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厢房变得鸦雀无声!
众人只当陆长稽把姜姝当成玩物,这才不顾姜姝的体面,当街把她掳走。谁能想到陆长稽待姜姝珍之又珍,是想把她迎进门做当家太太的。
在坐之人都是官眷,她们比谁都清楚首辅太太的分量有多重。一时之间,看向姜姝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厢房的动静那样大,自然瞒不过主屋的客人,文太太得知事情的始末,先是惊讶,接着便什么都想通了。
她记得姜姝到文家做客的时候,正巧陆长稽也去了,原以为是巧合,怕是那时候陆长稽就对姜姝起了心思。
那个时候,陆长易虽重病缠身,却还健在。
大伯不顾人lun,觊觎自己的弟媳,简直令人惊骇,想到这儿,文太太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是年轻的小妇人,经历的事情多了,很快就镇定下来。
姜姝生得绝色,陆长易又身弱如纸,怕是连夫妻房事都吃力,陆长稽和她同在陆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相处的多了,对姜姝生出别样的心思,也情有可原。
陆长稽名声清正,位高权重,若不是对姜姝喜欢到了骨子里,又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众目睽睽之下抢亲。
文太太不动声色看了姜姝一眼,姜姝的好日子怕是在后头。
趁着众人不注意,她挪到姜容身边,压低声音对姜容道:“你身份尴尬,只身住在迦南院,心里怕是十分难过,你不若在这儿住两天,好好陪陪她,你们是亲姐妹,有你陪着,她也能好受一些。”
姜容巴不得在迦南院留宿,可想到她在林家的处境,又不由犹豫起来。
姜容年纪小,情绪都带在脸上,文太太知道她的不易,宽慰道:“林家那边有我,你只管陪着你长姐,我绝不让林家的人说出半个不字。”
等陆长稽和姜姝成了亲,陆家和林家就是正经亲戚,哪怕想到姜容对姜姝的情义,陆长稽以后也合该提携林允之。
姜容倒是没想这么多,她只想让姜姝高兴一些。
她感激的看向文太太:“我总是麻烦姑母,实在是……”
文太太打断她的话:“咱们都是一家人,我又是长辈,总该照拂你的,你莫要见外。”
有姜容陪着,姜姝果然开怀了许多,暮食都多用了半碗,陆长稽看她吃的香,也十分高兴。
夜色重重,陆长稽来到寝屋,坐到床边。姜姝照例是不搭理他的,她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他也不介意,温声道:“我知道你在闺中时,是和林家奶奶住在一处的,你今日可想和她同宿?”
姜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彩,她坐起身对陆长稽道:“那你到梢间就寝罢。”
说完就把珠儿唤到屋内:“去拿一床新被褥,要熏了茉莉香的那一套,容儿最喜欢茉莉花。”
看着姜姝雀跃的样子,陆长稽有些高兴,也有些失落,他就坐在她身后,伸出手想要抱一下她,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她现下一日比一日瘦,脸色也不好,他怕她不高兴。
姐妹两个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二人并排躺在床上,絮絮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姜姝一夜无梦。
用完早饭,姜姝让车夫套了陆长稽常用的那辆马车,让人送姜容回家。
姜姝亲自把姜容送到大门口,温声叮嘱:“你嫁了人,在婆家过日子不比没出阁的时候,除非逢年过节,或者婚丧嫁娶,否则不好久不归宿,没得被人说三道四。”
她一向周全,总是设身处地为姜容着想。姜容也没有推辞,依言上了马车。
文太太虽和林家人打了招呼,隔房的三叔母卢氏依旧气不过,她的两个亲儿媳,因着姜容那贱人被信阳侯府扫地出门,颜面尽失,她决不能放过姜容。
听闻姜容回了家,卢氏气咻咻向林家走去,姜容无故不归,她作为长辈,有的是法子让姜容颜面尽失。
林家二房和姜容所在的大房比邻而居,卢氏三两步行到大房门口,她挺直腰板,做足了长辈的姿态,原想好生训斥姜容,不料兜头看到了一辆不同寻常的马车。
那马车呈藏青色,四角挂着铜铃,缂丝为盖,柘木为轮,端得是气派豪奢。
汴京没有一个人不认得这辆马车,卢氏捏紧腕子上的沉水木手串,满面怒容,姜家可真是一
人得道鸡犬升天,姜容这贱人,仗着自己的长姐攀上了首辅,竟敢坐着首辅的马车来家里耍威风。
她怒火中烧,却也真的拿姜容没法子,现下凑上前训斥姜容,打得便是首辅的脸,再给卢氏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开罪陆长稽。
卢氏憋着一肚子火,气咻咻回了家,正巧看到林二老爷从妾室房中走了出来,他满面春风,显见被小妾伺候的十分舒坦。
卢氏的心情更不好了,林二老爷和林允之的父亲林大老爷一母同胞,怎得大老爷洁身自好,除却发妻连一个通房都没有,二老爷身边却莺莺燕燕好大一堆。
妯娌之间总是喜欢一较高下,卢氏和她大嫂方氏家世相当,夫婿的官职也相仿,奈何方氏和夫君琴瑟和鸣十分恩爱,因着林二老爷风流,卢氏经常和林二老爷置气,一来二去二人便有了觊觎。
年轻的时候,卢氏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嫉妒方氏,后来林大老爷病逝,方氏一夜白头,从此不问世事,简直像个活死人,卢氏这才品出一些得意的意味。
方氏得了林大老爷的独宠又如何,还不是早早成了寡妇,方氏的后半生是再也比不上她了。
想到这儿,卢氏心里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些,她走到林二老爷身边,抱怨道:“不得了了,大房那个姜氏,昨日让咱家的两个儿媳颜面尽失,今日又坐着陆首辅的马车来家里耍威风,我看我也不用支应门庭了,以后在姜氏手底下过活算了。”
林二老爷刚从温柔香里出来,他被小妾伺候的十分舒坦,原本已经把昨日的事抛到了脑后,经卢氏一提醒,立马警醒起来。
他捋了捋胡须:“原本我不该对儿媳多做置喙,可张氏、卫氏行径的行径实在糊涂。
打狗尚且看主人,大房姜氏是那位的亲妹妹,血浓于水,她们何故非要触姜氏的霉头,得罪了姜氏算不得什么,可那位若是在首辅跟前吹一吹枕头风,我连带着咱家的两个儿子,以后还怎么在官场立足。”
林二老爷越说神情越肃穆,他郑重道:“夫人,你让张氏和卫氏到大房那儿走一遭,命她们给姜氏赔礼道歉,妇人间的龃龉原本算不得什么,可若是连累了家里的主君,就是天大的事情了。”
卢氏深知夫贵妻荣的道理,为了家里的富贵安宁,让儿媳低一低头,也不算折辱了自家。
卢氏当即就命人传了张氏和卫氏,她端坐在交椅上,训斥二人:“你们两个好没有分寸,在家里让姜氏没脸也就是了,何故在信阳侯府打压她。”
“现下砸了锅,你们开罪了陆首辅,怕是哥儿的前程都要被你们连累,你们自己说说该怎么办?”
张氏卫氏出身不低,是读《女戒》、《女训》长大的,以夫为天的思想根深蒂固。
她们知道自己惹了大祸,二人对视一眼,诚惶诚恐,张氏齿序大,她当先说道:“儿媳年轻,经历的事情少,遇到事情难免慌乱,依母亲看儿媳该如何弥补自己的过错?”
