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入目,是蜷缩在床榻边的李澈。
崔姣姣大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终于看见他的此事的模样。
胸前的衣襟尽数被鲜血浸透,殷红的颜色在暗夜里成了黑,唯有粘稠的光泽和刺鼻的腥气刺激着崔姣姣的感官,让她知晓这不是在做梦。
“你”
她捂着嘴,双眼死死盯着一处地方。
李澈的眼睛。
没了。
此刻,他张着嘴不住地呻吟,两个漆黑的空洞望向崔姣姣的方向,犹如无间地狱,似要把人吸附其中,再不得往生。
“是谁。”
他嘶哑着嗓子扯出这两个字,看着痛苦极了,以至于手中一把锋利的匕首因无力而掉落在地,与砖石碰撞出叮当的脆响。
其上,还冒着血色的寒光。
崔姣姣呼吸愈发急促,她强忍着胃里一阵的翻江倒海,仍旧看向李澈的面容。本是一张略显沧桑,却仍旧能看出风骨的眉眼,此刻,仅剩骇人的红。
空洞淌出的血液与身上的官服融为一体,分不清哪一处是皇家赐予的荣誉,哪一处是为人傀儡的屈辱。
“公主,你来了。”
他似乎早就猜到崔姣姣会回来,语气中并未有一丝诧异,反倒是让崔姣姣读出了半分的悔愧。
“为什么要这么做。”
崔姣姣尽力平复着心绪,对着他问:
“你不信任我,不信我能做到答应你的条件吗?”
李澈却摇摇头,正欲回答,面上再次因伤口的作痛而扭曲起来。
“下官并无此意。”
他费力吐出这一句。
崔姣姣怒火中烧,冲上前去,不顾一切地按住他带着颤抖的双肩,愤怒道:
“你竟如此豁出一切,去保护那样一个君王?!”
她无法接受,更不能理解李澈的所为。他自毁双眼,难道就是为了不去做自己的证人,以及不愿帮助阎涣吗。
面对她的愤怒,李澈苦笑着,许久,呆呆地望着并不能看见的面前,缓缓道:
“公主恕罪,您就当下官是个懦弱之人罢。”
崔姣姣粗喘着气,猛地推了他一把,道:
“我不信!”
“你若是贪生怕死之人,为何这许多年一直接济妻子娘家,为何不敢与亲子相认?你分明是另有原由,为何不说!”
李澈颤抖着的手紧握着凉透了的一双残破眼球,可为何还能从掌心中感受到泪水的湿润。
他曾用这双明目看尽百姓疾苦,用这双眼睛读书科举,如今,就用这过目不忘的一双眼,偿还一切。
“公主,没办法的。”
他莫名说出这一句,又接着道:
“千岁侯权势滔天,如此聪明绝顶之人尚且纠缠了贺朝两代君王,至今未能分出胜负,更何况是你,更何况是我。”
崔姣姣双眉紧皱,放低了音量问他:
“路有那么多,为何你偏偏选了自剜双目这一条。”
他自嘲地笑笑,道:
“公主说过,您有相面知微之能,只要下官双眼还在,就能窥破一切秘密。”
“下官怕了,却无法隐瞒上天赐予您的天赋,是以,我只能自毁双眼,让您无法再探。”
崔姣姣不可置信地向后退了一步,顿时踉跄着瘫坐在地上。
她自来到这书中,因知晓剧情而自诩有相面之能,未免人疑虑,这才编出了视目而知微的话来。
可今日,李澈竟因她的一句谎言而再不能视。
她的心中一阵抽搐,无限悔恨涌上心头,只觉今日种种皆是自己所害。
“大人,崔瓷并不想如此的,我”
李澈似乎想要安慰她,可又怕不断滴落的浓稠血液吓着她,只好努力侧过身子,道:
“一切都是下官自己的选择,倒是我对不住公主,本答应了公主成为您的作证之人,如今却食言了。公主曾说答应下官三个条件,下官感激不尽,可惜,再不能看到那天了。”
“公主今日什么都不曾见到,请回罢。”
崔姣姣长久沉默地注视着他,心中最初因他骇人面目的恐惧渐渐消散,仅剩可怜。
若没有崔宥从中作梗,强迫他人兄弟阋墙,害死李澄,又害死李澈的妻子,是否今日,即便李氏兄弟不是高官厚禄,起码也能官运顺遂、阖家美满呢。
想到此处,崔姣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不住地溢出眼眶。
崔仲明、崔宥,一个疑心忠臣、杀人父母,一个心地阴狠、残人手足。
好一对黑心肠烂心肝的父子。
她快速抹了一把面上的泪,咽了咽口水,不叫李澈听见她隐忍的哭腔,而后转身欲走,却在房门处顿住脚步,道:
“李澈,答应你的,我一定要做到。”
“我会让他心甘情愿地从那把椅子上滚下来。”
说完,李澈却忽地喊住了她:
“公主!”
她不忍回头,只是侧过身仔细听着。
“公主大恩,下官已不能报答,待到公主大计功成之日,可否将发生种种修书一封,烧在我院中那棵老槐树下。”
崔姣姣记得那棵槐树,参天耸立,只可惜它瞧着恹恹欲死,丝毫没有树木青绿的生机之色,正如同李澈李澄的人生一般。心脏早就死透了,只有挂着的残叶还在风吹之际发出可怖的沙沙声。
“好,我答应你。”
她踏着步子离开了李澈的寝屋,迈出门去,腥气消散,她又重新回到了一片静好的贺朝天地间,李澈却永远留在了不见五指的逼仄小屋里。
“公主,如何?”
阎泱抱剑守在刺史府门前,见崔姣姣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大概猜到了四分。
只是当崔姣姣简述情形后,见惯生死的阎泱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不曾想到,李澈竟会以如此自残的方式,保全活着的亲人。
“也是可怜人。”
崔姣姣叹了口气。
阎泱扶着崔姣姣上了马车,她一人独坐车厢内,一路无话。
终于,她再次回到了客栈。
阎涣立在窗边,听到声响,回身看着她。
“他如何了?”
崔姣姣摇摇头,她实在太累了,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与他叙述。阎泱并不再问,只是告诉她好好睡一觉,便携阎泱出去了。
她昏昏沉沉,脑中含着太多事,关于草原的、骆绯的、阎涣的。
崔姣姣听着门外走廊上阎涣阎泱二人交谈的声音,隔着木门也听不真切。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知道梦境真实地可怕。她再次来到火烧草原的那一战。眼见二人即将扭打在一起,她却不似上一次的梦中一般被困在原地,而是奋力冲上去拦在二人之间。
他哭了,嘴巴一张一合说些什么,她却怎么也听不清。
就这样,崔姣姣迷蒙而混乱地睡过这一夜。
次日临近中午,她悠悠转醒,起身时仍是满身疲惫。
恍惚间,她听见开门声,带着雾气的双眼向声音处瞧去,看见了阎涣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热汤。
“我想你没什么食欲,但总要进些吃食,便给你做了一碗蛋花汤。”
崔姣姣挤出一丝笑意,接过瓷碗,而后低头一看,蛋花汤色泽金黄诱人,还冒着阵阵清淡香气,果真好手艺。
转念一想,阎涣独自长大,吃尽苦头,定是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的。只是谁又会知晓,堂堂帝师千岁侯竟会下厨。
想着,崔姣姣低头舀起一勺汤水送入口中。
香气自口中散开,热气顺着落入身体,她顿时觉得胃里舒服不少。
“好喝。”
她不忘夸赞一番,抬眸看了眼阎涣的神色。只见他却很是羞怯地移开眼神,有些不知所措地摩挲着双手。
“谢谢你为我做这些。”
她轻声道,绵软之音落入阎涣的耳中,他回过身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崔姣姣的一双杏眼。四目相对之间,他读出平和下涌动着的什么,而她读出了浮在心上的情愫。
一碗蛋花汤见底,崔姣姣浑身恢复了不少力气,便拉着他要讲清楚刺史府发生之事。阎涣却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她道:
“昨日,阿泱已同我说明。”
崔姣姣回想起昨日睡前听到的交谈声,原来是阎泱在向他汇报公事,如此,她心中也松泛不少。
“在司州耽搁了几日,眼下真的要回泗京了。”
崔姣姣点点头,纵使心中万般不愿,也知晓需抛弃一切散漫和退缩之意,直面未来坎坷的一切。
“我收拾一下便能启程。”
阎涣点点头,端起空碗起身,而后复杂地看着她,酝酿数次,道:
“崔瓷,多谢你。”
崔姣姣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双眼疑惑地抬头去看他。
“大人要谢我什么?我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自己能不受崔宥掌控罢了,此为谋生之举,实在不必”
阎涣开口打断:
“我知道,你不只是为了自己。”
他深吸口气,继而道:
“或许最初是为了活下去,但现在,可能也有了什么别的。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片地方,是为了谋生之外的一个心愿。”
“或是,一个人。”
他狭长的眸子闪着窗外投进的光景。
恰好,是个难得的暖阳天。
“大人”
崔姣姣哑口,被他突如其来的直白吓得不知如何作答。她本想如从前多次一般,闪躲他眼中的探究,又或是避开他话语间的试探,可这一回不知怎地,她不想这样做了。
对于一个自幼失去一切,遭世人背叛的人来说,迟迟得不到回应的爱,实在太痛苦了。
于是,她在阎涣即将离开之前,伸出手去拽住了他玄色的袖衫。
“是。”
她目光灼灼,无比认真地回应他:
“崔瓷所做一切,从前只是求生,而今,是为一个人。”
“我想活着,也想你活着,我要帮你完成你心中最盼望之事,不论你是世人惧怕的阎王,还是剑指苍天的佞臣,今生,我跟定你了。”
第32章
司州距离泗京不过百里之远,不过十数日的功夫,马车便载着阎涣和崔姣姣,再次回到了皇城的四方天内。
鞋履刚触及青砖地,一行宫女便紧随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之后靠近了二人。
“墨竹姑姑。”
崔姣姣带着几分疏远,墨竹却并不在意,只是垂眸行了一礼,而后例行公事般开口道:
“公主金安,陛下有请。”
她回身看了一眼阎涣,只见他踏出步子,似乎要近前来帮她脱困,崔姣姣却立即用眼神制止了他。
崔宥心思深沉,却不会明着做什么,若她婉拒了召见,说不得他才真的会在背后做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是以,崔姣姣点点头,莞尔道:
“姑姑请带路罢。”
墨竹满意地点点头,旋即转回身子向宫道走去,崔姣姣则不远不近地随在她身侧前半步,并没有再回头去看阎涣。
身后的人越来越远,直至长长的甬道将他们彻底隔绝。站在车马旁那峻伟高大的两个男子却仍旧不曾离开。
“崔宥到底想做什么。”
阎涣双眼微眯,目色漆黑凌厉。
他已经许久没有流露出这样阴狠的神情了。
阎泱守在他身后,良久,才低低地回应了一句:
“崔家的人都一样,骨子里带着的自私狠辣别无二致。”
阎涣眸色一沉,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那么她也会如此吗?”
阎泱不语,却清楚堂兄心中的答案。
许久后,阎涣终于还是上了马车,吩咐回千岁侯府休整一番,也该理一理这段时间前朝及泗京发生的污糟事。
只是掀起纱帘之时,那双狭长的狐狸眼仍旧痴痴地探了眼皇城的方向。
那里,困着他珍惜之人的灵魂。
再次踏入清心殿,心境与往昔对比早便截然不同了。
崔宥一身真龙金袍伏在案前不知在写着什么,墨竹等宫人在崔姣姣入殿后便悄声退下了,她环顾四周,静得出奇,唯有崔宥狼毫笔尖的沙沙摩挲声刺入耳中。
她索性上前数步,停在桌案前侧,接着垂首行了一礼,而后道:
“陛下。”
崔宥闻声抬头,脸上仍旧挂着虚伪的笑。他单只手臂抬起,招呼着崔姣姣绕到他身侧去,见此情形,崔姣姣自然无有不依,挪着步子便过去了。
到了桌案近前,她也忍不住瞥了眼崔宥方才奋笔疾书的物什。
“悼文?”
崔姣姣忍不住问询:
“是何等人物身死,竟让皇弟亲笔哀悼?
崔宥的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双眼看着崔姣姣的面容,道:
“皇姐以为呢?”
崔姣姣并不急着知道些什么,自然也愿意接他的话茬,而后略思索一番,道:
“想必是位功勋卓著的臣子了?”
