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上楼,输密码进门,开灯。
一套机械式的动作,慢吞吞完成。
温听宜像个考完期末的学生,明知道回忆卷面是件折磨人的傻事,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从卷子的姓名栏复盘到压轴题。
她不声不响靠在玄关门后,脑海架起一张投影幕布,任由车里的画面一帧帧淌过。
亲吻结束时,程泊樾敛睫端详她,目光里薄雾似的温柔,在落雨降温的夜里,显得格外幽灼。
直直烫到她心尖。
他之前说过,她身体很敏感,纯粹接个吻也会有非常明显的反应,尤其在看得见的地方,她脸颊的潮红一路蔓延到脖子,再到锁骨,假如用手摸上去,总是很烫。
至于看不见的地方,一定也点缀了惹眼的红晕。
总之被他形容得很色|情。
车里暖气很足,烘得她脸热,已经猜到自己的反应有多么显而易见,于是抿唇低头,假装整理腿上乱糟糟的毛毯,提醒他早点回家。
程泊樾默了会儿,用那副染欲的勾人嗓音说,不着急。
她就抠了抠毛毯的软绒,一本正经地接话:“你不是要按时喂鱼吗?抢了我做的护身符作为报酬,要尽职尽责的。”
他就无言以对地笑了,低哑模糊的笑声,带一点疏懒的愉悦,一阵气息撩动她垂落的发丝。
直到她下了车,那感觉还记忆犹新。
本就凌乱的心绪,被一个浅尝辄止的吻附着,不得安宁。
温听宜勉强回过神,搓了搓冒汗的掌心,脱下身上这件开衫毛衣,将它揉成一团,仿佛当成某人的宽肩阔背,用力掐了两下。
可恶,某人高不可及的段位,衬得她道行极浅。
温听宜懊恼地计算着,自己究竟还有多少进步空间。
边想,边进浴室放好洗澡水,又在客厅的奶油风装修里兜了一圈,发现周婼给她留了一杯热橙汁,在客厅茶几上。
温听宜洗净手走过去,原本想拿橙汁,步伐却鬼迷心窍,径直走向了次卧。
站到落地窗前,拉开纱帘往下看。
底下是小区花园,草坪一侧的小径,是程泊樾刚才停车的地方。
十二楼的高度,车子这种东西还是看得清的。
没有程泊樾的车。
应该已经回去了。
她望着那片空旷的草坪,思绪空了空,也不知道自己在琢磨些什么,像猜测,又像期待,奇奇怪怪的。
看不到车子才是正常的啊,又不是拍偶像剧,哪个二十七八的男人会大半夜发神经,待在车里不挪窝,甚至在她楼下安守一夜?
都怪车里的吻,催生很多不切实际的暧昧幻想。
温听宜提醒自己这是现实不是电影,于是拉好窗帘,泡澡去了。
浴室里听不见户外的动静,在她脱衣服的时候,雨又下了起来。
车前雨刷器匀速摇摆,程泊樾单手磨着方向盘,掉头,停在公寓楼另一侧,抬头就能看见她阳台光亮的地方。
副驾座椅早就失温,程泊樾扫了一眼,淡淡收回视线。
车里黏稠的气氛已经消退无踪,小姑娘不在身边,周遭一切都显得乏味。
他靠住椅背,一只胳膊垫在脑后,毫无焦点的目光望着车前雨幕,另一手搭在腿上,手指漫不经心摩挲着护身符,刚从口袋拿出来的。
这两年不怎么太平,独居女生遇险的新闻层出不穷,她一个人住,不是一件让人放心的事。
其实他不会承认,就算她今晚有朋友陪,他也没什么回家的欲望。
从前不觉得老宅有多冷清,现在才发现,只要她不在,家里就真的空荡荡。
手里这枚护身符只能聊以慰藉,它过于轻巧,情绪却因此变得沉甸甸,压在胸口。
霖岚国际各方面配置都还可以,但有一点不好,离她平时练舞的地方太远。
再往前走走就到六环了,机场近在咫尺,她图什么?
图离他十万八千里,图随时坐上飞机转移阵地?
为了躲他,她还真是做了一套严密计划。
冷不丁的,给他气笑了。
身旁是她盖过的毛毯,仿佛留存着淡淡暖意,只是瞥了一眼,就鬼使神差地,把他胸腔里的燥闷驱散了。
他闭眼静了静,再睁眼时,拿手机打了个电话,叫人把城东南那套别墅收拾出来,最好过两天就能住进去。
那栋房子是给她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然而买到现在,她一直没住过,平时虽有专人在打理,但没有活气加持,屋里那些细微角落,估计都积灰了。
当时是她生日前几天,程泊樾带她去办房产手续,她还挺懵的,觉得这份礼物太贵重,收得不安心。
“是你做主给我买的吗?”温听宜小心翼翼地问。
程泊樾就冷着脸随口说,是老爷子的安排。
那会儿完全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推锅。
再后来,她嘴上说喜欢那套别墅,却从没在那儿住过。
周凯汇报说,她大学四年一直住宿舍,平时三点一线,练功房待够了就去图书馆,假期就回去陪老爷子下棋吃饭,偶尔也陪老人家钓鱼。
她耐心太足了,心无旁骛干坐一下午,水里再警惕的鱼也会咬上她的钩,所以每次都满载而归,老爷子自惭形秽,但又乐开花。
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电话挂断,程泊樾敛着眸,点开手机相册。
里面存了段视频,一分多钟。
是温听宜刚上大二时,参加舞蹈比赛的后台记录。
老爷子学用智能机的时候拍的,拍完就给他发了,用的还是Q|Q邮箱。
发送时间是两年前。
两年里换了很多部手机,每次传数据,这段视频最先被他勾选。
今晚数不清是第几次点开。
画面里,先是一个后脑勺。
爷爷在画外音里和蔼地笑:“溪溪,来,看这儿,爷爷给你录个视频。”
女孩子转身回眸,画面中央,一张温柔乖恬的脸。
她怀里抱着一个水晶奖杯,保持着上台的衣着,纱裙飘逸,脸上的妆已经卸干净了,素颜白皙清透。
爷爷喊她,她就茫然看向镜头,嘴角漾起笑意。
光是隔着屏幕看见她眉眼弯弯,就让人不自觉地心软。
“一会儿拍完呐,我给小樾发过去,你俩大半年没见了,有没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呀?”
小姑娘脸上的笑瞬间冻住了,讷讷一声:“啊?”
好像程泊樾是什么国际刑警,而她是小通缉犯,刑警下一秒就要回国捉她似的,把她吓呆了。
可是爷爷的话又不能违背,于是她犯懵又为难,手指攥着奖杯,酝酿半晌。
终于,对镜头扯一个生硬的笑:“希望……希望他在纽约一切顺利,每天都开心。”
不知这句祝福是真心还是假意。
声音倒格外好听,哪怕听了成千上万次,依旧叫人心头熨帖。
那年异国他乡,工作繁忙,夜里难以入眠的时候,程泊樾就翻出视频看看。
积压在眉间的疲惫,因她一句轻言软语,散得一干二净。
虽然视频里的笑容有点生涩,但目光晶莹柔软,依旧穿透人心。
两三年过去,比起视频里破绽百出的慌张,温听宜的演技精进不少。
程泊樾放下手机,看向车窗外。
上个月,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她正在蓄谋接近他,跟他撒娇,说打雷睡不着,想抱着他,又说喜欢他。
真实得不像是演的。
到底从哪学的,唬起人来怎么这么有本事。
程泊樾此刻是真的想不明白了。
她的口味喜好,她的生日,所有细节,他烂熟于心,可唯独不清楚,她是否在某一刻真的喜欢他,是否对他有真实的依恋。
明明计划要利用他,却分毫不向他索取,她到底是在放长线钓大鱼,还是没那个胆子?
真是应了一句风水轮流转,从前是别人绞尽脑汁猜他,而如今,在不为人知的车厢里,他在猜一个小姑娘的心思。
程泊樾阖上眼,眉心逐渐拧紧。
——
卧室里亮着一盏小夜灯,温听宜靠在床头抱着茄子,捏住它头顶的小把儿,扯了又扯。
有点焦灼。
拿起手机划了划,目光泡在繁杂的网络讯息里,脑海却不由自主,浮现某人的脸。
细细一琢磨,她对程泊樾产生依恋的起始点,比她想象的还要早。
只要她不说,程泊樾就永远不会知道。
大约是从高中开始的。
因为经常生病,三天两头请假,文化课赶不上进度,回家一开书包,整个人就蔫了吧唧的,对着一堆空白卷子发愁。
这么多,一晚上哪里写得完啊。
温听宜坐在客厅沙发上,并着膝盖,两只帆布鞋相互碰了碰,漫无目的,生无可恋。
直到听见程泊樾进门的声响,肩宽背挺的高个子站在玄关处,不动声色脱下大衣,抖落一身细雪。
温听宜定了定神,小心思萌芽。
某人从MIT毕业的脑子,一定很好用。可惜这个脑子的主人,不允许她给他添麻烦。
跟知识有关的事情,算麻烦吗?
不算吧。
本来不敢开口求他帮忙,可是有些必考的知识点,她自己学不明白,需要一些指点才行。
再说了,一堆卷子要写呢,不想应付了事抄答案。
于是她投去殷切的目光,轻喊:“程泊樾,我遇到难题了。”
程泊樾将大衣挂到落地衣架上,早有预料般回过头,目光落在桌面一堆杂乱的卷子上,一下就明白了。
如此明察秋毫,倒让她不好意思起来。
他收走一记平淡的视线,撂话:“来书房。”
试卷很多,各科目都有,她怕耽误他时间,心想只用两小时解决所有疑难杂症。
可是没料到,程泊樾的引导颇具耐心,让她过于沉浸,忘了时间。
虽然他全程冷飕飕的,但是该演算的步骤,他一字不落地写在草稿纸上,等她自己梳理一遍,他再给她讲。
那晚,程泊樾第一次跟她独处超过三个小时。
已经豁然开朗,剩下的题她可以自己写,程泊樾就离开书房,到院子里接电话。
温听宜捏着中性笔,忽然被不知名的情绪牵扯着,悄悄转移视线,透过落地窗看他。
窗外下着小雪。
程泊樾站在枝叶稀疏的石榴树下,习惯性一手按着后颈舒缓疲乏,手机扣在耳边,嗓音隔着玻璃隐隐传来。
“没什么,帮一个小姑娘复习,她要考试了。”
温听宜心绪微漾,险些把冷淡当成了温柔,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低头一瞧。
卷面上明晃晃,落了一个樾字。
她脑子轰然,笔尖跟通了电似的快速抖动,涂出一个小黑方块,盖住它。
程泊樾回到书房时,带回一身冷冽寒气,很快被暖气融散。
他保持距离站到她身侧,一只手撑在桌边,视线懒散低垂,落在她手边。
她埋头书写,以为他在看她写到一半的答案,没想到,他在看她草稿本上画的涂鸦,半页纸的哭脸。
一声轻笑落下来:“最近心情不好?”
她笔尖一顿,心跳隐隐加快,斟酌半晌,很实诚的语气:“班主任说,我文化成绩时好时坏的,可能达不到京舞的要求,劝我放低标准。”
说着,眼睫耷得更低,“不知道未来会收获什么样的结果,所以我……有点害怕。”
安静几秒,程泊樾眼底神色有了一丝波动,一手撑桌的姿势更放松了些,烟灰色衬衫衣袖泛起很浅的纹路。
“未知的未来不可怕。”他语调沉了沉,多了几分轻缓,“既定的结果才让人毛骨悚然吧。”
温听宜没研究过这么复杂的道理。
可听他这么说,霎那间,禁锢已久的思绪得以获救。
“没必要听别人说什么,做自己该做的就好,自信点。”
他这么告诉她。
那一刻五感杂糅,她莫名感觉,窗外的雪花落到她掌心,被周遭的暖气融化,变成一小滩清水,滴落在她生画硬涂的小黑方块上。
水滴晕开了墨迹,揭露了棱角分明的字体。
……
记忆跳跃,温听宜望着公寓天花板,又冷不丁想起,某人近期一系列狡诈的撩拨行为。
心乱了,她一拳把茄子捶飞半米,噌的一下盖上被子,关灯,闭眼。
想他干嘛。
睡觉!
——
次日一早,天色大肆放晴。
温听宜迷迷糊糊起床洗漱的时间,程泊樾已经离开公寓楼底,前往常去的拳击馆。
消遣一上午,大汗淋漓,无处发作的情绪都化作力量向外倾泄。
难得休息一天,下午被老爷子喊去钓鱼。
钓鱼有什么意思?他一向瞧不上这项灵肉静止的运动。
老爷子今天八成吃错药了,在电话里无理取闹,演出一副孤寡老人清苦无依的样子:“真不来陪我钓鱼啊?你要是不来,这儿这么深的水,我可就跳下去了啊,回头你只能捞上来一只轮椅!”
程泊樾:“……”
服气。
钓鱼地点在湿地公园附近的水库。
眼前蓝天碧水,景色颇有闲情逸致。空气被昨晚的雨反复洗涮,现下被阳光穿透,过分清澈,也过分无聊。
程泊樾半点兴致都没有,太阳又晒,他靠坐在岸边的休闲椅上,蹙着眉头,干脆戴上一只茶色墨镜。
一会儿闭目养神,老爷子也看不出来。
轮椅上的程岱儒岁月静好,双手持着鱼竿,扭头瞄他一眼。
啧,死小子,真敷衍。
飞鸟了无痕迹划过天边,水面平静无澜,十七岁之后的程泊樾似乎也是这样。
表面上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渴望,那是因为想要的都有了,不想要的也都不缺了。
他身上的冷淡和懒散,以及高高在上的掌控自如感,恰恰需要那种过分顺遂的秩序来维持。
假如有一个特殊的人打破他的秩序,那么毫无疑问,他一定会做出反常的事。
程岱儒琢磨着,故意出声说:“看你这几年清心寡欲,要不要到白云寺出家?”
程泊樾翘起二郎腿,手臂环抱在胸膛前,闭着眼轻嗤:“那我脑子进水了,您来我头上钓鱼吧。”
老爷子爽朗地笑了笑。
安静片刻,程泊樾低声咳嗽,像嗓子不舒服。
老爷子瞥他一眼。
都多少年没抽烟了,还能突然咳嗽?
程岱儒纳闷:“感冒啦?”
又是一声轻咳。
“不知道。”
程泊樾不走心地回答,喉结滚动,咳完就咽了咽嗓子,依旧懒洋洋闭着眼。
程岱儒状似突然想起来,开口问:“你老李叔说,你昨晚没回家,在哪儿过的夜?”
他惜字如金:“车里。”
老爷子上下扫视他,怪稀奇:“哟,都二十七八的人了,这是唱的哪出?”
程泊樾没有搭腔。
下午两点整,他的手机弹出一堆娱乐资讯。
方霖的迷你专辑定时发布,MV同步上线,大获好评。
得益于世上有唯粉的存在,温听宜的个人镜头和舞蹈高光片段有幸逃离了狗血剧情,被粉丝一秒不落地剪了出来。
程泊樾摘下茶色墨镜,一手拿着手机,无声垂眸,从头到尾看完剪辑视频,另手摩挲着墨镜边缘,一下又一下。
细棱镜架折射的光线,飘忽不定,映在他眼底。
由于程泊樾很少用某音,平时只给温听宜相关的内容点过赞,软件就捕风捉影,只要是带有温听宜tag的资讯,大数据全给他推了过来。
下一条视频映入眼帘,分明不是温听宜的单人资讯。
是方霖的个人采访,提到了温听宜
,说期待下次合作。
嬉皮笑脸的。
程泊樾神情寡淡,点下“不感兴趣”的按钮。
MV发布的时候,温听宜正在上回拍彩妆宣传册的摄影棚里。
品牌官网要筹备新的滚动页面,这次的主宣传图,依旧请她来拍。
拍最后一组图时,中途休息补妆,她手机震了好几下。
朋友们发来祝贺,她心暖地往下滑,一众彩虹屁里,冒出一个岁月安然的荷花头像。
爷爷问她有没有时间,下午一块儿钓鱼。
老人家的邀请,不能扫兴,一向是能去则去。
她乖巧回复:[爷爷,我这边忙完就过去,大概还有一个小时^^]
爷爷:[好嘞,这儿可有只魂不守舍的大鱼,只有你能钓起来]
她以为爷爷在开玩笑,就回了一个认真点头的表情包过去。
接近太阳落山的时间,温听宜赶到钓鱼地点。
远处水面波光粼粼,岸上以略宽的间隔,分散了几拨资深钓鱼佬,各自坐在自己选定的位置,互不打扰,默默等鱼上钩。
她结束拍摄就赶过来了,妆都没卸,只把假睫毛扯了。
这会儿扫视一圈,不对啊,爷爷在哪呢?
动身找找吧。
她往前迈步,手里还拎着给爷爷买的广式凉茶,苦到胃的那种,但很养生。
与此同时,程泊樾坐在岸上最不显眼的一侧,收到老爷子的信息。
[哎哟,我轮椅卡半路了,你快上来给我瞧瞧]
程泊樾皱眉。
好端端的,非要到另一边观察别的钓鱼佬钓鱼,无不无聊?
他懒懒起身。
蓦地,另一道脚步声与他的重叠,又在某一瞬停下。
温听宜捏紧凉茶的袋子,定在原地,程泊樾绕开椅子正要往前,漆黑眼眸抬起,她冷不防撞进他眼里。
两人皆是一顿。
程泊樾勾着墨镜的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一动,眼底轻涌的情绪,此刻不着痕迹地从她身上掠过。
温听宜目光闪了闪,无所适从地看向某棵树。
她脸上的妆清润无暇,几分钟前似乎把假睫毛撕了,轻微的疼痛让她溢出生理眼泪,这一秒,湖面闪动的水光,似乎落在她眼底。
温听宜用余光扫视。
奇怪,这人怎么一直盯着她?
是他借爷爷的口让她过来的吗?果然是黑心资本家,天天打算盘,越来越狡猾了!
程泊樾一直不说话,温听宜就先发制人,盯着他:“为什么这么看我?”
程泊樾站在两米开外,上身一件休闲的浅色毛衣开衫,亚麻长裤垂感平顺,衬得整个人愈加肩宽腿长。
就这么浸在阳光下,颇有几分散漫顽劣。
他神情浮动,双手放回裤兜里,直白地说:“很漂亮。”
她快速眨了眨眼,换另一只手拿凉茶。
程泊樾的视线顺势往下。
袋子上印了字,一系列中草药功效,他独独看见“驱寒”两个字。
昨晚淋了雨染上风寒的,不是他还能是谁。
太阳越来越刺眼了,他眯起眸问:“给我的?”
她轻微一愣。
怎么就成给你的了。
温听宜迟疑地看向他,恍然想起被他抢走的护身符。
这杯凉茶要是不给,说不定又要被他抢。
他现在是不当黑心资本家了,改行当土匪了吗?
沉默许久,温听宜抿抿唇,递出手里的凉茶,嗫嚅:“给你吧。”
程泊樾恰如其分地接过,不经意说:“老爷子待会儿才过来,一起等等?”
“……嗯。”来都来了,也不能扭头就走。
眼前只有一张休闲椅,他让给她坐。
温听宜并拢膝盖端坐着,安安静静看着湖面。
耳边有凉茶直饮杯从袋子里拿出的声音。
程泊樾喝之前轻咳了一下。
她怔住,仰头看他。
“你是不是感冒了?”
