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要问什么?
又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温听宜在宕机边缘徘徊,心跳和呼吸乱得不行,有种想逃避的冲动。
但潜意识知道他怀里是安全的,于是贴住他胸膛,双手不由自主,攥紧他腰侧的衬衫料子。
可矛盾的是,越靠近他,就越是让人惴惴不安。
像站在全黑的屋子里,进退两难。一丝麻木感从指尖传到了心头,不知接下来涌向她的到底是什么。
她身子在抖。
程泊樾一只手臂圈着她,竟然还绰绰有余,她薄如纸片的肩背每颤一下,他手臂上的青筋就愈发紧绷,偏偏还要加以控制,不能抱得太用力,怕她疼。
他眉心久未舒展,一只手松开她颤抖的手腕,探向她僵硬泛白的指骨。
“乖,别怕,先把刀给我。”
温听宜醒过神来,呼吸缓了缓,慢吞吞将利器递给他。
他平静接住,放到一旁。
她这才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
手指一下子松了劲儿,痛感后知后觉,沿着摊开的掌心蔓延。
刚才攥得太紧,手掌被刀柄压出很深的红印。
程泊樾揉着她的脑袋,隐忍的视线低垂着,又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反复看了几次,像在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温听宜恢复一点思考能力,讷讷出声:“门口那个人”
“我处理了。”
“啊?”
她惊慌抬眸。
程泊樾沉下呼吸,像一声无奈又纵容的轻叹。
“意思是,已经派人过来善后了,你身边没有陌生人,只有我。”他两手托起她的脸颊,拇指不经意地摩挲,“好了,不怕。有我在。”
自十二三岁就在锦绣环境里无忧成长的女孩子,哪里遇到过这么野蛮的意外。
她被吓得惊惶又委屈,眼里雾气翻涌,睫毛轻轻一颤,一滴生理泪水滑到他指尖。
液体从温热到冰凉,也就一瞬间的事。
她蹙着眉,很难受的模样,程泊樾神情微凝,眼底划过一丝罕见的忧虑。
“耳鸣了?”
受惊后不止耳鸣,反应力也暂时迟钝,她慢了几秒才点头。
此刻才实打实意识到,她在程泊樾面前几乎是透明的,甚至不用说话,只需递去一个眼神,他就能读懂藏在眼神里的种种难熬。
她定在原地缓和症状,程泊樾也没催她动弹,直接将她打横抱到沙发,放下来,让她侧身坐在他腿上。
其实她应该搂住他的脖子保持平衡,但她忘记了。双手就局促地绞在身前。
不过也没什么大碍,程泊樾一只手臂圈住她的腰,哪怕她乱动也不会掉下去。
桌上有杯水,他拿起来先问:“什么时候倒的水?”
低缓沉磁的嗓音平复了惊慌,温听宜看着他端起杯子的手,记忆齿轮艰涩地转着,低喃:“中午吃饭的时候。”
那还能喝。
他不假思索:“张开。”
温听宜倏地抬眼,急刹车般定了定瞳仁。
目光陡然交汇,程泊樾耸起的喉结似乎紧了紧,声线放缓:“嘴,张开。”
“噢。”
她乖乖照做。
杯沿贴过来,液体濡湿嘴唇。
男人的手腕倾斜出合适的角度,她顺应着,小口喝水,却因喘气呛了一下,程泊樾放下水杯,从桌上扯了纸巾给她擦拭嘴角。
“是不是好点了。”他问。
温听宜舔了舔嘴上残存的水渍,点点头,无精打采“嗯”了一声。
“能静下心听我说话了吗。”
被他沉声一问,她落下去的心跳又跃到高处。
此刻化险为夷,心情理应是踏实的,可距离安稳就差临门一脚,忐忑不安的感觉已经追了上来。
别过脸。
不敢看他的眼睛。
程泊樾捏住她的下巴掰正,动作轻得像引导,嗓音却冷得让人心惊:“看着我,别躲。”
根本躲不了。
视线交织,温听宜很想装出毫无心事的样子。
但不稳的呼吸出卖了她。
她压着强烈的忐忑,试图猜出他的下一步,却无法从他眼睛里读出任何情绪。
程泊樾收紧手臂,她脊背忽然一绷。
他锐利的眼神扫过去,她就仓促避开。
已经草木皆兵了。
程泊樾看破不说破,神情暗了几分,抱着她缓缓向后靠,一下又一下揉她淤红的掌心。
他从容不迫地说:“如果你有想问的,我给你时间组织语言,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温听宜差一点噤若寒蝉,余光瞥见他云淡风轻的表情,她才镇定许多。
问他:“你为什么过来?”
“来谈点事情,忙完了,碰巧路过,”他顿了顿,“就来看你。”
温听宜神思恍惚地点点头,以乖巧收尾:“嗯,我问完了。”
“那就该我问了。”他说。
心照不宣的氛围里,已经不剩多少你瞒我猜。
温听宜调整呼吸,心底惊涛骇浪,面上强装镇定。
“你先不要问。”
她拦得迅疾。
可下一秒,对上他泰然自若的目光,她才知道自己开口过早了。
这个人根本就不打算问,只静静等她下文,眼里藏着一把钝刀子,反反复复地磨她,要她亲口承认。
温听宜再一次有了逃避的念头,但两人近在咫尺,她必须直面。
一时间希望早点了结,又不想被他无情戳破。
因为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一向都是致命一击,她招架不住,也不想招架。
只能抱着一丝侥幸,模棱两可地问:“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知道什么?”
他眼神洞察,偏要让她坦白。
男人的臂弯突然变得滚烫,她被圈在其中,如坐针毡。
——“您好,您的外卖到啦!”
门外一声打破沉默。
温听宜如蒙大赦,借口去拿果蔬汁,想从他怀里脱身。
刚有动作,程泊樾突然扣住她手腕,瞬间疾风骤雨,坚硬的身躯压下来。
声响猝然凌乱,她屏住呼吸仰面一倒,安安稳稳跌到沙发上,无意识攥住他青筋涨起的手臂。
视野的晃动让人心惊胆战,堪堪平息下来,她仓促抬眸,撞进一双深黑凌厉的眼,男人的呼吸落在她脸庞,不太规律,灼热又沉重,让她心慌。
室内没开灯,院子里昏黄的灯光溢进来,在程泊樾肩上薄薄地晕开,让他整个人晦暗不明,目光也像阴霾笼罩。
她撇过脸避开视线,却被他用虎口卡着下巴,脸颊也被他捏住,脖颈动弹不得,必须跟他对视。
后背压着一个抱枕,明明很软,却硌得她如芒在背。
——“外卖给您放门口了哟,您记得拿。”
外卖员离开,室内这场对峙才刚刚开始。
已经做不到冷静,她颤着声服软:“对不起”
程泊樾眼里的冷意几乎刺穿她心脏。
“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好骗。”
她忍着鼻酸摇头:“不是”
现下无论回答什么,都挽救不了破绽百出的事实。
程泊樾紧锁着眉:“如果我不质问你,你是不是打算继续骗我,然后用完就丢?”
她还是摇头,喉咙深处闷出一声无助的呜咽,睫毛簌簌颤抖,眼底积压的水雾愈加浓厚。
程泊樾盯着她,喉结无声滚动,撑在她脑袋旁的手明显绷了一瞬,似乎想推开周围一切碍手又碍眼的装饰品。
仿佛已经忍到极限,再无耐心可言。
静了几秒,却还是帮她擦掉了一滴惊惧的眼泪。
“温听宜,第二次了。第一次是你喝了酒不清醒,这次呢?”他克制着,冷静又嘲讽,“我真是把你教出息了,三番两次招惹我,不惜跟我保持这种关系,却在被人威胁的时候只字不提,非要一个人硬抗,怎么,觉得时机尚早?不想暴露目的?想要我彻底上了你的当你才打算起线收网?”
任他说什么,温听宜都无法辩驳,清澈的双眸盛满泪水,声音也颤得不像话:“对不起,我不该骗你”
她认了下来。
明明是低声下气的坦白,却让他眉眼间的沉郁更加浓重。
程泊樾默了半晌,忽然笑了。
这笑短促又嘲弄,让人后背一凉。
“所以都是假的?”他望着她的眼睛,像要从里面找出一丝真心似的,“你跟我撒娇,对我笑,害怕的时候躲进我怀里,又说喜欢我。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温听宜无言以对,一颗心凉了半截。
他提到的,都是她计划好的吗?
显然有一部分是。
但中途有很多瞬间,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那些暧昧究竟是她苦心孤诣,还是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她对他本能的依恋。
哑然失语时,男人的呼吸突然撞过来。
程泊樾吻住她,气息汹涌,温听宜肩膀瑟缩,双手揪住他衣领,像承受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脑子一片空白。
他舌头在她口腔里毫无章法地纠缠扫荡,时而含住她颤抖的唇,时而轻咬缓磨,像在发泄着什么,可是他那只手掐在她腰上,力道又无比克制怜惜,似乎生怕她说一个疼字。
这个吻已经超出情|欲范围,伴随男人粗沉的喘息,多了几分压抑的疯狂。
激烈的接吻声环绕耳畔,被他轻掐过的地方传来一阵又一阵酥麻,抵挡不住。温听宜隐约颤抖着,不知该不该作出回应,短时间试图思考,意识却早已涣散成沙。
此刻切切实实被他吓到了,她只能发出一阵零碎的呜咽,在热吻碾转的间隙里,轻唤他的名字,带着服软的意味,希望他冷静下来。
可是这人却跟疯了一样,吻她的力道瞬间加重。
她濒临缺氧,浑身都软了,本来还紧紧攥住他衣领,现在连半点力气都不剩了。
双手从他身上慢慢滑落,不安地蜷在自己胸口,感受他身体压下来的重量,以及他胸腔里,那颗蓬勃跳动的心脏。
屋子里彻底暗下来,女孩子在他怀里隐隐抽泣着,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怕惹他生气。
程泊樾最后在她唇上含了几秒,喉结绷得坚硬,松动时,终于撤退了半寸,给她留了一点喘息余地。
她脸颊泛红,若隐若现印着泪痕。
程泊樾撑在她身上,借助月光望着这张招人疼的脸,本就粗重的呼吸又沉了一瞬。
其实他知道,自己难辞其咎。
他比谁都清楚,她这些用来算计他的招数,不都是从他身上学的吗?
不知该说惋惜还是庆幸,总之他骨子里的坏,她是一点也没学透,甚至还在蹒跚学步阶段。
她从小就乖,根本不懂怎么当一个坏人,更擅长不动声色地利用人。
但凡她有点实在的坏心眼,绝不至于在警局那晚就被他一眼看破。
她唯一机灵的地方,可能是在放长线钓大鱼这一点上,她确实沉得住气。
空气里的躁动逐渐平复下来。
温听宜不知他心中所想,她只知道,自己不大不小的一颗心,已经成了一颗未成熟的橘子,被酸涩的汁水填满,胀得几乎要撑开。
想不通,此刻的情绪,不应该只有愧疚吗?
为什么会泛起一层难捱的酸。
蓦地,她浪潮未息的脑海闪过白光。
或许是爱而不自知。
或许从她喝醉的那一晚开始,她对程泊樾的感情就称不上问心无愧。
假如潜意识里不喜欢一个人,她不可能跟他发生关系。
爱和欲,在她眼里本来就分不开。
可惜她这一秒才恍悟。这一秒才根据各种蛛丝马迹,将原本朦胧的依恋,清晰地勾勒成形。
而程泊樾呢?
他为什么动这么大的怒气,为什么要跟她接吻。
疑虑挥之不去,温听宜抬起泪湿的眼,程泊樾已经从她身上下去,她立刻坐起来揪住他衣袖,被他冷冷扫了一眼,她心惊肉跳,只能强忍着。
嗓子好疼,她蹙眉吞咽一下,颤着声线,问得无比艰涩:“你为什么生气,难道你真的喜欢我吗?”
程泊樾顿了几秒,整个人已经没有那股欲壑难填的凌乱。
他又回到了属于他的秩序里,眉峰凛然。
“没这回事。”
说着,他陡然抽回手,目光也移开。
毫不留情。
温听宜茫然沉默,在他走向门口时,她死死攥着抱枕边角,鼓起勇气追问:“那你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敢骗我。”
她话没说完,就被他一句话撂倒。原来他生气,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被骗之后怒火中烧罢了。
她明白了。
房门被打开,又关上,力道平静如常。
程泊樾走了,留下一室昏暗。
温听宜眼睫一垂,看着自己的掌心发呆。
半小时前,他曾无比爱惜地,揉着她手心的红印。
此刻像电影散场,大荧幕暗下去,只有一盏微弱的应急灯照在她头顶,而她身边空无一人
凌晨,在本地一家陌生的会所,一切都很将就。
程泊樾坐在沙发一角,手撑着额,眼睫恹恹耷下,目光很沉,可旁人仔细看,他眼神深处又空无一物。
换了一件黑衬衫,整个人浸在昏昧变幻的光线里,像喝醉了,但面前的酒他半滴都没碰。
陆斯泽给他点了根烟,他夹在指间,一口也没抽,任它燃烧殆尽。
融着火星子的烟灰落到他手指,触目惊心的烫,他却像没感觉似的,纹丝不动。
陆斯泽在一旁跟贺连禹摇着骰子,莫名叹一声:“哎呀,气来气去,不就是气她不爱你。”
程泊樾默了许久,嗓子里沉出一个字:“滚。”
完蛋,这祖宗真发飙了。
陆斯泽当场噤声,扯起贺连禹的胳膊:“走,好兄弟,一块儿上厕所去!”
贺连禹:“???”有病啊你!
两人你拽我我踹你,仓促离开。
门关上,溢满烟酒气的包厢里,只剩程泊樾一人。
他仰头闭着眼,半晌,慢腾腾睁开,乏味地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手机扣到耳边。
“联系保镖公司,派三个人,在民宿门口守着她,不准出错,更别吓着她。”
“至于今晚那个——”稍顿几秒,程泊樾轻描淡写说,“废了他的手。”
第42章
夜色四面八方涌来,衬得小院里的灯光愈发明亮。
温听宜靠坐在露台椅子上,无精打采,却没什么睡意。
偶尔抬头看看月亮,偶尔翻翻MV剧本,看见之前在纸上涂鸦的小人仔,她就空茫地垂下眼睫,指尖在它的卡通领带周围点了点。
如果能猜透这人的心就好了。
魂不守舍时,Sam回了个电话过来。
“我在豪悦广场泡脚呢,没接到电话,什么事儿啊?”
温听宜倦倦地揉了揉眼,没有解释全貌,只说遇到个闯门的神经病,她报了警,警察把那人带走了,没什么大碍。
“居然有这种事?!”Sam吓一大跳,“太不像话了,别慌,我马上给你雇俩保安!”
十分钟后,当地24小时待命的安保公司收到雇佣请求,立刻派出两位经验丰富的保安。
俩保安大叔到达巷子口,循着民宿所在的位置快步往前。
两人各拎一张休息用的折叠椅,腰侧别一根小电棍,裤兜里揣一包小熊饼干。
“到了,是前面那栋吧?”
“应该是,等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两人边走边交流。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靠近,民宿门口的三名保镖时刻保持警觉,循声转头。
两拨人撞上视线。
三名外籍保镖笔挺地杵在门前,
平均一米九的身高,一身精壮的腱子肉,脚踩战斗靴,戴着特制的夜视眼镜,耳边挂着特勤通话线,锐利气场叫人不敢直视。
空气寂静,保安大叔尴尬定神,将兜里的小熊饼干往里揣了揣。
都不敢说自己是专业的了。
看来雇主安排了两拨人,两名保安见状,只能互相商量:
“那咱们,就去巷口守?”
“我觉得行。”
之后一切如常,彪形大汉和小熊饼干各司其职。
温听宜合上剧本,从露台看去,隐约瞥见院子外头有巡守的身影。
安全了。
倦意在安全感的浸泡下,终于涌了上来。
她回到二楼卧室,调好明早的手机闹铃,整个人就彻底没了精神,拿被子蒙住脑袋,慢慢蜷成一只小虾米。
床头的便携小夜灯暗了下去,因为没人给它充电。
而另一边,会所酒杯里的威士忌受人冷落,再厚的冰块也化成了水。
程泊樾仍旧靠坐在沙发,一个闲适歪斜的姿势,单手撑额,周遭昏柔的暗光如有实质,在眉骨附近游离。
秩序感在晦明交错中沉浮,他手里轻轻晃着这杯酒,偶尔不知为何停顿下来,指腹在杯沿摩挲,冰雾化开,手指染上一层湿润。
一整晚,这人似乎把世界屏蔽在外,没什么跟人交流的欲望。
恹恹的,瞧着已经不太清醒了,可偏偏他懒下来的时候,周身也没有一丝凌乱感,假如他抬个眼,漆黑冷厉的目光依旧能把人洞穿。
但他一直安安静静,不愿搭理人,眉眼间有种沉倦的深远,仿佛在思考什么无关紧要的琐事,又像在牵挂某个人。
程泊樾看着这杯酒,记忆不受控制,脑海里一帧又一帧,全是女孩子喝醉酒靠在他怀里,又是撒娇又是掉眼泪的画面。
她曾醉醺醺地揪住他衣领,声音轻得像羽毛:“你对别人好狠心的,会不会哪天,对我也那么狠心?”
