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温听宜来不及说话,腰身被他恰如其分的力道牵引,往他怀里贴得更近。
感觉自己被他的算盘珠子蹦了一下。
这个人一向思维缜密,做事滴水不漏,此刻敲算盘却敲出了响声。
一定是他故意的,目的就是让她听见。
言外之意,我不想放你走。
所以他的手臂圈得像过山车的保护措施,哪怕她左右乱动也掉不下去。
被他抱住的地方是最热的,温度穿透脊背,像给心脏织了件毛衣,捂出细密的汗,将整颗心泡软。
姿势很暧昧,而程泊樾清冷无欲的目光,好像只关心她摔过的地方疼不疼。
此刻回答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随着他的先斩后奏,新的问题应运而生:“如果现在不是在车里坐着,你是不是要把我扛到你肩上?”
她轻言软语,好奇里带着一点嗔怪,随时能给他扣一个霸道鬼的罪名。
程泊樾状似思索,没说认不认,先设定一个前提:“你要是愿意,我就扛了。”
她定了定神。
都听她的?伪君子舍邪入正了吗?
温听宜撇撇嘴,话题以玩笑收束:“那还是算了,我恐高。”
她今天心情好,就连撇嘴的样子也像一个安抚人心的浅笑。
从上车那一刻起,程泊樾本来怕她不情愿肢体接触,打算抱一会儿就放她走的。
但此刻近距离对视,她目光清澈无忧,不惧不逃,他自然不舍得放人走。
怀里的人对他这件酒红色开衫来了兴趣,手指揪一揪他未系的扣子,像发现一块新大陆。
她开始好奇探索:“你今天穿这身衣服去应酬的吗?”
“不是,结束才换的这一身。”程泊樾靠着椅背,轻轻握住她手腕,“想着要来接人,身上染着烟味,不适合,到时你不高兴,回头又要偷偷说我坏话了。”
“……我有这么黑白不分吗?”她皱皱鼻子埋怨他,低着眸,手指深入一层,拨弄他的衬衫衣扣,“只要不是故意拿烟熏我,我都理解的,干嘛要说你的坏话?”
程泊樾目光微凝,对一闪而过的词汇加以确认:“理解什么?”
她单纯又耿直:“理解你累了一天,来不及洗澡换衣服就来接我啊。”
空气倏然安静,这轻柔如雾的体贴,让程泊樾短暂失语。
她好像懂得他的感受,知道他今天劳心费神,
所以愿意待在他怀里默默陪他,纾解他一整日的乏味倦烦。
或许这就叫不知不觉、毫无防备,他表面在追人,实际上,大概真的被她泡了。
假如在国外那几年,有她陪在身边,生活该有多么不同。
“烟味是其次。”他用冷静的方式表达执着,“这么穿,大概能让你对我少点戒备吧。不是喜欢色彩丰富的东西吗?这件比黑白灰入眼吧。”
突然这么直球,温听宜险些想捏一捏他的脸,确认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真正的程泊樾。
车窗外浮荡的霓虹淌入车厢,掠过他英挺的眉骨,凸起的喉结。
他目光心无旁骛,夹杂几分倦懒,对视时,仿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又在蛊她。
温听宜咽了咽喉咙,点头赞许:“嗯,其实你穿什么都很入眼。”
说完就移开视线,双手撑在他肩上借力,想从他腿上挪下去。
程泊樾有所觉察,手臂一紧。
“温听宜。”
她顿住,讷讷张口:“啊?”
女孩子朦胧失焦的目光,云雾似的,必须轻声细语地对待,才不会让她退怯飘远。
他揉她掌心,气息很淡地问:“我再忙几天,下周可以闲着,到时候陪你去试镜?”
“……不用啦。”温听宜实诚地说,“有你在现场,我可能会分心。”
当着熟人的面演毫无经验的戏,想想就尴尬。
程泊樾貌似很理解她。
“那我在附近藏起来?”他挑眉轻哄,“等你结束了,我再冒出来。”
静了两秒,她忍俊不禁地撇过头,“你又不是地鼠……”
他也跟着笑了笑,屈指在她额上轻敲一下,“先是有一米九的茄子,现在连地鼠也有了,新不新鲜?”
她抿唇保持着笑意,心想,程泊樾对这件事好像挺上心的?
事出反常,温听宜敛了点笑,忐忑地联想:“你是怕,林导在现场刁难我?”
程泊樾轻谑地笑了下:“不出意外的话,林烨平等地刁难每个人。”
她登时呆住。
不要吓她……
“没吓你,是真的。”程泊樾对上她懵顿的视线,淡然揭露,“别看他平时笑呵呵的,到工作的时候就性情大变了。林烨这个人,是有点神经质的,演员要是犯错,或是跟他有了表演上的分歧,讲不通的话,他说骂就骂,不会嘴下留情。”
温听宜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整个人懈了劲,无意识伏倒在他肩上。
程泊樾神情微动,垂眼,看着她软软蹭动的发顶。
她轻叹一声,很快就将担忧调节成自我安慰:“没关系,你提前跟我透露了,我就有心理准备了。”
程泊樾不动声色:“所以这是给情报员的酬谢?”
什么?
温听宜还在思考谁叫情报员,下一秒就发现,自己本能地蹭进情报员肩窝了。
论身体记忆的可怕之处。
两人的体温就像磁铁,动不动就吸到一块去了。
她呼吸滞了一拍,不抬头也能想象出,他那双追摸不透的漆黑眼眸,正意味深长地睨着她。
但她已经不怕他了,此情此景,怎么能慌呢。
索性将他纹丝不乱的样子学了过来,理直气壮说:“对,是独一无二的酬谢,你收下吧。”
说话时,呼吸还落在他颈侧,拂过他强劲跳动的脉搏。
程泊樾忽然轻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车子就快抵达临湖别墅,又将迎来一个氛围未知的夜晚。
默了半晌,他手掌搭上她后脑勺,揉了几下。
沉倦地问:“那我能不能多贪一笔?”
嗯?
温听宜茫然抬起头,程泊樾无声凑近,在她眉心落了一个吻。
热意点到即止,时间像卡了一帧。
她目光短暂失焦,像刚刚缓过劲似的,快速眨着眼,支支吾吾说:“贪污……贪污要坐牢的。”
程泊樾眼底的欲气逐渐蔓延,他克制地敛息,不轻不重抵着她额头。
“那就判我无期好了。”
第62章
明明只是一记蜻蜓点水,却像在她心上吻了千万次。
温听宜忽然懂了什么叫物极必反。
曾经在爱|欲里玩得花样百出,千招万式都体验过了,以为不会再有多么新奇的感受,没想到,纯情却跳出来对她挥挥手。
不算什么强劲攻击,却让人招架不住。
她脸颊泛起一波潮红,无处可藏,索性埋回他肩上,又让他贪了一笔。
程泊樾像个得了便宜还蔫坏的假绅士,一手揉着她后脑勺,明知故问:“身上这么烫,很热吗?”
“……嗯。”她责怪身处的车厢,“暖气有点闷。”
他好像笑了一下,也没让司机调温度,而是百依百顺地哄:“嗯,都怪暖气。”
空气里欲说还休的暧昧,轻盈又致幻,直到下车那一刻都挥散不去。
思绪一乱,嘴上就会不由自主地忙起来,想到什么说什么。
比如进了别墅之后,温听宜以美食钻研家的态度,聊起那只至今还存放在公寓的鱼。
“你那天钓到的好像是麦穗鱼,如果要煮的话,清蒸好还是红烧好?不过它太小了,裹面粉炸一炸好像更适合。”
语气很认真,其实心不在焉,她边说边快步上楼,好像身后有炸|弹在追。
程泊樾在她后面,保持平稳步调踏上旋梯,开衫脱下来勾在臂弯。
他温淡的眼眸倒映她噔噔上楼的背影,有点好笑地问:“温听宜,到底急什么,我能吃了你?”
她闪身逃离,人影不见了,只有俏皮的声音传来:“我急着洗澡!”
还没开始探讨佳肴的一百种做法,她就跟鱼一样溜进了浴室。
程泊樾君子做到底,不过问,也不使坏,自顾到隔壁书房处理邮件。
手机一响,接到老爷子电话。
听筒里问他:“好多天没回来,准备在外头扎根啦?”
话里藏着调侃,又有几分欣喜的探索欲。
突然被老人家八卦,程泊樾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笑也不是,皱眉也不是。
那天深夜让李叔当中间人给温听宜打电话,氛围里处处透着猫腻,李叔是个心细的,当晚收集到的机密情报,肯定第一时间向老爷子透露了。
此刻用不着过多解释,电话那头心知肚明。
程泊樾靠住皮质转椅,手机放在桌上开免提。
屏幕里的数据表格暂时被搁置,他随手取了只钢笔,笔尖在合同纸背面随意勾了几条线,分神的目光落在墨迹上,他耐着性子说:“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哦,看来你放心不下。”老爷子似笑非笑的语气,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我记得,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程岱儒决定把温听宜接回家,属于先斩后奏。
那天傍晚,程泊樾刚从赛车俱乐部回到老宅,一杯冰水还没喝完,老爷子就通知他:“咱家要来一个小姑娘,你手头的事先推推,明天去接她,今后她大大小小的事,就你来负责了。”
程泊樾神情一顿,目光流露出厌烦。
“凭什么?”
老爷很好脾气地劝:“我老啦,知道你们年轻人最讨厌代沟,万一小姑娘碰到什么事,到时候她说前门楼子,我说胯骨轴子,那不就折腾了吗?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就不硬着头皮了。她虽然比你小,但也差不了多少岁,跟你相处起来,她或许会自在些。”
默了许久,程泊樾收走一记冷眼:“她是自在了,我不自在。”
老爷子执着劝导:“人都还没见着呢,你怎么知道人家会让你不自在?”
觉察出事情没有回旋余地,程泊樾就懒得多说了,没滋没味地灌一口冰水,喉结用力滚动,像降火。
他表面风平浪静,眼神里却一万个不情愿,把素未谋面的女孩子当成了千斤重的包袱。
狠话一套一套的:“她要是不
听话,我迟早把她丢出去。”
……
此刻旧事重提,老爷子故意问他:“还记不记得?”
程泊樾在纸上画歪了一条线。
稍顿片刻,他抬头撑额,夹着钢笔的手指轻按眉骨。
“不太记得。”
紧接着就问,您八十大寿到底想怎么弄,要是不吱声,就全由我派人安排了,到时您别挑三拣四。
程泊樾有转移话题的嫌疑,老爷子警惕着呢,立刻把主旨拽回去:“我没什么要求,你早点把人带回家就行。”
轻巧的话里带了点怨气,好像在说,你看看你,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不管了,反正都怪你,赶紧把人家哄回来。
在哄了。
但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无人打扰的新环境,这栋别墅就正好。
老爷子猜到这层意思,所以没怎么催促,反正也做不了他的主,把叮嘱的话撂下就挂断了。
程泊樾支着额头看电脑屏幕,不知是因为工作思路被打断,还是因为想起了过往的豪言壮语,跟当下的爱而不得比起来,让人隐隐焦躁。
总之有点难以言说的不专注。
他瞥一眼桌面平躺的手机,点进置顶聊天框,拨通语音电话。
一阵震动,温听宜怔怔拿起来看。
一墙之隔也要打电话,这人想干嘛?
她纳闷地接通:“怎么啦?”
沉磁声线盖过了微弱电流,磨过耳畔:“洗完澡了?”
“还没有,”她还在浴缸里泡着呢,“你要用这间浴室吗?”
“不用。”某人嗓音哑了一度,暗示说,“我今晚留下来吧。”
这话像贴着她耳朵说的,她甚至能感受到某人微烫的气息拂过耳垂,撩起一片酥麻。
她湿润的指关节攥着手机。
“好。”
得到一声轻软回应的时候,程泊樾在想,其实刚回国的时候欠缺考量,对她说的很多话都强势又露骨,大概率会让她不适。
说到底,曾经都是起伏不定的占有欲在作祟,想一出是一出,至于现在,他心定下来,过滤掉一层轻浮莽撞,更在意女孩子开不开心。
所以他下一句尽量委婉:“要是不想一个人睡,我可以到隔壁陪你。”
安静几秒,听筒里传出谦虚礼貌的一声:“那就……麻烦你了。”
这话似曾相识。
细细一想,完全是一模一样的措辞。
初见时他对她不友善,她就是这么乖软示弱的。
当年谁能料到,两人今后的关系会翻天覆地。
程泊樾险些怀疑她是故意这么说的,用来反复提醒他、控诉他——你之前对我好凶。
一时无言,通话断了之后,他突然开始头疼,又气又想笑,心却软得一塌糊涂,像被一只圆不溜秋的小豆蟹钳了一下。
小豆蟹钳完就溜,不知何时再来造访。
反正是一点也没放过他。
……
温听宜洗完澡,吹了会儿头发,趴在床上翻看之前写的人物小传,卧室房门被敲了一下。
某人说陪就陪,态度积极。
程泊樾进来的时候,她快速把纸边的小人仔涂鸦折起来,装作若无其事,规规矩矩靠坐在床头。
落地灯散开一束暖光,映照她专注的神情,纤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像个挑灯夜读的优等生。
优等生穿的很清凉。
或许是为了应对别墅里充足的暖气,她上身只挂了一件小吊带,身下配套的裤子也很短,浅色的软绸料子,下摆堪堪遮住大腿根。
衣柜里有这套睡衣吗?他给她挑的?
程泊樾不着痕迹地蹙起眉,顺手关上房门。
温听宜不声不响,余光注意着他的行动轨迹。
他也刚沐浴不久,穿一件深黑色绸质睡袍,腰间的绳结依旧系得松垮散漫。
暖光笼罩下来,他身上的锻炼痕迹恰到好处,在薄薄的衣料之下若隐若现。
程泊樾带着一阵木质淡香走到床边,个子居高临下,动作却很轻,先伸手摸一摸她的头发,例行检查,要彻底吹干才算过关。
显然没有,还是半湿的。
他取来吹风机,站在身后给她吹干发梢。
温听宜跪坐在床边,被他高大的影子笼罩着,程泊樾配合着机器暖风,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梳理长发,手指时不时碰到她后颈,有点痒。
她手里还拿着自己写好的人物小传,不经意地,将边角的折痕按了按。
忽然听见一句:“想见他吗?”
她醒了神,下意识问:“你说林导吗?”