张氏道:“你们到大房那边给姜氏致个歉,姜氏小门小户出身,没见过世面,想必瞧见你们妯娌低声下气,心里的气也就消了。”
张氏和卫氏从心底瞧不上姜容,可瞧不上又能怎么着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得为夫君的前程做打算。
她们来到大房,卫氏低眉臊眼地向姜容致歉:“弟妹,昨日那事是我不对,我性子鲁莽,嘴上也没有把门,这才做了错事,你大人大量,千万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她一面说话一面把一个羊脂玉镯子套到姜容的腕子上:“这镯子质地温润,和弟妹倒是极相配,还望弟妹不要嫌弃。”
姜容柔顺惯了,卫氏的态度又格外殷勤,她本能地便想原谅卫氏,但想到姜姝的叮嘱,又生生把已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长姐告诉她,女子柔顺固然是好的,但也必须要有锋芒,否则便知能任人搓圆捏扁了。
姜容挺直腰板,她现在是大房的当家太太,论身份比卫氏还要高一些,凭什么任卫氏拿捏。
她把羊脂玉镯子从腕子上褪下来,有些生硬地说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二嫂也不年轻了,当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才是。”
“你这镯子太过于贵重,还是拿走罢,我可戴不起。”
姜容从未这样跟人说过话,说完以后有些胆怯,她虽占着理,却仿佛自己做了坏事一样。
她不敢再多看卫氏和张氏,赶忙叫来方玉,提高声音道:“快些送客,我乏了,要去睡一会子。”
看到姜容这个架势,张氏默默把准备好的赔罪礼塞回了袖兜。
方玉比姜容要从容的多,她对张氏和卫氏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奶奶请吧!”
张氏和卫氏像落水狗一般,被请到了门外。
空闲下来,姜容歪到软榻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她适才还是没有发挥好,说话的语气更温和一点,说出来的话更犀利一点才好呀!
等下次有机会,她一定要好好发挥。
月上柳梢头,陆长稽回到迦南院,走进寝屋,只见姜姝正窝在榻上看话本子。
她读书少,平时并不喜欢看话本子,近日因着精神不济做不得女红,才用话本子做消遣。
陆长稽并不打扰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待她把话本子合上的时候才抬腿进屋。
他坐到她身旁,问道:“今日用的香不香?”
姜姝说还成:“晚上吃了两个荠菜陷的包子,牛肉羹也很鲜美。”
陆长稽见姜姝的脸色不似之前那样苍白了,才微微放下了心。
他温声道:“姜彬给你下毒的事已经结案,大理寺写了判词,将他流放至岭南,你可有什么想法?”
认识姜姝以前他秉公执法、十分清正,认得姜姝以后方明白,天底下是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的。
他陆长稽爬到百官之首,所经受的磨难苦楚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吃这样多的苦,为的便是能护佑自己的心上人,只要姜姝高兴,他便是徇私舞弊又如何。
姜姝摇摇头,她现下对姜彬的死活并没有兴趣。只关心姜容的处境。
她对陆长稽道:“我想到林家小住一阵子。”
陆长稽微顿,他这几日和她朝夕相处,俨然一对普通夫妻,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舒心安然,想到要和她小别,总归是不乐意的。
看到陆长稽犹豫,姜姝的声音沉了下去:“你答应过我的,你说并不会限制我的行动。”
陆长稽并不太敢忤逆姜姝的决定,他点了点头,柔声道:“你明日什么时辰出发,我送你。”
姜姝说了一个时辰,便又不开口了。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洒到屋内,投一下一片美丽的影子。姜姝忽然起了兴致,对陆长稽道:“我想到外面坐一会儿,今夜的月光十分美丽。”
她难得有兴致赏月,陆长稽很高兴,拉住姜姝的手,和她一起出了门。
月色溶溶,星子也十分明亮,初冬季节,大部分花木已经凋零,唯有青竹亭亭玉立。
微风拂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姜姝穿着夹袄,陆长稽仍害怕她被冻着,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到姜姝肩头。
陆长稽的披风上浸着墨水味,姜姝以前并不反感这个味道,现下闻到了,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股
热流汹涌地向喉咙里涌去。
她俯下身“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陆长稽本能地抚着姜姝的背给姜姝顺气。待姜姝吐完,漱完口以后,眸中闪过一丝酸涩和无奈。
除却那一次,姜姝总不愿意和他亲近,二人即便同塌而眠,也是分着被子的。
他只当姜姝气不过,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厌恶他。
他直直盯着姜姝,下颌绷成一条线,哑声道:“你就这样厌恶我?”
厌恶到披上他的披风都觉得恶心。
虽已漱过口,姜姝依旧不好受,她不想和陆长稽做无谓之争,眸光洒在墙角的竹子上,盯着婆娑的竹叶发呆。
看着姜姝默然的态度,陆长稽的心揪得生疼,仿佛有一把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虽不致命,却让他趋近于窒息。
他原以为只要把她圈在身边,她总有一日会心甘情愿于他厮守,可现下看来,二人即便朝夕相处,她也依然视他为无物!
紧绷的下颌一点点放松,陆长稽低笑起来:“姜姝,很好,甚好。”
话毕,不再多言,大步离开。
第67章
珠儿把姜姝扶到拔步床上,利落地往姜姝背后塞了一个软枕,她托着姜姝的腰让姜姝半倚上去,低声说道:“奶奶,我活了十几年,再没见过比您更豁达的人。”
“您刚嫁进信阳侯府的时候,侯夫人不待见您,总是对您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您为了让自己学到管家的本事,硬着头皮也要到宴西堂挨侯夫人呲哒。”
“还有世子,您以前也不钟意他,但您为了能在侯府有个依靠,每日里总是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边。”
“您为了能过的好一些,不知吃过多少苦,其实您自己也知道,在大爷身边您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给大爷一个笑脸,大爷就会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捧到您面前。现下好日子戳手可得,您又何故老跟大爷拧着来?”
珠儿是屠夫的女儿,姜姝虽是官眷,小时候的处境却也不见得比珠儿好多少。
姜姝像一株野草,只有抓住养分和雨露才能生存,她比谁都知道怎样做才能生活的更好,也愿意为了生活的更好付出努力。
她自始至终都把自己放在生活的重心。都在取悦自己。
她心悦陆长稽,但她知道陆长稽给不了她安然自在的生活,于是果断的舍弃陆长稽,答应了叶潜的求亲。
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自己能过的快活一些。
现下陆长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抢走,又对她严防死守,她再也回不到叶潜身边。
按照她一惯的利己习惯,她合该放下心结,依从陆长稽,这样才会生活的体面滋润,可不知为何,她执拗地想和陆长稽对垒,想要证明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证明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姜姝也知道她现在有些拧巴。但她也寻不到自己拧巴的原因,心里纷乱,交缠成一团乱麻。
姜姝只想清净一些。
她看向珠儿,低声道:“你出去罢,我想静一静。”
珠儿不再多言,默默退到屋外。
姜姝平躺到榻上,盖上被子,这些日子她一直和陆长稽同塌而眠,陆长稽身体康健,像是火炉一般,虽未和她同被,依旧蒸得榻上热腾腾的,现下榻上只姜姝一人,不经意间翻了个身,唯余沁凉。
陆长稽一夜未归。
第二日,姜姝用完早膳,由珠儿扶着登上马车,她总得去帮容儿。
姜姝刚踏进去车厢,便瞧见陆长稽正坐在里面烹茶。
他身姿笔挺,眼下却一片青黑,眸中布满了细碎的红血丝,显见是一夜未眠。
他现下总是很忙。
姜姝顿在马车门口,双臂交叉着环在胸前,脊背绷得紧紧的,摆出防御的姿态。
陆长稽知道她还在为昨日的事不高兴。
陆长稽暗暗叹了一口气,抬臂对姜姝招招手,温声道:“坐到我身边来,我送你到林家。”
他是当朝首辅,现下一手遮天,有他相送,林家人自会奉她为上宾,绝不敢对她有丝毫不敬。
姜姝依言进了车厢,她并不愿意和陆长稽亲近,隔着茶桌坐到了陆长稽对面。
红泥小火炉上的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陆长稽拎起茶壶,将水倒进茶盏,开水激发了白茶的香气,袅袅茶香在车厢里萦绕。
陆长稽把茶盏递到姜姝跟前,声音有生硬:“昨夜是我不对,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我以后不会再与你发脾气了。”
他似一棵竹,清高孤矍,也只有在她面前才肯折腰。
姜姝的睫毛颤了颤,看着陆长稽疲倦的神色,接过了他手中的茶。
二人都不是聒噪的性子,姜姝接了茶,事情便算了了,便都不再说话,车内静得落针可闻。
姜姝这些日子越发纤瘦,腰肢盈盈一握,随着马车的前行,轻轻摇晃,陆长稽有些心疼,他想把她拢到怀里,但想到她对他的抗拒,又生生克制自己的冲动。
一路无言!