又红着眼眶说:“我可能会得罪你,到时候,你可不可以让着我”
最后他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让着你,都让着你。
她总是给他带来一种极其陌生的躁热感。
从她闯进他生活的第一天起,他习惯性去摸口袋,空的,没有烟盒,也没有打火机。
每到那种时候,他就有点无处发作的烦。
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戒烟,怕不是没事找事干,闲得慌。
但每次泛起瘾,都会想起小姑娘看见他点烟时,那张委屈得欲言又止的脸。
于是他烟瘾滚动的胸腔,被她莹软的目光填满,压实。
不知是思绪凌乱,还是包厢里的空气更闷了,程泊樾索然无味地喝了一口酒,冰化了,入喉的烈酒更是没滋没味。
他将一根未点燃的香烟折了一道,闭上眼。
眼前一片漆黑,本来应该放空,这一秒却控制不住地去想,温听宜在做什么。
一定是团进了被子里,蒙住脑袋,将自己包成了一只糯米球。
程泊樾太了解,因为她从小就这样,不高兴的时候总会躲起来,把脑袋藏进被子里,整个人缩到床的角落,所以她房间里的床必须有一边是贴着墙的,这样她才有安全感。
今晚跟他闹成这种局面,她现在窝在床上,一定不愿意从被子里冒头。
程泊樾的手机一个小时前震了一次,收到温听宜的信息。
[对不起,不要生气了]
简单一句话,偏偏能让人想象出她招人疼的语气,和那双雾气朦胧的眼睛。
程泊樾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因为她的事情伤脑筋,已经不是第一次。
但这种感觉,显然跟过往不一样。
几年前带她到寺庙祈福,她上山时崴脚,到了下山时,他就把她背下去。头疼。
她打不通关的游戏,他来负责刷关卡。也头疼。
女孩子喜欢漂亮衣服,喜欢亮晶晶的首饰,他无节制地给她买,一来二去,让她占够了三四个衣帽间,他原本放领带的抽屉,被她的香水塞满。也头疼。
直到某天,她穿着十八岁生日宴的低胸小礼裙,喝醉酒,在车里抱着他索吻。
紧接着向他涌来的,就是不可言说的欲念,翻滚着,让他太阳穴那根筋突突地跳。
这种头疼,夹杂着强烈的负罪感,在一向寡情的铁骨里反复拉扯,绞住他那根理智的弦,害它差一点崩断。
千料万料,硬是没料到,居然被她一点小花招钓得胸腔燥热,像烈火焚烧。
女孩子本事不小,撩拨他,挑衅他。
最终降服他。
那一晚,程泊樾断断续续地入睡,清晨就醒了,故意没睁眼,听见她仓皇逃离的动静,他的负罪感又多了一层郁结。
感觉自己被这小姑娘耍了。
现下回想,他甚至怀疑,或许三年前那一次也是她预设好的陷阱。
但事已至此,他又能责怪她什么。
她胆大包天,一而再再而三地跳到他头顶撒野,不都是他过度纵容的结果。
纵她已经纵成了习惯,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感到愤怒,而是感到庆幸,因为她利用他,就证明她至少还需要他,而不是一长大就抖抖翅膀离开他。
他深知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假如她这次又逃了,他真的会把她锁在家里。
但又怕她哭。
他见不得她掉眼泪的样子,于是那种变态的想法反复冒头,又被他反复打消。
简直要疯。
程泊樾紧锁着眉心,草草拿起手机,又翻出那条消息。
指尖在屏幕上悬了片刻,在输入框跳出的前一秒,又把手机扣到桌面上,偏头摁了摁酸胀的鼻梁。
小骗子。
对他竟然连半点真心都没有。
怎么会半点都没有。
——
次日一早,温听宜在闹钟响之前就醒了。
她拥着被子,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逐渐升起的太阳,忽然被光线晃了眼,潦草收回视线,脑袋又垂了下去。
好蔫。
Sam赶过来接她去片场,人刚从保姆车下来,就被门口的保镖拦住。
彪形大汉要他出示身份证。
他心说不错啊,几千块能请到这么专业的安保人员,真是物超所值。
室外艳阳高照,一个让人愉悦的大晴天。
从民宿到拍摄现场,温听宜全程心不在焉,魂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眼神很空,整个人轻飘飘的,反应力却像灌了铅,旁人跟她说话,她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答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Sam以为是昨晚的恶性事件让她留下了阴影,一路安慰她。
温听宜就笑一笑,“没事,我只是没睡够,有点困。”
上午在影城拍摄,还算顺利。
因为今早拍的正好是女主在宫中自缢的戏,温听宜情绪不佳的状态,歪打正着契合了氛围。
导演非常满意她面无表情的冷美人模样,好几组镜头都是一次过。
温听宜心情低落的时候就会长时间冷脸,方霖不知她怎么回事,问了两句话被她无视之后,他也不敢来轻浮搭讪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周婼大老远过来探班。
两人坐在室外休息区,遮阳伞边缘漏进一点暖融融的阳光。
周婼跟她聊起画廊的奇葩客户,温听宜认真听着,目光所及,全是影城宫殿的灰墙飞檐。
她若有所思,一边嚼着沙拉,指了指不远处的道具箱,没有活气但又非常开朗地说:“你看,我上吊用的白绫。”
“?”周婼吓得鸡腿都没心思啃了。
温听宜还穿着一身改良过的酒红色战国袍,入戏意味十足,周婼脸一白:“呸呸呸!别乱说,不是你上吊,是女主上吊。”
温听宜乖巧地点点头。
完全魂不守舍。
周婼为她揪心,酝酿半天,说:“其实,我觉得”
“嗯?”
“我觉得你真的是爱而不自知。”
温听宜心想自己当局者迷,于是默了默,索性虚心求教,问为什么。
周婼就认真分析:
“因为你根本没想过要伤害他啊,到目前为止,你利用他哪儿了?你甚至没让他派保镖跟你过来,但凡你真的开始利用他,昨晚就不会出那种意外了。”
“你觉得自己是邪恶小贼,但实际上呢?你根本没使什么招数,假如撒娇也算什么致命大招的话,那俄罗斯不用养什么特工间谍了,直接让总统跟别国首领撒娇就好了。”
“”
还挺有道理的。
可转念一想,她心里又没底。
“但是,程泊樾真的很生气。”
“那就让他气吧!”周婼手一挥,愤愤不平地说,“不管他在气什么,既然他不接受你道歉,那就这么着吧,反正老爷子还在,程泊樾不敢怎么欺负你的。”
温听宜放下手里的沙拉餐盒,仰起头,视野有点模糊了。
她轻吸一口气,声线微颤:“婼婼,突然有点想哭”
周婼:“没事!哭出来,靠在我肩上哭,来。”
不行,她突然想到:“可是一会儿还要拍一组镜头,化妆师辛辛苦苦化的妆,不能弄花了。”
周婼摸摸她的头发,叹了一声,望着她,只见她从边上捞起了手机,保持着45度望天的姿势,把手机举高到眼前。
周婼愣住:“你干嘛呢?”
温听宜可怜地吸一吸鼻子,眼里的泪光被太阳照出零碎的晶莹,手指划着屏幕。
“我存了几个冷笑话在手机相册里的,看一看就不想哭了”
“噗。”周婼一时间哭笑不得,轻拍她后背,“好啦,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假如你不想回家见到程泊樾,那就来我家住嘛,反正电影的试镜时间还没公布,你这段时间就在我家安心养养,我给你做饭吃。”
温听宜思绪杂乱,暂时沉默,刚点开一个冷笑话截图,Sam就拎着两袋咖啡过来,热情地跟周婼打了招呼,拉个小板凳过来,课间聊八卦似的:“吃不吃瓜?”
周婼好奇:“什么瓜?”
温听宜以为是哪个顶流劈腿的瓜,没想到从Sam嘴里听到了黎柔的名字,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姓。
总结下来,就是黎柔为了事业前途,利用了程泊樾的父亲,而那场车祸,似乎也跟这段感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程泊樾长大之后,对虚情假意恨之入骨,更不会轻易投身一段感情,因为他对此嗤之以鼻。
周婼之前跟陆斯泽谈恋爱,对这件事似乎早有耳闻,现在才实打实想起来了。
她面色凝重地定了半晌,慢慢转脖子,看向温听宜。
温听宜已经冻住了。
她觉得自己头顶的死亡倒计时,已经开始读秒。
难怪他昨晚那么生气。
完了,说不定她真的会折在程泊樾手里,被他报复惩罚。
到时新账旧账一起算,她是真的没有退路了。
霎那间心跳如擂鼓,温听宜咽了咽生疼的喉咙。
不假思索:“婼婼,你家有多的一套睡衣吗”
——
MV拍摄比想象中顺利,两天就结束。
温听宜悬着心,一天查看好几次手机。
那条道歉的信息,某人一直没回复。
既然他铁了心不原谅她,她也就不再执着了,因为心底的愧疚已经被惊惧淹没。
真是怕了他。
不躲不行了。
就在程泊樾跟当地政府应酬时,温听宜已经匆忙返回程宅收拾东西。
次日,程泊樾回京。
进了家门,他脱下西服外套,抖落一身疲乏,直到空气里一丝残存的甜香漫入呼吸,他周身的懒惫感才淡了些。
屋子里静悄悄,程泊樾洞察出异样,沉嗓喊了一声大名。
没人应。
南院鱼池里的锦鲤悠闲吐泡泡,石榴树浸在秋日暖阳里,一切都很平常。
唯一的变化是,女孩子的卧室门毫无防备地敞开着,桌上常用的化妆品不见了。
就连那只原本属于他的茄子玩偶,也不见了,被她带走了。
客厅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所以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等我挣到足够的钱,我会向你赔礼道歉的。]
原本清秀的字迹,落进男人眼底,突然变得无比扭曲,像一阵喧嚣的自嘲,让人怒火升腾。
程泊樾压了压浓眉,神情一凛。
顿了几秒,鼻腔嗤笑一声,将字条揉得变形,指骨也绷得泛白。
溪溪,你真是出息了。
又逃了。
第43章
时间回溯到前一天。
留下告别字条之后,温听宜掌控生死时速,拎着小箱子逃之夭夭。
走到鱼池边,总感觉怀里缺了点什么,于是壮壮胆子返回去,又把那只茄子抱走了。
之前周助理对她暗示过,这茄子应该是专门给她买的,因为程泊樾从来不买玩偶,更不会刻意买两只一样的,一只留在檀府,一只抱回了老宅。
如果这事儿属实,那么严谨来说——程泊樾这人床品不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做完后就心照不宣,相拥而眠,她躲在他怀里,听着心跳声直到清晨。
程泊樾起的总是比她早,除了休息日之外,他健身完就直接去公司,没办法陪她太久。
留一只茄子给她,也算一种事后温存。
可事到如今,两人连这层关系也没了。
温听宜捏着软乎乎的玩偶,一时间心潮起伏。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程泊樾,是她把这个人想得太简单了。
她以为自己天衣无缝,实则错漏百出,甚至在露出马脚之前,他就已经洞若观火。
这段时间,他不过是睁一只闭只眼,陪她玩闹了一阵,看她有多大的本事罢了。
而那些,他贴在她耳畔低喃的情话,以及无数个疑似动情的瞬间,或许都是他过水无痕的惩罚手段,故意将她拉进漩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温听宜轻叹一声。
果然玩不过他。
可恶的心机男称号,他当之无愧。
但这场游戏是她起的头,这会儿只是无声吐槽两句,等静下心来,该愧疚的还是愧疚。
有多愧疚,就有多害怕,仿佛在古墓里盗了什么文物,不敢回头,怕有鬼魂在追,只能一路往前跑,战战兢兢不敢走错路,生怕被警察逮个正着。
温听宜简装出行,匆忙行走在园林小径上,突然被和蔼的一声叫住。
“溪溪?”
她心一抖,臂弯里的茄子玩偶差点掉了。
程岱儒刚才在茶室会客,对方上门拜访,送来一块珍罕的羊脂玉,他正想过来跟温听宜说一声,让她去瞧瞧那料子,看是想做一对玉镯子,还是雕刻点儿摆件之类,都行。
反正她大后天过生日,一切都听她的。
此刻见温听宜行色匆匆,老爷子心下疑惑,滑着轮椅溜了过去:“怎么啦这是,不是刚回来吗,又要去哪儿呀?”
温听宜欲言又止:“爷爷,我在外地有一场拍摄,这段时间都不在家住。”
“哦”晚辈工作的事,老人家也不方便过问,怕添乱,于是点点头,“好好,没出什么事儿就好,爷爷等你回来。”
还是爷爷好。
她纠结地想,过段时间就是老人家寿宴了,到时她还是得回来,而且要认真购置一份寿礼。
压在头上的事情一件赶一件,让人手足无措。
话说回来,程泊樾就真的不能再出国待个两三年,让她偏安一隅歇口气吗?
程岱儒貌似看出她脸色为难,笑笑说:“没事儿,爷爷不办多么隆重的寿宴,一切从简,你不用担心自己赶不回来,年轻人嘛,事业重要。倒是你呀,一个人在外头,生日怎么过呀?”
爷爷宽宏大量,
温听宜结霜的小心脏稍稍解冻,如获大赦。
心沉了沉,浅笑说:“没事的,我今年不打算过生日了。”
可是在她仓皇离开的第二天,生日礼物就由专人送到了南院。
主屋客厅亮起一盏落地灯,皱成一团的字条浸在明暗交界线里,无人问津。
程泊樾坐在沙发上,目光晦暗如周遭夜色,他无声敛眸,摩挲着手里这枚舞者造型的黄钻石胸针。
当时在拍卖晚宴上,温听宜盯了展品图足足十秒,程泊樾就知道她喜欢这个。
她太好猜了。
可就是这么好猜的一个人,居然让他长时间静不下心来。
断断续续,脑海浮现出她用清甜笑容俘获他的样子,他胸腔就沉闷得厉害。
从前他一眼就能捕捉她任何情绪动向,只要他使坏逗逗她,她就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乖怂地瞪着他。
而现在,这小姑娘成了散落各处的羽毛,看又看不到,抓又抓不着,却时不时挠他一下,让他分不清具体是哪里痒。
秋日夜晚,凉风旋了几个来回,石榴树的叶子都快掉光了。
不知道她有没有多穿一件衣服。
倏地,他太阳穴剧烈跳动。
疯了简直。
想这么多干什么?
燥怒的思绪不停起伏,程泊樾沉下呼吸,闭着眼,一只手撑住额头,用力摁了摁眉骨。
不多时,手机轻震。
保镖如实汇报:[程先生,听宜小姐和周婼小姐一起回了霖岚国际,需要我们上门把她接回家吗?]
现在都多少点了。
大半夜的,别又把她吓到。
程泊樾面无表情,暂时不予回复。
顿了顿,新的消息进来。
保镖不明白具体情况,一昧地尽职尽责,贴心补充:[程先生,听宜小姐傍晚还跟朋友们去了狗咖,您放心,她很开心的]
程泊樾稍见舒缓的眉心又是一凛。
厉害了。
瞒着他溜之大吉,然后开开心心撸狗。
小没良心的。
真以为他不会拿她怎么样?
程泊樾置若罔闻,半晌撂了两句:
[别管她。]
[有能耐就别回家了。]
霖岚国际是周氏旗下的酒店式公寓。
这里离机场近一些,假如敌人杀过来,温听宜能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转移阵地。
周婼在一旁敷面膜,温听宜抱着茄子靠在床头,偶尔发呆,望着天花板的吊灯,偶尔心不在焉玩几局消消乐。
周婼说:“放心,我跟陆斯泽打听了,程泊樾今天很正常,没有什么动怒的迹象,短时间内应该不会逮你。先安心休息两天,等你生日我们就出国玩吧,放松一下。”
“嗯。”
看来某人的确不想见她,目前也没闲心报复她。暂时安全。
温听宜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想起来了,要及时给社交账号换绑手机号。
今天不止撸狗,还换了新的手机号码,以前那个号就不用了,避免温兆文骚扰。
又注册了一个微信小号,切换登录之前,她又点开熟悉的聊天框。
想必是再也收不到某人的谅解回复了。
她耷着眼睫,默默退出登录,登上自己的小号。
扭头看着身旁的茄子,她攥起拳头,梆梆捶它两下。
j家的茄子玩偶,绒绒的紫色,笑容乖巧,头顶还有一个小把儿。
手感好,又可爱。
比某人可爱多了。
——
次日傍晚,CBD按部就班地忙碌着,集团大厦托起一片炽烈晚霞。
员工陆续下班,顶层办公室里,程泊樾索然无味地翻着会议文件,另一手捻着那枚小巧的黄钻石胸针,偶尔在桌上轻轻点着,一下又一下。
冷静得有点异常,旁人不禁忐忑。
远处的沙发上,陆斯泽端起咖啡,欲盖弥彰地咳一声。
“行了,要是想听宜妹妹了,就给人家打个电话哄回来呗。她不在你身边,你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不好受吧?”
程泊樾纹丝不乱,掀起眼皮,一记无声又凌厉的眼风杀过来。
陆斯泽舍生忘死,指了指墙上的时钟。
程泊樾看都懒得看。
这么多年了,他怎么会不记得。
零点一过,就是温听宜生日了。
程泊樾翻着文件,目光瞥了眼桌上的手机,停顿两秒,视线平静收回。
本是毫无情绪的一张脸,眉心却几不可察地跳了跳。
片刻,贺连禹悄默声钻进办公室,跟陆斯泽一起坐在沙发上,鸠占鹊巢,演起了双簧。
“陆狗,你真不打算跟周婼复合?”
陆斯泽晃了晃二郎腿,做作地哼哼:“想让本少爷低头?门儿都没有,她爱怎样怎样,我懒得管。”
贺连禹入戏很快,分神瞟一眼远处的冰山,嘴上专注对陆斯泽说:“我觉得吧,其实你哄哄她,说不定就好了呢。”
陆斯泽傲娇:“切,又不是我对不起她,我才不哄。”
“你确定吗?”贺连禹用起激将法,“你不哄,可就让别人来哄了。”
“哄呗,我又不喜欢她了。”
“不啊,你喜欢死了。”
话音落下,两人齐刷刷看向办公桌。
某人的脸色已经黑了一度。
空气死一般沉寂,终于,程泊樾不动声色拿起手机。
直接点开短信栏,干巴巴又强势地发一句:
[立刻回家。]
没收到回复。
程泊樾敛着眸,视线落在屏幕上,指间夹着的钢笔轻点桌面,声响低钝而规律,甚至有一丝轻松。
可十分钟过去了,他眉眼间的阴郁却越积越暗。
再然后,手机就被主人无情撂下,程泊樾神色寡淡地打开笔电,审阅一堆花花绿绿的数据报表。
这条短信瘫在桌上无人问津,陆斯泽上前一瞧,差点昏过去:“不是吧!您搁这儿威胁人呢?哄人会不会啊?人家本来就怕你,你还吓人家,真够呛的。”
其实程泊樾线上一直是这个语气,加上今日情绪不佳,更是多一个字都懒得打。
不知这人在想什么,默了半晌,他又冷飕飕拿起手机,划开通讯录的置顶。
任务栏闪了闪,某音软件突然弹出通知。
【Hi!您近期点过赞的账号@温听宜的欢快日常,发新视频啦!快来看看吧!】
账号发了一些MV拍摄期间的小花絮,包括但不限于温听宜吃饭发呆,玩消消乐,在片场做拉伸。
一系列无聊又可爱的琐事。
视频被大数据自动关联了新专辑的词条,方霖的粉丝也摸了过来,在评论区蹦跶。
一部分中规中矩。
[姐姐好漂亮,合作愉快呀~(送鲜花)]
[男帅女靓,本颜值粉兼事业粉很满意,坐等MV上线]
另一部分则莫名亢奋,在底下发了几张现场路透图。
照片里,温听宜保持MV里的妆造,坐在雕花石栏旁,一手支着下巴目视前方,衣袍的宽袖耷拉下去,露一截白皙的手臂。
她眼神略微空茫,连眉梢都漂亮,哪怕是发着呆,也美得让人失神,横竖都担得起惊心动魄一词。
方霖也服饰加身,靠在近处的柱子上翻看剧本。
人在思考,表情就会放空,目光也显得柔情深远,当他抬眼看向温听宜的瞬间,被藏在远处的代拍一秒定格。
照片流到粉丝手里,又给加了层滤镜,氛围感十足。
[我去我去,他盯出神了,他被美到了]
[好好嗑啊!]
[不知道温听宜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或许可以考虑一下我们家霖崽~]
[救命啊,怎么哪都有嗑学家]
[楼主,图喜私关]
[楼主自求多福哈,方家毒唯打过来我先跑了]
楼主:[没人守护我吗?!明明就很好嗑啊,那种若即若离的宿命感,贵公子和冷美人啊,我服了,多好嗑的粮啊,你们都不吃饭的吗??]