崔宥闻言,竟放声大笑起来,携着桌上那墨迹未干的悼文上沉重的字句,崔姣姣浑身有些没来由的惊悚。
这崔宥,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怕不是精神有问题。
她忍不住想着。
崔宥笑累了,而后看着心情大好,点点头,道:
“皇姐所言甚是,确是位大功臣。”
崔姣姣点头应付着,不想崔宥却将头转回去盯着那悼文看,而后呢喃道:
“只是可惜了他那不过八岁的儿子。”
‘轰——’
崔宥的话在崔姣姣的脑中炸开,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临行前,被自己安置给江氏族人的李奉先。
不,只是巧合罢了。
崔姣姣在心中默念。
崔宥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而后伸手展开了被折起一角的宣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司州刺史李澈,监管不善,致司州百姓困苦多年,其贪财劫粮、无恶不作,愧对于司州父母官之职。念其为李氏唯一后人,现已自尽谢罪,朕不予追究。’
唯一后人。
自尽谢罪。
这八个字随着深秋的风刺入崔姣姣的身体,她只觉得不可置信,瞪大了双眼看向崔宥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陛下做了什么。”
她冷眼道。
崔宥却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回她:
“是朕该问问皇姐做了什么。”
他双手捧起那张宣纸,轻轻吹干墨痕,亦是干涸了李澈的人生。
李澈?
不对!
崔姣姣猛然发觉了悼文上的名字,竟不是李澄,而是李澈。
看着她吃惊的模样,崔宥似乎很是满意,不再戏弄于她,而是深吸了口气,道:
“朕一直都知道。”
崔姣姣死死咬着嘴唇,终于吐出一句:
“所以你放任他们兄弟隔阂、争执,直至酿成悲剧。”
崔宥点点头,并无悔愧,反而尽是对自己的得意之色。
“李澈同李澄皆是才子,谁活下来朕不在意,总之只有活人有资格替朕办事。坐山观虎斗才这个道理,皇姐应该最懂才是,否则怎会屈居司州之地十五载,一朝回了泗京,便能立即登上帝师这条大船。”
他双目中有一汪寒潭,静如死水,可崔姣姣却无比清楚地知道,若有一日他万事俱备,死水之下喷薄而出的,将是毁天灭地的巨浪。
“皇姐传回的消息确实可靠,也确实为真,只是皇姐为何总是比帝师的动作慢了一步告诉朕呢?”
他瞧着犹如暗夜中静待猎物的毒狼,尖牙藏于口中早已磨得锋利如光,哪里像一个刚满十五的蓬勃少年。
“看来皇姐是不在意张云中的死活了。”
他笑意渐深,阴毒之色呼之欲出,而就在此时,崔姣姣却笑了。
“是吗?”
她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崔宥倒是猝不及防地警惕起来。
“张先生医术高超,救人无数,此等于国于民有助益之士自然不能安心呆在宫中养老。帝师此次祭祖一行多坎坷,连日来不能安睡,张先生有治病良方,崔瓷已遣人护送先生到千岁侯府为帝师瞧病了。”
崔宥听罢一震,随即有些挂不住要怒意道:
“皇城之内皆为朕命尔,皇姐如何能调动带走张云中?”
崔姣姣笑着看他,眨了眨眼,道:
“公主之命不能,帝师之令却可。”
崔宥粗喘着气,眼底竟漫上一阵阵的杀意。只是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能发作,最终仍是闭了闭眼,向后退了一步,稳坐在缠龙椅上,双手还死死地握着金制扶手,骨节凸起。
“皇姐此言有理。”
他画风一转,道:
“张云中医术高明,又曾救治定州肺疫,如此,是该让他去给帝师瞧病。”
崔姣姣实在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当他是自认眼下并不是与阎涣一派撕破脸的最佳时机,是以需得从长计议,便如此刻般故作大方了。
“陛下英明。”
崔姣姣道,却看见他双眼中沉了几分的厉色。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清心殿的,只是还未等细细回忆方才崔宥的言行,刚跨出殿门,抬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崔姣姣走上前去,对着那人的问礼轻轻点头,而后道:
“赵先生,消息倒是灵通。”
赵庸之扇着那把羽扇,垂眸笑了笑,道:
“臣为帝师军师,公主为帝师谋士,自然是公主更胜一筹。”
看着他那副和往日一般略带谄媚的表情,崔姣姣无奈地想,此人倒是个有趣儿的,也确有真才学识,不愧在书中被阎涣礼重一世。
想着,她神情严肃下来,问道:
“先生可知晓李澈自尽一事?”
赵庸之嘴角立即松了下来,只是眸中仍旧浅淡。
“公主探听这个做什么?”
她叹气一声,回道:
“他可怜。”
赵庸之却扇着风低头一笑。
“公主,可怜之人天下尽有,李大人一生被动,如此,难道不是一种解脱?他既已作出选择,公主当继续自己本该继续之事,不要过多介入他人因果,得不偿失。”
崔姣姣愣在当场。
“不该介入他人因果吗。”
她喃喃自语着,再回过神来之时,只剩下远处赵庸之洒脱的背影。
“因果有道,若我已入棋局,迷雾阵阵,又当如何?”
她攥紧衣袖,回眸向着金屋飞檐的清心殿张望一眼,而后决绝地转身离去。
回到寝殿之时,宫人来报,称千岁侯今夜于宫内安寝,特来知会公主一声。崔姣姣心中忍不住地雀跃一阵,立即跑出大殿,却与阎涣撞个满怀。
“啊!”
她一个没站稳跌进一个宽厚的怀抱,淡淡的茶香,是阎涣的气味。
“大人。”
她的脸撞进阎涣胸口处,迷迷蒙蒙地含糊了这么一声,阎涣有些忍俊不禁。
“跑这么快做什么?”
崔姣姣不答,只是双手抓紧了他的衣袖想要站起身,却怎么都使不上劲。折腾了好几下,终于还是泄了气,只得道:
“扶我一下。”
阎涣无奈摇摇头,伸出手将她打横抱起,而后不由分说便大步跨入了她的寝殿内,将她轻轻放在了榻上安坐。
“回了泗京,怎地还唤我大人?”
崔姣姣略带娇嗔道:
“那我还是叫回帝师罢。”
阎涣蹙眉,蹲在她面前探去身子,与她的距离渐渐减去。
“在司州你如何唤我的,可是忘了?”
司州?
崔姣姣回想着,阎涣却叹息地摇摇头道:
“果真最是无情帝王家,公主这么快便忘了你民间的夫君了。”
一语出,崔姣姣登时双颊绯红,羞怯地低下头去,不知该看哪才好,嘴里小声嘟囔着:
“大人,莫要打趣我了。”
阎涣却忽然认真了语气,抬手轻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温厚炽热的情愫传入她的身体,浑身的血液都为之升温。
他努了努嘴,小声地开口:
“阿瓷,不要推开我。”
第33章
望着眼前这一双狐狸眼,崔姣姣竟说不出话来来。
他方才,唤自己什么?
“阿瓷”
崔姣姣呢喃自语着。
阎涣眸中星点闪动,似是极其犹豫的,思索一阵,还是问出了口:
“你不喜欢孤这样唤你吗?”
崔姣姣连忙摇了摇头,只感觉胸口起伏得狠了,稍稍缓了几口气,这才道:
“不是,不是的。”
她别过脸去,羞怯地不敢与他对视,心中想到了什么,晕红着脸打趣他道:
“能否唤我的小字?”
阎涣手中一紧,攥着自己的袖口道:
“孤不知,你还有小字。”
崔姣姣点点头,而后转回了脑袋,只是仍旧低垂眼眸,对着他道:
“姣姣。”
她声音很轻,两个字便从她的桃红唇瓣间流落出来,伴着他身上的茶香,传入他的耳中。
这是她第一次告诉阎涣自己的名字,不是书中的长公主崔瓷,只是她,只是崔姣姣。
“姣姣”
阎涣重复着她的名字,崔姣姣在他面前听着,心中竟冒出一阵不舍来。
谁曾想到会有这一日,书中的叛臣贼子、那杀人如麻的千岁侯会如此刻般,小心读着她的名字。
“这是你母亲为你取的吗?”
他忽地露出这一问,崔姣姣思索一瞬,也便点了头。他长在宫中,自然知晓崔仲明从不曾给这个酒后错误生出的女儿取什么小字的,若非其他缘由,那便定是难产早殇的生母为女儿许下的希冀。
“这个名字,很好听。”
不知触动了阎涣的哪一段回忆,他竟流露出悲伤的神色萦绕眉间。
“迢迢牵牛星,姣姣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想必你母亲将你抱在怀中取下此名之时,心中不仅有对崔仲明的爱和恨,更多的,是对你的愧怍和牵挂。”
他双眼望向窗外出神,狭长而好看的眸子满含了窗外将要落下的月色。
崔姣姣心中无限动容,情不自禁地想着,阎涣本也是个受人疼爱的孩子,而他的母亲,此刻生活在遥远的草原之上,此时此刻,也定然深切思念着她遗落中原的骨肉。
“父母之爱子,天下皆同。大人的母亲若在天有灵,这二十年来,必定是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挂念大人的。大人所受的痛和伤,世上再不会有人比你的母亲更心疼。”
阎涣听着她的话,面容的悲凄之情松动不少,他转回身子,再次望向面前的人。一个突然闯入他的世界,又宣称要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奇怪女子。
“二十年了,我的母亲杳无音讯,我始终不相信她死了。”
“一定是有人藏起了她。”
崔姣姣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中激荡起千层巨浪,可她什么都不能说。若是让他知晓骆绯所遭受的欺骗和经历,他定然要杀红了眼,听不得辩解便会彻底失控。
是以,她略向前挪了挪身子,问道:
“若有一日,再见到骆夫人,大人可会恨她?”
阎涣仿佛听错了,思考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却只是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回她:
“我与母亲被迫分离二十载,若能再相见,珍惜尚觉余生时间不够,怎会怪她。”
得到如此答复,崔姣姣的心中稍稍安定不少。
正欲开口,阎涣忽然浑身紧绷,双目漫上狠戾之色,扭头看向门外的方向,沉声道:
“谁!”
‘吱呀’一声,朱门被人轻悄推开半扇,似乎是故意不发出引人注意的沉闷之声。看清来人后,阎涣的身子才渐渐送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阿泱,发生何事?”
阎泱走进了些,先是对二人行礼见安,接着才垂首回应道:
“千岁,司州的那批暗兵动了。”
阎涣眸色渐冷,抬眸给了他一个眼神,而那执剑之人立刻会意,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出去。
司州一事,乃崔仲明在位之时便为防权臣野心而行,崔宥接手后暗自屯兵蛰伏,甚至害死了李氏兄弟。如今东窗事发,他又悄悄转移,并未落下痕迹把柄,小小少帝,果真不可轻视。
崔姣姣想到此处,没来由地一阵头疼。阎涣见她蹙眉叹气,伸手欲为她斟一盏热茶解闷,崔姣姣却笑了一声,开口道:
“大人总是喝茶,也不腻吗?”
阎涣收敛了方才的阴冷之色,故作轻松地朝着她挤出一丝笑意来,回她:
“冷茶能让孤更清醒。”
窗外,夜色渐浓。宫人们匆匆而行,脚步轻巧,来回奔忙在四方天地下,犹如井底之蛙,不知方寸之外在上演着怎样的血雨腥风。
宫殿四周飞檐入云,长空凄风穿墙而过,崔姣姣听见初冬的风敲在窗柩上,仿佛皇权争斗下的冤魂回望一生。
她忽地起了兴致,开口道:
“今夜,不如陪我喝壶酒。”
阎涣没有拒绝,崔姣姣便不知怎地从寝殿内的一处柜子中拿出一壶菊花酒。她举着酒壶走近阎涣,脸上笑眯眯的样子天真灵动,不再被泗京的波诡云谲沾染玷污。
“这可是我酿的,尝尝看。”
阎涣不语,拿起崔姣姣为自己倒满的酒杯,竟仰起头一饮而尽。
瞬间,冷风日夜浸润的酒涩自口中蔓延开来,阵阵菊花的清香之气扑进鼻子,腹中后知后觉的温热灌满愁肠。他几乎从不曾饮酒,每每闻见,只嫌酒色耽事,此刻这一口菊花酒入喉,竟出奇地合他胃口。
“姣姣始终有一事不明,不知大人可否解惑?”
