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阎涣推开车厢的檀木门,初春飘着花香气的浮风掀开了纱帘,影影绰绰间,露出崔姣姣那一双眼。
她本欲先行下车马,阎涣却大步跃了下去,随后相她伸出胳膊。
她眼眸浅淡,目色却不容她拒绝。
崔姣姣思索一瞬,仍是覆上他的掌心,由着他将自己扶了下去。
转身看去,一间馄饨铺子在马车之侧,锅中还冒着雾拜年的香气,深吸了一口,倒是真有些饿了。
阎泱先行一步,将最里面的一套桌椅擦得干净,待二人落座时,还能瞧见木桌面上刚刚干却的水痕。
“有劳了。”
她道,阎泱则是不苟言笑地轻点了点头,仍是那一副警惕的模样。
说话间,摊贩的老板娘快步走来,立于阎涣与崔姣姣之间站定。崔姣姣见状,便侧抬起头去看那女子,朝着她露出一笑。
“二位想吃点儿什么?”
她开口,半弓着身子,神采奕奕的模样使得崔姣姣也被感染得有了些精神。
思索一二,她答:
“要三碗馄饨。”
老板娘笑着点点头,双手还在一块粗布帕子上擦拭着刚洗过的水痕。
“好嘞,您稍等。”
女子刚回身,崔姣姣忽地想起什么,又开口叫住了她,道:
“其中一碗不要葱花。”
老板娘连连点头,边向摊贩外侧的那口大锅走去,边对着正拿出瓷碗盛汤的丈夫喊着客人的要求。男人笑着应答,还接过了妻子手中刚拿起的一摞脏碗筷。
崔姣姣自顾自在桌上的木桶里抽出三双筷子擦拭,抬眸,却对上阎涣幽深的眼神。
他目光闪动,实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许久,才低吟出一句:
“你怎知孤不食葱花。”
她只是回以一笑,抽出帕子轻轻擦拭了一遍木筷,低垂着脑袋,似乎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早闻千岁侯威名震天,既如此,想要在帝师手下谋生,总要多了解些你的喜怒哀乐,投其所好,不至于触及了盘龙逆麟罢。”
一语出,阎涣兄弟二人皆惊诧。
阎泱刚坐于凳上,险些惊得站起身来喝止。若他没听错,公主方才竟以盘龙比拟堂兄,她是知晓了什么当年的隐情,还是有意为止,亦或是揣摩出了堂兄的千秋大业。
而那始终缄默的阎涣,则是将她的那句‘在他手下谋生’反复品味了一遍又一遍。
直至今日,历经这些许波折与是非,在她心中,自己仍是那个杀人如麻的阎王吗。
他眼皮慢慢垂下,不知在深思些什么。直到崔姣姣将一双擦拭得晶亮的木筷递到他眼前时,他方才晃回了神。
看着那只白皙的手十分有规矩地攥着木筷之尾,阎涣抬起胳膊,一只温厚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纤纤柔荑。
崔姣姣愣了一瞬,正欲抽回手,却感受到阎涣加重了力道,叫她挣脱不得。
“帝师。”
她略带蹙眉,仿佛他正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杏眼瞧着他,带着几分不解。
可阎涣故作不见她的不满,手臂轻向着怀里拉了一把,崔姣姣即刻便被他猝不及防地拽了过去,另一只手则本能地向前一伸,扶在他的腰间。
她吓了一跳,心跳声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阵阵作响,遮蔽了周遭声音,只留他的呼吸。
“这是做什么”
她低声问,却等不到回答。街道上百姓熙攘,阎泱亦坐在二人对面处不知所措,她只觉得仿佛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登时脸颊微烫了起来。
“大人放手!”
她尽量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以气声轻喊,并未窥见他长眸之间染上的三分落寞。
阎涣被这一声‘大人’喊出了神。
许久之前,他们之间的第一面,她便是这样唤他的。
那时崔姣姣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一口一个大人叫得恭敬,心里却不知打着多少古灵精怪的主意。而他那时亦不知,若非定州萍水相逢那一夜,他曾险些默许了崔宥将她送去怀朔和亲。
自她无端闯入自己的身边,他已不知多少次张口却无言。
正如此刻般,阎涣不知为何自己忽然要握着她的手,想问的那些话,在看向她时便如何都开不了口。是以,他顿了顿,最终只在齿间落下一句:
“孤非恶犬,你不必胆战心惊、与虎谋皮。”
他松了掌心,缓缓移至木筷中段握紧,崔姣姣便也松手任他拿去。
“大人自然不是恶犬,而是困兽。”
四目相对,他们之间并不需将一字一句都说得透彻,只一个眼神,足以明晰心境。
街巷摊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炊烟阵阵。将他们说出的话尽数埋没。
“馄饨来喽!”
老板娘托着一个木盘,其上放置了三碗新出锅的鲜肉馄饨。
崔姣姣出声道谢,忍不住拿瓷勺舀起满满一口,刚凑到唇边,却听阎涣轻声道:
“烫,先吹吹。”
老板娘抿嘴一笑,忍不住也插了话:
“夫人好福气,看你家郎君多心疼你,连吃一口馄饨都怕你烫着了。”
她笑着,不待崔姣姣否认,便又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了,只留桌边三人面面相觑。尤其阎泱,本就略有些不知所措,此刻更是只得低头回避,恨不能将脸藏在馄饨碗里。
崔姣姣吹了吹那冒着热气的馄饨,浅尝一口汤底,果然香浓。
“为何要吃街边摊贩。”
他忽地开口,不见情绪。
崔姣姣只是淡淡地答:
“我说过了,不过是怀念儿时滋味,欲与大人一同回味一二罢了。”
她又吃进一颗饱满的馄饨,皮薄馅足,煮的火候恰恰好,肉质紧实,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你说谎。”
阎涣自顾自把玩着汤匙,瓷勺于碗中搅动着,与碗壁碰触脆响。那盛着七分满的汤底便跟着起了一阵漩涡,热气被搅乱,一寸一寸向上逃窜。
“你分明是为了避开危险。”
他眉眼低垂,向她说着:
“大人若要这般说,那便全当是崔瓷鼠胆怕死罢。”
他嗤笑一声,对面的阎泱即刻放下汤碗,似是要随时听他差遣一般。
“且不说你胆识如何,你自司州长大,金枝玉叶,即便是先帝与今上并不疼爱,到底也是住在行宫之中,如此多年,世人几乎不识得长公主面貌。”
“可你与我则不同,抛却百姓外,贺朝官员上至宰辅将军,下到入仕翰林,人人皆知千岁侯面目。”
他言说这几句,似意有所指。
崔姣姣不语,等着他的下文。阎涣放下汤勺,漩涡渐渐恢复平静,热气不再于空中抖动,归于碗中,而后消散。
“你担心名气过盛的酒楼会有泗京耳目,是以才出言要感受百姓烟火来这摊贩。”
“你是要保护我。”
崔姣姣最后喝了一口馄饨汤,终于掀起眼皮给了他一个不明所以的神情,道:
“崔瓷不过贪嘴这民间小食罢了。”
“大人说的,崔瓷听不懂。”
天色渐晚了,街巷不再熙攘非常,只余零散的百姓三三两两地走动,摊贩叫卖声也弱了下去。若是泗京,这会儿是正热闹的时候,司州竟早早地便没了烟火气,倒是奇怪得紧。
夜色漫上阎涣的睫羽,不知为何梢上了三分孤寂之色。
崔姣姣忽地觉得他很可怜,她立时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生得好看,轮廓分明、立如松柏,每每放下几分平日的阴冷,她总是忍不住多瞧几眼。
可今日她才又一次陡然惊醒,面前这人并不存在,不是吗。
“自定州一遇,我曾想过你是崔宥派来的细作,而后种种,你却频频助我,更是献计于我以换随军做个相面谋士。我实不知你是带着什么目的接近我,也不明白为何你抛了同出一脉的弟弟,独独选了我。”
崔姣姣只是勾唇一笑,道:
“大人不必知晓,只当崔瓷是为了保命便是。”
她没有说谎,最开始她的确是为了活下去,活得远远长过书中崔瓷原本的寿命。
阎涣不答此话,却忽然向前弓着身子,贴她极近,问道:
“若只为活下去,你大可嫁给策勒格日,怀朔牛羊成片、部族中人和乐安宁、自给自足,岂不是遂了你图谋安稳的愿望?更何况,我看策勒格日倒是对你情根深重,你拒婚,他着实心伤了一把。”
他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个在崔姣姣看来十分古怪的神情,似是挑衅。
“我杀人无数,世人暗骂我为阎王,跟在我身旁谋活路,似乎舍近求远了些。”
崔姣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只答:
“初见那面崔瓷便说了,一人安稳不够,我要的,是在保住这条命的同时,叫天下人都能安稳地过这一生。”
她深吸了口气,道:
“这样的鸿图,唯有至高无上之人能做到。”
阎涣坐回了身子,唇边还带着并未褪尽的笑意,又言:
“你说的那人,应是天子。”
崔姣姣只是笑笑:
“是啊。”
“应是天子。”
阎泱浑身一震,旋即扭过头朝四周看去,唯恐别有用心之人听了去。
谁又能想到,仅是司州街头一角的馄饨摊里,此刻有人正筹谋着贺朝的千里江山。
阎涣垂眸,盯着那碗温了的馄饨,又问了一句:
“崔瓷,你虽懂相面,可还是要聪明些,你知道的太多了,不该说出来。”
第22章
像是被他眼底的微暗刺到,崔姣姣将那神色尽收眼底,心中顿时升起细碎的痛。
崔姣姣平复了些呼吸,而后坦然道:
“我自第一次见大人时,就从未想过隐瞒什么。”
阎涣瞥了她一眼,见她目光澄明,仍是多嘴了句:
“为何选我?”
看着他通身的孤傲,崔姣姣忍不住心揪了一瞬,顿住一刹才作答:
“相面。”
她挤出一个尽可能灿烂的笑容,继而道:
“大人身后有金光佑护,此乃天生贵相,日后必尊不可言。”
阎涣动了动嘴唇,突然低低地说了句:
“若是天生,为何我却从未感受过上苍的垂怜。”
他抬眸,望向远空之上挂着的一轮悬月,幽幽地开口:
“上天收走我一双父母,收回我曾有的一切,又夺去天下人的怜悯,叫我再无半分立足之地。这一切若皆是所谓的先行之苦,是否,太重了些。”
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去整理了自己的袖口。摸着以名贵玄线为料,与衣料上凸起的层层暗纹,仿佛是抚摸着自己近二十年艰难上爬的血路。
“繁华一瞬,不堪思忆。”
崔姣姣亦垂了眼眸,道:
“权势如大人,尊贵如天子,都无法左右命运的走向。或许昨日我还是高人一等的皇亲,明日不定便成了乱世中惨死的饿殍,崔瓷见不到自己的命运会通向何处,却十分笃定,大人绝有一个俯瞰众生的坦途。”
“崔瓷愿助大人一臂之力,但我有两个条件。”
阎泱听了半晌,此刻有些耐不住性子,道:
“公小姐怎能同大人讲条件。”
可崔姣姣却全然不在意,甚至带着些骄傲地回他:
“阎将军忘了,我相面识人细致入微,可窥人往昔与心魔,也算有半个通天之能了,如何不能讨要些条件?”