大厦落地窗外,夕阳一点点退居幕后,程泊樾拿着手机,神情没有一丝浮动,指节却逐渐绷紧。
下一秒,手机啪一
声倒扣到桌面。
情况不妙,陆斯泽跟贺连禹互递眼色,决定溜之大吉,临走前不忘圆场:“瞧你,都忙得印堂发黑了。注意休息哈,不打扰你开线上会议了,我们先走了。”
两人一走,程泊樾靠住椅背,看着电脑屏幕里的彩色柱状图,目光久久不动。
保镖又发消息过来,汇报关于温听宜的日常。
不出意料,都是些玩乐消遣。
程泊樾被她磨得没了脾气。
不耐烦地回复保镖:[说重点]
保镖立刻说:[听宜小姐一切安好,没有生病,也没有不开心]
程泊樾就不再回复,甚至已经没什么碰手机的欲望。
期间,周凯进来送了一杯威士忌,程泊樾冷声交代下来,让周凯约个时间,叫温兆文过来吃顿饭,还有他那个姓梁的女儿,一起。
周凯默默应下,心里却杞人忧天地想,老板让对方吃的这顿饭,怕不是断头饭。
此时此刻,温听宜正在海边,被周婼拉着加入一帮陌生年轻人的烧烤局,在温柔的月色下,听他们弹吉他聊八卦。
温听宜心不在焉,偶尔拿起手机划一划。
之前的手机号被她调了禁用模式,这会儿鬼使神差地,她又想打开了。
动作先于意识,SIM卡开启的瞬间,过往的数据加载,两条短信跳了出来。
来自冷情铁骨的某人。
四小时前:[立刻回家]
“”好凶。
她心脏扯了一下。
而两分钟前的那条,字里行间却是一种无奈的纵容:
[小寿星,能不能别闹了。]
第44章
温听宜头顶的加载符号转了转。
冷不丁意识到,程泊樾居然以为她在跟他闹脾气。
她心一叹。
真有点冤了。
哪有脾气可闹,怕他都来不及。
只是避免惹他生气,落荒而逃罢了。
甚至没给他添麻烦,只是偷走了他一只茄子。
温听宜攥着手机,指尖在短信上方悬停,迟迟按不下输入框。
这会儿看不见表情,听不见声音,不知程泊樾是真的原谅她了,还是在跟她玩心眼。
脑海里负责联想的区域告诉她,你看,或许程泊樾真的在哄人,他甚至还记得你生日。
但理智告诉她,这个人极难对付,两条短信的画风天差地别,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有诈。
唯有小寿星这个稍显狎昵的称呼,像沙滩边缘忽远忽近的海浪,朦朦胧胧,将她卷回三年前。
因为小时候经常被忽视,被丢下,所以她完全没想过,也不敢想,刚成年的自己会迎来一场如此隆重的生日宴。
那晚她精心挑了礼服,化了妆,在程泊樾发来三个问号的催促下,勾勒完最后一笔眼线。
然后踩着细高跟一路小跑,出了大门,只见程泊樾懒散地倚靠车身,闻声撩起眼皮,静若止水的目光落过来。
温听宜攥着裙摆站定,歉意十足:“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太乖。
太客气。
程泊樾险些以为自己是个滴滴司机。
月光照进胡同,缀在她发梢。
她手指不经意撩过耳边,拨弄一缕碎发,呼吸时带一点跑步后的喘,睫毛扑闪着,接过他的视线,似乎以为他等得不耐烦,所以她赔了一个软懵的笑,眸里湿柔的碎光闪烁着。
她为难地承认,自己是麻烦鬼。
程泊樾不动声色撇过头,抬手整理那一对蓝宝石袖扣。
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好整理的。
“今天不是麻烦鬼。是小寿星。”他淡声说。
温听宜心潮泛起,一时间脱了线:“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乏味地催促,“上车。”
她就不再多问,匆忙又谨慎地坐进车后排。
车子徐徐起步,前往宴会厅。
车厢里没人说话,怪闷的,温听宜低头捏了捏指尖,被潜意识驱使,主动问起他出国任职的事:“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嗯。”
这人应得不太走心,始终看着窗外,一拳抵着唇角。
她余光只能看见他肩膀。
其实这人离开的话,她的日常生活将减去很多压力,不会隔三差五被他那副凛不可犯的样子怵到。
但她不能表现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样子,就关心地问:“那你要在美国待多久?”
“不确定。”他索然无味的语气,“一两年,三四年,都有可能。难说。”
这么久。
她心尖晃了晃。
是不舍吗?
说不清,反正当时没有深入去想,只将心潮泛起的感觉归结于窃喜。
“那我今年的生日愿望匀一个给你,祝你一切顺利。”
温听宜笑容开朗,扭头看着他,程泊樾的目光似乎偏移了一瞬,很快又收回去。
像叶落深谭,湖心泛起涟漪,下一秒就了无痕迹。
一点难以捉摸的情绪聚在他眼角,被窗外掠过的霓虹盖过,消失了。
温听宜放空两秒,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梨型粉钻耳环。
闪到他了
他一向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于是她不声不响地,往边上挪了挪,秉着替人着想的原则,离他远一点。
车窗外霓虹浮动,层层交替着向后飞逝的瞬间,像迭起的浪。
思绪被深夜浪潮拽了回来。
这里是她最熟悉的滨舟镇。
下午去墓园的树葬区看了外婆,傍晚和周婼一起来到海边,一直待到现在,遇到一帮热情的同龄人。
大家围着一个小火炉,坐在沙滩上,脸庞多多少少倒映着暖光,其实早在周婼拉着她加入之前,他们一拨人就是临时凑的,谁也不认识谁,但玩得很投缘。
众人抱着吉他玩起了歌曲接龙,每人弹唱一首。
轮到对面一个小女生,她大大方方地控场,“那就唱一首慢歌吧,好多年前的了,应该都听过。”
——“你是我朝夕相伴触手可及的虚拟,
陪着我,像纸笔像自己,像雨滴”
这个女生应该是学音乐的,弹唱技巧很娴熟。
温听宜以打电话为由,独自到另一边发呆,将远处温馨的世界隔离在外。
猫腰蹲着,手指在沙滩上勾了几道,画一个冷酷的小人仔。
一边给某人回复:
[你还生气吗?]
手机随即一震。
程泊樾:[你觉得呢]
温听宜浸在敞亮的照明灯下,小脸莫名惨白,快速敲字:
[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你爸爸跟黎老师的事。如果知道的话,我就不会这么做了]
发完,突然进来一个电话。
手腕一抖。
难怪古人强调避谶,刚说打电话,这下好,真打来了。
温听宜调整呼吸,手机慢吞吞扣到耳边,怯怯的一声:“喂?”
那边静了半晌,耳边绕着男人的呼吸声,温淡如常,感觉却像暴风雨前夜旋起的微风,让人提心吊胆。
温听宜咽了咽喉咙,听见他毫无情绪地问:“你的生日礼物还要不要了。”
礼物?
想起来了,爷爷说过的羊脂玉。
那块料子很珍罕。
“太贵重了,不要了。”她跟打地主似的,弱弱补一句,“要不起”
听筒里传出一声很轻的顿响。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枚黄钻石胸针抵着桌面,在程泊樾指腹间定了定。
这人不显山不露水:“真不要了?”
她很确切:“不要了。”
小时候从长辈那里收到礼物,是无穷无尽的开心,但长大之后,因为责任感的存在,就只琢磨着如何回报,不想收获了。
这一点她还是拎得清的。
“温听宜。”冷漠的一声让她立刻回神,没想到程泊樾会问,“我对你很差吗?”
她一时哽住,心跳快了一拍。
“没、没有。”确实不差,而且,“你对我很好,照顾了我很多年。我很感激你。”
“所以你就想方设法骗我上钩。”程泊樾的气息有了微妙变化,沉着嗓,“这就是你感激我的方式吗。”
温听宜低头戳了戳沙子,抓起一小把,摊开掌心,风一吹,砂砾散了。
无言以对。
“你就当我一时糊涂了。”
——“溪溪!一起来玩飞行棋啊!”
周婼在远处喊她,夹杂几个男生热情洋溢的声音,很明显。
电话那头应该听见了。
温听宜失神几
秒,耳边忽然落下一声轻讽的笑。
气息很淡,却扯着听者的心绪。
她甚至能想象出,程泊樾嘴角那抹不屑的弧度。
“看来你玩得很开心。”他意味不明地说。
温听宜不明就里地鼓起腮帮子,手指怼怼沙滩,往冷酷小人仔头上加了一对恶霸角。
她欲言又止,喊一声名字。
“程泊樾。”
海边的风有多柔,她声音就有多轻。
对面顿了一瞬。
随后像从椅子上起身,气息失衡,嗓音有几分不稳:“想说什么?”
她就不抱希望地问:“要怎样你才不生气?”
手机放在躺椅边上,扬声器里传出示弱的一声,程泊樾状似无动于衷,闲适地站在鱼池旁,一手划开鱼粮的密封条。
哪怕没撒鱼粮,只是发出零碎的包装动静,大鱼就已经齐刷刷浮出水面。
这么简单就上钩。
因她一句话,程泊樾僵了一下手指。
大脑不听使唤,竟然想出一个离谱的回答——
要她继续骗他,继续钓他,继续保持暧昧的床伴关系,一次又一次地对他逾距,断断续续试探他的心。
难道要这样?
真是疯了。
他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程泊樾寡淡的神情倒映在水面,一只又一只大鱼游过他久未舒展的眉心,波澜四起。
温听宜等不到谅解的答案,索性挑了一条最安全的捷径:“既然没办法让你消气,那我就尽早把欠你的那份还清,之后我们就再也不联系了。”
说的轻巧。
招惹了他,就想一笔勾销?
程泊樾没有答应她老死不相往来的请求,只毫无情绪地撂一句:“到底回不回家。”
温听宜像只离群索居的小螃蟹,猫着腰定在沙滩上,恨不得挖个小坑把自己藏起来。
怯生生说:“暂时不回。”
她头又不铁,难道主动送上门去被他为难吗?
话音隔着千里传过去,不知程泊樾想到了什么,态度急转直下,冷得她哆嗦:“温听宜,你再唱反调,我真的会把你锁起来。”
她脊背一僵。
这人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那我一定会报警的!”
管他三七二十一,直接挂断。
温听宜紧攥着手机,掌心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汗。
心跳如擂鼓,思绪像打结的毛球,越扯越乱。
这么多年,关于程泊樾的本性,她终于窥到冰山一角了。
很凶,很强势,很狠心。
尤其不近人情。
冷风刮过,她后背飕地一凉。
手机震了好几下。
她视死如归地点开信息。
发送者不是程泊樾,而是一个熟悉的号码。
[哇,听说你离开程家了?]
[难道是因为,得罪了那一位,所以被赶出去了?]
[好惨哦,小流浪猫,要不要我接济你一下?]
假如梁安霏是只苍蝇,一定会被人一掌拍死。
招人烦的害虫。
懒得搭理。
温听宜闭眼缓了缓,想把这张手机卡取出来扔进海里,又怕污染环境。
周遭浪潮迭起,她已经彻底失去安全岛了。
今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能一个人慢慢往前,不可以轻易懈怠。
温听宜站起身,腿麻了,她随意捏两下,原地蹦了蹦,将沙滩上的冷酷小人仔抹掉。
调整好心态,走向远处谈笑风生的人群,靠近那簇明亮的暖光。
“我来了!”
周婼挥手:“快快快,正好开始新的一局。”
温听宜迎着晚风坐下,长发微乱,人在晦暗不明的月光下,也显得格外清透。
接收到众人亮晶晶又友善的视线,她淡淡回一个笑,游戏中途,拒绝了对面加微信的请求,跟周婼说:“我们再玩一天就回去吧。”
“怎么这么急呀,试镜时间下来啦?”
“还没有。”她手里的棋子安稳前进一格,垂眸说,“我想回去练舞了。”
——
两天后。
[程先生,温小姐已经回京,今早离开霖岚国际,一个人往SOHO那边去了,看样子应该是去舞蹈室,路上没出意外,一切安全]
程泊樾收到保镖汇报的时候,人正好上车,离开总部。
正午暖光洒落,道路两旁映下参差不齐的树荫。
不多时,车子抵达一座商业大厦,匀速在环岛花园前绕了一圈,司机停车。
“程先生,到了。”
程泊樾从后排下车,不疾不徐,长裤顺着重力慵懒垂坠。
这几天降温,上身搭一件自带肌理感的浅色针织衫,版型宽松,衣袖折至小臂,表盘折射着太阳光,矜贵里添了一丝玩世不恭。
楼顶有餐厅,三人今天约着吃饭,贺连禹有事儿来不了,只有陆斯泽闲得发毛。
游散少爷在正门前等候多时,很无聊,差点想揪一揪路过一小孩儿的气球。
这会儿终于见了人,陆斯泽大大咧咧迎上去,一贯插科打诨:“程老板今天雅兴啊,怎么突然想着请我吃泰国菜啊?您家那帮大厨辞职了?到底什么珍馐美馔啊,值得你捎上我亲自出来寻?”
两人一道进了人影幢幢的商业大厦,程泊樾冷冷扫他一眼,嫌他满嘴跑火车:“你吃不吃?”
“吃吃吃!”敢不吃吗。
乘电梯到达顶层。
进门,一家中规中矩的泰式餐厅,人均消费合理,室内环境不错。
另一个显著优点是,环形落地窗可以广角式看景,很受大众青睐。
周围的几桌要么是携家带口模式,要么是友情聚餐模式,面对面一坐下就有聊不完的话题。
只有程泊樾,落座之后随性勾了勾菜单,目光就移向窗外,没了下文。
明明是他主动约陆斯泽过来的,这会儿也不搭理人了。
陆斯泽疑惑地扭头,顺着他的视线遥遥望去,只看到一栋同规模的大楼。
关于更加细致的部分,就看不清了。
他轻微散光,眼神比不上程泊樾,每次玩靶子都输得很惨,比分差距那是断崖式的。
高中那会儿,空军选拔部门的人来学校筛飞行员的苗子,首要一项就是测视力。
结果证明,程泊樾的视力非常强悍。
可惜身高超过了185,不符合招飞条件。
不过他本人也没有当飞行员的志向。
陆斯泽就做作地哀叹惋惜,撺掇贺连禹一起满嘴跑火车说,樾哥哥啊,你去当狙击手吧,要是遇到看不爽的家伙,你就帮我们暗杀!
程泊樾就点点头,可以,先一枪蹦了你俩
服务生还没上菜,陆斯泽纳闷地收回视线,不明白程泊樾在瞧什么,他如有实质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玻璃,到达九霄云外去了。
这人,瞧着寡情冷意,眼底却有微妙的情绪波动。
到底在看什么?
既然他不跟人说话,那陆斯泽就自己刷刷手机,缓解一下孤独寂寞冷。
话说,某软件一定在搞什么监听,因为前两天一直在给程泊樾聊温听宜的事儿,陆斯泽随手一划,大数据就推了相关视频过来。
居然还是粉丝自制的cp向视频。
不愧是嗑学家,头真铁啊,方霖家那么多毒唯,cp粉都敢光明正大向全世界安利。
以为评论区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不料点进去一瞧,哟,画风和谐。
果然人都是视觉动物,在绝美颜值的感染下,一向喊打喊杀的毒唯都变得温和佛系了,也在评论区嗑了起来。
陆斯泽心想,幸好某人一直不用这个软件,否则这些
七啊八啊的,迟早被他看见。
片刻,服务员先上了一道青柠蒸鱼,又端来一份冬阴功汤。
程泊樾没滋没味地尝了一筷子。
一股酸味。
陆斯泽刚才刷到的视频,程泊樾今早就看到了。
当时非常平静地,点了“不感兴趣”的按钮。
眼下这酸溜溜的菜,他也丝毫不感兴趣。
尝了几口就撂下筷子。
眼皮若无其事一撩,目光落向斜对面的综合大厦,远远地,看着那一面半敞纱帘的落地窗。
里头有一个翩翩流转的影子。
温听宜穿着修身的练功服,扎丸子头,练了一上午,这会儿终于歇下。
先在压腿杆上做了会儿拉伸,渺小又修长的身影在舞室里兜了几圈,最终,蹲在墙面的充电口前,手里绕着一截数据线,往小音响的尾巴位置戳了戳。
那玩意儿似乎没反应。
她就顿住了,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程泊樾轻挑眉梢。
看来,小音响光荣报废了。
“奇怪怎么就不响了呢,也没用多久啊。”
温听宜又捣鼓几下,毫无效果。
她无奈抿了抿唇,把安静如砖的小音响推到舞室墙角。
“坏东西。”
后门忽然推开,周婼拎着午餐进来,对这一幕哭笑不得:“猫着干嘛?我还以为你在偷吃甜品呢。”
“啊?”好冤枉,“哪有,是Sam散播的谣言吗?别信他说的,我现在已经不偷偷吃了,要吃就光明磊落地吃。”
又嘀咕说:“才不在背地里搞小偷小摸的事儿。”
这一边,在暗处瞧见她按时吃了饭,程泊樾就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拿起桌上的冰水喝了一口。
降降燥。
陆斯泽舀一勺菠萝饭,瞄着他,发觉这人的神色活泛不少。
真难得。
或许是某些别扭的难题有眉目了。
陆斯泽浅浅八卦:“对了,你把人哄回去没?”
程泊樾放下沁着冰雾的水杯,开口就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她说要报警抓我。”
陆斯泽:“?”
——
中午一顿泰餐,陆斯泽吃饱喝足。
见程泊樾今日得闲,陆斯泽就打着礼尚往来的旗号,又把他薅到自己的场子里,陪他喝酒解闷。
话说陆斯泽的场子,红火了两三年,自开业之初就实行会员制,进来消遣掷金的人,必须挨个查身份。
在严格安保的笼罩下,场子里哪天不是风平浪静。
唯独今晚,出了点事儿。
陆斯泽一向不提倡遇事动手,毕竟闹出问题来不好处理,麻烦。
奈何,今晚动手的主,是程泊樾本人。
他就实在拦不住了。
也不太想拦。
因为遭罪的那人嘴贱,活该。
一楼卡座区那一片,不知是谁带头造谣,说亲眼看见温听宜拎着大包小包离开了程家,再也回不去了。
本来就是谣言,传来传去,又变了味,都说温听宜被程泊樾赶出了家门,老爷子心软想拦,奈何做不了主,给老人家气的,寿宴都没心情办了,还气出了病,坐上了轮椅。
至于温听宜,自然就流离失所了,现在只能可怜兮兮住在朋友家。
“真的假的?被程家那位赶出来了?”