约莫过了两刻钟,马车停到林家门口,陆长稽先下马车,他掀开车帘,把小臂伸到姜姝跟前,让姜姝扶着他下车。
温柔体贴,羡煞旁人。
姜姝把手搭在陆长稽的小臂上,他的手臂坚实有力的,稳稳托着她下了马车。
待姜姝站定了,陆长稽道:“近日政务繁忙,我脱不了身,就不陪你进去了,你要爱惜自己的身子,莫要累着了。”
姜姝点点头,亲眼看着他离开。
陆长稽亲自把姜姝送到林家的事,自然瞒不过林家二房的耳目,张氏和卫氏凑在一起说嘴。
张氏道:“一个没名没姓的孀妇,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张扬的,唯恐旁人不知道她勾搭了自己大伯吗?恬不知耻的东西!”
卫氏很快就接了腔:“可不是吗,咱们这种明媒正娶的当家奶奶都不好占用夫君的时间,唯恐耽搁夫君的公务,她倒是半点不惦念陆大人的前途,依我看,陆大人若真把她娶进门,仕途怕是都要受影响。”
“影响前途事小,若是像先前那个,被生生克死就可怕喽!”
张卫二人好生过了一番嘴瘾,后来张氏道:“依我瞧那姜姝是个锱铢必较的,咱们好歹和她二妹是亲族,她来做客,咱们若是不送一份见面礼,她会不会暗暗计较,让陆首辅给咱们家君使绊子呀?”
卫氏深以为然,如此,妯娌二人又各派侍女给姜姝送了一份礼物。
姜姝也没有推拒,命珠儿把张氏送的珊瑚手串、卫氏送的玳瑁耳坠子放到妆匣盒子里。
她知道投桃报李的道理,但她不喜欢张卫二人,便没有回礼。
姜姝管家得赵氏亲传,很有几分手段,反观姜容便缺了些天赋,不管支应宴席还是人情往来,虽有所进益,却总是出纰漏。
姜姝知道想要学会管家非一日之功,她不好长期住在林家,还是得请姜容的婆母方氏出山才是。
由方氏在旁提点,三年五载的,姜容总能学会。
姜姝问姜容:“老夫人现下在何地清修?”
姜容道:“婆母在后花园建了一所家庙,日日在家庙修行,等闲不入红尘。”
姜姝点了点头,俯身向姜容耳语几句。
姜容有些犹疑,低声道:“这样怕是会扰乱婆母的清净心。”
姜姝道:“要的便是让老夫人再没心思清修。”
方氏年轻的时候是出了名的爽利人,身有傲骨,即便现下一心隐世,难道就真能任自己的儿媳被外人折辱吗?
夫妇一体,儿媳没面子,儿子自然也会没脸。但凡一个母亲,总要维护自己的孩子。
遁入空门的人,对物质是没有要求的,生活方式力求简朴,方氏一心向佛,连盥室都不曾置。
她看完经书,拎着木桶到井边打水,路过影壁,听到有侍女在侧旁絮絮低语。
一人道:“王家的少奶奶生了嫡子,太太到王家吃席的时候,只带了一个镀金的小锁子做贺礼,那金锁轻的呀,一阵风就能吹走。王家奶奶嘴上不说,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笑话咱家太太呢!”
“难怪人家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太太出身低,来往行事也小家子气的很,照我看用不了多长时间,林家的脸面就被太太给丢光了。”
另一人适时接腔:“可不是嘛,昨个儿于家举行葬礼,太太前去吊唁,你猜她穿了一件什么衣裳,她穿着一件杏色绣水仙的杭绸褙子,葬礼最是庄重,哪有人穿杏色衣衫给人送葬的,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方氏握着水桶的手紧了紧,终究没有开口,默默走到井边打了半桶水。
待她拎着水桶回到佛堂,影壁后的侍女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她们是家生子,见识过方氏的手段,方氏治家刚柔并济,平时和善端方,可若下人犯了过错,惩治起来也是十分果决的。
她们私下诋毁主子,方氏不计较也就罢了,若是发作起来,她们可吃不消。
侍女回到侧院,把适才的情形一五一十告诉姜姝:“太夫人听到奴婢的话以后,微微顿了一下脚步,而后就神色如常的去井边打水了。”
姜姝点点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从来也不指望下人的三言两语能把方氏劝回红尘。
且等着罢,待她再好生筹谋一番,总归让方氏手把手指点姜容。
姜姝打了个哈欠,侧头看向更漏,时辰还很早。
她把手上那对赤
金镯子摘下来,给两个侍女一人分发了一只,声音沉沉的:“你们下去罢,今日这事决不能让旁人知晓。若是走漏了风声,这汴京你们便也不能待了。”
姜姝和陆长稽在一起待得时间长了,身上浸染旁他的气息,那份从容的气势,竟和陆长稽有五六分相似。
侍女一凛,连忙道是,缓步出了屋子。待人出去以后,姜姝再也撑不住,她躺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凤藻宫灯火通明,五颜六色的琉璃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杨照月吃了一颗荔枝,鲜嫩的汁水在口中爆开,甜美至极。
她笑盈盈看向陆长稽:“今日这荔枝十分新鲜,你也尝一尝。”
陆长稽摆手拒绝道:“微臣肝火旺盛,不宜食用荔枝。”
陆长稽不爱吃,杨照月也就不劝了,她又接连吃了几颗荔枝,说道:“多亏有你,否则也不能这么快就把卢党肃清。”
和卢家斗了这么多年,杨照月总算可以高枕无忧。从今往后,再没人可以掣肘她。
陆长稽回汴京以后,把自己的亲信派到陇原,陇原卢党余孽众多,他的亲信白越以身为饵,把卢党余孽尽数引出,将之一举歼灭。
白越身受重伤,昏迷了两日,至今尚未清醒。
陆长稽的眉头微微皱起:“此事是白越之功,我不敢冒领。还望娘娘能重赏白越,也不枉他遭了这番罪。”
杨照月道好,但凡朝政,她总愿意听陆长稽的话,除了皇儿,只有陆长稽是可靠的。
杨照月有些困,她扭头看向更漏,竟已经这样晚了。
她吩咐张培:“云台院久无人居,你着人熏一熏香,没得雪霁就寝的时候不自在。”
现下离上朝不过两个时辰,以往遇到这种情况,陆长稽便会在云台院就寝,以免往返折腾。
这次陆长稽却谢绝了杨照月的好意:“就不劳烦大监操劳了,家中有人相候,我不适宜留宿。”
杨照月不假思索:“天色这样晚,你又何故……”
她猛然想到了什么,又忽得住了口,强颜欢笑:“现下确实不一样了,有温香软玉在家,你又何须忍受沁凉的孤衾,雪霁,你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杨照月的声音很淡,像是天上的云,似乎风一吹就散了。
夜鸟低鸣,姜姝被鸟叫声扰醒,她有些冷,还不到烧地龙的时节,身侧的床榻总是凉凉的。
“珠儿,给我灌一个汤婆子。”她低声喃喃。
姜姝一面说话一面翻了身,触手又是一片清寒。她瑟缩一下,这时,一具温热的胸膛从背后笼过来,把她抱了个满怀。
那具身体热腾腾的,充满男子特有的攻击性,姜姝微微动了一下,嘶哑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姝儿,不要动。”
他只是想陪着她,但他对她没有丝毫抵抗力。总是忍不住动情。
第68章
身后坚1硬11如1铁,姜姝的脸又红又烫,她僵硬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低声嗔道:“你怎么这样,我们现在是在林家,又不是在迦南院。
在别人家断不能如此,你这样若是让人听到了,可如何是好?”