阎涣打断二人的对话,只淡然舀了一勺冷却的馄饨,道:
“你说便是。”
崔姣姣抿唇一笑,双臂搭在木桌上,一颗头发被梳得整齐的脑袋便歪着看阎涣,道:
“第一,便是请大人抑制自己的心魔。”
“大人心事重重、怨念太深,可奈何世情薄,人情恶,若任由仇恨之念疯长,最后祸及己身,则会白白耗费了本该尊贵的命格。”
“若如此,恐会断折。”
阎泱立时‘腾’地站了起来,就连那木椅都被他牵连得翻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来,登时引了周围几人看过来,还连带着把崔姣姣吓得一震。
他自知不妥,又忙蹲下身去捡起椅子,悻悻地坐了回去。只是虽如此,亦是难以遏制他眉宇间的温怒之色,对着崔姣姣也顾不上许多尊卑礼节,只道:
“你怎能出言不逊,咒大人断折早殇!”
他尽力压低着声音,低沉的怒吼嘶哑着自喉咙中传出来。
崔姣姣看了他一眼,知晓阎泱从头至尾都是忠心不二的,书中到了最后,阎涣身死,唯有他死守在堂兄尸身前,不许任何人玷污这位新称帝不久的天子。
“第二个呢。”
阎涣突然开了口,崔姣姣收回了思绪,略思索了刹那,道:
“不要赶我走。”
他并不曾想过崔姣姣会说出这样的话,手中斟茶的动作一滞,心跳乱了半拍。
热茶入喉,阎涣此时觉得这茶水滚汤异常,蒸腾的雾气迷蒙了他的眼睛,掐住了他的呼吸。许久,他放开了握着瓷杯的那一只手,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她:
“我答应你。”
夜间摊贩生意并不忙,阎泱招呼老板娘结馄饨钱,崔姣姣便本着知己知彼的心思,多问了几句。
“贺朝眼下并无宵禁,泗京此时应正是阖家出门散步,街上热闹非凡的时候,为何司州刚入夜便四下无声了?”
女子听到她提起这话,方才还喜笑颜开的模样登时暗淡下去,只叹了口气,回道:
“夫人既能问出此话,穿戴装扮看着也是不俗的,想来是泗京来的贵人,自是不知晓这司州的情状。”
崔姣姣见她这副毫无生气的模样,心中便知不好,继续问道:
“发生了何事?”
女子弯腰,拉起另一桌旁空着的凳子坐在崔姣姣身侧,开口道:
“夫人有所不知,司州虽离泗京不算远,可百姓的日子过得恐怕连泗京的贫民都不如。您瞧瞧,这街上有几人能掏出钱财买些小玩意儿把玩的?寻常的吃穿都成问题,更遑论在外头摊贩甚至酒楼里用饭了。”
听了这话,三人立时警觉起来,崔姣姣更是转过了身子认真听着这女子的言语。
“司州本就不是什么富庶地方,既无受封王侯居住在此,又无他国商人通行,钱财少之又少,能流到百姓手中的更是青天见星辰一般少得可怜。您别看我和我家那口子只是个开馄饨铺子的,就这也仅能维持一家老小每日饿不死罢了。”
阎泱始终向前探着身子细细听着,忍不住也插话道:
“可尽管如此,每年朝廷给各州郡的贴补也都是足数的,不至于落得现下这般田地啊。”
“司州处于贺朝之中,邻靠泗京,便是战乱之年也不大收到影响。近年来也算四海升平,我朝并无宵禁,对夜间游玩之举更无过多约束,怎会如此严重,竟到了闭户不出的境地?”
老板娘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顾左右而言他。
只是她越说声音越低,仿佛怕被什么人听见似的,最终便完全沉默了下去。
崔姣姣觉察出了她面上的异样,脱口道:
“是官府。”
她于脑中细细思索了一阵,接道:
“司州刺史、衙役、盐粮递运司,连同巡检司全都有问题,是不是?”
瞧着老板娘欢欢低下的头,她也猜出个大概。百姓若是不得安好,朝廷却一字不知,问题可不就出在当地官员中吗。
崔姣姣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手背,以示安慰。
“你放心,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的。”
女子抬眸,惊喜之色却转瞬即逝,想来这许多年的岁月里,已经有太多人这样鼓励他们、哄骗他们,以至于如今在她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子里,崔姣姣只读出了死气。
“朝廷都不管,任由官老爷鱼肉百姓,把好好的一片司州折腾得不成样子,还能有什么转圜的奇迹不成。”
崔姣姣握住她的手,坚定地看着她道:
“君王不管,还有千岁侯管。”
那女人突然如同听见了什么可怕的名字一般缩瑟起来,还连连摆手叫崔姣姣小声些,而后抬起手挡着半边脸,对她道:
“可不敢提他。”
崔姣姣不解:
“怎么就不能提?”
老板娘‘啧’了声,赶忙道:
“夫人难道不知,那阎王是个杀人的魔头!数年前先帝忽然病重驾崩,唯有阎王一人守在先帝榻前,不少人都在议论,说君死有疑。”
她说着,又往崔姣姣处凑得更近,道:
“而且,先帝驾崩后,阎王还亲手杀死了二十几位朝廷大员,据说那日血染红墙,流下来的血将皇城的莲纹砖都冲刷个遍!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必是自私贪婪之辈,否则为何把持朝政,逼迫陛下封他为那千岁万户侯。”
“这样的人。又怎会管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死活?”
说到此处,女子的情绪略激动了些,崔姣姣忍不住担忧地转过身子去瞥身后的阎泱,生怕这小子因为冲动惹出祸事。可奇怪的是,他此刻意外的平静,倒是出乎意料。
想着,崔姣姣仍是柔声安慰了几句,随即还想挽救些阎涣的名声,道:
“世人多随波逐流,传言过了一千个、一万个人的嘴,早就变了味道,不再是最初的意思了。千岁侯杀人为真,可杀了多少人、为何杀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去探究,可见流言并不能全然作数。”
“你若信我一分,便也请多信千岁侯一分,他并非冷血冷情、不顾百姓生死之人。今日之事若叫他知晓,势必会还司州百姓一个公道的。”
老板娘怔怔地看着崔姣姣,似乎还未完全理解她的意思,可见这不过十五六岁的姑娘坚毅的神色,她竟莫名的感受到她的赤诚,忍不住点了点头。
临走前,老板娘还特意送了送二人,阎涣抬起胳膊示意崔姣姣扶着自己登车,老板娘还忍不住挂上笑容道:
“夫人长得这样明媚可人,又生了一副善心肠,想必在家中也定是个持家有方、恩威并施的主母,大人真是娶了位好娘子。福气不浅啊。”
阎泱忍不住连着咳嗽好几声,但那老板娘只顾着满眼羡慕地盯着那二人,哪里能知晓阎泱的意思。
崔姣姣还略有些尴尬,她从前虽也略略偷着欣赏过阎涣的姿色,可眼下被外人与他夫妻相看,还是心中臊得直别扭。
想着,她加紧了脚步,一头扎进车厢内,躲开了老板娘的‘称赞’,
马车外,毛发油亮的黑骢在地上磨擦着前蹄,瞧着精神大好。
阎涣身姿挺拔,一条腿抬起来踩在下轿凳上,面容依旧带着冷,唇边却不自知地微微勾起一丝弧度,道:
“确实,福气不浅。”
第23章
深秋寒意渐起,刮落枯叶时也变得刺耳聒噪。
那日听了馄饨摊老板娘的一番言语后,阎涣竟真的暂留了下来,哪怕赵庸之从旁劝阻也难以更改他的决定。
司州官吏成了压在百姓头上的土皇帝,他亲身在此,没有视若无睹之理。
是以,一行人下榻司州一不起眼的客栈里,行事低调,暂无异样。崔姣姣留了个心眼,此前吩咐阎泱寻一间离刺史府近的客栈,从她们的房间推开窗望去,便能看到相隔不远的刺史府宅邸。
还未等着手调查内情,光是这刺史宅院便将崔姣姣惊了一惊。
书中曾写道,贺朝等级制度森严,不同职位的官员能用什么料子、颜色,吃什么山珍,坐什么车马轿辇,都是有规定的,绝不可逾越。此前她见识过阎涣衣料之精美华贵,亦乘过他宽阔如室的马车,他为一人之下,特例也是寻常。
司州刺史正四品下的官职,红袍乌纱,所居之处竟不如寻常百姓的瓦屋。
崔姣姣寻了一处茶楼高台,同阎涣一并打量着那宅子。也不对,那都不能被称为宅邸,瞧着倒更像是个简陋的居所。
阎涣狐疑道:
“难道司州之事,问题不在刺史身上?”
崔姣姣沉默着,心中亦是疑惑。她坐回桌前,双手抬起茶壶,为两盏瓷杯斟满,而后拿起自己的那一份,凑到唇边去吹了吹。白烟袅袅散向一旁阎涣的方向,二人稍一对视,崔姣姣道:
“事有蹊跷。”
她轻抿了一口最上层的茶水,还是烫得很,她放下茶盏,继续道:
“一州为官之首莫非刺史,虽下有长史、司马、参军等在旁辅佐,可到底一切决策都要刺史点头应允,其余人才敢照办。贺朝每州、郡之刺史、县丞皆为朝廷直接委派,离京赴任,绝难有刺史被挟持做了傀儡的可能。”
阎涣点点头,贺朝派遣官员为免结党营私、官官相护,确实是如此行事的。
他单手试了试茶水的温度,还是烫得人直缩手。他不喜欢热茶,便一直把玩那瓷杯,迟迟不饮,只盯着崔姣姣,听她继续道:
“一州之刺史,虽不是高官,可也是正经的四品红袍,年俸不在少数。况且,刺史居于自身管辖之地,不受朝廷严格管束,每岁文武科举、外派差事、引荐入京,定有不少人重礼相赠、求其行个方便或办些不为外人道的隐私事,如此看来”
阎涣打断了她:
“如此看来,他不该住在这样逼仄的寒碜小院里?”
崔姣姣笑着又抿了一口热茶,而后道:
“是不可能住在这里。”
见她如此笃定,阎涣单眉一挑,对她这副谈起事来胸有成竹的模样饶有兴致。见他似乎很是轻松,崔姣姣有些不解,问道:
“大人好似并不担忧。”
他问:
“担忧何事?”
崔姣姣深吸了口气,凉风入喉,呛得她险些咳嗽起来,平复了一瞬,这才回:
“担忧能否查清真相,解司州百姓惊忧。”
听她说出这话,阎涣歪着头,略有些纨绔意味,勾唇一笑,道:
“在孤看来,是你想得太多、太复杂。”
他掀起眼皮一扫,崔姣姣的面上带着不解,便解释道:
“司州百姓需要的是过上好日子,能吃饱穿暖,不受欺压,而你无论要做些什么,目的也都是为了解决百姓的困苦。你既知晓司州官吏定有问题,孤直接杀了这一批,将司州的官员全部换人,再调来百车货物流于司州市场,以此转圜此地民生,不是更简单?”
他抬起茶杯,细细嗅了这司州的茶。茶香清淡,若非仔细品味,倒是会觉得茶香太过浅淡无趣,少了些滋味。
见她久久不答,阎涣有些疑惑,这才偏回头去看。
如烟,便是崔姣姣含着泪的眼睛。
她眼尾泛红,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目光之中分明带着鄙夷和怒气。
阎涣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激动,手中竟浑然忘却了热茶烫手,掌心毫不犹豫地握紧了些。
“你”
他张了张嘴,好容易发出一声。
崔姣姣忍着愤怒,尽可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质问道:
“在帝师的眼中,人命便如此下贱,是吗?”
她并不给阎涣反驳的机会,接着道:
“司州百姓苦闷无人能说,官员们沆瀣一气袒护同僚、欺压黎民。你我一个是生来流着皇家血液的公主,一个是手握朝中重权的侯爵,闻知此事本该想方设法拯救百姓、查清楚究竟司州之事的根源在哪,错在谁身上,有无隐情或欺瞒,又是如何瞒天过海至今的。可你怎能想着连坐全部官员,如此草率便处理了干系一州百姓生计的大事!”