“嗯。”他笃定的目光落向对岸的树林,“挺严重的。”
严重?是因为淋了雨吗?
天啊,可别怪罪到她头上,当时已经劝他往里站了,他不听。
温听宜催他:“那你快喝,这个治感冒很有效的。”
“嗯。”
程泊樾端着杯子喝了一口,短短几秒,不知是光线太烈,还是凉茶太苦,他眉心倏然蹙起。
空气陷入沉寂,温听宜进退两难地思考,忍不住说:“你要是不喜欢喝,就不喝了,这个有点苦。”
何止有点。
程泊樾面不改色喝了大半杯,一时搞不清,小姑娘究竟是关心他,还是想暗杀他。
温听宜猛地想起,这人从来不喝广式凉茶的,今天第一次喝,一口气闷这么多,可别搞出什么问题来。
她立刻起身,稳稳夺走杯子:“好了好了,不要喝了,半杯也可以起效的。”
程泊樾嘴里那一口刚刚咽下去,喉结在她面前滚了一遭。
他低眸望着她,目光里始终如一的压迫感,此刻悄然淡化,他伸手过来,很轻地,将她一缕发丝撩至耳后。
她无声滞顿,双手握住直饮杯,温热贴着掌心。
一时糊涂,居然管起他来了。
她记得,程泊樾最反感别人管他。
温听宜谨慎找补:“那个,你要是想喝,就一会儿再喝吧,我没有阻拦你的意思,你可不要乱生气。”
“为什么生气?”
程泊樾压了压眉毛。
他无奈地想,自己在她心里八成是禽兽形象了。
他温声解释:“没生气,只是觉得可惜。”
温听宜像只被人碰了触角的小蜗牛,呼吸慢下来,不太理解:“可惜什么?”
在她失神时,某人的视线已经黏在她唇上。
“可惜,感冒治不好。”他嗓子愈发低哑,“剩下半杯的功效,用别的方式补吗?”
第52章
两道视线凝在半空,绞成一缕看不见的绳。
对视了足足十秒,他眼底聚起深不可测的漩涡,温听宜像落在暗流边缘的羽毛,险些坠进去。
天平暗自倾斜,她心跳乱了,而他过分游刃有余,反而叫人望而却步。
这里不是车里的密闭空间,得益于周遭的清丽空旷,保留了她为数不多的清醒。
温听宜压下一点危险的悸动,将剩下的半杯递给他。
“你把它喝完吧。”她纯粹关心的语气,“这样功效就补全了。”
半杯凉茶隔在两人中间,程泊樾洞穿她复杂的情绪,恍惚间,落在她唇上的目光,缓缓移到她双眼。
好像对女生的化妆品好奇似的,他指腹轻压在她眼尾,顺着眼影边缘抚了几毫米,干燥温热的触感,却有种烫人的错觉。
她往后退了退。
程泊樾神情微动,毫不计较地笑了一下。
“看来是我冒昧了。”他接过凉透的半杯,动作和嗓音都轻柔,“溪溪,当我没说。”
她呼吸凝住,片刻才恢复正常。
难得,他真的在践行“让着她”的承诺。
温听宜心绪不稳地坐回椅子上,低头一瞧,鱼竿搁在草坪上没人管,钩子已经沉进水里了。
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是帮爷爷钓鱼,于是她拿起鱼竿握柄,再乱的思绪也尽快整理完,认真盯着湖面,捕捉风吹草动。
程泊樾插着兜气定神闲,站着望向湖面,喝了一口凉茶。
这回已经适应了,入喉没滋没味。
人总是贪的,昨晚在车里尝到了甜头,他就起了变本加厉的坏心。
持续数秒的情绪空白,他转头垂下视线,看着女孩子柔软的发顶。
程泊樾很少换位思考,大部分时间,想做什么就直接做了,干脆利落,因为过程中无需耗费心力体谅他人。
这一秒看着她发顶的小软毛,他却开始反思。
不该在她没有安全感的时候欺负她。
否则在追人这件事上,他迟早被纳入反面教材。
不多时,附近一位热心钓鱼佬看程泊樾一直站着,就递了一把折叠椅过来。
两人终于挨着坐。
温听宜握着鱼竿静守,迟迟没有小鱼上钩。
余光里,程泊樾散漫地靠住椅背,一直没说话,偶尔看一看手机,似乎索然无味,片刻又抬起头,目视前方。
轮廓优越的侧脸定在她视野边缘,总是抢占她的注意力。
一阵微风惊扰,他眉骨前的漆黑短发随风掠动,连凌乱都是无伤大雅的。
温听宜钓不上半条鱼,疑惑的目光左右看了看,也找不到爷爷的影子。
忍不住问:“爷爷去哪了?”
程泊樾恰好划了一下手机,嘴角微不可察地绷了绷,略无语地转述:“老爷子说轮椅坏了,司机送他回家换
轮椅。”
温听宜:“……”
于是顺理成章,岸上的氛围变成一场生硬的约会。
跟她的轻微局促比起来,程泊樾显得云淡风轻,又心无旁骛。
“来都来了,钓两只再回去。”他朝她伸手,“来,给我。”
“……噢。”正好她手麻了。
鱼竿交接,两人的手短暂碰到一起,随后分开。
程泊樾钓个鱼也随心所欲,鱼竿搁在二郎腿上方的膝盖上,一手虚握着末端,指尖点了两下。
温听宜心不在焉抱住手臂,像个冬天烤火的人,可身旁明明没有火炉。
在安静别扭的氛围里,忽然听见他稀松平常地说:“演的很好。”
演什么?她顿时草木皆兵地想,这人到底在说MV镜头,还是在暗指她蓄谋接近的时候?
由于他语气太平静了,她就下意识归纳为前者。
“导演拍得好,”她谦虚地打太极,意味深长说,“对手也配合得很好。”
程泊樾不动声色地迂回:“是对手沾了你的光。”
远处是一览无余的树木,耳畔是模糊的一语双关。
温听宜略停顿,怀疑他在说——曾经他动情的瞬间,也不是演的,只是在她的主动下,他情不自禁。
心跳像踩空一截楼梯,她深呼吸说:“在某些方面,对手本来就很擅长,我比不过他。”
程泊樾笑问:“不是赢了他很多次吗?”
掉眼泪让他心疼的时候,撒娇让他胸腔燥热的时候,都是她赢了。
温听宜很想反驳说,最后你不是推翻整局了吗?那些微不足道的胜利,都不算数了。
思绪被他左右,温听宜攥了攥自己的薄毛衣,脑子乱糟糟的。
很想剖开他的心看看,再威风凛凛地掏两下,将他曾经不愿承认的事情全部抖落出来,亮到他面前。
可是她暂时没有这份力气。
如果不自量力掏他的心,又碰到尖锐的钉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情绪百转千回,她静下心咕哝:“你说的那几次,应该是对手发挥失常了。”
音落,程泊樾罕见地流露真实情绪,选择直截了当的方式:“是他乐在其中,所以心甘情愿。”
出乎意料,他竟然主动向她袒露。
温听宜怀疑自己听错了,扭头看向他,忐忑的目光坠进他漆黑眼眸,像湖面泛起的涟漪。
她收回视线,压着心跳小声提醒:“水面好像动了。”
程泊樾似乎早就发现了,顺手将鱼竿收起一截。
不料空空如也。
只有一个干净透亮的银钩子,在夕阳下摇曳。
温听宜双眸睁大:“怎么连鱼饵都没有放啊?”
程泊樾眉心一跳。
饵都没有,老爷子到底在谋划什么?
温听宜心烦意乱地看向他,好像是程泊樾故意不放饵、为了拖延独处时间一样。
事已至此,程泊樾也懒得解释什么,索性背了这口锅,含沙射影地说:“没有诱饵,鱼不也碰钩了吗?”
她鼓了鼓腮帮子:“哪有,是错觉吧。”
说不定是风经过,水面才泛皱的。
“不是错觉。”他确切地说,“是例外。”
就算她曾经真的百分百骗了他,他也会姑息纵容。
因为她是例外。
没有第二个温听宜能让他担忧挂念,更没有第二个小名叫溪溪的女孩子,皱一皱眉就能让他心疼。
太阳落山,温听宜呆滞在浅金色的光里,仿佛被他柔和的声线缠绕,无处可逃。
程泊樾给鱼钩挂了饵料,很快就钓上来一只小的,放进盛着水的小桶里。
离开水库时,天色已晚。
程泊樾送她回去,先让司机开往霖岚国际,把她放在公寓楼底。
温听宜推门下车,客气地说谢谢。
关上车门时,程泊樾忽然叫住她,随后极其自然地下车,从后备箱拿出那个小水桶,把鱼交给了她。
她拎着西瓜大小的桶,跟水里的鱼大眼瞪小眼,好纳闷:“给我干嘛?”
程泊樾合上后备箱,说话时没有看她,仿佛托付小鱼这件事无比平常,在日常动作里就能一笔带过:“我明后天出差,鱼先放你在这儿,过两天我来拿。”
“?”
你出差,关鱼什么事?
温听宜百思不得其解,像被一个不崇拜的明星塞了一张签名照,一头雾水。
最后,她呆呆拎着一只小鱼回到公寓,跟正在狂按手机怼前任的周婼说了这件事。
周婼哭笑不得:“该不会是陆狗支的招吧,这借口太烂了,其实跟鱼没有多大关系,程泊樾就是想再见你一面。”
温听宜猜到了。
只是觉得难以置信,他从前还挺强硬的,最近的态度却一次次软化,好像生怕她被吓到一样。
“对了,”周婼刷着手机说,“你涨了好多粉丝啊,我今天一刷某音,全是新粉给你剪的个人视频,太好看了。”
温听宜把鱼放好,坐下来看了看手机资讯。
大数据为每个人量身定制了推荐内容,温听宜点进去,首先刷到了一些财经新闻。
内容里称,启恒资本连年亏损,创始人欠了大笔外债,近期又被查出税务漏洞,假如无力回天,法院将向其下达执行通知。
温听宜看着视频插图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因为她换了号码,所以最近没有接到温兆文的电话。
但安稳只是一时的,今后不知还有什么糟心事等着她,毕竟,只要她身上还有利用价值,父亲就不会善罢甘休。
她歪在沙发上若有所思,看了眼周婼:“你跟陆斯泽复合了吗?”
“没有。”周婼愤愤不平,“他就是只狗!”
与此同时,陆斯泽在客影稀疏的日料店里,一杯接一杯的烧酒,喝得脸色酣红。
程泊樾姗姗来迟,被发小身上的酒气熏到,嫌弃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玄米茶。
“草,她又骂我是狗!”陆斯泽怒搓了把脸,“我容易吗?我憋坏了,忍不住了,亲她一下,她说我精虫上脑,草,我就不能因爱生欲吗!”
程泊樾神情微动,像忽然悟到了什么,拿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脑海不受控地浮现起,温听宜在湖岸边红着脸,微微后退的情景。
原来他暂时压抑不住的渴望,在对方眼里,属于卑劣的精虫上脑。
程泊樾一时头疼。
小姑娘心里藏着的顾虑,到底还有多少是他没猜到的?
身旁动静凌乱,陆斯泽猛猛给自己灌酒,憋了一肚子的苦:“她说,她怕我爽完就翻脸,提了裤子就不认人,我真服了,我有那么渣吗?!”
暖黄的吊灯下,程泊樾低眸摩挲着杯沿,不动声色:“周婼还跟你说什么了?”
陆斯泽痛心疾首:“她骂我肤浅!还告诉我说,假如真心爱一个女人,首先要做的,是给她遮风避雨,而不是一上来就跟她巫山云雨,二者的次序很重要。”
程泊樾淡淡抿了一口茶,什么也没说,手背的青筋却隐隐跳了一下。
——
按部就班过了两天。
傍晚,温听宜离开舞室,外头又下起了雨。
这几天的雨简直没完没了,她混在一群没带伞的白领中间,站在大厦门前的悬挑雨搭下,正准备打车,软件却显示排队两百人。
两眼一黑。
霖岚国际离练舞室确实太远了,滴滴司机要是开慢一些,在路上能磨蹭一个小时。
周围的白领三两结伴,聊着棘手的项目,上司的八卦。
温听宜独自一人望着雨幕,忽然间,手机在掌心震动。
以为是打到车了,点开一看,是某人的消息。
指尖和目光同时定住。
程泊樾:[鱼还好吗]
或许是嘈乱的雨声干扰心绪,催生出层层叠叠的联想。
温听宜收到这单薄的一句时,仿佛看见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很多句——
溪溪,你还好吗,开心吗?
练了一天的舞,累吗,腿上的淤青散了吗?
思绪在潮湿的空气里拂动,她静了几秒才敲字:
[鱼很好,还活着]
[你再不来拿,它就要被煮了]
似乎是为了鱼的安危,程泊樾下了飞机就来接她,说待会儿去拿鱼。
天色将晚,大厦门前躲雨的人越聚越多,温听宜站在边角,被飘来的雨淋湿了一小截衣袖。
低头拍了拍尚未浸透的水珠,恍惚间,一辆深色慕尚迎面驶来,绕着岛型花坛转了个弯。
两束车灯照亮细碎的雨丝,男人从后座下来,西服之外套了件黑色羊绒大衣,挺拔身形撑着一柄黑伞。
“溪溪。”
她循声抬头,一把伞已经撑到她头顶,程泊樾温热的手牵住她手腕。
他身上微淡的木质香被雨气晕染,朦朦胧胧,连带他整个人都不太真实。
温听宜反应两秒,懵然眨眼,对上他淡定自若的视线。
似乎被她的呆样逗到了,程泊樾浅笑一下:“我就出差两天,不认识我了?”
答不上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神。
这个男人站在哪儿都惹眼,周遭众人投来好奇探究的视线,好像把他当成她男朋友了。
雨滴噼里啪啦砸落伞面,清脆又杂乱的声响,程泊樾一路护着她,撑着伞让她先上车。
车门关上,隔绝冷风乱雨。
温听宜刚坐下就打了个喷嚏,程泊樾收了伞坐在一旁,脱下大衣盖到她身上,让司机把暖风调高一度。
她低头一瞧,整个人几乎被他裹成球了。
车子匀速启动,程泊樾靠着椅背,打开平板查看国外发来的邮件,看似专注,但只要她身子挪一下,他就转头看来一眼。
衣服太大了,她稍微低头,下巴就被黑色的羊绒衣料遮挡着,只露出小半张脸。
似乎被暖气催生出困意,她倦柔目光落在前方座椅上,眼睫耷拉着。
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是眨了眨眼,整个人就乖得一塌糊涂,叫人心软。
程泊樾静静看着她,不顾屏幕的邮箱界面暗了下来,最终熄灭。
或许是下了雨潮气重,车里的空气也黏糊糊的,让人反应迟钝,温听宜半晌才觉察他的视线。
“……怎么了?”她茫然望着他。
“没什么。”
程泊樾眼皮微敛,收走视线时摁亮屏幕,乍现的柔光笼罩他硬挺的眉骨。
“之前送你的那栋别墅,今天收拾出来了,”他问,“想不想去看看?”
问得有点突然,温听宜不明所以:“你是想让我住进去吗?”
程泊樾分神划着屏幕,状似不经意地说:“那里离舞室很近,再说,它本来就是你的。”
这话没错,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
温听宜沉默着,下巴埋得更低。
避免被扣上不识好歹的罪名,她点点头:“嗯,那就去看看吧。”
她应话时,程泊樾手一偏,差点将未读的邮件删除。
程泊樾听出她语气里的妥协。
自从他用囚|禁这件事威胁她之后,她好像很害怕跟他独处,更不敢在正经事上跟他唱反调,害怕惹他生气。
程泊樾摁了摁鼻梁,有点伤脑筋。
“别误会,不是想把你关在那儿。”
冷不丁冒出这一句,温听宜有点毛骨悚然,慢悠悠转移视线,看着他:“所以……你是想过这件事的吗?”
程泊樾被她噎住了。
避免越描越黑,他索性从源头下手:“溪溪,我不是禽兽。”
温听宜:“……”
这个略显诡异的话题,一直留到了两人抵达别墅之后。
室外瓢泼大雨,别墅里不受侵扰,进了门,里面始终温暖干燥。
装修还是三年前的样子,当时程泊樾让她自己做主,她就选了一位新加坡籍的设计师,为这栋原本空得冷清的别墅,填充出色彩鲜明的南洋风。
跟程泊樾热衷的性冷淡风截然相反,这里给人的感觉柔暖惬意。
这两天,程泊樾派人忙前忙后,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重新打理,室内家具也配合整体风格换了新的。
一切都冒着新奇感,温听宜站在鱼缸前,观察里面艳丽的热带鱼。
一时出神,视线晃了晃才发现,玻璃上倒映着程泊樾的身影。
他眉眼温淡,高大懒散地靠在一个装饰柜前,问她喜不喜欢。
她无法昧着良心说不喜欢。
可是来不及回答,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号码,很突兀地,打破了室内温暖舒适的氛围。
她看到陌生来电总会下意识头皮发麻,本来不想接,但此时此刻,被程泊樾淡定自若的目光笼罩着,她莫名多了一丝底气。
程泊樾似乎比她还清楚,来电的人是谁。
他淡淡说:“开免提。”
“……噢。”
反正他都知道,已经没什么好瞒的了。
于是她手指一划,大胆接通。
“喂?”
那头一张口就兴师问罪:“霏霏跟我说,你私下针对她,害她拍不了戏。”
“……”她无语,“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所以是程家那一位的本事了?”温兆文叹息一声,凹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听宜,当年你外婆把你交给程家,这件事完全没跟我商量。你不要误会爸爸,我不是不要你,而是很晚才知道你的下落。现在你长大了,爸爸跟你生疏了,也完全搞不懂你了。你到底是贪图一时新鲜,还是想寻找靠山跟我作对,竟然这么糊涂,屈就于程泊樾了?”
声音从扬声器传出,在偌大的别墅客厅里泛起回音。
听见“屈就”两个字,程泊樾有点好笑地牵了牵嘴角。
不知这人在想什么,她不自在地抠了抠手机边缘,直到温兆文冷声问:“你就不怕折在程泊樾手里?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体内隐藏的反骨蠢蠢欲动,她故意说:“不知道。”
“那你真是糊涂了。”温兆文看似劝慰,其实是没安好心地威胁她,“你知道于茂坤吗?”
当然知道。
这个中年油腻男,不仅骚扰她,还给她使绊子逼她解约,吞了她的违约金。
不过说来奇怪,已经好久没有这人的消息了。
电话里陈述:“于茂坤是我之前的合伙人。他回京之后想巴结程泊樾,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得罪他了。当然,前情不重要,重要的是于茂坤的下场,他现在已经没办法出声说话了。”
极其简短的形容,给人毛骨悚然的留白想象。温听宜脊背一凉,愣了许久,用极缓的速度抬眸,只见程泊樾无动于衷,仍是一个闲适的抱臂姿势,靠在远处看着她。
她目光一闪,仓促错开眼。不知是事件本身过于残暴,还是温兆文不清楚细节,反正他没有多说,只是骇人听闻地补了一句:“是程泊樾手下的人干的。他比你想象中可怕得多,但凡有谁让他不顺心,他一定会将对方挑筋断骨。”
父亲口中的危险人物,此时正从容不迫地挑了挑眉梢。温听宜轻咽喉咙,心里
乱糟糟,面上镇定:“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宜,你的事,我都从霏霏那里听说了。但我劝你看清现实,你玩不过那种男人。要么你独善其身,早点离开程泊樾,回家认祖归宗,要么就顺势而为,趁他现在还喜欢你,你帮爸爸牵个线,为爸爸的公司——”
“你想都别想!”温听宜打断对方,“我为什么要帮你,你当年丢下我,现在又来利用我,我有时候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爸!”
