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轻叩房门时,周砚正立在窗前。
    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指尖一枚铜钱来回翻转,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少爷。”陆青低声道,“他们果然动手了。”
    “人怎样了?”周砚没回头,铜钱在指节间转得更快了些。
    “无事,就是,”陆青顿了顿,“被吓得不轻,这会儿还瞪着眼睛没敢睡。”
    铜钱突然停在掌心。
    周砚嘴角微不可察地绷紧。
    外面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陆青明显看见少爷的肩线绷紧了。
    “他摔东西?”周砚问得随意,铜钱却在他掌心翻了个面。
    “听着像是......椅子?”
    周砚“嗯”了一声。
    “加派两个人守着。”他转身将铜钱掷在案上,“要机灵的。”
    陆青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发问道:“少爷不去看看?”
    周砚抬眸,黑沉沉的眸子看得陆青后背发凉,他立刻低头:“属下多嘴。”
    “卢勇那边有什么动静?”周砚迅速转换了话题。
    最近,他好像对齐小川的关注过于频繁了些,这不是一个好的迹象。
    周砚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即便是以杀伐果断著称的他,此刻也感到有些无措。
    “三当家亥时去了趟马厩,说是查夜,”陆青压低声音,“我们的人看他转了一圈,没什么异常。”
    铜钱被猛地按在案上。
    周砚忽然笑了,笑意未达眼底:“给他加把火。”
    陆青应了一声‘是’。
    “备车。”周砚突然道,“我去趟福瑞祥。”
    陆青愕然。
    “现在?齐先生遇刺的事?”
    “让他骂吧,反正暗地里骂的怕也不少。”
    那人虽整日“少爷”长“少爷”短,心底却毫无敬意可言。
    尤其事不关己时,连谄媚都懒得装。
    周砚见惯了谄媚逢迎、战战兢兢的面孔,
    唯独这个怂包——敢勇闯周府,偏生又怕死怕得要命。
    敢消极怠工,被戳穿就缩着脖子装鹌鹑。
    齐小川这人看似简单至极,偏又身份不明不白。
    倘若他真如表面那般纯粹,周砚心想,自己或许真能与他成为朋友。
    周砚烦躁地捻了捻指腹,压下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他之前的几番试探,都被这个看似简单的人完美避过。
    周砚理了理袖口,又想起那人气急败坏直呼他名字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弯了弯,“横竖明日还要甩脸子给我看。”
    这话说得极轻,却让陆青瞳孔一震。
    他跟了周砚十年,何时见过自家少爷被人甩脸子还这般......愉悦?
    而此时,厢房里的齐小川猛地打了个喷嚏。
    他揉着鼻子把被子裹得更紧些,盯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咬牙切齿地嘟囔:“周砚你个王八蛋......”
    “忘恩负义的小人。”
    亏这些时日他还那么尽心尽力地帮他看账本,看个嘚~
    越想越气,啊——
    仿佛回应般,夜风突然卷起一片落叶,“啪”地打在窗棂上。
    齐小川吓得一哆嗦,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第二日傍晚,东苑里。
    卢勇站在廊下,手里捏着一盒鸟食,心不在焉地投喂着笼中的画眉鸟。
    金丝笼中的鸟儿欢快地啄食,发出清脆的鸣叫,却丝毫不能缓解他眉间的阴郁。
    “三爷。”阿枫的身影出现在回廊拐角,快步走来。
    卢勇转身,手中的鸟食撒了一地,“怎样?”
    阿枫摇了摇头,凑近低语:“人还关着,暗处还增加了守卫。”
    卢勇的脸色瞬间阴沉如铁,手中的食盒“啪”地一声被掷在石桌上,惊得笼中的画眉鸟扑棱着翅膀四处乱窜,发出惊恐的啼叫。
    “娘的!”卢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阿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三爷的脸色,犹豫片刻后说道:“三爷,我怎么觉得......少爷这不像是软禁,倒像是在保护他?”
    卢勇猛地抬头,眼中寒光一闪。
    “您想啊,”阿枫刮着下巴分析道,“那小子现在是一日三餐照送不误?”