她忍着不许自己落下泪来,豆大的泪滴便在眼眶里凝结成海。
“我本以为你变了。”
她放轻了声音,似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道:
“可你还是这副模样,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尾字毕,正巧此时落雨了。
秋日的雨细密连绵,滴落在彼此的心湖里,无声漫出最后的防线。
这副模样
她话中含义,是说他仍旧是那个嗜血无情的千岁侯吗?
阎涣自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听到了她小声克制的抽泣,他登时觉得耳旁的风声雨声大得震人。顿时只觉无限慌乱涌上心头,直到掌中的灼热刺痛得他不得不松开手,他才反应过来,周遭一切也渐渐恢复平静。
“崔瓷,我”
他感受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绞痛,仿佛心脏被人狠狠攥在手中,透不过气。
崔姣姣没有继续发难,她知晓一个人的习惯和思想早就定型,要想改变简直难如登天,从她决定要带着阎涣一起活下去的那天起,她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罢了。”
她快速用手抹了一把眼睛,泪水便被胡乱蹭在脸颊上,泛出点点星光。
“留在司州多一日,回泗京便晚一日。虽陛下并不会因此责难你我,可到底会在心里记恨,面上无光。此事不能再拖,我会尽量快些查明真相,还请大人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能随意处置并未坐实罪名之人。”
阎涣见她故作镇定地与自己言说想法,心中不曾有半分放松,反倒是愈加苦闷。
崔姣姣起身要走,他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腕,抬眸道:
“崔瓷。”
“你很厌恶我吗。”
他艰难地问出这句话,似乎自己也不曾想过,有一日会这般在乎一个女子的想法。
从前那么多年,他与太多人明里暗里打着交道,自诩识人无数,世间无人能逃过他的法眼,哪怕是初见时的崔瓷亦不例外。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心思不灵了。
每每面对崔瓷,无论她说些什么,他都猜不透了。甚至是她故作柔弱乖巧的模样,那样拙劣的演技,他都生不出半分被人哄骗的怒气。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直到阎泱说,他是爱上崔瓷了。
爱,是个什么样的情绪?
他只觉得和崔瓷的每次误解和争执,都无限接近于幼时丧父失母的那种酸楚和撕心。
爱,是痛吗。
崔姣姣回眸看着他,并未抽出手,只是神色淡然,道:
“在大人心里,崔瓷的想法重要吗?”
阎涣仅仅盯着那双眼睛,他只恨自己不懂相面,无法读出她的秘密。关于崔瓷的一切他不知晓真多少、假多少,可有关他的全部,崔瓷烂熟于心。
“是。”
他无比坚定地回她。
崔姣姣仿佛听错了,霎时松了眉心,目光闪躲。阎涣却不给她挣脱的机会,更握紧了她的手腕,道:
“你的想法很重要。”
“我不该随口定下旁人生死,只是我确实随口一说,并非真的要如此行事。你不喜欢,我再不说这样的话了,可好。”
这一回,换成是崔姣姣心神不宁了起来。她别过头去不再看阎涣,口中低声嘟囔了句:
“大人不必如此认真,方才是我冲动了。”
阎涣摇摇头,站起身来立在她身后,盯着她高挑却纤瘦的背影,道:
“司州是你长大的地方,你既如此忧心百姓,便放手去查。”
“若是有人阻挠你、恐吓你,你大可与之一搏。你自身乃是贵胄,身后站着持有玉印的千岁万户侯,普天之下,无人比你更尊。”
崔姣姣震惊地转过身子,二人仅一步之遥对视着,浑然忘却了他还握着自己的手腕。阎涣眯了眯眼,那双茶褐色的瞳孔倒映着崔姣姣快要掩饰不住的慌乱。
他坚定道:
“孤做你挡剑的盾牌。”
她咽了咽口水,想要张口答应,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低下头去,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此刻紧握着自己的手腕,隔着衣料,她亦能感受到他掌心灼热的温度。
不知是方才的那盏茶太烫了,还是他的心太烫了。
崔瓷想了想,垂眸道:
“我有预感,司州刺史绝不无辜。这宅院有问题,我们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叫他为仗着自己为官作威作福的这些年付出代价。”
阎涣渐渐松开她的手,不再追问她为何不回答自己的话,只是认真道:
“自然。”
次日,崔姣姣向阎涣借来了阎泱协助自己探查,阎泱受命打探,没想到关于这位司州刺史的宅院之事,很快便有了消息。
第24章
“大人、公”
阎泱开口,无论唤崔瓷些什么仿佛都有不妥,最终还是崔瓷无奈道:
“既在此处,便唤夫人罢。”
这下,倒换成是阎涣一愣,前些时日她那般不愿被人误解,此刻怎地主动松口?
三人立于一处房中,此地便是司州最为繁华的街口,他们是包了一间沁春楼的雅间,这才得以于此处商议大事。为着不被人怀疑,崔瓷还特意叫了一桌菜做做样子。
她引着两人行至屏风后的窗边,轻轻推开半扇窗柩,向外小心张望着。
“前些日子街头已有不少人见过我们,馄饨铺的夫妻更是深信我同大人乃是泗京来的夫妻,若是贸然改了身份关系,传出去恐叫人生疑。以夫妻之名行事也好,许多事也就方便多了。”
阎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瞧着一旁的堂兄似乎更是静得出奇。
“是夫人。”
不等兄弟二人再多话,崔瓷下巴略向窗外处点了点,随即道:
“你们看。”
二人即刻警觉起来,一同躲在窗后处相临街瞧去。
阎涣瞧见一挂着‘李府’牌匾的宅子,大致扫了几眼,道:
“不过是个两进的宅院,内里装饰也并无逾矩,以刺史的年俸亦可置办,有何不妥?”
崔姣姣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便道:
“你再看它紧邻着的那一座宅子。”
三双眼睛一同看向同一地时,不约而同呼吸一滞,以至于半刻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在沁春楼十几步开外的那片地上,赫然建着一座三进三出的宅子。
自上而下俯瞰去,分明能瞧见天井之后,那明亮宽阔的中庭之堂。正院里红木柱子顶起这方天地,若是目力清明之人便能看到,整座府邸每处墙面皆雕梁画栋,尽显贵气恢弘。
此处日光正好,照见那院落中满室皓亮。每院四周一角翠竹摇曳,天井下一处池塘泉水叮铃,连盛着荷花的大缸都泛着点点波光,恰似黄金透着华彩的颜色。
朱红正门、古铜环扣。穿堂风都透不过那府邸的层层围墙。
便是泗京城中的三品大员也不过如此规模。
三人立于窗柩边,俱惊。
阎泱忍不住开口问道:
“夫夫人是如何知晓那司州刺史的私产落于此处?”
前一日,他忽然被崔姣姣叫了去,只是她并未对阎泱过多解释,只是叫他在司州最繁华的街上看生意最好的酒楼所在何处,而后自方圆三里以内挑最为奢华的宅院,寻到后即可回去复命。
“沁春楼乃司州第一号,周围富商官员之宅邸不计其数,夫人为何便笃定这一处是刺史私产?那门前牌匾上写着的明明是‘江宅’。”
崔姣姣莞尔一笑,似乎并不意外阎泱会有此疑问。她回身,绕过屏风走回了桌案之侧坐下,望着一桌上齐了的珍馐美馔,倒是有些饿了。
“二位莫急,先用饭罢。”
阎涣饶有兴致听她继续说下去,是以并不急着催她,倒是乖乖地坐在她身侧,自顾自盛了一碗鲫鱼豆腐汤。
“喏。”
崔姣姣看着那伸过来的瓷碗,其间盛着七分满的汤底,上半浮着几块鱼肉最嫩之处的部位,两边还点着弹滑的豆腐块。
“多谢。”
她伸手接过,舀着那还冒着白气的热汤,不徐不疾道:
“刺史既鱼肉百姓,那得来的赃款自然不敢堂而皇之地用,不论是置办金银珠宝,还是新建田产房屋,可都是要过了官府名册的。即使官官相护,白纸黑字记录在册,每年都要上交朝廷,由地契司多人围读审核,再行归还。”
“谅司州刺史有通天的本事,想来也无法一次性串通这许多人罢?何况,每年负责整理册本的官员皆有变动,他又不能未卜先知,绝不可能如此。”
崔姣姣盛出一勺来,细细吹着热气,而后送*出口中,这每日新钓上来的活鱼,果真鲜嫩异常,醇香无比。
阎涣侧过头去看她,示意她说下去,崔姣姣便放下勺子继续道:
“阎泱将军所言有理,此地周围恢弘宅院不止一处,是以我便叫阎泱将军留意那些常白日闭门,鲜少有人进出的府邸,这不是就寻到了此处。”
看她还略有些得意洋洋的模样,阎涣不禁失笑。这女子当真是喜怒形于色,如今抓到了司州刺史的狐狸尾巴便如此沾沾自喜,也不知她这股子知足的劲儿从何而来,是否是幼时过得太苦而凝成的。
发现阎涣神色不对,崔姣姣抬起手去,在他眼前晃了晃。
“大人?”
她的样子再次清明,阎涣心思通了些,略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低下脑袋胡乱夹了一口炒青笋放在嘴里,含糊道:
“你继续。”
崔姣姣并未多想,只当他是舟车劳顿,未免神思倦怠了。
“当然,也如阎将军所说,那宅院门前落的是江氏。未免找错了人,下一步我便是要探查,这如此奢靡的府邸究竟是何人的田产。”
阎泱听懂了她的意思,随即拱手道:
“夫人尽情吩咐,阎泱奉大人之命,任凭夫人差遣。”
一旁阎涣低声咳嗽了起来,旋即低声道:
“你这称谓倒是叫得顺口。”
崔姣姣哪里有空理会他二人的话中之意,满脑子装的都是如何探查究竟。司州祸根早埋,原书中也有提及,阎涣称帝之时,除却草原迟迟不肯归降,司州之乱亦是拖延了数月,折损他过万兵力。
如此,可见此处地下盘根错节的勾连早便腐朽不堪。
她本想着以后再行图谋司州这麻烦事,可却阴差阳错间为躲避崔宥埋伏在幽州的杀手绕到了此处。
这是否是原书的指引,叫她解决司州之乱的根本,助他一臂之力。
“怎么了?”
阎涣出声询问,崔姣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咬着一块鱼肉缺不松口。阎涣方才还以为她是被细小的鱼刺扎得吃痛了,唤了两声才发觉她是在出神想着什么。
“没…没事。”
她放下碗筷,闻着满桌佳肴,却没了半点胃口。
阎涣点点头,对她道:
“你想如何探查?”‘’
崔姣姣随即露出一抹坏笑,向着阎涣处歪了歪身子,快要贴到他的手臂时才停下,面上挂着一张讨巧的神情,半是哄着半是认真道:
“同是在朝为官,既入了司州,夫君不携内子一并拜访一二?”
话音刚落,坐于对岸的阎泱则是急急开了口:
“此路不通,大人是何模样或许百姓不知、小官不知,可身为一州之长,司州刺史必然是见过的。”
他说完此话,崔姣姣便顺着看向阎涣处。
只见他耳根绯红,双目躲闪着垂下,久久不再抬起。
“大人,是阎泱说的不对吗?”
阎涣摇了摇头,有些局促地捏过茶杯来,一连抿了好几口,装作若无其事地接他话道:
“你说得不错。”
“岂止见过,司州刺史李澄,寒门出身,上数三代都不曾有人入仕为官,他苦读十余载,一路艰难才爬到了四品下的刺史之职。”
一旁的崔姣姣细细听着,不禁心中感叹。
苦出身的读书人尚且都变成如今这幅贪享荣华的模样,更何况是旁人呢。权利的滋味,当真叫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连那样心酸的来时路都能抛却身后。
“大人还知晓什么,多与我说说。”
她凑上去,离阎涣极近,二人间不过隔着一碟瓷盘的距离。
阎涣握拳挡在嘴前轻咳几声,低低地问她:
“怎么不唤夫君了?”