“听宜,你冷静一下,听爸爸说。”
“不想听!”
后背泛起阵阵寒意。
对方阴魂不散:“爸爸是为你好,你要是一直不听话,那就别怪爸爸——”
一口气提不上来,她正要挂断,手机忽然被一股克制的力道夺走。
程泊樾低眸望着她,她浸在他柔暗的视线里,僵着身子靠在鱼缸前,脸颊被他安抚似的摸了摸。
“好了,没事。”他低声安慰。
随后对电话里轻讽:“她不想听你说话,你有什么要紧事,不如跟我说?”
温听宜思绪浮乱,已经听不清电话里回应了什么,只听见程泊樾低谑地通知:“温先生,找个时间,我们当面聊。”
没给对方谄媚讨好的机会,通话直接挂断。
温听宜后背贴着半冷不热的鱼缸玻璃,无数条巴掌大的热带鱼从她身后游过,轻轻波动的水纹,像她不经意的颤抖。
“程泊樾,你为什么……”
脑海一连串的问题,不知道先问哪一个才不算冒犯。
程泊樾却一眼猜出她在想什么。她的欲言又止,由他填补。
“溪溪,你不必知道过程的细节,也不用觉得于茂坤可怜。”他把手机交还到她手里,揉着她麻木的手指,看着她微颤的指尖,平淡地说,“在酒会上骚扰你,让你到他车上坐坐的,不是他吗?”
温听宜调整呼吸,浑身绷着的劲难以松懈,讷讷动着嘴唇:“是他……”
“那不就对了?不管我用什么手段教训他,都是他咎由自取。”程泊樾神情纹丝不乱,嗓音却迷惘地沉了一度,“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好像受了很多委屈。”
蓦地,她鼻梁一酸,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别过脸咬了咬唇,企图压下这股复杂交织的情绪。
程泊樾撩起眼皮,看见她为了隐藏脆弱而不断颤动的眉心。
或许温听宜误会了。在她眼里,程泊樾对待别人的狠戾手段,会原封不动用到她身上,所以她会不由自主地害怕。
但他不想再吓到她。
“溪溪,你现在已经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管用什么词来形容,反正不是一个好人。”他目光渐深,“但那些是对别人而言。总之,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很坏。”
周遭流淌的空气缓缓凝滞,温听宜眼睫扑簌,在思绪尚未理清时,她下意识伸手揪住他的衬衫衣袖。
“你……让我静一下,我晚一点再回你的话。”
乖觉又礼貌,光是听见她柔软声线,就足以让人喉咙泛痒,好像被勾起了什么戒不掉的瘾。
程泊樾望着被她揪住的袖口,注视她白净的指尖,以及指关节糯色的粉。他目光忽暗,胸腔莫名生腾起一股强烈的热意。
温听宜不知他在想什么,因为此刻的她已经无暇顾及。
两人体温的衔接点正是由她构筑的,她先是被自己下意识的动作惊了一瞬,不可思议,手指怎么可以背叛大脑意识,兀自捏得这样紧,程泊樾的衣袖都快被她扯变形了。
她心一乱,瞥见他神情浮动,以为他因此不耐烦了,她立刻怯生生收回了手。
来不及躲闪,霎那间被他抱进怀里,呼吸被他结实的胸膛闷了一下,她脊背微僵,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只能乖乖待在他怀里。
后知后觉,他一手揉着她的头发,肩背微弓着,只为了将她更紧地裹在怀里。
她有些紧张,双手揪住他腰侧的衬衫衣料,轻喊他的名字,程泊樾就低哑地应了一声,随后低头,先是克制地用鼻尖蹭过她耳垂,下一秒,细密灼热的吻落在她耳后的肌肤,撩起一片磨人的酥痒,滚烫随之蔓延。
“溪溪,”他用含混低哑的气音说,“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第53章
室内燃着香薰,玻璃瓶里烧融了一滩白蜡,未开灯的客厅仅靠一点火苗照亮,聊胜于无。
程泊樾收紧手臂,一只手掌压在她后背,另手扣在她肩头,力道没有丝毫松懈,好像再不抱着她,她就要离他越来越远了。
不计其数的吻,从她耳垂游移到颈侧,温听宜无意识屏住呼吸,整个人像悬在半空。
明明没有喝酒,醉意却在脑海里发酵,本就经不起折腾的身子骨,陷入他低沉的喘息声里,像泡了水的薄纸片,逐渐泛软。
而身前,男人的腰腹隐约绷紧,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顺着衬衫料子向外传递,漫入她蜷起的指尖。
像被火苗烫到似的,她倏然松开他腰侧的衣料。程泊樾觉察这细微的动作,喘息沉了一度。
似乎她越慌张,他就越难克制。
他绵长的呼吸平添急躁,敛着眼皮看她红透的耳垂,下一秒,拥抱的力道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把她嵌进怀里。
她纤瘦的身体像被暖潮包裹,温热从四面八方涌来,不至于让人溺毙,但也无法轻易逃离。
为数不多的理智开始越墙,徒留涌动的欲望原地徘徊。
两人的体温早已严丝合缝,程泊樾却忽然往前贴近。
他步子迈得大,身量又高,令人难捱的重量往她身上压了一瞬,她踉跄后退,蹙眉轻吟一声,并拢的双腿忽然被他一步子顶开,几乎站不稳。
程泊樾顺势止步,一手圈着她的腰护住她,另只手臂撑住鱼缸玻璃,就这么定住。
他贴在她耳旁喘息,她呼吸也乱得毫无章法。
身后是鱼缸循环的水流声,她心口像揣了一窝小鱼,游来撞去,几乎要跳出胸腔。
温听宜暗暗掐着手指,藏住一点忐忑,轻言软语:“这个鱼缸……”
经得住你这么撑吗?
踌躇没说的后半截,被他暧昧沉燥的嗓音填上:“经受得住。”
他意味深长的语气,不知在说玻璃结实,还是在说自己定力足,目前没到彻底失控的地步。
室外大雨淋漓,远处落地窗淌入一层暮色,顺着木地板铺开,映照两人反向交错的鞋尖。
身下步伐不动,上身却越来越乱。
程泊樾低头吻向她脖子时,气息里的慵懒和消沉,是欲望满溢的征兆。
动荡迷离的空气里,她被他接连不断地吻着,耳后的肌肤烫得无法形容。
周围细碎缠绕的发丝,被他耐心撩开,男人闷热的呼吸接踵而至,扑落在她耳边。
这个人太会了。
明明吻得细密轻柔,力度像羽毛剐蹭,散发的色|欲却愈演愈烈。
温听宜掌心冒汗,脊背也酥麻发烫,险些怀疑,室内香薰是不是掺了什么违禁成分,怎么让人头昏脑热的。
失神半晌,她咽了咽喉咙,呼吸埋入他刻意弓低的肩窝,绵软的嗓音溢出来:“程泊樾,我有一点头晕……”
其实更多是心理作用。
因为思绪乱糟糟的,积攒了很多尚未捋清的问题,她整个人是懵的,一时脆弱迷惘,招架不住这深入骨髓的情|热。
程泊樾听见她颤抖讨饶的声线,微抬起头,手臂也松了劲儿,允许她从怀里小范围脱身。
细密层叠的轻吻堪堪停下。
仿佛酒过三巡,他眼皮沉倦一耷,一双湛黑眼眸泛起燥热的微醺,波澜深处倒映着她。
视线恍然交汇,她眼里泛着零星水光,程泊樾神情定了一瞬,幽灼视线如有实质,密不透风地裹着她。
情欲的余波轻缓荡漾,温听宜被他盯得愣神。
反应过来时,程泊樾一手托住她脸庞,拇指轻轻压在她眼尾,用形同虚设的力道抚摸着。
一室昏晦,这份近在咫尺的温柔置于其中,宛如虚幻。
冷不丁听见他说话。
“想哭吗?”
不痛不痒的语气里,似乎暗藏担忧。
温听宜目光涣散,刚从情热里抽离,扬起音调轻轻“唔”了一声,像梦呓轻哼。
她不好意思承认,其实是被他撩拨太久,泪失禁快犯了。
于是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虚虚盯着他衣领,扣子松了两颗。
他领口乱了。生怕她真的掉眼泪似的,程泊樾撑着玻璃的手小幅度一动,打开鱼缸的照明
灯带。
暖光乍然亮起,即使背光,她潮红的面颊也无处可藏。
暴露在他眼底,温听宜下意识别过脸,不自在地鼓了鼓腮帮子。
她一言不发,程泊樾担心是自己把她欺负狠了。
霎那间胸腔起伏,他压制着风高浪急的燥热,又缓着声线问一句:“是被我吓到了吗?”
男人宽热的掌心贴着她脸颊,令人安心的暖意传过来,她抿唇收了收下巴,睫毛耷拉下去,不是不想理他,而是在发呆。
程泊樾静立在身前,不知从哪边裤兜掏出一颗糖,撕了包装纸递到她嘴边。
“张开。”
清冷暧昧的嗓音,短促又露骨,害她条件反射顿了一下,闻到果香才定住神。
这人怎么随身带糖?
她不声不响地疑惑着,小幅度张开嘴,含下这颗小圆球。蜜桃味的。
“现在好点了吗?”
程泊樾耐心十足地哄。
原来是害怕她低血糖。
她如梦初醒似的:“好多了……”
程泊樾牵起她一只手。
好像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无比珍贵,他若有所思地垂眸,手指捏了捏她柔软的掌心,力道平淡而怜惜。
默了片刻,他恰如其分地问:“现在什么也不做,只想跟你说说话,愿意吗?”
掌心被他按出一丝微妙的痒,温听宜看着他利落起伏的拳峰,不禁后怕地思索,他到底用这只手做过多么惨无人道的事?
她心情复杂,并拢膝盖挪了挪步子,软怯抬眸:“能坐着说吗?我不想罚站……”
程泊樾掀起眼皮看她,兀地勾起唇,轻笑一声,似乎被她乖软的模样戳到心窝了。
“好。你想坐哪?”
怎么还要问呢?
温听宜狐疑地望着他,脱口而出:“坐沙发。”
他陈述:“家具都是新的,沙发保护膜还没撕。”
她环顾一圈。
还真是,不止沙发,单人椅子也裹着一层透明软膜。
“想直接坐也行。”程泊樾先发制人,异常平静地说,“但可能有点儿脏。”
温听宜此时还没拐过弯来,只在心里点点头,嗯,这人的洁癖又来了。
直到程泊樾再次开口。
“大老远运过来,面上难免沾灰,”这人怪体贴地建议,“要不你将就一下,坐我腿上。”
尾音落下,温听宜慢慢睁圆了眼。
难以形容这种感觉,好像吃了什么致幻的蘑菇,两眼一睁,面前出现一片悠然舞动的小人仔。
就离谱。
什么坐他腿上?
这个人,脸皮怎么又厚了一毫米!
她快速绕过他,不去看他的表情,闷声说:“那我把保护膜掀了。”
多简单的事啊。
温听宜一鼓作气走向沙发,正要找合适的工具,给塑型完整的薄膜戳个小口。
程泊樾纹丝不乱,在身后淡声说:“掀了就要住人了。”
这又是什么霸王条例?
她冷不丁顿住,无所适从地攥了攥衣角,一边脚底像粘了口香糖似的,居家鞋蹭了蹭地毯的花纹。
忍无可忍,想怼他一句“霸道不讲理”,又觉得这话毫无杀伤力。
真令人头大。
温听宜生硬地转过身,程泊樾正向她走来,修长手指勾着一柄小螺丝刀,不知从哪儿搜罗出来的,状似要帮她掀开沙发的保护膜。
她目光顿住,心里没底地改口:“不掀了。”
说话时,程泊樾已经淡定自如地俯身,木质香虚无缥缈地浮在她近旁,跟远处传来的鱼缸流水声一样,乱人心绪,但又毫无罪证可寻。
一个半跪式的蹲姿,他高高的个子低下来,在沙发边缘帮她处理这件小事。
“不住也没关系。”
某人话锋一转,倒让她原地怔住了。
螺丝刀充当利器,在他指间使命必达,一声轻响乍现,戳破了那层透明,划开一道很小的口子。
没有霸王条例,只有从细枝末节里酝酿出的理解和耐心。
她应声恍神,仿佛有一只刚从热锅跳下的蚂蚁,从心头缓慢爬过,留下一串温热的足迹,稍纵即逝。
既然他给她思考的时间,那她就保持无声,绞了绞手指头,四下看看。
鱼缸照明灯的光亮散逸到这儿,已经很模糊。
程泊樾的侧脸浸在晦暗不清的光线里,随着一手掀开薄膜的动作,他站起身,目光落定在某个虚浮的点上,神情专注但又没什么所谓,三两下就掀走整片。
他气息很淡地补充:“我不会勉强你,更不可能把你关起来。”
“……”不要再说囚|禁话题了,怪吓人的。
“但是,”他稍停顿,音质像空中浮起的细尘,格外轻缓,“这里已经空了三年,要是再空下去,说不定它会很孤独。”
这个“它”,说的是房子,还是某人的心?
温听宜觉得是二者皆是。
于是她鬼迷心窍般,竟然认真考虑要不要住进来。
……
天色已晚,被一场大雨冲散的燥意,似乎都聚在这栋别墅里了,无论聊什么话题都显得暧昧。
心照不宣的氛围里,两人相隔半米,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
程泊樾身体离外侧近一些,后仰靠住沙发背,懒筋懒骨的,整个人就像半躺着,垂感平滑的黑绸衬衫贴着上半身,隐隐透出肌肉线条。
冷淡又勾人的疲惫感,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一手搭在额上,眼皮时不时阖起,再睁开时,目光没什么焦点。
嗓音也倦哑:“你看看,房子里有哪样不喜欢的东西,到时断舍离,撤了再换件新的。”
那也太大费周章了。
“……现在就挺好的,我都很喜欢,不用麻烦了。”
答完才意识到,不对劲,她什么时候答应要一个人住进来?
这么大的独栋,自言自语都能听到回声,怪冷清的。
假如是两个人住,那还说得过去。
她兀自思考着,程泊樾仿佛能共感她的思绪,他眼皮都不撩一下,却能百分百觉察:“你要是害怕,就找一个人陪你一起住。”
有道理。
她开朗地说:“好,到时我问问周婼。”
程泊樾:“……”
蓦地,桌上的香薰灭了。
温听宜自觉擦了根火柴,将它重新点燃。
火光扑朔迷离,蜡烛融化,香薰已经飘出花果甜香了,某人还没搭腔。
温听宜转头瞄他。
难怪一声不响,程泊樾又把眼睛闭上了。
看来他这两天出差,耗费了很多心神。
这人半小时前还陷在情欲里,而眼下这毫无防备的休憩姿态,流露一丝事后的餍足,叫人抑制不住,总想带着一点坏心思,观察他,窥探他,剥开他体内最真实的部分。
温听宜鬼使神差地,扫一眼他搭在大腿面上的另一只手,掌心朝上,腕表的白金色表带不移不动,折射微弱的香薰火光。
一抹跳跃的暖黄色调,掠过他皮带的金属方扣。
最后晃进她眼底。
她醒过神,潦草收回视线。
窗外雨幕迷蒙,夜色浓重,为了让程泊樾好好闭目养神,她没开落地灯,保持着室内昏暗,像加了一层灰柔滤镜。
细细一想,某人原本说,要把鱼拿回去,可事到如今,鱼早就被他冷落了,反倒稀里糊涂,把她带到这儿来。
又碰巧,因为有他在,温兆文那通电话才没能伤害到她。
那些积攒已久的忐忑,在他的安抚下逐渐削薄。
还顺带解开了一些谜团。
她现在清楚了,程泊樾的确不是一个正人君子。
虽然他对外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冷峻姿态,但平淡表象一经揭开,内里就暴露出矜傲狠厉,残酷薄情。
说实话,她是怵的。
可偏偏,这人亲口对她说,她是他的例外,是唯一。
而此时此刻,程泊樾这样毫不设防的疲态,也只有她一个人得以窥见。
温听宜端坐着,耳边是男人匀淡的呼吸声,她被笼罩在他凛然沉稳的气场里,脑海不听使唤,傍晚那些点到为止的情热画面,在记忆里来回穿梭。
他真的,想她想到濒临失控了。
叫人难以置信。
此时无声胜有声,周遭太静了,静得她坐立难安。
彻底的沦陷并不可怕,单方面模糊的清醒才是一种煎熬。
该走了。
本想通知他一声,但他好像睡熟了,温听宜不想惊扰他,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正要悄悄起身。
——“雨还没停。”
程泊樾冷不丁出声,温听宜身形一滞。
有点诧异,转头看去,程泊樾还是闭着眼的。
实际上,他这两天严重缺觉,已经没什么欲望开口说话,只因为身边的人是她,所以他愿意从厚重的疲倦里,匀出几分精力用来交流。
也用来留住她。
声带牵扯着喉结振动,模糊而低哑。
“溪溪,我今天很累。”
“想抱着你睡会儿。”
第54章
温听宜掐着自己掌心。
太不真实了,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不禁风了?要别人寸步不离地陪着他?
简直像某种高深的障眼法,搭配这张骨相优越的脸,整个人极具迷惑性。
她心有疑虑,但不至于直愣愣地问“你是真累还是假累”。
状况尚未明晰,最好留几分回旋余地,没必要拆他的台。
“……就在沙发上睡吗?”
她关注的点,介于合理和无厘头之间。
其实是一句没有底气的试探。
程泊樾听出她的顾虑。
女孩子始终保持着戒备心,是一件好事。
但这颗戒备心用在他身上,就让他有点气闷无奈了。
他在她那儿的信任值哪里是零,分明是负的。
经过一小阵波澜起伏,温听宜好像更怕他了。
想想也是。她父亲在电话里,准确地将他形容为:一个随时能给别人拨筋断骨的人。
事实确实如此,他没必要装腔作势地辩驳。
只是有点伤脑筋。
原本想花足够的时间跟她重新认识,眼下实在没想到,是这么个重新认识法。
她的安全感本就摇摇欲坠,他总不可能禽兽不如,把她扛起来掳到四面封闭的别墅阁楼里。
“就在客厅,哪儿也不去。”
他半睡醒,用温淡低哑的气音回答她。
空气静了几秒,温听宜仿佛从深水区里上了岸,呼吸缓下来,什么也没说,但程泊樾知道这是默认的意思。
不管是为了躲雨,还是为了关心他,总之她愿意留下来,这份体温触手可及,就叫人心头熨帖。
程泊樾微微睁开眼,一转头,她恰好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香薰燃起的微弱火焰,落进她莹软清澈的双眸,像淌着一层温热水波,他倦得嗓子干涩,喉结滚动一遭,似乎被这股水流润了润,困意散开,神志清明不少。
“溪溪,”他伸手揉揉她发顶,“过来好吗,让我抱会儿。”
恳求里浮着蛊惑人心的倦意,气音落下时像一声叹息。
他手掌搭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带着怜惜意味,温听宜懵懵的,颤了颤睫毛。
一向不动声色高高在上的男人,无论在谈判桌上与人较量,还是在名利场里应付声色犬马,他始终游刃有余,不会给人窥探他真实想法的机会,更不会主动暴露半分弱点。
眼下雨声缠绵的夜,程泊樾却在她面前卸下防备,用深黯的目光和轻柔的抚摸,递来一句潜台词,他需要她。
原来他也会虚弱,会在疲惫的深夜里,想念一个人想到眉头紧锁。
温听宜一时没了方向感。
正因为见过他抽身自如的模样,所以此时此刻,他身上微妙的反差更令人难以置信。
这感觉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根本分不清。
温听宜按兵不动,压着体内乱窜的情绪,镇定又底气不足地商量:“陪你两个小时,够吗?我晚点要回去看唐史纪录片,再研究一下《风月渡》的剧本。而且……你的鱼还没拿,不要忘记了。”
很乖,像一个准时准点上晚自习的优等生,专注之余,不忘提醒身边关系别扭的同桌,软绵绵地说,你还有个小橘子在我桌屉里,记得拿去吃,不然坏了。
程泊樾想起她刚才说的,两个小时。
时间必须掐得这么精准?