    “再说这守卫......明里暗里的,防贼都没这么严实。”
    卢勇的胸口剧烈起伏,他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问题在于,他动不了齐小川了。
    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账房先生,如今被周砚像护眼珠子似的护着,这让他如鲠在喉。
    “不行,这人必须除掉。”卢勇的声音低沉在回廊里回响,“他见到了不该见的。”
    庭院里一片寂静,只有画眉鸟偶尔发出几声不安的鸣叫。
    卢勇背着手在廊下来回踱步,突然停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毒的光芒。
    “买通送饭的丫鬟。”他冷声道,“事成之后,处理了。”
    阿枫瞳孔一缩,但很快恢复平静,点了点头:“属下明白。”
    “今晚就办。”卢勇打断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瓷小瓶,“这是‘断肠散’,无色无味。”
    “服下后三个时辰才会发作,到时候我们的人早就不在现场了。”
    阿枫接过瓷瓶,“我这就去安排。”
    卢勇望着阿枫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他转身看向笼中的画眉鸟,突然伸手进去一把抓住那可怜的小东西。
    鸟儿在他掌中拼命挣扎,发出凄厉的哀鸣。
    “叫啊,怎么不叫了?”卢勇狞笑着,手指慢慢收紧。
    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嚓”声,鸟儿的脖子被生生扭断,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他将死鸟随手扔进一旁的灌木丛,拍了拍手,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周府的书房里,陆青正汇报着最新情况。
    “少爷,卢三爷那边有动作了。”陆青说道,“不过不是阿枫,是周扬。”
    “他刚刚秘密接触了负责给齐先生送饭的丫鬟青竹。”
    周砚正在批阅文书的笔尖微微一顿。
    他缓缓抬头,眼中寒光乍现:“继续。”
    “周扬给了那丫头一包银子,还有一个小瓷瓶,应该是毒药之类的。”陆青说道。
    周砚的眸色瞬间暗沉如夜,他放下毛笔,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果然沉不住气了。”
    “属下已派人盯住了青竹,只要她敢动手,立刻就能拿下。”陆青请示道,“要不要现在就......”
    “不。”周砚抬手制止,“让她去。”
    陆青愕然抬头:“少爷?这太危险了!万一齐先生真的......”
    周砚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以为,我会让齐小川吃下有毒的饭菜?”
    陆青不懂。
    “放长线,钓大鱼。”
    周砚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渐暗的天色,“现在暂时还不能动卢勇,就先从他的左膀右臂开始瓦解。”
    “抓个现行。”
    “那齐先生那边?”
    “照常送饭。”周砚转身,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不过,饭菜要换一份。”
    陆青会意地点头:“属下这就去安排。”
    夜色渐浓,周府的灯亮了起来。
    齐小川的厢房外,两名护卫如雕塑般伫立在门口,纹丝不动。
    厢房内,齐小川正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账册。
    这是周砚今早派人送来的,美其名曰让他打发时间,谁家打发时间是看账本的。
    这就是变相催促他继续工作。
    没人性的资本家!
    “周扒皮......”齐小川小声嘀咕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突然,他的动作一顿,耳朵微微竖起。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同于护卫们沉稳有力的步伐。
    “齐先生,晚饭来了。”一个怯生生的女声在门外响起。
    齐小川坐起了身:“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低着头走进来,手里端着食盘。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将食盘放在桌上时甚至碰倒了一杯茶水。
    “对、对不起!”小丫鬟慌忙用袖子去擦,脸色苍白如纸。
    齐小川皱起眉头,伸手扶住茶杯:“没事,我自己来就好。”
    他注意到小姑娘的眼神闪烁不定,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电视剧里就是这么演的,这丫鬟,很明显。
    “你叫什么名字?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奴、奴婢叫青竹。”小姑娘结结巴巴地回答,手忙脚乱地拿起托盘里的菜,“今、今天是第一次给先生送饭。”
    食盒里是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碗香气扑鼻的鸡汤。
    齐小川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但他敏锐地注意到,当他的目光落在那碗鸡汤上时,青竹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
    “今天厨房怎么这么大方?”齐小川故作轻松地笑道,伸手去拿汤勺。
    青竹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动作,嘴唇微微颤抖:“厨、厨娘说先生这几日辛苦了,特意给您准备的。”
    就在齐小川的汤勺即将碰到鸡汤的瞬间,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青竹吓得尖叫一声,手中的托盘“咣当”掉在地上。
    陆青带着两名护卫大步走进来,一把扣住青竹的手腕。
    “不关我的事!我是被逼的!”青竹瘫软在地,泪如雨下,“他们抓了我娘,说我不照做就要打她。”
    齐小川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戏剧的剧本终于轮到自己。
    陆青从怀中取出一个银针,插入汤中。
    片刻后取出,银针的尖端已经变成了骇人的黑色。
    纵使早就猜到答案,但看见变色银针的时候,齐小川的脸色还是惨白了一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
    “带走。”
    陆青冷冷地命令道,两名护卫架起已经瘫软如泥的青竹拖了出去。
    房间里一时寂静得可怕。
    齐小川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抬头看向陆青,声音平静:“是卢勇?”