看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双好看的长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崔姣姣登时来了脾气,竟伸出手去拍了他的手臂,忿忿道:
“大人自重!”
还未等阎涣反应,对面的阎泱倒是先一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窥见堂兄面色不善,这才悻悻收声。
“好,我与你说,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又忽然正经起来,不再打趣,崔姣姣心中实在捉摸不透这位千岁侯的心思。
透着正午的日光,窗柩外伴着秋风正吹得呼呼作响,崔姣姣忍不住搓了搓手,继而道:
“那大人便同我说说这位李澄大人的家室罢,他可有妻妾子女,或是姐妹兄弟,家中父母可健在,诸如此类。”
阎涣不动声色地解着胸前的系带,边动作着,边道:
“这些于你查清真相有所助益?”
他看着崔姣姣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拉下披着的狐裘,而后移开来抖了抖,小心披在她背上,将她裹在一片玄黑的柔软里。
这料子甚好,松针般的狐狸毛密而不刺,这还是早前边地一附属国进献的,唯此一张,却自皇城中被送了出来,恭敬呈到了千岁侯府上。
而此刻,这天下仅有的一件穿在崔姣姣的身上了。
“大人不需如此,我不冷。”
崔姣姣说着便要扯下来还他,却被阎涣一把按住双肩两侧,无法再动。他立在崔姣姣的身后,十分自然地弯下腰来,将头靠近她的一侧脸颊,说了句:
“给你,便穿着。”
见他十分坚决,崔姣姣也不再推辞,只催促他快些说来。
阎涣这才满意地落座回原位,继而握住茶杯,感受着渐渐温却的茶水,又扫了眼门外并无人,这才道:
“李澄高堂俱殁,余下亲长早在他出人头地前的一场疫病里,死的死、散的散,如此说来,他算是个孤寡之人,并无亲眷。他本有一胞兄,名唤李澈,听闻此人才高八斗、博闻强记,是个可造之材,从前在司州做衙门的师爷,虽不是正经官职,解决二人生计也尽够了。”
崔姣姣急着问他:
“那这李澈现下在何地?是否有一官半职?”
阎涣却顿住不言,随即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闪着异样的神色。
第25章
许久,阎涣只是淡淡摇了摇头,随后抿了抿茶水,淡然道:
“他屡次科考未中,并未入仕。”
听了这话,崔姣姣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感叹道:
“真是可惜了,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阎涣瞥了她一眼,沉默地为自己斟茶一杯,双手捧着那瓷杯取暖,回她道:
“他死了。”
刚沏的新茶滚烫得翻腾着热气,阎涣口中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如同屋外败落的枯叶一般,凉透了底。
见她眸中闪烁惊诧之色,阎涣为着平复崔姣姣的心绪,又紧接着说了下去。
“三年又三年,他用了十二年的时间,考了四次,次次榜上无名,想必换做是任何人有他这番遭遇,都会如此罢。”
崔姣姣唯恐自己是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重复他说出的那个数字。
“十二年不是一次,不是三年,竟然是真真切切的十二轮春秋。”
她不知为何竟落下泪来,即便明明知晓李澈不过是书中一个潦草带过的配角,不起眼到连书末的人物介绍都不曾留下他单独的一行,可她却是实实在在地为他而痛。
“怎么了?”
阎涣见她落泪,登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忙拿出袖口间的手帕为她拭泪。
崔姣姣本就心中落寞,睁眼瞧见阎涣担忧的模样,他的睫毛根根分明,此刻距离那样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
他是热的,心脏是跳动的,此刻就坐在自己的面前,怎么可能是纸片人呢?
“我没事。”
她艰难吐出这三个字,仍旧将心事咽了下去。
“你再同我说说,他既没了父母兄长,那有无家室?”
阎涣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模样,心中跟着一紧,却不曾戳破她的倔强,顺着她的话继续向下回应着:
“有。”
“他有一个儿子,今年方八岁。”
有了这样的讯息,崔姣姣心中稍稍好受些,急忙三两下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急着道:
“有亲人,那便好办了。”
说着,她起身便要往出走,阎泱赶忙拦在门前,劝阻她莫要冲动。
崔姣姣见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忍不住含泪嗤笑一声,单手握成拳头,锤了他抱着的那把玄黑佩剑的剑身,而后道:
“阎将军怕不是以为我要挟持孩子逼问真相?”
见阎泱神情闪躲,崔姣姣无奈叹了口气,解释道:
“在阎将军心中,崔瓷竟是一个小人。”
阎泱听命行事惯了,还以为崔瓷是生气恼他了,立即抱拳恭谨道:
“属下不敢,还请夫人恕罪。”
崔姣姣也不想再逗他,连忙扶了扶他的手臂,而后道:
“他既有家人,便有了更多的动机。如此克扣百姓的钱粮,他有孩子,为何还要做下杀头的事来?我想着,或许此事另有隐情。”
她话音刚落,阎涣自她身后赞许道:
“不错,没想到你久居司州行宫,竟也能短短几日联想到这许多来,着实让我刮目相看。”
崔姣姣回眸一笑,神色间似有说不明的情绪流动。
“哪里,大人才是真诸葛。”
阎涣抱臂挑眉,瞧着心情大好。
“哦?”
他笑而不语,崔姣姣只摸着那玄狐的裘皮,低声道:
“大人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也不至于要将所有为官之人的家底记得这样仔细。起初我还在想,或许大人是为了帮我,这才提前了解了李澄的生平,可大人竟然连与他有所关联之人的旧事尽数道来,这绝非一时半刻能搜集干净的。”
“大人早就疑心司州有鬼,也早就知晓李澄兄弟的事,那日恒州驿站外提议绕道,也并非真是为了看一看崔瓷长大的地方罢。”
她以为自己胜券在握,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却看见说到末尾处时,阎涣变了的神色。
他又怎么了。
崔姣姣真是不明白他,明明是个一惯冷傲的千岁侯,为何最近连连阴晴不定,时不时的就要做出一副受伤的模样来,叫她莫名心虚,总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许久,阎涣才闪了闪目光,轻语一句:
“早有调查不假,可其余的,我并未骗你。”
崔姣姣望着那一双脉脉的桃花眼,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说出心中所想。她并非不知晓阎涣的心意,可眼下不是论这些的时候,司州百姓的生计要紧,其余的,天高皇帝远,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嗯,知道。”
她回了这么一句,而后便示意阎泱让路。
“崔瓷。”
阎涣叫住她,忍不住又开口提醒道:
“李澄此人心思深沉,你莫要草率轻敌,切记。”
她思索一二,点了点头,便提裙快步离开了沁春楼。
顶层雅间里,阎涣仍站在原地,满室绕着珍馐美馔的浓香气味,冷却的茶饮搁置在桌上,那凉透了的香早被盖了下去。
“千岁。”
阎泱开口唤他。
他不动声色地坐会椅子上,握着汤匙舀了一口她喝过的那碗鲫鱼豆腐汤。汤汁送入口中,秋日里竟冷却得这样快,唇齿间被那外冷内热的豆腐块灼得发疼。
阎涣咀嚼着她留下的痕迹,妄想吃透她多变的心思。
“阿泱,你去。”
阎泱似懂非懂地回他:
“大人要属下做些什么?”
他看着对面坐在桌后的那人,贺朝的千岁侯。他的脊背仍挺得笔直,只是长眸染霜,浓眉间却藏进了落寞之色。
“躲起来,护着她。”
“必要时就出手,别让人欺负她。”
阎泱一口气沉了下去,未曾料想到他的堂兄竟有一日会讲他送到一个女人的身边,只为护她周全。
“可大人…”
阎涣抬手打断了他,道:
“去罢。”
他终究不会违逆堂兄的命令,是以,便抱拳后撤出了那间屋子,独留下阎涣一人出了神般苦想。只是飞身翻上屋瓦之时,阎泱的心中依旧回想着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半句话。
可是大人,你明明是怕死的啊。
曾不许阎泱离开自己身侧寸步,连就寝都需他守在纱帐外侧,彻夜抱剑护佑他平安的千岁侯,竟指派身边唯一信任之人亲自保护她。
堂兄,这么多年你算无遗策,可仍是疏忽了。
你终究还是有了自己的软肋。
崔姣姣出门而去,直奔那间微如寒舍的刺史府。
门房询问来者何人,她稍仰下巴,正色道:
“去通传李澄,长公主要见他。”
不一会儿,府门大开,一身着深绯色官服的男子疾步迎了出来,靠近崔姣姣时双手交叠行了一礼,而后恭敬道:
“公主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万望公主恕罪。”
说罢,他让步至其身侧,伸开一臂引路,崔姣姣便跟着他入了那司州刺史府。
入内亲眼所见之景象,倒是比在客栈偷偷观望之时更加明晰。院子极小,崔姣姣一路留心打量着便已瞧了个八九分,一间正厅会客议事,一间正屋就寝,唯余的一个偏院还不带院子,踏进去便是卧房。
透过并未全然掩着的正屋木门,崔姣姣大概看清楚,屋子里竟是那般狭窄。
床榻便约莫不过三四步的距离放置了一张木桌,仅能供两人落座。想必这位司州刺史平日里便是坐在那一处用膳品茶。
还未思索清楚,便已走至刺史府最深处的正厅。
李澄恭奉公主上坐,还亲自上千为崔姣姣斟茶送上。
崔姣姣趁着下人们上千搁置茶水的忙碌,打量了一番这位刺史的模样。自阎涣所说,李澄如今应是年过三十,还未近不惑,可他瞧着却是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岁。纵使眼下他面容带笑,却仍难全然掩盖眉宇间的倦怠。
“不知公主殿下光临刺史府所为何事?”
崔姣姣笑着伸手去试探那装着茶水的瓷杯是何温度,竟并非滚烫,而是温热的。她便一手托起茶碟,一手转着杯盖,听着瓷器相磨发出的嘶嘶声响,随后不紧不慢道:
“李大人不必拘谨。”
“崔瓷自小在司州行宫长大,对于此地有十五年的情感,而今虽得皇弟挂心接回泗京、享衣食荣华,可到底对养我之地十分怀念,这才特请了恩准,到司州转转。”
她边说便观察着李澄的神情,他倒是变色不改,听崔瓷一语毕,还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接话道:
“原来如此,公主真是念旧之人啊。司州不过一不起眼的小地方,竟也能得公主牵挂,还特屈尊来到刺史府与下官相见,而今亲见公主风姿,实在是下官之幸。”
这人倒是一派官腔,像是个朝廷场上的老泥鳅了,说话字字珠玑、滴水不漏,崔姣姣一时间也没能看出有何不妥。
“大人谬赞,崔瓷未得皇城教导,随意惯了,大人不必如此谨慎。”
“毕竟”
她莞尔一笑,欢欣之色却不达眼底,垂眸吹了吹并未冒出热气的清茶,道:
“大人任职多年,自诩清流不然世俗之气,府内上下简陋异常,就连这瓷器杯盏也是前朝工序烧制而成的,品相粗劣、色泽暗沉。”
李澄作出十分羞愧的模样,道:
“让公主见笑了,下官人微言轻,俸禄微少,难为公主了。”
崔姣姣食指摸索着瓷杯外壁,眼睛却静静注视着杯中飘着的细长茶叶,道:
“只是大人,既两袖清风,又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寒山茶呢。”
第26章
崔姣姣并未给他答复的机会,紧接着道:
“是觉得崔瓷目光短浅,不认得此茶名贵,还是瞧不起崔瓷这公主身份?”