“多匀一个小时,到十点。”他自认有点得寸进尺,哄人的语气,“好不好?”
温听宜不知道现在几点,他有手表可看,或许比她清楚。
于是讷讷应下:“嗯,也可以……”
程泊樾在旁人眼里不是什么知冷知热的人,体贴入微四个字,跟他不太沾边,但小姑娘说话时,那丝软糯的鼻音落到他耳边,他就莫名心软。
甚至是忧虑,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欺负了她,害她想走不敢走,只敢划定一个具体的时间范围,努力征求他同意。
他忽然说不上话来,胸口像藏了只小螃蟹,钳子暗暗挠他。
总该补充一句。程泊樾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大门没加暗锁,想走的话,随时可以走,我交代司机送你回去。”
终于,在温听宜柔软安心的眼波里,信任值提高了零点一个百分点。
当她小心翼翼坐到身侧,体温靠向他身体时,他用行动表明了分寸。
一只手臂圈揽,搂着她,下巴不经意往下一碰,就这么搭在她头顶。
差强人意的拥抱,介于亲密和生疏之间,程泊樾呼吸一沉,倦怠舒然地闭上了眼。
怀里的人软若无骨,像定心丸,安神剂,只要抱着她,他就什么杂事也不用想。
温听宜侧脸靠在他一边胸膛,听见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氛围都这样了,应当配合他一起入睡的,可是她一点困意都没有。
恍然想起约定的时间。
足足三个小时,保持这个姿势,她全身会不会麻掉?
无言的暧昧被现实主义干扰,她揣着复杂的心思,身子挪了挪,像给自己找一个舒服的窝。
顿了顿,目光小范围游离,总感觉还差一步没做。
木然的双手无处安放,习惯性想要抱他的腰,鬼使神差,手就伸出去了。
差一点圈住,脑子里的清醒突然追上身体记忆,拦住它,揪着它的领子疯狂前后摇晃。
她屏息凝神,迅速收回手。
程泊樾用来搂她的手臂动了动,手掌不知何时摸到她脑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
“温听宜,你想抱我?”
空气一凝。
温听宜生无可恋,抿了抿唇,两眼一闭。
明明一点动静都没发出,这人的脑门是长眼了吗?
她避重就轻地催:“不说了,你快睡觉,不然该头疼了,缺觉很伤脑神经的。”
香薰火光抖了一瞬,某人慢腾腾睁开眼,低垂视线瞧着她。
“你在关心我?”
“……”
怎么了?这有什么意外的?
他说自己很累,那她关心一个劳累的人,不是很正常吗?
温听宜无言以对,秉持着人道主义小声嘀咕:“确实关心你,毕竟身体重要,你要是出什么事,爷爷会难过的。”
“那你呢,会不会难过?”
他好会从善如流。
“我当然会难过。”她坦然承认,但是与他期待的回答无关,“毕竟承你那么多年的关照,你对我有恩。假如你出事,我怎么可能不难过。”
几根细软的长发绕在他指间,乱了。
程泊樾静了许久,积压的问题终于抛出去:“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半生不熟的恩人?”
很难回答。
假如抛开如今的种种缠绕,用只言片语归纳,恩人一词确实很合适。
顺水推舟总是保险的,温听宜不加解释,轻轻“嗯”一声。
她简单的回应,给了某人一记小小的敲击。
只是恩人,连前情人都不算了。
程泊樾拧紧眉头,烦躁难消。
温听宜一直用余光瞄他,捕捉这人细微的神情变化。
她好纳闷,刚才回答错了吗?没有啊,恩人是多么好的一个词。
他在不高兴什么?
空气浮起一丝异样,温听宜等不到他的下文,他又不闭眼睡觉,而是一直看着她,让人心里没底。
她索性一言不发,像个取暖的人,安分守己地抱着手臂。
窗外树影静止。
雨小了。
假如程泊樾说话算话,那她其实可以走了。
她抬眸试探:“如果你不睡觉的话,那我就——”
“等雨停吧,今晚有雷电预警,小心点。”程泊樾轻声打断,好脾气地说,“再陪我待会儿。”
她目光凝滞,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下一秒他就闭上了眼。
虽然很像装睡。
温听宜纳闷。
真是怪了,经她一开口说要走,他眉间的不悦就烟消云散,仿佛踏踏实实认了恩人的称号,又像在说,都听她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概因为他目前的气场趋于平稳,她心底的忐忑就散了些,慢慢地,竟也催生一丝困倦。
呼吸淡下来。
半晌,程泊樾漫不经心睁眼,女孩子安静无忧的睡颜落进他眼底。
她规律的呼吸拂过他胸膛,素颜干干净净,因为过于放松,双手就垂在他腰间,落的位置不太对劲,一只掌心虚笼着他皮带中间的金属扣。
他目光暗下来。
她总有一些奇怪的天赋。光是睡在他怀里,就能搅乱他始终如一的秩序。
程泊樾的手机倒扣在桌面,侧边隐隐透出光亮,那些重要的电话信息,以及从国外总部发来的堆积如山的邮件,他一律懒得回。
所有心神,被怀里微淡的呼吸占据。
什么三小时。
三天都不够。
根本不想放开她。
假如她能在他身上图点什么,或许就离不开他了。
可惜她什么都不要。
不要平步青云,不要纸醉金迷,不要在名利场里顺风顺水,只希望有一个人,能保护她渡过一个艰难时段。
那样她就可以心无旁骛,守着自己的羽翼,任其生长,等雨过天晴,朝着更广阔的岛屿飞去。
她内心的渴望就这么简单,他为什么还要跟她计较。
小时候的她总是被丢下,现在好不容易长大了,将他视为避风港,他为什么还要甩开她的手。
把她一个人丢在民宿的那一晚,她在被子里躲了多久,哭了吗?
程泊樾不忍看她眼眶通红的模样。
年少时的心结,终究在她温热的泪水里解开,融化。
感情乱人方寸吗,那就让它乱。
就算他始终维持着这份无人打破的次序,就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保持警醒,也没用了。
早就乱得一塌糊涂了。
程泊樾静静看着她,搭在她脑袋的手掌抚过一丝软发,气息沉下去,轻吻她发顶。
温听宜半梦半醒,感受到落下来的吻,似有若无,悬在混沌的意识里,仿佛在知觉里淤堵了一阵,终于沉甸甸地落入她脑海,像一场虚幻的梦境,与记忆里某人寡情冷厉的神色相冲突。
或许是室内暖气充足,如今初冬时节,她心头热得像中暑,几乎想到院子里淋一场雨。
灼热与冷静缠斗,困倦在一旁观战许久,终于看不下去,在乱斗中横插一脚。
得益于倦意反扑,睡眠按住了她上蹿下跳的心绪。
……
三小时后,程泊樾履行承诺,低声叫醒她。
雨已经停了。
还是来时的那辆车,两人坐在后排,司机驾车离开临湖别墅,程泊樾陪她回公寓。
一路无言,程泊樾不声不响处理邮件,温听宜就转头看着城市夜景,偶尔目光失焦,在车窗玻璃上看见他的侧脸倒影。
恍惚间,程泊樾似乎转过了头,在看她。
下车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拜拜”,温听宜先开口的。
她习惯了,分别时总要礼貌一些,无论对谁。
程泊樾随后在另一侧下车,手臂搭在未关的车门上,慵懒目光越过车顶望向她。
南辕北辙地回一句:“鱼我明天再来拿,别煮它。”
温听宜原地默住,在他的注视下缓慢眨眼,面上仿佛斟酌把鱼红烧还是清蒸,心里暗暗吐槽,这个人怎么不说明年再来拿?
好无辜的一只鱼,被他拿来搞连环计,每天都想借此机会见到她。
说出去怕是没人会信,程泊樾正在用各种千奇百怪的方法追人。
晚风习习,雨后空气寒冷潮湿,温听宜眼睫一耷,裹着毛衣开衫吸一吸鼻子:“好,那你明天什么时候来拿?”
程泊樾脱口而出:“随时。”
“?”
这人在说什么?
好离谱的两个字,她果断驳回:“我要去练舞的,总不能随身带着一只鱼等你来拿吧……”
程泊樾八风不动:“可以等你练完,我陪你回来,再把鱼拿走。”
温听宜:“……”
居然很合情合理,挑不出一点错。
气氛微妙,话题潦草结束,温听宜匆匆进了公寓。
程泊樾回到车里,身旁的座位已经失温。
秘书来电话,说那位温先生迫切想联系他。
温兆文打不进程泊樾正儿八经的手机号,每次一接通,都是程泊樾的秘书在跟他打官腔,他只能干着急。
程泊樾惯会用钝刀子磨人,交代秘书转达温兆文:“等哪天见了面,有他说话的机会。”
——
次日一早,温听宜从凌乱的梦中醒来,居然梦见程泊樾骑着鱼过来追她,后面还跟着一堆五颜六色的锦鲤,是南院池子里养的那些。
过于离谱了,她赶紧到公寓南门的咖啡馆,买杯冰美式冷静冷静。
经过昨晚一场雨,早晨天色放晴,公寓南门对面是一条便民商街,咖啡馆在街道拐角处。
推开店门,温听宜一脸没睡醒的样子,走向橱窗边的休闲区。
客人三三两两往来进出,上班族行色匆匆,买了咖啡就走,橱窗旁的位子全都是空的,她随意坐下来,拿出手机扫一下桌角点单码。
小程序界面刚刚跳出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身旁有人坐下。
她指尖顿在屏幕上。
余光边缘,男人穿黑色羊绒大衣,内搭一件同色系高领薄毛衣。
满室的咖啡香里,唯有她的呼吸被另一种味道干扰。
一阵木质淡香,带一点冬日暖阳的干燥气息。
不是程泊樾还能是谁。
大清早的,他怎么在附近?
程泊樾没有扭头看她,兀自拿出手机,重复她之前的扫码动作。
在她定神疑惑时,他低哑出声,懒懒打了声招呼:“早。”
好自然的问候,仿佛两人是在老宅饭厅里遇上了。
温听宜怕冷,这会儿已经戴上了围巾,她无声低头,小半张脸埋进白色围巾里,露着几分钟前被冷风吹得泛红的鼻尖。
“早……”
软糯的鼻音似有若无,带着晨起时轻微的咬字含糊,像橱窗外飘落的树叶,过水无痕一般拂过男人的耳膜。
程泊樾手指微动,视线垂落了几秒才聚焦,拇指定在小程序的周年庆页面上。
温听宜刚刚想起要买冰美式,冷不丁听见某人问——
“店里搞活动,情侣双杯套餐,组合任选,总价打八折,”他不动声色问,“觉得怎么样?”
空气陡然沉寂,温听宜险些捂脸。
天啊,这个人到底在干嘛?坐拥亿万家产,买咖啡要跟人拼单?
她轻吸一口气。
“……我们不是情侣。”
“这不是重点。”程泊樾一本正经地沉嗓,“重点是实惠。”
第55章
此人现在的作派,介于体贴和无理之间,像土匪从良,又像虚伪的绅士原形毕露。
一定是似有若无的乌木香气让人上头,温听宜镇定地吸一吸鼻子,抵御干扰,木质香终于淡了一瞬,她又闻到满室的焦苦醇厚。
被高浓度的咖啡味刺激到,鼻腔燥燥的,但逐渐醒神。
令人失智上瘾的暧昧在拉她下水,唯有一丁点清醒死守岸边,拽着她,说服她保持冷静。
手机平躺在桌面,温听宜绷着食指,在屏幕上心不在焉地划动。
“你不是不爱喝咖啡吗?”
更别说主动踏进这间不起眼的咖啡馆了。
从他落座那一刻起,他就跟这里的空气格格不入。
橱窗外人来人往,不知有多少人转头看他,隔着玻璃,那些熠熠探究的眼神,像在观摩一件艺术品。
他们一定没想到,耀眼夺目的艺术品正在对打折优惠感兴趣。
“是不爱喝,”程泊樾淡着声,话锋一转,“总有破例的时候。”
他把手机递过来,让她在套餐
界面选饮品组合。
好会顺理成章。
温听宜在心里跺了跺脚。
脑海一个老神在在的声音劝她,哎呀,快选吧,要是不选的话,这人明天下单选购的就不是咖啡,而是这家店了。
她暗自轻叹,老僧入定一般,划动他的屏幕。
现代人把手机视作身体以外的重要器官,内部藏了一堆隐私,不能轻易给别人碰。
她恍然想起,之前用他的手机玩消消乐,竟然没有深入猜想,他手机里是否也藏了不可告人的东西。
为了消肿醒神,温听宜选了加浓冰美式。
套餐里另一杯是焦糖拿铁,程泊樾对此没有异议,她就点击购入,备注分开打包。
手机还了回去,两人一直没说话。
饮品制作完成,温听宜前往吧台,拎起其中一个微沉的牛皮纸袋,顺手将另一杯推给他,很客气。
程泊樾接到手里,注意力显然不在咖啡上,他掀起眼皮,慵懒目光落在她泛红的鼻尖,定了几秒,淡淡移开。
温听宜先一步推开店门,裹紧围巾过了斑马线。
绿灯下一秒就跳红,车流又缓缓交错起来。
——“温听宜。”
不远处沉磁泛哑的一声,音量略高。
温听宜怔愣回头,站在马路对面望着他,程泊樾单手插兜,另手拎着咖啡袋,没赶上这轮绿灯。
程泊樾气定神闲等待倒计时,她在等待下文,而他一直望着她,不说话,她眼神就泛了点懵。
淡金色光线勾勒在她发梢,被风扬起,朦胧又戳心的柔软。
程泊樾一只手暴露在冷空气里,不受控制,手指将编织提耳抓紧了一瞬。
绿灯亮起,温听宜茫然看着他走过来。
程泊樾停在面前,视线扫过她手里:“早餐就喝这个?”
她目光飘忽一下,诚实说:“不是。舞室楼底有一家面包店,我还要去买可颂。”
“那家味道很好?”
“……很好。”
然后莫名其妙的,她当起了美食推荐官,程泊樾说想尝尝那家店的味道,以顺路为由,等她回公寓换衣服拿包,开车送她去舞室。
温听宜心想,如果她没说要买面包呢?这人是不是要以自驾环游的借口,对她说,我捎你一程?
这人将胡说八道落实到了每一种情景,她是有点佩服的,最后也没有拆他的台。
阳光正盛,宾利欧陆行驶在时堵时疏的车流里。
一路上没怎么说话,温听宜昨晚被离谱的梦境叨扰,神经有点疲惫,上了车就晕乎乎的,抱着围巾在副驾补觉。
听见程泊樾连蓝牙耳机接了两个电话,得知他近几天休假,非常悠闲。
难怪大清早就守株待兔。
温听宜闭着眼,想起他刚回国的时候,眼神凌厉,在游轮上吓得她进退两难。
同样是捉人,那次像不苟言笑的逮捕,这次像润物细无声的陪护。
霎时间,心里像填满棉花,一扯就丝丝缕缕,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时间在沉默中变得漫长,九点多才抵达目的地。
温听宜拿好咖啡下了车,说声谢谢,站在岛型花园前戴围巾,低头呵出薄薄雾气。
京二环忙碌又拥堵的早晨,大厦周围车来人往,她是其中一抹亮眼的白。
有男人跟她要微信。
还说自己是搞摄影的,可以给她拍照。
温听宜来不及拒绝,程泊樾忽然走到她身边,高高一个,光是肩膀就挡了大半的阳光,颇有点霸道不讲理的姿态,那个摄影男更是被他的身躯遮得无影无踪。
程泊樾微低着头,双手温柔有度,给她理了理尚未戴好的围巾。
温听宜怔怔望着他。
他给围巾系了个结,始终敛眸,沉稳声线从头顶落下:“晚点来接你,想我就给我打电话。”
这话像说给她听的,又像是逢场作戏,用来警告摄影男,离她远点。
摄影男被他的气势压了一头,尴尬逃离。
温听宜低头扫一眼自己身前。
这什么系法?像个麻花。
她鼓了鼓腮帮子,语气有点不满,但还是轻柔:“你好好休息吧,不用来接我,我晚上有个聚会,打车过去就好了。”
程泊樾双手顿在细腻的毛线纹路上,眉心微微蹙起:“车库给你留的车,怎么都没见你开?”
那些跑车吗?还是算了吧。
“我车技一般,拿了驾照就没怎么开车上路,要是撞坏了怎么办。”
程泊樾不假思索:“坏了再买,人没事就好。”
她睫毛簌簌一颤,埋头咕哝,用了他不爱听的称呼:“程先生真大度。”
又生疏了,程泊樾云淡风轻看着她,一时无话。
随后回车里拿手机,扫一眼咖啡袋里的标签,加浓冰美式。
程泊樾想提醒她拿错了,转头一瞧,她早就溜进了大厦,只留给他一个朦胧背影,好像他是什么披着羊皮的狼,随时能吃她似的。
他坐回驾驶位,懒懒划着手机,点进置顶的喝水小猫头像。
如果现在就上去,有打扰她练舞的嫌疑,她会不自在,所以先问一句。
[咖啡拿错了,我上去跟你换?]
喝水的猫无忧无虑地回:[不麻烦了,你回去吧,拿铁我也可以喝的]
程泊樾眼皮一耷,扫一眼车座置物架的加浓冰美式。
自凉茶过后的第二件武器,紧随其后,暗杀他来了。
他一直不喜欢咖啡这种东西,尤其黑咖。
茶再苦也有一丝回甘,酒再烈也不枯燥,因为入喉畅然。
黑咖却是没滋没味的苦。
身边乏味的事物太多了,他不屑于自找没趣。
但这会儿,无论做什么事,总是想起她在耳边嘀嘀咕咕的柔软声线。
原本乏味的事物,似乎也没那么索然无趣了。
随后接到陆斯泽的电话,鬼使神差地,程泊樾拎着一杯暗器去了日料店。
早上十点多,店里的客人寥寥无几。
陆斯泽坐在用餐台前喝烧酒,一手撑着脑袋,时不时烦躁地揉两下,神情怅然,像只破碎小狗。
贺连禹早几天就飞伦敦找谭蓁去了,现在不知道在哪片乌云底下淋雨,陆斯泽喝个酒无人作陪,只能大早上叨扰程泊樾。
沁着冰雾的咖啡直饮杯放到桌面,程泊樾兴致索然地坐下,瞥了陆斯泽一眼:“你有病?”
陆斯泽从善如流,苦笑一下:“是啊,相思病。你懂不懂什么叫相思病?”