阎涣放下酒杯,在愈发昏暗的内室瞧着她,闷声点了点头。
崔姣姣亦为自己斟酒,同样是一口入喉,只是北风凛冽,她险些咳出声来。
“那日你我在夏州起了争执,你追至虞国边境为我脱困,将领直言我已被他手下兵将欺辱,为何你从未问过我,是否真的遭受调戏玷污。”
阎涣侧耳,认真倾听着她的每一个字,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不曾立即回答,只是又为自己续杯一盏,闷声入喉,而后才不紧不慢地回她:
“孤已替你报仇,杀了将士、夺了烁阳,更堵住所有人的嘴,未曾走漏半点风声。世人给女子附加的名节和屈辱,孤都为你守住了。”
“更何况。”
他声音一滞,眼皮掀起,毫不避讳地盯着她,坦言:
“女子的清白从不在罗裙之下,孤若问你,怕你委屈。”
夜色下,殿中一片幽暗,阎涣的话却如同她曾见过的流苏花般,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飘进她的心里。
这些话,竟是一个设定在古代里的男人说出口的。
她反反复复地回想,无比确认阎涣今日所说一切,都不在那本书上。这是他对自己说的,只对自己说的。
这一刹那,书中洋洋洒洒的几十万字如万古史书间的沧海一粟飘忽而过,仅剩阎涣的一缕魂魄经久不灭。
他是否,生出了哪怕一毫一厘的灵魂。
“定州初遇那日,大人便向我坦言了对女子功绩的认可,那时姣姣便十分惊诧。今日大人所言,便知大人有天下男子不曾拥有的更多先见。”
阎涣摇摇头道:
“你可知,孤一直觉得女子最伟大之处在何地?”
崔姣姣不解,遂摇摇头。
“是生育。”
他抿了一口菊花酒,细细品起来,惊喜发觉这菊花酒香气四溢,嗅来大有不输茶气的回味。他放下酒杯,继续道:
“女子能够孕育生命,在孤心中,这便犹如神明造人一般圣洁不可亵渎。唯有最勇猛的将士、最圣明的君主、最纯良的男子,才有资格与之结合,孕*育子嗣。”
他的声音很轻,恍若溪水涓涓无声,缠绵不断,可崔姣姣却看见河流之下,掩埋多时的汹涌波涛。
她知晓阎涣是有胆识、有谋略、有资格称帝的。可她从不曾敢想过,阎涣竟是如此思想先进且有魄力的男人。
上天选他做颠覆昏君的创世之君,于是夺走他的美满、剥夺他的亲人,赐他慧根,也赐他苦难和仇恨。一道道天劫不由分说地劈在他的身上,任他痛得蜷缩在地也丝毫不怜悯,只等他有朝一日磨成削铁如泥的利剑,将四分五裂的大地劈碎成渣,再捏成一座最高的山峦。
而此刻,崔姣姣望着阎涣,神色复杂。
他不知晓命运会把他推向何处,只是不肯屈服于昏庸的皇权。他不知道自己将在数年后成为一统天下的皇,此刻只是默默坐在月色照不进的一方天地间,在雕龙画风的红木椅上,品一口心爱之人递来的菊花酒。
“大人,你和天下男子很不一样。”
她忍不住开口,也不去管阎涣是否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是吗?”
他略有些笑意,看着却带着抹不去的疲惫。
“孤也觉得,姣姣同这天下间的所有人全都不同。”
“姣姣明月,怎是凡尘俗子可比拟的。”
他说着这话,双眼如一池清潭,澄明见底,生怕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阎涣,书中把你写成乱臣贼子,世人骂你是索命阎王,可那又如何,我偏要把你扶成千古明君。
她心中暗暗发誓,她一定要带着阎涣,活下去。
第34章
月色渐浓,心中之事随流云落花漫上枯枝梢头,不见低语。
几杯菊花酒下肚,阎涣不胜酒力,眼前已蒙上一片雾气。面前崔姣姣的身影渐渐模糊,他如坠梦里,不分黑夜白昼,竟伸手去抓她的手腕。
崔姣姣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惊,身子向后挪了些许,却正好被他握住手指。
她抬眸,见平日里孤芳自赏的千岁侯放软了身子,双目迷蒙涣散,便知晓他是微醺了。也是奇事,他一介王侯,竟是如此微量。
“大人,你醉了。”
她轻声开口,另一只手放下酒杯,搭上他紧抓着自己的那只胳膊,将他慢慢扶起身。她想着,阎泱应当是一直守在殿外的,便开口要唤他进来,也好把阎泱带回寝殿休息。
下一刻,阎涣却忽然不顺着她的脚步,反而跨出一步拦在崔姣姣面前。二人面对着面,他一身茶香混着淡淡酒气,此刻又与崔姣姣贴得极近,也不知晓要做什么。
崔姣姣向后退去,一个没站稳却向后趔趄了一步。阎涣伸手去扶,可他忘记自己喝了菊花酒,自己还浑身酥软着,怎还顾得上旁人。
是以,二人还是双双跌在了崔姣姣的床榻上。
阎涣向前扑去的瞬间,双臂本能地撑在两旁,却不知为何,又收回了。
只是崔姣姣哪里看得到这些,只一味紧闭双眼,等待着脑袋撞在榻上发出的‘咚咚’声。
一阵天旋地转后,随着‘咚’的一声闷响,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
她反而感受到自己倒在了一片柔软中。
崔姣姣睁开眼,对上了那一双惊世绝尘的眸子。
粗重的呼吸扑打在她衣领间露着的锁骨上,原是阎涣将二人调转了先后,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腰身,自己则是倒在了铺着软垫的紫檀榻上。
他们凑得那样近,崔姣姣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阎涣双眼微眯,双臂却仍是将她抱在怀里,似乎未有放手之意。
“大人”
阎涣闻声,眸中又暗沉了几分,大有克制的意味。
“嗯?”
他不曾开口,只凝视着崔姣姣的脸。千重纱幔间,崔姣姣实在看不清月夜之下,千岁侯眸中是何颜色。
“摔疼了吗?”
他率先开口,仿佛不曾觉得他们此事的举止有何不妥,十分淡定地问着。
崔姣姣低了低头,双手撑着阎涣的胸前,想要自己站起来,下一刻,却被他察觉了意图,立即收紧了手中力道,叫她动弹不得。
“大人放手”
崔姣姣小声嘟囔着。
“放手?”
阎涣的胸口随呼吸起伏着,崔姣姣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感受着他每一次的呼吸。
“这样的话,你也同策勒格日说过,他放手了,同样也失去你了。”
他没来由提及策勒格日,崔姣姣心中有些纳闷,开口道:
“这怎能一样?”
“怀朔左贤王是为求娶,我自然要他死心。”
她小声道,却看见阎涣的脸上浮现出不曾见过的怯意。
良久,他忽而开口问:
“若是我说,你当如何回我?”
崔姣姣并未立刻作答,只是在心中翻译着阎涣此话是何含义。可他却一反常态,似乎不能等待她的沉默,双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纤薄的背,继而开口道:
“姣姣,回答我好吗,别叫我辗转反侧。”
她从未听过阎涣那样轻柔的语气,立时只觉得双颊发烫,如何都无法克制自己呼之欲出的心跳声。
“我”
她顺了顺气息,赶忙道:
“我待大人,自是不一样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这句话说出口的,只知道脱口而出后,她羞臊得将脑袋垂下去,深埋在阎涣穿着玄色衣袍的胸口间,再不出声。
一秒,两秒
阎涣并未出声,崔姣姣也不好意思抬起头去看他,只是一遍遍回想,回想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
从定州疫情到泗京初遇,自夏州祭祖到司州查案。
她来到这里足有完整的一轮春夏秋冬,最初她只想蛰伏在千岁侯身旁求生,寻找回到现实世界的方法,而今,似乎她已离不开他。
从不敢想,那个在书中杀人如麻的反派,竟会像此刻般小心翼翼地抱着她。
或许,当她在看书时,为阎涣支离破碎的人生落下泪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缠绕的命缘。
“姣姣。”
她感受到阎涣温热的手掌轻轻捋着她脑后的发丝,那动作很轻、很柔,仿佛这不是一双拿惯了千斤刀剑的手。
她用脸颊蹭了蹭阎涣的胸口,示意他说下去。
只听屋外风声细碎,刮着早已秃枝的树,阎涣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呼吸渐渐缓慢而平稳,叫她躺得很安心。
“你说过,接近我只为谋生,你想活,我便保你平安无虞。”
崔姣姣没想过他会忽然提起这件事,于是撑着手臂支起身子去看他。阎涣不再阻拦,只是待她安稳坐在床边后,亦坐起身来,与她相视不语。
“大人何故提及此事?”
阎涣抬眸,崔姣姣终于借着姣姣月光,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样。
那是她第一次见阎涣如此柔情的神色。
双目盛着一汪秋水,柔波荡漾,满含怜爱之色。借着酒气在他身体里的阵阵热浪,他双目还有些迷蒙,一双动人心弦的狐狸眼没了半分从前的冷漠锐利,反而覆盖着浓重的情深,甚至,崔姣姣还读出了委屈。
一双含情脉脉的眼出自阎涣的脸上,她实在不知,究竟是谁醉了。
“大人,你真的醉了。”
阎涣却摇摇头,带着些固执地开口:
“姣姣,为什么你总是推开我。”
“我的真心,你看在眼里,却视而不见,为什么?”
崔姣姣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低声道:
“我真是喝多了,这不会是在做梦吧。”
未等她再抬起头,阎涣竟一把坐向前去,整个人将崔姣姣抱在怀里。
一时间,茶香、酒韵、还有他身上的热气,一股脑地怀绕在崔姣姣身侧。她着实吃惊一阵,感受着阎涣并不规律的呼吸声,这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他今日是怎么了。
“我八岁那年,父亲身死、母亲失踪,我一个人就这样走到今天。”
他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已尝尽失去至亲之痛,再不能承受永失所爱之苦。”
阎涣低头,将自己的头埋进崔姣姣的肩颈处。
他撅着嘴,委屈的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却因没能立刻得到崔姣姣的回答而崩溃。
听见侧耳旁传来的小声抽泣,崔姣姣连忙推开身前的人去看。只见阎涣双目噙泪,晶莹的玉珠便在与她对视的瞬间滚落下来,砸在她的裙摆上,为她擦去衣角的灰。
“你”
她开口,竟不知晓能说些什么。
这么久以来,她因阎涣英俊的皮囊欣赏过,见他的胆识勇武敬佩过,也听他的过人之智认同过,更知他的往昔冤屈怜悯过。
她以为,她只是在可怜一个痛失双亲,又遭受背叛的纸片人。
此刻,她竟因他的眼泪而痛不欲生。
崔姣姣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再也不能回避他的真心。
她立时竟说不出一个字,可眼看阎涣长眉皱成一团,她心中难以消怀,即刻间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里。她的双手还不忘轻拍阎涣的后背,如同儿时他每每练武受伤,骆绯也曾无数次做的那样。
乱世之年,她自身难保,却仍选择了安抚他,安抚一头受伤的狮子。
阎涣抬手回抱她,动作猛烈却深深克制。他很想紧紧地把她融化在自己的怀里,却又怕用力过猛,让她吃痛。是以,抬起手,动作却成了小心翼翼地触碰。
“将离,不要哭,你还有我。”
她轻柔地低语着,一遍遍抚摸着他心中那道狰狞的疤。
“我来得太迟了。”
“你我相遇之时,你的伤口早已结痂,或许你早就过了需要陪伴的时侯。”
阎涣趴在她怀里,嗅着她身上清浅的皂角香,合上双眼,继而哽咽一阵,才终于开口:
“我的伤口早就不痛了。”
“姣姣,我需要你,不是因为你能抚平我的痛苦。”
他坐起身子,面上泪痕斑驳,一道道晶莹浮在那张俊朗阴沉的脸上,反倒柔和了他的寒气。
阎涣向前探去身子,略歪了歪脑袋,狐狸眼泛着一汪酸涩的泉水,一刻也舍不得移开地望着她,望着崔姣姣,他的月光。
二人对望着,万千情愫掩埋在彼此胸口,沉重如山倒,心意如飞鸿。
“最初,我不知晓为何没来由地在意你、担心你,哪怕阿泱点破我的心思,我也从不去面对。我不懂爱为何物,只知恨的滋味,我很烦乱,觉得自己的心痛苦得快要震碎了。我不知晓,为何明明是在意你,心中的苦闷却和对崔仲明的恨那般相似。”
“现在,我知道了。”
阎涣扬起嘴角一笑,眼泪划过他的唇边,显得尤为可怜。
“爱和恨,或许是同一种感觉。”
他目光闪动,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对着早已楞在当场的崔姣姣,清晰而庄重地开口:
“姣姣,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月色撩人醉,崔姣姣不曾想,他们之间的这层薄纸,竟是在阎涣的泪水里戳破的。
第35章
自崔姣姣来到书中,与他相识,竟是一年有余了。
待到冬雪结束,春日再来之时,便是第二轮岁月春秋。
看着伏在她膝上,泪水刚刚干却的阎涣,她想起了书中那个杀伐果断、从未有柔软的千岁侯,那个夏朝的建立者。从前她频频担忧,不知晓自己究竟有没有一丝丝地挽救原本的结局,而今她十分确信,阎涣变了。
他多了柔软与善良,不再是那个只记得血与愁的帝师。
“大人。”
她轻声开口,阎涣却借着酒劲激起了内心的委屈,面颊蹭了蹭她的膝上衣裙,道:
“不要这般生分地唤我。”
“姣姣,唤我将离。”
崔姣姣仍然对他这副模样没有全然习惯,是以愣了一瞬,而后才接话道:
“好,将离。”
“有件事,我始终疑惑不明,想问问你。”
阎涣并未出声,只是点点头,而后握着崔姣姣的一只手,一刻也不肯松开地握在掌心。
崔姣姣想起从前他二人还因此事争执过,不免心有余悸,在心中翻来覆去地组织了几次语言,这才缓和着开口:
“是关于苏若栖的。”
阎涣顿了一瞬,继而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道:
“姣姣,你还在怪我吗?”