她仍垂着脑袋,眼皮缓缓向上掀起,顷刻间和善之色消退,仍在那正位上挺直了脊背坐着,满目审视地看着李澄,不错过他的作何反应。
此刻,那红袍加身的司州刺史收敛了方才奉承的笑容,阿谀之色褪去,那张爬了几道皱纹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极为古怪的表情。
“公主,这是要下官的脑袋来了。”
崔姣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将那茶杯放回原位,静静看着侧位上那人。
这还是她头一回以公主之威仪面对书中之人,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权利确实能够更快得到想要的东西,只是绝非和贪污受贿之人一般,用来祸害百姓。
“李大人言重了,崔瓷不过随口一问。寒山茶世间罕见,每三年才得一片,全部送入宫中,仅有天子可用,便是尊贵如国母或是皇子公主,怕也是极少品味到的。大人定是得了陛下恩赏,这是喜事,何必遮遮掩掩。”
李澄眯了眯眼睛,一时也看不出面前这皮笑肉不笑的公主是何心思,她贸然来此,此前从无半点消息,只怕有诈。
是以,他回以一笑,圆着崔姣姣的话去接:
“早年间臣的兄长曾因谏言河堤修建有功,得过先帝的赏赐。我府珍藏至今,唯有贵客到访才舍得拿出来待客,让公主见笑了,是下官之过,未曾先一步与公主禀明。”
他的反应极快,字里行间还显现出崔瓷身份尊贵来,并无疏漏。
如此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崔姣姣更是不愿对他浪费口舌,此人心思深沉,眼下几番话语可见其游刃有余。如此,她自然也不必与李澄绕着弯说话。
“李大人放着好好的宅子不住,却要困顿在如此简陋寒舍里,还用粗制滥造的茶杯冲泡价值千金的寒山茶,岂不是暴殄天物?”
“如此,实在可惜了。”
李澄微一挑眉。面容丝毫不变,只道:
“公主一定是瞧见了午马街上的那座李宅了罢。”
李澄笑着品了一口茶,香气四溢,流转与唇齿间,回味无穷。
他看了眼外头的日色,又道:
“您是误会了,司州有一户商人,家境殷实,也是李姓,就在最热闹的街上建了宅子,实际那与下官毫无关系,下官都不认得那户人家。不瞒您说,也曾有许多同僚百姓以为李宅即是刺史府,刚开始还有人漏夜求见,扣错了门的。”
“下官着刺史府常年未曾修,若下官有更好的宅子,早便搬走了,何须委顿在此处啊。”
崔姣姣静静看着他滔滔不绝地讲出自己的无辜,最后只是回以一笑,道:
“我何时说过,李府是大人的宅院了?”
李澄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回应,先是一顿,却也反应极快,道:
“那公主的意思是?”
崔姣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双眸微暗,唇边似笑非笑。
“听闻李大人膝下有一幼子,今年八岁。”
他的双目立刻变了颜色,整个人绷紧了身子,带着警惕地凝视着崔姣姣,许久,才开口低低地问:
“下官确有一子,公主有何事?”
见他神情有所变幻,崔姣姣便知晓他极其珍爱这位独子,笑意更浓。
“大人莫要多想,崔瓷十分喜爱孩子,前来司州之时知晓了大人有一儿子,便带了些礼物想着赠予小公子。”
说着,她便佯装在袖口间掏着什么,又故作着急的模样,皱眉道:
“哎呀,瞧我这记性,明明放在桌案上的,许是忘了拿。”
李澄依旧摸不透她的心思,但知晓留她在此绝没有好事,随即道:
“下官多谢公主。”
“只是犬子正是顽皮的年纪,恐冲撞了公主。既公主有心,下官不胜感激,礼物便罢了,犬子怎有资格收公主赠礼。”
崔姣姣会心一笑,低头把玩着自己的袖子,似是随口道:
“李大人谦虚了,无妨,既礼物在我所住之地,那便刚好让小公子与我一同回去,看看还喜欢些什么,我也好赠他。”
李澄顿时有些不耐烦起来,手中动作不断,一会儿是添上茶水,一会儿是摸摸头上的乌纱帽,眼见崔瓷并无他话,再次开口道:
“下官看,这就不必”
崔姣姣忽然站起身向外走去,不曾回头,只留给李澄一个背影道:
“来人,将李公子请去驿站。”
李澄登时便追了出去,慌乱间竟口不择言道:
“你想干什么!莫要伤害我儿!”
听到这一声怒吼,本就一眼望到头的刺史府更是连周围枯叶都抖落不少。脆叶落地之声混杂着身后李澄的温怒之气,崔姣姣不曾怕他,反倒是更有了成算和把握。
她便向门外走去,回眸给了李澄一记不带有任何情绪的眼神。
“站住!”
“谁也不许让公子被人带走!”
崔姣姣立刻顿住脚步,回过身来将李澄拦在身前,侍女则是牵着小公子站在她身后。
看见幼子稚嫩的模样,李澄险些没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便咬咬牙,忍着道:
“殿下,下官试问并未与您有旧怨嫌隙,为何无端端上门来掳走我儿?”
崔姣姣挑眉轻笑。
“李大人此言何意啊?”
“崔瓷不过是见小公子可爱乖巧,想着带去驿站让他好好挑选礼物,为何李大人要用这般肮脏的心思揣度崔瓷的用意啊。”
说着,她招了招手,示意人将小公子带走。
她只身前来,满院里谁敢违抗刺史府真正主人的命令,听从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差遣呢。
可形势如此,她却似乎并不意外,面上更无半分慌乱之色。
崔姣姣略微向前探去身子,凑在李澄的耳边低语着:
“大人为官多年,又要独自照顾幼子,想必太过辛劳,定然是分身乏术,否则怎会连自己那样恢宏大气的宅院都忘记了住呢?”
“既如此,崔瓷便帮大人照看公子,大人何时想起来那宅子在哪,带崔瓷去开开眼界,何时便能父子团聚了。”
语毕,她勾唇一笑,一双杏眼露出三分得意来,
“小公子,随姐姐走罢。”
她刚向前一步,李澄便红着眼追了上去。
正当他青筋暴起的双手即将要抓住崔姣姣的双肩时,却被突如其来的剑柄打了回去。
他吃痛地叫了一声,随即收回手,低头狠狠揉了揉,发觉手臂处竟隔着袖衫被拍出了一条红痕。李澄气恼地抬起头,大喊道:
“即便你是公主,也不能轻易带走当朝官员之子!”
崔姣姣拦住了欲上前的执剑之人,一只手牵着那八岁小童,对着院内的李澄道:
“公主不行,那千岁侯呢?”
李澄双目猛地一震,大口大口猛呼吸着,向后退了半步。
并非是因为听见了崔瓷搬出帝师名号的威胁,而是看清了方才忽然飞身出现,将自己打退的那人。
“阎将军。”
他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阎泱站在崔姣姣身前,单手握着剑身拦在二人之间,一副谁都不许靠近的架势。此刻他护着崔姣姣在自己身后,二人站在门槛处的台阶之上,略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澄。
“刺史大人,本将奉千岁之命保护公主,得罪了。”
李澄嘴角抽了抽,心中迅速盘算着,不知这公主是何时与千岁侯勾结在一起的。倘若只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崔瓷前来问罪,他有的是办法叫她无功而返,查不出半点差错,可若她背靠着阎涣,情形便不大一样了。
李澄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在眼下混乱不堪之际再去无端招惹,便决定先退一步,从长计议。
“哪里,是下官爱子心切,冲撞了公主和将军,这便赔不是了。”
他躬身略表歉疚,崔姣姣并不多做停留。她朝着阎泱点点头,他便立即会意,将配剑重新挂于身后,双手抱起李家那小公子,随在崔姣姣的身后离了刺史府。
临走前还不忘提醒一句:
“公主想请教大人的事,大人还是快快记起来的好。”
二人走后,李澄将本就为数不多的下人统统赶去外院做活,自己则关了正屋门,将自己困在期间闭门不出。院内众人皆以为刺史大人这是忧心小公子,也有胆子大的猜测刺史大人同公主之间或有仇怨,但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澄沉默寡言,刺史府唯他与独子李奉先两位主人家,是以,哪怕是在刺史府中做了多年的奴仆也不知晓李澄的性格喜好,他倒是神秘的很。
两个时辰过去,窗外的天已全黑了。
窗柩伴着北风刮得人心烦意乱,李澄推开窗,一阵猛烈的风便撞得他连连后退几步。他方才站定,入眼又看见了窗外那一颗枯槐树。
风低吼着,形同地狱的鬼魅玩弄铁链,他心中阵阵发怵,却怎么都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睛挪向别处,只得愣愣地立在原地,看着那枯树的细枝被风摧残得摇摆不定,于暗夜里张牙舞爪,十分骇人。
他强装镇定,踉踉跄跄地跑到窗边的架子上取出一本书来,双手不听使唤地哆嗦着,翻开至其中一页,怎么也瞧不清上面写了些什么。
屋中并未掌灯点烛,他却不曾吩咐人做这些,像是生怕人发现似的,宁愿伏在枯槐树下的窗边借月色寒光细看字迹。
不错,是这页。
李澄赶忙哆嗦着撕下那一页纸,可此时他竟吓得浑身无力,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将那本厚重的书籍托回了架子上。
而后,他在那局促狭窄的寝屋里来来回回地摸索,这间屋子的每一寸墙砖地板他都无比熟悉,可眼下这里却再难成那轻薄一片纸张的容身之处。
李澄双目猩红,瘫坐在地上,窗外狂风呜豪,遮盖了他的呜咽声。他口中不断喃喃自语着什么,似哭非笑,形状疯癫。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面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来。
对,就放在那。
第27章
崔姣姣领着那刺史之子回了驿站,推开门便见阎涣早已等候多时。
“回来了。”
他落下一语,示意阎泱将孩子领走,而后将一杯倒好的香茶推至桌边。崔姣姣顺势走上前去坐下,单手稍握住茶杯,竟是温热的,并不滚烫。
“我知大人会回来,只是不想大人竟这般料事如神,连崔瓷会何时回这客栈都算到了。”
阎涣垂眸一笑,道:
“你倒是惯会哄人的。”
崔姣姣抿了一口那茶,果然还是他喜爱的敬亭绿雪。方才在司州刺史府确实废了些口舌,眼下还真有些渴了。她仰起头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深吸了口气,顿觉口舌处滋润多了。
恢复了些力气,崔姣姣又道:
“还是要多谢大人,若非阎泱将军来得及时,崔瓷眼下怕是还被困在李澄处无法脱身。”
“不过崔瓷清楚,大人左右都是要查清司州真相的,与其亲自出面,由我这个并无权势的人前去调查,确实是个更好的选择。大人帮崔瓷,也是在帮自己。”
语毕,她又为自己到满了茶水,却并未喝下,而是摩挲瓷盏的杯口,一遍遍画着圈。
“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听着阎涣的语气,崔姣姣并没有很大的反应,似乎已经想好对策,笑着回道:
“今日我向李澄提及长街宅邸,看他顾左右而言他的反应,我断定那所谓的江宅定是他的产业。眼下李奉先在我们手中,看似是我们在威胁李澄,实则却是李奉先在做我们的护身符,叫他因忌惮而暂压着那背后之人不敢轻举妄动。”
她喝下半杯茶水,继续道:
“我要尽快查出江宅的底细。”
她抬眸,对上阎涣那双桃花眼,而后自他似笑非笑的神色中开了口:
“说说吧,大人。”
“你都知道了什么?”