程泊樾答得干脆利落:“懒得懂。”
“不,其实你很懂。”
陆斯泽被烦躁的情绪泡了好几天,程泊樾来了,他突然想把话题引到程泊樾身上。
既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又能调侃发小,陆斯泽乐见其成。
他扬一个坏笑:“在纽约待三年,夜里没少开手动挡吧?”
音落,程泊樾一记眼风杀过去。
第56章
板前料理区的吧台横长五六米,几张单人座位保持着规律间隔。
另一端坐了个探店博主,正对着相机绘声绘色描述刺身口感,冷不丁听见他们的话题,男博主转头看着程泊樾,顿了许久,用大慈大悲的眼神表示同情与怜悯。
程泊樾兀自端坐,静静饮一口化冰的咖啡。
口感稀薄寡淡,把陆斯泽磨碎了倒进去或许能增添风味。
陆斯泽平时不敢这么贱兮兮,多亏烧酒壮胆,可以尽情揶揄某人:“没事儿,我懂,人之常情嘛。”
程泊樾没有接茬,冷得像把哑火的枪。
陆斯泽支着额头
纳闷:“话说回来,你那么想温听宜,她会不会也在想你?”
空气静了几秒,程泊樾摩挲着咖啡杯,没滋没味的苦仿佛流过喉间。
“她压根没想过我。”
小姑娘分明就是乐得自在,巴不得他一直待在国外,对他哪来的想念。
陆斯泽啧啧有声:“人家不是不想你,而是不敢想你吧?”
问题忽而清晰起来。
可是,女孩子那些细腻又隐蔽的小心思,程泊樾哪里研究过。
他隐隐蹙起眉,少见地虚心求教:“为什么不敢?”
“因为你平时的样子很吓人啊。”陆斯泽一语道破,“温听宜不懂的事情,你耐心教她,她遇到麻烦事,你私下帮她解决,没错,这些是很好,但你也就这几点好了,平时呢?你对人家笑过吗?”
程泊樾忽然纹丝不动,拿着直饮杯的手悬在半空。
她曾调侃地问他,你是不是生性不爱笑?
还用手指给他戳了一对酒窝。
厨师在案台后方忙活,程泊樾不太聚焦的目光落在冰冷的生鱼片上。
一刀划下去,他忽然跟理清线索似的,不耐地说:“那会儿她还没成年,我天天对她笑算怎么回事?她十五六岁,什么都不懂的青春期,在学校都只能跟女生同桌的年纪,我一个成年男人,不跟她保持距离,还一天到晚对她笑?难不成我脑子进水了?”
“这我当然明白啊。”陆斯泽精准切入,“那你回国之后呢?在她主动靠近你之前,你对温听宜笑过吗?”
话音甫落,某人莫名不说话了。
陆斯泽喝一口烧酒,像个心理学家:“不管什么原因,反正你就是对人家冷脸冷了好几年,人家怎么敢想你?夜里不做噩梦都不错了。”
不知不觉,程泊樾手里的咖啡杯早已见底,残存的冰块正一点点融化。
陆斯泽总结:“至于她想不想你,都是次要的了,说不定人家心里一直有你呢,不然干嘛把你送给她的茄子抱走?”
程泊樾目光空了空,淡声:“一个玩偶而已。”
陆斯泽揉着短发笑了笑。
“周婼说,我一直吊儿郎当的,她想要我身上最认真的部分,可惜我之前一直给不了她,还嫌她作。其实是我太敷衍了,明明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儿,我懒得动嘴皮子,还怪她敏感。”
“以此类推,温听宜想要的,是不是你身上最柔软纯粹的部分?就像那只茄子,抱起来软乎乎的,又踏实,醒来一瞧,它还在,不会若即若离,不会隐藏情绪,更不会嘴硬说狠话。”
仿佛被陨石击中,程泊樾顿生一种无力又烦躁的感觉。
他照顾了很多年的女孩子,正在如履薄冰地喜欢他?
是否在他动情之前,她就已经开始在意他、依恋他?
一连串的问题,没有相应的答案。
这种强烈的不确定性,这种失去掌控的模糊感,打破了他始终规整的条理次序,让程泊樾非常不适。
他眉头越拧越紧。
胸腔闷着火,陆斯泽还添了一把柴:“程总,您的追人之路,道阻且长啊,原本似是而非的爱猛然冒头,不亚于恐龙集体复活,惊悚得要命。您现在像个一时兴起的渣男,人家肯定心存戒备,防着你呢。”
程泊樾低眸看着杯沿,目光逐寸深黯。
不多时,对面的厨师微笑着递来一个木碟,面上码放三只色泽诱人的手握寿司。
陆斯泽乐呵呵接过,吃得很欢。
程泊樾冷眼扫过:“你还没饱?”
陆斯泽目光放空,神情有点骄傲的浮浪,又有一丝怅惘:“想当年,周婼给我做的海胆寿司,跟这家的味道特别像,又鲜又甜。”
原来是睹物思人。
程泊樾收回兴致缺缺的眼神,视线不经意游转,落向远处卡座的某一桌。
两名店员正在相互配合,给一份小资情调的外卖订单进行精致摆盘。
发小浑然不觉,程泊樾若有所思,转头看他一眼。
陆斯泽挑眉疑惑,程泊樾就嘲弄地撇过头,一拳抵着唇,嘴角无声牵起。
陆斯泽傻狗似的,扭头一瞧,跟摆盘的店员对上眼。
“……靠。”
程泊樾似笑非笑地起身,捞走桌面的车钥匙。
陆斯泽气炸:“你嘲笑我!”
程泊樾轻哂:“你还不够好笑。”
靠,是怎么做到云淡风轻就把人气死的?
陆斯泽乱糟糟挠头,烦死了。
“程泊樾你等着吧你,总有人能治你!”
程泊樾头也不回地走了。
能治他的人,不在这儿。
——
周婼:[救命啊陆狗知道我给他做的寿司是用外卖伪装的了(表情裂开).jpg]
温听宜划着手机翻看群消息,一条腿架在横杆上维持着侧压腿,开筋就等于休息,还能一边补充体力,另手拿着一根谷物能量棒,小口嚼着。
窗帘拉开一半,远处参差不齐的大厦顶着正午阳光,橙调的光线在实木地板铺开,落在她绷紧的足尖。
周婼在群里发了一堆欲哭无泪表情包。
陈岁力挺:[这有什么的?你给他点外卖,是他的福气~(优雅涂指甲).jpg]
林栀赞同:[对啊,而且你们都分手两个月了,他居然现在才知道?证明他迟钝]
温听宜忍不住笑了笑,回了个击掌表情包。
手机震动,群里嘻嘻哈哈一阵,消息滑到了底,左上角依旧有个未读的“1”。
她平静切换聊天框。
视线顿住。
时隔一个多月,林导工作室的助理终于给她发来消息,通知电影试镜的具体时间地点,就在两周后。
助理善意提醒,让她准时到达,林烨不喜欢演员迟到。
温听宜倏然打起精神,回一句收到,谢谢。
紧张感混合着期待,油然而生,她再次从包里翻出打印好的试戏剧本,靠在窗边仔细研究,找点新的感悟。
咚咚两声,忽然有人敲门。
没点外卖啊。
她茫然抬头,视线恍然一落,后门那块高度奇特的玻璃外,又出现那张令人心悸的脸庞。
程泊樾站在门边,眉眼温淡,一手将一个熟悉的糕点盒举到齐耳高度,挑眉时朝她晃了晃,跟哄人无异。
温听宜默了几秒,小跑前去开门。
后门开了条半臂宽的缝,程泊樾站在原地,低垂的目光正在等她把他拉进去,就像以前一样。
但温听宜只是站在门后,一手扶着门边,露半个身子朝他眨眨眼:“怎么突然过来了?”
程泊樾看向她的视线略复杂,眼皮半敛着,低声说:“想见你,就来了。”
“……噢。”温听宜把门打开,心如止水地客气,“那你进来坐。”
程泊樾进到室内,在她回身关门时,他情绪很淡地,将糕点盒给她。
是之前那家桂花糕,拿到手里还是温热的。
温听宜呆滞几秒,说了声谢谢,问他吃不吃。
好像他不吃的话,她就不打算拆开了。
程泊樾猜到她的意思,干脆嗯了一声。
温听宜就自然而然走到一旁,糕点盒放到桌面,细心拆开。
相隔几米,程泊樾插着兜站在原地,目光无声游转,看着她练功服下轮廓清瘦的蝴蝶骨,顿了几秒,淡然收回视线。
他状似百无聊赖,漫步到椅子旁,似乎注意到什么,他脖颈微低,伸手拿起一份摊开的剧本。
上面有涂鸦。
画了几个卡通小人仔,黑发浓眉,西装革履,微小的细节被她认真拿捏,每一只都是同一个人,但神态各异。
闭目养神的,发呆的,微笑的,生气皱眉的。
这个人身上一些寡淡乏味的瞬间,被她寥寥几笔勾勒,竟变得如此生动。
程泊樾摩挲着纸页边缘,喉咙泛起一丝异样感,好像被眼前干透的墨迹哽着。
他哑声问:“你画的是谁?”
糕点香气从盒子里溢出来,温听宜手指一顿,想都不想就撂下了点心,连忙走上前拿走剧本。
目光交汇一瞬,她移开眼,睫毛扑闪颤动,索性背过身去,剧本三下五除二揣进通勤包里。
“没画谁。”
她心想,干嘛告诉你?
唰一声拉上包链。
悉悉索索的动静里,程泊樾像与什么珍贵事物擦肩而过,无言片刻,他转过头,温听宜已经坐到椅子上,擦净了手,若无其事吃点心。
远处有张空的实木椅,被程泊樾单手拎过来,轻稳地放到她面前。
距离拉近,程泊樾坐下,落在她身上的光线被他挡了一半。
他身子散漫前倾,手臂搭在岔开的膝盖上,一直看着她,像有话要说。
温听宜抬眸接住视线,她懵懵的,腮帮子动了动,以为他要吃
点心,就一手把盒子递给他。
嘴里嚼着东西,声音略含糊:“不吃吗?”
程泊樾没拿,忽而问她:“大学没遇到喜欢的男生?”
他眉眼舒展,目光也毫无波动,像聊起一件平常事。
温听宜滞了几秒,理所当然说:“他们都不好,我干嘛要喜欢?”
这话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另一层含义。
假如大学时遇到足够好的男生,她就可以喜欢上了
程泊樾垂眸看着地板,神情空泛了一瞬,随后撩起眼皮看她,眸底多了一丝浑然。
“怎样才算是好?”
他问完,空气就静了下来,温听宜小幅度嚼着糕点,这次奶酪夹心比上次多,口感更绵了。
她不假思索:“我喜欢的就是好的。”
他紧接着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程泊樾第一次在意这种事情,她诧异之余,其实不太适应被他追根究底,有一种被他一件件扒开衣服的错觉,怪不自在的。
她捏了捏盒子边缘。
“总结不了。”
“那我问你,你回答我。”似乎意识到话里的强硬,程泊樾缓声补一句,“可以吗?”
温听宜抿抿唇,无声将糕点咽下去,嗓子有点干涩。
“不可以。”她斩钉截铁,“就算我没有开口回答,你也可以从我的表情里看出答案。”
程泊樾眼底的黯然蔓延开,少见地无言以对。
俗话说瑕瑜互见,曾经任他运转自如的洞察能力,此刻竟然成了阻碍他的因素。
温听宜合上纸盒盖子,吃了一块就不想吃了。
“你能看透我百分之九十,我却只能看透你百分之一。”她脑袋低埋下去,声音越来越小,“好不公平。”
受到柔软的控诉,程泊樾呼吸沉了沉,用更轻缓的声音问她:“不是还有百分之十是我看不透的吗?”
那是当然了。
温听宜蹙起眉。
“我还不能有点秘密了吗……”她心里乱絮飞舞,真想把盒子捏扁,“难道什么都要摊开给你看吗?那我也太吃亏了,本来就斗不过你……”
在她看来,程泊樾稳如泰山的秩序就像一台精密仪器,假如有哪些零件干扰了仪器运作,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它拆掉,再从很高的地方扔下去。
从高处落下的,哪怕再柔软的东西也具备了杀伤力。
它们一股脑地砸到她头上。
她被砸懵了,心里呐喊,这个人怎么高空抛物啊!
然后低头一看。
地上这些零零散散的东西,都是他给过她的柔情。
明明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却在某一瞬,被他以“乱人方寸”为由,从仪器内部拆除了,抛下了。
她只能将它们一块块捡起来,收进以记忆为名的小袋子里。
心想,还会有下次吗?
她还会被这些东西砸到吗?
产生顾虑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喜欢程泊樾。
少女的心思薄如蝉翼,某人在上面轻轻划一笔,就是经久不褪的浓墨重彩。
她从很早开始就喜欢他。
无助的时候,她想第一时间扑进他怀里,开心的时候,想第一时间跟他分享。
哪怕只是一张中了十块钱的彩票,她都会兴高采烈,将小票子挥舞到他面前,喊他的名字,直到他回应为止。
但她隐约知道,这个人永远高高在上,不屑被感情左右。
所以潜意识为她构造了一个保护机制,告诉她,你就是个感情骗子,那些依赖和在意都是你演的,你没有爱上他,更没被他伤到,你好着呢。
就像给她戴上一个安全帽,当下一次遇到高空抛物时,起码她不会被砸晕。
可现在,某人忽然要把拆卸的零件安装回去,她整个人处于状况外,只能戴着摇摇欲坠的安全帽,茫然四顾,踌躇不前。
像她这一秒沉沉垂落的眼睫,末梢缀着模糊的光亮,欲言又止地闪烁着,却一直没有抬眸看他。
舞室里落针可闻。
程泊樾坐在她面前,耳边是她轻滞的呼吸,一声声宛如微风,却在他体内掀起嘈杂的巨浪,翻涌不息。
她隐约泛红的眼眶让他眉头紧锁。
败下阵来。
程泊樾就此让步。
没有鲁莽地追问那百分之十的秘密,只留下一盒甜软的桂花糕。
起身揉揉她脑袋,低沉的气音对她说:“晚点来接你。”
然而,“晚点”还没到,温听宜就离开舞室,自己打车走了。
主干道车流不息,路边洒满余晖。
程泊樾坐在静止的驾驶位,透过挡风玻璃,不远不近地,看见一个打扮明媚的身影上了出租车。
他无奈地皱了皱眉,一脚油门跟了上去。
……
天色已晚,温听宜到了酒吧,负责接待的年轻服务生毕恭毕敬,引领她前往侯梯厅。
好友们在顶层包厢里给她攒了局,订了蛋糕,堆了香槟塔,庆祝她拍的第一支MV顺利发布。
她们都到了,温听宜还在匀速上升的电梯里,翻看群消息。
陈岁:[今晚玩尽兴,我点几个小男模给姐妹们调戏调戏]
林栀:[我要一个薄肌,会主动脱衣服的那种,谢谢(献上玫瑰).jpg]
周婼:[我同上!宜宝呢?]
“……”
这里居然还有这门业务。
其实她对男模没什么兴趣,但好友们热情鼓动,盛情难却。
她平静敲字:[我都可以^^]
叮一声,电梯门向两旁拉开,她走出去。
一阵略浓的沙龙香扑鼻而来,周遭弥漫着昏然迷离的光线。
眼前延伸出一条宽阔走廊,两旁嵌了镜面,避免自己撞到自己,走路要格外小心。
她第一次来这儿,下意识看一眼头顶的荧光指引标,慢慢往前走。
远处有人叫她。
“温听宜!”
轻浮的烟嗓,来者不善。
回过头。
是程奕。
这人穿一件骚气的皮夹克,高调地走到她面前,斜着嘴角冲她笑了笑,指间还夹着烟,吸了一口,吐出雾气:“好巧,一个人来?”
烟味很熏,温听宜不适地往后退了退,下意识防御。
“你有事?”
程奕倚靠着走廊镜面,抽着烟上下打量她,视线落在她浅色的毛呢短裙上,吹一记口哨:“穿这么漂亮啊?跟谁来玩?”
她冷声:“跟你没关系吧。”
这人纯粹是来找茬的,跟之前在美术馆那次如出一辙。
温听宜不想搭理他,兀自迈步往前,对方却没皮没脸的,晃着步子跟上来。
“啧,我好心夸你,你这是干嘛?别紧张嘛,我人不坏,就是有件事儿想问你,梁安霏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吧?”
温听宜并不好奇这两人是怎么搭上关系的,只想尽早摆脱这家伙,拿着手机,低头在群里发位置消息,让朋友出来接应她。
她不搭理人,程奕就暗自嘲讽,厉害啊,被程泊樾惯成这样,都不正眼看人了?
程奕故意朝她脸上吐烟,用慢悠悠的步调紧追不舍:“梁安霏最近过得挺惨的,要不,你跟程泊樾求求情,放过她?”
其实是梁安霏给了点好处,主动找程奕当传话人。
她实在没辙了,原以为有母亲那边可以给她撑腰,于是在电话里一顿诉苦,没想到,被梁宝矜骂得狗血淋头。
“死丫头,你知不知道你惹到什么人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少惹是生非,你不听,非要四处招摇,这下好了,戏都拍不了,我真是教了个好女儿啊,你给我丢的脸还不够吗?那些缺德狗仔又该怎么编排我?梁家的爪子伸不到那么远,你外公也老了,没有精力为了你的破事到处走动,要么你在京舞领了毕业证就滚回家,要么就别再给我打电话!”
梁安霏心凉了半截。
转头跟父亲诉苦,温兆文又敷衍她,说现在情况不明,等爸爸联系上程家那一位再说,别着急。
她怎么能不着急,她急死了。
圈子里的熟人个个看她笑话,调侃又嘲讽:“哎呀,识时务者为俊杰,温听宜不是你姐姐吗,用血缘关系抱人家大腿啊,谄媚总好过死心
眼吧?别傻兮兮较劲了,会吃大亏的。”
梁安霏恨得要死,心说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求温听宜。
但现实对她重拳出击,她现在开个直播都会被莫名其妙封号。
再这么下去,万一连《风月渡》的试镜机会都没了怎么办?