“我不知晓你会遇到那样的祸事,是我冲动了,以后再不会将你一人留下。”
崔姣姣赶忙摇摇头,回道:
“我不怨你。”
“只是想知道,你虽是为着苏泉大人的助力方才求娶其女,可夫妻数载,难道对她不曾有过一丝感情吗?”
她认真地回看着阎涣,心中想着,哪怕是一块岩石,经久不息地护在怀中,也总会温热些吧。毕竟书中所言,那位苏若栖贤惠温柔,婚后操持打理千岁侯府中上下,纵使夫君礼敬疏离,不甚关心,却从无半点怨言。
她陪伴阎涣从初入官场的无名小卒,一路到他小有所成,封了坐拥党羽的安南将军。这一路遭人白眼、惹人妒忌,那些明枪暗箭、人脉关系,最少也有她求告父亲、讨好权贵之妻的功劳。这在古代的背景下,可谓是一个绝对挑不出错来的贤德妇人了。
阎涣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很认真地在思考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许久,才终于开口你:
“我对她,并非没有一丝感情。”
他顿了顿,接着道:
“最初,我知晓背后无人在仕途将寸步难行,可皇权党下的所有人都不可能举荐我,举荐崔仲明所忌惮的阎垣的儿子。于是,我选中了苏泉,中立党中最德高望重之人。我知晓他膝下有一独生女儿,便设法让他赏识我的文章,见识我武艺场上夺魁,而后,他确实起了收我入麾下之意。”
“只是师徒的关系,终究抵不过骨肉亲情。崔仲明是一定不会放任我越走越高的,真到了弃卒保车那日,苏泉未必会护着我。若要自保,我定要与他更近一步,倘若成了他的女婿,将来有何危难,他舍不得自己的女儿被我牵连至死,便不得不保着我一同不死。”
“后来种种,想必你也全都知晓了。”
他不再开口,连呼吸都变得很轻,仿佛一口气说出之后,十分紧张崔姣姣会如何回复他,如何看待他那段阴暗的、充满利用的过去。
崔姣姣沉默着,这些往事她其实早便在通读文字之时全部明晰,只是如今听他亲口道来,心中感触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她与我相敬如宾,待我细致温柔,我在朝堂的事,她不懂,便从不开口多问。那几年她替我将府中打点得极好,我知晓她不是善于心计的阴毒妇人,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实是感谢她的。”
崔姣姣听罢,终于忍不住问他:
“既如此,你为何要害苏泉,给了她致命一击?”
阎涣哽住,内心的理智似乎无时无刻警醒着他不可多说,可今日种种早便发展成无可控制的模样,该说的、不该说的,他坦白得足够多了。菊花酒阵阵醉意引得他心神俱乱,纠结许久,仍是心下一横,对她坦言道:
“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
“我若不杀他,他就会害死我。”
他坐起身来,双手不再握着崔姣姣的纤纤柔夷,而是带着醉意,迷迷蒙蒙地问:
“姣姣,我知道,我是个坏人。”
“我不会掩饰我做过的一切,不会向你说谎。苏泉在党争中早成了眼中钉,崔仲明欲拉拢他弹劾我,他不愿以身涉险,便被暗害,我赶到时,他已中毒倒地。他向我求救,可崔仲明早将我暗中做下之事悉数说与他听,我不能留他。”
“我虽未直接杀他,但确实见死不救,害他身死。”
崔姣姣心中惊诧,书中只写了苏泉之死有他的参与,却并未写明,他究竟做了什么。
今日所听,崔姣姣终于回想起,许多事情的背后细节,书中是并未写清楚的。也就是说,除却苏泉之死,或许,还有数不清的大小之事皆是她所未知的。
见她久久不答,阎涣有些慌了神,忙问道:
“你不信我吗?”
崔姣姣回过神来,急忙摇摇头,回他:
“不是的。”
看着那一双将干未干的泪眼,她心中怎么都说不出责怪的话来。
世上之人,怎能单面地去划分成好人坏人呢。
今日她选择站在阎涣背后出谋划策,在世人眼中,她便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可站在知晓整本书故事发展的视角,她又无比深切地知晓,是世人沉默不语、帝王官员结党营私、欲壑难填,这才害死了阎垣,又让此忠义之士的遗孤痛苦至今,却仍然要被误解。
“恶与善,难说得很。”
她道出这么一句,似乎心中愁肠百转,欲语万千。
而后,她伸出手,爱抚般地覆上阎涣的脸颊。微凉的指尖轻轻摩挲在他面上,崔姣姣带着万千怜爱的眼神游走在他的神色间,一时无话。
“将离,你后悔吗?”
阎涣的眸中清浊混杂不明,他张了张嘴,幽暗室内间,低而重地发出这么一句:
“不悔。”
“我所做一切,永不悔。”
在说出这些的刹那,他的心中,实则是十分痛处的。他很怕崔姣姣会厌恶他是个坏人,更害怕崔姣姣会觉得他知错不改,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可他不想说谎,不想为了讨好她而欺骗她。
以己推人,他亦最不能容忍欺骗。
不成想,崔姣姣竟忽地扑进他怀里,与他紧紧相拥。
阎涣还来不及反应,只听见她坚韧的声音在他耳边细细传来:
“将离,不后悔没有错。”
“只是答应我,不可滥杀无辜,好吗?”
她感受到怀中之人紧绷着的身体不敢挪动丝毫,却仍然掩盖不住浑身的发抖。崔姣姣不知道他是害怕了,还是哭了,可一切心中的怅然,都不如一个坚定选择的拥抱来得管用。
“好,我答应你。”
阎涣抬起双手,小心翼翼地回抱着她。她那样纤瘦,却给了他如此厚重的力量。
四下静寂无声,阎涣恍然间,竟没有预兆地醒了酒。
如此幽暗漆黑的大殿之内,他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感。
明明,他是最怕黑的。
小时候,一个人在节度使府中长大,每每入夜,不再有母亲轻声哄着入睡,不再有父亲低声安慰,他是如何度过带着滚滚天雷、阵阵暴雨的无边长夜的,他从不敢回想。
哪怕在很久之后,他早已官至千岁侯,搬出了夏州,住在金雕玉砌的侯府中,奴仆成百、暗卫拥护,他也无法承受每一个独自入睡的,漆黑的夜晚。
直到,他爱上了崔姣姣。
似乎一切都变了,他不再满心怨恨和猜忌,不再冷漠对人,不再对世上之事充斥不屑与无视。
这个秋日,见满地生脆枯叶之时,他竟开始期盼来年春日,满院盛放的流苏花。
活着,似乎不再只是为了报仇,还有了更多的意义。
迷迷糊糊间,困意袭来,他只觉得疲惫极了。从前不能说出口的话,今日竟同她说了这么多,心中释然不少,眼神也愈发柔和。
崔姣姣见状,抬手扶着他的脑袋,又将身子向后挪了挪。阎涣会意,顺着她的胳膊,重新躺在她怀里,而后轻轻合上眼睛。
再没有此刻般如此安心了。
“将离,好好睡一觉罢,你太累了。”
他点点头,轻声‘嗯’了一句,以作回应。可刚安静不过片刻,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崔姣姣的手,将其紧紧抱在怀里,还用脸颊摩挲了几次她的袖子。
“姣姣,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关于你的一切都如置身梦境般不真实,我很怕你会突然消失,我便再也寻不见你了。”
他并未睁眼,自然看不见崔姣姣沉默之下,那双忽明忽暗的眼睛。
她的心随着阎涣的每一个字震颤着。
来到这个世界并非她的本意,她所做一切,最初原就是为了活下去,而后离开此处,回到现实世界。可如今,一切都朝着她无法自控的方向发展着。
若她走了,阎涣是不是变回了没有温度、没有轮廓的文字?
对她而言,他只能是一个具象化了的纸片人而已吗。
崔姣姣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但次次都刻意地回避。纵使这里的人都深知她有相面知微之能,可唯有崔姣姣一人明白,她总要离开的。
这一日不会拖延太久,或许会是崔瓷平安度过二十岁生日之后,或许是阎涣称霸中原、建立夏朝的当日。
又或许,是随时随地。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摆脱这里,回到她本该在的世界去。可她不愿去想自己解决不了的痛苦,只想牢牢抓住此刻一切,活下去,也帮他活下去。
于是,她安慰自己,对着阎涣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不会的。”
“我永远不会抛下你。”
殿内,一片幽静,唯余阎涣安稳的呼吸声自她膝上起伏着。
殿外,满院挂霜,初冬终于降临泗京城,落下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第36章
岁和八年冬,大雪。
苍叶染霜,雾凇如瀑。
阎涣悠悠转醒之时,崔姣姣已离了寝宫,不知去往何处,只剩阎泱盘坐在床榻边守着。
她这一夜哄着阎涣入睡,自己定然是没有休息好的。
“姣姣呢。”
他迷蒙中睁开眼,抬手去摸索,却只搭上了阎泱坚实的小臂。
阎泱疑惑着开口:
“姣姣?”
他思索一阵,便也猜出了堂兄话中之人,赶忙抱拳回话,道:
“千岁,方才墨竹来过。”
阎涣双眉一拧,气息都沉了下去。他旋即坐起身来,未等开口说些什么,便感到一阵晕眩。看来,昨夜那壶菊花酒当真管用,可惜他不胜酒力,这才昏睡至此刻。
“阿泱。”
身旁那黑衣之人立即弯腰,恭敬道:
“千岁请吩咐。”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处,右眼却莫名一阵跳动,心中也泛起丝丝慌乱。
“孤昨夜在长公主处睡着了,这于礼不合,想必宫中很快便会有碎嘴之人四下传开,这对她的名声不好。”
阎泱听得一阵云里雾里,最终只得回一句:
“那便拔了她们的舌头。”
话毕,他便被一记拳头砸上臂膀,吃痛地传出一阵闷哼。抬眼瞧去,只见端坐着的千岁侯双目斜睨着自己,薄唇轻启,声音却带着一丝宿醉后的嘶哑,道:
“你怎能如此无情。”
阎泱登时嘴巴张得老大,唯恐自己是听错了。
“女子名节最为要紧,既是孤惹她被人非议,孤会负责到底。”
他自言自语般说完这句话,又十分认同自己地点了点头,阎泱立在一旁,若非见堂兄神色清明,真想看清楚,他是否饮酒未醒。
“千岁是说您要为这个娶公主为妻?”
