍从都佩剑着金甲,即便是金尊玉贵的襄华太子,这架势未免也太兴师动众了些。


    更何况,姜烛还是身着在自己的行宫花园行走,还要带随行者十二人。这一路走来,还有不少轮值巡视的侍卫与潜伏在园中的暗卫。


    越是靠近姜烛,就防备得越紧,这确实有些反常。


    再结合他口中的多事之秋,恐怕襄华王都近来不太平。


    能威胁太子的,无非两件事,储君之位的变动与天下之乱。


    云杳窈尚不能确定是哪桩事令姜娆如此忧心,以至于夜不能寐。


    不过,再良善大度的君主,都不会喜欢有人随意出言询问他治下详情。云杳窈垂下眼睫,决定先将襄华内政放在一遍,继续方才的话题。


    方才姜烛已经命人去取来新的鞋袜,亭中人全部背过身去,留给云杳窈一定空间和自由。


    “先换上吧。”姜烛淡声道,“待会儿再聊也不迟。”


    云杳窈几下整理好,接着问姜烛:“殿下可知止戈是怎么把我带回襄华的?”


    第45章


    对于这个问题,姜烛并没有什么隐瞒她的理由,不假思索道:“约莫在一个月前,止戈在夜里突然回了王都,不过她来见孤的时候,并未将你带在身边,直言将你安置在行宫的一处僻静小院里,并叮嘱我不可将你暴露于人前。”


    他看见云杳窈眼神飘忽,补充道:“你放心,行宫中的一切人和物都经历层层筛选,并无不可信之人,你且放心住下,不必担心暴露行踪。”


    看来止戈走前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云杳窈道:“多谢殿下。”


    不过就算行宫再安逸,云杳窈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她决定等会儿就启程回乾阳宗。


    掌心在腰间握了个空,云杳窈没有多想,默念剑诀,召问心回自己身边。


    空气安静到近乎凝滞,问心未至。


    良久,晶莹的汗珠已经重新挂在她额上鼻尖。


    云杳窈有些慌乱,她佯装镇定,漫不经心试探姜烛:“对了,殿下可曾看到我的佩剑?”


    姜烛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不紧不慢回答她:“止戈说剑锋沾染了鬼气,担心剑灵会受其影响,所以将它放在了隐蔽的地方,以蕴含灵气的活水洗涤。”


    他放下如玉瓷盏,指腹摩挲着光洁的杯面。


    “云姑娘放心,待止戈回来,自会将它物归原主。”


    问心是上古神剑,根本不会为鬼气所伤,这显然是止戈用来制约她行动的手段。


    云杳窈不语,她又问姜烛:“止戈有留话给我吗?”


    因为沉睡多时,她脸上柔软的腮边肉都请见下去不少,两只眼睛显得更加大了,她屏息盯着姜烛,目不转睛,不想错漏一个字。


    很遗憾,姜烛摇头。


    这回云杳窈是真的有些失落,她没有气馁,换了个方向继续磨姜烛:“那你能带我去看看问心吗?就是我的佩剑,剑灵新生,我担心它感应不到我会着急。”


    云杳窈的眼睛带着湿润的水光,多数人都会因她这副神情而心软,但向来心软的姜烛却意外坚定,他再次摇头,说:“止戈说过,一切都要等她回来再说。”


    云杳窈眨巴两下眼睛,收回眼底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泪光,有些恼怒:“你怎么这么听她的话,做人不能这么死脑筋。”


    姜烛无奈叹息:“君子一诺千金,不是不能违背承诺,孤实在不愿失信于他人。”


    云杳窈算看出来了,姜烛这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她离去。


    “既然这样,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哼了一声,起身离去,步伐很快,似乎被止戈和姜烛气得不轻。


    三位侍女跟着她,一路小跑,好不容易追进了院子里,被云杳窈的摔门声吓了一跳,三人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


    “这怎么办?要进去劝劝吗?”蓝晴问。


    “还是别了吧。”青泠道,“贵人脾气大,云姑娘正在气头上,咱们何苦进去讨嫌?”


    她想了想,还是说:“算了,等会儿你俩把药煎好,我端进去趁机劝一劝。”


    几人忙活了半天,待青泠端着药进去后,很快便匆忙跑了出来。


    蓝晴看她神色慌张,心头一紧,未等她到自己面前便开口询问:“怎么了?这么着急,可是屋里那位出了什么岔子?”


    青泠抓住她的手,急得要哭出来了。


    “云姑娘跑了!我端了药进去,看见里头空荡荡的,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果然,里头已经没人了。”


    蓝


    晴心里不可能不乱,但她还是强装镇定,问:“别慌,你确定仔细找了里面的每一处吗?别是云姑娘在开玩笑……”


    “哎呀,怎么可能是开玩笑,我特意摸了床铺和软凳,连一点热都摸不到,分明是早就离开。”青泠打断她的话,伤心抹泪。


    没哭两声,她突然抬头,挂着眼泪说:“要不我们先瞒下来,四处找找,云姑娘身体不好,肯定走不远的。”


    “馊主意。”蓝晴评价道,“找是一定要找的,最好能比别人先找到她,这才能将功赎罪。但是不能不禀告太子,若是云姑娘真的已经离开了行宫,单凭咱们三个人六条腿,根本无从找起,只有殿下能遣人搜罗她的踪迹。”


    说完,蓝晴让年纪最小的婢女去喊太子来,又让青泠赶紧顺着院后小径去找,她则留在院中唤来暗卫,将情况说明,让他们立即动身去找。


    蓝晴本没有能力使唤这些暗卫,然而半威胁半恳求下,暗卫都被她说动,纷纷动身寻找。


    不多时,太子便从书房赶至这座小院里,他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听着蓝晴复述方才的情况,没有冲着任何人发泄怒火。


    姜烛先问了云杳窈消失的大概时辰。


    “云姑娘约在辰时一刻回来,而后巳时三刻,青泠端药进去,发现她早就不见了。”


    他又问了院外值守的侍卫,侍卫回复道:“辰时左右,确实看见云姑娘进了院落内,她当时神情出离愤怒,进去后还使劲儿摔了房门,声音传了出来,属下们都听得真切,肯定错不了。”


    姜烛立即下令,以此间院落为中心,园中所有人全部出动,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个遍:“搜,顺着官道往西北方向搜。再转告给城门守正,让他务必留心路过的年轻女子。”


    心腹侍卫刚要领命离开,他又道:“等等,不要声张。就说有奸细潜入王府,欲趁上巳祭拜行刺,需要活捉回来,由孤亲自审问。”


    他将今日见过云杳窈的十二名随从全部派了出去,让他们各自带领几人,分成十二支队伍,将城内所有能藏人的地方一一排查。


    姜烛独自推门进入房间,在房内静立了许久,喃喃道:“会去哪里呢?”