这句“别人家”实实在在取悦了陆长稽,他自觉姜姝对迦南院有了归属感,心里十分高兴。
姜姝只觉得身后的巨1物愈发蓬勃,灼灼的地抵在那儿,和她的tun毫无间隙的贴在一起,上端直达腰窝。
姜姝往前挪了挪,和陆长稽隔开半人宽的距离,又不满地嘟囔了一声,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陆长稽看着她的睡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俯身在她的侧颊亲了一下,伸手拿上她换下的小衣,大步进入盥室。
陆长稽在林家留宿,翌日一早,林允之就和隔房的二叔父侯在花厅门口,擎等着向陆长稽问安。
约莫等到卯时三刻,打眼瞧见陆长稽从侧旁的寝屋行了出来,他身穿一袭青色圆领衫,和以前的装束没什么区别,林允之却觉得他和以前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眉清目朗,似乎愈发儒雅清矍。
林允之和林二老爷对视一眼,齐齐拱手,欲要向陆长稽行礼。
陆长稽抬起食指抵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抬步进入花厅。
林允之和林二老爷紧随其后,待人都进去了,陆长稽轻轻把房门关上。姜姝近些日子格外嗜睡,睡觉又轻,他唯恐把她吵醒。
陆长稽坐到主位,温声对二人道:“内人居于林府,叨扰二位了!”
林二老爷上前一步,开口说道:“夫人莅临寒舍,是林家之幸,下官喜不自胜,唯恐招待不周,何来叨扰之说。”
陆长稽道:“内人性子一向和顺,只最近身子不适,脾气难免有些左,她若是言行失格,还请二位担待。”
陆长稽的话十分周全,林二老爷却出了一身冷汗,陆首辅这是在为前几日的事敲打他。
姜姝曾和二房的二位少夫人有过龃龉,她若是想发作,二房的夫人便只能担待,谁让姜姝是陆首辅的心上人呢?
林二老爷连声道:“夫人的脾性那样好,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若是旁人发生口角,定是旁人品行有失,决怪不到夫人身上去。”
林二老爷是个识时务的,陆长稽敲打了他,又转而和林允之说话,寒暄了几句,便要出门上朝。
林二老爷和林允之亲自把人送到家门口,恭恭敬敬把陆长稽请上马车。
打发了陆长稽,各自的家眷才出来为其整理衣冠,伺候他们出门。
林二老爷坐在马车上,只觉得纳罕,当朝以夫为天,谁家的妇人不伺候夫君出门上朝?
陆首辅人都走了,姜家那位竟连屋门都没出,在旁的人家尚且如此骄矜,只他们二人的时候,怕是陆首辅得把人宠到天上去。
林二老爷咋舌,也不知道姜姝生了怎样一副祸水模样。
林家是大家族,每月十五聚到一起用膳,林大老爷在世的时候,各房聚在大房说话,现下林大老爷去世了,便把用膳的地点改到了二房。
卢氏眼皮活络,姜姝既在大房住着,便不能冷待,总不能把客人撇开,自家人用膳。
开席之前,卢氏便令得脸的嬷嬷亲自到大房走了一趟,邀请姜姝到二房用膳。
姜姝欣然应允,到了十五那日,和姜容一起进了二房。
二房的陈设与大房相差无几,只细微处比大房要俭省一些,二房共有二子三女,单聘礼和嫁妆的开销就要比大房多好几倍,将来两个儿子还要分家,卢氏不得不打算着花钱。
用膳时男女分席,三房的内眷和四房的内眷都到了,三太太和四太太都是能言善辩的人,平时凑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现下因为多了姜姝这尊大佛,她们便不太敢说话,唯恐那句话说的不对,开罪了姜姝。
卢氏也有些讪讪的,让下人把蒸好的螃蟹端到席面上,含笑说道:“这螃蟹是我娘家兄弟送来的,在烧着地龙的屋子里养了五个月,只养活了这十几只,大家快尝尝鲜。”
螃蟹不是稀罕物,冬天的螃蟹却比珍宝还难得。
侍女把蟹八件分发给众人,大家一面拆蟹一面说话,气氛总算活络了一些。
姜容以前也吃过螃蟹,可姜家并不是讲究人家,得了螃蟹,徒手拆开吃便是了,哪里用过这蟹八件。
她有些为难看向姜姝,盼着姜姝能给她解围,姜姝却把心思都放在螃蟹上,十分灵巧的用工具把螃蟹拆开。
姜姝原本也喜欢吃螃蟹,今日却不知为何,闻到蟹肉的味道就觉得反胃。
她把蟹拆好了,却并不吃,不动声色把蟹肉推到了一侧。
姜姝没有理会姜容的求救,姜容有些泄气,她不愿意在长辈妯娌面前出丑,便不吃那螃蟹,只挑着近处的荷花酥吃。
张氏注意到了,知道姜容不会用蟹八件,暗暗嗤笑,故意道:“弟妹快尝尝这螃蟹啊,螃蟹冷了便会失去其滋味。到时候再好的东西也就糟蹋了。”
姜容小脸通红,只
道自己身子虚:“我身子不好,吃不得寒凉之物,我这只螃蟹便送给嫂嫂吃罢!”
卫氏捂着帕子轻嗤一声:“弟妹莫不是不会用蟹八件拆螃蟹罢?”
她把姜容的痛楚摆到明面戳,姜容的脸愈发红,热辣辣的简直要烧起来一般。
她本能地把目光投向姜姝,姜姝正在喝云腿笋丝汤,神色专注,仿佛不知道张氏卫氏在给她难堪。
这时卢氏狠狠乜了张氏卫氏一眼,她以前还觉得这两个儿媳温顺可人,现下看来没有一个好货色。
姜容现下是什么身份,眼见着就要成为首辅的小姨了,岂是他们二房敢得罪的。
卢氏乜着二人,训道:“食不言寝不语,你俩把规矩学到哪里去了,越发的不成体统。”
婆母发了话,张卫二人又哪里还敢多言,默默低下了头。
原就不太热闹的花厅,又归于安静,只剩下咀嚼食物的声音。
卢氏食不知味的用完饭,抬头对众人道:“我在暖房养了好些花,现下万物凋零,我的暖房里却是姹紫嫣红,大家不若过去赏一赏花。”
卢氏侍弄花草的本领远近闻名,见她诚心相邀,三房四房的人便应允了。
姜姝没有什么兴致,婉拒道:“我身子有些不适,便不叨扰太太了。”
姜容顺势接腔:“我回去照料姐姐。”
二人说完话,向三位长辈行了个礼,相携着回了大房。
姜姝歪到迎枕上,对姜容的丫鬟栀子招了招手,低声吩咐了一番。
姜容听着她说话,微微皱起眉头,待丫鬟出了门,才道:“长姐,二婶娘分明没有邀请婆母过去赏花,你让栀子传假话,婆母若是过去了,岂不是要穿帮?”