“可您不是才同属下说过,女子清白不在罗裙之下吗。”
他嘟囔着,眼疾手快地挡住又一记自阎泱处拍来的手掌。
阎泱干笑两声,可很快地,他便沉默下去,转而面上挂着一片忧心。他抬眼看了堂兄数次,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千岁,她是崔仲明的子嗣。”
阎涣并未抬头,只是起身理着自己的衣袖,抚平一道道蜷在她膝上时压出的褶皱。
“孤知晓。”
“她与崔氏父子不同,莫要牵连她。”
可阎泱面上的疑虑丝毫未有消减之意,沉默半晌,他再度张了嘴,用只有他二人能够听清的声音道:
“可大局未定,天下风雨飘摇,若是她成了您的妻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无需说出后半句,二人都知晓他话中的深意。
阎涣方才面上的期望之色顷刻幻灭,唯余没了光景的麻木。
他险些以为,那些痛苦和绝望都能这么过去了,原来还是不能。今日种种,早在二十年前就注定了,自他踏入官场,抱了复仇之志,他就从未想过会有一人让他如此辗转难眠。
他转身,对上窗柩外的一片雪色。
棉絮一般的雪花盖住院里的一草一木,现出苍茫一片,蒙上了他险些献出的心。
清心殿内,崔宥执着同他手腕般粗细的狼毫笔,于宣纸上挥斥着墨色。他并不抬头去看阶下的崔姣姣,只看着十分惬意地习字。
“皇姐此番功勋卓著,朕都不知该怎样赏你才是。”
崔姣姣蹙眉,不解他又在暗喻些什么不满之意。
墨竹识趣地带着一众宫中婢女退了出去,随着沉重金门相合发出的吱呀声,殿内幽暗几分,更掩盖了崔宥眼底的愠色,唯余二人间剑拔弩张的心绪游走于屋脊。
“皇弟言重了,不知皇弟此言何意?”
崔宥闻言,手中动作一滞,笔尖停在了‘心’字的高处墨点之上。
缺了一点的心,便同他一般,虚伪至极。
“昨夜,皇姐同帝师春宵一度,不可谓不风流啊。”
崔姣姣目色一沉,随即眉心拧在一处,忍着怒意答道:
“昨夜帝师与我饮酒续话,他困倦难当,便在我宫中休息了,我二人并未做出什么逾矩之事。”
她解释着,崔宥却忽而咧嘴一笑:
“皇姐不必紧张,朕不过同皇姐说句玩笑话罢了。帝师与皇姐自然是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发生的。”
听着他还未全然褪去童音的喉咙中流出这么些冒犯的语句,即使崔姣姣已与他对峙多次,可仍旧恍惚一瞬,不敢确信一少年童子竟会有如此阴险莫测之心思。
崔宥笑着,那欢欣之色却不达眼底。他翻转手腕,捏着那一支上好的紫檀狼毫笔,掌心向上,纵使挺直了脊背,却抵不过阎涣震天威势的万分之一。
“皇姐,你对他动心了,是吗?”
崔姣姣双眸轻颤,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而她的无言早被崔宥尽收眼底,自然明了了她这份不可道来的心事。
“皇姐,你忘了父皇是如何被他逼迫至死的吗。”
崔宥忽而换上一副十二分悲恸的神情,龙袍加身的少帝,竟随着口中话语而落下泪来,嘴角抽动着,似乎心中有万千冤屈悲悯。
“你我乃是血肉至亲,纵使并非一母所出,朕也从未有轻视皇姐之意。阎涣逆贼野心昭然,世人皆怕他恨他,他杀了那么多人,手上的鲜血这辈子都洗不干净了。”
“你爱上他,他那一双握剑提枪的手抚上你的脸之时,难道你没有听见死在他刀下的冤魂声声的哀嚎吗!”
他越说越激愤,到最后甚至尾音带颤。他猩红着双眼声嘶力竭,看着,犹如被人剖心取肝那般悲壮与怨恨。
崔姣姣静静看着他的冤屈之色,许久,直到崔宥瞪大的一双眼险些盯死了去,她才叹息一声,却仍压制不住语气里的嘲讽之意,道:
“陛下,这是在唱戏吗?”
“可惜这不是梨园,只有崔瓷一人在此,没有那么多听众。”
一语出,崔宥不可置信地楞在原地,险些握不住那沉重的紫檀笔。他顿了顿,踉跄着上前挪动半步,可重若千斤的书案却挡住了他的前路,将他拦在那高台之上,由不得他退下去。
“皇姐?”
他噙着泪开口试探,似乎仍不死心,想要从崔姣姣的眼神中挖出一丝一毫的怜悯。
“你我是姐弟,你为何也要与我为敌,拥戴那个大逆不道的阎王!”
“啊——!”
他带着稚气的声音响彻房梁,一声怒吼自胸腔喷薄而出,仿佛这并不漫长的十五年人生中全部的恨意,全部在此刻得以如沙尘般卷土而起。
可惜,他所拥有的太微薄,不足以撑起他所希冀的尘暴。
“陛下,我实不知你是真的受人蒙蔽,还是故意与他为难。当年种种,先帝为何而死、皇权党为何一日内数位大臣遭受灭顶之灾,难道你真的不知?”
“先帝的政绩有口皆碑,可他晚年疑心病甚重,他所犯下的罪,亦无法被抹去。功过不可相抵,纵使你极力想替他遮掩辩解,如何拿帝师的报复去粉饰太平,终究是不能的。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人活着,夏州节度使的死因便终有一日会大白于天下。”
她的声音坚韧有力,一双杏眼神色炯炯,毫不胆怯地抬头,直视那九龙椅前立着的假天子。
“不”
崔宥向后退去,双腿撞上金椅的瞬间,手中失了力,那支沉重的紫檀笔便滑落下来,砸在洁白的宣纸之上。
墨色幽玄,不等他挽救便晕染成片,眨眼间遮盖了‘静心’二字,脏污了价值不菲的一张好纸。
崔宥双手抓空,无力地垂了下去。可只是眨眼的功夫,他竟骤然抖动着肩膀颤笑起来。
那声音起先不过是细不可闻的‘咯咯’声,转眼间,他却愈发猖狂起来,哈哈大笑着。戴着金制帝簪的头颅还随着那声响不住地摇动着,笑得骇人、笑得悲狂。
崔姣姣不明白,纵使他八岁继位,可他自幼养在崔仲明身侧,几乎寸步不离,有关于节度使阎垣的一切,他实则是清楚的。否则,登位七年来,他也不会如此惧怕阎涣、恼恨阎涣,气他一人之下,又怕他夺了这至尊之位。
崔宥自以为演上一番受权臣压制的可怜戏码便能博取崔瓷的同情,让她回心转意,或至少手下留情。
可他不知,崔瓷早就死了,而今与他屡屡做对的,是崔姣姣,是一个知晓他内心阴毒、不容他污蔑忠良的人。
他无法克制地都浑身抖动着大笑,久了,竟分不出是哭是笑。
崔姣姣眼看着他瘫坐在龙椅之上,那一把重金打造的偌大帝王椅,并非是他一个满心怨毒的小儿能坐得稳的。是以,他才每每恶梦缠身,次次坐立难安。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又下了一场大雪,崔姣姣听见殿门外传来寒风飒飒的刺骨声,想必此刻,阎涣应是睡了个好觉起了。
“好啊。”
她循声望去,一片灰暗中,崔宥不知何时停止了流泪,而是以一种不同以往那般笔挺的姿势斜靠在椅背上,瞧着,是哭累了。
“皇姐所说不无道理,帝师一生漂泊无依,实属可*怜。他父母双亡,发妻病故,如今唯有幼子承欢膝下,却也养在苏氏不得一见,是朕年岁尚小、少了气度,皇姐莫怪。”
崔姣姣一时有些烦躁,只得上前几步,靠近那通向万人之上的阶梯,仔细地穿过层层谎言和书页上的文字,试图看清楚这个人。
他喜怒无常、性情多变、又能屈能伸,好在只是一介少年,若是与阎涣年岁相当,想必心机更深。
若那时要赢他,便不得不与之缠斗半生、难分高下。
崔宥垂眸不语,双手握在一处,只痴痴地呆滞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多时,待到屋外漫上一层夕阳的颜色,他感受到金光染红龙袍的衣角,忽而嗤笑一声,缓缓掀起眼皮,提线木偶般疲倦的眼睛扫过一瞬的得意,道:
“皇姐,定要把朕方才的慰问之意带给帝师。”
他为何沉默半晌,又变做一副志在必得的意味来。
崔姣姣有时也会读不懂他,只得在心中感叹,崔宥哪里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心思深沉可见一斑,实在是可怕的。
若非他心智扭曲阴暗,凭此才谋,或许也是一位不平庸的君王。
可惜,宿命早定,作者早将一切因果轮回撰写在他的血液里,今生不得回转。
退出清心殿之时,崔姣姣的耳边依旧反复回响着崔宥今日古怪的言行。
他传唤自己到此,却前言不搭后语,攀扯了毫不相干的闺帏之事,又无端端精神失常一般又哭又笑,说到最后,竟又变做一个体恤臣下的君主来。
父母双亡,唯余幼子,
这一切说辞,怎和他嘲弄李澈身世之时的语气如此相像?
崔姣姣心中暗叫不好,立即提起裙摆朝着寝殿处狂奔而去。
第37章
初冬霜寒,宫道还来不及清扫,崔姣姣便是在铺着白毯的红墙间奔逃着。
在她的身后,是一条近乎笔直的足迹。
一如那年阎涣玄袍身后,蜿蜒成河的血痕。
远远地,她瞧见了两个黑色的人影立于廊下,她知晓那是他们,更加紧了脚步,一刻不敢放缓。
“姣姣。”
“怎么了?”
阎涣快步上前,先一步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了她。瞧她满面急切的模样,他知晓崔宥定然说了什么,此刻他低着头,想叫崔姣姣顺一顺心气再道来。
“他说司州之事你的过去”
她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完整,方才一路跑得太快,此刻更是连一口完整的气都喘不上来,只恼恨地凝眉摇头。
她想到什么,即刻张嘴对他道:
“阎良阎良!”
听到这个名字,阎涣立即换了神色,双手按着崔姣姣的肩膀,语气中带有几分焦灼:
“良儿怎么了!”
崔姣姣来不及过多解释,只拉住他的手腕向外走,极力憋着一口气息,回头对他道:
“快回府!”
他知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旋即抬手一挥,阎泱立刻会意,几步飞身出去,不过多时,便自驿马司牵回两匹棕马。
阎涣并不犹豫,即刻便踏着玉蹬翻身上了马背,他一手牵紧缰绳,另一只手则是伸向还站在马旁的崔姣姣。她不敢骑马,却知晓此刻事出紧急,不得不如此,是以,她犹豫了刹那便搭手其上,阎涣用力一拉,毫不费力便将她抱至身前稳坐。
三人两马一路飞驰,宫门自是不敢拦下千岁侯查问的。
这是崔姣姣第二次被人抱着骑马,上一次是在怀朔草原之上,策勒格日兴致勃勃地带自己游览他的苍翠。这回不同以往,一切都仓促万分。
长街上,商贩行人飞速向后闪动着,她险些以为自己会在这疾驰的风声中回到现实世界去了。
一刻钟的功夫,三人便已至千岁侯府门前。
这还是崔姣姣第一次入内。
阎涣刚将崔姣姣抱下马匹,她才方站稳脚步,便见府中门房小厮拉开门来,匆匆向阎涣跑去。
“帝师!”
阎涣脚步一顿,旋即眉宇微蹙,示意他说下去。
那小厮丝毫不敢懈怠,颤巍巍抖着双手,纵使瞧着十分惊惧,却不敢失了恭敬,仍旧躬身道:
“帝师容禀,方才宫中遣人来过,说是说是小公子年岁渐长,又贵为千岁侯独子,合该由朝廷亲选封地才是。陛下说”
他瞧着阎涣几人的面色不好,索性闭了闭眼,咬牙道:
“陛下说,漠州地大物丰,好管辖,已经派了人将小公子送去漠州为封王了”
一语毕,阎涣袖口下的双拳早已握紧,浓重的呼吸声掩盖了小厮慌乱的心跳。
崔姣姣很少见他这般怒意,霎时间也有了几分缩瑟之意。
她不懂,明明阎涣已身至千岁侯,掌握一地兵马,且他一人使得贺朝两代君王忌惮不已,为何崔宥还敢如此阳奉阴违,暗中将他的儿子带走为质。
“大人。”
她出声轻唤,阎泱回头望去,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那不可说出口的心思。
“不行。”
他几乎是立刻便回绝。
“为何!”