阎泱眸中闪过瞬间的惊奇之色,旋即抿了一口冷茶,回她:
“你怎知晓我查出了东西。”
崔姣姣勾唇一笑,道:
“大人又忘了,崔瓷能相面知微。”
阎涣无奈摇摇头,低声道:
“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理了理宽袖,单手搭在桌上,撑了撑身子,对她开了口:
“李澄从未娶妻,也并无妾室。”
崔姣姣思索一番,道:
“难道李奉先是他与外室的私生之子?”
阎涣摇摇头,道:
“刚开始我也这样想,可我唤阿泱去一番探寻,却得知李澄及其身边之人自他上任以来,这许多年从未进出过任何住有女子的宅院,更没有去风月场所。”
“可事出总有因,为何好端端的宅邸会落上‘江氏’而非其他?是以,我便让阿泱去查了一个人。”
崔姣姣向前探去身子,目光如炬,似乎十分犹豫后,又无比坚定地自口中吐出两个字:
“李澈。”
他点了点头,放低了音量,道:
“李澄一生无妻无妾,可兄长李澈生前却娶有一妻,在他死后,住进了李澄置办给她的一座小院里。而李澄这位长嫂的娘家母亲,便姓江。”
崔姣姣恍然大悟般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低头思索着什么,想要把这两日得知的全部事情一一拼凑在一起。
“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竟将如此奢靡的宅院记在一个毫不相干的嫂母名下?若是想要找一信服之人,为何不叫身旁心腹去办这件事,如此奇怪。”
她摇了摇头,有些被绕的晕了,转而看向阎涣身后的窗外,想要静一静心神。
柳叶飘千翠,枫枝撼碎红。
这司州城内,窗外盛色全无,哪里还有什么春风拂面,更不可能有柳梢枝头。眼看秋末逼近,仅剩一片枯黄之景,瞧着心中着实悲凉。
崔姣姣不住地想,自来到这书中世界,转眼竟过去了一年。
初见阎涣之时,是个初秋,那时她好心留在定州照料得了肺痨的百姓,无意为他包扎伤口,得他玉匕首相赠,结下了这段纠缠的命缘。
一晃又到一年秋,不知崔瓷的命运被自己改写了多少,能否挣脱出原书中二十岁自刎与草原的宿命,见到二十一岁的秋天。
思绪拉回,她忽地想起带走李奉先之时,追出来的李澄面上的情绪。除却一个父亲该有的恐慌和愤怒之外,她似乎还读出了一丝悲悯?
看着自己的亲儿子,他怎会流露出那样的情绪。
崔姣姣脑中乍现出一个念头,随后猛地转过脑袋看向阎涣,一双瞳孔被自己心中的想法震得晃动,半晌都说不出半句话。
“怎么了?”
阎涣被她突然的惊慌之色吓到了*,放下茶杯便伸出手握住了她的双臂两侧。
“李澄没有女人,却有一个儿子。”
“李澈曾娶过妻子,却没有孩子。”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一个念头在二人的心中划过,阎涣立刻会意,皱眉道:
“李奉先或许是李澈的遗孤。”
崔姣姣点点头,口中艰难地发出几个音,道:
“还有”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才让他无法以叔叔的名义抚养自己的亲侄儿,也无法光明正大地过继兄长之子为自己的孩子。”
她猛地抓住阎涣的胳膊,盯着他问道:
“李澈的妻子呢?”
阎涣扶着她,沉着声音道:
“死了。”
她作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来,恍若泄了气一般松开了抓紧他袖口的手,而后转回了身子,双手捧住了盛着热茶的瓷杯。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她低垂着脑袋沉默不语,直到暮色将近,她才轻轻飘过一句:
“大人可信我的话?”
阎涣转着那一盏早就见底的茶杯,掷地有声:
“若我不信你,怎会助你。”
崔姣姣点点头,缓缓抬起眼睛,眉宇微蹙,道:
“司州城内百姓捉襟见肘,官员之间互为遮掩,这件事已然持续多年,却迟迟无法上达天听,手眼通天如大人,都只是前不久才得知了一丝消息,继而调查。崔瓷大胆猜测,这司州内里的腐朽,或许并不是一个四品刺史能盖入袖口之下的。”
阎涣正色道:
“你以为如何?”
崔姣姣一字一顿:
“刺史只是傀儡,真正的操盘者,是皇帝。”
她细细留意着阎涣的表情,可他竟毫不意外,只是静静看着她。
“大人早就知道了?”
阎涣摇摇头,随即开口道:
“我还没有如此未卜先知的能力,但也猜到个五六分,司州刺史敢如此猖獗,定有朝廷的人打掩护。”
“自崔宥继位以来这些年,贺朝大致分出了皇权党、帝师党和中立党。中立党在其位谋其政,断不可能干涉这等事以站位,我手下的一干朝臣更不可能欺瞒敛财,那便唯有崔宥的人了。”
他双眼微眯,崔姣姣透过那黯淡的眸子,竟读出三分杀意。
“大人”
他抬起头,对着崔姣姣略挤出一个淡然的笑意,道:
“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就不会再贸然取谁的性命。”
她敛了神色问他:
“包括崔宥吗。”
阎涣登时褪去笑意,回她:
“他是崔仲明的儿子。”
一语出,二人同时被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冲破记忆的封层,忠臣枉死、孀妻失踪,似乎一切都被那位算无遗策的先帝勾连在内,要将阎氏活生生拖入地狱。
不同的是,崔姣姣所知的一切都来自那本书,而阎涣记忆中的全部,来自他八岁时种下的心魔。
“我也是他的孩子。”
崔姣姣盯着那一双茶褐色的眼,此刻那里却漆黑一片,毫无光亮。
阎涣的目光犹如地狱之火幽幽燃着,而后流露出一抹哀伤之色,最终还是垂眸不再看她,而是从齿间吐出一句:
“你和他不一样。”
崔姣姣没有接下他的话,只是瞥了一眼窗外枯萎之景,避开了他的视线,道:
“大人说李澈才高八斗,有过目不忘之能,是也不是?”
阎涣点头,问道:
“你有何计?”
她顺了顺气息,思忖片刻,复而放松了些,道:
“我要回一趟刺史府。”
一刻钟后,刺史府门前小厮入正厅通传,长公主又来了。
此时李澄正在前厅品茶看书,闻听此言,垂着的一双眼布上狠厉之色,却不为外人知。他将手中茶杯放回到桌上,手指处的用力隐藏了他心中的怨恨,他嘴角咧开一个并不明显的笑,接着起身道:
“快请。”
崔姣姣再次踏入那逼仄的院子,李澄回身,本做好了被公主逼迫盘问的准备,却出乎意料地看见了崔姣姣急匆匆提着裙摆小跑过来的模样,眼见她如此,反倒打乱了他原本编好的一番说辞。
“公主,下官”
他还未说完一句,崔姣姣便神情急切地开口,打断了他的下文。
“李大人可看见了我的发簪?”
李澄闻言,抬眸去看她的发髻。偏巧这几日为掩人耳目,崔姣姣特意都将乌发梳起,还点缀了比以往华丽些的簪子发钗等饰物,若是落在旁人眼中,一时也瞧不出少了什么。
他粗略扫了几眼,微微欠身道:
“下官愚钝,公主似乎并未缺少发钗。”
第28章
崔姣姣眸中神色慌乱,抬起手去摸发髻,而后焦急地对他道:
“这怎么可能?”
随即她缓缓移步至一旁,虚扶着木椅把手坐下,而后以袖掩面,道:
“大人有所不知,那发簪是先帝曾赠予我母妃的信物,我便是凭此才验明正身回了泗京皇城的,若无此物,岂非丢了我对母亲的唯一念想,这可如何是好啊”
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李澄的面容却越发阴沉下来。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崔姣姣仍是维持着那焦急的模样,正当她有些忍不住欲再言些什么之时,李澄忽地开了口,道:
“公主发上之钗一支不少,刺史府又怎会有这不存在的发簪?”
闻言,崔姣姣顿时一滞。
她移开袖口去看,只见李澄正端坐在旁侧木椅之上,双眼微眯,面带狐疑地打量着她,眼中是分毫不受影响的冷静。
崔姣姣不再遮掩,心中认定了此前所想,而后面色一变,顷刻间从方才入门之时的急切变做漠然。一双杏眼处处透着精明,望向不远处李澄略带惊诧的模样,道:
“你果真是有过目不忘之能啊,李澈大人。”
崔姣姣低头摸着茶盏,笑而不语,旋即掀起眼皮看向旁侧坐席间那人。只见‘李澄’虎躯一震,手中正捧着的那瓷杯竟随着掌心微颤,险些洒落出来。亏得他及时镇静,这才免于作出更引人生疑的举动来。
“下官愚钝,不知公主缘何提及故兄之名?”
说着,他竟立时又恢复了那云淡风轻的模样来,若不细看,还很是难以发现他额间渗出的几颗汗珠。
崔姣姣不欲与他多做斡旋,收敛了笑容,立刻沉着眸子将茶盏往手边木桌一搁,开口道:
“大人不必与我装傻充愣,崔瓷虽未见过李澈大人,可也知晓你二人乃一母同胞所出,自幼感情甚笃,亦是聪慧伶俐,尤其是李澈大人,更是才高八斗,一目十行。”
闻听此言,‘李澄’不过抬手扶了扶头顶处戴着的官帽,接话道:
“公主此言甚是,我与兄长手足情深,样貌也极为相似,公主若是为着那午马街豪宅之事,要在下官的头上扣些莫须有的罪名,也请恕下官无法承接。”
见他势要同自己装到底的架势,崔姣姣心中莫名有些气恼,但也很快冷静下来,双眼微眯,略一思忖,而后道:
“是崔瓷看走了眼,李大人莫怪。”
‘李澄’笑道:
“下官不敢。”
说罢,他站起身来,作出一副要送客的模样,崔姣姣在心中难免感叹,这当官的确实是油嘴滑舌,滑得如同一条泥鳅一般不好抓握,这可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她又抬起头去看向‘李澄’,狭小的正堂不出十步便能由南至北走个通透,更莫要说那吱呀作响的陈旧木门了。门外一片枯槁之象,室内无光,更是幽暗异常,她不过是想抬眼去瞧清楚他的样貌,却也是不能。
透着他背光的轮廓,崔姣姣全然看不见他的五官和神情,可那模糊的身态,却能让她从中瞧出两个人的模样。
“我给大人讲个故事罢。”
她说着,略转了转身子,单手抬上木桌,把玩起那残缺了些许的茶碗盖来。
“大概三十多年以前,那时天下还不似眼下般太平,贼寇横行,匪患难除,一对兄弟就生在了西北之地,一处偏远穷困的村子里。”
“那户人家男耕女织,日子虽不富足,甚至有些拮据,可一家几口和乐安宁,兄弟俩便是在这样环绕着幸福的日子里长大了。”
崔姣姣动了动眼眸,却并未抬眼看他,只是自顾自继续道:
“二人渐渐长大,文韬才能亦显露出来,哥哥记忆超群、弟弟聪慧过人。父母很高兴,哪怕缺衣少食也要挤出些银钱供两个儿子读书识字,盼着他们能凭自己的本事参加科考,走出村子,不要再过为人佃户的苦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一场天灾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座村子,兄弟二人的父母、叔嫂、邻居、玩伴,竟全部命丧于此,冻死饿死了。”
她叹气一声,似乎也在惋惜。
“从此,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在这世上,他们仅剩彼此了。”
说到此处,崔姣姣似乎听到一声细不可闻的抽泣,可她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道:
“兄长带着弟弟逃出了荒村,几乎以乞讨为生,好在好心人收留,他们得以在一户条件尚可的商贾家中做活,二人就这样从稚童成长为少年。”
“哥哥才识过人,因其过目不忘之能,自荐于衙门,得了贵人赏识,从此做了一个出谋划策的师爷,也算有了正经的活计。人人都说,能活着已是不易,能做官老爷身旁的辅佐之人更是该知足了,可只有这哥哥知道,自己的志向从未被消磨,那就是科举。”
她看着茶杯中的白烟渐渐淡了,散了,感受着照向自己半个身子的屋外之光弱了,暗了,口中仍是不肯停下。
“以他的才能,不说状元,一举登榜入仕为官绝不成问题,待到那时,他和弟弟就再也不用遭人白眼,他就能重新拥有一个家了。与此同时,曾收留过兄弟二人数年的那户商贾的女儿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她与那哥哥情投意合,很快也缔结良缘。”
“所有人都以为,等着那哥哥的必定是一条青云直上、美梦成真的后半生,可一切都变了。”
她说到此处,画风一转,声音也沉了下来。
碰巧屋外骤然吹起大风,将满地的枯叶卷起,发出催命般的飒飒声响,着实骇人。
“哥哥花了十二年的时间,将一生的心血与期待全部投入进那四次科考中,结果却还不如一颗抛向静潭的石子来得有水花。他放弃了,放弃的不仅是自己的仕途,还有自己的生命。”
站在门口处那人终于忍不住打断道:
“倘若公主是想同下官回忆这些陈年旧事,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奉陪了。”
他转身欲走,崔姣姣登时猛地站起身,对着那高峻却不再如往昔般挺拔的背影道:
“哥哥根本就不是自尽而亡!”