    这间房间从前止戈常住,他对这里并不算陌生。因此一进门姜烛就注意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地方。


    角落里用以装饰房间的,一把未曾开刃的弯刀被人移动了位置,歪歪斜斜挂在墙上,有一节银白刀体展露出半掌冷光。


    姜烛几乎能想象出云杳窈站在那里,将它从鞘中拔出后的失望。他一阵头晕目眩,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随心绪而散,有几根白发在动作间垂下。


    他深吸几口气稳住身形,抬手拒绝了暗卫的搀扶,转身就往外走。


    在场无人能察觉出,姜烛的身上不知何时缠上一根细长丝线,与他的浅金色锦袍形成鲜明对比。姜烛往前走,它还跟着他的步调一起扭动,如同一条红色的蛇,仗着别人看不见,肆无忌惮盘在他腰间。


    待院中空无一人后,房顶传来一阵轻微摩擦声,云杳窈从狭小的隐蔽处探头,翻身跳了下来,落地无声,但她仍拍了拍身上沾染到的灰尘,若无其事跟着鉴义的指引走。


    不过她很快就无法继续保持悠闲姿态。


    姜烛策马离宫,云杳窈才意识到,姜烛这是要往后山去。


    云杳窈不能御剑,为了不引起姜烛的注意,还不能与他一样骑马前行。


    王城已开启盘查,若不做伪装出城,必会打草惊蛇。


    不过云杳窈很快就想出了对策。


    明日就是三月三,止戈不在此处,她随意捏个障眼法,装成出门沐浴祈福的襄华普通百姓,根本就不会有人认出她。


    云杳窈看了看襄华内的行人装扮,掐诀化作一个普通妇人,荆钗布裙,面容亲切,然而普通人看了这张脸,只会在脑海中留下一个稍纵即逝的影,根本不会注意到她的五官有何特色。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足以瞒天过海,然而到了城门口,却还是被拦了下来。


    “站住,出城做什么。”


    云杳窈干笑两声,搓了搓手,对着城门守卫道:“取水。”


    说着,她将刚刚在街角买的篮子和瓦罐指给守卫看。


    守卫面露怀疑:“上巳的祭祀明日才开始,你为何今日出城?”


    云杳窈叹了口气:“家中老人年事已高,前些日子染了咳疾,至今不能见风,无缘今年的祓禊仪式,我就想着借水神赐福,采些用佩兰煎汤,为母亲擦洗身体,驱邪避害。”


    说着,她哽咽起来,甚至还偏过头去,用衣袖作抹泪状。


    “可我又担心明日人多,传了病气给别人,所以只好趁着此刻无人,去采药取水。我不愿大人为难,但此事关系家人,还请大人通融通融。”


    侍卫听罢,面露难色,但看着她垂首哭泣的模样,最终还是扭过脸,快速摆了摆手:“好好了好了,你走吧。”


    云杳窈千恩万谢离开襄华王都,刚远离人群,就把篮子和陶罐一齐丢在树下。


    她恢复原本模样,继续跟随鉴义深入山林。


    夜色渐悄,云杳窈终于抵达山巅,放眼望去,除了庙宇之外,并没有看出什么清泉流水。她想起白日里姜烛的话,开始观察四周的灵气流动,确认灵气最盛之地后,她找了面相对低矮的墙,没费多少力气就翻了过去。


    庙里燃灯的地方并不多,云杳窈避开留宿在此的香客,径直朝灵气最旺盛的地方寻去。


    庙中信徒心怀对神明的敬畏,若无允许,不会擅自靠近此处。


    这座殿与寻常神殿不同,以巨石为门,偏偏这块石头不知遭了什么难,被一劈为二,顶部焦黑,底部却已与尘泥苔藓相融,朴素又神秘。


    这里远没有其他神位雕塑前该有的香火气息,好在灵力充沛,云杳窈靠近此处,爬山带来的胸口烦闷都舒坦了不少。


    石门无锁,无法开合,只有漆黑幽深的廊道通往殿内。


    修道者比寻常人的五感更加敏锐,借着月光,云杳窈顺着墙根往里走。


    出乎意料的,这个入口并不是直通同层的神殿,而是向下延伸,不知通往何处。


    云杳窈有点怕黑,她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深入的时候,心里已经同时幻想出无数可怖恶鬼。


    纵然有挥剑斩鬼的本事,但人心底的恐惧很难彻底被抹除。


    云杳窈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选择生咽一口唾液,抬脚继续在黑暗中独行。


    没办法,比起对未知的恐惧,她还是更怕失去已有之物。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不知走了多久,云杳窈脚下探到的不再是更矮一级的台阶,而是石板铺成的地面。


    她放松下来,耳边捕捉到微弱的水声。


    循着水声,云杳窈来到一间更加隐蔽的内室,这次推开门,她惊喜的发现,里面竟然有一扇天窗。


    月辉柔和,正好从窗口倾泻而下,将光亮铺满整个池子。


    池中水正翻涌着,泉眼在沸腾,仿佛永远不会疲倦似的滚动着,还能隐隐能看见热气。


    云杳窈围着池子转了几圈,没发现问心的踪迹。


    她的剑诀仍旧不能召唤问心,这里萦绕着止戈的灵气,问心应该就是被放在了这里。


    云杳窈不禁有些气馁,开始怀疑是不是姜烛在戏耍她。


    “不应该啊,难不成是在里面?”


    泉水温度不高,云杳窈正打算亲自去水中捞剑,自她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突然发现有第二人在场,这人还悄无声息站在自己身后,云杳窈的心脏差点破胸而出,脸已经朝声源看去,手还悬在泉水上,几乎能感受到飞溅而出的细密水滴。


    这副样子,像是盗窃未遂的贼。


    云杳窈确


    实心虚,她只能硬着头皮和止戈打招呼:“好巧,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音量越来越小,到最后她嘟囔道:“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止戈没有接话,直接问她:“你在做什么?”


    云杳窈没有将手收回,反而掬了一把水,强行解释:“上巳佳节,遵从襄华习俗,祓禊除祟。”


    止戈沉默半晌,评价道:“你是该驱驱邪。”


    温热的水从指缝流出,渐渐打湿云杳窈的鞋袜衣摆,她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但她还是觉得应该为自己辩驳两句,于是倔强道:“我来取走我的剑,有何不妥,我还没怪你拿走问心,你反倒有理了。”


    云杳窈伸手,向止戈讨要问心:“还我!”


    止戈神色恹恹,似乎很疲惫。


    云杳窈看着她,不禁好奇,难不成这王都能吸人精气,怎么一个两个,都显现出如此疲态。


    止戈的声音平淡,她说话语速总是比寻常人快些,以此总带着不易察觉的紧迫感。


    “你拿到剑想做什么,你拿了剑又能做什么?”


    云杳窈语塞,觉得她莫名其妙:“你管我做什么,我拿回我的剑,天经地义。”


    “问心不属于现世的任何人。”止戈说,“它的原主是灵君。”


    云杳窈道:“可问心已经认我为主,你总不能搬出千年前的人,强行把问心讹走吧。”


    止戈抚摸问心,没有看她。


    “你难道还没搞清楚吗?我从来没有切断你和问心之间的联系,你已经无法感召它了,是不是?”