崔姣姣急得上前一步,只盯着他被罩上一层黑影的侧脸,固执地问。
良久,她看见阎涣袖口下的双拳渐渐松了些,面上的阴鸷怒火转而成了悲悯。他努了努双唇,十分艰难地吐出一句:
“你可知,一旦王朝更迭,要死多少人。”
他的声音化在风里,恰巧此时有雪,崔姣姣见他的眉宇间落上一层鹤白,上天似乎要将这份心思冻结。
不成想,他迟迟不肯动手,竟是因为这个。
阎涣缓缓向她转去身子,身上的那件玄护大氅被雪点挂上一层薄霜,他便是在小半生的凄风苦雨里,向她回了头。
崔姣姣愕然,后知后觉般想起,他这一生,曾有过一次最接近帝位的时侯,是崔仲明崩逝的那天。
他能执着长剑十步杀一人,将宫墙甬道染出一条流淌的血河,却没有一同将尚且年幼的崔宥一同砍杀。
原来他答应自己,永不滥杀无辜,他早便做到了。
仿佛将她的心思看穿,阎涣低哑的声音传到她耳边:
“孤以为,稚子无辜,那时从未想过要杀他。”
“看来,是孤错了。”
他是错了,他和阎垣都错了。一个等待多疑的君王能施舍给自己信任,一个希冀他的后人能忘却前尘做个好皇帝。
他收刀入鞘,崔宥却次次要用剑柄打在他的身上,试探他的衷心。
可惜他算错了,阎垣是家养的猛犬,一生忠诚,生死奉命,阎涣却是密林中的狮子,他不会任由旁人将自己捕捉而去,啃噬血肉。
“你要如何做?”
她小心地问,殊不知阎涣的心中早掀起一角,只等他卯足了力气,便可一把撕下。
他抬眼,茶褐色的瞳仁旁是一道道血红的丝线。
“去漠州,接回良儿,而后”
他犹疑片刻,深深看了崔姣姣一眼。
若是如此,他二人之间的一切,便要一拖再拖,搁置到不知什么时候了。
今生,是他对不起她。
他心中隐痛,却不曾开口告诉他。
“我陪你去。”
自从爱上他,崔姣姣的面相知微失了灵,她无法再去揣测他的暗喻,更多的是宁可陪他刀山火海的坚定。
“不行。”
他竟一口回绝。
“漠州苦寒,你受不了的。”
崔姣姣急切地走上前,开口回他:
“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受险!”
看着她执着的样子,阎涣叹息一声,气息中却带着颤抖。许久,他抬手,为崔姣姣抚去鬓角落下的雪花,放缓了神色,柔声道:
“姣姣,听话。”
“我会将阿泱留下保护你,莫要担心我。你平安无虞,我才能安心,记住了吗。”
他语气带着疲惫,崔姣姣再也不忍开口添他苦恼。
“北上路远,你一定要好好的。”
阎涣失笑,大手轻覆上她的面颊,低声开口:
“有你,我会惜命。”
“我不在,也要好好用膳。”
崔姣姣用力点了点头,以此让他安心些。
白雪入风,卷起了阵阵寒雾,将二人与天地隔绝,她多希望这一切能停在眼前。大战的期限一日□□近,她心中惶恐万分,不知晓未来的剧情走向会变动多少。
一切似乎已朝着不属于书本内容的方向偏离着。比起阎涣满心仇恨地颠覆王朝,而后正值年华却折颈而亡,崔姣姣更害怕这骤然多出来的漠州之行并不简单,背后或许已是暗藏刀剑,杀气肆虐。
“对不起,我什么都帮不上你。”
崔姣姣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明明知道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
人之渺小,不过历史中的一粟,她带着结局而来,自诩视目知微,能做的却依旧微乎其微。从前看那些穿越剧的时候,她只觉得窥破天机的人生一定是精彩绝伦、逍遥自在,不曾想这份宿命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之时,所体会的,唯有无力。
她的眼泪断了线地夺眶而出,滴落在外披的软毛间,隐匿起那些无法诉说的秘密。
阎涣被她的模样吓到,心中提着的那口气再也无法吊着理智,猛然松懈下来,万千汹涌冲破他的心防,除却自责,竟是什么也说不出。
“不要这样,姣姣。”
他上前一步,将崔姣姣整个人包裹在怀中,不忍万千风雪刺伤她。
“等我回来。”
他留下这一句,怕自己会有恻隐之心,最后用面颊贴着她的发丝不舍地蹭了又蹭,而后不带犹豫地松开双臂,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攥紧缰绳,策马而去,独留苍茫天地间,一道孤傲的背影。
他并不知晓,此次离别的代价是什么。
阎泱点了亲兵一路悲伤,随行的,还有军师赵庸之。
崔姣姣心中阵阵打鼓,不知晓这一路凶险几何,阎泱每每忍不住问她,得到的也只是她眉宇间蹙紧的沉默。
他不明白,有相面之能的公主,为何此次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可他仍旧记得清楚,堂兄病倒恒州之时,他亲耳在门外廊上听见她说,堂兄有帝王命数,却会在一统天下后不久短折而亡。
他深信崔瓷的异禀,是以他发誓,要生死追随堂兄,可为何公主的愁肠一日日深重下去,难道堂兄漠州之行会遇危难,亦或是这一切都变了。
漠州位于贺朝最北之处,四季如冬、暴雪霜寒,是常人所不能忍受之苦地。崔宥算准了他会亲身前去救子,又怎会让他如愿。
四十个日夜轮转而过,等到阎涣携着赵庸之及亲兵赶至之时,漠州已是深冬。
寒风刺入骨髓,犹如千百支箭矢一并穿透肉身那般疼。
而他苦苦寻找的阎良,他的儿子,竟被他毫不费力地寻到了。
待阎涣飞身下马,掀起那顶护送阎良的马车门帘之时,他确实看见了他心心念念的儿子。
尚不足十岁的幼子,此时蜷缩在车厢最深处的夹角里,一动不动。
第38章
北风怒号,卷刀如刃,割面裂血。
阎涣只身立在车马之上,四周一片荒原,枯草裹霜零落,老树哀戚折腰,飘摇天地间,唯余惨白。
“良儿。”
他龟裂的唇微微发抖,屏着气入内,怕搅醒孩童酣然的美梦。
一盏茶的功夫,亲兵们于马上观望,只见千岁侯横腰抱着小公子下了车马而来。
寒鸦瑟缩枝头嘶哑着啼鸣,转瞬便被风雪吞没。
阎涣抿着唇,长眸被北地霜白的大雪刺痛,遮盖了半扇明眸。冻土坚硬如铁,马蹄踏过之处迸发碎裂冰屑,待到下一场大雪之时,燕过不留痕。
他步履艰难,每行一步都被厚雪拼命缠着靴履,风雪交迫,他死死将阎良护在怀中不肯放手,可厚实的狐裘包裹不住怀中人早已冻得僵直的身体。
终于,他一步踏错,栽倒在雪地中。
飘摇的雪花纷飞落下,沾染他的睫羽,化成眼边的寒泪。
亲兵中立即下马三人,快步奔跑至千岁侯身侧,持剑而立,静等吩咐。
他眼神涣散,双唇张了张,头颅低垂着贴向阎良的发丝间,噙着泪低声哽咽。
“良儿不怕。”
“今后,再也不用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他垂眸,成颗的泪珠凝结成冰,滴落在阎良冻得发紫的脸颊上,砸化了他身上那一层裹着的冰碴。
“去找你母亲罢,她一定很想你。”
他小声地凑在阎良的耳边低语,诉说着只属于他们的秘密。
身后的亲兵从未见过千岁侯如此落寞之色,心中陡然一惊,有不忍者低声开口:
“千岁下一步有何打算,我等必将誓死追随。”
阎涣这才缓缓抬起头,北地苦寒,亮光苍茫刺目,他不知心中的痛和泪,是因为丧子之痛,还是霜寒之苦。
“泗京派人护送良儿赶往漠州,千里之行,却匆匆上了路,定是知晓孤会快马追赶。”
“马车在,护送的兵卫却不见了。”
长风猛灌进他的喉咙,他嘶哑着嗓子继续道:
“把他们,抓回来。”
他一字一顿,浑身没了力气,却仍执着地抱着阎良不送手。
他辜负了苏若栖临终的嘱托,没能照顾好儿子。
纵使这些年他为了避免党争祸及幼子,将他送回苏家,由苏氏嫡系抚育,甚至为了避嫌,一年也难与他见上一面。安安稳稳这些年月,不曾想,仍是难逃一朝忽略,让阎良遭人暗害、白白送命。
呼吸间,呵出的白雾还没来得及消散,已凝作细雪簌簌而落。
此地之寒,非人间所有,倒似极冰之地倒透冷泉,渗入凄惶人间,冻彻魂魄。
亲兵领命而去,独留他在一众苍茫间无言。
不过半个时辰,阎家亲兵便找寻到护送小公子的一批泗京侍卫的踪迹。
原是暴雪过大,无法行路,他们便藏身于一处偏僻的客栈里歇脚。待阎涣站在他们面前之时,跪了满地瑟瑟发抖的兵卫皆不敢作声,一个个垂首闭眼,静等发落。
“是谁指使尔等这么做的。”
他开口问,却无人出声回应。
阎涣心中明了,泗京里编名在内的皇家侍卫不过听命行事,崔宥既派了这些人护送阎良上路漠州,定然拿捏住了他们的亲眷作为把柄要挟,眼下如此情景,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松口。
他抬步走上前,站在其中一人的面前,那人双臂被麻绳捆在背后,双肩缩瑟着,眼眸紧闭,不敢抬头去看他。
“不说?”
阎涣本不愿为难,不想跪在后方的其中一人忽然起身,大喊一句:
“暗影向来只奉皇命,阎王逆贼休想得逞!”
一语毕,其人咬舌含血、命殒此地。
暗影卫
阎涣的眼底顷刻间漫上浴血的红。
“原来你们是崔宥的人。”
他的声音很沉,却一字不漏地刺入他们的耳朵。
“是否孤这些年稍抬贵手,你们便以为孤吃斋念佛了?”
阎涣低垂着脑袋,一双狐狸眼自下而上扫视众人而起,怒目微眯间,遮不住小臂上凸起的青色脉络。
“千岁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等奉命而为,早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跪在他面前那人看着不过二十出头,比起阎涣还要小上几岁,年纪不大,心气倒是不小。即便早已瑟瑟发抖多时,连正眼都不敢给面前这人一个,却仍是垂危挣扎,给自己寻个不怕死的由头来。
“哈哈哈。”
阎涣莫名挤出一笑。
“孤便如你所愿。”
尾字的音色还绕在暗影的面前经久不落,一旁那阎家亲兵腰带上挂着的便只剩下空荡荡的剑鞘。
‘欻——’
利刃的寒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比雪色更亮的弧线,四周之人来不及反应,面上崩溅的腥气便已经染红了他们温热的面颊。
‘咣’地一声,一个圆滚笨重的物什便淌着绯红停在阎涣的脚边。
他随即提起一条腿,南锦织就的履便将那东西踩在脚下,他继而稍一用力向前踢去,那名暗影的头颅便滚至墙边。
一路上,除却弯曲的血迹走过木地板,便唯有那人的鼻梁嘴唇阻挡着翻滚,一圈圈地发出‘咯噔’的声响,属实骇人。
而阎涣那身玄色狐裘之上,亦沾染了一条飞溅的红,只不过隐匿于墨色之中,细细瞧去,不过是一道山水泼墨,平白为千岁侯的衣料增添风采。
他双目散着寒气,凌厉的眼再未给任何人一次机会,不过淡淡开口,道:
“杀。”
亲兵领命而动,霎那间,几乎同时拔剑而出,本就逼仄的屋内立即寒光阵阵,无可闪躲。
不过弹指一挥间的功夫,四面墙上映出烛光斧影。
火光幽微,亲兵首领垂眸,按剑发力,寒铁反着冷光,霜冻过的利刃划破凝滞的空气。一声令下,剑锋倏忽掠起,血线飞射,泼洒在整洁的白墙之上。
暗影卫只觉喉间一凉,吃痛的闷哼声来不及发出,却已失去意识,接连栽倒数人。
几人间,有人欲挣扎起身,可反抗不成,便被一脚踹中胸口,倒地不起。顷刻间,长剑又从身后穿心而过,透身而出。
不过片刻,满屋唯余一地尸首横陈。
事毕,阎氏亲兵收剑入鞘,转身后退,再次隐入阴暗之中,做千岁侯的影子。
阎涣始终漠然立在原地,一周的衣角竟被十数人的绯红血色漫上袖袍,他却并无从前刀剑索命后的鄙夷之色。
屋内死寂般沉静,屋外风雪依旧,风声呜咽,犹如上苍睁眼,哀叹一地亡魂。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大雪停止,霜打枯枝,连屋内的血色都变了几次颜色,他才眉间松动。
抬眼,却并非嗜血后的满足得意,独留悲绝。
阎涣眨了眨眼,心中似有什么绷得太紧,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那重量,天崩地裂地断开了。
他抬起胳膊,修长的手指抹上清瘦了一圈的面颊,再垂眸看向指尖,是那被他一剑斩首之人留下的血印。
“姣姣,我答应过你不会滥杀无辜。”
“我食言了。”
那一日,千岁侯独子在堆满尸首的房内伫立了两个时辰,没有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亲兵都以为,千岁侯是急火攻心,满身的恨意扑进报仇雪恨的大计之中了。
只有他自己知晓,那一剑,斩断了他对一个人的承诺。
他最恨欺骗,而今,他却不得已骗了她。
姣姣,你怪我吧。
只是我必须先做阎氏的遗孤,而后才能做你的将离。
护卫尽数绞杀,赵庸之却迟迟没有将这份消息飞鸽传书送回泗京。崔姣姣苦等一月有余,皇城中却什么消息都不曾得到。
他不懂,为何赵庸之明明背叛了阎涣,却会在一次次真正的险境之时助他一臂之力。
答案眼下,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而今最蹊跷之事,乃是阎涣迟迟不归。
阎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每日抱着那把长剑守在崔姣姣身侧,即使不曾开口,崔姣姣都要被他灼热的眼神烧的得浑身发烫。
她虽嘴上不曾说些什么,心中的焦急却不比阎泱少上半分。
泗京今岁冬寒难耐,更遑论远在极北之地的漠州。
她不知晓,阎涣懈亲兵于漠州之地徘徊,并非迟迟不肯回京,而是回不去。
他盘踞于此,尽力藏身,本想亲临漠州官府查探情形,顺带查问兵马,以备来日,不想,竟意外发现了被豢养于漠州的暗兵。
“司州的那批兵马不见踪影,孤命人查探,却一无所获,原来,是在这。”
他端坐案前,细细嗅着手中瓷盏里盛着的香茶。
赵庸之垂眸不语,只心中想着,便是苦寒如此,帝师竟也不食热茶。
“先生怎么看?”