‘李澄’脚步如被什么拉住一般立即顿住,随即转过身,阴沉道:
“公主慎言!”
崔姣姣勾起一丝笑意,缓缓向他走去几步,道:
“大人别忘了,他还有一个同样聪慧过人的弟弟。”
“兄长苦读的那些年,弟弟亦是不甘落于人后,可他比他的哥哥还要聪明些,他知晓在这个世道上不寻求一个保护伞,想要安稳做官几乎是难如登天。命运似乎终于垂怜了这对苦命的兄弟,一个贵人找到了哥哥,希望他能为他所用,代价便是做些见不得人的脏事。”
“大人猜猜,结果如何?”
崔姣姣走至‘李澄’身侧,略抬起头去看他,只见那一张爬上了几许皱纹的脸上,昨日风光无惧皆不再,留下的只有拼命被他隐藏的悲痛。
他别过脸去不肯回答,崔姣姣便自接自话道:
“兄长为人正直,绝不肯忘记初衷替那贵人做事,可弟弟舍不得这飞来的富贵,他穷怕了、苦怕了、担惊受累的日子他过够了。于是他背着兄长找到了那位贵人,自愿成了他的傀儡,为人驱使,从此再不是从前那顽皮善良的弟弟。”
“他自以为,只要专心替贵人办事,自己和哥哥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可他太单纯、太无知,以为天下间所有事情都会按照自己的预知去发展。曾经一夜破败陨灭的村落没有给他警醒,父母亲长蜷缩的扭曲的尸身没有让他清醒。”
崔姣姣说到激动处,眼中连自己也不知何时噙着一汪泪泉。
“兄长唾弃他为人走狗的行径,甚至欲揭发他,还天下清明。贵人自然不肯,下令要弟弟除掉兄长,他知晓二人感情深厚,便恬不知耻地用兄长的妻子和娘家威胁。”
“究竟是兄长一人死,还是连带着于二人有搭救之恩的百口人全部搭上性命,大人猜,弟弟选了前者,还是后者?”
她一双杏眼死死盯着‘李澄’,见他眸间松动,露出一半的悲悯和哀伤。
许久,他竟动了动嘴唇,低哑的声音自喉咙中费力地答出一句:
“以一对百,他自然选了前者。”
崔姣姣红着眼睛点点头,而后抬起手飞快地擦去泪水,深吸了口气,道:
“他确实向贵人献出了一条命。”
“不过,是他自己的命。”
看着‘李澄’猛然转过来的脸,那一双已有些浑浊的双眼紧盯着自己,分毫不错开地看着她,崔姣姣不仅读出了哀痛,还有惊恐。
被人戳中心事,自然会是如此反应。
“公主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他眯着眼睛,里面分明起了一分杀意。
崔姣姣此刻却豁出去了一半,全然无视他的怒火,沉着心气道:
“兄弟二人样貌相似,难分你我,弟弟虽贪心不足,却从未想过害死自己的亲哥哥,那个曾带他逃出村子、形同于给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于是,他调换了二人手中的酒杯,在最后一次只属于他二人的珍馐宴席里,将心中的敬佩、不甘、感激、不舍,包括那些难以启齿的恕罪之念全数说出,最终死在了兄长的面前。”
第29章
崔姣姣一双杏眼不经意地扫过他的双瞳,沉默地审视着他,看着‘李澄’越来越慌乱的神情,心中便知晓了答案。
这一半由阎涣告知,一半由自己联合书中故事拼凑而成的内容,几乎全部猜中了。
身着深绯色官服的人双目猩红,分不清是悲还是恨,只转过身来盯着崔姣姣不语。
起初,他只以为崔瓷不过是一行宫长大的野公主,无人教导,自然蠢笨无知,而后看她有千岁侯庇护,也只当是因为她姿容出众,成了千岁侯的榻上欢罢了。不曾想,她竟是个心思深沉、颇有一番见地的女子,自己的威逼恐吓,竟无法逼退她分毫。
崔姣姣见到他的犹豫,立时抓紧机会,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质问道:
“真正的李澄早就死于七年前的那杯毒酒,你是李澈,是也不是!”
看她忽然怒气上涨的架势,‘李澄’也被吓了一跳。可他为官多年,连当年之事他都能在贵人的眼皮子底下狸猫换太子,又怎会真的被崔瓷的一个故事吓倒。
是以,他只是瞳孔微震了一瞬,又化作了平日里沉静的姿态。下巴微抬,举起那只被崔姣姣紧握着的小臂,不紧不慢道:
“公主此举似乎不妥。”
果然是个老狐狸。
崔姣姣心中暗骂,可她绝不可能如此放任司州情形离去,任由几年后事态严重,直至成长为阎涣青云之路上的一块巨石。
想着,她忽然松手一笑,道:
“李奉先,是你的孩子吧。”
这句一出,‘李澄’的脸上乍然显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比起先前的温怒和愤慨,此刻,竟浮上一分的释然。
他回转了身子,面对着身前这位长公主,顿了一瞬,这才开口道:
“公主为何如此笃定,莫不是有人通风报信,又遣了公主来做这恶人?”
他很聪明,懂得利用人性的弱点,只可惜,崔姣姣终究不是书中之人,不会被轻易蒙蔽。
她莞尔一笑,随即定定地望着他那一双审视的眼睛,回道:
“大人可知,崔瓷一介乡野出身的庶公主,是如何得千岁侯青睐,随侍在侧,成了军中一员吗?”
李澄笑而不语,心中多半还是在怀疑崔姣姣与阎涣之间隐秘而不可告人的关系。
她猜出了眼前人的心思,转而款步走回了座位,并不急躁地伸出手把玩着那放冷了茶水的瓷杯,而后道:
“崔瓷有一常人不能之能。”
她说完,抬起头去看向阴影中那人,只见他面露狐疑,崔姣姣便继续道:
“相面知微。”
她说罢,观察者‘李澄’的脸色,显然他是并非全然相信的,否则怎会以如此目光注视自己。
相面一事太过玄妙,毕竟是能同算卦占卜挂钩的异闻,民间百姓或许迷信此说,帝王宰相或许宁信其有,但李澈作为一介贫苦出身的读书人,自然是嗤之以鼻多过敬佩的。
“方才崔瓷所讲的那个故事,无人知会,全部是崔瓷看出来的。”
‘李澄’听了这话,竟十分稀罕地露出一笑,眼角的褶皱都挤在一处,依稀还能透过那衰老了些许的容颜里,看出昔日少年才子的风华正茂。
“哦?那敢问公主是通过什么看出来的?下官才疏学浅,对于占卜看相之事不过略有耳闻,但上至君王、下到百姓,似乎都是需要生辰八字,亦或是什么代表身份的物件,才能一一看来罢?”
崔姣姣捏着那茶碗的手登时松开来,只是坐正了身子,收敛了笑容,道:
“那些,不过雕虫小技。”
“我观人心事,只需看那人的眼睛,便能将一切洞若观火。”
‘李澄’只是觉得面前这年岁不大的公主有些可笑,随即也配合着做回侧席,而后转向崔姣姣的方向,开口道:
“若是公主只通过对视便能窥探他人心事,那世上岂非再也没有人能在您的面前存有秘密,或开口扯谎了?”
崔姣姣郑重地点点头,道:
“是。”
他旋即哈哈大笑起来,神色间满是玩笑,道:
“公主竟有此神技,下官佩服。”
崔姣姣并不理会他的举止,只是忽地又想起了心中冒出过的那个念头。这个猜测她并没有同任何人说起,只是在心中存了个影子,并无十成把握,可眼见李澈的口中套不出真话,为今之计,她也只好奋力一试,搏一搏那五成的几率。
想到此处,崔姣姣抬起手,虚理了理自己的鬓间乌发,眼神却并未从李澈的身上移开。待他放松了些警惕时,崔姣姣忽地开口,道:
“你所做一切并非贪财,而是奉命而为,不得不继续,是否?”
见他立时愣了一瞬,那五成的把握在崔姣姣的心中燃成了八分。
“你奉的,是皇命。”
她向前探去身子,双目死死盯着李澈那一双污浊的眼睛,只见原本死水般寂静无波的瞳仁登时掀起巨浪,无法受控地闪动着惊恐,崔姣姣知道,她赢了。
五成变十成,运气实在不错。
还好当时看原书够仔细。
她想着,劫后余生般暗暗松了口气。
李澈惊恐万分,登时双手握住了座椅两旁的扶手,而后向后仰着身子,双眼看崔姣姣如同在凝视地狱的阎王,仿佛全部的机密与恐惧都系在这个女人身上了。
崔姣姣这时却摆回了最初那份平易近人的模样,放松了身子,道:
“李澈,我说了,没有事能瞒过我,只要你的双眼还在,我就能看出你所有的秘密。”
她笑了笑,一口饮尽了放凉的茶。
苦涩入喉,她略皱了皱眉。秋日里凄惶无比,风一日比一日更刺骨,茶水冷却的速度甚至赶不及她说完那些话。
她心中忍不住地想,阎涣喝了近三十年的冷茶,是否也有过一刻的闪念,如她一般觉得这茶水浓重而涩舌。
可她咽下的只是一盏茶,阎涣咽下的是他本该美满的人生。
如此,确实不觉得多么难以下咽。
或许在他心里,拌着儿时少得可怜的记忆饮下此杯,反倒甘之如饴。
崔姣姣抬起头,她逼迫自己不再去想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纸片人心中的喜怒哀乐,仍是将目光放在了李澈的身上。
回到现实世界要紧,若是崔瓷无法改变阎涣屠尽天下的命运,仍旧活不过二十岁,那她现在所感叹的一切都成了奢望。
正事要紧,她比阎涣更加着急。
“公主。”
“你究竟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李澈轻喘着气,额上细密的汗珠凝结成一条条的溪流,自那张衰败的脸上滑落下来,一路划过他的浓眉、睫羽、最后,成了他的泪。
崔姣姣看着他,心中存有一瞬的可怜,而后压住了心绪,道:
“我没有骗你,一切都是我相面得知。”
她静静俯视着李澈,对面那高大的男子此刻因过于慌乱而从木椅上滑落在地,可一双眼仍是紧盯着崔姣姣不放。
“若非我天赋异禀,皇弟怎么可能同我说这些呢?”