    云杳窈没有接话,因为止戈说的都是真的。


    从刚才看到止戈抱剑而立时,云杳窈就试图唤醒问心,可是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不能感受到问心的存在。


    明明近在咫尺,这个发现反倒让她和问心如隔天堑。


    第46章


    云杳窈大脑一片空白,好半天才磕磕绊绊说:“可是,我和问心……在幻境时明明还好好的,问心是不是……”


    她不禁怀疑,问心是否再次弃主。


    作为上古神剑,它早已有了剑灵,当初岑无望死而未归,下山寻人的弟子回禀说他死于恶鬼之手,尸骨未存,仅带了问心回到了乾阳宗。它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云杳窈留下,此后一直与她配合默契。


    就好似这剑本就是属于她的。


    剑灵如今再次复苏,云杳窈知道它能听见,于是轻声问它:“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可惜问心未有丝毫回应,它如今的气息与凡品并无区别。


    止戈道:“不是问心不要你,是它主动成全你。”


    她将问心抛给云杳窈:“接着。”


    云杳窈单手接剑,拇指顶着剑格将剑身向上顶起两寸,银光映月,她从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是即便在寒夜中仍有炽热温度的鎏金色眼眸,从始至终,不曾改变。


    将剑扣回剑鞘,云杳窈听见止戈说:“你若想做个俗世闲人,问心便不会再回应你其他期待,你把它当掉也好,还是做成追忆往昔的工具也罢,任凭你处置,我不会再管。”


    “按照岑无望的嘱托,我尽力保你一辈子富贵无忧。至于其他的,只要你不再寻仙问道,我一概不管。”


    云杳窈闻言愣在原地,她将剑紧紧握在手里,没说这样好与不好,只是将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舒坦自在的日子近在眼前,这明明是她从前不敢奢望的太平,如今却不知为何,总有种陷入虚无的恐慌。


    定了定心神,云杳窈问:“岑无望呢?你让他亲自和我说,我要见他。”


    就像是又找到了方向,云杳窈提着问心就要离开这阴暗潮湿的地方。


    止戈展臂截断她的去路:“你准备去哪?”


    云杳窈道:“上古遗境,乾阳宗,那里都好,哪里能找到岑无望,我就去哪里。”


    听出她话中执拗,止戈原本平淡的面容徒增几分严肃:“灵族鬼众不会再放你进入遗境内部,乾阳宗有晏珩坐镇,你现在回去就等于自投罗网。”


    她并没有责备云杳窈此刻带些赌气的天真想法,几乎是用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语气和她说:“让你平凡而幸福的走完一生,这是岑无望的心愿,你就当成全他吧。”


    有一股酸楚从胸口蔓延到脸上,一路逼到鼻尖。云杳窈眨了眨干涩的眼,对止戈说:“我不回乾阳宗,难不成晏珩就会放过我,放过岑无望,放过你们吗?”


    千年前的真相如何,云杳窈并不能完全知晓,但从幻境一场离别中,她隐隐能猜出些什么。


    岑无望应当就是千年前的灵族小君,而晏珩很有可能与那位君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云杳窈问止戈:“你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


    “不是。”止戈断然否决,“你只是云杳窈,你只能是云杳窈。岑无望救你,是因为你是个好姑娘,不忍心看你被晏珩蒙骗。我救你,是因为我欠他的恩情未还,救你不过是为了从此与他划清界限。”


    她边说边放缓语速,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却又不肯在话间留出一点空隙,生怕云杳窈中途插嘴似的。


    “不过你放心,既然岑无望把你托福给了我,我肯定会好好待你。你不必担心晏珩会找上门来,等你再修养两日,我就送你出襄华王都。我在西北某个小城有几处私产,这些年一直托人代为打理。”


    “你若开启新的生活,还是有个新的身份比较好。”停顿一瞬,止戈接着说,“城主故友之女,因父母离世被收养在城主名下,体弱多病,因此鲜少为外人所知,你觉得这个身份如何?”


    止戈应当是在她昏迷时就开始着手准备,细致周到,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再周密的身份都是有漏洞的,云杳窈知道晏珩睚眦必报,若他真想起前世种种,执意要和她纠缠到底,说不定还会拖累别人。


    云杳窈硬着头皮,思忖着怎么才能拒绝。


    止戈看她犹豫,以为她不愿意改名换姓,主动退让:“这样吧,不换身份是不行的,若你实在不愿意改掉原有的姓名,我可以再为你取个字,至于姓氏……”


    她干脆道:“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让他们跟你姓。”


    “他们”指的是谁,云杳窈没听懂。但无论是城主故友,还是准备收养她的城主,因她的一念之差而就此改姓,未免有些过于骇人听闻了。


    云杳窈瞪大双眼,发现止戈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连忙摆手拒绝:“不不不,不用改。”


    止戈道:“那你想什么时候启程?”


    云杳窈长叹一口气:“不,我还是想去找岑无望。”


    并非她不识好歹,实在是止戈不明白她与晏珩前世的恩怨。


    事到如今,云杳窈顾不得隐瞒:“我说晏珩不会放过我,并不是认定他对我情根深种,这事说来你可能不信。”


    好几个词在云杳窈口中打转,几乎让唇舌打结,她下意识去摸剑柄上的花纹,以此来缓解心中紧张。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云杳窈观察着止戈的神情变化。


    出乎意料的,止戈回答得很快:“信。”


    这个字干脆有力,直接就让云杳窈安心不少。


    重生之事说来玄乎,止戈对云杳窈有所保留,云杳窈自然也不敢完全交底,她并没有直接解释前世之事,而是和她说:“我与晏珩是前世未了的仇怨,我今生不死,他夙愿难成,仅凭这一点,他就不可能放过我。”


    止戈的眉头越来越紧,她追问:“什么仇怨。”


    “大抵是个俗套的情债。”云杳窈有些尴尬,“不过仔细想想,他对我从未有真情,我也未曾交托真心,不过是各取所需,我棋差一招,原以为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最后反倒成了他的垫脚石。”


    云杳窈脸有些发烫,师徒相恋,传出去总归是丑闻。她不知道止戈听过后会如何看待自己,不过她既然敢做,就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她羞愧的是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看似精明,实则愚蠢。


    “畜生。”止戈道。


    “啊?”云杳窈以为她在骂自己,有些诧异,但没有立即反驳。


    从云杳窈说话开始,止


    戈的眉头就没舒展过,并且大有继续纠缠的趋势。


    她深吸几口气,平复心情,说:“他这一世都几百岁了,仗着不老的容颜和高高在上的身份诱骗少女,这不是畜生是什么?”


    云杳窈想了想,小声道:“其实也不算诱骗吧,我感觉是我先逾矩,纵然有错,我们应该各担一半责任。”


    止戈满脸的嫌恶在她的话音里逐渐转变为无奈,如果云杳窈没看错,她浅色的眼眸中还藏着另一种深沉情绪。


    非要用一个字来概括,应该是“慈”。


    这让云杳窈有些意外,她还以为止戈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更不会去怜悯谁。


    “他洁身自好的名声传遍九境,若他真无心引诱,你根本不可能近他的身。明明可以避嫌,让你们的关系止步于师徒,或是干脆赌上一世清名,承认他是个有私心的俗人,可他偏偏让你产生错觉,让你误以为是你主动迈过了那条线,殊不知,以他的身份地位,若非处处诱导哄骗,仅需要一个眼神,你哪里还敢往前凑。”


    止戈恨铁不成钢,摇摇头:“你越自我怀疑,就证明他的手段越高明。”


    可能是真的说到激动处,止戈走动几步,拉近两人间的距离,她比云杳窈高一些,月光照在云杳窈身上,她的影子映在止戈的胸前,用墨色将两人牵连起来。


    “晏珩这厮,巧言令色,虚伪至极,实则蛇蝎心肠。”止戈骂道,这时候,云杳窈觉得她不像是孤身留滞人间的灵族遗民,更贴近千年前,那个幻境中的年轻侍官。


    云杳窈心情有些复杂,她开始明白,为何止戈和岑无望性格迥然,可给她的感觉会这么相似。


    止戈的冷漠是她为自己垒起的墙,沧海桑田,其心未变,依旧会为不平之事而热血难凉。


    岑无望历经千年,仍旧不改侠气,做事论其是非,不问其难易。


    云杳窈忽然有点羡慕她此刻的热烈。


    “你不觉得,是我无耻吗?”