    陆青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这个房间是安全的,没事不要出去。”
    齐小川突然问道:“青竹,会怎么样?”
    陆青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放心,她会没事的,但有些人,可就不一定了。”
    第四日,齐小川终于解除软禁。
    据说投毒者名叫周扬,乃卢勇的一名手下。
    他一个人承下了所有罪证,说是听闻齐小川诬陷三爷,愤懑之下买通丫鬟下毒。
    最终,此事以处置周扬告终。
    齐小川嘘嘘,一个小小的周府,比后宫还要诡谲。
    这日,他照常去了书房,推开账房门时,发现自己的桌案上多了一本靛蓝封皮的册子。
    他左右张望,附近都没有什么人,晨光里只有浮尘在册子封皮上跳舞。
    《账目》二个烫金字刺进眼底。
    齐小川手指一颤,这根本不是周家账房该有的东西。
    翻开第一页,他的眉毛就跳了跳。
    账目记录的是周家与漕运堂的“秘密合作”,墨迹工整得过分,连三年前的陈年旧账都像昨日新誊。
    指尖蹭过纸页,还能闻到淡淡的松烟墨香。
    这墨最多干了两天。
    “......”
    翻到中间,一张手绘地图滑出来。
    羊皮纸上,“黑水滩”三个朱砂字红得扎眼,旁边还标注了货船经过的时间。
    齐小川差点笑出声。
    按照这幅黑水滩布满漩涡的地图来看,周家运货走这条线?
    当他是傻子?
    “钓鱼执法也太明显了。”他小声嘀咕,却突然噤声。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猫儿踩过瓦片。
    齐小川眼珠一转,故意把地图往账本里胡乱一塞。
    起身时“不小心”带倒茶杯,水渍洇湿了账本一角。
    “哎呀!”他惊呼得浮夸,手忙脚乱地把湿淋淋的账本摊在窗台晾晒,又特意把地图露出一角。
    做完这些,他捂着肚子冲出了门。
    躲在回廊转角,齐小川数到三十。
    果然,一个瘦小身影鬼鬼祟祟溜进账房,飞快顺走了窗台上的账本。
    “啧,连掩饰都懒得做。”齐小川撇嘴,转身却撞上一堵人墙。
    周砚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胭脂味混着檀香味笼罩下来。
    “少、少爷!”他后退半步,后腰抵上栏杆。
    周砚的目光越过他肩膀,看向那个偷账本的家丁远去的方向:“茶泼得不错。”
    齐小川心跳漏了一拍。
    所以这人在暗处看了多久?
    他强自镇定,老实道:“抱歉,账本被我不小心泼了茶水。”
    “黑水滩怎么看?”周砚突然问。
    这是试探!齐小川咽了口唾沫:“水流急,暗礁多,不、不是好航线。”
    “哦?”周砚掸了掸肩上不存在的灰,“那你觉得该走哪条?”
    靠!又来,齐小川头皮发麻。
    答对了显得太聪明,答错了又像装傻。
    他垂下眼睫:“我不懂漕运。”
    下巴突然被抬起。
    周砚的手指冰凉,力道却不容抗拒:“不懂?那怎么一眼看出墨迹是新的?”
    齐小川瞳孔骤缩——这人果然从未信过他!
    “我......”
    “嘘。”周砚的拇指按在他下唇上,疼得他一个激灵,“想好了再回答。”说完便松手转身离开。
    齐小川瘫坐在栏杆旁,这才发现后背全湿透了。
    周砚最后那个眼神他太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