也有看客将信将疑,反驳说:
“应该不是吧,我听说那一位挺宠着她的,之前还带她去京郊会所呢,当晚赢了那么多,那一位愣是一分都不要,全送进温听宜口袋了,任她闹着玩儿呢。”
一听这话,造谣的家伙就嗤之以鼻:“得了吧,你又是在哪儿打听的?假得没边了。温听宜就是被他赶出去的啊,之前她想攀他,人家玩腻了,就不要她了呗,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货,被程泊樾玩完就丢,算她不自量力,自讨苦吃咯。”
那男的说话时大肆提高了音量,连场内躁动的DJ鼓点都救不了他。
陆斯泽刚把程泊樾薅过来,两人一路弯弯绕绕,浸着斑驳的镭射光经过这一片,准备去乘坐电梯。
嚼舌根的动静就传到耳边。
陆斯泽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程泊樾双手插兜走在陆斯泽身后,穿简单的黑衬衫,浑身一股懒散劲儿,似乎被乱糟糟的光线晃了眼睛,他眉心微微一蹙。
紧接着,扭头朝某处看去,云淡风轻的眼神,莫名压迫感十足。
卡座区光线忽明忽暗,看谁都一个样,分不清是人还是鬼。
唯独程泊樾站在那儿,步伐一停,那帮人就认出了他,刹那间,被他冷峻瘆人的气场震慑到,一时间噤若寒蝉。
原本聚在一处专注聊闲话的目光,此刻一拍而散,各人拉开距离,仍旧坐在原位,喝酒的喝酒,玩骰子的玩骰子。
都装作很忙,装作无事发生。
氛围越平常,空气就越紧绷。
偏偏舞台上的DJ还在嗨动全场,远处无人觉察这一片的异样。
唯有陆斯泽,眼观鼻鼻观心,目睹程泊樾不疾不徐走了过去,在众人无声惊惧的气氛里,他身姿笔挺地站定,一副作壁上观的闲散姿态,目光掠了一眼桌上的冰桶。
他懒懒扫视一圈,声线平直地问:“谁点的。”
沉冷嗓音一经落地,桌边一圈人,仿佛都冻成了挂霜的枝丫,不敢动弹。
片刻,之前造谣那男的就弱弱举手:“我、我点的。”
程泊樾低垂视线,居高临下看着他。
就在众人以为不会发生什么大事时,程泊樾上前几步,一手离开裤兜,突然朝前掌控,死死掐住了男人的脖子。
霎那间,舞池光线正好从刺眼闪动切换到昏幽的蓝,浓雾一般,绕着颓靡的烟酒气息,静静流淌。
在表面嘈杂实则冷寂的空气里,程泊樾面色沉静,先让对方享受一阵喘不过气的极致空白,随后,他轻描淡写地,另一手从冰桶里抓了一团冰块。
一瞬间的功夫,冰块吃一记他掌心的力道,直直地,化作一把钝刀,朝男人喉咙深处捣了进去,一半卡在咽喉,一半填满口腔,换来一声几乎断气的咳。
众人大气不敢喘,埋着头,只敢拿余光观察情况,后背冷汗几乎浸透衣衫。
在场没人敢拿手机拍视频,更没人敢出声乱喊。
就连被冰块冻得口腔剧痛的男人,也不敢发出惊恐的嚎叫。
陆斯泽倚在远处的柱子上,皱眉倒吸一口凉气。
其实吧,假如桌上有汽油,或刀片之类,程泊樾给那家伙塞的就不是冰块这么简单了。
程泊樾敛着眸,打量对方。
“刚才说什么?我把温听宜丢了?”
“没、我不是那个意思”男人眼球猩红,欲哭无泪,只是嘶声求饶,舌头几乎被冻伤,仿佛要被连根拔下。
空气凝了片刻。
掐住对方脖子的那只手,隐隐泛起青筋,瞧着没用什么力,其实能把人逼到当场窒息。
“听清楚了,”程泊樾神情纹丝不乱,嗓音冷冽如刀刃,“一,我没玩她。二,就算把你舌头捣烂拿去喂狗,我都不可能丢下她。”
第45章
“天呐,下手好狠啊。”
暴力但解压的画面帧帧闪过,周婼看着面前的投影大屏,瞪着眼睛感慨。
秋天的休息日,最适合窝在房间里看电影,喝杯热奶茶,吃点香喷喷的小零食。
温听宜刚才尝了一串洒满辣椒的烤花椰菜,突然想起上学时,某人提醒她少吃辣,少让他操闲心。
就这么走神了,再抬眼,已经错过了一大半的剧情。
冷不丁听见周婼慨叹,她就配合地点点头。
电影里的男主角持着一把小型手|枪,经历一番惊险刺激的周旋过后,他直接干掉了一个频繁作乱的反派,枪林弹雨,血花飞溅。
“不愧是西装暴徒,快准狠。”周婼嘬一口奶茶,正色道,“不过对面死得不冤,就不该惹到主角的嘛,难道他不清楚主角发起疯来有多可怕吗?”
周婼仅仅针对电影的评价,温听宜听着听着,联想出新的一层含义,后背
莫名凉飕飕的。
或许在某人眼里,她就是个作威作福的小反派。
只要他决意下手,就随时能把她捏扁。
温听宜赶紧捧起热茶喝一口,缓一缓。
距离她落荒而逃,已经过去一周了。
一开始,她确实在费尽心机躲着某人,甚至想跑出国去,一劳永逸。
可很快就发现,她身后的危险似乎没有那么重,还不到千钧一发的地步。
也不知是不是大脑的自我调节机制,让她在精神过度紧绷时,反而体会到了松懈感。
总之,除了那通电话让她做了一个被囚禁的噩梦之外,其余时间,她按部就班,日子过得格外风平浪静。
静得有点诡异了。
明明是一帆风顺的状态,却总感觉海面之下有什么汹涌暗流。
或许在某一天,暗流会从海底盘旋直上,顶翻她这片轻薄的小舟。
温听宜眼底倒映着电影画面的柔暗光影,呼应着此刻的情绪,光影变幻不测。
霖岚国际挨着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道,她转头看去,落地窗外是星星点点的霓虹,透进来的只有光线,一切声响被隔音玻璃阻挡在外。
只有身处室外的人才知道,今晚刮妖风了。
南院里的石榴树强颜欢笑,枝叶时不时猛晃一下,哗啦啦地响。
风声短暂停歇时,鱼池水面也抚平了褶皱。
程泊樾站在池前,双手插在长裤兜里,灰绸衬衫外头套了件深色开衫,垂坠的衬衫衣摆随风微动。
像刚从乏味的应酬里脱身,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里,整个人透着几分疏离淡漠,没有吃晚餐的胃口,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他无声敛眸,目光定定地看着水面,像在观察鱼群,鱼尾摇曳时拽出的波纹,映入他静若止水的眼底。
不远处传来剪枝的声响,园丁大爷正在修理小灌木,程泊樾视线微移,落在角落那只恹恹不动的黑锦鲤身上,头也不转地问:“这只是不是病了。”
大爷转身,放下园艺剪。
“哪只呀?我帮您瞧瞧。”大爷立刻上前,看到那只之后,了然地笑一笑,“没事儿,它就是心情不太好。”
程泊樾不动声色:“怎么看出来?”
子非鱼安知鱼之愁,大爷却对这只鱼了如指掌:“因为那只银松叶不搭理它了,持续了好些日子,它不太习惯,就忧郁了。”
鱼也会忧郁?
程泊樾听完这离奇的解释,什么也没说,不走心地往池子里撒了一把粮。
——
睡前,温听宜揪着茄子头顶的小把儿,望着天花板认真琢磨。
只要程泊樾想收拾她,有的是手段,甚至不用费半点力气,最近却这么悄无声息,难道真的放过她了?
温听宜潦草拿起手机,点进程泊樾的微信聊天框。
这人对待讨厌的事物一向是快刀斩乱麻,现在这不声不响的样子,估计已经把她拉黑了。
好奇心总是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为了验证事实,她点击转账按钮,随手输个1,转一块钱。
假如没被拉黑,界面就会弹出确认支付的按钮,否则就直接收到系统提示。
结果是前者。
她睫毛微颤,放空许久之后,默默退了出去。
幸好没有手滑点击确认支付,否则大半夜的,给他转一块钱过去算什么回事儿。
程泊樾没有拉黑她,近期也没什么反应,结合二者来看,这人要么是憋着大招,要么就是怒气已消,情绪从有仇必报的憎恨,转为了对她的不闻不问。
也就是无视。
算是一件好事吧。
对她来说,现下应该安全了。
温听宜正要躺下盖被,手机突兀亮起,她草木皆兵,心跳都停滞了。
定睛一看。
李叔给她打电话?
她匆忙接起,正好也有想问的:“李叔?好久没联系,爷爷在家还好吗?”
李叔一如既往和蔼:“小宜啊,放心,老爷子很好,这不,他托我给你打电话呢,问你这段时间住在外面,一日三餐都有按时吃吗?”
“嗯,按时吃了,我跟朋友偶尔在外面吃,偶尔自己做饭。”
“唉,在外面吃多不健康啊,这样吧,家里做好了给你送过去,你想吃什么,列个单子给我就行。”
温听宜忽然纳闷:“李叔,您知道我现在住哪?”
“啊?”李叔磕巴一下,坦然说,“不知道呀,正想跟你要个地址呢。”
温听宜就没多想,虽然确实有点怀念家里做的菜肴,但这里离二环有点距离,实在不想给李叔添麻烦,就婉拒了让家里送餐这件事。
李叔为难地默了默,看一眼对面沙发坐着的祖宗。
程泊樾就不声不响地撇过头,一只胳膊压到扶手上,拳峰撑住下颌,眼皮一耷,目光空泛而淡漠,仿佛这通电话不是他让李叔打的一样。
李叔实在猜不透了,大少爷突然挂机,不给塔台指示了,那接下来该说啥?
又不能突然挂断电话,李叔就硬着头皮自由发挥:“那你有什么需要的吗?家里都给你送过去呀。”
“唔没有,谢谢李叔关心。”
温听宜天生甜糯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听上去已经有些困意。
程泊樾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眉梢,当李叔用眼神寻求指示时,他就没情绪地点一下头。
李叔比了个ok手势,不辱使命,开始按照程泊樾列出的几条重点,组织语言。
这祖宗的原话其实有点冷,李叔就自作主张,将它们加工为关心的口吻:
“那你夜里好好盖被子,别着凉了。”
“高跟鞋穿着要是不舒服,就多穿平底鞋,一样好看的。”
“要是在外面受委屈,记得第一时间给家里打电话,不要一个人硬撑,知道吗?不然”
李叔悄悄瞥一眼大少爷,差点脱口而出“不然小樾会担心”。
幸好咽回去了,改口说:“不然爷爷会担心的。”
爷爷在另一座院里打了个喷嚏。
老爷子怪纳闷的,最近怎么老打喷嚏呢。
真是多事之秋啊。
扬声器静了几秒,传出乖巧的声音:“嗯,我都知道的,谢谢李叔。也帮我跟爷爷说,让他注意身体。”
“好的好的。”李叔纠结片刻,和蔼地试探,“那你,有什么话要对小樾说的吗?他也好久没见你了。”
程泊樾神情毫无波动,某根手指却随着尾音落下颤了一瞬。
刚才那句话不是程泊樾交代的,李叔也不清楚这俩人到底怎么回事儿,但李叔总觉得,一定要问出口才行。
否则大少爷失眠,今晚又要到院子里喂鱼了,别喂了,再喂,小鱼们就一命呜呼了。
温听宜忽然听李叔这么问,一时怔住,手指揪了揪睡裙边缘的蕾丝。
酝酿好半天,为了在李叔面前维持跟某人的表面关系,也为了传递心声,她夹带私货地说:“您就跟他说,让他少喝度数高的酒,然后,少生气。告诉他,长时间心情不好的话,是会折寿的。”
程泊樾眉峰一凛。
李叔噤若寒蝉,觉得空气降至了冰点。
扬声器那头急忙找补:“最后一句不是我说的,是莎士比亚说的。我没有诅咒程泊樾的意思。对了,他现在应该不在您旁边吧?”
“啊?小樾啊,他不在。”李叔尽力发挥演技,瞥见程泊樾微微松动的神情,李叔一颗心缓缓落定,这电话终于能挂了,“放心,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会转达给他的。不早了
,你早点儿睡,要养好精神呐。”
“好,李叔拜拜。”就这么无忧无虑地挂断了。
程泊樾百无聊赖,一手按了按脖子后方,没有焦点的目光落在地毯一角,不知在想什么,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李叔微笑:“那我,走啦?”
程泊樾默了一阵,轻点头。
“嗯。”语气淡得毫无温度,本着教养说,“麻烦您了。”
“没事儿。”
李叔得以脱身。
走前瞧了一眼鱼池。
幸好,都活得好好的,没有与世长辞。
几天后,程泊樾亲自开车,去了一趟墓园。
天气晴朗,一股青涩的草木香蔓延在空气里。
程泊樾拎着一盒父亲生前最喜欢的老式糕点,步伐抵达之际,墓碑前已经有了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
黎柔挽着发髻,穿着打扮优雅如常,她屈膝半蹲,将一束暖色系的鲜花放至碑前。
程泊樾停在她身后,敛眸轻谑:“稀客。”
黎柔早就听见他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只是长久地定神,望着墓碑上眉眼温柔的照片,感慨说:“真奇怪,你的性格跟你爸爸完全相反,跟我也没有相像的地方。”
“可能是垃圾桶捡的。”
程泊樾冷漠地嘲了一句,兀自将糕点盒子放到墓碑前。
黎柔就顺手,帮他把东西摆好一些。
“你之前一直认为,我对你爸爸没有真心。但我想告诉你,有时并不是旁观者清。那些细枝末节的情绪,只有自己才能感知得到。”
她怎么可能没爱过对方。
可惜早些年的风花雪月,不适合在这时候提。
黎柔沉默许久,意味深长地说:“我跟他的事,不应该影响到你。你也应该跟自己和解了。”
程泊樾站在她身边,视线轻蔑地朝下一扫:“你知道些什么?”
黎柔淡笑着说:“小樾,如果那个女孩子,真的把假意包装成了真心,骗了你,而你却用真心诉说着假意,那你们之间算扯平了吗?”
程泊樾不说话,目光暗了一寸。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但也不是永久坚固的。”黎柔起身,看着他说,“如果她真的离开了,你不害怕错过她吗?”
程泊樾若无其事撇过头,望着远处成排的树木。
“我没有害怕的东西。”
黎柔就笑了笑,不做评价。
离开前,她对儿子说:“你们需要一点时间,重新了解彼此。”
一天匆匆过去。
傍晚,日头偏斜。
温听宜正在一座商业大厦里,拍摄一组彩妆宣传册的内页照片。
这牌子最近打出名气了,薪酬不低。
反正能挣钱,跟舞蹈无关的工作,她也接了。
“本来就该接,不要浪费你的颜值。”Sam在一旁吃薯片,看着化妆师给她上妆,一边打量她,“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嗯。”她没睡够,困困地应了一声。
就为了拍这组照片,想达到更好的上镜效果,这几天严格控制饮食,几乎断碳了。
但她觉得这都是工作所需:“没什么,今晚多吃点就好了。”
可惜等不到吃饭,她拍完最后一张照片时,眼前就已经冒起一大片鳞状雪花,温听宜闭了闭眼,试图缓缓,不料再一睁眼,全黑了。
摄影师还在监视器前称赞:“我去,完全不用修啊,生图就已经把人美晕了。”
一转头,温听宜啪一声晕倒在地。
全场工作人员:“?!”
连忙给人送医院去。
温听宜太轻了,在场一位女摄影师扛起她就往侯梯厅跑,Sam已经傻了,连忙跟上去摁电梯,以为是什么突发的恶性疾病。
来不及到地库取车了,直接到大厦楼下拦一辆出租车。
正在马路对面蹲守的保镖目睹这一幕,加倍警惕,第一时间给老板拨去电话。
“程先生,听宜小姐她——”
听筒里霎时冷肃:“她怎么了?”
其实是低血糖,老毛病了。
温听宜潜意识里知道这病不会死人,索性就当睡一觉,正好累了。
于是身体就顺了主人的意,没有醒来的欲望。
她晕晕乎乎,感觉自己躺在软软的床垫上,呼吸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应该在病房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单人病房的门被一股急力推开,停顿几秒,又被人缓缓关上。
那股苦涩的味道莫名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乌木香,带一点点干燥的冷意,像远山缭绕的雾。
他在靠近。
温听宜意识混沌,觉得自己在做梦。
居然梦到了程泊樾。
如果是梦的话,她就不急于躲藏或逃跑了。
反正此时此刻,程泊樾的身影和气息都是假的,一会儿就散去了。
不过很奇怪,她闭着眼,却能在一片漆黑里,想象出程泊樾凛不可侵的眉目,眼底泛起灼人的滚烫。
这感觉太真实了。
真实到她蹙起眉心,有点害怕。
或许是大脑的应急机制生效,为了让她减缓恐惧,就给她塑造了一点温柔假象。
她感觉周遭的空气不再那么寒气森森。
程泊樾靠近的身影,虽然带着令人呼吸骤停的压迫感,但在她面前,那份深重的寒意竟然收敛了。
而他此刻的眼神,似乎也多了几分克制的心疼。
男人坐在床边注视她,一手抚摸着她的脸,触感温暖,嗓音里似有若无的温柔,拂过她耳畔。
“溪溪。”
“别怕我。”
第46章
气息和嗓音似乎近在眉睫,如有实质地,沉进她朦胧的意识里,绽开涟漪。
等她试图顺着波澜寻找时,一切又变得那么远,恍然间烟消云散。
她感觉自己的眼皮跳了几下。
身体像一块沉软的海绵,挤挤攥攥,终于沥干了水,恢复原本的轻盈。
温听宜茫然睁开眼,病房里的冷调光线晃进眼底。
她闭眼缓了缓,又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谁来过?
想起那个触感真实的梦,她呼吸轻微滞顿,空茫的视线环顾一圈。
身边没人。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是该好好吃饭了,低血糖让人神志不清,一觉醒来差点分不出现实和梦境。
手背插着输液管,床头悬着的那瓶葡萄糖快吊完了,她终于有了点精气神,支着身子坐起来。
病房门上嵌了一块玻璃,透过它,可以看见正对着的一侧光洁墙面。
半宽不窄的走廊上溢着暖调的光,墙上隐约倒映着晃动的人影。
程泊樾离开病房,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一手拎一件西服外套,另手习惯性按住后颈,闭眼仰了仰头,缓解疲乏。
他站在清冷的走廊中央,身姿依旧笔挺,没有一丝凌乱和消颓。
可当他睁开眼,头顶温润的光线落进他眼底,程泊樾罕见地恍了神,微拧的眉心未曾舒展,像在回味不久前发生的事。
他知道她不是装睡。
毕竟这小骗子,最会蒙混过关,假如是装睡,她会竭力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顶多颤一下睫毛,然后就全程装乌龟。
而不是像刚才那样,只要觉察到他的靠近,哪怕没有醒,她紧闭的双眼也蔓延着不安,眼皮不停跳动着,像做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程泊樾始终淡然的神色,在那一刻竟然不可抑制地紧绷起来。
他坐到床边,倾身,一只手臂撑在她枕头旁边,另一手的掌心贴着她脸颊,拇指在她眉梢轻轻摩挲,低垂的视线笼在她身上,温柔如雾,但他自己从未觉察。
一张苍白虚弱的小脸映入他眼底,耳边是她熟睡的呼吸,和陷入梦境的呢喃,让他被异样的情绪填满,险些怀疑,她模糊不清的梦呓是否在说“讨厌程泊樾”。
他眼皮一敛,不忍心再待下去了,好像他是什么释放危险信号的猛兽,要是再不走,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之前把她吓得不轻,她胆子本来就不大,现在对他,应该只剩恐惧了。
走廊灯下,程泊樾呼吸略沉,神情浮起一丝黯然。
另一头的长椅上,Sam抱着手机划来划去,身旁是一路把温听宜抱出大厦的女摄影师。
两人半生不熟地商量着,该给低血糖病人点什么类型的营养餐。
摄影师善意提醒:“可以吃医院的饭嘛。”
Sam立刻摇头,这哪儿行啊,连他都吃不惯医院的饭,一股焯水的寡味,更别说温听宜了,她早就被程家养矜贵了,对菜品味道还是挺挑的。
话说,刚才有个像老板总助的男人拦在走廊半路,不让闲人靠近,Sam买了盒点心拎上来,那人就让他到边上等等。
Sam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谁来看温听宜了,他也不方便过问,索性坐到走廊尽头等着了。
正跟摄影师商量该点哪家餐厅,忽然间,一股冷峻气场从不远处逼近。
Sam跟通了电似的,蹭地站起来,顺手拽起旁边的摄影师,摄影师一头雾水,只见一个身形优越的男人走了过来。
“程先生,您好。”
Sam微微弯腰,百分百的狗腿子作派,就差拱手作揖了。
摄影师转着眼珠子,莫名紧张。
“程?哪个程?”