为了守住退路,梁安霏只能认清局势,学会卑躬屈膝。但面对面拉不下脸,只能找个中间人了。
此刻,程奕用一句话给温听宜解释全貌,就是“你妹屈服了,你行行好,绕过她吧”。
温听宜只觉得无语。
她不吃道德绑架这一套。
“梁安霏的事,我管不着,我从来没有针对她,更不想帮她收拾烂摊子,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她自己造作。”
程奕笑出声,一脸不可思议:“真够铁石心肠的,你跟程泊樾越来越像了,不愧是他教出来的。”
温听宜没有说话,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她时刻保持警惕,在走廊上拐了个弯,包厢就快到了。
其实程奕已经认清形势,哪怕他再恨程泊樾,也不敢动程泊樾的人。
但程奕内心阴暗,想往每个人头顶吐痰,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纯粹恶心人。
他暗暗琢磨,眼前这二十出头的女生,确实漂亮,但要论段位,其实也就那样,看起来属于好骗的类型。
漂亮又好骗,养在身边,作一个无聊时的消遣罢了。
难道程泊樾真心喜欢她吗?不见得吧。
程奕听说了太多始乱终弃的案例,这个圈子里,三心二意才是常态。
如果她对程泊樾抱有浪漫幻想,那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必输无疑。
对于一个刚走出象牙塔的女生来说,最残忍的就是戳破她的幻想。
程奕吐着烟雾离开前,给温听宜撂了一句:“程泊樾骗你的,他最会做戏了,不如趁现在从他身上好好捞一笔,否则等他腻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现在对你好,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踩到他的底线。要是你不小心越过那条界线,让他动怒了,那梁安霏的下场,或许就是你的下场。”
说完就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转头扬长而去。
烟雾呛死了,温听宜掩唇轻咳,转头看见卫生间的标识,她快步走到无人的洗手台前。
打开水阀,却不知要干什么,索性摁了一泵洗手液,在水流下搓了搓。
她没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
但是很奇怪,身体忽然有种沉甸甸又轻飘飘的感觉,站在昏幽的酒吧光线里,像身处另一个世界。
此刻唯一的真实,是屏幕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她重新摁亮。
突然收到一条消息。
周婼:[你在哪呀?我出来找你啦]
温听宜湿了水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水珠摇摇欲滴。
消息框弹出来的一瞬,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期待一些别的。
朋友们已经在等,今晚不能扫兴。
她很快收拢思绪,扯纸巾擦手,佯装开朗的样子敲字:[来了^^]
……
今晚在包厢里,温听宜喝了不少酒。
男模们很帅,俊秀的五官被斑斓朦胧的镭射光照映着,特别蛊惑。
他们一整晚都对她笑,给她递来戳好的水果,在她开心时努力迎合。
当她独自坐到沙发角落发呆时,他们就退到远处跟周婼她们喝酒玩牌,绝不随意叨扰她。
她就一个人默默喝酒,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沙发枕头。
想起那只软绵绵的茄子,她眉心蹙起,揪着抱枕给它来了一拳。
离开酒吧时,温听宜已经有点醉了。
摇摇晃晃的视野里,霓虹迷乱闪烁,汇成五颜六色的马赛克,覆盖她微醺的意识,醉上加醉。
周婼牵着她走出酒吧正门,脚下十几级台阶,周婼提醒她慢点走,别摔了,十厘米的高跟鞋呢,摔了可就疼死了。
终于走完台阶,脚下落到实处。
冷风扑面而来,温听宜呜一声,好后悔:“婼婼,好冷啊,我应该多穿一条打底裤的……”
“没事没事,马上就回——”
周婼的声音突然断了,像是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打断了思路。
不知对方用简单的手势表达了什么,周婼为难地点了点头。
温听宜定在原地眨了眨眼,朋友下一秒就不见了。
眼前的霓虹马赛克,忽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
她呆了几秒,下意识迈开小小的步子,要绕过他。
程泊樾克制地牵住她手腕。
“溪溪,是我。”
沉磁嗓音落到耳边,她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冷风吹乱她细软的发丝,有几缕不听话的横在眼前,程泊樾伸手给她拨开,将她搂进怀里,宽大手掌摸摸她头发。
“怎么喝这么多。”
轻缓的陈述语气,不是责怪,更像心疼。
温听宜双手垂在身侧,无力地揪住裙摆,安分又失神地待在他怀里。
迟疑半晌,她动了动,额头较劲似的抵住他胸口,含糊呢喃:“你是程泊樾吗……”
他肩膀微弓下来,手臂收紧,整个人将她裹住,呼吸随话音加重。
“嗯,是我。”
她没有表现出一丁点雀跃,而是生疏地问:“你是以前的程泊樾,还是现在的?”
程泊樾顿住,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其实她也不在意他如何回答,自己把话续上:“没关系,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猜不透。”
微含醉意的声线,像极细的棉絮,很软,又很脆弱,仿佛一扯就断。
程泊樾皱起眉,太阳穴一阵接一阵地疼,低头在她发顶吻了吻。
“你穿太少了,会着凉,我们到车上说。”
一说要走,温听宜忽然攥住他的衣服,变得像小朋友一样固执,极其不情愿地摇了摇头。
好像必须要在冷风说完全部,这样才能保持清醒。
“我不信别人胡说八道,但是你总是要我猜,”她声音虚得快听不清,“我也不知道该信哪一边了……”
程泊樾感觉怀里的人在细细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在忍着眼泪。
他紧蹙的眉头再也舒展不开,根本不想让她吹半点冷风。
“你喝醉了,先睡一觉,我们明天说好不好?”
温听宜很久才反应过来。
脑子里那根线被酒精泡软,现在蔫了吧唧地搭上。
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就凭本能躲进他怀里了?
本来不想的,她应该绕过他,把他落在身后才对。
她鼻梁一酸,嗓子里溢出一声柔软的低吟,似哼似叹,又像愤愤不平的抱怨:“我要涂黑你!”
要用最浓的笔墨,将卷面上那个满是棱角的樾字,涂得乌漆嘛黑。
女孩子无厘头的一句话,让程泊樾困惑不已。
“你说什么?”
他快速问完,她又闷闷地重复,涂黑你,把你涂成大煤球。
程泊樾更是一头雾水。
他可以洞察她的慌张,她的胆小,她眼角眉梢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
唯独洞察不了,她内心深处对他的依恋。
女孩子朦朦胧胧的心事,是最柔软的雾,可惜这片雾,遇上了让她望而却步的山。
她时而躲避,躲他的高高在上和刀枪不入,躲他不动声色的掌控,躲他时不时冒头的冷峻强硬,躲他眼底蛊惑人心的漩涡。
又时而藏匿,藏起内心的渴望,渴望有一天,他不再叫她小麻烦鬼。
渴望他把身上最柔软的部分和盘托出。
渴望他永不失守的城墙彻底倒塌。
她不该这么乖顺的。
应该坏一点,脾气大一点,把他气得晕头转向。
温听宜不甘心地想着,突然从他怀里脱身,目光不知道瞪到哪里去了,反正气鼓鼓的,后退的瞬间踉跄一下,险些崴到脚。
程泊樾一时错愕,快速将小醉鬼搂回怀里。
这下她再不情愿,他也必须把她抱回车里了。
……
温听宜勉强清醒一些时,四下看了看,自己已经被安全带束在副驾驶。
程泊樾神情略紧绷,手背泛起了交错的青筋,搭着方向盘的手正要开车。
启动之际,她
忽然解开安全带,像只横行霸道的小螃蟹,整个人踉踉跄跄越过中控台,软软地坐到他身上。
在程泊樾目光诧异时,她执着又凌乱地,伸手去掏他的大衣口袋。
中途摸不准,碰到他的皮带金属扣,他眉头一紧,喉结滚了一遭,隐忍的力道攥住她手腕:“温听宜,你要干什么?”
“你还我护身符!”她没被控制的一只手继续摸索着,憋得想哭,“你这个霸道鬼,平时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还要抢我做的护身符……”
程泊樾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底波澜暗涌。
车里的空气霎时升温,带着一点与硝烟无异的暧昧,冲撞着男人沉重的呼吸。
温听宜找不到想要的东西,蔫了一瞬,转而又打起精神,盯着他耸动的喉结,慢慢地,她越来越激动,很想咬他。
意识催促着动作,她真的凑上去咬他的脖子,嗓子里轻软地哼哼两声,脑袋埋在他肩窝。
程泊樾手臂紧绷,青筋跳动着,忍无可忍地抱住她,感受她在身前细碎的拧动。
喉结周围晕开细腻湿热的触感,牵出一丝似痒非疼,而她还在为非作歹,乱动的腿根反复蹭他。
程泊樾攥紧拳,浑身硬得像铁。
他真的快疯了。
第57章
车里的空气如有实质地颤动着,紧闭的车窗隔绝冷风,周遭的燥热无处挥散,反而愈演愈烈。
在她醉醺醺的霸占下,驾驶位变得拥挤逼仄,温听宜气闷地咬他,掏他的口袋,皮质座椅的扶手偶尔被她乱抓几下,泛起悉索混乱的声响,像是在车里做了什么情|热缠绵的事。
可偏偏什么都没做,连吻都没有,只有暧昧的摩擦声和呼吸声翻涌交汇,滔滔不绝,对车里唯一清醒的人来说,不亚于一场漫长的凌迟。
程泊樾紧蹙着眉,喉结在她湿热的吮咬下坚硬缓动着,喉咙深处沉出一声闷热的喘。
她背后就是方向盘,怕她不小心磕出淤青,程泊樾尽量圈住她的腰不让她乱动,另一手不轻不重护着她脑袋,避免她突然抬头撞到车顶。
程泊樾两只手同时被占用,一身强硬的力量第一次失去用武之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什么都施展不开,就连欲望也被束缚着。
柔软撩人的甜香搅乱他的气息,仿佛一场黏灼的交战仪式,她气哼哼地溢出几丝呜咽,脑袋抵着他颈侧,顺着他脖子一路咬到锁骨。
咬还不够,还要扒拉他的衬衣,入室抢劫般扯开他三四颗扣子,脑袋又埋下来乱蹭乱咬,像只炸了毛的小兽,要在他怀里翻天了。
在彻底乱套之前,程泊樾手臂的筋脉全都绷了起来,他气场一凛,单手捏住她后颈严肃地哄:“护身符不在这儿,回去再给你掏,你乖点儿,我要开车。”
他气音沉甸甸的,像被克制的欲望压住了,压得密不透风。
温听宜被他拎得抬起了头,茫然地偃旗息鼓,整个人是昏的,涣散的目光不知该看哪。
只见某人的领子乱糟糟,看起来又坏又蛊,再往上,一双锋利凌然的眼眸注视她,像攫住她的心跳。
刚才在他怀里闷得有点缺氧,她低着眼睫小幅度换气,四肢依旧缠着他滚烫的体温。
耳边回荡他低哑的声息,她拖着自己半懵半醒的意识,足足十秒才有所反应。
不知怎么的,她讨厌他此刻的冷肃,讨厌他进退自如。
温听宜感觉全身都很热,像发了一场高烧,在热意的怂恿下,心头耷了一半的旗帜又竖了起来,不甘示弱。
她盯住他,绵软声线耀武扬威:“不听你的!”
在他恍然闪动的目光里,她双手圈住他脖子,作势要勒晕他似的,脑袋用撞过去的方式蹭他的肩膀,跟他交颈相拥,不给他冷静的机会。
她感觉他起伏的胸腔里,那颗心正在疯狂鼓动着,她太想窥视这颗心的全貌,于是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几乎将他结实的胸膛破开一个口子。
不仅上半身挑衅他,屈膝岔开的双腿还在拼命夹他的腰,用绵软的执拗,破坏他的无坚不摧。
动静愈发凌乱,耳边是男人沉重的呼吸,节奏全乱,似乎早已在理智溃散的边缘反复徘徊。
火已经燃起来,势必要添一把柴,温听宜鬼迷心窍又胆大包天,伸手用力扯他的西服裤袢,冷不丁想起有皮带的阻碍,于是又毫无章法抓弄他的金属扣。
悉悉索索,无法无天,把某人浑热的身心折磨得透透的。
“温听宜!”
程泊樾突然沉嗓叫她大名,尾音干脆利落,将炙热迷蒙的空气撞开一个清醒的豁口。
他声线已经不稳:“听话,你现在不高兴,也不清醒,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
她反骨犹存,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回应,就哼了一声,双手攀上去掐住他肩膀,借力退了几寸,懵懵看着他,颤抖的睫毛有点气恼。
程泊樾沉喘着靠住椅背,终于得以卸力,像经历了一场紧急战役,温热松弛的余韵漫上来,满眼都是她。
静了会儿,他阖着眼皮,忍不住抚摸她潮红的脸颊。
很烫,烫得他心燥,心疼。
尽管他现在可以万事顺着她,但车子停在大路边,万一擦枪走火,手边连个保险工具都没有。
他是男人,怎样都无妨,但她不一样,她会吃亏。
目光交汇,程泊樾撩开她耳边凌乱的发丝,霎那间,他喉间的灼热疯狂涌动,面上却还是风平浪静。
男人沉稳的模样,让人更想使出浑身解数,不间断地在他身上作乱。
温听宜决意要挑战他的固若金汤,于是乖不到三秒,呼吸朝他正面撞过去。
撞出一个吻。
她故意偏离目标,仅仅吻到他嘴角。
暖热触感稍纵即逝,程泊樾眼底闪过一丝错愕,神情凝了凝,像是想起什么印象深刻的过往。
车内倏然安静。
温听宜鼓着腮帮子瞪他,醉醺醺吐槽一句,“程泊樾你就是个可恶的心机男”,随即双手并用,食指用力戳他脸颊。
给他硬生生戳出一个笑脸,戳着戳着就捏了起来。
揉面团似的,一张俊脸被她捏来搓去,男人凛然的眉间泛起几分情绪,像平和的诧异,又像姑息纵容。
她第一次捏他的脸,对程泊樾来说,也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动手动脚地捉弄他。
程泊樾无奈敛息,闭了闭眼。
行吧,捏。
让她捏。
捏了十几秒,她柔软的指尖逐渐升温。
随后戛然而止。
温听宜喝了酒本来就没劲,难得折腾这么久,骨头都软了。
最后一分力气消失殆尽,她面露沮丧,双手缓缓垂落下去,搭到他肩上。
不掐了,也不挠了,就这么乖乖放着。
她不声不响耷着睫毛,眼底像泛起潮雾。
程泊樾绷着额角青筋,温淡视线望着她,被她磨得没了脾气。
他揉揉她脑袋:“玩够了,欺负我也欺负够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温听宜默了会儿,心事重重地摇头。
到底是谁欺负谁呢。
她无意识缩起肩膀,屏了一口气,停顿一瞬,肩头又失落地塌懈下去。
“程泊樾,你没礼貌……”她细声细气地控诉,“我亲了你,你就要亲我啊……”
她三年前说过一样的话,程泊樾记得很清楚。
此刻,似曾相识的场景,截然相反的心境。
一种强烈的怜惜感,像滋长的藤蔓,缠绕在他胸口,催促着他,让他忍不住反思。
三年前对她,其实太鲁莽了些。
那晚是她第一次,他不该那么凶,不该任她露怯逃离而不去追回。
那晚的坏人,是他才对。
她应该找他算账。
这一秒,他怀里的人乖巧沉默,鼻尖红红的,好像要哭,又好像太困了,想趴在他身上睡觉。
程泊樾轻摸她脸颊,拇指压在她略
微湿润的眼尾,缓缓摩挲一阵,没让她醉醺醺的话掉在地上:“回家再亲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温听宜恹恹地坐在他身上,反应力慢吞吞的,很小声说:“你不会亲我,你要把我关起来。”
程泊樾:“……”
“不关,我说的是气话。”他耐心解释,“以后不会再说了。”
温听宜缓慢眨眼,心有余悸:“你说过的气话还有好多呢。”
软绵绵的陈述,又把程泊樾噎住了。
她今晚情绪起伏这么大,不一定全怪酒精。
不知是谁惹她难过了,或许有他的原因在内,程泊樾早就猜到了,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止。
“溪溪,看着我。”程泊樾捧着她的脸,目光交融时,他耐着性子引导,“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我好不好?”
她眼神朦胧,表情一动不动的,似乎不想应他。
但她也没有摇头,程泊樾就顺着问下去:“你说不相信别人胡说八道,这个‘别人’是谁?今晚谁对你胡说八道了?”
温听宜听见他平稳的嗓音,尚未清晰的大脑思索片刻,判断不出他得到答案之后会做出什么事,她心里没底,就没有开口说话,只摇了摇头。
但事情没完。
抽丝剥茧而已,对程泊樾来说太简单了。
他轻牵嘴角,以退为进,状似很妥协地说:“你不跟我告状,我可就让人去查了。”
温听宜被酒精侵扰着,愣神了,反应几秒,知道自己迟疑无效,泛着水光的眼眸低垂下去,束手无策地说了对方的名字。
程泊樾没什么反应,手臂圈着她的腰,另一手揉她头发,继续引导:“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温听宜默默检索记忆,突然想起那阵烟熏雾绕,不适感极强。
她眉心轻微一蹙,不设防地说:“他往我脸上吐烟,好呛……”
话音落下,程泊樾神情有了一丝波动。
他呼吸微沉,不着痕迹地攥了攥拳,很快又舒缓开。
“还有呢?”
温听宜拨浪鼓摇头:“没了。”
足够坦诚。
“好,我知道了。”程泊樾无声笑了笑,可这点笑意仅仅浮在嘴角,眼神却越来越冷。
唯独对她说话时,声线格外轻缓:“现在回家好不好?等你酒醒了,我们再说别的事。”
温听宜感觉自己像片叶子,轻飘飘的,浮在他缱绻柔情里。
她被他轻拿轻放,一时间大脑空白。
刚才被他诱出答案,他是有所收获了,这么一对比,就显得她双手空落落的。
她皱着眉疑惑。
一开始要干嘛来着?
哦,要让他失守,把他气昏头。
程泊樾正要把她抱回副驾驶,温听宜忽然又来了劲儿,双手胡乱捣鼓,将他剩下几颗衬衣扣子全部解开。
他陡然顿住。
男人上半身没了衣料遮掩,腹肌线条清晰起伏,沟壑纵横,完整的一片区域,莫名其妙敞露在昏暗里。
她又盯上他的皮带,冷不丁的,给程泊樾气笑了,他毫不留情扣住她手腕:“这是要把我衣服扒光的意思?”
温听宜双手被他单手钳制住了,动弹不得,那股不甘又涌了上来。
手动不了,别的地方还动不了吗?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号角冲锋似的,直接吻上去。
唇温相贴的瞬间,女孩子柔软的舌头也探了进去,气息交缠的刹那,彼此共有的身体记忆倏然翻涌。
程泊樾脸色骤变,眉心跳了两下。
这招比扒他衣服更奏效。
温听宜听见他低沉的喘息,其实这一秒,她也没有多镇定。
酥麻感已经顺着脊柱攀爬,情|欲浪潮冲垮堤岸,但她今晚是壮志凌云的作乱者,千万不能分心。
于是更大胆地,双手掐住他紧绷的腰腹,偶尔用指尖画圈的方式,让他濒临失控。
这次没有衣料阻碍,腹肌手感格外滚烫。
连她都感受到了热意,程泊樾本人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热吻碾转,程泊樾诧异于她的主动,不知她又是因为喝醉上头,还是本来就想吻他。
女孩子身下只遮了一条短裙,这么冷的天,连丝袜都没穿。
他手掌拢着她腿侧的细腻白皙,情不自禁地用力,但又不能弄疼她,于是克制着,指关节攥得泛白。
太乱了,两道呼吸乱得难分彼此,她的呜咽声像绵软的钩子,吊扯着他,欲生欲死。
车内空气临近沸点,车外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招牌微光小小一簇,晕染在程泊樾深黯的视线里。
温听宜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只知道在某一瞬,程泊樾给她的回应异常热烈,舌头缠着她,吞没她为数不多的氧气。
他不再退让,从循序渐进,到横冲直撞,好像已经万事俱备,随她怎么撩拨,他总能稳稳接住。
完了,她有点晕头转向了。
接吻间隙里,程泊樾哑得浑然的嗓音从唇间溢出:“温听宜,你认真的?”
怎么办,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身子软,意识也软,软成一滩浆糊,她没骨头似的挂在他身上,湿润的唇被他碾磨着,只能含糊不清地说:“如果我认真了,你就会把你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全部交给我吗?”
彼此吻到鼻尖碰撞,程泊樾含着她的唇,动情吮吻一阵,用沉热不堪的气音说:“就算你不认真,也交给你。”
温听宜心口酸胀,紧接着泛起一丝窒息的愉悦。
她含着一点忍耐的哭腔,追问他:“那你还会对我口是心非吗?”
程泊樾鼻音很重地回答:“不会。”
他答得如此肯定,温听宜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颤声试探:“那你回答我,你为什么突然回国?”