“不是。”程泊樾说,“是你爸爸。”
静了会儿,耳边只有吹风机低沉的运作声。
“不想见。”她斩钉截铁,干脆的结论里带着闷闷的鼻音,“没有见面的必要,这辈子都不要见,我特别特别讨厌他。”
像个涉世未深的小朋友,耿直且爱憎分明。
其实是一件好事,面对讨厌的人,不必逼自己与对方和解。
程泊樾嘴角牵起一点笑,低眸,掌心感受她发梢的湿润。
关于她父亲的事,他今早已经让周凯去办了。
手段是为对方量身定制的,出乎意料地温和,没有掀起半点腥风血雨。
就连温兆文本人都感到意外。
前情是,周助理给他打了个电话,说程先生愿意跟他见一面,不管是聊投资还是聊家事,都乐意奉陪。
于是他带上自己的秘书,乘坐最早的航班,九点多就落地京城。
周凯开车前往机场,负责接人。
一番体面问候结束,场景就聚焦到车上,周凯开着车驶离机场,对后座的人微笑说:
“程先生和听宜小姐晚点就跟您会面,一会儿您先到餐厅耐心等等,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最好不要亲自找到总部办公室去,也不要到柳贤胡同拜访,毕竟您知道的,程老爷子年事已高,需要静养,不希望有外人上门打扰。”
外人这个词,很微妙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温兆文戴着微笑面具,不露声色地应下:“辛苦你了,周助理。”
周凯:“没事。”
Tessa则全程无话,做最安分的随行秘书。
她四下看看,发现身边有个购物袋。
一点也不亲民的牌子,居然被主人随意放在后排。
刹车时袋子歪倒了,Tessa以爱惜奢侈品的心态帮它扶正。
周凯从后视镜里瞥见了,这才发现自己马虎,袋子里的外套居然没让温小姐拿走。
但此刻不能返回剧院送衣服,周凯只能专注眼前事,开车从机场前往国贸,将他们带到一家泰式餐厅。
提前预订好了位置,周凯邀人落座,安置妥当之后就离开了。
临走前还是那套说辞,让温兆文在这里耐心等等。
温兆文就没有多问,只是体面地点头。
殊不知,开始了一场漫长的等待。
阳光洒入环形落地窗,周围十分接地气的环境,隔壁那桌坐了一对父女,父亲在给半大点的女儿过生日。
女儿奶声奶气指着桌上:“爸爸,我要吃蛋糕。”
“好,爸爸一会儿就给你切哦。”父亲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块粉色方巾,将儿童椅拉近身前,“来,先把小围兜戴上。”
温兆文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小女孩清澈圆润的脸庞映入眼帘,在他目光里变得模糊。
他看久了,眼神愈发空洞,似乎想到什么往事。
直到Tessa出声,击破了空白:“温总,我在系统提交离职申请了。今后不能再做您的左膀右臂了,请您见谅。”
启恒资本即将人去楼空,现在连最听话的秘书都要拍拍屁股走人了。
温兆文神情一顿,看向餐桌对面的秘书,扯了个生硬的笑:“怎么没跟我商量呢?打算另谋高就吗?”
Tessa不卑不亢地微笑:“不是的,我没有往别的企业投简历。我想回老家了,在小区门口开一家宠物店,铺面已经在装修了。”
“啊,这样。但是你工作做得很好啊……”温兆文皮笑肉不笑,话里透出一股傲慢的惋惜,“为什么想不开啊?居然要搞宠物店?这年头,开店不挣钱吧。”
Tessa去意已决,早就不吃pua这一套了,反而骄傲笃定:“温总,每个人都有一条真正适合自己的路。我选择离开职场,走上另一条路,并不是想不开。相反,我认清自己,也认清现实了。”
言外之意,谁都想得开,谁都认得清自己,唯独你温兆文认不清自己,认不清现实,非要在山穷水尽的局势下垂死挣扎,甚至打起了自己亲生女儿的主意,你还是人吗?
温兆文冷不丁被下属内涵,脸色越来越难看。
Tessa不以为意。
果然人逢离职精神爽,什么话都敢说了:“温总,我庆幸自己这么年轻就找到了未来的方向。或许一辈子过不上大富大贵的日子,但至少,我不会留下遗憾。而您在生意场上风光了这么多年,时至今日,您有遗憾吗?”
温兆文面色渐凝。
他想说没有遗憾,可是话到嘴边,隔壁桌奶呼呼的声音传了过来。
——“爸爸,今天我生日,我要给你许愿,祝你赚大钱~”
于是他突然想到,他有一个多年未见的女儿,也喜欢在生日时给家人许愿。
温兆文永远不会承认,他最大的遗憾,或许是失去了一个最爱他的女儿。
他年轻时当销售,业绩起起落落,压力大,嗜酒,每次喝完酒就撒酒疯,撒完就累瘫在沙发上,盯着出租屋的天花板,幻想今后一定要住豪宅,开豪车,养一堆下属,自己当老板,再也不看人脸色。
温听宜当时还咬着奶嘴,跌跌撞撞爬到他身边,小小一团,双手把她心爱的毛绒小熊递给他。
“爸爸……”
她不会说话,只会喊爸爸,用的是体谅人的语气。
她还那么小,就已经会安慰人。
后来她上小学了,不再玩毛绒玩具,出租屋也真的换成了大别墅,温兆文如愿攀上了梁家,立志要借水行舟,飞黄腾达。
他疯狂想干出一番事业,精力分散到各处,唯独忽略了女儿。
温听宜第一次拿着奖状到他面前,他不闻不问,用敷衍打击了她的喜悦。
但他工作受挫时,只有温听宜会给他泡一杯热茶送到面前,安慰他:“爸爸,放宽心,事情会好起来的。”
温兆文瞧不起小孩子的天真。
“你懂什么?写你的作业去。”
就这么把她打发走了。
之后也因为类似的事情吼了她好几次,她受了委屈,就躲进房间里偷偷哭,哭够了就擦干眼泪出来吃饭,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因为家里没人安慰她。不开心的时候,她只能自己消化。
再后来,其实温兆文知道,泼开水那件事是梁安霏搞的鬼,但他没有护着温听宜,反而装聋作哑,冷血又虚伪地,将她送到外婆家。
女儿太懂事,不哭也不闹,道别时,还问他什么时候来接她。
温兆文嘴上敷衍着,说一定会来接她,但实际上,他根本没去看过她,甚至有种丢掉包袱的畅快感。
过了好几年,当他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时,居民楼底下那家烧卤饭早就换了老板。
对方思索着说,啊?你问小宜啊?她很早就不住在这儿啦,好像是被京城来的远房亲戚接走了。你不是说你是她爸爸吗?这事你居然不知道?
一听这话,温兆文愣了半晌。
他这么乖的一个女儿,去了京城也没跟他说一声,而且她似乎……已经不再期待父亲来接她了。
怎么会这样?
木已成舟,温兆文感到强烈的无助。
他自认是个不合格的父亲。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反而在中年的低谷期,他利欲熏心,为了所谓的前途,犯了丧心病狂的糊涂,又一次让女儿失望了。
或许他早就该对女儿说一声,对不起,爸爸知错了。
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温兆文看着观景窗外晴空万里,突然发觉,已经过去半小时了。
Tessa奉他之命给周助理打电话询问情况,对方却打太极,依旧让他等。
在给周助理打了超过五通电话,却获得相同的敷衍回复时,温兆文不禁感叹,程泊樾这招真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今天大概率是等不到人了。
但无形之中又有一点希望吊着他,让他不舍得走,仿佛坚持下去,对方就有可能大发慈悲,拉他一把,拯救他濒临崩溃的公司。
这种期望与失望杂糅的感觉,比任何事情都煎熬。
而很多年前有一个小女孩,也是这样苦苦等待着,等父亲给她撑腰,等父亲接她回家。
可是最后,她只等来了被抛弃的讯号。
“温总,您——”
Tessa欲言又止。
温兆文从煎熬中回神,此时穷途末路,悔意在心,能挽回一个是一个:“你要撤销离职申请?”
Tessa猛摇头:“不不不,我是说您最近思虑过重,有点脱发,我给您推荐一家我朋友开的植发机构吧,您办个会员,打折下来一根头发才九毛,很划算的。”
温兆文:“……”
——
时间落回这一秒。
程泊樾揉揉她吹干的头发,语气百依百顺:“好,那就再也不见他。”
温听宜近期看了好几部恐怖片,而程泊樾说完“再也不见他”就没了下文,气氛里添了一丝诡异,她顿时联想到血花飞溅的画面。
忍不住了,她回头惊悚地问:“你是不是把他……处理掉了?”
冷不丁被扣下凶残的帽子,程泊樾一脸困惑。
他视线低垂,对上她莹亮闪烁又异常严肃的眼眸,他更是有点哭笑不得:“怎么这么问?”
她定了定神。
“你的手段……不是很凶吗?”
程泊樾关了吹风机,轻描淡写:“还好,那是以前。现在好多了。”
好歹是她亲生父亲,不至于用那么惨无人道的方式去对待。
他也不想当法制咖。
程泊樾面上的情绪过水无痕,温听宜没头没尾地琢磨片刻,在他转身放好吹风机时,她习惯性扯扯他衣袖:“那个……你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就好。”
女孩子眼底聚起一团柔雾,雾气忐忑浮动着,她望向他的眼神,可以用惶惶不安来形容。
怎么把他想得那么坏?
程泊樾无声笑了笑,有点无奈,他慢条斯理靠坐到床头,伸出手臂,给她当靠枕。
她茫然又乖觉,被他圈进怀里。
“你爸爸之前威胁你,为什么不坦诚告诉我?”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毫无波澜地承认:“我怕麻烦你。”
她越是没情绪,越是流露出小心翼翼,程泊樾看在眼里,心脏被她揪着:“如果我一开始没有警告你少给我添麻烦,你遇到这种事情,是不是也要自己憋着扛?”
“……嗯。”
她在面前是透明的,被他一猜就准。
而这份透明,是拘束的,冰凉的,后来她想起今晚,发现程泊樾不仅猜准了她,也教会了她。
他在一步一步让她解缚,也将她捂热。
程泊樾平稳地说:“溪溪,每个人最多两条胳膊两条腿,总有凭一己之力完成不了的事。假如你发现,身边某个人或某种工具,正是你需要的,你可以大胆一些,迈出你渴望的那一步。”
偶尔,她像只踏实谨慎的小蜗牛,受困时,她会慢吞吞朝外界伸出触角,寻找有效的援助。
但大部分情况下,她做不到问心无愧的果决。
因为曾经没有得到过百分百不计回报的爱,所以长大后的她时常陷入纠结,怕麻烦别人,更怕亏欠别人。
假如收到一份礼物,她第一时间不是开心,而是想着今后该怎么偿还。
“你有礼尚往来的觉悟,其实很正常,但过度了,人就会陷入内耗,会把一件本来应该高兴的事,变成一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里。”
程泊樾接过她认真又柔软的目光,对她说,“不要觉得麻烦谁,更不用觉得亏欠谁。”
“拿爷爷举例,因为他把你接回家,所以你总想回报他,我知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做,光是你每天高高兴兴的,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只有看见你无忧无虑长大,他才会安心,才能给你外婆一个交代。”
“总之,别人真心给你的好意,你不需要感到负担,更不用第一时间思考如何偿还。他们想要的,只是你开心而已。这一点就足够了。”程泊樾轻声说,“因为你的存在对爱你的人来说,就是最大的意义,不需要做任何附加修饰。”
温听宜陷在他令人安心的怀抱里,不知不觉,手指又揪住他的衣领了。
她隐约感觉喉咙发紧,迟疑了很久,小声问:“那对你来说呢?”
程泊樾目光渐深,眉骨低下来,轻轻抵住她额头。
“意义非凡。”
一锤定音的答案。
窗外月色浸透他低沉悦耳的嗓音,她怔了怔,像有人往心上撒了一把绵白糖,无声化开,透明又湿润。
她逐渐泛红的耳根,程泊樾尽收眼底,气氛已经无需多言,他呼吸逐渐沉缓,手臂在她腰上紧了紧。
目光交汇的过程里,体温也在严丝合缝地靠近。
温听宜蜷起膝盖,整个人像躲在他怀里,任窗外夜色如何空旷,她只选择在他温度里栖息。
程泊樾微阖着眼皮,视线捕捉她神情里的情愿,这才缓缓搂住她,手臂使了点劲,将她抱到身上坐着。
薄软的衣料发出悉索轻碎的摩擦声。
他顺势扶住她后背,某根修长手指勾进她细软的吊带,清淡染欲的目光笼罩着她。
正处于重新认识的阶段,无论是怎样的肢体接触,无疑都多了一点生涩。
可偏偏,两人又太熟了。
这份生涩,跟原本的熟悉相对撞,新奇又陌生,让人晕头转向。
气息游离交缠,她双手攀在他肩上,只要她稍微脸红,他就知道她身体有了什么反应。
程泊樾很淡地笑了,眼里有温柔波澜,混着低倦的气音,一同朝她心口旋卷冲撞:“脸红了,这次还怪暖气吗?”
她睫毛颤动着,轻轻吞咽一下,果断下定论:“怪你。”
他像听见什么新鲜事,笑里多了点无奈,但也顺着:“好,都怪我。”
本是开玩笑的话,却被他认真对待,她目光倏然亮起,像质疑某人今后或许没这么大度,她诧异又甜软地追问:“真的可以怪你吗?”
“嗯。”他低了点头,呼吸靠近,像一个若即若离的吻,“你可以怪我,依赖我,捉弄我,跳到我头上翻跟斗。”
这一瞬,夜色好像都落进他眼里,程泊樾目光深黯,动作却温柔不减,抚摸她微烫的脸颊。
她心跳跃起一截,像只挖坑的小豆蟹,小钳子在他心头刨啊刨,问他:“还有吗?”
“还有,如果你愿意的话,”他稍作停顿,一改往日冷峻矜傲,沉声宛如恳求,“爱我吧。”
第63章
她静静看着他,刹那间思绪空白。
像沸腾前的最后三秒,时间一过,回过味来了,心头开始咕噜咕噜冒泡。
温听宜感觉整个人要蒸发在他怀里,后颈连着脊背快速升温。
像被一缕热风迎面烫到,急需降温,她保持坐在他身上的姿势,突然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仿佛他的目光是热意出口,她用掌心堵住了源头。
程泊樾眼前一黑,头顶多了个问号。
面对她无厘头的反应,他伤脑筋又觉得有意思,话里忍着笑:“这是什么招?”
“……申请休庭。”
否则立刻给他的眼睛判一个蛊惑人心的罪名。
程泊樾被她捂着眼,目光里撩人的漩涡被她封印。
但这个人哪哪都能蛊她,暖光笼罩他下半张脸,锋利轮廓周围晕开一层明暗交界。
他嘴角牵起一个清俊疏懒的弧度,纳闷地问:“我又犯什么罪了?”
温听宜屏息:“太多了,法官正在审理。”
佯装铁面无私,其实心里塞满了棉花,软乎乎的,意识泡在其中,很快就失去平衡。
手掌边缘拢着他硬挺的眉骨,接收他眨眼时轻微的牵扯感。
而她的手腕也在轻轻颤动,好像很恍惚。
跟上次她喝醉酒,爬到他身上翻找护身符一样,行为里的反常情绪让程泊樾看不懂。
他不再跟她开玩笑,一只手绰绰有余地圈住她手腕,平静里添了担忧:“不玩了,看着我好不好?”
温听宜浑身绷着的劲难以松懈,像在水里憋气。
听见他低哑问话,她才浮出水面喘息,轻颤着嗯了一声。
他不再跟她小打小闹,而是带着引导意味,将她的手放下来。
逐渐拨云见日,他掀起眼皮看着她,清冷目光心无旁骛。
四目相对,她又成了一只无处可逃的小螃蟹,试图在广阔的沙滩上挖坑藏匿。
心乱时,本就微弱的灯光倏然消失。
黑暗迅速响应,替她藏住细微复杂的情绪。
她暗暗松了口气,像小螃蟹躲进了坑里,安全感不多,但够用。
谁也没管跳闸这回事,程泊樾似乎怕她冷,顺手扯起被子裹住她,眼神又缠过来,眉眼在昏暗中愈显深邃。
“是不是很为难?”他突然这么问,声线沉稳,已经没有不着调的玩笑意味,“一个欺负过你很多次的坏蛋,突然要你爱他,会让你不知所措吧。”
心绪千转百绕,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讷了许久,只能摇摇头。
怎么会为难。
只是强烈的心悸过后,莫名让人迷惘,像小豆蟹在沙地里刨啊刨,居然刨出一颗令人诧异的星星。
这颗星星曾经出现在幻想里,虚无缥缈,如今实打实杵在眼前,亮得耀眼,又沉甸甸的,搬都搬不动。
小豆蟹懵了,只能空着两只钳子定在原地。
程泊樾戳了戳小蟹:“既然不是为难,那是觉得我轻浮吗?”