Sam疯狂给她递眼色,她顿悟,立刻绷着脊背打招呼。
心想这种人物,怕是这辈子都不能近距离见一回,今天算走运,所以说要多做好事。
程泊樾淡淡扫来一眼,姑且算一个回应,眨眼间就收回视线,不疾不徐地走过,前往侯梯厅。
男人现出了挺拔背影,摄影师这才敢把目光落过去,视线从上扫到下。
摄影师自诩颜控,见过无数张优越的脸,唯独这个人让她屏息凝神。
程泊樾身上引人注目的地方,不止是外貌。
关键之处究竟出在哪,难以形容,但想想就知道,这根本不是小富小贵就能堆出来的气质,更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磨炼出的上位者姿态。
越耀眼的事物反而越神秘,摄影师的八卦欲望被勾起来了,善意地问:“温听宜跟他是什么关系?”
这事怪复杂的,Sam不了解,更不敢胡扯瞎掰,就模棱两可地应:“听宜年纪比他小,要叫他一声哥哥。”
答了像没答。
欲盖弥彰吗?摄影师早就嗅出一丝不同寻常了。
心想,这样的男人,真的会一心一意喜欢一个女生吗?
不多时,淡哑的嗓音从侯梯厅传过来,程泊樾在打电话。
“不用。”他有点不耐烦,“您什么时候见她吃过芹菜炒猪肝?”
电话那头似乎为难地介绍着营养功效,程泊樾冷声回绝:“溪溪不爱吃那个。”
摄影师瞪大眼。
看吧,不出所料,身居高位的男人,心里装着不止一个女人呢。
“溪溪是谁?”
Sam拿起点心准备到病房去,神情莫名地回头:“就是温听宜啊。”
摄影师愣了一下。
程泊樾转头看向走廊,刚挂电话,手机在指腹之间转了一圈,他目光游移几秒,懒散地定在某个点上。
“你。”
程泊樾突然出声,Sam浑身一激灵,肩膀缩起来像弓着背。
食指慢吞吞举起来指着自己脸,抬起眉毛。您说我吗?
程泊樾倦怠地眨了一下眼,轻点头,语气平淡又干脆利落:“就是你。来。”
Sam吞了吞口水。
真要命,可别为难他这只小蚂蚁
病房里,温听宜转头看着窗外夜色,发起了呆。
隐约闻到一点饭菜的香,以为是幻觉,不料下一秒,外头有人敲了两下门。
Sam拎着抽屉式的木质餐盒走进来。
“醒啦?来来,吃点儿东西,都是你爱吃的菜。”
她反应几秒,温吞地点了点头。
思绪像掺了一层胶,黏糊糊的,淌得很慢,等回过神来,Sam已经将病房自带的桌板调整好,在她面前摆齐餐具。
三菜一汤,都是些清淡适口的菜式,每一道都是贴心的小份量,适合她当下的胃口。
温听宜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饭。
不对劲。
好熟悉的味道。
“你点的哪家餐厅?”她越吃越觉得奇怪,虽然京城不缺类似精致的外卖餐厅,但这个味道,“怎么那么像程家厨师做的?几乎是同一个味道。”
Sam尴尬笑了笑,随口编了个店名敷衍,心想,可不是同一个味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当跑腿骑手,从程家帮佣手里拿到的餐。
温听宜将信将疑。
算了,反正很好吃,她吃就对了,没有再问。
Sam在另一旁捣鼓茶叶,给她泡了杯热茶,可以配着点心吃。
要是放在以前,但凡温听宜多吃一块高热量食物,他绝对老妈子上阵,开始指指点点。
从今以后,可不敢再那么严格了。
对她不好,就等于得罪程泊樾。
Sam想想就犯怵。
茶泡好了,递给她说:“唉,你以后还是适当吃点儿甜吧,不用控得太严,你本来就不容易吃胖。”
温听宜:“”
好诡异。
竟然能从Sam嘴里听到这么富含人道主义的话。
她觉察出异样。
“对了,除了你,还有谁来过吗?”
“没有没有,就我一个。”
“噢。”她若有所思,慢悠悠嚼着米饭。
Sam扒拉一张看护椅过来,坐到边上打探:“对了,你跟程泊樾,现在是什么情况?”
怎么有种此地无银三百的感觉。
温听宜警惕地问:“我还没提起他呢,你怎么就”
“啊?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问问你。”Sam一本正经说,“关心一下艺人的日常,替艺人排忧解难嘛。”
温听宜就低敛眼睫,拿着筷子,失落地戳戳碗里的米:“我彻底得罪了他。现在跟他已经没有联系了,今后也不会再发生什么了。或许等不到他消气,我就已经离开程家了。”
说着,一阵无力感油然而生。
程泊樾明明答应过,会让着她的。
可到头来,这人根本就不原谅她。
竟然还想把她囚起来。
囚起来干什么,难道要把她关在屋子里写忏悔录?
还是说,用另一种方式罚她?
她不禁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黄色话题,赶紧搓了搓脸颊,强行清醒,往嘴里塞了一大团米饭,呆滞又决绝地嚼着。
“无论如何,他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她鼓着腮帮子,百感交集地嘀咕,“因为程泊樾他”
她尽量委婉评价:“他有点狠心。”
Sam装作闲聊模样,领悟地点了点头。
其实Sam真的不想当间谍,奈何在那位祖宗面前,他只能奉命唯谨。
十分钟后,Sam一通电话拨过去,跨了两个秘书的门槛,终于跟程泊樾本人说上话,然后原模原样地转述。
程泊樾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唯独被小姑娘骂一句“狠心”,他脸色都变了,眉眼间铺开一片暗影。
他挂电话时,包厢里半点动静都没有,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询问,这才刚发牌,气氛怎么就冷了呢?还继续吗?
陆斯泽已经见怪不怪了。
气氛为什么冷?当然因为某人又被小心肝儿刺激到了呗。
这话不能明说,明说得吃一记眼神刀子,陆斯泽爱惜生命,当做不知道,随口让服务生开瓶酒。
“先喝酒呗,急什么。”
这里是新开业的会所,要不是陆斯泽生拉硬扯,程泊樾都不稀罕来。
给会所砸钱的人是贺连禹,坐收利润的人却是他那个重组家庭的妹妹,谭蓁。
大小姐完成学业,昨天刚从英国回来,明明连财报都看不明白,却在贺连禹的庇护下,直接成了这栋会所的甩手掌柜。
程泊樾离了云山雾绕的牌桌,到另一边的真皮沙发上坐着,一边看手机,一边撸着陆斯泽带过来的猫。
顶光在眉骨和鼻梁周围投下昏柔的阴影,无悲无喜的样子,越冷淡越勾人。
谭蓁打量他很久,边看,边跟一帮公子哥插科打诨,一身火辣红裙绕了牌桌
半圈,没骨头似的攀上坐着的贺连禹后背。
她喝得有点醉了,晃着酒杯看着不远处的程泊樾,口若悬河:“那位帅哥,我观你面相,你近期桃花星动,眼角眉梢气色不稳,心绪波动,易乱方寸。”
程泊樾根本不搭理她,兀自揉了揉猫脑袋,波澜不惊的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
贺连禹眼睫一垂,单手搭上妹妹燥热白皙的胳膊。
“陪我去酒窖拿瓶酒。”
大小姐娇气惯了,才不去:“叫服务生拿就好了嘛,那么远,我不想动了。”
贺连禹少见地黑脸,直接把人拎走了。
陆斯泽忍着上帝视角的笑,存了一肚子的瓜,这会儿却无人可分享,实在憋坏了。
这一边,程泊樾收到周凯的信息。
周凯把温听宜近期的行程整理成表格,发了过来。
[温小姐接了很多品牌广告的拍摄任务,为了保证上镜状态,她每天只吃一顿,身体状态就变差了]
程泊樾的眼神仿佛被哪个字灼到了,化开一层克制的情绪。
这么拼,图什么。
他有说让她偿还这几年的开销吗?
就那点钱,他稀罕让她还?
程泊樾压着浓眉,太阳穴又开始疼。
为一个小姑娘,心绪乱成这般田地。
不一会儿又自嘲地想,幸好有这份纠葛在,她至少还忘不掉他,否则早就没心没肺远走高飞了。
小没良心的。
假如想囚她,想惩罚她,他必然有千万种手段,根本不会给她东躲西藏的机会。
偏偏他心软了,没有那么做。
程泊樾按了按眉骨,顺手打字:[问问她那个叫山姆的经理人,她现在缺什么]
周凯高效办事,一分钟就回了过来:[对方说,温小姐缺钱]
程泊樾皱起眉。
[上周不是让你给她转了?]
周凯为难地解释:[温小姐说,您生着气呢,这钱她不敢花,万一她花了一分,您就把她告法庭上去]
“”
她想象力还挺丰富。
程泊樾胸腔有点堵,又气又想笑,仿佛看见一个小心谨慎又委屈无助的女孩子蹲在角落,摆弄着计算器,算她究竟欠了他多少钱,值得判几年。
他眉头紧蹙,不一会儿就舒展开,化作另一种无奈。
[再转一笔,跟她说,我不告她。]
周凯:[好的]
沙发这一片微妙的磁场,陆斯泽统统感知。
少见程泊樾苦恼,他觉得新鲜,抱着关切又凑热闹的心态,他伸个懒腰晃过来,给程泊樾倒杯酒。
程泊樾把手机往桌上一甩,人就仰着头靠住沙发,眼皮阖上,说今晚这局没意思。
是陆斯泽拉这人过来的,这话不就等于怪罪他?他又笑又觉得冤:“这不是想让你解解闷吗?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谭蓁对你有意思你看出来没?人家一回来就说想见你,我劝她死心吧,说你早就封心锁爱了,没人撬得动。是不是啊,谁撬得动你?”
最后一句显然在旁敲侧击,不怕死地阴阳怪气。
程泊樾睁开眼,刀片似的目光睨着他。
陆斯泽嘿嘿一笑:“答不上来吧?答不上就喝酒,酒后吐真言。”
程泊樾不太容易喝醉。
但眼下氛围惬意懒散,并不是什么虚伪的声色犬马,他就松懈下来,手里的烈酒一杯接一杯,直到眼底泛起微醺神色。
他上身微倾,手臂闲闲搭在膝盖上,低眸,拇指摩挲着杯壁。
杯中液体平静无波,倒映他倦懒舒展的眉眼。
“如果过去那三年,我没有离开,”他气息很淡地说,“会不会更了解她一些。”
陆斯泽纳闷:“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留下?而且整整三年,你像在纽约扎了根似的,一天都没回来过,要不是互联网时代随时能联系,我还以为你人没了呢。”
陆斯泽当时就觉得不对,关于集团的人事变动,明明程泊樾才最有权力定夺,是走还是留,没人能替他做主。
空气静了片刻,程泊樾回答说,离开三年,是为了给自己冷静的时间。
因为负罪感太重了。
明明是自己一手照顾大的女孩子,却在一夜之间吻上他的唇,跟他变成了情人关系。
而他作为年长者,居然也没克制住,就这么彻底占有了。
冷静下来回想,其实冲击很大。
哪怕在他眼里没什么事情值得称为大事,但只要跟温听宜有关的事,他就很难心平气和。
甚至那一晚过后,勾起他内心深处很多变态的欲望。
他试图压制,但它们却在每一个寂静无声的夜晚泛滥成灾,反复折磨他。
他想要她。
很想。
每一次看她红着脸颊在他面前撒娇,他就想摁着她后脑勺重重吻下去。
但只要她说一句难受,他就会心疼地停下来。
她总有本事把他套牢。
三年过去,时间催生出细枝末节的变化,让两人的关系多了一层至亲至疏的隔阂。
很多埋在心底的话,无法说出口。
或许,他们真的需要一些时间,重新认识彼此。
——
晚上,温听宜离开医院,回到霖岚国际。
周婼在家忙活一整晚,熬了一盅文火靓汤,细心地给温听宜盛一碗:“来,给你大补特补。”
她坐下来慢慢喝,一时间胃暖心热。
拿起手机查看,突然发现银行卡又多了一笔钱。
“?”
诧异时,周婼接到电话。
“喂?干嘛,我不跟你复合!”
那头就咋咋呼呼地反驳:“我去,你少自作多情了行不行?这通电话是程泊樾让我打的,你把手机给温听宜。”
周婼怼了一句死陆狗,随即把手机递过去:“溪溪,你的电话。”
温听宜疑惑地拿到耳边,隐约猜到对面的人是程泊樾。
她脆弱的神经组织招架不住,害怕又听到什么虎狼之词,本来想挂了的,又怕程泊樾生气。
彼此各方面都差距悬殊,她实在惹不起他。
就温柔谨慎地溢出一声:“喂?”
程泊樾目光迷离,仰头看着天花板,一手搭在额上,此刻听见她的声音,莫名的熨帖。
“溪溪。”
他微醺沙哑的气音盘旋在耳边,让她呼吸紧促。
“你喝酒了吗?”
程泊樾答非所问,嗓音沉了几度:“家里的鱼,抑郁了。不回来看看么?”
“啊?”她怔住,手指不安又别扭地攥了攥手机,“你怎么知道人家抑郁了?”
他说:“它不动了。”
跟程泊樾的平静比起来,温听宜显得忐忑又被动,她哑然失语,不知该怎么答。
听见他问:“你舍得看它生病?”
温听宜欲言又止:“我”
通话里长时间的空白,被程泊樾游刃有余地填上。
“我养大的。”他说,“我不舍得。”
她几乎被他暧昧喑哑的尾音烫了一下,耳根灼热。
这人到底在说鱼,还是在说他自己。
又或是,在说她?
之前不是很凶吗,怎么喝了酒就柔情缱绻了。
俗话说男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
她实在猜不出,这人究竟是装的,还是在酒精催促下,真情流露了。
假如此刻是白天,或许她会硬着头皮跟他打电话,陪他一句一句地试探,看他究竟想干嘛。
但现下是深夜,不宜周旋,否则极易失眠。
为了明早的精
气神,温听宜轻吸一口气,思绪凌乱地说:“那你就带它去看病吧。我要睡了。”
“你不要它了?”程泊樾的气息越来越沉,顺着嗓音压到她心口,泛起一阵难以忽视的酥麻。
她说不上话,他就淡笑一声,有点自嘲:“明明之前那么关心它,每晚都要看看它,没有它,你就睡不着。”
温听宜咽了咽喉咙,觉得他这一秒不是在说鱼。
耳根的烫已经蔓延到颈侧,她有点不自在,忽然想起那一晚在民宿,被他无情地撇开双手,她鼻梁一酸,颤声说:“明明是他不要我了,他一直在吓唬我。”
说完就大着胆子挂了电话。
心怦怦直跳,但又有点爽快。
程泊樾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了看索然无味的应用界面,没什么反应。
陆斯泽捏了把汗,怕这祖宗一不顺心就把手机扔酒杯里头,他赶紧伸手接过:“咋了,人家完全不理你啦?”
程泊樾沉倦地闭上眼。
“她躲不了多久。”
——
一周后,一场由国家舞协主办的交流酒会在CBD宴会大厦举行。
温听宜竟也收到了正式邀请函。
无奈的是,她的礼服全在程家,一件都没带出来。
怕跟程泊樾撞上,她也不方便回去拿,只能穿一条稍微正式点的小黑裙,认真打扮一番,独自前往。
Sam没有收到随行邀请函,只能送她到宴会厅楼下,叮嘱她多多跟人交流,一定要给那帮艺术界大佬留下好印象。
“知道了。拜拜。”
她挥挥手,转身就踩着细高跟踏上大门前的台阶。
不远处的露天泊车区里停了一排豪车,每一辆都间隔很开,她无聊地瞄一眼,目光扫到一半,猛地顿住。
那一辆,熟悉的定制款S680。
车牌号8开头。
完了完了,这叫什么事,怎么程泊樾也在啊。
不行,她得走。
马上走。
早就觉得这邀请函来得不对劲,果然是一招守株待兔。
才不上他的当。
她没出息地打道回府,可惜这裙子有点短,行走不便,穿高跟鞋又不能快步走,她只能一级一级台阶慢慢往下迈。
迈到第三级时,心里有声音冲她呐喊:跑什么?这场酒会多难得啊,而且宴会上那么多人,他能拿你怎么办?
说不定你这次灰溜溜地走了,程泊樾就真的能看你笑话了。
不行,不能这么没出息。
她咬咬牙,折返回去,高跟鞋哒哒哒地往上走。
车里,程泊樾远远看着那个迎难而上的身影。
正中下怀。
他不动声色,嘴角展了一抹笑。
果然,这小倔强鬼是不会轻易逃的。
温听宜在礼宾员的引导下进入宴会厅,灯火煌煌,人影幢幢。
她穿梭在偌大的宴会厅里,在众人好奇而友善的视线下环顾一圈,努力寻找几位熟悉的前辈面孔,想跟他们打个招呼,聊上话。
前面那位好像是国家舞剧院的艺术总监,温听宜确认是对方之后,跟服务生拿了杯红酒,鼓起勇气上前。
步伐刚迈出去,啪一声。
眼前一片漆黑。
她心慌了一下。
宴会厅里隐隐泛起骚动。
“怎么停电了?”
“服务生呢?快联系一下后勤部。”
一帮艺术界大牛,情绪都挺稳定的,服务生用扩音器安抚过后,大家静静等待灯光恢复。
温听宜定在原地,觉得这事儿有蹊跷。
这猝不及防的小插曲,非常反常,像早就备好的陷阱。
危险难料,不行,她得赶紧溜了。
程泊樾你怎么这么阴啊!
身旁有人有手机电筒照明,她蹭着光亮快速往出口走去,不料一转弯,一条结实的手臂勾住她的腰,将她拽进一间不知用来干嘛的昏暗小屋里。
她心跳如擂鼓,呼吸里充斥着辛冽的木香。
不是屋子里燃起的香,而是某人身上的味道。
她又急又怕:“程泊樾,你故意的!”
深黑的影子从头顶罩下来,程泊樾步步紧逼,她只能颤着呼吸往后退,后背冷不丁撞到门板,灵机一动,伸手想掰开门锁。
可恶,这门锁死了,开不了半寸。
沉寂紧绷的空气里,两道呼吸交织着,一个沉稳如常,一个紧张难捱。
她总感觉这人要大动肝火了。
毕竟在他眼里,她就是个毫无真心的感情骗子,仗着这几年的情分,居然就敢挑衅他。
还不止一次。
“温听宜,抬头。”他像第一次见她时那样,冷声宛如威胁,“抬头,看着我。”
她本想低眉顺眼地道歉,但是他这么吓人,反而刺激出她微弱的反骨,她撇过头跟他较劲,作势要离他远远的。
程泊樾似乎没了耐性,就控制着力气,一手揽上她的腰,把人往怀里带,另手挑起她下巴,让她抬起头。
其实他收着劲儿,但力量悬殊,一番折腾下来,她还是无力抵抗,又心疼这条压箱底的裙子:“轻点,别我的裙子弄坏了”
程泊樾神情凛然,被她耍骗后的愠怒似乎卷土重来,高大的身躯将她压在门上,嗓音浑沉:“是谁先扯坏我的领带。”
这件事,已经是她三年前犯下的罪行了。
他怎么记到现在啊!