    “你何错之有?”止戈似乎被她的不开窍气笑了,曲起指节就要敲。


    云杳窈闭上眼,没有躲。


    然而过了许久,预料中的疼痛没有按时抵达,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微凉的手。


    止戈摸了摸她的头发,动作有点僵硬,应该是没这么摸过别人的头。


    云杳窈能感受到她无声的安慰,她觉得心口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是云杳窈此前从未有过的体验,无关爱恨嗔痴,无关风花雪月,就像是偶遇冬后第一场风雨,而她站在站在檐下,无意间捧起了第一抹春。


    良久,止戈说:“这么懂事干嘛?以后我给你兜底,你可以胆子大些。”


    第47章


    云杳窈现学现用,仰头冲止戈眨眨眼:“那我可以去找岑无望吗?”


    止戈拒绝得毫无负担:“想得美。”


    她重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恢复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漠表情,告诫云杳窈:“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云杳窈为自己辩解:“我不是因为这个才执意去找岑无望。”


    止戈静静听着,似乎就等着她给自己找一个理由。


    云杳窈咳了一声,道:“我就是不想欠他的。”


    止戈的眼神有些复杂,她说:“你不欠岑无望的,你不曾亏欠过任何人。”


    云杳窈垂首看着脚尖,道:“这也是岑无望要你转达的吗?亏欠与否,我自有判断,他越是这么说,我反而愧疚更多。”


    止戈看不见她眸中情绪,可能是寂静的夜太容易促人多思,也可能是她在方才的某一瞬间突然与岑无望共情,明白眼前人的可贵之处,所以难得放软了话音。


    “其实,是岑无望亏欠你更多。”


    云杳窈还是没抬头,止戈能看见她空荡荡的发间毫无装饰,蓦地想起她之前的装束来。青衣黄衫,簪一支蝴蝶在发间,翅膀随着她的动作颤颤巍巍摇晃,似乎马上就能飞走。


    那副明媚动人的模样,很难不让她印象深刻。


    止戈思索着是不是需要再给她添置些新衣裳和首饰。


    为了不让气氛就此冷下去,止戈只好继续安慰她:“包括我在内,你不必把自己当成麻烦,可以全然相信我。”


    云杳窈感觉时机差不多了,她伸出一只手,试探着勾上止戈的手指。


    止戈没有拒绝,任由云杳窈牵着。


    云杳窈仰头看向止戈,眼中的泪水恰好跌落。


    “我也不想多心,可是你和岑无望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哪怕知道我会因此胡思乱想,惴惴不安,甚至终日惶恐,你也不会松口,是不是?”


    朦胧泪水间,云杳窈偏要尽力睁大双眼,让泪快快滚落,好将眼前人的犹疑分毫不落看在眼底。


    这让她看起来更楚楚可怜了。


    止戈看着她眼角骤然滑出的泪珠子,比琉璃还要晶莹剔透,比玉石还要易碎,即便她立刻用手去接,还是要看着它消失在指间。


    云杳窈不知道这招对止戈是否管用,心中忐忑之余,还萌生出一点罪恶感。


    她怕止戈不上钩,又怕止戈上钩。


    在两种极端推拉下,她听见止戈说:“我说过,你可以全然信我。”


    还未来得及欣喜,止戈又说:“太晚了,我们先回去吧。”


    云杳窈有些幽怨的望向她,不明白她为何始终不肯松口。


    “你不愿说,那就由我来猜。”云杳窈看见她将要转身,急切道,“我是……”


    话音未落,就被止戈捂住了嘴,她动作很快。


    她严肃道:“慎言。”


    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在空中僵持着,各执己见,谁也不肯让步。


    “云姑娘,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止戈突然说,“影为人臣,夜中看不清脚下的东西,有黑暗作遮掩,鬼魅和妖邪便会隐匿其中,以此来混淆是非,暗中生事。”


    云杳窈还真没听说过,但鬼无影有形,喜夜中出行,这倒是不可争辩的事实。


    这间屋子没有灯火,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她们遁于夜色,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不对!


    云杳窈突然意识到,这间屋子变得太过安静,连屋内的流水声都消失不见。


    这种身处未知的惊慌令她呼吸一紧,心脏狂跳,瞬间冒出满头的汗,她的左手还握着问心,这让她稍稍安心了些。


    灵气运转,止戈一字诀出口:“燃。”


    无需咒令,无需结印,她仅凭一道指令就引出熊熊火焰,向周围蔓延开来。


    这些火就像有生命一般,不断追逐着隐匿在黑暗中的东西。不多时,一声异动从西北方向响起,所有灵火闻讯而至,很快就将它团团围住。


    这些火没有着急将它赶尽杀绝,默契将它周身能藏身的黑暗之处照亮,让它无可遁形,只能困在原地。


    按照一般情况,因为身怀怨念忧惧,鬼都是极其贪生怕死的,更别提遇上这般炽热的灵火,没有鬼敢在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主动反击,而这只鬼好像根本不怕灵火,仅仅被困在原地一息之短,便立即向四周散发鬼气。


    它舍弃自己凝聚出的形体,通过损耗一部分修为和鬼气为代价向外扩散。


    报信鬼狡猾机灵,若让它逃了,恐怕很难再追踪到它的去处。


    止戈定睛看去,眯起眼打量了一下,冷哼一声:“雕虫小技。”


    两指抬起,向鬼影弹了弹,火焰霎时覆盖这只报信鬼,将它燃烧殆尽。


    劈里啪啦的燃烧声中,云杳窈问:“是晏珩派来的吗?”


    止戈心不在焉,盯着鬼的残留鬼气再次抬手,不让鬼气有分毫逃窜的可能。


    “或许吧。”她回答。


    云过月明,这间屋子再次有了光亮,清泉潺潺,翻涌不息。


    四周恢复寻常模样,云杳窈却不再追问。


    止戈在前开路,不再说话,她的脚步很轻,背影却很沉重。


    走了几步,她像是想起什么,回头打了个响指,一簇火苗从她指尖跳跃升起,经她一吹,飘到云杳窈面前。


    云杳窈


    捧着这团火苗,用眼神询问她这是何意。


    “不是怕黑吗?”止戈挑眉,她的眉眼在火光下越发秾丽,“难不成岑无望记错了?”


    火苗为她照亮脚下路,云杳窈提裙跟上止戈的步伐,道了声谢。


    两人走过狭窄通道,穿过石门缝隙,遥遥看见外头灯火通明,有一队侍卫在外等候多时。


    姜烛站在银铠侍卫中,通身金光,看起来颇为疲惫,只是在抬眼看到止戈的一瞬,眸光亮了亮,他耐心等着止戈走近,将臂弯里的披风递了过去。


    “夜寒风紧,仔细风寒。”


    止戈接过金色纹凤披风,搭在云杳窈身上,将话原封不动传给她:“夜寒风紧,仔细风寒。”


    一旁随行的宫女都没来得及上前,止戈顺手就帮云杳窈给系带整理好。


    云杳窈偷瞄了一眼姜烛,他面色如常,但手臂一直没有落下,仍保持着等待止戈时的动作。


    再看止戈,她站直身子,未曾发觉气氛有什么不对劲,顺着她的目光朝姜烛看过去。


    看到姜烛眼中的血丝,止戈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让你回去歇着吗?”