“……不是。”
是太认真,认真到让她难以应对了。
温听宜失神地应完,肩膀向内敛,稍微一动,被子滑落下去,程泊樾觉察异样,伸手摸向她衣料单薄的后背。
她哪里是冷,分明是热,身上烫得过分。
到底怎么了?
程泊樾又一次被她难住。
她某一刻好像成了散开的棉絮,他单手抓不住了。
程泊樾突然想起发小说的,猛然冒头的爱就像恐龙复活。
他不禁猜想,自己是否让她感到惊悚了。
这栋别墅送给她,就是属于她的,她本来也没允许他住进来,是他顺水推舟在这儿扎了根。
小姑娘会怎么想他?觉得他厚脸皮?伪君子?
程泊樾头疼,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理亏。
或许不该大半夜进她卧室。虽然他潜意识还认为这是他们共有的房间,但两人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
沉默半晌,温听宜表情复杂地抬起眼,直勾勾看着他,周遭乌里麻漆的,程泊樾先把人抱到一边,作势起身。
“我下楼一趟。”
低沉的气音落到头顶,温听宜懵顿一瞬,突然攥住他衣袖,不让他走。
“说好要陪我的……”她眼里有薄薄一层雾,望着他,“你怎么出尔反尔?”
声线里似有若无的委屈,她对他的
依赖丝毫不加掩饰,程泊樾舒展的眉心一下就拧紧了,从容中多了一丝诧异。
睡袍衣袖被她攥皱了,她转而牵住他的手,感觉他手背的青筋在跳。
跳得很厉害。
尽管他气场风平浪静,高大身形浸在昏暗里,站在床边温声解释:“在这儿等我,我下楼看看是不是跳闸了。”
像个体贴周到的男友。
温听宜冷不丁想起,曾经事后温存,她走不动路了,程泊樾就随意套一条长裤,在尚未平息的余韵里,他下床给她倒一杯水,再折回来,一点一点喂给她喝。
她不小心被呛到,他就轻抚她后背,指腹抹去她唇角水渍。
她懵懵的,无声跟他对视几秒,程泊樾就低头在她唇上落一个吻,像安抚,又像恶作剧。
同样的细致入微,但不知为何,这一秒的他更让人悸动。
柔软的对峙里,程泊樾没有甩开她的手,而是带着笑说,放我下楼吧,小祖宗。
得益于昏暗环境,温听宜没有被他的眼神蛊得喘不过气,她清醒地问:“你还记得我高烧不退,你送我去医院那次吗?”
这事挺难忘的,程泊樾鼻腔轻笑一声,像在回首自己曾经的不堪:“你说我开车太快了,让你难受得想吐那一次?”
“嗯。”她望着他低垂的眉眼,从温柔里看见他收敛已久的顽劣,“后来你刹车了,我感觉很放松,但又特别头晕。现在的感觉,跟当时很像。”
都目眩神迷的。
话音甫落间,程泊樾屈膝半蹲,高高的个子低下来,在床边跟她平视。
很有耐心地问:“所以是不开心?”
温听宜迷糊又笃定,在他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你猜错了,我很开心。”
她嘴上说开心,眼底情绪却复杂朦胧,好像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诉说。
程泊樾并未多虑,只当她开心的原因是见到了他柔软纯粹的一面。
因为她想要的就是这个,这是程泊樾唯一清楚的一点,所以他毫无保留地给予。
既然她现在开心,程泊樾就不去思考什么君子与伪君子之分了,只要她不觉得他是禽兽,他今晚就不打算留她一个人在这儿。
“程泊樾。”她软绵绵喊他,对上他轻轻挑眉等待下文的表情,她决定打直球,“我跟你一起下楼,你抱我吧。”
撒娇的效果超乎想象,程泊樾定了一瞬,呼吸节奏有了微妙变化,她全部感觉到了。
距离很近,她直接攀上去挂到他身上,说话热气洒在他颈侧,活学活用:“你说的,不要怕麻烦别人,更不要觉得亏欠别人。”
她像只乖软小兽蹭到他身上,动作没什么章法,程泊樾扶住她后背稳住她,一时间胸腔燥闷,被她抱住的地方都紧绷着,俨然处于沸腾前夕。
她完全不怕他了。
小螃蟹理直气壮的主动,让程泊樾更加难捱,他攥了攥拳,呼气像叹息又像喘,鼻尖蹭过她耳垂:“温听宜,我定力没你想的那么强。”
声线喑哑浑热,温听宜热衷于看他濒临失控,紧紧搂住他脖子,意味深长说:“程老板很强的,各方面。”
轻言软语,却像一记重锤砸进他胸膛。
她哪哪都软,挂在他身上像没重量,程泊樾青筋分明的手臂顿时发力,直接起身将她抱起来。
她反应不及时,双腿慢半拍缠住他的腰,脑袋埋进他肩窝,像嗔怪他动作太快,喉咙深处低吟了一声,软得叫人心颤。
体温相贴,楼上楼下转了一遭。
解决完跳闸这一茬,两人路过开放式厨房,温听宜说口渴,程泊樾就抱她到岛台边缘,让她坐着,他站在她身前扶着她的腰,匀出一只手给她倒水。
吊带从她肩膀滑落,温听宜毫无感知,盯着他心无旁骛低眸的侧脸,她攥了攥衣角,鼓着腮帮子说:“其实我不是蓄谋接近你。”
程泊樾在调试直饮机温度,状似分心地应:“我知道。”
意思是无论如何,他都不怪她。
他居然把她的话,当成一句对过往纠葛的释怀仪式了。
可是她想说的,明明没有这么简单。
她暗自叹息。
有时候觉得,心绪不被他知晓也无所谓,毕竟这么多年了,连她自己都处于爱而不自知的状态。
这份懵懂又深厚的依恋,该怎么概括呢?她没琢磨过,也酝酿不出相应的措辞。
温听宜绞了绞手指头,埋头咕哝:“程泊樾,其实我早恋过。”
程泊樾接满一杯水,来不及点下停止按钮,温水扑扑簌簌溢了出来,他手指沾湿了。
他用纸巾擦拭,难得哽了几秒。
最后压着一点不耐烦,轻飘飘说:“女孩子青春期,对男生心动过,很正常。”
下一句就少了几分淡定:“那个男生是你高中同学?还是初中同学?”
“不是同学。”差好几岁呢,她略惋惜地说,“我们根本不同届。”
程泊樾面色毫无波澜,手里的纸巾却被他攥得不成样子。
湿润的纸团想不到自己命途多舛,被某人榨干最后一点水分,硬邦邦投进了垃圾桶,全剧终。
他两手撑在她身旁,一个非常放松的站姿,漆黑眼眸锁着她。
“他对你做了什么?”
温听宜一本正经看着他,想起几分钟前的事情,就复述说:“他抱了我。”
程泊樾蹙起眉,目光暗如墨色。
“他这么不要脸?”
“噗……”
温听宜忍俊不禁,压低声音笑了起来,笑得浑身软了,一度扑倒在他肩上。
程泊樾捏她后颈,冷飕飕又纳闷:“这么开心?”
“开心……简直太开心了。”
某人之前天天逗她,现在风水轮流转,终于被她实打实逗到一回了。
温听宜从他身上学到了一点坏心眼,今晚灵活运用。
她忍着笑,双手不知不觉抱住他的腰,双腿晃在他腰侧,时不时缠他一下,脑袋在他肩窝蹭来蹭去。
这个高度刚刚好,抬头时,她的嘴唇擦过他脸颊,程泊樾正好低头看她。
像影片里的静止镜头,目光交汇,他眼神里的探究越积越深,最终化作一片浓黯,落在她唇上。
程泊樾喉结滚动,像压着火气,但不是冲她去的。
他只包容自己怀里的女孩子。
至于别人,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突然问:“他亲过你?”
温听宜憋着笑,心想要是点头,这人说不定会派人连夜查找她的交友名单,揪出那个该死的混蛋。
于是她不置可否,牵住他衣袖:“不管他有没有亲过我,我现在想亲你,你不可以拒绝。”
她柔软眼波在他视线里荡漾:“你答应过,要让着我的。”
他神情里不动声色的凌乱,昭示着一向理性至上的人,很快就要马失前蹄了。
在他回答之前,她勾着他脖子吻上去。
空气里的火星子彻底炸开,呼吸搅荡在一起,不知是谁的气息变得沉重,即将一发不可收拾。
热吻直奔主题,某人似乎是焦躁的,忍无可忍的,他坚硬的胸膛随着追吻的节奏压下来,温听宜甚至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
他吻技娴熟又高超,搭配渐入佳境的喘息声,亲吻时的每一秒都热意沸腾,容不得半点抗拒。
又被他蛊到了,她呼吸战栗,酥麻感顺着指尖直直往上攀,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迷迷糊糊,骨骼酸软。
论厨房岛台的另一个用处。
程泊樾宽热的手掌扣住她后脑勺,吻得气势汹汹,但她低软呜咽一声,他就慢下来,循序渐进,在她唇上轻柔舔|弄。
零碎深入的亲吻声,起伏,漫长,像潮起潮落,她整颗心浸泡在摇曳的浪潮里,被夺走了氧气,不断颤抖着,悸动着。
“温听宜。”他吃醋生气似的,沉声唤她的名字,可当她深一寸吻向他时,他全身的劲都卸下了。
程泊樾轻轻咬住她的唇,湿热碾磨着。
气息缠绵,低哑声线从中溢出,宛如情话呢喃:“真是败给你了。”
第64章
所有感官聚焦在一个欲生欲死的吻里,但凡跟气息温度无关的,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事。
不知她是真的想亲他,还是机灵地转移话题,反正早恋这一茬是被她轻飘飘揭过去了。
叫人越想越不对劲。
程泊樾满腔疑恼无处发作,统统化作拥抱的力道,手臂充血紧绷,将她纤薄柔软的身体圈得严严实实。
她一点也不乱动,或许是压根动不了,甜软的呜咽声在他怀里时断时续,吻得快要窒息,好像是他欺负了她。
其实她
才是欺负人的那个。
偏偏她现在的模样很乖。
越乖越色|情,色得有点图谋不轨,像只毛茸茸的纯白小狐狸,这里勾他一下,那里蹭他一下,让他防线失守。
程泊樾被她磨得没了脾气,眨眼间恢复从容。
什么早不早恋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程泊樾习惯了明辨是非,在这种事上,他也耐心沉稳,并不想咄咄逼人。
更何况是她青春期发生的事。
她那时候才多少岁,懂什么叫喜欢?不过是觉得哪个男生打篮球帅,成绩好,就短暂心动罢了。
程泊樾由此理性推断,她心里装过的都是些无名小卒,时至今日,早就成了过眼云烟。
所以他不必分斤掰两地追问,不然显得他很凶恶。
程泊樾保持着冷静思维,不计较,不约束,不翻女孩子旧账。
尽管他四平八稳,但呼吸已经不听使唤,愈发沉重起来。
他燥热地吻着怀里的人,舌尖时深时浅地勾缠,期间渡让给她的气息,比不上他掠夺走的十分之一。
温听宜好几次被他压在岛台上,她穿太少,半裸的后背贴向台面,接触时倏然颤抖,委屈地溢出声,说冷。
唇间的湿热分开半寸,程泊樾暂停这个吻,下意识的反应是脱下睡袍给她垫着。
刚要解开腰间的绳,又觉得这一行为略怪异。
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温听宜目光涣散地喘气,一边在脑海描摹他衣衫不整覆在她身上的画面。
也不是没见过。
但这一秒,她日渐纯情的心已经招架不住露骨的欲。
彼此心照不宣,程泊樾也不想被她扣一顶色|欲熏心的帽子。
他托着她后背,将她抱起来,她就勾着他的脖子,在台面边缘坐稳,大腿根若即若离蹭着他的腰,眼眸像盛着一汪清水,安静迷离地望着他。
她柔软纯粹的眼神,是无声却强烈的撩拨。
何止叫人色|欲熏心,简直欲|火燎原。
许久才平复。
程泊樾眼帘半垂,低点头,吻了吻她轻颤的眼皮,稍作喘息,险些离浪荡禽兽的名号越来越近。
他撩开她耳边微乱的发丝,找回一点理智。
话里带着低微的喘:“还要喝水吗?”
温听宜如梦初醒,单纯无害地点了个头,他就端起那杯水喂给她喝。
她一本正经地感谢:“麻烦你了……”
很礼貌。
假如将他睡袍衣领攥得皱巴巴的人不是她,那就更礼貌了。
平时扯他衣袖,之前又弄坏他的领带,到底是什么动机不纯的爱好?
搞不懂女孩子的小心思,程泊樾有点困惑地陈述:“你好像很喜欢把我弄乱。”
温听宜喝完小半杯水,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着他,好像连声音也湿软含糊了:“你不开心吗?”
她这么直白懂事地问出来,反而叫人心头一软。
仿佛在跟他道歉,对不起,你要是不开心,我今后就不这么弄你了。
程泊樾难得哑然。
等喘息淡一些,他把水杯放下,推到一个任她怎么乱动都不会碰到的位置。
在她懵顿的目光里,程泊樾抵着她额头,眉心相贴的一刻,所有空泛和疲倦烟消云散,一颗心仿佛落到实处。
他静下来的时候,神情不显山不露水,温听宜没怎么看懂,以为他这是接吻后的轻松满足,殊不知,某人是把她视作温情的归处,所以他舒然倦懒,像回到停泊的港湾。
她方才提问的话,程泊樾没让它掉到地上。
“不是不开心,是太开心。”他嗓音里抖落几分坦率,又说,“开心到连你早恋的事我都不管了。”
情热余波里,隐约荡着一股酸味。
温听宜端着一副淡定的表情,嘴角忍着笑:“其实我是单恋,不算早恋。”
程泊樾退一点距离,垂眼。
“他不喜欢你?”
何止呢。
“他跟我保持距离,还说讨厌我,让我别给他添麻烦。”
程泊樾轻抚她的头发,动作顿了一瞬。
温听宜从他身上学到了稳如泰山,哪怕空气里的沉默很突兀,哪怕一些微小的焰火正在无声炸开,她也带着浅浅的笑意看他。
交汇的目光串连成丝。
程泊樾眉心逐渐拧紧,眼底泛起的波澜向她蔓延。
不是惊涛骇浪,而是柔软的海水漫过沙滩,潮起潮落,砂砾顺着她胸口褪去,一颗深埋已久的心悄然浮现。
程泊樾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似乎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喉结先硬涩地滚了一遭,半晌才问:“还记不记得他的名字?”
“当然记得。”她是笑着的,眼底却泛起了潮雾,“笔画好多,好难写,尤其最后一个字。”
空气里无声炸开的烟花簌簌落下,只剩一些细微的灰烬,也能把人灼伤。
温听宜听见某人呼吸滞顿的动静。
尽管他面色如常。
程泊樾忽而牵住她的手,按了按她柔软的掌心,目光也落在她掌纹上,低敛的眼皮藏住了情绪。
只有声音泛哑:“单恋他的时候,你很难过吗?”
“其实,还好……”她睫毛垂了下去,回忆说,“只是他走得很快的时候,我希望他等等我。抱他的时候,我希望他不要推开我。他笑起来很好看,我希望他能经常笑。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经常会想,他某一刻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回来呢,工作很忙吗?还是我真的惹他生气了,所以他一直不想回来见我……”
“温听宜。”他轻声打断,眉心似乎剧烈跳了一下,“你说的这个人,之前一直封闭自我,口是心非,强势又不讲道理。那个时候的他,不会让你讨厌吗?”