“因为别的男人趁我不在,死皮赖脸追你,还叫你宝宝。”程泊樾停顿,这么多年第一次飙脏,“我他妈想杀了他。”
霎那间,她有种天旋地转的错觉,好像四周都碎成了马赛克,身前的人是唯一的真实。
他一步步向她和盘托出,但他至今不知道,她在卷面上涂黑的那个字到底是什么。
她百分之十的秘密依旧守在心底,没有损兵折将,甚至求浆得酒地,用半小时的锲而不舍,博得他身上最柔软纯粹的部分,揪出他的真实,打翻他的醋坛子。
程泊樾吻得失控,随着追吻的节奏,他整个人往前一倾,几乎将她压到方向盘上。
动静乱了一瞬,他喉结上下滚动,一手扣着她后脑勺,更深入地吻她,再说话时,已经咬字不清。
“温听宜,给我添乱吧。”
“我惯着你。”
第58章
几年前,平凡整洁的居民楼里,温听宜慢吞吞收拾离家的行李,程泊樾倚靠在阳台,自她一句露怯的恳求过后,那根烟愣是没点上。
打火机轻曳的火光就此熄落,程泊樾兴味索然,拿下嘴边的烟,搁在指间转了转。
轻慢淡漠的声线随之传来:“老爷子让我照顾你。”
一句客观陈述吗?
温听宜忐忑地点了点头,没吱声,怕他觉得敷衍,又拘谨地补一句:“那就……麻烦你了。”
阳台外细雨绵绵,他挺拔身躯背着光,神情看不太清楚,态度却冷得明显:“既然老爷子执意把包袱丢给我,我也懒得跟他掰扯。但你好好记着,平时少给我添乱,我没有义务惯你。”
她惶惑地怔了怔。
“嗯,我记住了……”
傍晚,一切整理妥当。
离开居民楼,一辆深色轿车停在马路对面,买菜回家的行人打着伞经过车身,好奇地往车标上瞟一眼。
司机帮忙拿行李,温听宜双手撑伞,帆布鞋踏上被雨淋湿的街道,独自跨过水坑。
步伐落偏了,污水溅到白袜,她低头查看,本能地蹙起眉。
可惜顾不上这
么多,她只能继续迈步,踉踉跄跄追上前面的白衬衫。
他走的也太快了。
心想,如果程泊樾能回头等等她就好了。
……
温听宜缓慢抬眸,视线像越过几年前湿润的伞沿。
但耳边不是淅淅沥沥的雨,而是彼此湿热淋漓的接吻声。
思绪落回现实,温听宜搂着他的脖子,听程泊樾浑闷的呼吸声,感受着唇间轻重有度的舔|弄。
在缱绻难歇的勾缠里,她溢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呜咽,就当应了他上一秒的情话。
程泊樾觉察她的懵顿,他喘息淡下来,捧着她的脸颊退开半寸,微黯染欲的视线黏在她唇上,直到他撩起眼皮,目光一丝一缕交汇。
一向冷峻体面的男人被她弄得衣衫不整,腹肌纹路印有她鲜红的指甲印,她瞥一下就仓促挪开眼,耳根子莫名发烫。
酒精在脑海里荡漾,把记忆泡得柔软零碎,她甚至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她干的。
女孩子羞赧又困惑的模样,在他看来比任何事情都有意思。
程泊樾平静往后靠,拉开的距离持续不到三秒,他顺手将她抱回怀里,一只手掌拢着她后颈,餍足又颓靡地,偏头亲吻她泛红的耳垂。
他呼出的热气时轻时重,夹杂淡弱的喘,让她半边身子都酥了。
温听宜下意识瑟缩,心想这个人怎么越来越蛊了,在别人面前一副随时出家的寡情样,在她面前就这么欲兴浓热。
程泊樾吻了一阵就抬起头,拨弄她耳边散开的发丝。
她在余韵里失神,屈膝岔开的腿动了动,委屈低吟一声:“腿麻了……”
他好像不舍得把她抱回副驾驶,就匀出一只手,拢着她膝盖逐渐往上,替她舒缓似的揉着。
这人很有耐心,状似给她醒酒:“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
温听宜掉线沉思。
“记得。”可惜记到别处去了,她正义凛然地咕哝,“你刚才骂脏话,还说要杀人。”
半醉半醒,也要争做文明小标兵。
程泊樾有点好笑地吻她额头:“知道了,以后不骂了,也不杀了。”
“……好。”
她像个专业质检员,点点头,对他改邪归正的态度很满意。
程泊樾正要问她接下来想干什么,她就困倦地打个小小哈欠,眼角冒一点泪花,茫然盯住他衬衣敞开的怀抱。
下一秒就趴到他胸膛,侧脸贴在他心口,睡得闲适安稳。
把他钓成这样就偃旗息鼓了?
到底是认真的还是耍他的?
不知她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反正是一点也没放过他。
程泊樾很淡地喘了一口气,靠住椅背看向车窗外,眼底恢复了清明。
他扫一眼远处那家便利店,额角跳动的青筋逐渐放松,收回视线,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揉她头顶的软发,任她蜷在怀里打瞌睡。
喝了酒,又困成这样,他拿她没辙,不想欺负她。
他顶多有点变态的掌控欲,但在她面前也收敛了一大半,至于霸王硬上弓的坏癖,他没有。
索性拿毯子把人裹起来,安放到副驾,程泊樾一颗一颗系好衬衣扣子,清醒地开车,带她回临湖别墅。
半路打了个电话给陆斯泽,三言两语就说清了,最后一句话撂下:“你看着办。”
陆斯泽正在会所二楼的私人包厢,给自己养的小猫铲屎。
挂了电话之后,他吊儿郎当嚼着口香糖,下楼,到人影散乱的舞池旁搜寻目标。
果然,程奕那狗逼崽子,转场转到他这儿来了。
陆斯泽让场内安保把狗逼崽子揪出来,揪到后巷去,顺便通知两名打手。
几分钟后,程奕被两个男人架离酒桌,当场就懵了。
怎么了到底?他跟朋友尽兴喝个酒,犯天条了?
一帮塑料朋友神情呆滞地看他被架走,顿时悟出来,程奕一定是得罪人了。
谁也不想沾一身腥,于是这群二代们假意起身救助,其实屁股都没离开沙发。
又装出一脸担忧的样子,拿起手机扣到耳边,说要打电话给程奕叫人,让他别急,但手机里开的是闹钟界面。
就这样,众人在小小的骚乱中目送程奕狼狈离开。
程奕骂了一路,场内保安将他拖到后巷,手一甩,将他交接给打手。
两名黑脸大汉摩拳擦掌,步步逼近,程奕木着脸后退,被坑坑洼洼的路面绊了一脚,当场摔跤。
他要气死了,瘫坐在一个铁质垃圾箱前破口大骂:“有病啊?!你们到底是谁的人?谁要搞老子?”
其中一人说:“小程少爷,不必问太多。”
说完就踹了他一脚,程奕毫无防备,一记闷咳伴随着残影,身体撞到垃圾箱上,发出砰一声巨响。
他疼得发抖,身子蜷成一团,捂着肚子缓了会儿,一时无计可施,只能厚着脸皮搬出救兵:“你们敢动我?!知不知道我堂哥是谁!”
对方露一个正经的微笑:“抱歉了小程少爷,派人教训您的,就是您堂哥。”
程奕来不及惊愕,混乱的拳脚顿时兜头而下。
折腾了十来分钟,打手顺利完成任务,扬长而去。
程奕不省人事地缩在垃圾箱前,直到有人靠近,垃圾箱的盖子被打开。
陆斯泽带猫出来透气,顺手往垃圾箱里扔了一袋结块的猫砂,转身时顿住脚。
他状似不知情地低头,看着程奕:“哟,小奕弟弟,这是怎么了?”
程奕全身挂彩,觉得丢脸,撇过头一声不吭。
陆斯泽很好脾气地蹲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要是安安分分的,程泊樾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非要犯贱,跑到他的人面前煽风点火,把人家姑娘惹不高兴了,你说你,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程奕苦着脸,绷嘴不答。
“唉,我劝你,老实点儿,嘴也放干净点儿。”陆斯泽双手架起小猫咯吱窝,拿到他面前晃了晃,“记住了吗?”
小猫盯着程奕,突然冲他哈气。
程奕身子一缩,点头如捣蒜。
“知道了,我知道了……”
——
初冬深夜,别墅区亮着温然灯火,万籁俱静。
被人从车上抱下来时,温听宜逐渐苏醒,软软地挂在程泊樾身上,被他用一个抱树袋熊的方式,抱进暖气充盈的别墅。
纯的伏特加后劲真大,她意识昏蒙,本能地在他肩窝蹭蹭,转头一瞧,远处灯带照映着鱼缸里的五彩斑斓,吸引她的注意力。
温听宜收回视线,好像想到什么重要的事,她仰起头看人,脑袋懵懵地歪了一下。
他垂眸接住她的茫然:“嗯?”
她轻轻问:“喂鱼了吗?”
程泊樾被她柔软的目光戳了一下,于是抱着她,走向那口宽大的鱼缸。
他单手抱住怀里的树袋熊,没让她掉下去,然后空出一只手,往水面撒鱼粮。
仿佛一呼百应,十几只热带鱼齐齐浮上来吃饭。
水里小幅度动荡,水纹折射着光线,朦朦胧胧倒映在程泊樾脸上。
温听宜勾着他的脖子,眼睛昏昏欲睡地眨了眨,虚望着他:“你骑着鱼过来追我了。”
这无厘头的话,程泊樾也拿它当回事,状似好奇地问:“骑的什么鱼?”
“……一只很大的鱼。”说着,她眉眼弯弯,漾一个甜软的笑,“想游到哪里,就游到哪里。”
程泊樾喂完鱼,扯纸巾擦了擦手,双手抱她,站在原地浅笑着问:“带你一起游,好不好?”
“嗯?”她迷茫注视他,泛红的鼻尖挂了一丝头发。
程泊樾一手轻轻撩开细软的发丝。
“带你游到一个让你开心的地方,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不会有人污蔑你犯错,不会把你丢来丢去。”他轻缓又认真地说,“在那里,温听宜永远有一个家。”
她直勾勾望着他,眼底像晕开水波,细碎的光亮在她目光里闪了闪。
“嗯,好。”她回过神,笑着点头。
程泊樾抱她往楼梯方向走,她下巴抵在他肩上,忽然忧心地问:“等我明天睡醒之后,你还是现在
的你吗?”
“嗯。”他不假思索,“一直是。”
“那你要说到做到,不能亲了我就不认账……”
他笑一下。
“怎么会。”
他此刻的笃定和熟练,让温听宜想到一个问题。
她轻软又严肃地问:“你追过别人吗?”
程泊樾边走边答她。
“溪溪,我没追过人。”
“尤其没追过你。”
她呆滞狐疑,抬头盯他:“那你怎么这么会?”
被她这么评价,程泊樾嘴角噙着一点无奈的笑。
“不是说了吗,条条大路通罗马。”他温柔缱绻的嗓音里,有十分的坦诚,“能让女孩子开心的招,我都用了。”
“那你还有压箱底的招吗?”
“有。”
“嗯……那我想见识一下。”
程泊樾顿了顿,人都走到旋梯口了,忽然停了下来,低眸看着她。
目光交织,她眼波温软,不害怕,也不抗拒,不再像以前那样怀疑他。
他在她那里,至少多了百分之五十的信任值。
温听宜见他喉结滚了一下,她像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伸手去碰。
“怎么不上楼啦?”她指腹蹭着他的喉结,醒了醒酒,乖软道,“我要早点睡觉的,明天要去剧院看黎老师彩排呢,我要偷师学艺……”
程泊樾呼吸一沉,仿佛情难自控,低头在她眉心轻吻一下,又抵住她额头,气音低浑地问:“你知道吗?”
她眨眼:“嗯?”
程泊樾眉眼舒展,意味深长地说:“我妈喜欢你。”
第59章
那晚在舞协酒会上,黎女士看温听宜的眼神,柔中带慈,其味无穷。
哪里像在看一个行业后辈,分明在看一个未来儿媳。
程泊樾懒得戳破,甚至有点烦闷无语。
这份不悦的来源很简单,大概因为,黎女士在母亲职位上缺席已久,早已被他划定为生活中无关紧要的人。
可偏偏,他手里一件重要的事尚未尘埃落定,就被无关紧要的人以名正言顺的理由介入,感觉略有不适。
黎女士不但暗中介入,还明晃晃地盖了个小红章,仿佛在说,这个女孩子很好,我很喜欢,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希望你能尽力留住她。
小红章盖下来之后,整体感觉就难以言说了,既给人添了一丝烦躁,又叫人感觉前路开阔。
虽然那种开阔的心境,程泊樾不会亲口承认,但实打实有那么一瞬的舒坦。
不是因为眼光被认可而感到舒坦,而是因为,这证明了一件事——温听宜被很多人喜欢着,她可以在源源不断的爱里自由生长,多一分自信,少一分气馁。
这让程泊樾很放心。
他私心补一句:“无论是黎女士,还是爷爷,都对你很满意。”
昏黄暖光里,彼此额头相抵,温听宜一边望着他,一边用食指指尖,虚虚地在他喉结上蹭两下,走神了,只记得开头那句话。
“你妈妈喜欢我……”温听宜低声重复,恹恹欲睡地思索着。
还以为要斟酌什么重要发言,不料她再一开口:“所以你就不喜欢我了?”
目光柔软,偏偏语出惊人。
一阵静滞过后,程泊樾险些败下阵来,又气又想笑:“为什么这么说?”
她蹙眉困惑,理所当然地问:“你跟你妈妈,关系不是不好吗?”
对程泊樾来说,既然黎女士是敌,那作为小粉丝的她,岂不是站在敌的一方?
敌方战友,当然不可以交好。
瞬间拨云见日,程泊樾理解了她的意思,下一秒就震着胸腔笑了。
酒还没醒,逻辑倒挺严谨。
“其实没那么严重,我只是懒得跟她联系。”
他跟黎女士本就没什么仇怨,只是因为父亲的意外死亡,母子间产生了一些不可避免的隔阂,很多话都说不开,干脆就不说了,也很少见面。
程泊樾即将飞美国留学那阵子,黎女士让舞团助理出面,给他送了一个赛车模型,程泊樾没有收,说自己已经很久不玩这些东西了。
后来就彻底没联系。
要不是因为温听宜邀他去看舞剧,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氛围或许要持续好几年。
舞剧那一茬,温听宜一直没忘。
此时被他抱着,减少了一截身高差,眉眼相对,好像看什么都清晰了。
她言之凿凿:“所以我那天收到的文创礼品,还有跟黎老师见面的机会,都是你安排的……”
“嗯。”应完一声,似乎不想被她扣上横行霸道的帽子,程泊樾面色从容地强调,“我只是做了个开头,没有强人所难,是黎老师自己想见你。”
她还有点不信。
“为什么?”
他就哄:“因为你运气好。”
程泊樾转身迈步,抱着她不疾不徐踏上楼梯,她在轻微的颠顿感里实事求是:“可是我只中过一次彩票。”
运气都是比出来的,程泊樾十分淡定,一副自愧不如的语气:“比我好很多,我一次都没中过。”
温听宜醉懵地想,难道不是因为你从来没买过彩票吗?
没等她琢磨完,视野已经温柔偏转,她被一股稳重的力道放到床上,清新的花果甜香蔓延四周。
卧室没开灯,月色轻盈朦胧,暗到只能看清半米之内的事物。
眼前是他宽阔的肩膀,衣扣系得不太走心,坚硬的锁骨敞露着,程泊樾低头看她时,喉结下方就晕开一片淡影。
影子里蕴含不动声色的温热,温热往后退了几寸,好像把她放下就要走了,温听宜本能地伸手,轻轻攥住他衣领,不让他走,双手攀到他肩上。
隐约感受出他肌肉的紧绷,随后,男人的上半身就像一页轮廓优越的剪影,恰如其分地朝她覆下来。
柔软崭新的床,承着两个人的重量。
呼吸近距离交汇,程泊樾撑在她身上,一只手掌拢在她头顶一侧,拇指带着怜惜的意味,蹭蹭她眉梢。
有点痒,她颤动着眼睫,溢出一声很轻的低吟。
程泊樾面色冷静,眼底却泛起一股灼焰,对视几秒就让人心口发烫。
他气息很淡地问:“今晚想不想抱着我?”
温听宜盯着他硬挺的鼻梁,走神了,听到一个抱字,想起这段时间都是抱茄子玩偶睡的,习惯了,就下意识问:“这里也有茄子吗?”
他话里带笑:“我算吗?”
哪里算?
她困惑不已:“我没有见过身高快一米九的茄子……”
程泊樾隐隐失笑,抚着她的额头顺水推舟:“那你现在见到了。”
他轻柔耐心的抚摸,似乎比吻还致命,温听宜身体不动,心却一直在颤,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热,让她前胸后背都发烫,她企图降温,双手在心口附近摸索,将薄薄的针织短上衣扯了扯,毫不设防地,肩膀露了一大半。
随着悉悉索索的脱衣动静,程泊樾视线低了些,一片细腻白皙落入他眼底,掀起深黯的波澜。
她不适地哼哼两声,他目光就移回来,对视时牵住她乱动的一只手,安抚似的揉她掌心。
沉甸甸的气音落下来:“哪儿不舒服?”
她皱眉嘀咕:“好热……”
说完就昏昏沉沉搂住他脖子,呼吸蹭过去,以为他肩膀是个降温的好去处,没想到:“怎么你也这么热……”
一阵耳鬓厮磨后,程泊樾头疼地搂住她,既然她说热,那就把她抱起来。
他靠在床头,她不安分地坐在他身上。
程泊樾撩进她上衣,手掌往她后背一摸,果然一层细汗。
他休假几天,没有会议应酬劳神,闲暇一身轻,但谁曾想,怀里的人才是最棘手的。
温听宜热得冒汗,磨磨蹭蹭把上衣脱了,留一件聊胜于无的小背心,舒服了,整个人趴在他身上。
她倒是困得不行了,随时能睡,但身前唯一清醒的人,已经被体内的燥热搅得一塌糊涂了。
“温听宜,还不打算放过我?”
沉闷低哑的一声像砂砾滑过耳畔,似有若无的痒,叫人分不清过往和当下。
以前睡觉前,她总会亲他。温听宜被潜意识牵引着,强撑一点清醒,做足了睡前仪式感,在他唇上落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晚安……”
声线虚弱,很快就伏倒在他肩上。
程泊樾太阳穴跳了跳,低眸看她。
终于睡了。
要是再进一步的话,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连空气都安分下来,而被她紧紧抱住的人,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愁眉了。
——
次日一早,温听宜是被窗帘缝隙洒进的光线晃醒的。
宿醉的头疼毫不留情,一阵接一阵向她袭来。
她难受地揉了揉脑袋,恍惚睁开眼,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索性坐起来,为了保持平衡,手往旁边一撑。
掌心突然覆着一层坚硬滚烫,她愣住了,转头一瞧,实打实压到某人腰腹附近。
程泊樾闭着眼闷哼一声,一手搭在额上,手指虚攥成拳。
她快速收回手。
完了,大清早就被她这么一按,不会出什么事吧。
空气陷入沉寂,落地窗外传来几声愉悦的鸟鸣,填补了一阵尴尬的空白。
温听宜拥着被子,坐在一旁怯怯望着他:“疼吗?”