不明白他究竟想干什么,她只知道,无论她是一开始就逃,还是现在才逃,程泊樾都不会放过她的,他早就决定今天来逮她。
而他现在这么强势,温听宜突然想到他那一句,要将她“囚|禁”的狠话,不禁眼眶一红,被他吓出了眼泪。
程泊樾罕见地错愕。
“哭什么?”
他喉结沉沉一滚,为她擦泪的手指微微顿住,缓声轻哄:“好了,让你扯。”
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还是在哭,瘦薄的肩膀在昏暗中细细颤抖。
女孩子委屈掉泪的模样,牵出他克制压抑的目光。
“溪溪,不哭了,抬头好不好。”程泊樾不再逞凶,而是低哑无奈的一声,“抬头,看我一眼。”
第47章
程泊樾耐心哄着,语调又轻又缓,像一阵平地而起的风,顺着她耳畔拂到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紧绷已久的心口蓦地发软。
温听宜讷讷地抽泣一声,心潮尚未平息,眼泪也没止住,一时不想抬头,也不敢抬头。
周遭如此晦暗,他凛不可侵地堵在她面前,自带的威压分毫未减,叫人辨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温听宜盯着他宽阔有力的胸膛,思绪从紧张,变成不可避免的恍惚。
视野被泪水浸得朦胧,看不见他身上的细节,只能勾勒出大致轮廓,他平整的黑衬衫松开了一粒扣子,耸硬的喉结周围晕开一片暗影。
温听宜怔愣地眨眨眼,目光清晰一瞬,男人模糊的轮廓又变得锋利。
她脊背微僵,这才清楚感知到,他的手掌一直扣在她后背,这人少见地顿住,好像稍微用点力,就会让她融化碎开一样,所以他尽力克制。
她泪湿的脸颊被他另一只手托住,触感温暖而干燥。
哪里有泪痕,他就轻轻给她擦拭,手指靠近她眼尾细薄的肌肤时,她睫毛忽而哆嗦,他就略停顿,换作更轻的力道。
“溪溪,看着我。”
声音又沉一度,气息里时隐时现的温柔,从头顶落下。
这么高不可及的个子,仿佛为她低了几寸。
她险些怀疑自己被蛊惑。
不由自主地,扬起湿哒哒的睫毛看他一眼,目光潦草交汇,她被他眼底深暗的情绪烫到,很快又低下头。
像耍了个小小的赖皮,你让我看你,我看了,看一秒也是看,所以你不能再为难我了。
偏偏这转瞬即逝的一秒,也能让某人心猿意马。
时隔半个多月,眼神终于交汇,程泊樾尽量克制住胸腔的燥热,低眸望着她发顶。
她不再哭了,只是一时间缓不过来,依旧会断断续续地抽噎。
但她忍着不出声,脸颊憋红了,嘴唇也咬出鲜红欲滴的印子,整个人愈发委屈脆弱,又很谨慎,周围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竖起耳朵警惕。
程泊樾体内的燥热又化成莫名的郁结,这才切实感悟到,原来他一贯利落强势的行事风格,会让她这么害怕。
而他先前脱口而出的冷言冷语,更是让她慌乱不安。
她再也不会扯着他的衣袖跟他撒娇了。
更不会对他露出甜软的笑意,扑进他怀里求抱了。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远离他。
程泊樾眼皮一敛,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怅然若失。
温听宜满心疑虑,分不清这人究竟是愤怒还是平静,她生怕踩雷,抿唇不敢吱声。
本就抵不住惊吓的一颗心,被他打量得惴惴不安。
忽然听见他问:“好点了吗?”
问得合情合理,温柔又一本正经,好像把她惹哭的人不是他,而是别人。
她莫名有种想捶他一拳的冲动,但细细一想,根源是她做错了事,惹他生气。
一时间,愧疚,懊恼,委屈,别扭,通通拧成一股绳,攫住她。
“不好,一点都不好!”她不情不愿地出声,红着眼眶控诉他的恶行,“用邀请函骗我过来,居然还安排了断电给我一个下马威,有你这么坏的吗”
简直像往兔子窝里丢了一颗雷,把目标吓出来,再一把逮住。
程泊樾神情错愕,难得被她噎了一下,冤枉又有点哭笑不得地说:“断电是意外,真跟我没关系。”
懒腔懒调的,磨得人耳痒心痒,更想捶他了!
温听宜重整旗鼓,借着昏暗瞪他一眼:“那邀请函呢?”
“这个我认。”他目光直白,“但把你哄过来,不是为了欺负你。”
“是想见你。”
没有半点拐弯抹角,而是清晰的一句,想见她。
温听宜失神一瞬,低头,目光迷惘地闪了闪。
百思不得其解:“这就是你凶巴巴捉我的理由吗?”
程泊樾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难得,他竟然也有欲言又止的时候。
今晚的本意并不是吓她。
而是心平气和守株待兔,等到时机合适了,就到她面前去。
可是她慌忙跑出宴会厅,身影在黑暗里穿梭,仿佛下一秒就彻底消失了,反倒将他搞了个措手不及。
温听宜心乱如麻地等他回答,他却一言不发。
她如坐针毡,不想再跟他僵持下去了,本来就是毫无胜算的一局,凭她这点脆弱短小的血条,根本撑不住。
于是仓皇伸手,又去掰门锁。
手腕突然被他克制的力道圈住。
她心一慌,程泊樾手背的青筋隐约紧绷,那双始终波澜不惊的眼眸,此刻暗流涌动,深深注视她。
“我来兑现承诺。”他不假思索地说。
温听宜纳闷呆滞,对上他灼热的视线,她心脏跟着颤了颤,不由得撇过脸,恍惚问:“什么承诺?”
程泊樾默了几秒,慢慢松开她的手腕,将她抱进怀里。
她僵着脊背,无处安放的双手攥在身前,脸颊贴到他胸膛。
“让着你。”
他回答时,胸腔轻微震动,明明如此真实,她整个人却因此空了一瞬,又缓缓地,被他微烫的体温填实。
程泊樾摸着她的头发,感知不到她任何反应。
要是放在之前,她一定会睁着亮莹莹的眼睛对他笑,问一句“真的吗?”
但此刻的她,只是安安静静,又乖又怂地待在他怀里,连表情都没有。
程泊樾顿住手腕,女孩子柔软的发丝绕在他指间,却让他胸口的沉闷挥散不去。
早该让着她的,而不是任由本性里的冷傲和狠厉刺伤她。
事到如今,他在她心里的形象已经大打折扣。
不能再吓到她了,只能慢慢哄。
空气陷入沉寂。
温听宜像缩进壳里的小蜗牛,不声不响,保持最后一点反骨和清醒。
没有因为程泊樾的回答而当场雀跃,而是进一步居安思危。
唯恐他今晚对她温柔,明天就甩开她的手,加倍对她冷酷无情。
此刻听着他蓬勃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让她凌乱的思绪浮在半空,总是落不到实处。
直到程泊樾伸手,摸向门边的触控按钮。
毫无防备,一盏顶灯打下一束暖光,温听宜从他怀里脱身,皱眉适应光亮。
余光看清,这是一间小型休息室。
茶几上整齐码放着几个小巧的玻璃展盒,各式珠宝首饰存放在其中,在灯下泛着熠熠耀眼的彩辉。
温听宜微偏头,视线越过他手臂,悄悄地望着那一处。
没了昏暗的掩护,她表情里的所有细节,程泊樾都清晰捕捉。
她清澈的瞳仁里泛起小心翼翼的好奇,琢磨几秒,似乎觉得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不属于她,转眼又陷入失落。
因为摸不清他的底,她的失落里又多了几分不安和焦虑,明显如芒在背。
程泊樾全然洞悉,试图让她放下戒备,他轻笑一声:“要吗?”
温听宜老实巴交地抬起头,满脸都写着“你觉得我敢要吗”。
但她眼神有点怅然,招人怜地咕哝:“那些东西像诱饵一样,你在钓鱼吗?”
程泊樾耐人寻味地盯着她:“从始至终,谁在钓谁?”
话里暗戳戳的指向性,温听宜抿抿唇,若无其事别过脸,手指无助地抠了抠门板。
本想客观陈述一番,说出口却像狡辩:“你又没有上钩,我无功而返,不算钓”
程泊樾低着眸,懒声顺水推舟:“不打算重整旗鼓了?”
她示弱地摇摇头,斩钉截铁:“不敢了。”
就她那些雕虫小技,不够拿出手的。
现下吃一堑长一智,可不敢再稀里糊涂招惹他了。
“对不起,我得罪你两次了。院子里的鱼,你好好养着它们吧,麻烦你了。明天或后天,我回去收拾一些零碎的东西,那间卧室,也可以物归原主了。今后我每年都会回去看望爷爷,给老人家送礼。至于其他时间,我就不出现在你面前让你不高兴了。”
她小心翼翼地呢喃,颇有伤感的告别意味。
以为就这么一拍两散了,没想到,程泊樾模棱两可地迂回:“你不在,家里就空了。”
她眼波荡漾,疑惑地望他。
程泊樾忽然扣着她后脑勺,让她泛红的耳朵贴近他心口。
“你听得见的地方,也空了。”
落在她耳畔的声音,带着让人溺毙的柔情。
她脊背微顿,后知后觉,心跳层层跃起。
这种感觉,无异于刀尖舔蜜。
程泊樾揉着她的头发,低下头,声音离得更近。
“一会儿出去了,你想见谁,想跟谁聊天,我让他亲自走到你面前。你只需要等在原地,那些你期待的事,都会去找你。”他又弯了弯肩背,将她整个人裹进怀里,低哑嗓音烘出的热意,绕在耳边,“从今往后,不要跌跌撞撞往前,不要让我担心。明白吗?”
尾音缓缓落下,好像这份耐心和温柔,是独属于她的。
温听宜埋着脑袋,手指攥住自己轻薄的裙摆,压着心绪,弱弱地“嗯”了一声,像迷茫的梦呓。
之后就无意识咬着唇,鼻梁兀地酸涩。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的依恋越来越重,明明知道他本性里藏了危险的荆棘,稍不留意就会刺到手,却还是贪恋他怀里的安全感。
可是她看得清自己的心,却看不清他的。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哭腔说:“程泊樾,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留住你。”他气息很沉地说,“我们可以再试一试。愿意吗?”
情绪过载,温听宜险些喘不过气。
他动怒时甩门而出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对他残留的惧怕,不会轻易消退。
而他从不对外诉说的心结,她也不清楚他到底解开了没。
她想摇头说“不愿意”,可是内心深埋的情愫却阻挡着她,让她一时僵住。
懵懵懂懂
,像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找不到前行的路,需要有人耐心引导,才能看见一点光亮。
程泊樾抱着她,手掌压在她纤薄轻颤的后背上,愈发明白了,她是有多么抗拒他。
温听宜仿佛听见一声叹息,以为是幻觉,直到下一秒,听见他沉磁隐忍的声线。
“溪溪,别怕我。”
“别讨厌我。”
回到宴会厅时,程泊樾下意识牵起她的手,她却往旁边退了一步,怯生生跟他保持距离。
程泊樾稍微停顿,眼底划过一丝黯然,眨眼间恢复冷静。
了然的目光收了回去,空空如也的手放回西裤口袋,恍如什么事都没发生。
接下来一小时,温听宜独自一人,尝试跟几位前辈长时间交谈,目光从生涩,到落落大方,无论什么话题,她都能努力接住。
很久以前,程泊樾第一次带她参加宴会,教给她一些零碎的技巧,她倒记得很清楚。
如今一个人浸在这声色犬马里,已经能做到应对自如。
宴会厅是复式结构,二层有个宽敞的挑台,绕一圈玻璃围栏,边上设有贵宾雅座。
程泊樾独自坐在桌前,神情寡淡地饮一杯浮着冰块的酒,脸庞时不时扭转,任目光落下,定在某一处。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连她眼角眉梢的笑意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不知不觉,黎柔端着一杯养生茶走到身边,一手扶在围栏上,望着下方的小姑娘,默了会儿,又看了看身边这位不好惹的大少爷。
黎柔温和地笑了笑。
知子莫过母:“我还以为,你不舍得让她一个人应付这种场合。”
程泊樾眼皮都不抬一下,过了许久,才淡淡出声。
“我不可能一直把她关在温室里。”程泊樾望着温听宜,灯光落在她白皙的肩上,一切都显得清澈又透明,“她可以一个人尝试很多事情,体验很多条路,我随时给她兜底,托着她,让她站上更高的地方。”
“她可以跌倒,但我永远不让她陷入泥淖。”他目光空远地说,“她比我想象中机灵得多,必要的时候,我不会把她当成小朋友。”
话音落下,黎柔静静看着他,仿佛看见亲生儿子的另一面,不禁若有所思。
程泊樾摩挲着酒杯。
只是不知道,小机灵鬼今晚愿不愿意跟他回家。
第48章
酒会前半段是到场贵宾的自由交流时间。
到后半段,一批官方媒体按时进场,进入行业问答环节,最后以现任舞协会长的致辞收尾。
拍纪念合影的时候,温听宜作为在场年纪最小的后辈,深知不能抢镜,就一直往边上挪,都快出框了。
是黎柔将她牵过去。
为了迁就她,黎柔远离C位,选在不会出错的第二排右侧。
“没关系,你就站在我旁边。”
周围一帮气质严肃的前辈,温听宜有点惶恐不安,但这时候出声拒绝,反而煞风景。
于是点点头,乖觉站好。
“谢谢黎老师。”
对方回一个温柔的笑,示意她看镜头,要开始拍了。
这感觉真难形容,自从知道黎老师是程泊樾母亲之后,温听宜就控制不住那种拘谨感,而且时不时走神。
有时候,明明是正儿八经聊舞蹈,却总感觉话题中间隔了个程泊樾。
大部分时间,他会以她画过的卡通小人仔形象隆重登场,在她脑海里晃来晃去。
不过今天晚上,黎老师没有跟她提起程泊樾,大概是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不好奇。
只是中途提醒她,说挑台上有一个人,一直在看她,好像很关心她的样子,让她抬头瞧瞧。
温听宜就仰起脸,在灯火煌煌的虚实交映里,跟程泊樾对上视线。
他靠着沙发坐在那,不奉陪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打扰。
平底的威士忌酒杯在他手里,随着他腕骨抵住桌面的倾斜,玻璃在灯下折射出暖色的光,偶尔也掠过他一贯凛然的眉宇。
他敛着眸,目光像覆了一层柔雾,罩在她身上。
不是居高临下的漠然审视,而是一种,假如她茫然无助,他会随时出现在她身后的静守。
温柔得像个幻觉。
她仓促撇过头,目光躲闪,听觉滞后了几秒,周围的交谈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手指捏紧红酒杯的细长握柄,心头有泊泊流淌的温热,分不清是因他而起,还是自己不胜酒力。
在那之后,黎老师就很照顾她,大概出于对晚辈的关照。
酒会散场时,前辈们陆续离开,温听宜忽然被礼宾员叫住。
对方微笑着让她稍等一会儿,有东西要交给她。
什么东西?
她一头雾水。
回过神时,黎老师已经无声离开了。
周遭人影稀疏,温听宜拎着自己的小手包,像个毕业典礼结束后不小心落单的学生,站在弧形天花板下踌躇片刻,呆呆环视一圈。
——“在找谁?”
熟悉的嗓音,在偌大的宴会厅里泛起沉顿悦耳的回声,像一滴酒液砸落心头,莫名的痒。
温听宜顿住脊背,转过身,双手垂在身前,捏了捏纹路细腻的包带。
清澈莹亮的双眸在他面前轻眨一下。
“在找黎老师,想问问她们舞团什么时候彩排,我想去看。”
答得很实诚,叫人挑不出错。
程泊樾高高一人站在她面前,双手放在裤兜里,臂弯很随性地挂着一件外套。
不知道他上一秒的表情如何,反正她回身说话时,他就已经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眼睫微微一耷,澄黑的眸底圈住她。
似乎刚才那个回答,不是他想听的。所以他没有出声的欲望。
宴会厅转瞬即空,穹顶最外圈的细小灯盏逐一熄灭,省下她道别的措辞。
温听宜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声不响地在他眼底转身,缓缓走向出口。
很快,身后有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从前都是她小碎步跟在他身后,稍微慢一点,就会被他落下。
而这回,是他走在她身后,再慢慢地,到她身边,用刻意放缓的步伐迁就她,跟她并行。
温听宜装作很忙的样子,睫毛微垂,指尖轻挠一边眼尾,余光里是他高大的身影。
通往侯梯厅的长廊里,暖灯一直蔓延到尽头,他陪她走。
步伐同时停下,因为是最后离开的,电梯前只剩他们两人在等。
温听宜并拢膝盖,低头看着自己的高跟鞋。
程泊樾站在她身边,抬手看一眼腕表,顿了几秒又若无其事,把手放回裤兜,目视前方。
“茄子,”他惜字如金地问,“抱着舒服吗?”
温听宜愣了一瞬,防止流露出偷盗茄子的心虚,她刻意直了直腰,肩膀舒展开。
鬼使神差地点头:“舒服。”
材质平滑的电梯门倒映出两人身影,程泊樾神情平静。
“最舒服吗?”
冒出一个“最”字,就意味着存在比较。
可是跟谁比呢?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心照不宣,这人刻意迂回,那她就礼尚往来,低头呢喃:“它只是一只毛茸茄子。”
言下之意,你一个大活人,怎么还跟一只毛茸茄子比呢。
音落,程泊樾不再说话,唇角扬起一个淡柔的弧度,不知在想些什么。
出了电梯一路同行,交流甚少。
直到温听宜与他反向而行,独自走到大门前,看了看手机,迈着耐心等待的步伐,徘徊到艺术喷泉旁。
程泊樾回身望着她,眼眸微微眯起,突然一阵风穿过两人沉默的空隙,将他一手拎着的西服外套吹得轻微摆动。
清冷的嗓音被喷泉流水声包裹,传到耳边也格外清晰:“不走吗?”
她感知他克制又灼热的视线,温吞地转头看他。
“我在等人,婼婼马上就来接我。”
这是不回家的意思了。
程泊樾听见她回答的瞬间,双眸泛起慑人的冷意,却因为眼底倒映着她懵柔的神色,那一层冷,瞬间又化作无处可藏的纵容。
出乎意料,他真的践行了“让着她”的承诺,没有生拉硬扯把她逼回家去。
只是把外套留给了她。
8开头的车牌号,闲闲地从她眼前开走了。
温听宜攥着他的衣服,怔了怔,手臂不自觉地抱住,像暂时不想穿,但又觉得,抱着取个暖也无可厚非。
程泊樾靠在
后排车座,从后视镜里看见这一幕。
他神情浮动,嘴角扬起一丝懒怠又舒心的弧度。
温听宜站在夜色里,面前陆陆续续开走了几辆车,她自顾自查看通讯录。
今晚存了很多前辈的联系方式,算是满载而归。
不一会儿。收到周婼“火速赶来”的表情包,身后有礼宾员喊她:“温小姐!您落了东西。”
她木然扭头。
“啊?我好像没落下什么”
一个比脑袋还大的丝绒礼盒,就这么递到她手里。
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她小心翼翼打开。
“溪溪!”周婼开一辆浅紫色小跑车来接她,慢悠悠停在面前。
刚拿到驾照的新手,处处谨慎。
“等等哈,我先掉个头。啊不对,怎么把远光灯开了!”