阎涣忽然一问,赵庸之连忙转过身子,恭敬回道:
“原以为漠州至多不过是官府中人皆为皇权党罢了,这才去查问衙役中编入名册的三千精兵。可今日一探才知,此四季冬雪之地竟养着足足万人,陛下尚且少年,居然包藏如此计谋,想来,马上便要与帝师正式分庭抗礼了。”
阎涣点头,眼眸流转,思索一番,道:
“先生所言极是。”
“孤原想着,崔宥虽手握皇权党拥戴,可兵权并非尽数在这些人手中,如何都成不了气候。也是孤疏忽大意,竟没想过他会在这般偏僻难行之处豢养兵马,其心机深沉,可见一斑。”
赵庸之抿上一口热茶,一时间也未曾再开口。
阎涣的指尖被瓷杯渗出的寒意冰得蹙眉,却依旧固执地仰头,把那刺骨冷的茶水一饮而尽。他抬手将茶盏搁在木桌之上,双眸盯着瓷杯经年养出的裂纹,许久,才低声道:
“崔氏害我父、藏我母,即便孤坐上这高位,他依旧不肯死心,苦苦相逼至今时今日,竟还藏身兵马、杀死我儿,步步挑衅。既如此,孤也无需再忍。”
赵庸之眸中划过一瞬惊诧,而后偏过头,小心询问:
“帝师打算如何?”
阎涣目色幽暗,其间柔意全无,竟徒留比以往阴冷百倍的杀意。
他大手包裹住瓷盏,面色未有丝毫变化,不过稍一用力,茶杯便碎裂开来,自他掌心内化为无数道瓷片。
摊开手掌,锋利的边缘在他的血肉中割出道道血痕。皮肉在眼前绽开,更有碎屑嵌进其中,独留血色的瓷片之尾,他却浑然不觉疼痛,任由殷红的血河蜿蜒向下。
血液游走进他掌心的寿命线,又流淌过透着青紫色血脉的腕骨,最后滑落进袖口中,无可寻觅。
瓷,既是精美的器皿,也是最锋利的刀刃。
如她一样。
阎涣双唇轻启,眸中微光流转,乍现狠戾之色,沉声道:
“贺朝气数将尽。”
“苍天已死,孤便是新天。”
第39章
隆冬深寒,天地苍茫。
阎涣亲兵不过百余人,于漠州内苦苦煎熬,众人甲胄结冰、刀刃封霜,却死守千岁身后,等待一场和帝王暗兵的决战。
放眼望去,阎涣身骑高马、乌发高束,一身玄铁铠甲冻若坚石。纵然霜寒如此,他仍握紧手中长剑,寸目不移地盯着不远处的千人铁蹄。
碧空之上,一阵狂风怒卷白雪而来,对岸兵卫顿时鼓声阵阵,气势如虹。铁骑刹那间发出呐喊之声,而后便是一片黑压压的潮水踏雪袭来。
马蹄飞奔,踏碎冻土,阎氏亲兵以百对千,巨浪相交的瞬间,片片荒原之中,乍现阵阵腥红的血泥翻腾着被挑起又落地。
箭雨倾斜而下,亲兵们立即挥舞着长剑抵抗,却仍有人身重数箭,自马背上仰头倒下。可惜北地苦寒凄切,灼热的血还未等染红大地,便顷刻间冻成透红的结晶。
“死战——!”
即使如此,阎氏亲兵却无人退缩,仍旧高声呐喊着,一次次猛地以长剑刺去,白刃进、血刃出。
首排之中,有人嘶吼着劈下敌人的头颅,瀑布般的血污泼洒而出,脖颈的空洞里,还滋滋向上冒着蒸腾的热气。
阎氏亲兵皆是百战之人,纵使崔宥暗中苦练兵马,却仍旧难以全然打倒阎涣手下之人,是以,虽是以少战多,竟一时间难分胜负。
残兵尸垒成山,唱腔断折成几片插在血泥之中。风雪交迫暴烈,愈加狂妄,几乎遮住全部视线。
阎涣手起剑落,满身满脸的血点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早分不清这其上堆砌了多少人的心头残血。
残阳被这场恶战染成艳红,茫茫血原成了凄哀的赤色。
“只战不退!”
他大吼一声,身后玄铁骑兵一浪翻着一浪地附和着呐喊,众人勒紧缰绳,再次发起冲锋。沉重的马蹄踏过血色大地,苍天都为之震颤。
亲兵已折损过半,其余人却仍旧跃过战友尸首,嘶吼着向前。
几十人长矛向外,毫不犹豫地对敌狂奔。溅起的雪花扑打在他们脸上,刀锋相交,摩擦而出的火星在日落暮色中格外刺目。
一人忽而被对向冲锋之人的长剑贯穿身体,他只犹豫刹那,却立时用双手死死握住胸前露着的半截锋刃,誓死不肯叫敌人拔剑而出。同伴会意,趁机挥舞长矛刺出,仍在拔剑的敌军便被穿心而死。
长枪拔出,血泉喷涌至马背之上,来不及反应,方才斩杀敌人的亲兵便被飞驰而来的另一人砍伤手臂,他猛地回头,只见那人已高举利器对准自己的战友。他已无时间阻拦,几乎不曾犹豫,忽而双腿猛地一蹬,飞身而起,狠狠抱住那人扑下马去。
二人翻滚挣扎间,双双被铁蹄踩踏而亡。
而这一切,不过眨眼的功夫,生存之人甚至没有伤心的空隙。
阎涣手臂及后背皆负剑伤,挥剑而起,斩断敌人战旗。
他的虎口摩擦生血,温热的浓血顺着手腕的方向流淌在剑柄之上,又一路混杂在不知沾染了多少人血迹的白白刃之上,于落地之时凝成血珠。
“撤退!撤退!”
敌军残部恍惚间听见后方下令,余下的百人急忙掉转马头奔回。
这场雪原之战,终究以阎涣险胜收尾。
他望见堆砌一地的尸身,心中恨意汹涌,再不能遮。
入夜,阎涣委身于阁楼间,窄小的床榻之上,放着散落的绷带。
“帝师。”
赵庸之双手捧着一小罐治伤的药粉,阎涣道谢着接过,为伤口撒上浅灰色的粉末。刺痛感袭来,他只是咬紧牙关,连蹙眉都不曾,便利落缠绕好了最后一处伤口。
一切事毕,他披上里衣端坐着,这才对赵庸之幽幽开口:
“让先生委顿于此荒废驿站,实属委屈先生了。”
赵庸之连忙摆手道:
“帝师万不能如此想,微臣受帝师青眼,做您的军师,这些都是微臣应该的。只恨我一介读书人,提不起剑、端不得枪,给帝师添了烦忧。”
阎涣抿着唇,终于在泛白的唇上挤出一丝笑意,低声回他:
“这么多年了,先生还是如此谦逊。初遇先生之时,孤还是满心仇恨之人,做事冲动急躁,若无先生从旁阻拦指点,孤不知要遭有心之人多少算计。”
“您于孤,有恩。”
赵庸之垂首,眼中划过转瞬即逝的歉疚,却在抬眸的一刹那隐匿下去,唯余平日里的崇敬。
二人斟上茶水,便在这几乎不见五指的微弱烛火间,商议着接下来的筹谋打算。
“眼下,崔帝已挑明了要与您决裂,陛下深知您谋略过人,这才把您引至漠州受困。此时风雪交迫,正是北地最为苦寒难熬之时,阎氏余下亲兵不过二十人,看来,他是摆明了要将您困死在这了。”
阎涣思忖着,赵庸之想起些什么,忽而开口:
“您在此处,公主怎么办?”
“崔帝不会挟持公主要挟您罢。”
闻听此话,阎涣方才还满是肃杀之色的眼眸顿时一震。他捏着茶盏的那只手,掌心中还留着未痊愈的伤痕,道道裂口在北地霜寒中刺痛难耐,他却浑然不觉。
许久,他低声呓语:
“不会的。”
“阿泱一定会护她周全的。”
“另者。”
他忽而抬眼,眸中冷静下去,不似方才般慌乱,又道:
“姣姣并非寻常女子,她聪颖机智,若有危险,她定然能及时察觉,带着阿泱一起,平安地等孤回去。”
唯有提到她的名字,阎泱绷紧的心弦才有刹那的松缓。
数日后,贺朝,泗京城。
百年难遇的风雪漫过红砖绿瓦的城墙,泗京被白雪碾碎在一片苍茫静寂之中。
护城河凝结成一道如龙盘踞的冰棱,飞檐冻僵在风中,午门前蹲坐的铜狮冰封刺骨,再没有艳阳高照时的威严。
崔姣姣抬手推开窗柩,雪片夹带着北风猛灌进来,险些熄灭了桌案下烧得火红的炭盆。
长街积雪已没膝深,宫人们正佝偻着身子铲冰扫雪,每向前推去一下,刺耳的声响便混杂着惊心动魄的风声绕进房梁。
“今年的冬这样冷,不知晓漠州该是怎样的苦寒。”
她喃喃自语着,心中无限焦急无处排解。
远处的钟楼半掩在雪地之中,更漏声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时间,被这场大雪一并冻结在无尽的寒风里。
“公主!”
廊上,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听出了,那是阎泱的声音。
崔姣姣来不及关窗,赶忙奔跑至殿门处,双手拉开了沉重的朱门,入眼,恰好撞见阎涣停在面前的身影。
黑袍窄袖,身姿如峰。
一瞬间的恍惚,崔姣姣以为是他回来了。
阎泱虽不似策勒格日般与他相像过半,却也因血脉相近的缘故,与他神似了三分。
瞧着他匆匆而回,满身落着的雪点成了裹挟的一件外披,鼻尖与耳朵都被冻得通红,他却丝毫不去理会,只紧了紧双眼,对她急急地道出一句:
“漠州传信回来了!”
她被这一句拉回思绪,立即赶到心中血脉上涌,忍不住抓住他的小臂,仰头问:
“他怎么样了!”