姜姝只道无碍,她摸了摸姜容的头发,柔声道:“容儿,我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得请你婆母出山,你才能有所依靠。”
林老夫人方氏正在抄写佛经,栀子敲门进屋,她向方氏行了个礼,双手叠于身前,垂着头道:“老夫人,二太太养的优昙花开了,二太太特地遣了人来,请您过去赏花。”
方氏出世已久,等闲不肯出佛堂,优昙花是佛教圣花,她潜心向佛,既有了赏圣花的机缘,便一定要去瞧一瞧的。
方氏把佛经合起来,起身出了屋。
大房二房的老爷同父同母,两家亲如一家,时常往来。
方氏进门,门房也不用通禀,直接便把她引到了花房。
花房门口种着一株夕颜,夕颜攀爬在木架上,织出两个世界。
方氏隔着夕颜花架,听到里面的人在嬉笑,先是张氏的声音:“我今日算是大开眼界,我知道姜氏出身低,见识浅,却没想到她这样上不得台面,竟连个蟹八件都不会用。”
“幸好今日是家宴,她若是在别人家吃席的时候出丑,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卫太太道:“可不是吗,我活了一把年岁了,第一次见到姜氏这样的当家太太。”
“姜氏没有见识,怕是大房的一对子女也要被她养的不敢见人了。”
卢氏在席上敲打两个儿媳,也无非是怕姜姝记仇,连累家里的主君,现下两个姜氏都不在场,她自然不会约束两个儿媳,便是她自己也打算接腔。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瞧见花架外站着一抹灰色的身影,她张张嘴,刚要问来人是谁,便见那身影不急不缓地绕过花架出现在她们面前。
说人坏话,被人家的婆母抓了包,张氏卫氏又害怕又不好意思,讪讪地低下头。
卢氏干笑一声,热络地走到方氏跟前,说道:“大嫂来啦,您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下,您瞧瞧现在这局面,您瞧瞧……”
方氏盯着卢氏,原本灰扑扑的平静如水的眼眸,忽得就有了神采,方氏勾起唇角笑了笑,讥讽道:“我是不是叨扰弟妹了?”
卢氏更加尴尬了:“大嫂说什么呢,我欢迎您尚且来不及,怎么算叨扰呢?”
方氏道:“弟妹不嫌我烦就成,长嫂如母,为着你的身家前程着想,我今日也要提点你几句。”
方氏一面说话,一面坐到交椅上,眼睛扫过屋内众人,利如剑。
卢氏瑟缩一下,她知道,那个总是压她一头的妯娌又回来了。
方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前朝的任太尉有一个得意门生,名曰邹慧,邹慧因着决策失误,被昭帝在朝堂上痛骂一通,邹慧自觉丢了颜面,回府以后跟小妾抱怨,道帝暴戾,不堪为君。”
“邹慧说完话不过两个时辰,便被锦衣卫带走,以大不敬之罪斩首示众,任太尉也因为束下不严连降四级,险些被褫夺官位。”
方氏说完话,慢悠悠把目光投向卢氏:“弟妹,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因着口舌惹出滔天大罪。
咱们是骨肉至亲,我可以不做追究张卫二人诋毁姜氏,可若是她们将来故技重施,诋毁别家女眷,被人一纸状书,状告到朝堂可如何是好?到时候连带着弟妹也要被人嗤笑的。”
“当朝幅员辽阔、地大物博,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物数不胜数,难道我们遇到不了解的事物,就要被人嗤笑吗,若是这样,我们都缩在后院,不出房门一步算了。”
卢氏忿忿的握紧拳头,不过家里人起了龃龉,方氏提前朝那些杀头的罪臣做什么,方氏惯会小题大做。
卢氏心里不悦,可又辩不过方氏,只得赔笑道歉:“张卫二人德行有失,大嫂若觉得不忿,只管罚她们,我决不护短。”
卢氏只是说客套话,没想到方氏毫不客气,方氏道:“侄媳在家里犯错,小惩大诫即可,也无需二位侄媳亲自给姜氏致歉,你们二人到堂前跪两刻钟便是了。”
这便是方氏的高明之处,在堂前跪两刻钟,说起来不算什么,却会让张卫二人在林家颜面尽失,在下人心中失去威信。
卢氏铁青着脸看向方氏,嗫嚅道:“大嫂,张氏卫氏虽不成器,将来却是要做管家太太的,您让她们到堂前跪着,以后还怎么支使下人?”
方氏含笑道:“所谓上行下效,说的便是如此,主子有了错若轻轻揭过,还怎么管束下人。
下人看到主子犯错会被惩罚,定会惊醒着当差,再不敢出现纰漏。二位侄媳到堂前罚跪,于二房管束下人也是有裨益的。”
方式一张利嘴噎得卢氏婆媳三人无话可说,张氏卫氏没法子,忿忿地挪到堂前罚跪,对大房的恨意也达到了顶峰。
张氏环视四周,见无人经过,压低声音道:“婆母也太纵着大房了,以前即便和大伯母有觊觎,也是会护着我们的,如今怎么大房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地板又硬又凉,硌得膝盖疼,卫氏悄悄把手帕折起来垫在膝盖下面,低声道:“信阳侯府那位现下还在大房住着,得罪了大房便是得罪了信阳侯府那位,那位背后有陆首辅撑腰,婆母又如何敢和他们叫板。”
说来说去,她们挨罚的症结竟在姜姝身上,她们今日所受的奇耻大辱一定要在姜姝身上讨回来。
姜姝有些畏冷,姜容特特让人在屋子里煨上了银丝碳,热气蒸腾开来,姜姝总算舒服了一些,她摊开账本,认认真真教姜容理账。
二人十分投入,待把账理完,才发现屋内多了一个人,那人身穿一席碧蓝色云锦阔袖衫,云鬓高梳,在
赤金头面的衬托下,愈发显得肤白若雪,端得是华贵端方。
姜容怔愣了片刻,才把这人和她那个成日里礼佛的婆母联系到一起,婆母这是、这是还俗了吗?
姜容给方氏行了个礼,磕磕巴巴道:“母亲,您……”
方式抬手打断姜容,转而对姜姝道:“容儿年纪小,处事没有章法,这几日麻烦夫人了,以后由我来教导容儿,无需再叨扰夫人。”
总算把方氏请了出来,姜姝点了点头,温声对方氏道:“您是过来人,有您教导,容儿定能把林府撑起来。”
方氏是个周全人,既决定还俗,就要把礼节做全,晚间,置办了一桌席面用来答谢姜姝。
吃完席,天色便黑了,姜姝决定再宿一夜,第二日回信阳侯府。
折腾了一日,她身心俱疲,躺到榻上就睡着了。
陆长稽踏月而归,轻手轻脚到盥室沐浴,他整日里批阅公文,身上沾满了墨水味。
姜姝不喜欢墨水的味道。
洗漱完,陆长稽躺到榻上,侧身凝视姜姝的睡颜,姜姝这几日嗜睡,气色倒是好了一些。
他凑到姜姝跟前,轻轻在姜姝的额间吻了一下,这时,忽看到姜姝的枕头下面压着一支素银发簪。
姜姝并不喜欢银饰,她喜欢珠光宝气的赤金头面。
陆长稽的眸光沉了沉。他绷着脸把银簪抽出来,放到眼下端详端详,只见银簪簪尾刻着一个小小的“熙”字。
熙文是叶潜的字。
怒意从脚底升腾到胸腔,翻江倒海的蒸腾,渐渐汇集成一片火海,形成燎原之势。
陆长稽紧抿着嘴唇,双手不由轻颤起来。
他将银簪掷到地上,伸手把姜姝摇醒,直勾勾看着姜姝,淡声道:“姜姝,你可是把我当成了死人?你瞧不上我便算了,左右我也不能让你如意,我这就去杀了那叶潜。”
姜姝不知道陆长稽为何这样生气,怎么莫名其妙的就又牵扯到了叶潜,叶潜本就无辜,她决不能让陆长稽再伤害叶潜。
姜姝有些着急,她拽住陆长稽的衣袖,哑声道:“陆长稽,你在说什么疯话?”