他落在她掌心的目光逐渐失焦,手指揉按的动作也停住了。
温听宜歪头看着他,食指摸摸他紧蹙的眉心,像一记温柔的风,帮他抚平起伏的沙丘。
“那个时候,我很喜欢他。”
“很依恋他。”
“他教我写题的时候很有耐心,我在模拟卷上写过他的名字,当时他在院子里打电话,我心虚,怕被他发现,就把字涂黑,涂成小煤球了。”
“后来,我喜欢在纸上画涂鸦,每一个都是他。”
“他现在,好像比以前爱笑了。”
空气凝滞,程泊樾呼吸很淡,颈侧的青筋却绷了一瞬。
温听宜是与他相反的放松,她开朗释然地抱住他,像第一晚喝醉酒,在车上搂住他那样,侧脸贴住他胸膛。
这次他没有拎着她的后颈撵开她。
程泊樾低着肩,紧紧将她抱住,手臂用力到有些许颤抖。
是少见的克制与怜惜。
回卧室之后,他顺理成章圈她入怀。
两种不一样的热,在暗夜里相融。
温听宜被热吻浸泡过,浑身绵软,一沾床就困得不行,程泊樾则毫无倦意,整个人介于冷静和凌乱之间,面色云淡风轻,胸腔却一团乱麻。
他从身后抱着她,手臂搭在她腰上,圈得有点紧,但不该碰的地方,他都没碰。
温听宜困倦地判断出,某人的体力和定力成正比。
两道呼吸温淡起落,彼此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一整夜在他怀里度过。
她睡得安稳,某人却整晚失眠。
——
又一天到来。
早餐有开胃的冬阴功汤,保姆给两人各盛一碗。
两人面对面而坐,程泊樾好像没什么胃口,尝了一点就撂下勺子。
温听宜默默喝汤,余光之外,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用湿巾擦手,动作慢条斯理,气场更是泰然自若。
而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他还淡定。
他不知何时给她剥了虾,把一小碗虾肉放到她面前,之后就擦净手,拿平板处理邮件,全程不声不响。
刚来不久的保姆阿姨暗自观察这一幕,心想,两个年轻人是闹别扭了吗?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了?
其实这关乎一个很平常,但又时常被忽略的规律——人在心事重重的时候是很难开口说话的。
像经历了一场爆炸之后,空间里尘埃弥漫。
这个阶段,往往是安静的,混沌的。
……
早上八点过,程泊樾抵达集团总部。
按部就班开了一个早会,回到办公室,他靠坐在皮质转椅上,久违地点了根烟,没抽,任它在指间燃尽。
身后是纱帘敞开的落地窗,光线穿过集群盘旋的大厦,落到室内,明晃晃地掠过他指间,衬得这点火星子有多么微不足道。
倏地,烟灰落下来,把他手指烫了一下,他这才淡然回神,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忽然有人敲门。
“程老板!”陆斯泽大大咧咧推门进来,“贺狗子回来了,晚点一起去机场接
人?”
程泊樾眼皮都不抬一下,不走心地拒了:“今天没空,事情多。”
“哎呀,劳逸结合一下好不好?”陆斯泽一屁股坐到不远处的沙发上,爪子拨弄一盆高大的绿植,热心苦口地问,“你一年到头泡在工作里,不会觉得累吗?”
当然会累。
但早就习惯了。
上一辈进入固权阶段的时候,程父没有走上既定的路子,而是选择闷头创业。
集团是父亲的心血,也是他一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他知道自己性格软,不适合从政,干脆从了商。
内部最初勾心斗角,直到程泊樾接手大盘,该拔的刺,被他拔得一干二净。
如今鼎盛又风平浪静的状态,也算对得起逝者生前一片苦心。
“你们怎么都不学学我啊?”陆斯泽自卖自夸,“当个甩手掌柜,乐得自在。”
程泊樾不是没想过。
只是觉得那样的日子太乏味了。
虽然不当甩手掌柜的日子也没好到哪去,但至少充实,井然有序。
他是喜欢牢牢掌控条理次序的人。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比起规整的工作日程,他更期待跟一个女孩子相拥而眠,偶尔早点起来做早餐,煎鸡蛋时,被滚烫的油点溅到衬衫上,再随手抹去。
偶尔陪她赖床,亲吻她微乱的头发,捏她白皙软净的脸蛋,吵她睡觉,再被她生闷气地捶一下肩膀。
一日三餐,周末再看一场电影,假期去遥远的地方旅行。
至于宠物,养鱼养猫都可以,只要是她喜欢的,他可以给她搞一个小型动物园,或许动物的叫声会很吵,但他不介意。
生活怎么过都行,只要身边有她。
烟酒坏癖,能戒的都戒了,其实并没有多好受。
胸腔空落落的时候,总希望小姑娘陪在身边,对他笑,扯着他的衣袖跟他撒娇。
这些念头早两年就出现了,但他一直不肯承认。
程泊樾一手撑着额,太阳穴疼得要命。
“跟不跟我去接机嘛?”陆斯泽肉麻兮兮地问,“贺狗就回来一天,明早又飞伦敦了,今天好不容易能聚一回,可别错过了。”
程泊樾闭了闭眼。
无处发泄的叹息都沉进了胸膛,他莫名烦躁又疲倦,低沉嗓音带着一点怅惘:“已经错过了。”
在小姑娘悄悄喜欢他的时候,他毫无觉察,而是任由本性驱使,对她释放了太多冷漠与不堪。
再后来,两人度过一个荒唐夜,他硬生生离开了三年,跟自己的负罪感作斗争,又被心结束缚着,对她不闻不问。
回国之后,他看似平静,其实早已乱得一塌糊涂,被欲念拉扯着,挤出一分艰涩的坦诚,模棱两可又轻浮地对她说一句“要你”,害她心乱如麻,他却无动于衷。
如果不是她主动靠近,事情不知道要发展成什么样子。
小姑娘一次又一次地贴近试探,试图捂热他的心,他却浑然不觉。
程泊樾难以想象,他在这件事上竟然如此迟钝。
“没错过啊,飞机还没落地呢。”陆斯泽跨频道回应他,随后瞧出一丝不对劲,“程老板今天怎么回事啊?感觉您心事重重,为情所困?”
程泊樾没有搭腔。
半晌,他倦怠地睁开眼,一行搜索记录突兀又刺眼地,印在电脑显示屏上。
[女孩子第一次是不是很疼?]
这种十七八岁的莽撞小子才会在网上搜索的问题,此刻不可思议地,出自于二十八岁的程泊樾之手。
那晚的画面在脑海来回翻滚,简直把人逼疯。
在她喜欢他的时候,他对她没有足够的怜惜,反而被不可控的欲念冲昏了头脑,摁着她满屋子乱来。
她年纪还小,哪里经得住他那样折腾。
程泊樾头疼得厉害,关掉电脑屏幕。
陆斯泽悠闲地躺在沙发上,看某人起身穿上了外套,作势离开总部。
看来要把今天的工作日程往后延,空出一整天的时间了。
为谁空的?一目了然。
陆斯泽不明全貌,无妨,先猜一波:“是不是试镜时间快到了,你担心听宜妹妹?”
林烨的吹毛求疵,陆斯泽也十分清楚。
一分钟的镜头要磨一整天,这都算轻的了,之前拍一部江湖冒险片,为了激发出角色落魄时真实的饥饿状态,林烨命令演员三天不准吃饭,差点闹出人命。
陆斯泽啧声:“要是我,我就劝她选另一条轻松的路了。”
程泊樾抬腕系表,神情平淡如常。
“她还小,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人生岔路口,很多事情,她要自己选过试过才能知道是非好坏。拍电影也好,进舞团也罢,我都不会干涉她。要是出什么问题,我给她担着就是了。”
——
另一边,温听宜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谁在想她呢?
她今早拍摄一组香氛广告,摄影团队效率很高,任务完成就收工了。
Sam赶回去遛狗,她独自一人站在商厦的环形花园前,看了眼手机屏幕,还早着,午饭时间都没到。
清冷又澄明的冬季早晨,适合捧着一杯热饮,隔绝外界喧嚣的车水马龙,坐在温暖的观影厅里,看一部细水长流的片子。
于是她决定去看电影。
跟之前一样,又是一个人来。
早上的电影院客影稀疏,空气里一股爆米花的甜香,气氛清冷但悠闲。
温听宜选的是一部排片很少的文艺电影,她一个人坐在观众席中央,仿佛包场。
全场灯光暗下,她脱下围巾抱在怀里,安静靠着椅背。
在大屏幕漆黑的几秒钟里,她想到某人今早毫无情绪的脸。
不禁困惑,他到底在想什么呢?明明昨晚抱她抱得那么紧,醒来却一言不发。
翻脸不认人了?渣男吗?
可恶。
她皱了皱鼻子,大荧幕亮起的光照在她妆容清淡的脸庞。
程泊樾进入影厅时,看见的就是小姑娘疑惑又气闷的表情,因为气得太纯粹了,反而无比生动。
她一直气着,直到身旁有人落座。
熟悉的气息无声蔓延,她一呼一吸,全是程泊樾身上的冷冽香气。
冷不丁被他打乱了思路,生气都不能心无旁骛了。
程泊樾随意搭住扶手,纾解似的轻轻攥拳,而后舒展开。
电影进入序幕,轻松环绕的声响里,程泊樾转头看着她。
只见她三下五除二戴上了围巾,遮住小半张脸,只露一双清澈柔软的眼睛,认真看着大屏幕,就是不看他。
才不看他。
温听宜心里哼哼一声,假装身边没人,她专注看电影。
不知不觉,熟悉的手掌温度向她探过来。
程泊樾牵住她的手。
严格来说,不是牵,而是将她整只手握在了掌心。
她低头,只能看见他手背清晰有力的骨骼筋脉。
她怔了怔,再一转头,分明撞进了一双薄情眼,却从中寻到了独属于她的情意绵绵。
周遭光影变换,程泊樾目光渐深,无言看着她。
她颤着睫毛移开眼,若无其事扯了扯被他裹住的手:“看电影,你抓我手干嘛,先放开……”
“不放。”耳边是他温柔笃定的呢喃,“这辈子都不想再放开。”
温听宜呼吸微顿,小半张脸埋进围巾里,不知哪来的小孩子脾气,她轻柔顶嘴说:“那你小心一点,万一我偷偷甩开你。”
程泊樾沉声:“那我会疯。”
她见招拆招地咕哝:“你威胁我。”
“……”
程泊樾再次被小祖宗打败,无奈轻笑一声,“我在等你治我。”
“或者弄乱我。”
第65章
这人说话怎么画面感十足。
温听宜不由得胡思乱想。
视线边缘,某人穿一件毛呢大衣,内搭墨色高领针织衫,整体偏正式,貌似刚从工作中抽身,来不及换一套休闲装就直接过来了。
偏偏这个样子,很适合被弄乱。
她暗道自己被程泊樾教坏了,思想越来越不纯。
正想入非非,腕骨忽然被某人的拇指轻按一下,她恍惚回神,想抽回手,程泊樾先一秒放开她,往她掌心里塞了个东西。
一小团毛茸茸,形状是个猫脑袋,内核在发烫。
现在的暖手产品真是设计得花里胡哨。
却正好踩中她喜欢的点上。
温听宜有种无法回绝的邪门感,目光飘忽着,不松不紧攥住小猫脑袋,温热小范围蔓延。
不太相信这是他亲自买的,甚至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半路打劫了哪个小朋友,才得来这种可爱玩意儿。
“来的路上买的,没偷没抢。”他的读心术再次登场,将她无厘头的顾虑打消了。
温听宜掉线两秒,低低“哦”了一声,像正义法官落了一锤,宣布某人无罪。
程泊樾淡然收回手,神情在荧幕微光的映衬下格外平静,他敛睫看向她,轻缓陈述:“半路看见有个小孩在广场附近摆摊,卖点实用的小东西,父母在旁边给他拍视频记录,应该是陪小孩子闹着玩,瞧着挺有意思,就下车买了一个暖手宝,正好你手冷,又不愿让我牵。”
好难得,他不再将生活视为黑白默片,而是开始留意身边一些琐碎又温馨的小事。
但他的结尾怎么有点委屈呢?
一上午高冷不搭理人的程老板还会委屈吗?
温法官决定剥夺他的委屈权。
“程老板不愧老谋深算,是因为我昨晚把你借来亲亲抱抱,所以你就向我索要牵手的利息吗?”
她明里暗里揶揄他,裹在围巾里的声音闷闷的,反而生动鲜活,像小猫尾巴蹭过他耳朵。
让本就失序的人心猿意马,加倍混乱。
程泊樾面上八风不动,额角青筋却跳了好几下。
“真要算的话,是我欠你的。”他直截了当,向她暴露最真实的郁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溪溪。”
她心跳快了一拍,小声吐槽:“程先生稳如泰山,怎么会苦恼呢……”
温听宜捏着暖手宝,掌心热上加热,耳朵也被暖气烘得发烫,但不愿摘下围巾。
低头闷了会儿,又抬头,像潜水太久憋不住,急需吸一口氧。
程泊樾忽而抬手过来,指关节勾着围巾边缘,帮她往下拨了拨。
她茫然抬眸,目光稳稳接上。
程泊樾始终低着眉,看向她的眼神,无形中添了一分怅然若失,声音也很轻:“那晚之后,我是不是让你很难受?”
“啊?”都过去那么久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讷讷,想起第二天清晨,腰酸背痛的,根本走不动,就斟酌说,“有一点……”
“只是一点吗?”他执着于答案,“你说让我停一下,但我根本没停。后来你哭了。”
耳朵突然好热。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啊……”她又把脸埋进围巾里,“我哭是因为泪失禁,你知道的。”
他揪住细节:“一开始也哭了。为什么?”
“因为,”她轻吸一口气,被他再三追问,索性实话描述,“因为一开始很痛。”
程泊樾陡然皱眉,不由得攥了攥拳,小臂筋脉充血紧绷。
她轻叹:“太痛了,一开始根本适应不了,我没想到我们会这么……”
这么不匹配。
最后一句说不出口,咬了咬舌头。
天啊,到底为什么要在观影厅说这个?好奇怪。
但她已经全盘托出了,某人应该不会再问了。
温听宜捏住暖手宝的猫耳朵,把它捏变形。
没人说话,耳边只有一圈立体环绕音。
她不禁想到,这人不知多少年没踏进过电影院了,家里的放映室他也没用过,说到底,程泊樾很讨厌跟长达两小时的影片干瞪眼,因为他觉得乏味。
现下对他来说应该是一场煎熬。
的确煎熬,但跟影片无关。
只因为她说那一次很痛,程泊樾就彻底如芒在背。
空气僵凝时,影厅前门突然打开。
两个女生姗姗来迟,一路低笑着聊天,抱着爆米花寻找座位,就坐在他们前排。
氛围像抽了一帧,眨眼间恢复平常。
“……不跟你说话了,不能吵到别人。”
温听宜保持观影素质,专注大荧幕。
假如整个影厅只有他们两个人,就不用刻意压低音量,偏偏有别人中途进场。
她声音太小,程泊樾朝她侧耳:“什么?”
他沉稳气息里带一点颤,似乎压抑着某些惊涛骇浪。
温听宜不禁疑惑,他是真没听到吗?