程泊樾慢腾腾撩起眼皮,初醒的目光不愠不怒,只是声音很哑,鼻音略重地闷出一声:“疼得要命。”
她听出潜台词了,刚才要是没有及时拿开手,而是稀里糊涂掐一把,就真的要了他的命。
似乎为了舒缓,程泊樾毫不避讳,直接掀开被子,所有暧昧痕迹暴露在空气里。
温听宜瞥见他腹肌的指甲印,霎那间头皮发麻,什么都想起来了。
身旁这人却只字不提,青筋蛰伏的小臂压着硬朗的眉骨,程泊樾不声不响的,在浅淡的光线里闭上眼,状似要补觉。
她搂着被子挪过去,食指戳戳他胸口:“昨晚的事,你生气吗?”
“嗯。”刚睡醒的倦哑嗓音,更衬他语气严肃,“喝醉酒的温听宜简直是只小霸王,要翻天。”
小霸王攥了攥被角,试图缓解一点心乱如麻的感觉。
其实把他惹到失控,心里是畅快的,但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就太耀武扬威了。
此情此景,三字概括:“对不起。”
不太虔诚的道歉。
程泊樾或许听出什么猫腻了,鼻腔里闷笑一声。
“逗你的。”他睁开眼,勾着她的腰把人抱进怀里,胸膛贴着她后背,倦怠的气息沉在她颈侧,“又没做错什么,以后别说对不起。但我问你的话,你要认真答。”
她整个人被他裹在怀里,体温无处逃逸,尽数与他相融。
此刻什么也没做,只是一个背后抱的姿势,沉浸在淡薄晨光里,却像另一种噬人心骨的缠绵。
温听宜心跳跃起,暗暗攥了攥手指。
“你要问什么?”
身后的呼吸落在耳边,像一个若即若离的吻。
程泊樾还是那副沉稳冷淡的语气,但话里独一份的牵挂,只有她能感知出来:“听别人乱编排,话里话外遭贬低,是不是很委屈?”
其实不问还好,一问就确有其事了。
那股酸胀感化作淡淡的鼻音,她抿唇,很实诚地“嗯”了一声。
默了会儿,程泊樾坐起身靠在床头,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双手圈揽着将她抱过去。
温听宜一时茫然,侧坐在他身上,被子凌乱地堆在周围,好像给她筑了一个安全岛。
“昨晚没生你的气。委屈的时候,本来就不用憋着,尤其在我面前。”他捧起她的脸,拇指抚过她眼下薄嫩的肌肤,“大哭大闹也没什么,没人规定长大了就不能哭,如果有谁规定了,那它不是人。”
温听宜讷了片刻,心口像塞满羽毛,又软又胀,却因他最后一句玩笑话而忍俊不禁,一时间心情复杂,酸涩又愉悦。
看一眼时间,该起床了。
不管喝醉的时候做了什么,都成过去式,现下两人都清醒,她没有像以前那样随便抢他的衬衣穿,而是在衣柜里翻出一件新的毛衣开衫。
软糯的浅杏色,不知是程泊樾亲手给她挑的,还是让他秘书帮忙选的。
她穿上身,在落地镜里撞进某人慵懒欣赏的眼神。
目光在镜子里仓促移开,温听宜摸了摸鼻尖,问他:“这也是你追人的招吗?”
“算吧。”
程泊樾神情松泛,少见地套了件宽松白T,好整以暇靠在床头,一只手臂垫在脑后,另一手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手机,浑身泛着一股无事可干的懒散,偏头看着她。
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有种事后的餍足性|感。
温听宜脊背一顿,总感觉这人在蛊她。
这间卧室大得空荡,此刻却被一种心照不宣的气氛填满。
她回身看他,目光纳闷:“你今天没有事情做吗?”
其实有,但程泊樾故意没说,坏心眼地把问题抛给她:“你给我安排一件?”
她不上当,带着笑意揶揄:“不敢插手程老板的日常。”
话音甫落,床头那人貌似心情挺好,很轻地笑了一声。
“没人比你更敢了。”
轻飘飘的语气,比两人保持情|欲关系的时候还要温柔缱绻。
有那么一瞬,她从他松散的口吻里听出一丝难得的认真。
其实程泊樾决心追人之后,一直在斟酌,情话说多了,是否会让她觉得轻浮浪荡。
但要是一直不说,他胸口又压着情绪,索性以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至于是让她铭记于心还是一笔带过,都任由她去了,她开心就是最好。
第一天住进来,温听宜对什么都好奇,阳台整整齐齐码放着盆栽,花里胡哨的色彩,她感兴趣,披上外套就出去了。
窗帘完全拉开,暖光盈满一室。
程泊樾懒筋懒骨地靠在床头,接了个电话。
听筒里不怕死地调侃他:“程老板,几点了?您还泡在温柔乡里呢?”
程泊樾没有搭腔,先望向阳台外拨弄花草的身影。
她背对着他,以一个猫腰看花的姿势沐浴在阳光里,发顶翘起一丝俏皮的软毛,随风轻晃,好像在他胸腔里挠来挠去。
“没。”他伤脑筋又舒然地说,“倒像是她在泡我。”
第60章
弧形阳台外围一圈,种的都是耐寒的四季蔷薇,初冬时节也花开满枝,色彩斑斓。
程泊樾挂了电话,温听宜还在阳台捣鼓那些花,像个专业的园林规划师,给盆栽们挨个移一下位置,让它们在最佳的区域晒足阳光。
看来是很喜欢了。
程泊樾刚才还在电话里跟陆斯泽说,女孩子的心思有点难懂:“她也不是招摇的性格,怎么偏偏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
听筒那边像憋着笑,借机揶揄他:“你完了程老板,你一年四季黑白灰,跟花里胡哨八竿子打不着,人家会不会不喜欢你啊?”
通话静了几秒。
程泊樾眼皮一耷,二话不说就把电话挂了。
早上九点多,温听宜磨磨蹭蹭洗了澡化完妆,也穿得像朵粉白蔷薇似的。
一条长度不及膝盖的针织连衣裙,上身套了件薄薄的浅色开衫,无忧无虑下楼。
保姆刚刚上门把早餐做好,她糊弄地尝了两口,拎起小挎包:“吃饱了,我出门
啦。”
程泊樾站在鱼缸前拆开一袋新的鱼粮,回身扫了一眼。
不知是被菱格窗透进的光线晃到了,还是她打扮太用心,叫人眼热。
他微微蹙眉,鱼都饿得在水里转圈了,他也不管,冷不丁问:“出门穿这么漂亮?”
温听宜背对他,在玄关换一双新的高跟鞋,茫然顿了一瞬,清甜声线远远传来:“我平时不就这样穿吗?”
程泊樾目光微黯,掠一眼她换鞋时塌下去的腰,好脾气地说:“晚上降温,多带一件外套。”
这话跟耳旁风似的飞过去,她用最乖的语气唱起了反调:“不用啦。”
仿佛对天气变化十拿九稳,说完就溜之大吉,不忘跟他挥手说拜拜。
确实没以前那么怕他了。
但好像,开始糊弄他了?
他是很讨厌被人糊弄的。
但她的糊弄,像一团绵花撞到他胸口,还软软地蹭蹭他,叫人产生不了半点不悦,反而有点抓心的痒。
这感觉对他而言很陌生,不知不觉就偷走了他很多耐心,但他不予追究,任她在头顶玩花样跳绳,他还得时不时匀出一点注意力,惦记她,避免她磕着绊着。
偏厅的落地窗正好看得见院子,大门外,纤瘦明媚的身影上了车,程泊樾收回视线,拨通周凯电话:“后排有个购物袋,里面两件外套,提醒她挑一件喜欢的带上。”
周凯:“好的。”
程泊樾一会儿要前往西城区会所,跟她不顺路,就让周凯开另一辆车,单独送她去国家舞剧院。
车子驶入主干道,温听宜坐在后排,看窗外一掠而过的繁华街景,心境也逐帧切换,不如表面这么淡定。
在车里濒临失火的吻、归家时的耳鬓厮磨,一连串声色俱全的画面从脑海滑过,她拇指掐着食指指腹,缓解这份时强时弱的心悸。
昨晚还是抱着他睡的,或许是体温和气息,酝酿了关于他的梦境。
梦见两人第一次荒唐后的清晨,她抓起四处散落的衣裳,心惊胆战想要逃走。
还没下床,程泊樾忽然牵住她手腕,用薄软的被子裹住她红印斑驳的身体,从后面抱过来。
高大身躯低了点头,略沉的呼吸埋到她肩上,缓声道:“别走。”
她蜷坐着,裸露的肩膀向内收敛,整个人嵌在他怀里,忐忑得一言不发。
一阵茫然过后,眼眶有些酸热。
他呼吸隐约颤了一下,嗓音里低哑的厚重感,像锁着珍贵物件的木匣子,压在她心头。
“溪溪,我们重新认识吧。”
“不是第一次见你就在你面前抽烟的程泊樾,也不是动不动就对你冷脸的程泊樾。”
“而是会向你道歉,会无条件让着你,把所有耐心和温柔都给你的程泊樾。”
“好吗?”
近乎陈述的口吻,笃定而恳切,好像无论她回答什么,他都不会再让她仓皇离开。
温听宜喉咙发紧,潜意识知道这是一场梦。
她泛红的眼眶荡漾着千头万绪,化作一句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你明天还走吗?”
“不走了。”他承诺说,“陪着你,每天接你下课,不错过你每一场舞蹈表演,参加你的毕业典礼。所有缺失的,都给你补回来。”
她攥了攥手指,缓解凌乱的心绪,声音越来越小:“那你……还会跟我算账吗?”
音落,被子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手臂收紧了,不遗余力地抱住她。
“从一开始就不是你挑衅我。”他气息克制地说,“对不起,是我在欺负你。”
……
霎那间,向后飞驰的景象定格在车窗外。
轿车停在剧院正对面,周凯微笑着提醒她拿外套,温听宜刚从梦境里抽离,恍神点了点头。
可惜一下车就忘了。
周凯要赶去办别的事,半小时后才发现这一茬,心说完蛋,是他马虎了。
正好老板发信息来问,他只好硬着头皮承认自己失误。
程泊樾正跟几个德国人吃饭,聊一个医药研发项目,陆斯泽也在一旁。
应付完一阵觥筹交错过后,几人前往棋牌室消遣,陆斯泽在走廊上跟他吐槽,说这帮德国佬真是臭讲究,一点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也能掰扯一上午。
程泊樾没搭腔,皮鞋不疾不徐踩过棕纹地毯,将熄了屏的手机放回西服裤袋。
兴许他也患了德国佬的臭毛病。
她少穿一件外套而已,他却过分在意,甚至因此分心。
以至于在牌桌上发挥失常,德国人以为他故意放水,于是诚惶诚恐,用蹩脚的中文做作地说,“承让了,程先生。”
程泊樾没什么好说的,撑在额角的手抚了抚眉骨,嘴角牵起一个浅淡认输的笑,回一句,你谦虚了,是我败了这一局。
——
温听宜满怀期待,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来到剧院一号排练厅。
大型排练厅设有六七扇门,她停在第一扇门外,朝门缝里偷瞄。
舞团正在彩排一场新的大型舞剧,敞亮的排练厅里人头攒动,步伐伴着节拍声齐刷刷响起。
黎柔作为指导老师,抱着胳膊站在一张高脚凳上,眼观全场,不苟言笑地审动线,揪细节。
温听宜打算等她们休息的时候再进去。
但黎老师眼神好,一下就发现了她,她定在原地乖巧点头,对方严肃的神情泛了一抹笑意,指了指室内边上的长椅,示意她进来,先坐。
恭敬不如从命,温听宜小鱼似的顺着墙边游进去,不声不响地坐下。
没等多久,排练中场休息,黎老师坐到她身边开一瓶矿泉水,贴心地给她递一瓶酸奶。
“谢谢黎老师。”她大大方方接过,斟酌一会儿该说什么。
没等她开口,黎老师先透露说,等排完这场舞,大概明年吧,她就完全退居幕后了,不会再登台演出。
温听宜怔了怔,目光诧异又惋惜:“明年?”
好快啊,今年都不剩多久了。
黎老师释怀地说:“其实没什么,凡事有头有尾,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很久,是时候靠近终点了。”
温听宜捏紧酸奶盖子,鼓起勇气问:“老师,那您今后收不收学生?”
黎柔温和一笑:“我已经很久没一对一授课了,你受得了我的魔鬼训练吗?”
她快速点头:“可以,多严厉都行,只要能学到东西。”
温听宜睁着莹亮的双眸,表情坚定又认真,流露出这个年纪特有的一股心气。
小姑娘越是认真,越让人心头泛软,黎柔情不自禁开玩笑说:“我对你太严厉的话,某个人恐怕会心疼哦。”
温听宜反应两秒,目光在旷然的灯光下闪了闪,像被班主任发现早恋的学生,神情有点慌张,眼底却漾起柔软波澜。
她低头拧了拧盖子,方向却反了,越拧越紧。
黎柔保持着温和笑意,看着前方各自聊天休息的舞团姑娘们,她语气空远地说:“其实我有过一次重大的舞台失误。但那个时候,网络不发达,事情没有传开,被现场观众指摘两句也就过去了,假如放到现在,肯定要一传十十传百,被网友们骂得颜面扫地。”
温听宜谨慎地问:“您说的失误,是发生在程伯伯去世那天吗?”
“嗯。演出中场休息,我在后台补妆,得知他车祸离世。再登台的时候,突然感觉眼前一片漆黑。”
黎柔停顿许久,好像被回忆哽住了喉咙,低声接着说,“当时我才明白,意外总是比感受先到达。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的心,把握当下。”
“生活有太多空白,不应该被遗憾填满。”
安静许久。
听出老师的弦外之音,温听宜心不在焉,一手扣在酸奶盖子上,不经意间轻轻一拧。
开了。
——
会所棋牌室的双扇木门向外打开,劳神的应酬局就此结束。
怕染上烟味,程泊樾顺路抵达常去的拳击馆,进专属淋浴室洗了个澡。
周凯按要求给老板送换洗衣物过来,心里还
怪纳闷的,这一套衣裳的风格,不像老板平时爱穿的。
这一边,程泊樾洗个澡的功夫,陆斯泽已经在擂台上跟陪玩打了一局,浑身舒畅。
他吊儿郎当回到vip休息室,见桌上放了一袋东西,好奇,就贱兮兮伸手撩开。
程泊樾正好打开淋浴间的门,身下系一条浴巾,一手拿毛巾随意擦着短发,开门时撩起眼皮,不善的目光杀过来。
“别碰。”
怪凶的,陆斯泽都没看清里面是什么呢,程泊樾就拎着袋子折回浴室。
某人再出来时,陆斯泽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我草,程老板,您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啊!”
这话不是调侃,是实打实的夸赞。
程泊樾一改往日黑白灰风格,衬衫外套了一件暗酒红色毛衣开衫。
考究的料子,优雅惹眼的色系,搭配垂感优越的休闲裤,跟沉稳的气质并不冲突,反而锦上添花,很有初冬氛围。
陆斯泽乐得像发现宝藏,恨不得给他拍张照发朋友圈。
“我去!太神奇了,活二十八年压根没见过你穿酒红色,今天什么日子啊,你要干嘛去?拍杂志封面啊?”
程泊樾本人没什么反应,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懒散样,叫人捉摸不透。
他走回桌边戴上腕表,正好看一眼时间。
头发没有完全吹干,半湿润的短发发梢垂在他眉骨前,投落一抹锋利沉暗的阴影。
陆斯泽还在耳边嗡嗡个不停,程泊樾轻嗤一声说他鹦鹉成精,之后就懒得搭理,自顾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放在桌上开免提。
他转头看一眼窗外晚霞,分神系着表带,电话下一秒就接通。
“程总?”
周凯以为老板要说什么大事,自觉在电话那头洗耳恭听。
程泊樾从窗外收回视线,淡声说:“明早让栖明寺那家茶馆留两份桂花糕。”
周凯了然,立刻去办。
……
天色已晚,剧院华灯初上。
车子停在安全岛附近,后排玻璃降下,程泊樾望向远处,恰好一阵夜风拂过,额前碎发擦过浓眉,掩盖了某一瞬的眉心紧蹙。
剧院大门前,人影稀疏有序,观众陆续入场欣赏今晚的演出,只有一个衣着单薄的女孩子反向而行,慢吞吞走下大门前的台阶,艰难中带着轻盈,一看就是扭了脚。
台阶还剩一半,温听宜中途停下来,深呼吸,缓一缓脚踝的不适。
她心下叹息,早知道不穿高跟鞋出门,怎么会平白无故挨一记平地摔的?
或许是她今天心情太好,为了保持协调,生活就给她撒了一道相反的调味剂。
她乐观认命,正要继续迈步,眼前光影悠然晃动。
轮廓清晰的影子罩下来,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扶住她胳膊,几乎将她往上提了提,让她不必把重量压在一只脚上,霎那间轻松许多。
“也就大半天没看着你,怎么弄成这样。”
今夜的风格外温柔,跟他轻淡的声音比起来,不知哪个更情意绵绵。
温听宜呼吸放慢,抬眸的前一秒,先是看见一抹深沉的酒红色。
脑子里左右搏斗,很难将熟悉的嗓音跟这抹色彩联系起来,愣了足足五秒,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视线交汇,程泊樾面色平静,将她的窘态和诧异尽收眼底。
她低头摸了摸鼻尖,险些坠入他眼底深隽的漩涡,不好意思地承认:“今天拜师成功,太激动了,路过保洁阿姨拖过的地板,不小心滑了一跤。”
程泊樾默了会儿,冷静的目光扫视她。
“别的地方疼不疼?”
温听宜抿抿唇,不吱声。
其实她想说,屁股特别疼。
憋在心里的别扭话,程泊樾通过她的表情猜出来了。
不多时,被他抱进车后排,两人心照不宣,他知道她哪里疼,而她也清楚程泊樾将用什么方式安慰她。
于是,车内挡板升起时,她顺理成章侧坐在他腿上,束手束脚地待在他怀里,可怜的屁股有一半向外悬空,缓解了不适。
摔倒时脑子空白,本能地用双手撑住地面,猝不及防,疼得手腕都麻了,掌心到现在还是红的。
车子徐徐启动,程泊樾一只手臂圈住她的腰,给她保持平衡,另手牵住她,揉她手腕。
“这里也疼?”
“……嗯。”她带着鼻音沉出一声,发觉自己有点黯然神伤。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摔一跤而已。
然而在他面前,她一点也不想硬撑,甚至有些依赖他。
程泊樾眉眼低垂,看似沉倦实则专注地,长指在她掌心周围按了按,无声哄着。
不含半点下流欲望,指尖温热随着动作传递过来。
温听宜隐隐失神,看了他许久,不由自主地问:“怎么突然穿酒红色的衣服?”
他没抬眼,状似不在意地问:“不好看?”
她簌簌眨两下眼睛,咕哝说:“太好看了。”
音落,程泊樾嘴角的弧度慢慢展开。
他疏懒地笑了一声,没说什么,继续给她轻揉痛处。
“手还疼不疼?”
她小幅度摇头,好乖地应:“不疼了。”
“屁股疼不疼?”他这么直白地问出来。
两人体温相贴的地方,莫名升起一股热意,蔓延到她后背。
温听宜别过脸装了会儿乌龟,声若蚊呐:“已经好多了。”
刚说完,某人就见风使舵,体贴询问的语气:“那还要不要坐我腿上?”
说话时,他揽在她腰上的手臂似乎在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