姜姝发抖的睫毛映入陆长稽眼中,陆长稽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果然还念着叶潜,只提到叶潜的名字,就情不能自禁。
他若不把叶潜除了,便妄为极臣,陆长稽把衣袖从姜姝手中扯出来,大步向门外行去。
“陆长稽!”姜姝大骇,她光着脚跳下床,向门外狂奔。
第69章
不知谁往门口泼了一汪水,天寒地冻,那汪水结成了冰,姜姝一脚踩上去,身体猛然向后滑去。
摔跤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不知为何,姜姝摔倒以后小腹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五脏六腑里搅动,简直要把身子绞烂,她捂着小腹,汗如雨下。
□□处变得黏答答的,似乎有液体渗了出来。
珠儿的寝屋在姜姝隔壁,她听到声响行到廊下,只见姜姝歪在地上,眉头紧皱,面如土色。
珠儿大骇,她跑到姜姝身边,双手插到姜姝腋下,把姜姝从地上拔起来,一面托着姜姝往屋外走,一面喊人:“来人,来人啊,赶紧去请大夫。”
珠儿把姜姝扶到寝屋,托着姜姝的腰让姜姝仰躺到拔步床上,这时,她发现姜姝适才坐过的地方有一抹血迹。
珠儿是姜姝的贴身丫鬟,她知道这几日不是姜姝的小日子,好端端的,姜姝怎么见了红。
珠儿焦急万分,她抓住小丫鬟的手,问道:“可有人去请大夫了?”
珠儿力气大,丫鬟的手被她攥得生疼,丫鬟抽了一口气,道:“家里住着大夫,小厮已经去请了,想必很快就能过来。”
姜姝的小腹还是很疼,她强忍着不适,急声催促珠儿:“你快去把陆长稽追回来,快些!”
有人提着灯笼进了院子,是小厮引着大夫来了,瞧见大夫,珠儿才放心了一些,大步向大门口跑去。
珠儿脚程快,追到大门口的时候,陆长稽正在上马车,珠儿冲到马车旁边,喊道:“大爷,夫人摔到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儿,竟见了红。”
额角青筋隐隐直跳,陆长稽的长眉拧成“川”字,他从马车上下来,火急火燎向内院折返。
疾步如飞。
陆长稽进入寝屋的时候,姜姝正在昏睡,脸色苍白如雪,虚弱地仿佛一个纸人。
陆长稽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喉头涌过一股腥甜。
他不忍心打扰姜姝,转身和大夫进入外间,低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陆长稽原就十分有威势,现下眸中布着血丝,神情肃穆,骇得大夫心有戚戚。
大夫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说道:“夫人情绪波动过大,又摔倒在地,以至于动了胎气。”
“你说什么,动了胎气?”陆长稽的声音微微拔高。
大夫凝着陆长稽,陆首辅当街抢夺人1妻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他原以为陆长稽早就和姜氏有了首尾,得知姜氏怀孕,这才不管不顾把姜氏抢夺回家,可瞧陆长稽的神情,仿佛不知道那姜氏怀了身孕。
大夫悄悄抠了抠自己的指甲,内心愈发纷乱,也不知道那姜氏肚子里怀的到底是谁的骨肉,那孩子若不是陆首辅的,怕是就保不住了。
虽说医者仁心,大夫到底要先保全自己,才能给旁人医病,他不敢糊弄陆长稽,照实说道:“夫人已怀孕两月有余,现下动了胎气,胎儿有些不稳,所幸夫人身体底子好,若是好生将养,当会安然无虞。”
两月有余?
依照时间推算,姜姝是在酒宴上设计与他云雨那次便怀了身孕。
陆长稽揉了揉太阳穴,汹涌的歉疚袭击着他,让他无所适从,第一次,他生出了手足无措的感觉。
都怪他,他原本是极沉稳的,现下却如毛头小子一般毛毛躁躁,若不是他不由分说得姜姝争吵,若不是他闹着出门,姜姝又如何会情绪激动,摔倒在地?
陆长稽轻轻抚了抚姜姝的面颊,幸好姜姝无碍,孩子也无碍,否则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陆长稽把人打发出去,无措地在屋内踱来踱去,他又怕脚步声把姜姝吵醒,转身坐到床边,静静地凝着姜姝。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姜姝幽幽转醒,陆长稽高兴极了,但又有些无措,他犯了天大的过错,也不知道姝儿会怎么对他。
不管姜姝怎么待他,都是他活该承受的。
陆长稽把汤药端到床边,低声和姜姝打商量:“我喂你喝药罢!”
姜姝摇摇头,她翻了个身,面朝里侧,背影纤细孤绝,显见不想搭理陆长稽。
陆长稽唯恐姜姝不高兴,低声喃喃:“你若不想见到我,我便到外面去,我让珠儿伺候你喝药,你现下身子虚弱,万不能懈怠,一定要把药喝了。”
他俯下身给姜姝掖了掖被角,接着道:“我在门外守着,你若是想和我说话就让珠儿叫我。”
话毕,他又看了姜姝一眼,这才恋恋不舍的行到屋外。烛影重重,隔着窗子,姜姝瞧见一道挺拔清矍的身影。
她恍恍惚惚坐起身,只觉得这一切像是做梦一般,她的身子自幼就十分康健,葵水却时有不准,近几个月杂事缠身,她便忽略了自己没有来葵水的事。
她心心念念盼着怀孕的时候没有怀上,已然泄了气,没想到竟胎珠暗结。
姜姝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她的小腹平坦如初,现下里面却孕育着一个生命。她勾勾唇角,暗叹生命的奇妙。
珠儿端着汤药凑到姜姝身边,温声道:“奶奶,该喝药了。”
适才的大夫妙手回春,一套针灸下去姜姝便止了血,姜姝现下倒是没有觉得不适,只觉得困乏,但药总得喝,没得带累了腹中的孩子。
她既有了胎儿,就一定要好好待人家。
幼时,没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她一定要好好将养身子,给自己的孩子撑腰。
姜姝不是娇气的人,她把汤药一饮而尽,饮完药以后,珠儿递给姜姝一颗蜜饯,姜姝适时把蜜饯含在口中,将口中的苦涩压下去。
姜姝喝完药,重新躺到床上,姝儿这时才开口询问:“奶奶,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大爷怎得那样生气?”
姜姝把那根银簪摸出来,递到珠儿手中,把适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珠儿气得牙痒痒,骂道:“也不知道哪个畜生兴风作浪、挑拨离间,若让我揪出来了,非得打碎他的狗牙。”
姜姝精神不济,她没有力气接腔,复又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睡去。
珠儿风风火火走到屋外,原要寻管事彻查此事,径先瞧见陆长稽雪松似的身影。
大雪似鹅毛,纷纷扬扬往下洒
,陆长稽的肩头和头发上覆了厚厚一层雪,似要冻结成冰。
珠儿怔愣片刻,低声对陆长稽道:“大爷,您误会奶奶了,奶奶没有和叶侍讲私相授受。”
姜姝对叶潜怀有愧疚之心,便是为着叶潜的性命前途也不会冒险与他联系。
陆长稽智多近妖,平素最是沉稳,唯有事关姜姝,才会失去分寸。
陆长稽皱起眉头,是他太冲动了。
他唤来程栾,低声吩咐:“查一查谁进过夫人的房间,将有关人等全部拘起来。不论手段,必要让她们把背后之人吐出来。”
陆长稽面上温和,若动起手来,却是铁血手腕。
程栾应是,他刚刚退下,宫里便传来口信,请陆首辅进宫议政。若没有急事,太后断不会深夜传召,陆长稽不敢耽搁,乘轿向皇宫行去。
议政殿灯火通明,陆长稽赶到的时候殿内坐着三人,为首的自然是杨照月,她的左下手是兵部尚书孙泽,右下手是户部尚书闫回。
二位尚书看到陆长稽,起身拱手行礼,陆长稽摆摆手,让二人就坐。
待陆长稽坐定,杨照月徐徐开了口:“驻守南越的将领徐尉发来密报,说南越王私下屯兵,有不臣之心。众卿怎么看?”