这人坐着也比她高,她只能稍微仰头,轻柔热气贴近他耳畔:“我说,我要认真看电影了。”
她呼吸里若即若离的暖意,不出三秒就把他情绪搅乱了。
尽管他没怎么表现出来。
……
终于熬到电影结束。
温听宜在灯亮的瞬间起身,一门心思离开观影厅,出来才发现,忘了拿包。
她正想折回去,身后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前方一整片装饰墙面,玻璃材质倒映出散场的零星人影。
某人挺阔的衣着衬出宽肩长腿,自然是最显眼的一个,两人的视线在镜中对上,因为习惯了低头看她,他总是微垂视线。
哪怕是走在她身后,看她翘起一缕软发的后脑勺,他也温和地敛着眼皮。
每到这种时候,温听宜总会产生一种被他轻揉脑袋的错觉。
下一秒才注意到,他帮她拿了包。
本就迷你的印花小手袋落入他手里,被他高大身形衬得像个玩具。
温听宜摸了摸鼻尖,转身定在原地,朝他伸手:“给我吧。”
忽然响起一阵哄闹声,售票大厅安放了一排游戏机,几个小孩子风风火火朝目标跑去,差点撞到她。
程泊樾上前揽住她肩膀,侧身,将她往怀里带了带,避开这帮小孩子。
温听宜踉跄一瞬,后腰被他扶稳,她抬起头,程泊樾把包还给她。
他的手在完成动作,目光却定定落在她脸上,她觉得自己像一片白纸,被他眼底的浓墨一点点泅湿。
她微怔。
对视许久,觉察他眼底的黯然,随即明白他为什么沉闷了一早上。
她鼓起勇气跟他诉说心意,其实是希望他开心一些,并不想打乱他的思绪,但他却难以自控地失守了。
这个人隐藏情绪是一流,假如旁人看出他有一点点怅惘,那他心里压着的,远不止表面看到的这零星半点。
或许他整个人已经失去方向了。
像一台运行流畅的精密仪器,某一刻突然卡顿了,最坚硬的部分彻底软化,他终于感受到了忐忑不安,感受到了在他身体以外的疼。
他这个样子,太少见。
却是她曾经希望看到的。
温听宜突发奇想,把暖手宝贴到
他脸上。
他说自己欠了她的,那她就顺水推舟,一本正经嘀咕:“你欠了我一个电影开头。”
自他坐下开始,她无法专注看电影,再一回神,前面的剧情早就翻篇了。
话音甫落,程泊樾眉间的起伏没有舒展半分。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正在用轻飘飘的一句话,缓解他内心的愧疚。
但她越是懂事,越是善解人意,他就越觉得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对她强势不讲理,更不该离开她三年,连一句安抚都不留给她。
暖手宝一直贴着他脸颊,从温热变成出格的烫,叫人万分难捱。
她脸颊被围巾捂出一团浅浅的红晕,眸底一汪清水在他眼前轻柔荡漾。
只是稀疏平常的对视,让程泊樾莫名想起那句,一物降一物。
她要是掉一点眼泪还好,偏偏对他笑,眼角眉梢灵动又柔软,像一把软刀子划开他的心,偷走了他隐藏最深的部分。
不想再让她这么懂事。
只想把她揣进兜里带回家,任她无理取闹。
温听宜歪了歪脑袋,食指戳他的脸:“这里有一个很高很帅的人,可惜不会说话。”
沉默的人在她恰如其分的哄弄下,终于展了一点纯粹的笑。
她心满意足:“你还是笑起来有亲和力,不笑的时候像暗杀过一百人的特工。”
程泊樾低眸浅笑,很轻地握住她手腕,捏捏她掌心。
特工之所以只杀了一百个人,或许是因为,当他想杀第一百零一个人的时候,他就遇见了她。
这套浪漫说辞,她大概会觉得肉麻,程泊樾不是随时随地不着调的人,就没有说出口。
等哪天她睡不着觉,再翻出来,给她当睡前故事讲吧。
——
离开商圈,司机开车送两人去机场,温听宜陪程泊樾一起,接发小的机。
陆斯泽早就听说程泊樾最近不住老宅,立马来事儿:“去你家开趴行不行?”
程泊樾平淡纠正:“是温听宜家。”
“啊,差点忘了,房子是听宜妹妹的。”陆斯泽嘿嘿一笑,“那走吧,顺便问问周婼来不来。”
贺连禹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陆斯泽白他一眼:“大哥别说二哥,谁不知道你去伦敦是为了陪谁?你才是司马昭之心吧。”
航站楼内部人来人往,程泊樾不管两个发小在身后如何吵闹,他始终牵着温听宜的手,护着她穿行于喧闹的人潮。
温听宜望着不远处的麦当劳标识,忽然很想吃甜筒。
眨眼间,橙黄的亮色莫名被遮了一角,前景混进一抹灰。
是西服的颜色。
她定了定神,步伐一滞。
对方晃眼看见她,表情也是一愣。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父亲。
意外又合理。
温兆文拎着一个黑色电脑包,欲言又止地伫立在散乱的人影中,秘书拖着小登机箱跟在他身旁,正在检查包里的身份证,一会儿要去办值机了。
“温——”Tessa刚要跟温兆文说话,抬眼一瞧,气氛不对,最好闪人,“温总,我包里有水,我先去扔一下。”
对方的秘书见机避退,陆斯泽和贺连禹继续小打小闹,压根没发现方圆几米内的尴尬。
无关的人都走远了,空气里无声对峙的感觉更加明显。
温兆文站在对面像挂了霜的冰雕,一双鹰隼般的精明眼泛起一股百感交集,一直看着她,拎住电脑包的手指紧了又松,不知想对她说什么。
温听宜心有疑虑。
他来京做什么?工作出差?还是想亲自堵她?
她神思恍惚,直到程泊樾低头给她整理围巾。
他看似置身事外,其实一直牵着她的手,站得离她很近。
温听宜醒过神来,觉得没必要让他陪自己应对尴尬,于是扯了扯程泊樾衣袖,颤着睫毛避开对面的视线。
“没什么事,我们走吧。”
“听宜。”温兆文叫住她,半晌憋出一句,“最近还好吗?”
“她很好。”来不及说话,程泊樾已经替她回答,凌厉眼神扫过去,“你不打扰她,她就一直很好。”
温兆文绷着嘴角,突然无言以对。
程泊樾没再给对方眼神,一手揉揉她脑袋,哄她:“走了。”
“等一下。”擦肩而过时,温兆文忽然换了种哀求语气,迟疑又为难,“那个,霏霏跟你试镜同一部电影,再怎么说,她都是你妹妹,你不要针对她,好吗?”
温听宜顿住步伐,周遭杂乱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零散破碎,跟她小时候经历的一样。
她鼻子一酸,头也不回地质问:“梁安霏针对我的时候你这样教过她吗?那杯水根本就不是我泼到她身上的,甚至我也被烫到了,你一点也没看见吗?”
她声音愈发颤抖,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视野模糊一片,人影变成浮动的马赛克。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哭,很丢脸,就这么强忍着,可是越忍越难受。
看不见温兆文的表情,只听见对方迟来的一句:“对不起……”
不知道温兆文这两天经历了什么,居然舍得开口道歉。
心情像枝叶繁茂的树,一朝被大风刮成凌乱的枯枝,落叶散了一地,沉甸甸,一片狼藉。
这句道歉,她从童年等到了现在。
可是期盼也有保质期,期限一过,就算再浓重的懊悔添进来,也失去了效力。
不值得轻易原谅。
“听不见!”她吸一吸鼻子,“不接受你的道歉,你一辈子活在愧疚里吧,我一点也不想理你!”
她冷脸迈步,将讨厌的人远远甩在身后。
周围人影成了细小砂砾,她像一只莽莽撞撞的小豆蟹穿行在沙滩上,漫无目的。
直到她不想再往前走了,脑子昏昏的,原地喘口气,回过神来四下张望着,寻找某人。
耳后有略急的步伐,她茫然回身,温淡的影子从头顶罩下,她被一股克制的力道圈入怀抱。
“没事了,该解决的我来解决。”程泊樾抱住她,一边揉着她头发,哄小孩似的,“想哭就哭出来,没关系。”
温听宜觉得自己闹了小孩子脾气,说不定会被路过的人笑话。
一下就不想抬头了,她额头抵住他胸膛,压抑地抽泣。
“没事,没人笑话你,你做得对。”程泊樾一顿夸,在她哭声渐小时,他低声问,“是不是想吃甜筒?”
她这才懵懵地从他怀里抬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泛红又清澈。
“想……”
鼻音软乎乎的,小猫一样,程泊樾一时失笑,捏捏她脸蛋。
“好,买两个,我的那个也给你。”他给她擦泪,“不哭了,再哭我心疼了。”
她抽噎着,点了点头。
……
今晚真在别墅里搞了个不算喧闹的party。
但持续不到半小时就散场了,因为一些小插曲。
若追溯到源头,是陆斯泽对鱼缸里的热带鱼感兴趣,试图投食。
而程泊樾正在附近开一瓶红酒,一听鱼粮袋子被打开的动静,他眼风杀过去:“谁让你喂了?”
“?”
对鱼也有占有欲?
惹不起这祖宗,陆斯泽默默退开,嬉皮笑脸地去拜托温听宜,让她把周婼叫过来。
温听宜被陆大少爷磨得没办法,只能给周婼打电话,实话告知今晚有谁在。
周婼丝毫不介意前任在场,风风火火就过来了,还特意做了造型,小短裙波浪卷,路过散发一阵香,把前任勾得魂都没了。
陆斯泽看呆了,视线一路追随,只见周婼把一箱东西放到客厅茶几上,撩撩头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送麦穗鱼和茄子的,溪溪的东西都在我公寓里,送完我就走了。再见。”
周婼真走了,陆大少爷哪里坐得住,捞起跑车车钥匙就追了出去:“我靠,你穿这么漂亮见谁去?!等等我!”
陆斯泽走了,贺连禹冷不丁成了电灯泡,当然不能留下来,于是也知趣地走了。
别墅里又恢复两个人居住的状态。
热闹过后的安静,比平时的冷清更加微妙,空气一直在释放提醒元素:你们身边只有彼此,做什么都可以。
温听宜把茄子玩偶放在沙发上,对着玩偶笑脸出了会儿神,余光里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目光闪了闪,佯装若无其事,把装着麦穗鱼的小水缸放到厨房。
程泊樾靠在岛台开红酒,换了身衣裳,灰蓝色软绸衬衫敞着两粒扣子,身下搭浅色长裤,没系皮带,整个人慵懒闲适。
也就几米距离,他目光落过来,淡淡问她:“酒都开了,喝吗?”
温听宜看向他靠着的地方,不受控地想起一些零碎的情热画面,反应慢了半拍,在他微深的注视下轻轻点头。
气氛烘托到这儿,一切都顺理成章。
她被他抱到岛台上。
酒杯放在手边,一不小心就会碰掉,程泊樾一杯都没拿,醇厚酒香浮在半空,衬他整个人衣冠楚楚的状态,仿佛随时会解开衣扣,经历一场漫长的微醺。
他两手撑在她身侧,若即若离圈住她,目光在她眉眼间描摹,气息近距离交织,他眼底千头万绪,偏偏一言不发。
温听宜被他盯太久,呼吸乱了,小声纳闷:“不是说喝酒吗?”
程泊樾不轻不重握住她手腕,她眉心一跳,目光在昏柔里闪了一瞬。
他掌心好烫,尽管面色平静如常。
他又猜到她在想什么了。
“溪溪,我现在一点也不冷静。”
程泊樾眼睫一敛,视线落在她唇上
,呼吸越来越重,似乎要扣着她后脑勺落一个痛快淋漓的吻。
她只说他欠了一个电影开头。
但在他看来,这场开头未免太长了。
长达好几年,或许要从小姑娘被污水溅湿的白袜开始算起。
他当时应该走慢一点,回头等她,为她撑一把伞。
温听宜从他目光里看到一点空远的回忆。
她轻吸一口气,手指勾住他折起的衣袖。
“那就不要冷静了。”
她潮雾弥漫的双眼看着他,靠近,在他唇上落一个轻柔的吻。
唇温相贴的瞬间,程泊樾气息一沉,手臂霎那间圈住她的腰。
“不要冷静,那要什么?”
“要……”温听宜手指蜷紧,大胆问他,“你猜我想要什么?”
目光黏稠交汇,他眼底情绪已然泛滥,抵达灼烧的边缘。
有些问题他是心知肚明的,但他执着于一个答案,执着于她点头说“好”,他才能真正去做。
程泊樾默了几秒,喉结滚了一遭,哑得过分的嗓音落下来:“想要什么?”
他说话时,温听宜已经弄乱他折好的衣袖。
接下来,要弄乱他整个人。
她用低柔绵软的语调,将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他,让他方寸大乱。
“要你……”
第66章
话音落地,她心口倏然烧起来,不如面上这么淡定。
无处安放的双手虚空贴在他腰侧,握起拳头,掌心像绷了一根弦,手指要紧紧攥住它,才不至于崩断。
并不是因为怕他。
而是离本心越来越近时,一种本能的慌张。
身前的男人忽而轻叹。
虽然听上去更像难释重负的喘。
程泊樾捧起她的脸,她懵了一瞬,以为他要横冲直撞吻下来,没想到,他只是静静看着她,拇指在她眼尾摩挲。
嗓音沉稳得有些异样,像是竭力维持着,不让理智崩塌。
“要我怎样?”
这话在红酒香气的衬托下,显得不解风情。
甚至有点情景复刻的错觉。
谁都没忘,温听宜曾问过他一模一样的话,在老宅南院的书房。
当时她坐在他身上被他冷峻目光压制着,乖得像只鹌鹑,完全窥视不出他暗流涌动的情绪,只记得他回答里带着平静的轻谑:要你,字面意思,没听懂吗?
不管听没听懂,反正她溜之大吉了,谁让他口是心非,不把话说明白,一天到晚欺负她,害她大脑宕机。
那会儿朦胧周旋,心思各异,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翻云覆雨时,谁也没想过会有今天。
思绪落回当下,温听宜隐约知道,他不是在刻意挑起不好的回忆。
而是为了再三确认。
确认她是真正愿意的,他才会清醒地踏入禁区。
大概在如今的程泊樾眼里,一昧的鲁莽放肆达不到半点助兴的效果,只会伤害她。
已经伤害过一次了。
他没办法坐时光机返回从前,去告诫二十四岁的程泊樾应该怎么做。
而曾经的他顽劣犹存,大概也听不进劝,该凶还是凶。
那一晚是荒唐的,他滴酒未沾,也没比她清醒多少。
崩塌的理智压倒了他尚未稳固的爱意,所以那件事对他来说,更像一种发泄,好像只有沉浸在带着凌虐欲的汹涌里,才能毁坏长久以来让他感到压抑的部分。
勉强温柔的时刻,应该是她累得伏倒在枕边时,他将她抱进怀里,滚烫胸膛贴着她脊背,带喘的呼吸埋到她肩头,时蹭时吻,一声又一声唤她的小名,尾音是颤抖的,像一张厚重的纸,被人一点点撕下边角,纸页失去重量,而他丢失方向。
温听宜不太懂得程泊樾内心经历过什么样的博弈,也不去追问他心底积攒了多少愧疚。
她不声不响,揪住他衬衫两侧,像把某人从过往中拽出来。
手腕酝酿一股重力,无意识往下扯,衣料勾勒他利落的肩线,程泊樾平整的上衣又被她扯歪了。
他什么也没说,好像挺喜欢被她这么弄的,哪怕她扒了他的衣服往他身上挠两下,他也会惯纵地问她,要不要再来一下。
温听宜捡起他之前的问题,没回答,先问一句:“如果我要你以后经常笑,你能做到吗?”