    不知是不是云杳窈的错觉,她感到姜烛松了一口气,他勾起唇角,温和一笑:“无妨,今日的政务已处理完,我在行宫中也是无聊,趁夜出来散散心,还能解闷。”


    止戈点头:“明日我们就要离开襄华,时候不早了,我先带她回去休息,殿下自便。”


    姜烛语塞,他欲言又止,眼睁睁看着止戈与她擦肩而过。他没有犹豫,立刻拿过侍从手中的灯,跟上前去,与她们并肩。


    “明日有上巳的祭祀,你能不能留下来,等后日再离开。”


    止戈脚步不停,她拒绝得很干脆利落:“不行,我这次情况紧急,不能耽搁。”


    一直到山脚下,姜烛才再次挽留:“裕南城疑似有鬼影现身,你能多留一日吗?”


    若是平日里,止戈必定会为了杀鬼而多呆一日,可今日她犹豫了一会儿,仍是拒绝:“恐怕要再等两日,你先派人去查探消息,等我回来会直接去裕南城处理此事。”


    话到这里,姜烛便知道不能再留,他很识趣的没有再提,一路护送她们回了行宫。


    行宫灯火通明,明明是春日,可花都还是花骨朵的模样,不见热烈的阳光不绽放,花苞就这么藏在枝叶下,难免将院子衬得寂寥萧索。


    “等等。”


    临别前,姜烛忍不住最后一次喊住止戈,云杳窈与止戈回首,等待着他的话。


    可能是有生人在,姜烛有些话很难直接开口。


    止戈却说:“你到底还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见她作势要离开,姜烛攥住她的胳膊:“等一下!”


    止戈不明所以,目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游走。


    她没发动灵力,没使用音咒,这道目光却仍有神威,直接把姜烛烫得目光躲闪,撤回了情急之下伸出的手。


    “明日就是你我当初相遇的日子,我想向水神祈求一捧净水,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参加祭祀仪式。”


    止戈沉默片刻,她从始至终都直视着姜烛,那双眼仿佛能洞察一切幽微。


    姜烛在这份坦荡中率先败下阵来,半天得不到回应,他大概就能猜出止戈的意思了。


    他是个聪明人,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不愿看止戈为难,更不想让此事变得更加难堪,于是决定草草结尾,让今夜的第三次挽留就此收场。


    “算了……”


    “好。”止戈道。


    猝不及防的回应让姜烛愣在原地,他连呼吸都一同忘记,却还能准确接收到止戈的每一个字音。


    “等我回来吧,上巳的祭祀虽然会结束,但河流奔腾不息永不枯竭,等我回来那日,淇水之滨,我会在那里等你。”


    第48章


    以襄华王都为起点,向东横跨七百里,有群山峻岭,其中心最险峻高耸者,名曰嵘烬。


    这片区域虽然是整片大陆的核心地带,但灵气枯竭,人迹罕至,民间有不少关于山间鬼魅精怪的传说,加之常年山雾缭绕,凶兽繁殖,草木茂盛,五谷不登,因此渐渐便成了荒芜之地。


    南荒这些年在仙门世家的经营下逐渐繁华,而这里仍旧鲜有人烟,甚至有人曾在野史杂录内看到过这么一篇,说这里曾是上古堕神的埋骨之地。


    堕神因犯上作乱,最终为天道厌弃,被剥夺神格。众神惩罚堕神,令其灵气神力尽失,成为一介凡人,却不能被任何人看见,只能在世间踽踽独行,不停奔走,直至血泪流尽,最终精疲力竭倒在一片平原当中。


    沧海桑田,祂的身体与尘土融为一体,最终消失在山间。自此,世间的灵气不在此处通行,常有生灵被堕神怨念影响心智,误入其中,再寻不见踪影。


    根据书中所记,编者将这里称之为神陨之地。


    止戈带着云杳窈御剑而行,原本的山雾迷阵遇见她便乖乖退散,鸟雀避让,有青鸟闻声而至,为她们引路。


    落地至半山腰,遥见有一座古旧山门歪歪斜斜立在那里,山门下有一个瘦弱的身影,约莫总角年岁,穿着月白旧衫,头上系着半褪色的红丝带,眉心还点了颗红痣。


    她身侧横着扫把,整个人盘腿坐在道路边,正出神看着什么。


    止戈清清嗓子,喊她:“箬竹,在看什么?”


    箬竹起身,冲止戈行礼:“回掌门的话,弟子在此处发现了一个蚁穴,觉得很有意思,所以看了一会儿。”


    她额间红痣已经很淡了,止戈从她后颈的衣衫夹缝里捏起一片枯叶,道:“我走前在你的身上放了一片新叶,如今十日已过,你竟然还未察觉。”


    也就是说,这个孩子至少在山门处徘徊了十日。


    止戈说:“有什么好看的?”


    箬竹捡起扫把,指了指地上人为画出的圈,道:“弟子在看众生相。”


    蚂蚁在圈内有条不紊的搬运着东西,云杳窈仔细看去,发现她身旁的石头上放着半块干饼,而圈内有不少饼屑。


    原来箬竹是在看蚂蚁搬食。


    止戈揉了揉眉心,道:“你随我回去。”


    说着,提起箬竹的领子,将她夹在腋下。


    云杳窈这才发现,这孩子的裤管空荡荡,衣服垂下来,看不见双脚。止戈的影子孤零零呆在地上,右臂中间被光穿透,空无一物。


    这孩子没有影子。


    她站在原地,提醒道:“止戈,这孩子好像不太对。”


    止戈闻声回首,长眉如鹤羽般舒展,在这种平静下,云杳窈无端感到安心了些。


    “别怕。”止戈说,“箬竹是天生的鬼胎,与寻常的鬼不同。她由我亲自抚养长大,不是不明事理的鬼,你不必担心。”


    确实,恶鬼多数戾气缠身,可箬竹身旁并无森然鬼气,看上去甚至比寻常孩子还要宽和镇定不少,尤其是那双墨色眼瞳,澄澈干净,云杳窈竟然从中看出了一种超然物外的自在感。


    两人一鬼就这么走过山门,穿过一大片比人还高的草丛,又越过障眼阵法,这才看到隐于嵘烬山内部的门派真面目。


    通天的玉阶直至云端,殿宇建在浮山之上,中间以灵云作梯,将这些漂浮的山头互相接通联系。


    中心是嵘烬山本体,正殿就是依山而建,行者仅能顺着这条长阶而上,没有其他路可走。


    这里的灵气要比云杳窈见过的任何一处地方都要浓郁。自踏足这里的那一刻起,她就能感受到自身的筋脉舒展不少,原有的境界随之松动,大有破镜之势。


    看来民间传闻多为谬论,野史记录不能信以为真。


    “山内禁止御剑飞行,你能上去吗?”