盒子恰好打开。
这一瞬,温听宜完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远光灯照到了,还是被满满一盒的珠宝彩光晃了眼,心脏怦然跳动。
那些首饰,她没有开口说要,甚至宴会结束时就忘了这茬。
但程泊樾一直替她记着,而且直截了当,全都给了
周遭霓虹晕染,紫色小跑车慢腾腾现身,汇入主干道车流。
程泊樾在静止的车里泰然自若,视线朝前一扫,揉了揉眉心,吩咐司机:“跟上前面那辆。”
司机一瞧,路上琳琅满目的车,他不得不谨慎:“程先生,请问是贴了膜那辆吗?”
后座的男人目光懒散,抬了抬下巴:“就那辆,长得像芋头的。”
司机使命必达,一脚油门跟上去。
老板第一次让他跟车,年轻司机有种新奇的冒险感,不知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到了才发现,老板貌似没有目的。
只是保持距离跟了一路,程泊樾看到公寓某层的灯亮起,整个人就懒了下来,开始靠住椅背闭目养神,吩咐司机开回家去。
这个点,该喂鱼了。
——
风平浪静过了几天,今早气温骤降,温听宜套一件纯白色的毛衣外套,收拾东西准备去练舞室。
却在出门前接到李叔的电话。
得到一个坏消息。
老爷子腿脚刚好,清晨又老当益壮地爬山去了。
然后啪叽一摔。
好不容易晾凉的轮椅,这下又要坐暖了。
温听宜赶紧订了一个果篮,又揣上这两天缝制好的一个布艺护身符,赶回程宅看望爷爷。
李叔在电话里说了,一会儿家里的车去接她。
她就老实巴交的,抱着果篮站在小区大门前等待。
白色毛衣浸在秋日暖阳里,她扎一个低马尾,脸蛋素净,耳边几缕碎发随风微动。
本就柔软明媚的一个人,一动不动站在一棵萧瑟落叶的树下,没有染上半点沉闷,反而像春日里新生的芽,引人注目。
片刻,车子停在面前。
温听宜打开车门,料到后座有人。
果然,一丝木香逸了出来。
温听宜调整心态,矮身坐进后排。
程泊樾穿一件挺阔有型的黑色大衣,翘着二郎腿,手里轻翻一本外文期刊。
温听宜不声不响地坐好,程泊樾淡淡瞥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手里的果篮。
“不用送这些,就是想见见你。”
这话没有主语。
究竟是爷爷想见她,还是程泊樾本人想见?
温听宜心潮微乱,耷着眼睫不看他。
随后为购买果篮这件事进行合理的辩护,乖巧道:“爷爷喜欢吃葡萄和蜜瓜,都是买给老人家吃的。”
程泊樾轻挑眉梢,眼底情绪似乎兜了一个思索的圈,随后淡嘲地扬起嘴角。
懂了,这果篮里的果子,是一口都不会分给他吃了。
其实温听宜压根没这个意思。
这人要是想吃,她自然会给他吃的。水果而已,本来就是用来分享的。
车子平缓启动。
不知怎么的,挡板升上去了。
空气异常安静,耳边是某人翻阅财经期刊的轻响,响声沉下去时,就只剩彼此呼吸的起伏。
后座多了一丝凝滞的暧昧,人在静不下心的时候,就总想找点事儿干。
温听宜小幅度抬手,掏了掏口袋查看。
幸好,没有忘记拿护身符。
就短短三秒的动作,不知道身旁这人是怎么捕捉到的,张口就懒着腔调问:“这是什么?”
她抱住果篮,透明玻璃纸在怀中悉索作响。
“是我自己绣的护身符。”
程泊樾莫名静了几秒。
“给谁?”
“给爷爷的。”
程泊樾不动声色,视线往下掠,停在她刚刚掏摸口袋的位置。
护身符虽然已经放回去了,但他过目不忘。
那玩意儿小巧精致,面上绣了平安健康四个字,边上还点缀着小花小草,也是她一针一线缝的。
这么幼稚可爱的小东西,不该给老爷子。
程泊樾收回视线,淡声:“就做了一只?”
她嗯一声。
怎么了,难道这人还盯上这个了?
温听宜觉察他不怀好意的视线,她默默把手伸进口袋,顺着本就很浅的毛衣兜,把护身符往里揣了揣。
一路没人说话,终于,车子停在程家大门前。
门口已经停了很多辆车,都是第一时间赶来老爷子膝前尽孝的亲戚。
温听宜推开车门,人先下,再带果篮。
奈何它太沉了,她低头下车时,没有系扣的毛衣外套向两边敞开,衣角被来不及放好的篮子压了一下。
哒的一声,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下车时回身去找。
原来是护身符。
她刚要弯腰去捡,男人的影子忽然从身侧罩下来,一只骨节清晰的手先她一步。
程泊樾把它拿走了。
“”
她直起身,理所应当地伸出手,柔软目光盯着他:“还我。”
程泊樾径直把护身符放进大衣口袋,好像这东西本就是为他量身定制似的,他神情没有一丝异样,好整以暇睨着她。
这人行为随性,隐藏的顽劣在他身上浮荡着,嘴上却正义凛然:“替你保管,帮你送给老爷子。”
她才不信呢。
一时怀疑这人是不是想逗她取乐,毕竟他有时候确实挺坏的。
摸不清他的目的,她只能坚持:“还我,我自己送。”
程泊樾懒筋懒骨地,双手插兜,手指似乎在口袋里捏着那个小东西。
他放松倚靠着车身,眯起眸:“你觉得我会偷它?”
仿佛说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似的,温听宜默了默,别过脸咕哝:“这种小东西,你怎么会稀罕。”
“万一我稀罕呢。”
居然认了。
她眼睫一颤,心想不能被他蛊惑,弱弱说:“那也得还我。”
“不能给我吗?”程泊樾注视她,话里还带了点被人始乱终弃的幽怨。
但情绪底色格外温和,以迁就的姿态低着头,意有所指地说,“就当做是你一直不回家,让我没日没夜,孤身一人喂鱼的酬劳。”
第49章
这话听上去,有让人心生愧意的奇效。
她很想反驳一句,鱼不是可以让帮佣阿姨喂吗?
然而大脑鬼使神差,提前为她总结出潜台词:都怪你。
你离家出走,把一池子的活物丢下,让我用这只金贵的手来喂鱼,还不肯给我护身符。
你小气。
心尖一块很小的区域像被炮轰了,温听宜低头揉了揉耳垂,莫名哑然。
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使坏逗弄她,没想到,他还真的想要这个小玩意儿。
她暗自调侃,一向高高在上的程先生,想要什么得不到?
只要他递出一个眼神,连话都不必说,就有人恭恭敬敬把东西递到他掌心。
现在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护身符,这人竟然费心思迂回,跟她玩起了绵里藏针。
绵是一抿就化的,针是一折就软的,很好脾气的样子,倒让她不知不觉反思自己。
好像她不乐意给的话,就等于亏待他了。
说到底只是一个小手工,不至于吝啬,温听宜模糊低喃:“你要的话,那就给你吧。”
随后不去看他的表情,匆忙转身,仿佛多待一秒就多一分压力。
迈了半步,突然被他圈住手腕。
“溪溪。”
她身形一顿,像被风拂过的小草,思绪晃了晃。
不明就里地回头,落进他暗含幽灼的视线。
被烫了一下,她眼睫一耷,手腕往回扯。
程泊樾却稳住力道,五指牢牢一攥,维持着两人体温衔接的节点。
她只能单手拎着果篮,沉甸甸的,很费力,程泊樾洞察,另手把果篮接过去,慢条斯理地问:
“我以前对你,是不是太冷淡了。”
以前这个词太笼统了,温听宜沉思几秒,讷讷问:“你是指……什么时候?”
程泊樾似乎无法理解女孩子在这方面的细腻感悟,他轻笑一声:“还分时段?”
当然了。
她乖巧点头,像个小机器人。
时段是这么分的——
由于他床品还行,所以在床上的时候,在情|事里清醒又沉溺的程泊樾,比任何时间都温柔。
而他突发兴起逗她的时候,眼底总是泛着笑,懒洋洋的,看着很好说话,也算不上冷淡。
至于其他时间,无论他是保持冷静,还是少见地压抑怒火,归根究底,都是一副寒气慑人的样子。
假如逐字逐句跟他解释,恐怕他会听烦,温听宜就委婉道:“大部分时间,都挺冷的。”
她做到了有问必答,却换来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怅然。
似乎想弥补,但又无从下手。
程泊樾生平第一次有了被旧账追赶的感觉,像站在一个泛锈的信箱前,箱门一开,陈年的信件就涌了出来,只能逐一拆封,拆到指尖麻木。
一切都是滞后的,包括感知。
总结下来,初见时对她冷漠的人是他,警告她少惹麻烦的人是他,回国之后让她提心吊胆的人是他,一个月前不理会她道歉信息的人,也是他。
被暗刺扎到手,就算没有受伤,那种瞬时的隐痛也让她记忆犹新,所以她一边愧疚,一边退怯。
再退就哄不回来了。
程泊樾不给她谋划逃离的机会。
语气像试探,像拉拢:“那我现在这样,会不会让你觉得不好相处?”
低哑沉稳的嗓音,带着不可多得的认真。
温听宜的注意力一下被他拉回来,不禁怀疑这是哪种不露锋芒的高深战略,似勾非勾的,让她踌躇又被动。
目光暧昧交汇,她试图反客为主:“你不是有一千个心眼子吗?天生就擅长洞察别人,就算我不回答,你也能猜准的。”
他像听见什么好笑的,勾唇轻哂:“以前能猜准,现在不行。”
她不解:“为什么?”
“因为心乱了。”
空气倏然静止,她指尖颤了颤。
周遭麻雀叽喳,早晨的光线像淡金色的薄雾,笼在程泊樾身上,锋利线条悉数淡化,让他不再那么触不可及。
原来这种感觉就是他说的——我们重新试一试。
其实关于这个,她有很多想问的,此刻却失去了方向感。
像战绩为零的游戏新手,模拟演练时勉强及格,等到真正开局面向对手,就茫然无措了。
沉默时,脚后经过一只狸花猫,颇有闲云野鹤的气质,喵了一声,仿佛叫人让道。
程泊樾视线一垂,提醒她后面有猫,然后就顺理成章,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不能踩到猫,温听宜只能往前走几步,浅色的小短靴抵住他的皮鞋,堪堪停下。
她怀疑这人早有预谋,此刻不过是托猫的福,沾猫的光。
距离拉近,他扫一眼她素净泛红的耳垂,状似随口一问:“送你的耳环和项链,不喜欢吗?”
潜台词,为什么不戴上?
她心说当然不能戴了,怪别扭的,两人现在什么关系?严格来说,是前床伴吧,谁会戴前床伴送的首饰?
这种含义复杂的贴身物品,有其特定的使用法则,比如群里的小姐妹曾锐评:“如果不是为了制造暧昧,平白无故戴上前床伴送的首饰,很难不产生一种拎着他的ck裤衩出街的感觉。”
话糙理不糙。
假如把礼盒还给他,又显得她死心眼儿。
她现下只能说:“我好好收起来了。万一哪天你开口要回去,至少还能完璧归赵。”
很礼貌,很温柔。
却把人气死了。
程泊樾撇过头轻哂,第一次感觉自己被羽毛做的手|雷轰炸了。
什么叫要回去?
给出去的东西他哪次要回去了?他有这么计较?
程泊樾皱着眉,宛如烦躁的思索:“温听宜,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她一脸单纯地望着他,认真回答:“抢护身符的形象。”
“……”
——
两人进到东院时,前厅传出磕磕碰碰的麻将声。
茶室里凑了一桌亲戚打麻将,老爷子也上了牌桌。
轮椅丝毫不影响老人家发挥,刚还胡了一把,喜上眉梢。
虽说程岱儒身体抱恙,但他心态好,孩子们大老远赶回来探望,老爷子第一句就是:打不打麻将?这么多人,能凑个两桌呢。
温听宜刚进门就被爷爷叫住。
正好有位婶婶临时有事,人下了牌桌,温听宜就稀里糊涂补了三缺一。
不会玩德扑,麻将她还是会的。
今天她回家一趟,爷爷喜笑颜开,每句话都要稍带上她,询问她的近况。
这种明目张胆的关心和偏爱,就像一个刚来不久的转学生,在课堂上被老师当众表扬。
一边听取夸赞,一边还要注意周围同学复杂的目光。
心情很微妙。
她一来,其他人就被程老爷子冷落了。
气氛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温听宜只能尽量把话题往其他地方引,避免被过度聚焦。
身旁坐着不常回家的小姑姑,她对温听宜印象不深,两人的对话次数屈指可数。
小姑姑摸了一颗牌,见缝插针地问:“你小名叫溪溪吗?”
温听宜乖乖整理自己的牌:“是的。”
“有什么含义?”
她说:“是从一首宋词里取的单字。”
「清溪奔快,不管青山碍。」
小姑姑就领悟般点了点头,说含义很好,谁给你取的?
温听宜顿了顿,说是家人。
对方就追根究底,哪个家人?
她摸着一颗牌的字体纹路,平静道:“我外婆。”
冷不丁的,老爷子想到逝去的人,脸上的喜悦逐渐淡了。
玩完一局,程岱儒说自己困了,要午睡去。
温听宜也趁机离开,大大方方说自己要回去练舞,下次再回来。
终于得以脱身。
说实话,要不是为了陪爷爷打麻将,她早就想走了。
因为屋子里的氛围越来越怪异。
老爷子走后,小姑姑不再装孝顺,原形毕露地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抽。
一个远方亲戚说:“上次见到听宜,她还很小呢,眨眼就长这么大了,漂亮成这样。”
“养得好呗,也不看是在谁家长大的。”小姑姑耐人寻味地拖长音调,“老爷子对她呀,比对我这个亲女儿还上心。”
有人插嘴:“听宜都这么大了,她家里人不把她接走?”
“谁知道呢。”小姑姑掸了掸烟灰,“别人家的经,轮不到我们来念。”
剩下的几人玩不尽兴,又凑齐了一桌。
席上有长辈四顾寻找:“诶?小樾呢,他不是跟听宜一起回来的?”
小姑姑咬着烟说:“在外头打电话呢。”
“哦。对了,你们发现没,他跟那小姑娘,好像闹别扭了?”
“闹什么别扭,他俩谈了?”
“不知道啊。”
小姑姑觉得好笑:“得了吧,你们别学老爷子瞎猜,那小姑娘跟他不可能有戏,全京城的姑娘都跟他
没戏。要我说啊,因为他爸那事儿,给他留阴影了,家里人趁早找个心理医生给他瞧瞧吧,否则他这辈子都谈不了恋爱。”
随后话锋一转:“不过呢,要是他们之间真有什么,我也不意外。年轻人嘛,感觉来了就玩一玩,无可厚非,毕竟你们也瞧见了,那小姑娘长的,一看就是个会勾人的花瓶。”
程泊樾在院子里接了个冗长的电话,转过背的功夫,温听宜已经不在屋里了。
他蹙起眉头。
跑得比兔子还快,走也不跟他说一声。
茶室里乌烟瘴气,程泊樾不疾不徐经过一阵烟味,把桌上唯一清爽的果篮拿走了。
长辈们一见到他,立刻笑盈盈地让他坐下,又让保姆给他泡茶,还义正言辞地提醒,必须要用多少度的水,加多少匙茶叶。
谁都想装作最了解他的人。
显而易见的讨好意味,不亚于说一句“你小时候我抱过你”。
程泊樾闲闲站在一旁,逗着老爷子养的鹦鹉,状似顺口一提:“小姑,告诉你一个永葆青春的诀窍。”
小姑姑昨天刚打了几针肉毒,现在连笑都是僵的,一瞬间兴趣大发,洗耳恭听:“快说,是什么呀?”
程泊樾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
“少嚼舌根。”他声音冷下来,“对溪溪来说,你才是无关紧要的外人。她是什么样的姑娘,轮不到你来评价。”
小姑姑神情一僵,烟灰从枣色美甲旁掉下来,把她定制的裙子烫出一个洞,登时手忙脚乱。
程泊樾拎着果篮离开,半路似乎想到了什么,惹眼的高个子站在阳光下,一手掏出大衣口袋里的护身符,垂眸细细端详。
“泊樾哥!”
他皱眉抬眼,面前跑来一个咋咋呼呼的女生。
谭蓁说是来探望老先生,一进门却围着程泊樾转。
她看见他手里的东西,雀跃地问:“哪来的呀?”
程泊樾一脸敷衍:“捡的。”
捡的?骗人,专门买的吧,东京浅草寺不就有这些御守卖吗。
谭蓁嘻嘻一笑:“你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程泊樾面无表情:“不喜欢。”
说完就把护身符放回兜里。
行为比言语更有说服力,谭蓁笃定,程泊樾就是喜欢类似的小东西。
程泊樾的喜好很难猜,有幸猜准一个,谭蓁就铆足了劲去迎合。
次日,谭蓁快马加鞭做了一个小钥匙扣。
傍晚,她算准了程泊樾没在开会,于是亲自跑到集团总部去,把东西送到他面前。
“喜不喜欢?”
男人在桌前翻阅文件,眼皮都不抬一下。
“不喜欢。”
“啊?”谭蓁捏着自己的小手工,纳闷至极,“这个不比那个护身符好看吗……”
程泊樾就冷淡地说,觉得好看就自己留着,没必要塞给他,任何事物落到对它不感兴趣的人手里,只有一个下场,掉价。
谭蓁琢磨半晌,不得其解。
晚上回到家,她才彻底咂摸出味来。
程泊樾的意思是,不喜欢她。
更不喜欢被她死缠烂打。
越是简单的含义,杀伤力越大。
当晚,大小姐乒乒乓乓拖出两个行李箱,大张旗鼓地收拾行李,泪水啪啪地掉,扬言要回伦敦,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都怪程泊樾!”
贺连禹叉着腰站在她卧室门前,一脸无奈:“人家不喜欢你,你死皮赖脸缠上去,不觉得招人烦吗?”
谭蓁红着眼瞪他。
“你是我哥,你居然不向着我,好啊,贺航被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就是胳膊肘往外拐,家里弟弟妹妹的死活你根本不管,胆小鬼,生怕别人说你一句徇私舞弊。你瞧不上我死皮赖脸,我也看不起你谨小慎微!”
兄妹俩吵了一架。
严格来说不算吵,是谭蓁单方面火力输出,贺连禹节节败退,如遭重创。
他在发小群里发语音时,声音已经哑了:“出来喝一杯吗?我们三个聊聊天。”
地点是陆斯泽定的,约在岁南街那家小有名气的日料店。
三人准时坐在料理台前。
程泊樾没什么胃口,自己开车来的,也喝不了酒,就没滋没味的,喝着玄米茶。
今晚点的酒,都由贺连禹解决。
两人都没食欲,只有陆斯泽吃得很欢,厨师捏完一个他就往嘴里塞一个,无忧无虑地听他们聊天。
贺连禹心事重重地说,谭蓁失恋了,赌气,要回伦敦去了。
程泊樾就嗯一声,抿一口茶,情绪没有半点波动。
反正不关他的事。
他从不为这些鸡毛蒜皮浪费心神。
贺连禹提到妹妹离开这件事,其实没有责怪程泊樾的意思,毕竟他直截了当的拒绝,对谭蓁来说反而是最好的。
贺连禹只是为自己感到无力:“她说我是胆小鬼,我觉得她说的没错。”
程泊樾晃着茶杯沉默,陆斯泽就坐在中间拍了拍桌,鼓着腮帮子评判:“靠,喜欢就追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你亲生妹妹,顾虑什么?”