孙泽主战,区区南越,蛮夷之地,竟敢不服天朝教化,生出不臣之心,当好好给他们一番教训才是。
闫回管粮草,最厌恶劳民伤财之举,他道:“天朝有雄兵数十万,跺跺脚便能把南越震翻,管束南越,无需大动干戈,予以震慑即可。”
二人政见向左,你一言、我一语,驳了十几个来回也没有分出胜负,最后齐齐把目光投向陆长稽。
陆长稽道:“太后娘娘诞辰在即,当请南越王的独子来朝进贺,并将之留在汴京学习天朝礼仪文化。
他若来,便予以教化。若不来,可潜雄兵前去镇压。”
陆长稽这招可谓是两全之策,南越王若是铁了心谋反,定不会让自己的独子进汴京送命,朝廷到时候只管派兵直达。和疆域完整相比,那些出兵的粮草便算不得什么了。
南越王若是没有做好谋反的准备,他的独子进了汴京,他以后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听了陆长稽的计策,杨照月十分欢喜,忙让翰林院拟旨,快马加鞭,连夜传南越世子进京。
待兵部、户部尚书出了门,杨照月把眸光投到陆长稽身上,屋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陆长稽身上的积雪慢慢消融,一点一点渗到衣衫里,印出一片深色。
杨照月的气有些不顺,低声抱怨:“好端端的,你怎么落了满身雪,快些到内间换一身衣裳,没得感染风寒。”
陆长稽只道无碍:“家中还有要事,臣得尽快赶回去。”
他的神色颇焦急,俯身向杨照月作了个揖,大步行出大殿。
杨照月看着陆长稽的背影,神色落寞,终究没有出声。
她贵为太后,已比世间大多数人都拥有的多,又如何能什么都觊觎呢,世间原就没有双全法。
杨照月失魂落魄回到凤藻宫,扯开床幔,忽见皇帝从里面跳了出来,皇帝不过八岁,相貌随了杨照月,神采飞扬,似是彩虹捏的。
他笑嘻嘻看着杨照月,问道:“母后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儿臣以为您会和陆大人一同入榻。”
第70章
鸡汤散发出浓浓的香气,姜容把鸡汤捧到姜姝跟前,温声道:“长姐,这鸡汤煨了三个时辰,十分醇香,你喝一些吧!”
姜姝的胃口和前几日相比倒是好了一些,她接过鸡汤,喝了小半碗,胃里有了东西,身子暖融融的,十分舒适。
姜姝站起身对姜容道:“我们到外面走一走罢,总在屋子待着也是无聊。”
姜容把她按坐到贵妃榻上,急声道:“你的身子还未痊愈,如何敢到外面行走,若是出了差池可怎么是好?”
姜姝不是爱逞强的性子,她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缓缓仰靠到贵妃榻的后背上,温声对姜容道:“既出不去,就把窗子打开,左右屋内烧着地龙,总冻不坏身子。”
姜姝昏厥那日陆长稽便让人烧了地龙,虽是冬日,姜姝的寝屋却温暖如春。姜容把窗子开了半扇,任清冽的空气流到屋内。
她还欲和姜姝说会子话,听珠儿禀告,说陆大人回来了。陆长稽是外男,姜容得避讳着,她不再久留,默默退了出去。
陆长稽掀开门帘,瞥见半开的窗子,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问姜姝:“会不会有些冷?”
姜姝半阖着眼道不冷:“老待在屋子里,我快要闷坏了。”
听了她这话,陆长稽便不再主张关窗子,他坐到贵妃榻旁边的矮凳上,温声细语和姜姝说话:“我下了调令,调叶侍讲回京任职,担修撰一职。”
修撰比侍讲要高一级,凭叶潜的能力,倒也担得起修撰一职。
陆长稽语气沉稳,心里却直打鼓,叶潜是姜姝的心结,因着叶潜,姜姝一直责怪他,他现下不求别的,只希望姜姝能高兴一些。
按私心,他一点儿都不想让叶潜回汴京,可他又担忧姜姝不高兴,哪怕自己摧心剖肝,他也要让姜姝开怀。
陆长稽小心翼翼地觑着姜姝,只见姜姝掀开眼皮,面无表情乜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合该将他调回来,这是你欠他的。”
她的语气平静淡然,他猜不透她的心思,心里愈发忐忑,只得转了话题:“你想吃什么,抑或想做什么,我今日有时间,可以……”
“我什么都不想吃,也不想做什么。”陆长稽话还未说完,便被姜姝打断,“你出去罢,我要睡一会子。”
她对他下了逐客令,他原想问问她要不要把她抱到拔步床上,贵妃榻虽舒适,却有些逼仄,但他又恐惹她不快,也不敢敢多言,悄悄行到了花厅。
程栾正在花厅等着,看到陆长稽,他躬身行了个礼,温声道:“大人,昨个儿西府三奶奶的侍女云歌趁着夫人和姨太太核对账本的间隙,悄悄进过夫人的寝屋。”
“夫人枕头下面的那只素银簪子卑职也查到了来路,那簪子是西府二奶奶的奶娘韩婆子从玉珍轩购置的,购置时特特令银匠在上面往上面刻了‘熙’字。”
“卑职把云歌和王婆子拷打了一番,二人吃不了苦头,便把由来倒了出来。
说是张氏和卫氏记恨夫人让她们吃了挂落,便联手陷害夫人,欲意让大人厌弃夫人,以便她们报仇雪恨。”
林二老爷的府邸和林允之的府邸相邻而居,林允之居东,平素便称林允之的府邸为东府,林二老爷的府邸居西,便称西府。
陆长稽薄唇紧抿,平静的眸子变得深幽暗沉,下颌绷成一条线。
程栾连大气都不敢喘,所幸姜姝和她腹中的胎儿都安然无恙,但凡出现差池,怕是整个西府给之陪葬,都不能平息陆长稽的怒气。
陆长稽转身坐到太师椅上,沉声对程栾吩咐:“让林二过来见我。”
林二老爷得知陆长稽要见他,十分高兴,见面三分情,陆首辅日理万机,既肯拨冗与他说话,定是因着器重他,能得首辅器重,离升迁还会远吗?
林二老爷又惊又喜,他急匆匆回到寝屋,单衣裳就换了三身,他对镜自揽
,万字不到头蓝宝石长衫太过于华丽有喧宾夺主之嫌,绣竹纹圆领袍太老气,衬得人无精打采,没得首辅见了,以为他老态龙钟不堪重用。
林二老爷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穿着官服去拜见陆长稽,官服庄重,虽不出彩却也不会出错。
林二老爷红光满面的来到东府,一接近花厅,就感觉到了重重的威压之势,他抬眸看向屋内,只见陆长稽坐在太师椅上,狭长的眸子微微睁开,斜睇着他,似一头捕食的猎豹,让人危栗颤颤,连大气都不敢喘。
林二老爷的脸色由红转白,须臾间就失了血色。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陆长稽,不管怎么样,先认错总是没错的。他颤着步子踏进屋内,匍匐着跪到陆长稽跟前,声音也有些发抖:“大人,下官可是做错了什么,还请您明示?”