    看着止戈的手已经抬起,云杳窈担心沦落到和箬竹一样的待遇,于是连忙摆手:“不用,我自己可以上去。”


    止戈看着她,明显有些不太相信。


    云杳窈解释:“乾阳宗内亦有类似规定,弟子在规定区域、规定时间内禁止御剑飞行,甚至禁止疾行。”


    止戈这才作罢,提着箬竹在前走着,云杳窈紧随其后。


    本以为正殿就是终点,未料止戈并没有在正殿前停留片刻,带着一人一鬼往正殿西侧的竹林小径走去。


    待绕过正殿,云杳窈才发现宫殿楼阁的背后竟然有一个洞穴。


    这洞穴外设有禁制,无数灵族秘文在灵力流动的轨迹上闪烁,云杳窈对阵法不过略知晓些皮毛,却能感受出它蕴藏的灵力之强,寻常阵法需要向阵眼提供大量灵力,且不能轻易间断。


    但这个阵法的阵眼不仅能随着文字的流动不断变换位置,而且还能自行吸纳四周灵气,完成自我运行,云杳窈惊叹于此阵的运作之精妙,认为布阵之人绝非等闲,可能是个世外高手。


    止戈将箬竹放下,掐了个法诀将禁制打开。


    笼罩在洞外的金色符文停滞一瞬,将前方敞开一条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止戈催促道:“快进来。”


    云杳窈哦了一声,赶在缝隙恢复原样前钻了进去。


    原以为洞穴内部应当是幽暗的,没想到内部别有洞天,亮如白昼。


    里面是一面如镜子般的无波之湖,止戈到了这里面,才真正松了口气,她道:“好了,这里应当暂时安全。”


    云杳窈从昨夜开始,心中便一直有个疑问,如今听止戈这么说,再也忍不住,问道:“昨天夜里那只鬼,到底是谁派来的?你为什么偏要把我带到这里来,这里有什么特殊的吗?还有,不是说中原内的群山是灵气闭塞凝滞的荒芜之地……”


    止戈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头疼,连忙喊道:“停!”


    她连日都未曾好好休息,如今好不容易到了自己能掌控的地界上,自然会放松些。她大跨步走到潭边的石凳上,邀请云杳窈过来:“不急,这些事说来复杂,你先坐下,我慢慢和你说。”


    云杳窈注意到,止戈走过的地方,不仅没有泛起涟漪,连脚下的影子都不见了。


    她坐在止戈对面,突然有些拘谨。


    “这是什么地方?”


    止戈道:“还记得我先前说的话吗?有影子的地方,就会有鬼魅妖邪藏匿其中。所以我以嵘烬山的灵脉塑造了一面镜子,创造了一个没有窃听鬼能遁形的地方。”


    她弯下腰,将手探入湖中,有一只如瓷的手与止戈十指相扣,云杳窈惊呼:“这是?”


    有一张与止戈一模一样的脸从湖中浮现,她被止戈拉着,逐渐从这无影的湖中站了起来。


    她就像是另一个止戈,与她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有一个地方不一样,她的眼睛美丽而无神,就这么空洞洞朝着止戈看过去,双眼中只有她的倒影。


    湖中没有影,脚下却有人,云杳窈想起止戈昨晚的话。


    “影为人臣。”她望着眼前场景喃喃道。


    云杳窈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憎愔是岑无望的影子。”


    止戈点点头:“是也不是。岑无望与我同为灵族遗民,他与我早在千年前便分道扬镳,但他并不是纯粹的灵族子民。”


    云杳窈有点听不懂了:“什么意思?”


    “岑无望原本就是影子,他是如何再得到自己的影子,我并不知晓详情。”止戈说,她勾勾手指,让影子走到自己身后。


    影子的眼睛因主人的命令而焕发出清明,她如活人一般,走到止戈身后,开始按照止戈的心意,为她捏肩放松。


    “还煞有其事的起了个名字。”止戈笑了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准备将憎愔封作小君呢。”


    云杳窈向来是个聪颖敏锐的人,极擅长察言观色。她很快就从止戈这段话里领悟出了一丝微妙的嘲讽,转瞬便猜到了岑无望的真实身份。


    “你的意思是,岑无望不仅是小君,还曾是灵君的魂影。”


    “不应该啊。”云杳窈立刻否认自己,“灵君既然已经陨落,那身为影子的岑无望,怎么可能还活到现在……”


    “是啊。”止戈恨恨道,“他怎么敢独活。”


    竟然猜对了,云杳窈有些惊讶,她并不明白灵族秘法,却见识过憎愔的厉害。


    止戈对岑无望的嫌恶不加掩饰,按道理来说,两人都是灵君心腹,共事多年,即便是没有同僚之谊,也该看在同为灵族遗民的份上,互相体谅,互相依靠才是。


    这两人现在的情况,看起来几乎要老死不相往来。


    岑无望宁肯带她往乾阳宗闯,都没想过求助于止戈这位昔日故人。还是决心赴死,才决定携恩相逼,迫使止戈不得不接下她这个烫手山芋。


    两人在幻境内的配合毫无默契可言,可能压根没有提前互通计划。


    一个想将晏珩拖入幻境中,设局还原真相,寻出灵果下落。


    另一个见缝插针,利用对方所设下的局来完成刺杀,毫无防备的将晏珩和岑无望都吓了一跳。


    非要就出一个共同点,大概是他们都想让晏珩死在自己手里。


    可惜的是,他们的计划都没能顺利实施。


    止戈说:“我不愿你去找岑无望,不仅因为这是岑无望的嘱托,还有我自己的私心。”


    她面色沉了下去,似乎回想起什么,连语气都重了不少:“灵君的陨落非晏珩之力可为,我怀疑岑无望也是帮凶。”


    第49章


    “不可能。”云杳窈脱口而出。


    察觉到止戈凌厉眼神,云杳窈解释道:“岑无望是灵族小君,按照你的说法,他还是灵君的影子,哪有影子会背叛主人。”


    云杳窈说着,看了眼止戈身后的影子。她专心捏肩之余,竟然还抽空瞥了云杳窈一眼。


    仅这一眼,就让云杳窈鸡皮疙瘩全部浮起来,无他,这个影子太像活人了,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在眼前,她还明知其中一人不是真实存在的人,总感觉着实诡异又新奇。


    她偷偷用脚尖踩了踩地下,想要试试镜子对面会不会有个人回应她的暗号。


    “是啊,寻常的魂影与主人神魂一致,如同本体放出的分身,根本不可能背叛本体,但岑无望偏偏是个例外。”


    止戈似乎早就在心里想了千次万次,因此她几乎不需要怎么回忆,就能将那段史书都不曾记载的过往说出来。


    “灵君自灵树降生,承袭历代灵君的意志。她虽然是灵族君王,却并没有血亲。”止戈说,“而为了加强君王与灵族的羁绊,不知从哪一任开始,灵族内开始以秘法培育那些未能被先灵赐福,早早成熟却腐烂掉落的灵果。”


    “灵君磊落无影,自死去灵果中诞生的小君便是她们的影子和家人,甚至是爱人。”


    止戈顿了顿,道:“岑无望,便是当年的小君候选者之一。”


    云杳窈皱眉:“之一?”