贺连禹白他一眼:“你不懂。”
“行行行,我不懂。”陆斯泽怼一怼程泊樾的胳膊,“樾,你懂不懂?”
他不说话。
其实是懂的。
感情在心里积淀得越久,就越难开口表达,也越难理清。
层叠的关系藏在细枝末节里,难以总结归纳。情绪的变化轨迹也是潜移默化的,无法及时捕捉的。
他不喜欢陷进感情里失去方向,可偏偏钻进他怀里撒娇的人,是温听宜。
所以他破例。
他讨厌被人挑衅戏耍,可偏偏对他动歪心思的人,是温听宜。
所以他惯纵。
等他意识到这两点时,生活已经悄无声息地,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好不容易缠连成结的情感,黏稠又易碎,容不得半点鲁莽。
就像他一开始也想,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直接把小姑娘锁在家里不就好了,何必周旋。
可事实是,他一点儿也不舍得。
桌前,各人有各人的沉默。
陆斯泽开朗地吧唧嘴,忽然听见程泊樾语气空远地说:“假如有机会,找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建个小屋子,两个人,一日三餐,再养只猫,感觉也挺好。”
一番话暗含对俗世温情的向往,陆斯泽惊掉下巴,贺连禹也呆呆望着他。
某人说好的这辈子都不屑于堕入情网呢?
……
与此同时,温听宜受邀参加一场聚会,正在岁南街的Max小酒吧里,给京舞的一个学姐过生日。
包厢里,大家热热闹闹切完蛋糕,各自找熟人聊天。
学姐第一时间走过来,挨着温听宜坐下,神秘又友善地说:“听宜,你很有名。”
温听宜端着一小块蛋糕,还没叉下去呢,闻言愣了愣,以为对方在玩某个电影的梗。
直到学姐对她说,就在前不久,程家那一位在夜场里亲手教训人了,据说是为了她。
温听宜不可思议:“你说,程泊樾是为了我?”
学姐点点头,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又暗示说,在那之后,梁安霏的资源忽然全部中断了,现在无戏可拍,只能灰溜溜回京舞上课,还赶不上进度,被老师劈头盖脸骂了好几次。
听完这些事,温听宜出神半晌,碟子里的冰淇淋蛋糕已经化了,一口都没吃。
两小时后,聚会散场。
大家开车的开车,打车的打车,温听宜独自一人站在街道一侧,学姐说顺路送她回家,她微笑婉拒,说朋友来接。
“好,那你注意安全哦,拜拜。”
学姐开着一辆白色小跑车,缓缓离开。
温听宜刚刚收到周婼的消息,说半路下雨了,堵车,让她等一等。
她回一个好,没想到就过了几分钟,黑压压的雨云已经飘到这儿了。
雨声淅淅沥沥,她没带伞,赶紧跑到一家打烊的商铺屋檐下,暂时躲雨。
不料,在同一条街,遇到某人。
目光茫然交汇,程泊樾步伐微顿,一身挺括大衣,被街道两旁
虚虚的光线照映着,成了唯一惹眼的真实。
温听宜抿抿唇,收回视线,此时的目光是另一种闪烁其词。
陆斯泽见状,二话不说把贺连禹拽走,三人头顶唯一的一把黑伞也被抽走了。
“再见了兄弟!”
伞没了,雨点啪啪砸落。
程泊樾:“……”
好一个大聪明。
这一边,温听宜心不在焉地站在屋檐下,略仓促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她身边。
程泊樾若无其事,拍了拍大衣肩上的水珠,声响很轻,却像羽毛尖,挠着她的耳朵。
有点磨人。
温听宜低头看着自己鞋尖,没说话。
程泊樾低哑出声:“你朋友估计来不了,陆斯泽说了,一会儿要去找她,跟她复合。”
“……”
温听宜无言片刻,点了点头,顺水推舟:“那等雨停了,我就到路口打车。”
身旁这人不知在想什么,低垂视线看着她,体温近在咫尺,呼吸也落在她发顶。
温听宜想起在酒吧里听到的八卦,此时,当事人就在她身边,她得以小心翼翼地求证:“对了,你在夜场教训人了吗?”
程泊樾气定神闲,嗯了一声,没有多解释。
原来那些暗中袒护,都是真的。
她感觉自己的掌心有点热,指尖却被冷风吹得凉飕飕,两种感觉杂糅,难以形容。
雨小了些。
街道冷清,眼前细雨绵绵,风却越来越大,乱糟糟的雨丝随风而动,扑在她面颊。
她闭了闭眼,下一秒忽然没感觉了,睁眼一瞧,程泊樾站在她面前,不知是替她挡雨,还是他单纯就想站在这儿。
温听宜懵了一下,后退一步,险些撞到人家店铺的玻璃门。
他目光微动,伸一只手护着她后背。
她就撞到他掌心,不痛不痒。
唯有心跳乱了。
她低眸,手指在身后互相绞了绞。
忽然听见他说:“你今晚不能回公寓了。”
温听宜反应不过来,讷讷开口:“为什么?”
程泊樾眼底的暗涌将她裹住,沉声:“他们旧情复燃,会在公寓里做什么,你说呢?”
“……”
明白了。
她不能回去当电灯泡。
可是细细一想,总感觉其中有诈。
琢磨时,程泊樾的手指抚到她脸颊,试图抹去那些细小的雨丝。
他手好冰,她轻微一哆嗦:“好冷……”
女孩子湿润泛红的面颊擦过他掌心,程泊樾顿住手腕,喉结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沉嗓暗示:“我的车停在前面。车里暖。”
第50章
雨丝回旋,目光交错。
温听宜藏在身后的手,互相掐了掐指尖,微妙的酸软。
这个人,好会忽悠。
先是暗示她别回公寓,随即又提出一个关怀备至的建议,好像方圆百里,只有他车里的空间凭借暖气得天独厚,是最佳的休息所。
眼下一场骤雨伴随狂风,一会儿就该打雷了,而他心怀不轨,不怕遭天谴吗?她心里轻哼一声。
在程泊樾克制又灼热的注视下,温听宜眼波轻漾,抿唇斟酌几秒。
“我是说你的手冷。”她机灵地裹了裹毛衣外套,天真无忧的语气,“不用担心,我身上不冷,挺暖和的。”
说的是实话,却出乎意料地,让某人情绪满溢的目光空了一寸。
程泊樾瞧着她落落大方的模样,贴在她脸颊旁的手,仿佛被什么瞬时的感知牵制住了,悬停不动。
照顾她这么多年,此刻才清晰发现,她的变化哪里是一丁半点。
那个因至亲去世而寡言消沉、只会弱弱地求他不要抽烟的小姑娘,早几年就蜕变不见了,至于踪迹,似乎藏在她眼底碎星般的光亮里。
温听宜偏头看雨。
他无声敛眸,在看她。
商铺门前窄窄的屋檐,挡不住斜风乱雨。
细密的雨点聚集起来,杀伤力也不容小觑,程泊樾的后背或许早已湿透,一部分晶莹水珠沾在他肩头,折射一点淡薄的月光。
他轮廓锋利的脸庞隐在昏昧里,眼神晦暗不明,却多了几分柔和,满满倒映着她。
雨后的空气动荡不安,两道呼吸一上一下,在飘摇里交织,有时是她快一拍,偶尔是他慢一秒。
程泊樾把手放回大衣口袋,绵绵不绝的雨声像他与日俱增的耐心。
他语气松泛地说:“一会儿你看看消息,要是你朋友不来接你,我送你回去。”
回哪?
她有点理不清了,恍然问:“不是说不能回公寓吗?”
程泊樾稍微撇过头,目光毫无焦点地定在雨幕里,像在思索怎么跟她解释这件事情。
顿了顿,又低眸看向她。
“能或不能,各自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我猜的不一定准。”
正说着,手机突兀震动。
周婼:[抱歉宝宝T.T,一会儿不能去接你了,我跟陆狗有一架要打,今晚不回去了,你一个人记得反锁大门,随时给我发消息!]
“……”
打架吗?
一定要注意安全。
温听宜善解人意地回了一个ok表情,顺手点开打车软件,输入霖岚国际的地址。
陆斯泽确实是个混球,但也不会跑到两个女孩子同住的公寓里,强行跟前女友做那件事。
打车界面的等待时间越来越长,一直没有司机接单。
以程泊樾的魔鬼视力,一定早就瞥见了,他点到为止地说:“你在这儿等,我把车开过来。”
“诶!”她下意识扯住他潮润的衣袖,“雨还没停,你不要淋着过去,会感冒的。”
很简单的,出自人道主义的阻拦和关心。
却让他微蹙的眉心舒展开。
温听宜默默收回手,指腹残留一点湿。
因她刚才扯的那一下,程泊樾竟然名正言顺往前走了半步,胸膛几乎挨到她鼻尖。
她呼吸一凝。
面前弥散着的气息,是她在漫长的时光里依恋而不自知的。
斜对面有一家便利店,门口挂了一盏老式吊灯,周围绕着一只小飞虫。
它秉持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决心,在灯泡前撞啊撞,反反复复,毫无头绪。
温听宜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小飞虫。
所有问题在她脑海里盘旋。
在程泊樾眼里,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一个不屑于被感情绊住的人,既然对她没有动|情,又为什么在夜场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手袒护她?
他明明不喜欢被杂雀般的目光注视,更懒得亲自动手,再说了,身边有那么多听候差遣的人,哪里用得着他亲自上阵。
偏偏他就是实打实下狠手了,在场没人敢录视频,只留下一段异闻似的叙述,传到她耳朵里,徒乱人意。
或许那件事可以用出手相救来概括,跟多年的情分有关,暂且不论。
那之后发生的一切呢,他说要留住她,为什么要留?
是习惯她的存在了吗?
是忽然意识到,两人在那方面还算契合,结束了怪可惜的,所以就打算费点功夫把她哄回身边吗?
彼此的起点是彻夜纵情,假如年复一年延续下去,难道算是一种有始有终吗?
有点荒唐了。
温听宜逐渐心乱,抬眸瞧着他,目光陡然撞上,程泊樾清冷的视线里,总是透着一丝欲念,容易让人想歪。
于是她单刀直入地提问,殊不知,开口就把人气死了:“你想继续跟我上床吗?”
某人脸色一变,眼底的怅惘一闪而过。
他连“为什么这么问”都疾速省略了,温和又笃定地说:“溪溪,我们之间不止这些。”
要不是他天生中气足,嗓音再低也带着厚重感,否则这么柔淡的语气,很容易被雨声盖过。
本性强势的人,却连反驳都是轻的,好像她是一缕羽絮,似有若无的,经不住半点风吹草动,必须捧在手心里护着,才不会让她越飘越远。
既然他说“不止这些”,那在他看来,还有
哪些?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但至少是针,总有一天可以捞到。
不像眼前这个男人,心思像山顶盘绕的雾,风一吹,散了,下一场雨,又聚起来了,要她怎么捕捉啊。
不愿再猜了,总是猜,头都大了,温听宜轻吸一口气,索性盯住他吐槽:“心眼子真多,里面到底藏了什么?”
她一瞬间的抬眸,像正正落到他后颈的雨滴,不算沉重,胜在精准。
程泊樾稳稳接住她的视线,似乎压制着胸腔的躁动,目光深黯:“藏不住了,她现在光明正大站在我面前。”
冷不丁顿住了气息,温听宜大脑空白,像坐在损坏的过山车里,卡在半空,心慌了。
这个人在说什么?
雨声越来越躁乱,伴随他沉重但规律的呼吸,浮荡在耳边,叫人魂不守舍。
从初秋到入冬,温听宜跟他打了快两个月的游击战,被他那副抽身自如的姿态搞怕了。
尤其在民宿那一晚,她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有人前一秒搂着她激吻,下一秒就气汹汹夺门而出的?
这人深不可测,她不得不加倍警惕。
出声回他:“你在床上也是这么说情话的。”
程泊樾:“……”
颇具无奈的眼神睨着她。
女孩子避开了视线,眼尾垂下的弧度温柔又招人疼,怎么呛起人来,杀伤力这么大。
都怪他之前挖的坑太深,现在要一点点地填,唯有填平了,她才敢迈过去。
温听宜低头吸了吸鼻子。刚才一阵风呼啸而过,她冷到了。
要是放在以前,她早就扑进他怀里取暖了,而他也应该紧紧抱住她。
程泊樾放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压下一点跟过去的自己较劲的烦躁。
待心境明朗了,才轻声说:“床上的话是真的,现在也没骗你。我知道,我在你这儿信誉值已经为零了,要用什么方式充值,能不能告诉我?”
问得果决利落,像雨点子砸在她心头,温听宜缓过一阵心悸,摸了摸耳垂附近的小绒毛。
他这番话,不就是在问“我该怎么追你”。
她该怎么答呢?难道要招招手冲他吆喝,来啊,我来教你怎么追人。
或者像大学老师那样,仔仔细细划一个开卷考的范围?
都蛮奇怪的。
再者,她对他还心存敬畏,做梦都没想过,这个人会放低姿态来追她。
于是她就低喃说,不知道。
略显敷衍的回答,程泊樾没有任何不耐烦,反而轻笑一声,眉眼晕开一层温淡。
像给一本生涩难懂的书写下注释,他当场填补她话里的空白:
“那我就理解为,条条大路通罗马了。”
雨声淡弱,温听宜终于得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沉默的空隙里,程泊樾转头看去,街道已经从模糊转为清晰。
“雨停了,”他先发制人,“前面有水坑,不好走,要我抱吗?”
“……”
她没说要,程泊樾已经迈开步子,一手牵住她。
动作很自然,像习惯。
手腕缀着一丝牵引力,她慢慢跟上,意识还有点悬浮。
离那片泛滥的水坑越来越近,程泊樾突然意味不明地说:“明明打不到车,刚才还不愿让我送,就这么害怕跟我独处?”
脚步声轻碎同频,温听宜咽了咽喉咙,不说话,默认了。
程泊樾睨她一眼,收回视线时皱了皱眉,貌似在思索,想用行动证明,自己不是什么衣冠禽兽。
终于,经过那片水坑,她准备巧用几分柔韧度,直接跨过去,不料他手臂一勾,她像棵小草一样被连根拔起,又被他放轻力道,栽到新的一块地上。
小短靴干干净净,一点污水也没沾。
今晚运气不佳,实在打不到车,末班地铁也停运了。
此时坐上他的副驾,似乎是大势所趋。
温听宜乖乖系好安全带,一路上,只要他不说话,她就不吱声。
从这里开回霖岚国际,至少要花费半个小时。
路程耗到一半,温听宜沉着眼皮犯困。
不用任何交流,只要她稍微蜷缩一下身子,程泊樾就停了车,从后座拎出一张羊绒毯,轻轻盖到她身上。
她半梦半醒,但也有感觉,程泊樾给她掖毛毯角时,温热的指尖掠过她颈侧,泛起轻微的痒。
时间在混沌的意识里无声淌过。
墨色宾利驶入小区,到了公寓楼下。
程泊樾很少自己开车,也很少以这么慢的速度行驶,说不清,究竟是为了让她安睡,还是为了把有限的时间尽量延长。
车子熄了火,程泊樾靠住椅背,大衣早已脱下来丢到后座,身上就一件轻薄的黑绸衬衫。
随着后仰的动作,料子泛起褶皱,纹路很浅,像她的呼吸,轻轻拂过耳膜。
他一手握着方向盘,指尖寡淡地点了几下,目视前方,眼神没什么焦点,望着远处一对深夜遛狗的小情侣,顿了顿,不动声色移开视线,看向一片社区健身器材。
目光掠过第二个肩关节康复器时,终究没忍住,他微偏过头,半阖着眼皮,悄无声息,看着她懵软的睡颜。
腕表秒针走了半圈。
轻缓地,他一只手伸了过去,掌心搭在她软软的发顶上,拇指落在她眼角眉梢,摩挲着。
单调重复的动作,饱含怜惜的力道,像是另一种欲说还休。
车窗开了一条缝,微风漫入,温听宜起初以为是风掠动了发丝,后来发现,不是,风没有这样令人心悸的温热。
难以忽略的暖意,源于程泊樾的指尖。
她有所感知,眼皮跳了跳,困倦地睁开眼。
余光是熟悉的环境,而她正在车里,被他柔如云雾的目光笼罩着。
她来不及问,你是怎么知道地址的?我都没跟你说具体的楼栋号牌。
程泊樾就主动坦白:“那天酒会结束,我让司机跟过来了。”
猜到了。为什么要跟过来,因为不放心她吗?
温听宜没有心神细究了,太困。
揉揉眼睛,刚睡醒一觉,找不到北,一只手想去摸安全带的锁扣,却被身前堆叠的毛毯碍住了动作。
“帮你。”
程泊樾说着,上半身已经越过座椅中段,温听宜下意识顿住,来不及反应,两道呼吸冷不丁缠上,彼此间的距离,近得塞不下这团毛毯。
她手指蜷起来,目光在他衣领周围游离。
程泊樾的的确确帮她解了安全带,但完事之后,他没了下文,整个人不移不动,一个似吻非吻的距离,定在她面前。
他撩起眼皮,视线无声交织,这双澄黑深邃的眼睛,已经不足以用蛊惑人心来概括了。
温听宜不禁想问,过于熟悉彼此的身体,是一件好事吗?熟悉到,她只需一个举棋不定的眼神,程泊樾就知道,他可以更近一步。
最终,气氛的晕染不需要任何字眼提示,罪魁祸首或许是紊乱的呼吸,纠缠着,催促了唇温的碰撞。
他先吻住她。
这个吻跟以往的任何一个,都不一样。
它未达沸点,周遭的空气也纹丝不乱。
程泊樾另手随意搭在椅背上,一手捧着她的脸颊,眼皮半敛着,气息沉了沉,在她唇上极轻地含吮。
鼻尖偶尔碰到一起,温听宜无处安放的双手攥住毛毯,不至于情迷意乱,但也有了头昏脑热的征兆。
亲吻舔|弄的声音,轻慢,迷离。弥漫至心头的热,比中暑还难捱。
像喝了酒,满室微醺,比她乱掉的呼吸更明显的,是他
压抑的低喘。
他眼底有情|动的波澜,让她不禁怀疑,这人今晚会不会就睡在车里,守在楼下了?
转念一想,不可能的。于是不再乱猜。
时间像黏稠的泡泡糖,被若即若离的吻越扯越软。
陡然间,不知是哪家小狗,在远处兴高采烈叫了一声,温听宜肩膀一顿,如梦初醒似的颤抖,这个吻就退了几毫米。
程泊樾眸色深黯,喉结沉沉滚动,最后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连说话都带着喘息余韵,低哑模糊:
“晚安。”
尾音倦懒下沉,一切恢复平常。
她恍然发现,程泊樾亲吻时连舌头都没探过来,极其克制,像雨滴在水面绽开的同心圆,消失时若隐若现。
耳边呼吸声回荡,不太沉稳,分不清是谁的。而刚才的吻,像一首无名小插曲,结束了就没人再提。
只有他微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她面色潮红褪不去,别过脸:“嗯……那我,上去了。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