最深入人心的体贴往往是无声的,她只是双眸明亮地望着他,就已经把对方的心泡软了。
她让他乱了方寸,也为他找回平衡。
“那得看你在不在我身边。”程泊樾眼底的诚热因她而汇聚,低低地说,“假如你不在,就不想笑了。”
温听宜皱皱鼻子,无声吐槽他,不可以说这么寓意不好的话。
然后食指一抬,很默契地戳他脸颊,又戳出一对酒窝。
“我会在你身边的。”她想了想,“陪你到一百岁好不好?你已经把烟戒掉了,一定可以活到一百岁。”
话音清澈柔软,一点戏谑也没有,让人想抱着她汲取一点暖意,熨平燥热起伏的胸膛。
她一定不知道,她越是认真看人,眼里那支无形的钩子就戳他越深。瞳仁像净透的玻璃,清水在深处荡漾,轻而易举困住一只笼中兽。
经她无意撩拨,理智已经成了岛台边缘的酒杯,摇摇欲坠。
程泊樾被她戳戳脸颊捏捏下巴,整个人介于失控和惬意之间,被温情泡软了,眼角眉梢泛一抹舒展的笑,应了她的要求。
“好,那我就能笑到一百岁了。”
“不止想要你笑,还有呢,”温听宜一一叮嘱,“要你每天按时休息,不要那么累,要你多尝试一下有颜色的衣服,说真的,你穿酒红色特别好看,圣诞节快到了,你可以穿那套和我一起去游乐场。你是不是很久没去过游乐场了?不要觉得幼稚,游乐场很好玩的,就当尝鲜,陪我玩——唔!”
他倏然吻住她,温听宜肩膀瑟缩,手胡乱一动,酒杯砰一声倒在台面上。
酒液放肆蔓延的瞬间,程泊樾将她抱起来,她双腿缠住他的腰,怕掉下去,手臂陡然搂住他脖子,整个人像磁铁一样吸进他怀里。
呼吸和动作一起乱,他抱得急,她缠得也紧,几缕发丝落在他喉结附近,像无形的小蟹钳子,钳住他沉沉滚动的喉结,让他受制于微小的束缚,克制又难耐。
不知他要抱她去哪,温听宜被他亲得头昏脑热,此刻能清晰感受的,只有男人低沉凌乱的呼吸频率,以及两人亲吻时相碰的鼻尖,最后才是湿热碾磨的唇。
宽敞落地的菱格窗外,暖灯荡开了夜色,晚风无意惊扰,树影轻微晃动。
这些常见的悠然静谧,已经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事。
程泊樾将她放倒在沙发,力道很轻,他曲起的手臂撑起一段距离,没有完全覆在她身上。
唯一的负距离是彼此勾缠的舌尖,程泊樾心无旁骛地吻她,手掌顺着她升温的颈侧,爱怜地抚摸,最后停在她腰侧某一处,将她薄软的露肩针织衫慢慢往上推。
衣料堆积在那,从四面八方漫入一股凉意,很快就被他轻吻的暖热取代。
温听宜咬唇忍住呜咽,却还是溢出一声甜软的低吟,昭示着即将向他明示的回馈。
她彻底乱了,人在混乱的时候总想抓
点什么东西,于是她一只手揪住他肩上的衣料,另一手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是沙发上的茄子玩偶。
她无意识攥住一团软绵,像落水之人抓住浮荡的木板,稍作喘息。
他呼吸所到之处,燃起无形的热焰,男人指腹的薄茧游离在她肋骨周围,再往上,谨慎又熟练,从前是为了拨弄枪|械扳机,现在是为了探索疆域,拨动她身上每一处敏感开关。
她涣散地望着天花板,后知后觉,细密的热吻已经蔓延到耳垂,程泊樾轻轻含住一小片白皙脆弱,颤哑嗓音已经没有再克制的余地。
“溪溪,听到我说话吗?”
“嗯……”她字不成调地回应他。
他在破城之际寻求答案:“很喜欢我吗?”
她紧紧抱住他。
“喜欢……”
女孩子深埋已久的爱意,一切都有迹可循。
一开始害怕他,总是看他脸色行事,但日常里,她对他总有体贴谅解。
不是寄人篱下的故作姿态,而是真的关心他。
比如她晚上在院子里看鱼,透过落地窗玻璃望向书房,里面的人撑着额头翻阅合同,脸色欠佳,他抬头时,两人冷不丁目光交汇,她就讷讷张嘴,用口型安慰他:“早点休息,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有时也会掩藏不住对他的依赖。
“程泊樾,我卡在这一关过不去了,可以帮我玩吗?不可以也没关系,我再自己试试……”
有时会直白地关心。
“程泊樾,不要生气,多笑笑。”
最让他难捱的,是在警局门口那晚,狼狈又委屈的小姑娘用力抱住他,哭腔零碎:“你说要我,还作数吗?”
记忆像浪潮翻涌,冲垮某人一向坚固的城墙。
程泊樾沉沉一喘,将她抱起来,又是一个抱树袋熊的姿势,将她抱上楼。
温听宜浑身软绵绵,挂在他身上像没骨头一样,黏住他的体温,说话时含糊不清,在他耳边呼出热气。
“好热……”
短短两个字,足以让人心猿意马,程泊樾轻吻她耳朵,哪怕有凌乱的发丝阻碍,他也照亲不误。
纵容里流露强烈的无奈:“温听宜,别欺负我了。”
已经来不及调控室温,他抱着怀里的人进到卧室,热吻淋漓碾转,耳鬓厮磨间,那些碍手的薄软,零零散散,落了一地。
不知从何时起,温听宜成了他最棘手的难题。
搂住她的时候,攥紧怕她疼,松手又怕她逃。
只能一边用尽全力,一边又怜惜爱护,轻唤她的名字,手掌抚过她微僵的脊背,哄着她,顺着她。
直到下一秒,是温听宜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坐在他身上。
迷蒙含水的双眸,将哭未哭地望着他,程泊樾扶着她的腰,她手臂收紧,霎那间纳到实处,她严丝合缝将他套牢。
程泊樾吻她轻微汗湿的额角,抚摸她潮红的面颊。
呼吸起起落落地交织,温听宜一时忘了该怎么做,茫然又慌张,呜咽着问他:“是这样吗……”
程泊樾紧蹙着眉,喉结一滚,一手扣着她后脑勺,抵住她额头。
“溪溪,你放过我一会儿,我现在已经没办法回答你了。”
“真的快疯了。”
第67章
他把所有感官交给她,把心底最隐秘最真实的想法告诉她。
主导权也让渡给了她。
类似的方式不是第一次试,但让她独自掌控轻重缓急,还是第一次。
所以她没什么方向感,谨慎又慢吞吞。
像在昏黑的傍晚,新手驾车上路,路况实在拥挤,又下着雨,湿淋淋的,只能一点点往前蹭,蹭一下刹一下,偶尔要倒车停歇。
假如在这时候打滑,没什么安全风险,但突然攀升的车速会让人心惊胆战。
最开始的几分钟确实有新鲜感,可越到后面,她就越不行了。
比马拉松还费劲。
还要匀出一点注意力,时刻观察着黑蒙蒙的路况。
温听宜不知道他具体感受如何,只能依据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暗自调整角度和速度。
车厢晦暗不明,程泊樾像待在副驾时刻关注着她,教她如何稳住方向盘,如何在恰好到处的时刻与目标物缩短距离,又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稍作撤退,避免硬生生撞上。
突然撞上的话,雨水一定会溅开,溅得四处都是,其实他是无所谓的,但她应该会不好意思。
程泊樾耐心教学,低哑声线浮在耳边,时不时揉揉她的脑袋,让她安心。
有时候,他的注视太过温和从容,反而让她心跳加速。
温听宜有点想哭。
不是因为心里难受,而是因为整颗心都软了,有种被撑开注满温水的错觉,满到连泪腺都经不住刺激。
人和心的感受,自然是一样的。
甚至某一刻超出了心的感受范围。
已经招架不住了。
程泊樾一直在夸她。
很棒,做得很好,我们溪溪学什么都很快。
她耳朵红透了,羞赧地吸一吸鼻子,眼泪啪嗒掉下来。
视野模糊,一时间看不清路况,也掌控不好车速了。
程泊樾半敛着眼皮,静静看着她,眼底有克制的灼热。
偶尔他仰起头,闭眼轻舒一口气,像感叹自己教出了一个优秀学生。
她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就握住她手腕,顺势牵住她的手,而后掌心朝上,撑起一股力,让她借着缓一缓。
缓完也不行了,泪水早就决堤,她小声抽泣着,速度就不可避免地停了下来。
程泊樾搂她到自己肩上靠着,轻抚她后背,给小猫顺毛似的,用半沉的气音对她说:“不着急,可以再慢一点。”
他怀里很热,尽管如此,温听宜还是依恋地搂住他。
眼泪全都蹭在他肩窝,一部分流到他锁骨,混着他自身沁出的细汗,沾在他紧绷的肌肉上。
已经是难以形容的欲。
他揉揉她头发:“累了吗?”
她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
“嗯……好累。”
程泊樾无声淡笑,给她擦掉一点泪水。
她在他面前哭成这样,幸好不是因为难过,否则真有让人心绞痛的作用。
他缓声哄着:“怎么像是我欺负你了。”
温听宜懵懵的,围绕欺负一词,对此展开深入探讨:“你不是说,是我欺负你吗?”
程泊樾保持着笑意,拇指抚过她湿润的眼皮。
“你没有欺负我。”
他那句话的意思只是,放过他吧。
但假如她真的放过他,他是不会好受的。
人在感情里就是这么矛盾,崩溃时向往镇定,冷静时又渴望迷失。
就像现在,短暂的休憩停歇反而引起了更烫的火。
她跟他撒娇说累,他自然是哄着。
于是在雨水泛滥时,程泊樾拿回了主动权。
他一贯地游刃有余,像路况再拥挤也能穿行自如,温听宜陷在难以名状的速度里,目光一点点涣散,闭眼时恍惚感受到,他牵住了她的手,轻吻她柔软无力的指节。
哄了很长时间。
她有种沉浸式练舞的错觉,在千变万化的架势里开筋拉韧,不管做得如何,都会得到夸奖。
偶尔她会害羞地别过脸,程泊樾就一直低垂视线看着她,距离近得能捕捉每一寸呼吸。
他眼里有深深汇聚的漩涡,给人静止的错觉,实际是一刻也不停的。但某处越凌乱,他眼神就越专注。
此时此刻,他的冷静已经不复存在,唯有怜惜不减,手指慢条斯理撩开她微乱的发丝。
“我们溪溪,哪里都很好,哪里都招人喜欢。”
温听宜小幅度抽噎着,无处安放的双手搭上他结实撑起的手臂,声音颤颤。
“你也很好……”
这友善礼貌的语气,不亚于一声礼尚往来的“谢谢”。
程泊樾忍俊不禁,笑的时候低着眉,两人鼻尖碰了碰:“有没有不好的
地方?”
“唔……”她认真思考,沾泪的眼睫耷拉下来,好像整个人都湿漉漉的,“你做饭不怎么好吃……”
程泊樾的下厨次数屈指可数,他平时胃口差,对厨艺这件事也不太上心。
有一次折腾到半夜,温听宜忽然说饿了,程泊樾随意抓件睡袍穿上,下厨给她煮了一碗阳春面,她吃了一筷子就说饱了,眼神还蛮委屈的,好像被碗里的面条欺负了。
味道不好,全赖他厨艺差。这罪实至名归,程泊樾低声认下来:“好,我再练练。”
他手掌搭在她头顶,摸摸她额角的软发:“想吃我做的吗?”
温听宜定懵几秒,慢吞吞摇头:“不是很想……”
他被她柔软的耿直逗到了,嘴角牵起发自内心的笑,笑意零零散散抖落下来,肩膀随之轻颤。
似乎有她在身边的每分每秒,就是他为数不多可以彻底放松的时刻。
时间慢下来,一切都湿柔缓慢,她食指触碰他舒展的眉心,抚过他浓密的眉毛,略失神地望着他。
程泊樾平息片刻,所有沉稳的注意力放在她哭红的双眼上,洞察她的情绪。
他握住她手腕,拇指指腹在腕骨附近摩挲:“怎么了?”
她的呼吸像缓慢飞行的萤火虫,落在他心底不对外开放的昏暗角落。
“以后不要皱眉了,”她柔软低语,“这样就很好。”
这话不知戳到他胸腔哪一处,短暂的静滞后,他目光深了一寸。
忽然沉嗓问她:“可不可以再…一点?”
那个字格外清晰,落到她耳边却像模糊得一闪而过。
温听宜愣了愣,羞赧地别过脸,面颊的红晕像高烧不退,声若蚊呐:“可以……”
她一句可以,他就撞散了整个浓厚的夜。
一点清醒都不剩。
后来火势渐小,温听宜被他抱到另一间卧室。
做法似曾相识,之前也有好几次需要转移阵地的时候,因为来不及换新的床具,总不能睡在一片狼藉上。
程泊樾抱着她走,树袋熊困得手脚酸软,没办法扒在他身上,只觉察到轻微的走动感。
程泊樾一手托住她保持平衡,另手扶着她后背安抚轻拍,说了一句话。
“睡吧,明早给你煮阳春面。”
她反应很久,莫名吓了一跳,困倦到极致的睫毛加剧颤动。
“那我不想醒了……”
程泊樾低声失笑。
……
不知怎么就天亮了,温听宜睡得很熟,中途没睁过眼,等睁开眼时,零碎温热的阳光晃在视线里,她不适地闭了闭眼,本能地往某人怀里钻。
程先生精力过盛,一大早就醒了,此时圈紧手臂抱着她,问她饿不饿,想吃什么。
温听宜慢半拍回过味来,想起这人昨晚好像没欺负她,但又哪哪都欺负了。
脊背倏地燥热,越热越想把自己埋起来,她决定团起被子往身上捂,手一伸却抓了个空,抓到某人肩膀。
很困,又有点烦躁,不打算理他了,她闷声躲开他怀抱。
又被他搂回去。
她懵懵的,像被海浪冲刷过的小蟹,浪潮下一秒退去,小蟹又醒了,她不情不愿深埋着脑袋,额头顶顶他胸口:“可恶的心机男,黑心资本家!”
“好好,都是我。”程泊樾给她拍背,“我罪大恶极,申请服刑。”
温听宜咬他一下。
一记最温柔的惩罚。
半醒之后,记忆就清晰了。
忽而想起来,睡前她意识迷蒙,却被他引导着,跟他说了很多不曾说过的话。
当她为解约赔钱的事自责时,程泊樾默了会儿,手掌一直轻拍她后背,低点头,靠近她耳边轻语:“溪溪,受挫不等于犯错。甚至有些事根本没有对错之分,只是那些事情很狡猾,给你留了一个不好的情绪烙印,让你每次想起来,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温听宜已经困得不行,听觉和触感却更清晰,她喃喃着问,那我是不是不该自责。
程泊樾说不是。
“没有什么该或不该。愈合烙印需要一点时间,谁也不能一瞬间摆脱情绪,这是人的出厂设置,没必要硬着头皮跟它对抗,所以该气就气,该难过就难过。自责也不是什么招人烦的事,只是希望你在不高兴的时候,不要把挫折或压力全盘归纳成自己的错误,而是多想想自己的好。”
温听宜闭着眼,困倦到极致,声音有点委屈:“万一我想不起好的,反而想起了自己不好的地方……”
程泊樾敛眸注视她,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颊,像在感受她的掌心温度,又像在哄一个昏昏欲睡的小朋友。
“我们溪溪,一直都很好。就算有不好的地方,也是被我教坏了,我负全责。”
第68章
好的天生属于她,坏的就全部由他包揽。
温听宜本来快睡着,却被这近乎溺爱的逻辑烫了一下,心头有热意盘旋,困意随之蒸发。
她迷迷糊糊抬头,鼻尖蹭过他硬实的喉结。
动作之间有热气扑洒,可能让他感到痒了,程泊樾搭在她脑后的手掌忽然用了点力。
像漫不经心的阻拦,不允许她继续作乱,又像对这一刻很受用,所以爱不释手。
他声音里带一点微淡的喘,问她,你觉得自己哪里不好?