    她仔细回想了石兽脑内的场景,疑惑道:“可是据我所知,小君是由依附于灵树的仙草化形而生。”


    “历经千年,你不知道其中原委也很正常。你所说的仙草就是那些先天不足的灵果培育而成。培育这些腐烂灵果需要大量灵力和心血,长老们自然希望灵君能选中自己培养出来的孩子。”


    止戈继续说:“岑无望是个意外,我苦苦寻找多年,才查证出当年内幕。灵树那年有一颗果实落在地上,在落地时被石块砸烂,其中有一颗种子掉落在了卫英台下,经风吹雨打,竟意外长成了一株仙草。”


    岑无望竟是这样诞生的。


    “按照灵族不成文的规定,下一任小君必须由几大家族共同抚养,提前学习世情规矩,处理内务,以确保能够更好地服侍灵君。”


    小君的存在就相当于一条纽带,能够更好地联系历代灵君与灵族内的几个大姓。


    其实没有这条纽带,灵君依旧会履职,做好自己的本分。但既然有人刻意培养小君,自然是希望小君们能顺利拿到君后职权,借此为他们助力。


    “那岑无望最后是怎么被送到灵君面前的?”云杳窈是真的有些好奇,岑


    无望对自己的过去三缄其口,不肯多透露一个字。


    按照止戈的说法,当年灵族内部对岑无望的诞生毫不知情,那族内长老必定还培养了其他果实。


    止戈叹了口气:“他不是被送到灵君面前,而是灵君走到了他面前,亲自指了他进宫伴随左右。”


    她的手肘支在桌面上,两手挡住了脸上的情绪。


    魂影无声息遁入虚空,云杳窈听见止戈的声音有些闷:“岑无望在卫英台附近化形,被一位前来卫英台祈福的长老侍君捡走,寄养在自己的名下,据他所说,当时并不知岑无望的身世,以为是有人遗弃在附近的孩子,他自己又无所出,所以便擅自将他带了回去,并取了名字。”


    止戈面上疲惫难掩,她仰头感叹:“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年宫内举办宴席,岑氏长老携带家眷入宫,君上只一眼便看中了那厮。”


    千年前的灵族宫宴,新继任的灵君立于殿堂高座之上,抬眼一瞬,便在嘈杂丝竹乐声中听见了一声清澈的碰撞声。


    有人在举杯同庆时,把酒杯摔落了。


    声音很快就被宴席上的热闹所覆盖,他的位置偏僻,压根没人注意到这个无伤大雅的插曲。可偏偏灵君年少,尚未立下君后,在一众老成稳重的灵族重臣中,她偏偏为这么一个青涩而莽撞的少年侧目。


    新任灵君比前面所有的灵君都更接近灵族人理想中的神明,明治善理,仁慈宽厚,如权衡化身一般,公正的恰如其分,连稚嫩的理政初期都不曾出过纰漏。


    在看到台下少年惊慌失措去捡那只酒杯时,她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感。


    那是一股她未有意识前,便已经能容纳她生命的暖流,源于三魂六魄,更甚于血脉传承。


    她向来心思藏得深,不曾对什么人或物展露喜恶。


    铺在桌面上的红色绸布整齐垂在地上三寸,恰巧能让银杯顺着平滑的墨玉砖向前继续滚动,他手脚并用,暗自祈求灵君庇佑,想要在被众人发现前捡回杯子。


    手摸到杯壁,却将它推得更远。


    不过上苍好像听见了他的祈愿,在他近乎放弃时,杯子停在了一双云纹凤尾的黑色锦鞋前。


    鞋子的主人俯身,替他捡起这只已经磕坏一角的鸟形雕饰银杯。


    “多谢。”他先重获至宝般将杯子攥在手里,顺着来者修长白皙的手指往上看,那张被冕旒半遮着的脸此刻距离他不过半丈远。


    灵君亲自俯身替他捡拾酒杯,他却还趴在地上,单手撩着自头顶垂落的红绸帔缎,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银杯。


    意识到自己可能闯大祸了,少年岑无望一时无措,僵在原地,好半天才想起来补上一句:“殿上失仪,请灵君恕罪。”


    岑氏长老见状,立即带着侍君跪下请罪:“臣教子无方,请灵君责罚。”


    令在场之人意想不到的是,灵君对地上的人伸出了一只手。


    这双手处理过无数灵族政务,也曾握剑抚琴,既能执笔绘丹青,又能弯弓搭箭射杀敌患。


    而现在,他看着这灵族中最有分量的手,不由自主交付自己的信任。


    在少年搭上灵君右手的那一刻,灵君用巧劲将他从地上猛地拉起。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与灵君立在大殿的中心。殿内的目光全数聚焦在此,她的眼中只有摇晃的珠玉流苏和流苏后的清俊郎君身影。


    灵君宽厚,没有责备岑氏母子。


    “诸位爱卿尽兴即可,何须这般战战兢兢,都起身接着宴饮。”


    乐声再次响起,觥筹交错间,灵君没有立即回到高台之上,反而侧首笑吟吟问他:“喜欢舞剑吗?”


    岑无望心间一震,他确实喜欢,但母亲的交代还犹在耳边回荡,于是他回忆着母亲教给他的话,一字一句背诵:“臣更喜欢观测天象,看天边的繁星是如何与世间万物……”


    灵君摆手,明明比他还小,但她气度不凡,便是做出这般姿态也不会显得不伦不类。


    她召来宫中内侍,替岑无望换了新的杯子和更温和的果酒来。


    岑无望看着对方离去,懊恼方才不该多嘴,应该直接应下的。


    内侍为他斟满酒杯,他像是同自己赌气般,取过酒壶,牛饮几杯。


    等到壶中的酒都空了,他才悻悻放下手中崭新的银杯。


    啪——


    桌面晃动,止戈的脸上难得见这般浓烈的情绪,她道:“当时君上看过去的眼神,我就察觉出不对劲。”


    她并非一开始做到了内宫侍官的位置,在成为侍官前,止戈曾是灵君近侍。


    虽是一字之差,但分管的事务天差地别。止戈在那场宴会中主要负责跟在灵君身后,为她添茶倒水。


    灵君不饮酒,却特意赐了酒给一个年轻郎君。


    止戈道:“他如此不稳重,君上却还是愿意偏袒他。我至今也没想明白,这厮到底有什么可令君上侧目的。”


    云杳窈不敢回答,止戈历经千年仍旧想不明白,说明她是真心瞧不上岑无望,还是由着她发泄情绪好了。


    等止戈稍稍平复心情后,才继续刚才的话题:“其实若只是得了灵君宠爱,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灵君圣明,不会为了他耽误族中事务。”


    “可坏就坏在,岑无望与那些过往所有的小君不一样,他有了姓氏,在成为小君前就先有了归属,况且后来灵族内乱确实与他出身的家族密不可分,这让我怎能不怀疑他。”


    云杳窈愣神,好不容易消化完止戈话中意思,问道:“什么内乱?”


    止戈道:“灵君登基后的第一个百年,外有敌患侵扰,族内有长老想趁此机会,将灵族边防军权与祭祀职权从内宫侍官手中分割出来。”


    不用猜,这些急切分权的长老中必定有岑长老在内。


    “我受灵君的指示,前往边境平乱,没想到行军到中途,忽闻王都出了暴乱,灵树被毁,有人欲立下新君,与灵君平起平坐。我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惟见大火连城,灵君身负重伤,被天庭带走,小君与君后代管灵族事宜。”


    “我本以为灵君不久就会回来,没想到天庭强行扣押她十年之久。”


    止戈握紧拳头,这次是真的咬紧了齿关。


    “外有强敌,内有忧患。失去灵族赖以生存的灵树和君主,族内很快就爆发了疫病,最开始是边城的军队和百姓,再后来,逐渐往王都扩散。患病者会在痛苦中逐渐丧失理智,仿佛行尸走肉,只为欲念而活。更可怕的是,这种病还会将患者的力量增强数倍,如若接受这份力量,就会被欲念吞噬,连亲人朋友都能成为饲养杀欲的养料。如果不接受这份力量,要么被杀,要么因逆反的灵气爆体而亡。”


    灵族成了炼狱,而所有灵族子民都在其中挣扎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直觉告诉云杳窈,即便这个故事已经异常惨烈,可这里并不是终点。


    “灵君是怎么死的,她不是被关押在天庭吗?”