李澈向后挪了挪身子,深绯色的官袍在地上磨出沙沙的声响,衣领也随着官袍在身下的磨蹭而愈发束紧了他的脖子,恍若窒息。
他双唇一张一合,终究还是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一句:
“你想要什么。”
崔姣姣垂首摇了摇头,而后反问了他一句:
“大人以为,崔瓷是来威胁大人的?可崔瓷又能得到什么,金银财物?还是沁春楼旁,午马街上的那一间堆金积玉、却空无一位主人家居住在内的江宅?”
她说得越多,李澈的心中越是觉得她可怖。
明明一切做的严丝合缝,绝不可能有人察觉,可为何她竟将一切几乎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莫非,她真懂相面之说?
李澈咽了咽口水,抬起宽袖不管不顾地揩了揩额上的汗珠,而后定了定心神,道:
“公主既有如此神通,想必初次见下官时便已洞悉一切,隐忍不发至此刻,想必是心中仍存有疑虑,又或是旁的什么顾忌罢。”
他到如此境地,竟仍能冷静分析出其中关窍,着实不凡,难怪年纪轻轻便聪慧异常,能自荐入府衙成了师爷。
崔姣姣感叹之余,亦不遮掩地点了点头,随即低声道:
“大人果真智如樗里,崔瓷佩服。”
她起身而去,双手略扶着李澈的一只胳膊,示意他不该在地上坐着。李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窘态,而后亦是不自然地赶紧起身,双袖来来回回地在官袍上扫了许多次,眼见没有尘灰,这才又摆正了领口坐下。
他一只已有些褶皱的手盖上茶碗的瓷盖,似乎也并不打算饮下此茶,不过是扶着,好掩盖那还有些发颤的指尖。
李澈双目垂下,长久无言地注视着地板,挣扎着道:
“公主探究这些真相,究竟为何?”
他说着,浑浊的一双眼却被穿堂而过的秋风吹得刮骨般疼痛,泪水不自觉地噙在眼眶间,心中的慌乱和悲愤,仿佛重叠了李澄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夜。
第30章
崔姣姣并未直言,只是向他抛去一个沉静得有些哀伤的眼神,道:
“大人博学多识,既出生于贫民,体会过灾祸逢生的丧亲之痛,拥有过妻子兄弟的欢聚之宁,如今,亦被迫成了他人的替死鬼、垫脚石。”
“您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胸中也曾有过大丈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济世之志。你是最正直良善的秉性,如今却在这样一位君王手下,替他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勾当。”
她双唇抿了抿,口中似乎还有万语千言堵在胸口无处发泄。
恍惚间,她透过李澈还看见了另一个被迫无奈的苦命人,赵庸之。
她深吸了口气,于全然被夜幕遮蔽后,幽暗无光的厅上,向他刺去一问:
“崔瓷就想问一问大人,官运亨通之时,每每穿着这一身四品官服、立于这逼仄刺史府的四方天地之时,可曾觉得绯红如利刃刺目,如同那夜弟弟毒发身亡时吐出的残血?”
“大人可想过,这一生为人鱼肉,到底辜负了谁?”
李澈被她问得答不出话。
他这一生,没有对得起任何人,那么辜负呢,似乎辜负了所有他所珍视的人。
崔姣姣看出他心中踌躇不定,并未多加为难,只是沉默着,让他自己细细地想通。
直到手中粗糙杯盏再也盛不住那茶水透心的寒意,李澈才张开干涩的唇,缓缓道来:
“吾弟自负无知,他辜负了贫农出身的自己,辜负了曾经立下的誓言,却唯独没有对不起我。”
“他尚且年少无知,不懂得一切的好处背后,全都暗藏着还不起的债孽,贵人的帮衬是、官运亨通的青云梯是,一切,皆是。”
他长叹一口气,稍挪了挪座位,将身子略转向门外处,不知在回想着什么。
“我妻温柔娴静,不仅不嫌弃我的出身,还一并帮衬我那顽皮的弟弟,我与她相爱非常,婚后一载便生下了奉先如此懂事可爱的孩子,这一生,我原本很是知足了。”
“我本一无所有,却连仅剩的亲人都被夺走,我岂能不恨。”
他双目含泪,眼尾猩红。
“可那人九五之尊,我若不从,恐连累幼子和无辜的亡妻母家。”
话到此处,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两行热泪滚落下来,一颗颗砸在那殷红的官服上,如同血泪。
“国库充盈,陛下从司州贪出那么多银钱,究竟目的为何?”
她的字音咬得重了几分,目光灼灼,仿佛下一刻便要将李澈的一切拆开来看个清楚。
见崔姣姣如此心急,李澈不免有些疑惑,随即问道:
“公主到底要做什么?”
她先是顿了一瞬,而后莞尔一笑,回他:
“国若无帝统,便立个帝王。”
“君主若不明,便换个明主。”
一语出,崔姣姣毫不避讳地直视李澈的双目,透过那惊慌的密林,她还能深挖出仅剩一丝的希冀。
“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李澈大声喊着,自己却被猛然乱响的狂风吓得缩瑟一瞬。
崔姣姣并不回答他这一句无有对错的话,只是固执的问着他:
“崔宥让你明里暗里扣了数不尽的财宝,甚至不惜花费重金给你建了一座无法居住的奢靡宅邸,究竟在掩盖什么?”
风息下去了。
狭小的刺史府庭院内,枯叶终于不再与风哀嚎。
李澈的脸随着院外越来越黑的天色,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脸上作不出什么表情来了,只是叹息着,直到声音微弱,细不可闻。
正当崔姣姣以为他将再次反悔之时,李澈却忽然出了声,垂首道:
“屯兵。”
他合上了双眼,再不说话。
崔姣姣心中猛然随着那两个字响起震天的巨雷之音。
原来如此。
难怪他无法光明正大地从国库里取出银钱,难怪他无法亲自或安排皇权党的人去做这件事。他早就知晓阎涣野心勃勃,意在帝位,不动声色奉承了这些年,原来全都是做戏。
崔姣姣冷笑一声。
他的虚伪和谋算,甚至要比崔仲明还要狠辣。
“多谢大人直言相告。”
“李大人放心,我回去便将此事同千岁侯说明,只盼此后若有需要大人之时,您还能不改说辞,勿忘初衷。”
崔姣姣不再留,利落地起身向外走去,可看着那低垂着眼眸的人,他一生苦苦煎熬的秘密被人戳开、同人坦白,不知此刻作何感想。
君主一言害死了他的妻子和弟弟,他却依然要为君主卖命,何其残忍。
崔姣姣顿住步子,回身看向了他。
曾能背起弟弟,背下无数古籍的才子,而今却沉着心气瘫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具尸体,看似还能活动,实则内心早就枯萎、腐烂、不再跳动。
她镇了镇心神,道:
“作为交换,我会为大人做三件事。”
李澈闻言,并未抬头看她,但崔姣姣知道,他在等着自己的后半句。
“第一,我与千岁侯会确保李奉先的平安。”
“第二,我一定还司州一片晴空,还百姓一个明君。”
李澈努了努嘴,有些无力地回她:
“第三呢。”
崔姣姣藏在袖口下的双拳不自觉地握得更紧,道:
“我要把你的身份还给你,让你做回李澈,做回你亡妻的丈夫、奉先的父亲、李澄的哥哥。”
李澈木讷地转过头,双眼在看清了崔姣姣坚毅的模样之时,再次聚焦回了几分神采。
“我从未想过,我还有做回李澈的一天。”
他更像是自言自语,只孤零零地呆在原地,可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再次溢出薄泪,替他诉说着他的悔恨和哀恸。
“崔瓷不打扰了,告辞。”
崔姣姣并未过多言语,她将仅剩的安宁留给了李澈,此时此刻,或许他更需要好好想一想,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得到的、失去的,究竟值不值得。
回眸之时,刺史府中仆役侍从们皆震惊,一向十分注重尊卑规矩的刺史大人怎地竟坐在堂中,不曾起身送公主出府。
待阎涣带着崔姣姣回了客栈内,木门推开,只见阎涣依旧坐在桌案前等着,似乎从未离开一般。
崔姣姣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几步,而后熟络地坐在他对岸,道:
“我成功了!”
阎涣眼中略带不解,问她:
“可是问出了什么?”
她忙点点头,而后将面前那盏为自己而晾好的茶水三两口饮尽,便理了理思绪,将今日刺史府中经历之事和盘托出。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绕在房梁之上,崔姣姣期待地看着阎涣,希望他能展颜,可他的面色却越来越沉,直到再也藏匿不住,抬眸,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望着她。
“不对。”
他忽而开了口:
“什么不对?”
崔姣姣将目光向下移去,只见那骨节分明的一只手紧紧握着瓷杯。
二人视线交错间,他仿佛读出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就连膝盖磕上了木桌一角也浑然不觉,只瞪大了眼睛道:
“李澈要*.”
阎涣立时重重点了点头,默认了她的想法,接着对她道:
“弟替兄死、偷梁换柱,一切真相的背后操控之人是帝王。李澈苦心瞒了这么多年,连亲生的儿子都不知晓,每日亲昵唤着的二伯实则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又怎会对你吐露实情,背上家破人亡、连累妻子娘家的代价,做你我的证人。”
崔姣姣细细思索着李澈的话语、神态。
她想起了,在自己以故事之名向李澈说出他一生的坎坷过往,那个时候,他的眼中流露出了不同以往的柔情、悲哀、和苦痛。
或许,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留恋。
为什么会是这种眼神呢。
崔姣姣乍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浑身一震,紧接着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转身向外跑去,口中喊着:
“快去刺史府,晚了就来不及了!”
阎涣单手放下瓷杯,另一只胳膊举起,手掌朝着崔姣姣离去的方向一摆,身后的阎泱瞬间奔了出去,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来到崔姣姣身后,始终于三五步外守着她。
客栈距司州刺史府并不算远,是以她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回到了那破落的府门外。
刚一下马车,崔姣姣便觉不对。
朱红的府门紧闭,连门外原本站着的两名刺史府的侍卫都已不见,阎泱上前叩门,可良久都无一个门房小厮开门问客。
崔姣姣知晓不能再拖下去,在门外焦急地来回踱步,最后无奈,只得咬咬牙喊道:
“阎将军,砸门!”
阎泱从不会去想自己所作之事是对或错,他所信奉和跟随的人下的命令,他将誓死效忠。堂兄让他必须保护崔瓷的安危,他便从命。
只见阎泱双手摊开,手掌紧贴着府门,而后竟咬着牙,震天响地怒吼着。他的手背青筋暴起,一条条青色的肉筋凸起,如同下一秒就会爆裂开一般骇人。
不过紧接着,站在他身后的崔姣姣便见到朱门‘吱呀’一声响,而后便是门闩俱断的声音。刺史府年久失修,也亏的阎泱力大无穷,否则也难以轻易破门。
门后横插着的木板断裂落地的声响还留有余音,朱门便已被阎泱彻底推出一条裂缝,足以容纳两人并行通过。
“公主,快!”
崔姣姣会意,立即提着裙子向里狂奔而去。
十数步的功夫,她就直直地跨进了正厅,只是那漆黑一片,分明无人。
想着,她又迅速掉转了方向,朝着李澈的寝屋跑去。
她双手用力一推,薄脆的隔扇门便应声而开。
她忙一步跨入,只是还未等在仅有一支蜡烛照亮的幽暗屋内看清些什么,一股刺鼻的血腥气便不由分说地冲进她的鼻腔。
崔姣姣忍不住皱紧眉头,捂着嘴巴一阵干呕。
忍着气味向里走去,崔姣姣感到脚下一阵黏腻,她拿起桌案上的烛台弯下身一照,只见一道淋漓的血迹延伸至寝屋的最深处。
她屏气凝神,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挪着步子向里迈去,而后,借着跃动不安的火光,看见了那人。
“李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