温听宜总结出来。
“我一点也不大度,不想跟自己讨厌的人和解,有时还会幸灾乐祸,想看讨厌的人倒霉出糗。”她贴心举例,“前公司垮台的时候我就特别高兴,巴不得雇一个专业团队,让他们到大厦楼下舞狮放鞭炮。”
程泊樾低沉地笑了,无奈又愉悦的气息落下来,好像在庆幸她仍保持着一点孩童心性。
“这些很正常,不算什么。”他低头,轻吻她耳下一小片白皙,声音愈加低缓,“如果有一天你不这样了,我才会担心。”
他呼吸太烫,细密的吻顺着耳垂,一路向下蜿蜒,温听宜小幅度缩了缩肩膀,被他手臂环抱着,身上所有柔软的部分贴住他蓬勃体温。
在又一个擦枪走火的瞬间,程泊樾心里想的,是希望她自由自在,不被枷锁束缚。
希望她永远能清晰感知自己的喜怒哀乐,永远能通过正视情绪来解决情绪,而不是像他二十来岁那样,一昧地压抑。
程泊樾还在吻她。
吻得太过细致缱绻,温听宜反而没有从中觉察出原始情|欲,而是体会出一层隐忍未言的爱意。
她二话不说,顺着干燥温暖的床单往下蹭了蹭。
程泊樾稍停顿,垂眼看她软乎的发顶。
他有些疑惑:“嗯?”
温听宜侧耳贴到他心口,认认真真,好乖的样子。
“你这里藏了一点陈年小弊病,温医生在帮你听诊,请稍等。”
程泊樾恍然失笑,一手揉她脑袋,像陪玩过家家,低声哄着:“请问温老师,为了方便诊断,你想让患者提供什么有效信息?”
“什么都可以。”她抬眸,由于困了又醒,眼底有迷离的湿润感,像一颗晚星,在昏暗里望着他,“只要不隐藏既往病史,我都愿意听。”
程泊樾看了她很久,她眨眨眼等待下文,他忽而捻住她一小搓发梢,轻扫她鼻尖,玩笑与认真在他言行里并存。
“我爸去世之后,我很恨他。”
虽然程泊樾明白,爱憎对逝者而言都是透明无效的,再恨也恨不出个所以然。
但他确实恨了很长一段时间。
恨父亲性格软,一朝被感情绊住脚就马失前蹄,恨父亲死后留下一个内里腐朽的烂摊子,留下一堆错综复杂的虚伪人际,全都要他承担,要他周旋。
其实是有能力承担这一切的。
但他有能力,跟他愿不愿意,是两码事。
不过更显而易见的是,意愿和现实也是两码事。
时间和环境联手摇骰子,人就像棋子,落在现成的图纸上,按照从天而降的点数往前走,跳了一格又一格,不知不觉中,竟然形成了肌肉记忆,以至于想停都停不下来。
人变成了高效执行的机器,就会自觉构筑一套省力的运转模式。
所以无形之中,他给自己制定了一套固有原则,不被世俗影响,不被情感拖累,既然能快刀斩乱麻,就不必耗费半点心神。
这让他维持了内心秩序,也让他舍弃掉很多无用的情绪起伏。
然而,舍弃不代表真的消失。
就像收拾家务时随手塞进柜子里的杂物,它们的临时退场,令整个屋子洁净敞亮。
可是某天打开抽屉,这些杂乱的东西明明根深蒂固。
它们从未被解决,只是被堆积。
程泊樾说:“那段时间我话很少,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里很混乱,想毁掉很多东西。”
温听宜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对此抱有隐忧:“那现在呢?还会像以前一样吗?”
“现在……”他撩开她垂落的发丝,注视着她,“现在不会了。”
她喜悦地宣布:“那你很快就要痊愈了。”
“嗯。”他亲吻她额头,“多亏了温老师。”
程泊樾原以为,在他黑白无氧的环境里,真正的愉悦与平和是无法存活的。
直到家里多了个陌生的小姑娘,将色彩和氧气一点点向外散发。
即使他压根没有汲取的意愿,那些五颜六色依旧会落入他眼帘,氧气也日复一日灌入他的呼吸。
照顾她的那几年,总会发生一些让他意想不到的事。
有一次,大概是寒假,程泊樾带温听宜见他那帮朋友,傍晚散局时,她有点不高兴。
两人坐在车后排隔得很远,程泊樾拿平板将课程相关的材料发到教授邮箱,一边问她:“都要到家了,怎么还垮着脸?”
她抱着胳膊低埋脑袋,头顶像压了一片乌云,实在笑不出来:“那个人养的杜宾吓到我了,都那么大一只了,他怎么不牵绳呢,没素质……”
程泊樾有印象。
那只黑黢黢的大杜宾对她感兴趣,一直嗅她,她吓得不敢动,程泊樾让她过来躲到他身后,杜宾默默走远,她才松了一口气。
他回头一瞧,她苦着一张委屈巴巴的脸蛋,眼泪都快沁出来了。
狗是陆斯泽表弟养的,程泊樾追根溯源,这锅必定要甩到狗主人身上。
他不走心地提出建议:“我帮你揍他?”
温听宜闻言,头顶乌云霎时散去,对他投来闪亮期待的眼神:“真的吗?那……揍两拳就好,不用揍太多。”
程泊樾:“……”
原以为她会客客气气说“不用了”,没想到她对揍人这件事乐见其成。
他真有点哭笑不得。
再后来,程泊樾毕业接手集团,乏味的事情一年比一年多,胃口就越来越差。
吃不下饭的时候,他就待在书房处理事情,无聊的夜晚就这么熬过去了,即使这样很伤胃。
有一回,他到开放式厨房倒水喝,温听宜正好切了两个苹果,果肉尚未氧化,每一瓣饱满滑亮,放在小玻璃盘里分享给他。
他不要。
“真的不要吗?”她像兢兢业业的切果小工人,半天白干了似的,拿小叉子戳了戳果肉,咕哝说,“长时间缺乏维生素,人会变得面黄肌瘦,特别是到了年纪的,会长白头发。”
已满二十四岁的程泊樾陷入沉思。
小姑娘究竟在关心他,还是想暗戳戳把他气死?
他不着痕迹地蹙眉,眼风扫过去:“拿来吧。”
她开开心心递给他。
两个中间隔了个大理石岛台,她以环抱手臂的姿势撑在对面,望着他尝下第一口,自诩是削皮切果的大功臣,问他:“甜吗?”
她眉眼弯弯,清澈的瞳仁里仿佛有溪水流淌。
程泊樾看了两秒,眼睫一敛,不经意撇开视线。
“甜。”
曾经是踏实心安的甜,现在是口干舌燥的甜。
温听宜忽而咬住他锁骨,留一个牙印,轻声说,诊断结束,温医生在你身上签个名。
她咬人不疼,就是痒。
程泊樾很受用地收下这份鲜红的签名,手掌轻拍她后背,哄她睡觉。
——
温听宜早上醒来没支棱多久,困意卷土重来,钻进他怀里睡了个回笼觉。
大中午才醒。
愈渐浓烈的阳光晃在视野边缘,她揉揉眼睛,心机的程老板已经不在枕边,似乎不想吵醒她,所以转移到了阳台。
程泊樾靠坐在木质躺椅上,一身深色睡袍没换,懒洋洋的姿态有点餍足感,沐浴在暖橘调的阳光里,瞧着神清气爽。
他一边打电话,一边侧了点身子,翻阅手边小桌上的平板。
似乎在查看什么设计图样,食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没遇到满意的。
他神情欠佳,被太阳晒久了,眉心也微微拧起,对电话里说:“再换个设计师。”
听筒那头貌似唯命是从,无需他多言,电话再持续几秒就挂了。
温听宜半懵半醒,思考他在跟谁通话,怎么还扯到设计师了?
她拥着被子坐起来,四肢有点酸,喉咙也干涩缺水。
“醒了?”
程泊樾带着一身被太阳晒足的暖意走过来,一手撑在床头,低身靠近,另手帮她理一理睡乱的头发,“让人送了桂花糕过来,还是温的,一会儿起来吃。”
她仰起头,目光里小小的幽怨落在他眉间。
程老板不做人的时候是九十九分贴心,其中一分让给了欲壑难填。做人的时候就是满分。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里面刚倒的温水,一直备着这一刻,杯沿贴到她唇边,耐心十足地喂给她喝。
温听宜润了润嗓子,好奇问他:“你在跟谁打电话?”
“没什么,”他放下水杯,云淡风轻,“在问一个会做菜的朋友,那条麦穗鱼该怎么煮。”
温听宜:“……”
煮鱼需要设计师的参与吗?
她纳闷,但也没细问了。
扯扯他衣袖,算作告知:“程泊樾,我下午要去黎老师家,她帮我抠舞蹈动作的细节。”
程泊樾今天闲着,淡声说:“吃完饭送你过去。”
温听宜想了想,默默缩回被子里滚了两下,把自己裹成一颗球,露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
“万一你们碰面了,你会不会不高兴?”
程泊樾坐到床边,手臂一揽,把柔软的小球抱进怀里。
他捏她白皙净透的脸:“不会不高兴。”
“那就好……”她低眸呢喃,“我之前一直觉得,我夹在你们中间,像是你的敌方战友,把你变成沉默妥协的敌对方了。”
空气安静几秒。
“溪溪,我不是你沉默的敌对方。”
“如果要顺着你的形容来说,那应该,”程泊樾敛眸注视她,话锋沉稳一转,“是你的手下败将。”
第69章
这个人哪里是顺水推舟,分明是蓄意撩拨,温柔蛊惑。
偷偷去哪个情话班进修了吗?
温听宜懵然挂机,心想程老板果然擅长举重若轻,这话乍一听很正经,后知后觉,挺让人难为情。
正午阳光十足地慷慨,也积极配合,给她露出被子外的发梢镀上一点金色碎光,颇有常胜将军的加冕仪式感。
温听宜回过味来,倏地把脑袋闷回被子里,像小蟹被心潮追赶,钳子刨几下就钻进了沙滩。
一团被子球从他怀里溜开半米远,程泊樾眉梢挑起一丝纳闷,伸手把人抱回来,险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手劲太松,一不留神让她掉到一边去了。
“怎么突然闭关锁国?”
他声息轻悦地开玩笑,温听宜隔着一层薄软蚕丝,嗡嗡地回:“你不懂,我在养精蓄锐呢。”
程泊樾也不上赶着逗她,只是笑,好像很有耐心的样子,等她城门大开,他再以礼相待。
温听宜兀自闷了会儿,脑袋从被子沿探出来,人还待在他怀里。
眨眼一瞧,程泊樾正靠住床头低眸看着她,神情比起笑,更像松懒的惬意。
冷不丁想起,昨晚床单被弄湿,他暂时把她抱到沙发上盖毯子的时候,也是这么好整以暇。
她当时已经羞得无地自容,生无可恋地盖上毛毯,远远地,看他套上一件干净睡袍,折起衣袖,熟练地处理遇难的床单。
因为她不想让保姆阿姨过来收拾,所以他亲力亲为。
弄完了就过来吻她,不愧是资本家,真的很擅长将本图利。
一吻封缄,呼吸和温度缠过来,她只能含糊咕哝着,怼他衣冠楚楚,黑心不做人。
各类罪名,程泊樾来者不拒。
她敏感的耳垂一度泛红,在他花样百出的含吻下逐渐濡湿,抵挡不住,她喉咙深处忍着细微的哼哼声,他就知道她是愉悦的。因为她所有或大或小的身体反应,以及其中的含义,他最熟悉。
此刻
的程泊樾回归人籍,拇指抚着她轻微泛红的眼皮,很居家地问:“吃不吃清蒸麦穗鱼?你昨晚哭多了,不小心容易眼睛发炎,不适合吃炸的,下次再钓一只回来炸给你尝。”
一副斯文有礼的样子,跟昨晚欲气满溢的姿态判若两人。
温听宜皱鼻子瞪瞪他,又用抬举的语气俏皮揶揄:“程先生果然收放自如。”
不料失策了,程泊樾坏心眼地借题发挥:“这跟你昨晚说我进退有度是不是同一个意思?”
进退……
她顿时醒神,好想把他禁言一天:“当然不是!”
不跟他斗智斗勇了,温听宜悉悉索索从被子里脱身,准备去浴室洗澡,刚要下床,晃眼看向他肩膀一处。
她皱起眉。
“怎么消了?”
昨晚咬得浅,程泊樾锁骨上的牙印已经没了。
她表情挺惋惜,好像失去了一个重要的胜利里程碑。
程泊樾清楚地知道,温听宜有点隐藏的胜负欲。
假如输了,她就悄悄计划再战一轮,赢了就明晃晃地高兴。
他是喜欢看她赢的,主要是想让她高兴。
程泊樾将手臂环在胸膛前,脸庞撇向一侧,线条硬朗的锁骨完全敞露,不知是讨咬还是讨吻。
他端着一副闲暇姿态,温声逗哄:“趁我还没落荒而逃,抓紧时间,再咬一下。”
温听宜有点哭笑不得,作势要凑上去狠咬一口,其实是乖乖顺着他肩膀攀上去,挂到他身上。
不用多说什么,程泊樾习惯性抱她进浴室,洗澡水十分钟前就给她放好了。
她夸他任劳任怨,他说自己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表彰,回头要定制一张金箔奖状挂在书房。
——
黎老师的住址在城西,驾车过去不算远。
抵达别墅大门前,温听宜抓紧时间下车,副驾车门刚开一条缝,程泊樾忽而屈指轻敲方向盘,闷钝平缓的两声,好像在提醒她忘了一个大活人。
温听宜亮莹莹的目光看向他,像假期出门远行的乖学生向兄长汇报:“怎么啦?我的围巾在包里,带了的,不会冷。”
程泊樾目视前方,慢腾腾眨眼,顺便点了个头,像坐在席下听取汇报的冷酷审判官,用闲适的微表情传达满意度。
“那拜拜啦,”温听宜开开心心下车,在窗外弯腰对他挥挥手,“你可以去玩了。”
程泊樾险些被她气笑,低缓声线像一只无形的手,把迈出三步远的小姑娘提溜过来。
“回来,我看看你眼睛好点没。”
温听宜就无忧无虑折返,绕到驾驶位车窗,脸庞凑过去,程泊樾淡然注视她几秒,趁她不注意,他一手扣着她后颈吻过来,力道不轻不重。
她轻哼一声,眼睫茫然扑闪两下。
程泊樾浅尝辄止,保持姿势退开一小段距离,目光从她微湿的嘴唇游离到懵懂的双眸,他的眼神变得别有深意,好像有多么负屈含冤,要人哄似的。
“温听宜,你说‘要我’,好像要得不太积极?”
原来这位黑心资本家希望每件事都立竿见影。
温听宜忍着几分笑,热衷于从资本家身上薅羊毛,一本正经讲道理:“你教过我的,好事多磨,不能一蹴而就。”
程泊樾就挑起眉梢,嘴角带了点笑,佯装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她百依百顺,用虚心赞同的表情哄她。
看来男朋友这个头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给他挂上的。
越是正经长远的关系,就越需要花时间认真考量。
性关乎体验,感情不一样,它既包括体验,也关乎责任。
程泊樾年纪比她大,自然比她更早明白,女孩子在感情方面谨慎一些总不会出错,毕竟他很久之前就是这么教她的。
当时她正处青春期,这种事情不能不教,于是他尽量直白:“假如有男同学跟你表白,你可以因为收到一束花而跟他牵手,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拥抱亲吻都可以,主动权在你手上,你要抓牢,要的时候说要,不要的时候就坚决说不。当然,现阶段不允许发生关系,这个之后再另说。
总之在限定范围内,你开心就好。但绝不能因为一时开心,就认定对方是唯一稳妥的人生归宿。那样太草率,你会吃亏。”
还是高中生的温听宜消化几秒,认真点头:“嗯,我懂了。”
随后拎着双肩包就下车了,马尾辫在半空中轻微一甩,不忘折回窗边对他笑一下:“谢谢你送我来学校,早上有美食集会活动,我们班搞烘焙,我带一盒小饼干给你好不好?”