陆长稽轻哼一声,连眼皮都没抬:“你管的好家,竟敢到我头上动土,也是好本事。”
寒冬腊月,林二老爷流了满身汗,陆长稽既责怪他管家不严,就定是后宅出了差错,想到前几日两个儿媳和姜姝的龃龉,愈发战战兢兢,这两个孽障,是要把他林家往地狱里带呀。
陆首辅这样的身份,断不会跟他家长里短,林二老爷也不敢多问,指天打包票:“大人,都怪下官管家不力,下官这就家去,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林二老爷红光满面地出门,不过一刻钟又灰头土脸地归了家,他先把卢氏唤到屋内,问清了近两日发生的事情,得知张氏卫氏被当堂罚跪以后,心里就有了谱。
按说公爹不好当面和儿媳打交道,但事关阖府的身家前程,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林二老爷咬牙切齿:“把张氏卫氏传过来,我今日倒要问问她们,我林家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们,她们竟一心要置我林家于死地。”
家主的随从亲自去传,张卫二人不敢耽搁,很快就进了花厅。
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瞧公婆二人铁青的脸色,便知没有好事,二人惴惴地垂立在花厅,连头都不敢抬。
卢氏怒气冲冲地盯着她们,眼睛简直要冒火:“你们二人这几日做了什么好事,赶紧从实招来,若敢胡言乱语,这林家你们也不用待了,直接回娘家便是。”
下堂妇的下场,除却被家族抛弃,便是自缢而亡,卢氏这话不可谓不重,张氏和卫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料想是陷害姜姝的事出了岔子,姜姝身后是陆首辅,凡事只要和陆首辅沾上边,那就是天大的事。
二人忙跪到地上,痛哭流涕,似乎十分懊悔。
看着两个儿媳窝窝囊囊的样子,卢氏愈发气愤,骂道:“你们两个泥捏的东西,和姜家那位交恶的时候胆子有箩筐那样大,现在怎么什么都不敢说了?”
卢氏面色沉沉,两条柳眉倒立起来,活像戏台上的关公,瞧她这个情状,卫氏料想事情定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诚惶诚恐地跪到地上,磕磕巴巴把她和张氏的所作所为道了出来。
“糊涂东西!”卢氏还未开口,林二老爷“嚯”地站了起来,指着张氏、卫氏骂道,“陆首辅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把姜家那位抢走,显见是把姜家那位放到了心尖儿上,你们得罪谁不行,非要在老虎头上拔毛。”
“我听长房那边的管事说,陆首辅昨个儿和姜家那位生了好大一场气,姜家那位当场晕厥,经大夫诊断,竟是有了身孕。”
林老二爷越说越胆寒:“陆首辅沉稳如山,若不是见了你们二人伪造的簪子,又何至于大发雷霆。”
他抚了抚胸口,接着道:“所幸有惊无险,那位腹中的胎儿并没有大碍,若是胎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用活着了,提头向陆首辅请罪,怕也平息不了他的怒火。”
张氏卫氏心惊肉跳,她们只是想让姜姝和陆首辅生一些龃龉,哪里知道姜姝怀了身孕啊,首辅二十又六才得了这一子,定会看得比命还重,她们险些害得姜姝滑胎,这样大的过失,可该如何赎罪?
二人跪在地上,不停地向林二老爷磕头:“父亲,您可一定要救救我们呀,我们嫁到林家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好歹生了哥儿姐儿为家里开枝散叶,断不能因为无心之失被首辅开罪呀!”
林二老爷看着痛哭流涕的两个儿媳,心一点一点软化,平心而论,张卫二人这些年每日里到正院晨昏定省、十分孝顺,教养孩子也用心,对夫君更是百依百顺,除却偶尔有点小心眼儿,并没犯过大错,他也不忍心就此断送二人的将来。
林二老爷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们犯什么糊涂不成,偏偏要去得罪那姜姝。”
“今日陆首辅把为父传到大房,略微提点了几句,要为父自己处理家事,说是要为父全权做主,可有陆首辅在一旁,为父对你们的处理只能重不能轻,否则,若是惹得首辅不快,为父也保不住你们。”
林二老爷沉吟片刻,低声道:“为父暂且把你们二人押送至慎刑司,待半月以后,再接你们归家。”
提到慎刑司,张卫二人的脸色愈发难看,本朝有一专门管教官眷的机构曰锦衣司,官家的女眷若犯了过错,可到锦衣司教化。到锦衣司教化,虽名声不好,好歹不会伤到根本。
可那慎刑司是什么地方,慎刑司是刑部下设的司法机构,主要审理刑名案件,她们二人一旦进去,便会有案底在身,从官眷跌为案犯,这样的落差,她们可如何受得了。
进一次慎刑司,张卫二人的名声便毁了,以后哪里还会有高门大户的妇人愿意和她们交际,人情往来也不用提了,怕是只能缩在内宅处理琐事。
张卫一万个不愿意,但和生家性命相比,不能在人前露脸也算不得什么了,况且公婆实在厚道,并没有因为她们的过失而休弃她们,日后还要亲自接她们归家,她们又能有什么不满的呢,要怪也只能怪那个狐媚子姜姝,她们惹了这尊大佛,只能认命。
林二老爷动作很快,上午理清了事情的始末,下午就大张旗鼓把张卫二人送到了慎刑司。
张卫虽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慎刑司的生活比她们想象的还要劳苦,白日里杵米磨面,夜间点着油灯做针线。
她们都是高门贵女,用膳尚且需要下人布菜,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生活,娇嫩的双手磨得鲜血淋漓,听管教嬷嬷说,过不了几日,那些磨破的地方会愈合结茧,结了茧子,手便不会疼了。
老天爷,哪家的奶奶手上会有老茧呀,张卫二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她们以后可该怎么见人。
可惜,便是连哭都不能肆意,因为隔壁还关着一个年过四旬的壮硕妇人,她们的哭声打扰了那妇人就寝,妇人抬脚踢了几下墙壁,声若钟鸣,简直要把墙踢塌。
二人瑟缩一下,双双噤声,无奈地躺到地铺上闭目养神,离起床不过两个时辰了,她们得抓紧时间睡觉,现下可真真应了那句话,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姜姝的身子渐渐恢复,气色也不似之前那样萎靡,现下方氏已经肯手把手教姜容管家应酬,她
便无需再在林家逗留,趁着天气晴朗,陆长稽把姜姝接回了信阳侯府。
屋内置着一颗夜明珠,光线温润柔和,既能照明又不至于晃眼,陆长稽把姜姝抱到怀中,手掌覆到姜姝的小腹上,凝着她的面颊看了一会儿,温声道:“姝儿,我们成亲罢!”
姜姝柔软的身子僵硬了一瞬,她知道再不会有人像陆长稽这般待她好,可她想过的是平淡富庶、悠然自得的生活,这样的生活陆长稽给不了她。
便是她自立女户,带着孩子过活,都比和陆长稽一起过刀口舔血的日子要安心。
姜姝摇了摇头,默默地闭上眼睛。她有些困乏,大脑却很清晰,总也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陆长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姝儿,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慢慢脱身,给你想要的生活。”
他受先帝所托,也为了报答杨照月的那份情义,自先帝去世便一心扶持幼主。其间呕心沥血,不知付出了多少。
现如今幼主羽翼渐丰,他也该功成身退,为自己、为姜姝做打算。
功名利禄皆是过眼云烟,只有身边人才是切切实实需要他去呵护的。
听到陆长稽的话,姜姝僵硬的身子慢慢软化。
她翻了个身,回抱住陆长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