可阎泱似乎并不像她那般满心期望。
从他黯淡下来的神色中,崔姣姣读出了不好。
“是赵先生传给皇帝的信。”
崔姣姣听见赵庸之的名字,心中便知晓此行定然不畅。可此时她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执着地再次追问阎泱,信中是何内容。
“漠州死战,帝师困守孤城。”
死战
困守古城
短短十字,道尽阎涣此刻的艰难。
她几乎不曾有一刻的犹豫,甚至没能抓出一件狐裘,便是身着单薄的宫袍冲出宫殿。任由阎泱在身后高声地喊,她却未有一刻停留。
她不能就这样看着阎涣去死。
这是她此刻唯一的念头。
绕过长廊,穿进风雪,长得不见尽头的宫道被她奔出一条踏雪的脚印。
清心殿外,墨竹刚端着饮尽的茶碗退出来,转身便望见这一幕。
金枝玉叶的长公主身穿秋装,发丝凌乱,甚至有一缕因风吹而挂在面颊上,此时气喘吁吁,似乎为了什么拼命而来。
她心中长叹一声,面上却依旧铁面无私一般不动声色。
“姑姑,我要见陛下。”
崔姣姣走上前*去,气喘得急切,几乎站不稳,只是秀眉凝结,一如这漫天风雪。
墨竹犹豫一刻,并未回答是否,只是默默向后退去一步,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多谢姑姑。”
崔姣姣几乎是带着哭腔道谢,而后强迫自己咽了几口气,匀了匀呼吸,这才入内。
风雪,在殿门紧闭的刹那被隔绝。
可万千霜寒,早已凝在她的身上了。
“天寒地冻,皇姐怎么穿得这样单薄便来了?”
身影被烛火拉长,她未置一词,崔宥却率先开了口。
虚伪。
崔姣姣心中暗骂着。
她明明知道自己此行是为了什么,却仍有闲心研磨练字,便是早知晓他会说些什么。
崔姣姣再也没有时间可以与他周旋,她提起裙摆,不带犹豫地跪在地上。
“皇姐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崔宥佯装急切地奔跑下台阶,却只是站在崔姣姣身前伸着手,未有搀扶之意。
“陛下知晓我为何而来。”
她抬眸,装作看不见崔宥嘴角勾起的得意。
“求陛下网开一面,不要再派兵围剿漠州。”
崔宥不算高大的身躯从未有过一刻比此时更加挺拔。
那插着金簪的发冠不肯低下,只转了转眼珠,低下半扇眼皮去瞧她。
明媚动人,轶丽非常。
他心中恼恨,不明白为何她身为皇室,偏要袒护那反贼。
“皇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杀了父皇!”
崔宥目眦欲裂,几近疯魔。
崔姣姣却半点不肯让着他,猛地抬起头怒吼道:
“是崔仲明先杀死了节度使!”
她眼中带泪,一片腥红之下,竟露出杀意。
崔宥在望见那眼色之时,本能地向后退去一步。
他惊恐万分,竟在崔姣姣的眼中,看出了阎涣的影子。
“先帝不仁不义,陛下不知悔改,竟要对一介枉死忠臣的遗孤步步紧逼,妄想将其姓氏屠戮殆尽。”
崔姣姣鼻尖酸涩,如何都压不下那怒火。
“是你的父亲,杀了他的父亲。”
她虽双膝跪在刺骨的冰砖之上,可那隐隐流动的怒意,却哪里像是在对他俯首称臣。
第40章
呵出的白雾在眼前结成霜花,恍惚间,竟似北地飘摇的幡旗。
一滴泪砸在砖石上,墨色的地面藏起了水渍,像极了那人甲胄间渗出的血。
崔宥瞪大双眼,犹如案板上挣扎的垂死之鱼。
“崔瓷,你”
崔姣姣怒目看他,掷地有声:
“你继位八年有余,不论如何心口不一,对帝师怨怼憎恶,却仍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治理朝政的成果,面上怕他手握兵权,背地里却又对他打下的疆域坐享其成。崔宥,你如此虚伪、胆小如鼠,如何有资格坐在皇位之上!”
“你们父子二人忌惮忠良、用完即弃,何等卑劣。”
她落下这一句,立即站起身来,不再求他。
最后盯他一眼,崔姣姣便毫不留情地转身,殿门大开,狂风如开闸的洪水猛灌进她的身体,双目浑浊间,她看见了门外一片皑皑白雪之中,站着的那人。
将离
她踏着步子出去,殿内崔宥嘶吼谩骂之声被蒙上纱帘,她浑然不愿听了。
走到他的面前,阎泱担忧的神情终于清晰。
崔姣姣鼻尖一酸,无法控制地流下泪来。
“公主”
阎泱不知如何安慰女人,只是将带来的一件狐裘抖落开来,将她包裹在其中。
暖意袭来,崔姣姣后知后觉地开始发抖,却仍旧抬头对阎泱报以一笑,安慰道:
“阎将军,你不要怕,我能救他的。”
“我一定会救下他的。”
可这两句,更像是她自我安慰的言语。
她携着答案而来,她不信自己无法抵抗崔宥的阴谋。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刚刚铲除冰雪的宫道之上,崔姣姣艰难挪着步子,心中痛楚无可言说。
行至半路,她忽而顿住脚步,猛地回过身来,阎泱便也停下脚步,始终守在她身后。
“我知道了。”
她赶忙抽泣一声,眼中露出惊喜,小跑两步到他面前,含泪带笑,开口道:
“怀朔。”
“你带我去怀朔,要快!”
阎泱不曾开口问她一句为何,只是垂首抱拳,而后飞身攀上屋檐,不多时,便自宫道尽头的拐角重新出现,驾着马匹朝她狂奔而来。
“得罪了,公主,把手给我。”
崔姣姣伸手上去,阎泱力大无比,轻松一拉便将她放于身前安坐。
“抓紧了。”
他淡淡一句,而后猛抽缰绳,骏马便扬起前蹄,飞驰而过。
一路上,宫人们慌忙退避,无人敢细看。
二人行至宫门,远远的,守成的兵卫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急忙跑上城楼报给将领。
那佩剑的将领心绪一沉,道:
“放行。”
兵卫皱眉,躬身道:
“可是将军”
将领挥手打断,回道:
“千岁侯独子夭亡,你信是意外病死的?这天下要乱,陛下年幼,千岁侯手眼通天,你我犯不上得罪任何人,就当没拦住。而今漠州战事初起,陛下才没有精力理会是谁放走了长公主和阎将军。”
手下略一思索,直道将军英明,而后匆匆奔至城门,命众人不许阻拦,只当不见。
是以,阎泱驾着马匹贯穿城门,远远地将泗京城甩到身后,再不回头。
今岁大雪压城,好在他牵的是千岁侯留在宫中的千里马,日行千里,不日便可出贺朝地界,直抵草原。
两日的功夫,二人马不停蹄,不曾休息,只停下在最后一道关隘前饮了几口冷水,终于赶着到了怀朔部的领地内。
守卫的族人瞧见一匹骏马飞驰而来,心中以为是擅闯怀朔的中原人,一排兵卫立即拉紧弓箭,只等一声令下,刺向那两人。
“贺朝崔瓷拜访单于,还请通报放行——!”
崔姣姣大喊着,狂风滚入她的发丝,撕破她的喉咙,她连连咳嗽,却不敢耽搁一秒,只是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手中还高举着象征身份的令牌。
“贺朝公主?”
其中一人想起些什么,立即大声对将军喊道:
“是左贤王殿下的朋友!”
其余人立即放下弓箭,而那发声之人则立即起身,朝着最中心那座高大的王帐策马奔去。
阎泱二人已至守卫近前,他勒紧缰绳,马匹顿住铁通,众人这才看清,马上载着的是一个姿容惊尘的女子。
她扶着阎泱翻身下马,刚站稳,便听一阵马蹄踏雪而来之声由远及近。
她侧身望去,是一对单于近卫。
为首的恭敬于马上垂首问安,而后高声道:
“公主殿下、将军,单于有请。”
崔姣姣坐上他们带来的马车,路过王帐前的那片空地之时,她掀起纱帘,看向了一处不起眼的帐子。
那其间开了半扇木门,一如她初次来到草原时别无二致。
她知晓自己来了。
缓步入了王帐之内,一旁的婢女为她二人褪去狐裘,一路引着他们走向深处,来到阿斯愣的面前。
“崔瓷贸然前来,还请单于见谅。”
她掀起眼皮,瞥见了一旁侧位之上,许久不见的一个人。她对着那炽热的目光故作不见,只礼貌勾起一笑,道:
“左贤王,别来无恙。”
策勒格日眨了眨眼,长睫抖动,放在两旁的双手不住地紧握成拳,忍着心中的千万句话,没有说出来。
“本王安好,公主呢?”
他想知道,分别这一年,她在中原过得可好。
崔姣姣垂眸不语,他便知晓,他不好,中原人心诡谲,他们都欺负她。
策勒格日忍不住向前坐了坐身子,带着一丝责怪道:
“千岁侯没有照顾好你吗?”
提到他的名字,崔姣姣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竟簌簌落下泪来,砸在铺了虎皮的地面,连一丝声音都不曾砸地而出。
阿斯愣大概知晓了她此行的目的,遂缓缓开口:
“公主冒雪而来,想必是有急事。”
“可是为了千岁侯受困漠州之事?”
崔姣姣倏忽抬头,不想怀朔单于竟如此耳聪目明,贺朝内部之事他亦知晓。
“是。”
阿斯愣抬手摆了摆,婢女便抬着火盆上前,放得离她近了些。
见她满身风雪、发丝凌乱的狼狈模样,阿斯愣不难猜出,贺朝之中定是生了异变。
“你能安然出了贺朝地界来到我这儿,想必也是费了些周折的。不过那皇帝小儿大概也并未料想到,你离了泗京,还有怀朔可去,这才没有赶尽杀绝。”
崔姣姣点点头,却不曾开口。
一路上,她在心中组织了无数种话术,希望能说服阿斯愣出兵漠州,援助阎涣。
为此,她本编排了近乎完美的纵横之术,自觉定然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发兵。可信心满满来到此处,却在这一刻,什么都说不出口。
羞耻、急切,混杂着不知是什么情绪堵在她的胸口。
没有时间了。
她心中一狠,双目紧闭了一瞬,开口道:
“帝师受困苦寒之地两月、几乎全无音讯,崔瓷无能,恳请单于发兵向西,救帝师于水火。若单于愿意,条件尽管提,牛羊卷帛、金银玉器、作物粮食,帝师定然深谢单于雪中送炭之恩!”
她见阿斯愣不答,不知是否他不愿。这本是贺朝内乱,旁人本就应当坐收渔利,无论少帝与千岁侯谁生谁死,其余诸国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她来请求草原出手掺和,本就是十分为难。
可眼下,他真的拖不得了。
崔瓷别无他法,只得再次双膝触地,伴着沉闷的‘咚咚’声,阎泱陪着他跪在二人面前。
“只要单于愿意,待事毕,贺朝愿出兵打下另半片草原,尽归单于。另奉城池十座,以报救命之恩!”
她言辞恳切,连流泪的时间都不曾有。
阿斯愣赶忙起身将她扶起,亦示意阎泱一并请起。
二人面对面站着,崔姣姣的目光灼灼,看不见阿斯愣身后站着的,早已心中抽痛的人。
“牛羊、珠宝,我怀朔并不稀缺。至于城池土地,草原与中原并不相近,我要来何用。”
崔姣姣眸中的光亮登时暗了下去,如果阿斯愣不需要这些东西,那她将再无筹码。
“不过。”
他语气一顿。
“怀朔缺一位左贤王妃。”
崔姣姣瞳仁闪动,不曾想过,他竟是想要这个。
“我”
见她犹豫,阿斯愣叹息一声,道:
“怀朔出兵干涉他国内政,总得事出有因不是?否则将来贺朝平稳,他国会借此由头讨伐草原。但若公主成了我儿的妻子,贺朝国事也就成了怀朔家事,我自然有理由为公主派出援兵。”
崔姣姣转过头去,看向那一双狐狸眼。
湿润柔情,满含灼热的爱意。
可那不是他,不是他的眼睛。
阎泱沉默地立在崔姣姣身后,他咬紧牙关,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堂兄说过,联姻是最无用之君王才选出的下下策,咋么多年,他亦深以为然。
可如今,堂兄命在旦夕,他除了眼睁睁看着公主和亲以换兵马,竟什么都做不了。
“好。”
一语出,就连策勒格日都楞在当场。
“我答应,嫁给左贤王。”
策勒格日不敢置信地盯着她,只见少女姣好的面容之上,是一双坚毅的眼。
苦苦思念的人,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成了自己的未婚妻。