“嗯。”程泊樾不走心地应下,仿佛她带一盒黑暗料理给他,他也会嫌弃地收下。
他看一眼腕表,平静地传达噩耗:“温听宜,你要迟到了。”
她恍悟,这才开始朝校门口狂奔,校服裙摆几乎要带着她飞起来。
散乱的人潮里,她像一只自由斑斓的粉蝶。
程泊樾等她进学校没影了,才开车前往公司。
那年他才二十出头,却感觉自己像个正儿八经的大哥,又像老父亲,明明说好了懒得管她,却还是一天到晚操心她。
现在已然是另一种心境,两人也升格为另一种关系,但这份操心只增不减。
算了,他心想。
感情终有一天会尘埃落定,无所谓早晚。
只要她高兴,程泊樾没什么计较的,他可以事事由着她,每天被她亲亲抱抱,再被她调侃地喊一声程先生,听上去有点没名没分,但也没关系了。
小姑娘高兴就好。
他欠她太多高兴的时光了。
“我进去啦!”
温听宜说完,主动探进车窗亲他一下。
黎柔正在别墅院子里浇花,见大门前停了一辆高调的车,她目光就好奇地落过来。
程泊樾被亲的瞬间,眼皮一撩,恰好跟黎老师对上视线,不合时宜地,那天在墓园里的对话浮现脑海。
他曾撂下豪言壮语,说自己不怕温听宜离开他。
现在把小姑娘扣在车窗旁索吻的样子,可呼应不上他当初的凛然决绝。
黎老师掩唇轻咳一下,像想笑不敢笑,于是转过头浇花。
程泊樾无所谓被黎老师编排,他旁若无人,在温听宜额头吻了吻,叮嘱她下午多喝水,就放人走了。
……
温听宜专心练舞时,程泊樾被陆斯泽叫去户外射击场。
陆斯泽扬言要跟他一决高下,程泊樾随口答应,去就去了,顺便转移一下注意力。
否则他一整个下午都要操心温听宜会不会练得头晕眼花,或者磕出几片淤青。
结果在傍晚揭晓。
淤青半点也没有,累倒是真的累。
温听宜疲惫但乐观,慢吞吞坐进副驾,别墅门口一截路是跑过来的,所以小幅度喘着气。
她额角的软发都汗湿了,怀里还抱一个礼盒。
程泊樾扫一眼。
盒子有点眼熟。
他没急着开车,关于她在黎柔家聊起的话题、发生的事,他也统统没问。
只是先让她放下东西,他顺势把人抱到驾驶位。
温听宜坐在他腿上,被他用掌心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他浓眉凛然压下,表情欠佳:“怎么累成这样,黎老师虐待你?”
温听宜哭笑不得,“当然没有,这只是常规强度,为试镜做充分准备。”
她说着,小心翼翼把礼盒拿到两人中间,相当于递到他面前。
礼盒占了本就不多的间隙,她后背抵着方向盘,目光神秘又期待,“快,你打开看看,是黎老师给你的。”
程泊樾知道里面是什么。
是十年前,他拒绝收下的赛车模型。
如今他却鬼使神差,扯开了礼盒绸带。
莫名有种跟过去和解的意味。
温听宜没从他表情里看出半点喜悦,担心他不想要,就勾住他衬衫袖口,软绵绵劝他:“十八岁的你没有收下,现在的你就暂时成为他,替他收下吧。”
程泊樾打开礼盒的手轻微顿住,掀起眼皮看她,眼底波澜不惊,眉心却逐渐舒展,好像被她的话击中了胸膛。
她温软莹亮的眼眸忽然凑近,对他眨巴两下:“怎么样?有没有感觉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空气静了几秒,程泊樾撇过头失笑,胸腔和肩膀同时振动着。
她很少见他这么俊朗纯粹的笑,一边笑,还习惯性抬手,胳膊懒洋洋搭着车窗沿,拳峰就抵着唇,遮住一半弯起的嘴角。
温听宜随他撇脸的角度歪过头,像个会笑的追踪监察器一样,白净脸蛋凑到他面前,瞧着比他还开心,声音带着愉悦的颤:“干嘛偷偷笑,想笑就光明正大笑嘛。”
半开的礼盒暂时放到一旁,程泊樾不自觉加深了笑意,手从唇边拿下,一时放松警惕,忽然被她轻轻一吻。
她像只小狐狸,下巴抵在他胸口,睫毛轻微扬起,明媚又柔软地望着他:“开心吗?喜欢吗?”
温听宜问的,是他收到的和解礼物。
程泊樾却低眸望着她,眼底一片蔓延开的温柔情动,一手揉她头发。
“太喜欢了。”他语气空远而笃定地说,“这辈子再也遇不到这么喜欢的了。”
第70章
赛车模型孤独多年,今天终于有了归宿,被主人安安稳稳放在车后排。
初冬时节,天黑得越来越早,车子驶离别墅区,天边已经烫开一层晚霞。
中途经过温听宜的高中,整点一到,大道两旁齐刷刷亮起路灯,她降下车窗玻璃往外看,微风与暖光同时迎面。
正是放学时间,校门大开,那一拨免上晚自习的学生正鱼贯而出,个个喜上眉梢,女生的校服裙摆在夕阳下步步摇曳。
好多年过去了,之前摆摊卖烧烤的地方已经被整改,多了一座伫立在街口的自助借阅亭。
恍如故地重游,温听宜想起来:“之前我偷偷吃烧烤,你就是在那里捉我的,把我吓一跳。”
语气像撒娇式的埋怨,像小雀飞到他耳边啄了一记。
明明是被她暗戳戳翻旧账,程泊樾反倒有些舒坦,尽管没怎么表现出来。
他专注路况,在半堵的车流里耐心降速,小幅度撇过头,温听宜软软的后脑勺就出现在他眼前,头顶一缕细发迎风轻晃,让人想上手揉一把。
程泊樾嘴角挂了点笑,视线落回前方,很大度地自我调侃:“看来当年是我执法过严,四舍五入等于作恶多端。”
微风和低沉嗓音同时拂过耳畔,好像全世界都在哄,让人感到惬意。
温听宜积极配合,又给程老板列出一条恶行:“那时候你还不支持我打耳洞。”
“有这回事?”
她记得可清楚:“当然有,你当时看我的眼神冷飕飕的,好像我违法犯罪了一样。”
程泊樾停车等红灯,手指点了两下方向盘,用回忆的口吻解释:“不是想干涉你,只是记得你好像很怕疼,当时一直盯着你的耳朵,是在想你究竟忍了多久才适应那种痛。”
话音甫落,温听宜莫名感觉扑面而来的风是热的。
后知后觉,原来是心口有点升温。
她攥了攥安全带,转头看他。
“你怕我疼吗?”
程泊樾默了几秒,因为专注等待倒计时,神情看上去心无旁骛,其实思绪是分心的,都分到她这儿来了。
“当时没想太多,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感。毕竟是我在照顾你,你要是出什么问题,我不可能放心得下。”
“那现在呢?”
“现在当然怕。”程泊樾面上云淡风轻,话里却藏着几分担忧偏爱,“你总有本事让人操心,这么大个人了还能平地摔,我又不能让你少穿高跟鞋,更不能让你别走路,毕竟身体是你的,我没办法让你永远不摔跤,只能尽我所能给你善后,让你忘记疼的感觉。”
疼有千万种,最疼的不是打耳洞,而是成长摸索的路上摔跟头,那种疼直击心脏,让人狼狈不堪。
温听宜咂摸出这层意味,不知不觉,车窗外的晚霞好像将记忆烫出一个小圆孔,凿通了这一秒和距今不远的过去。
心绪在小孔之间往返跳跃,她冷不丁想起,合同违约金那么高,她账户里的钱却正好够赔,像是有人提前往里添了一笔,以防万一。
赔完违约金之后,自责和委屈排山倒海之际,她又收到一套位于沪城江畔的房产,每晚都能看到花里胡哨的夜景,一出大厅电梯就能撞见各种讳莫如深的瓜。
八卦带来的新鲜感,有疗愈人心的奇效,她情绪很快就好起来。
当时以为是倒霉后的回光返照,没想到,一直有人暗中作为,给她敷了一剂治愈良方,让痛感一点点消弭。
霎那间醍醐灌顶。
从前充满问题的书,现在经历了一次再版印刷,所有谜底列进了扉页,翻开就一目了然。
温听宜低头发呆,慢慢回过味来,像收获惊喜一般想弯起嘴角,鼻子却越来越酸,一时间与泣笑无异,只是乖出了习惯,掉眼泪也不发出半点声音。
程泊樾在绿灯亮起的一刻重新启速,短暂掠过来的目光及时觉察。
“怎么不高兴?”
温听宜顿住,潦草几下抹掉泪水,像小水獭洗脸,摇摇头说,“我很高兴。”
她闷声说高兴,程泊樾反而皱起眉头。
但他开着车,没办法把人抱到怀里哄,路边有些小吃店,他视线扫过去,挨个问她。
“糖炒栗子吃不吃?”
她吸一吸鼻子:“吃……”
“糖霜山楂吃不吃?”
“吃……”
程泊樾忽然被她软乎乎的鼻音逗笑,停车在路边,下去买吃的,回来时开的是副驾车门。
她懵懵转头,他低身探进来,把吃的放到中控台,空出来的手捧起她的脸,像在观察她眼皮是不是又红了。
谨慎起见,程泊樾刚刚碰了食物包装袋,就没有用拇指去蹭她的眼皮,只用目光里的隐忧浅浅描摹。
“还有没有想吃的?芝士蛋糕要不要?”
视线交汇,她摇头,被他宽大的手掌捧挤出一点脸颊肉,小声嘀咕:“原来你在偷偷喜欢我……”
程泊樾兀自失笑,话里提及刚刚买来的零食,其实意有所指。
“现在是光明正大地喜欢。”
——
程泊樾闲完这一天,之后几日就泡在工作日程里,没法再从早到晚陪着她。
温听宜今早给合作方拍摄护肤品宣传图,化妆过程里,手机时不时震一下。
程泊樾:[喝水没有?]
[在喝^^]
她拍一张水壶照片给他,是带吸管的类型,可以防止口红被水溶掉。
但外形略可爱,有点像小学生春游装备。
她大概猜不出来,屏幕对面的人正暗暗弯起嘴角。
他回复:[好。]
然后她就收到一张把毛绒小熊举高高转圈的表情包。
某人说过,发表情是为了节省打字时间。
温听宜觉得事有蹊跷,借机求证一下:[你今天是不是不想打字?]
[不是。之前那么说,大概是我嘴硬。]
噗。
她一时失笑。
[那真实情况是什么?]
程老板终于把之前挖的坑填上:[当时觉得,给你发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你好像就没那么怕我了。]
……
傍晚回到家,之前邀请温听宜合作的美妆品牌,给她寄了十来套新品礼盒,一系列宣传册也含在其中,内页图都是她。
晚饭后,她猫着腰蹲在偏厅小茶几前,快递逐一拆开,检查完就随手放在桌上,到另一边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给品牌工作人员回一句谢谢。
对方是她小粉丝,热情似火地跟她聊起来,东西就堆积在桌上没人管。
半小时后再去看,宣传册整整齐齐摞在茶几上。
保姆阿姨正在厨房整理餐具,她以为是阿姨帮收拾的,就开开心心说了声谢谢。
阿姨就笑:“不不,不是我收拾的,是程先生刚刚下楼了,你在看手机没注意,他好像对那些小册子很感兴趣,看了很久。”
她仔细一瞧。
还真是。
因为被人来来回回翻了很多遍,页面之间已经失去崭新的贴合感,被空气撑开了一点间隙。
她上楼找他。
程泊樾刚开完一个线上会,撑着额头放空,英挺低垂的眉骨周围附着一层淡影,笔尖顿在草稿纸上。
因为太沉静而显得走神,实际上是专注的,像与外界隔了层玻璃,思路不会被轻易打断。
温听宜忽然好奇,他学生时代看书解题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全神贯注。
还以为他休息了,看来没有。不想打扰他,她扒着门边驻足片刻,打算溜走。
——“怎么又走了?”
沉磁嗓音传出,她缩回的脑袋又探进门缝里:“你不忙啦?”
远远地,撞进他眼底微淡的笑。
程泊樾:“忙里偷闲。”
半分钟后,程泊樾开着电脑,一手扶着她后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
温听宜面对面分腿坐在他身上,没骨头似的伏在他肩头,以为他另一只手要用来按键盘,没想到他直接把电脑关了,手臂环抱她。
“后天试镜,紧张吗?”
她像断电的小机器人,额头在他肩膀轻撞两下,是点头的意思。
程泊樾牵她一只手,似有若无的力道,捏了捏她无名指指根。
“没关系,顺其自然。”佛系程老板上线了。
温听宜勾着他脖子抬头看他,被他无条件支持的眼神笼罩着,怪不好意思地承认:“我想过了,假如被刷下来,我就灰溜溜回家睡一觉,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程泊樾眼皮半敛,无声牵起嘴角,屈指在她额头轻敲两下。
“其实你要考虑的,不是怎么输才不会丢脸,而是怎么赢才能赢得漂亮。其实输了也不丢脸,但情绪可以影响一件事的走向,最好不要给自己预设一个悲观的结果。”
温听宜被他敲得闭了闭眼,不疼,就是有点懵,回过神点点头,斩钉截铁:“好。假如选上了,我也要回家无忧无虑睡大觉。”
程泊樾笑着:“你睡大觉,我呢?”
其实她想说一起睡,但下一秒突然想逗逗他,于是不假思索:“你负责把我叫醒。”
程老板坏心眼一堆,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他慢腾腾眨眼,仿佛正中下怀:“好,有的是办法。”
什么办法,难道想身体力行弄醒她?温听宜觉出一丝不对劲,捂住他的嘴下达审判:“把你禁言!”
他懒懒注视她,气定神闲拿下她的手,目光带着一点难得的兴味,似乎因她而起。
程泊樾:“这招对我无效。”
她咕哝:“你刀枪不——”
入字没说出来,突然被他亲一下。
带着轻微的撞击感,她原地懵顿。
程泊樾靠回椅背,嘴角已然带笑,还有闲心问她:“刀枪什么?”
这人就算是撩拨,也在自然而然配合她的稚气天真,温听宜心头一热,睫毛扑闪:“你明知故——”
又被亲一下。
“你还来!唔!”
历经好几个回合,她每句话都断在末尾,简直又气又想笑。
程泊樾这才贴过来,柔情缱绻地吻住她,唇间轻缓有度地碾磨,温热吮吻,手掌情不自禁揉着她后脑勺。
她闭着眼,脊背微微绷着,身体像有细微的电流穿过,气息在轻喘里升温。
原来让他禁言,这招才有效。
吻到身心泛软,她依恋地埋进他肩窝,蹭了蹭,有点犯困。
程泊樾知道她生理期快到了,不适合折腾,亲完就点到为止,一手给她拍拍背,跟哄睡没差。
空气里浮起平实的惬意,温听宜感到安心,昏昏欲睡地呢喃:“程泊樾,我现在像一块年糕,黏在你怀里了。”
程泊樾似乎在想一个跟黏人年糕匹配的事物,来哄她睡觉。
暂时没想出来。
此路不通,另辟蹊径,程泊樾气息很淡地说:“那我大概是,栽在你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