    止戈已经回想了太多次在边境与同胞刀剑相向的日子,噩梦缠绕她数千年,不曾放过,她每日都在为犯下的杀戮而悔过,可若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举起刀剑,结束他们的痛苦。


    她早就不会再因彻骨的悲痛而流泪,所以她这会儿越说越冷静,语气也逐渐漠然。


    “审判了整整十年,最终天庭将她的神格剥去,让她自行回到灵族赎罪,待平定边境祸乱后,堕入凡间,永世不得踏入仙途正道。”


    第50章


    “灵族内乱百年,等一切平息下来,她已经被连年的征战拖累,身染疫病,在坠入人间的第七年,她趁我不注意主动走入群山深处,以灵火自焚而死。”


    止戈在模糊中抬头,她的眼睛里仿佛还带着那场大火的烙印,熊熊燃烧,永不熄灭。


    神格虽被褫夺,可灵君依旧拖着不老不死的


    身躯,若不是走到了绝望之处,怎么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收场。


    云杳窈听完,立刻联想到了嵘烬山的传说。


    止戈不肯称自己的君主为堕神,她悲鸣一声,不见眼泪,重复道:“所以他们怎么好意思表现得如此情深意重。为臣不忠,为君无能,如果他们但凡有些用处,灵族不至于在世间绝迹,我与岑无望,更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云杳窈无意揭她伤疤,可她擅长撒谎,明白人只会说自己所相信的话。眼泪尚且不能当真,更何况是止戈的一面之词。


    “可你还是没有对岑无望赶尽杀绝,他虽是内乱的导火索,可并非灵族灭族之祸的根源,当年惨剧必定还有隐情,对吗?”


    止戈怔怔看着云杳窈的脸,她因病消瘦,比止戈初见她时看起来成熟了些许,仰面看向她时,总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倔强。


    云杳窈的刺总是埋在乖顺的外表下。


    幻境一场历练,没有打倒她的心志,反倒令她更加坚韧。


    止戈缓和片刻,道:“是,我也想到了这些。我不明白当年王都发生叛乱之日到底发生了什么,灵君从前待我最为亲厚,可她自那时起便像是被抽走了心神,从此越发孤僻,无论我怎么旁敲侧击,都被她推诿过去,不肯告知真相。”


    “包括灵果。”止戈说,“灵果下落不明,若能找回灵果,便能重新养出灵树幼苗,向天庭将功赎罪,只要有灵树和灵君在,灵族何愁没有将来。”


    可最终的结果,灵君怀揣着遗憾陨落,小君游历凡间百年,一事无成,如今竟死期将至。


    唯一看起来全须全尾的君后还是凡人之身,未来有可能再次诱骗别人,以此祭出一条直达天庭的路来。


    止戈奔波数千年,建立起这方鲜为人知的门派,如今回首半生,竟已经走向了孤家寡人的道路。


    但这里面仍有几处漏洞,有时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云杳窈道:“其实今日的局面,才是你想要看到的,对吗?”


    止戈的话应该多数都是她所熟知的真相,可有一处不对劲。岑无望已经将云杳窈是灵君转世的事摆上了明面,并且晏珩已经摆明了不打算放过她们,以止戈这种刚烈性子,怎会坐以待毙。


    灵果消失这么久,止戈在此间奔走百年,怎么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况且她分明提防着天庭的监听,甚至不惜代价修建了此处无影之地,难不成只是为了向她哭诉这些年的不易?


    止戈不是顾影自怜的人。


    “我就是灵君的转世,而灵果的下落,你也能确定了,是不是?”


    云杳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份,更加坦然的面对了止戈的隐瞒。


    “尽管我并没有灵君的记忆,但我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你要让岑无望与晏珩互斗。这件事最好的结局是他们同归于尽,这样灵果与灵君转世都在你身边,你复兴灵族的计划指日可待。”


    “可若他们两人都死了,天庭上的众神焉能放任我们自在。他们恨不得敲骨吸髓,恐怕就等着你找来灵果,再一网打尽。”


    云杳窈想,若她是灵君,为什么在明知希望近在眼前时,宁愿自毁也不可将灵果找回。


    在听到止戈的回忆前,她一直以为灵君之死与灵树被毁是同时发生。


    幻境内,为了推演出灵果下落,岑无望亲手修改了当年之事,因此她一直以为,灵果是真的下落不明。


    可如今,有了灵君这百年的徘徊,灵果是否真的下落不明,恐怕并非表面见到的那么简单。


    要知道,灵君本就诞生于灵树,她与灵果的联系天然存在,怎么可能百年内都找不到一点踪迹。


    除非,灵君察觉到了什么,预测到了还有更加不可接受之事会在未来上演。


    纵观历史,百年时间对于一个人间英豪来说,足以建起一个新的王朝。而灵君能力超然,即便暂时心灰意冷,却总不可能沉沦百年后再突发奇想寻死。


    在这段被隐去的历史中,灵君一定设想过无数条道路,说不定也曾亲身去实验过。


    而无数条道路中,有多少中途夭折,有多少湮灭于历史角落,又有多少是再次引她走向悬崖陷阱。


    若能寻到一条足以令灵族安稳的路,云杳窈不信她会甘愿错失良机。


    除非事实向灵君证明,她无力反抗,所有的路都将她引入绝境,而唯一能将这些格局打乱重来的,便是灵君的陨落。


    让一切戛然而止,把所有线索强制遏止在未被挖掘出来前。


    以神身陨落,还能反哺世间灵气。


    这里是灵君埋骨之地,她的遗骸仍在世间,灵魂却已经走过不知多少次轮回。


    这一世,云杳窈仍旧看不到前方的路,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千年前的恩怨距离她很远,灵族之祸现如今已经无人记得,可岑无望与止戈都是鲜活的人,尤其是岑无望,无论曾怀揣着何种目的,他都曾毫不犹豫对她施以援手,救她于水火。


    云杳窈说:“若灵君当年的想法与我一致,那岑无望之死,恐怕才是你我的劫数。”


    “这数千年的平衡一旦被打破,除非时间倒流,不然无可更改。”云杳窈说,“你想好了,是和我一起将岑无望带回来,重启当年真相,为灵族鸣不平。还是放任这世间最后可能知晓当年叛乱真相的两人互相厮杀,再次走入绝境。”


    止戈明显有些犹豫,云杳窈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能撼动她内心想法。


    筹谋多年,让止戈立刻放弃这千年来的恩怨纠葛,随她一同前往乾阳宗救岑无望,若以己度人,云杳窈自己也很难保证能做到不计前嫌。


    止戈说:“我已经答应了岑无望,这一世不会让你再趟浑水。云姑娘,我承认,我曾经动过让你与我一起复兴灵族的念头。”


    “但我并非等不起,待你老死凡间,岑无望与晏珩一起滚到轮回,我便能再去寻找灵君的转世。到那时候,时间已经消磨了绝大多数阴谋诡计,我寻我的明主,你也不会再记得今生的一切,我们都不会再看到悲剧重演,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你说我只能是云杳窈,但没说过云杳窈不能做灵君。”云杳窈道。


    重来后的每一次选择,云杳窈都不曾后悔。


    她在幻境中不曾艳羡过灵君,如今更不会因可怜她而去成为她。


    在成为某身份之前,她首先是自己。


    而现在,云杳窈只知道岑无望还在乾阳宗,她不可能吸着岑无望的骨血安度余生。


    “你为什么偏要救他。”止戈有点崩溃,她面部肌肉略微抽搐,忍不住问她。


    云杳窈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握着问心,眨了眨眼:“大抵是因为,我是真的有点喜欢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